褚卫服毒后,共同认识的朋友约我一起去看他。
我们赶到朝阳区某医院时,病床前围满了各种亲友,我们只能在较远的门口站着。
褚卫已经做完洗胃和血液灌流,除了身上插着输液管,行动有些不便,谈笑举止如同正常人一样,他看到我们便摆着手和我们打招呼。
褚卫母亲在旁边哭得脸颊通红,又喘又咳,几乎要背过气去。
褚卫一直安慰说:「妈,只要你和娟肯见我,我就能活,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可别哭坏身子……」
听儿子这么说,褚卫母亲才止住眼泪,嘴里叨叨咕咕,告诫他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寻短见。
事实上,褚卫已经没有机会了。
来之前该院医生朋友就已经告诉我,褚卫服的毒很特殊,直接服用毒性不强,会有一段时间存活期,但是水溶性强,分子小,可以直接穿透细胞膜,嘴巴一沾就会吸收,之前所有的救援措施都只能延缓发作,现在的医学手段已经救不回来了。
当天晚上,褚卫血氧饱和度下降,肺部开始纤维化,嘴唇由红变紫出现呼吸困难,进入 ICU 抢救。
褚卫母亲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太太,她从开始就知道儿子必死无疑,所以在痛哭以后,一直陪在儿子身边,跟他回忆小时候的生活细节,让儿子走得没有那么害怕。
两天后,我正带着助手在外出诊,接到朋友发来信息——「褚卫去了」。据说,褚卫在最后陷入昏迷之前,还一直在问「娟来了没有」,但是始终没有得到肯定答复。
殡仪馆的葬礼上,有褚家长辈在哀悼时埋怨:「杜娟心真狠,毕竟做过十几年夫妻,死前想见一面她都不来!」
褚卫母亲却把他们一番痛骂,并让他们滚出灵堂,她不停斥责那些褚姓亲属,「你们都给我滚,如果不是你们,我们家小卫不会和娟分开……」
说完后,她自己又痛哭流涕起来,「我的儿,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傻啊?你这样死了,我怎么活得下去……」
老太太哭独子,一边痛哭一边捶胸,眼泪流尽,那种极端的悲戚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似乎下一刻她就会哭死,我们在场众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到最后她嗓音嘶哑,几乎无法发声,直到一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女人走进灵堂,老太太才止住痛哭。
女人叫了一声「妈」,老太太死命抓着她的手,挣扎着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娟,送……送……送……他吧」,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血丝。
女人点点头,然后走向褚卫的尸体,陪着老太太直到将褚卫送进焚化炉。
二、创业
褚卫是我哥北大学弟,杜娟是他发妻,二人有过近 15 年事实婚姻,曾经是我们朋友圈里著名的神仙眷侣。
他们的浪漫故事,我不止一次听褚卫在演讲中提起过。
1996 年褚卫北大毕业时,为了见笔友杜娟,横跨中国 5000 里去乌鲁木齐找她。
他在一所沙土搭建的小学门口见到了这个姑娘,虽然当时杜娟皮肤黝黑,但五官非常精致,跟他说话时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他心脏跳动的快要爆炸。
不久后,他跟杜娟表白,告诉她自己这一辈子非她不娶,如果她不嫁给自己,自己就去卧轨自杀。当时褚卫作为文艺青年,极其推崇海子,甚至包括自杀方式也推崇。
杜鹃深受感动,不久两人结婚,在旧砖窑改成的教师宿舍里,两人煮了一大锅萝卜菜,又烙些饼,请在校的教师同事饱餐一顿,这就是二人的婚宴。
后来,他们在乌鲁木齐办起了英语培训班作为生计。
1997 年,两人感到生意受阻,如果想将生意做大,必须去一个有庞大英语市场的城市,这时褚卫再次想到北京。
虽然杜娟离家时受到亲属强烈劝阻,但因为对褚卫的信任,她仍然义无反顾的跟随丈夫,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
两人的出行方式也极具浪漫色彩,他们买了一辆二手车,从乌鲁木齐一直开到北京。
中间陷在无人区里,整夜狼嚎不断,天寒地冻,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几度,两人竟然在车里抱成一团,凭着盗版老友记光碟和车载电视,学了一晚的英语发音。
那时候褚卫怀里抱着好学的妻子,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教她发音,只觉得天下虽大,虽然有很多地方他没有去过,有很多东西他都没有吃过见过,但他已经非常满足。
他在演讲中无数次提起那段经历:「当时我怀里抱着杜娟,就像抱着全世界,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既不是挣大钱,也不是出大名,而是娶了个好老婆!」
褚卫教杜娟时表现出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耐心,杜娟学习刻苦,进步飞快,那一个多月里每天只睡三四小时就起来读英语,到北京时就已经可以独立教学。
褚卫和杜娟在通州租了一间废弃仓库,白天当教室,晚上当卧室。每天早晨四五点钟起床,褚卫准备一天的教学内容,杜娟开着破车去市区接孩子,等把学生都接回来已经是八点多钟,两人简单吃点冷馒头就开始分班教学。
那时候,各家机构招生都很困难,但褚卫的培训班却总是学生满满,原因是杜娟很会讨孩子欢心,时时在教室里准备着零食玩具,为了吸引更多孩子报名,她甚至借钱购买了那个年代非常昂贵的台式电脑,并且拷贝了包括红警、帝国时代、暴力摩托在内的各种流行游戏。
当然,褚卫的教学质量也很好,毕竟北大毕业,家长非常信任。
褚卫和杜娟只用两年时间就存下十几万元,他们开始计划招人,准备在全国多个大城市开分校,用公司的形式将生意做大。
不久之后,北京申奥成功。
那天晚上消息传来,整个北京为之沸腾,路上到处都是游行的人群。
褚卫带着杜娟在外面庆祝了一夜,他们不停欢呼呐喊,原因是他们认为奥运来了,未来中国会更加国际化,每个孩子都得从小学英语。
在此之后,夫妻俩开始了聚少离多的生活。
2001 年,杜娟去上海开分校,开始独立创业;
2005 去深圳,2006 年去广州、2007 年去武汉……
在北京举办奥运的那个夏天,他们的英语培训公司已经有了数千万的流水收入,褚卫坐镇北京总部期间,也将业务拓展到互联网方向。
2009 年夏天,他们夫妻带学生去澳洲夏令营,一起进行了一次高空跳伞。在签完生死状,背上降落伞,跳下飞机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无比巨大的世界。
褚卫觉得脸上毛细血管暴起,脸上皮肉像刀割一样疼痛,透过模糊的防风镜,他看见远处一起急速下坠的妻子。
杜娟嫁给他时才 19 岁,脸蛋肉嘟嘟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因为出身少数民族,所以鼻梁较高,五官精致如异域公主,心态乐观如可爱孩童。
经过 14 年的创业打拼,杜娟已经 33 岁,虽然体重已经长到 130 斤,平时做事也非常老道,但面对自己时仍然无比依恋,她把最天真的一面留给了自己。
从 4 千米降落到 1 千米大概有 1 分钟自由落体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褚卫大脑进入了「真空时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跳下去就死,那我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他的眼前全是 2003 年自己去上海看杜娟时的画面:杜娟租住在一个地下室里,睡的床又湿又潮,时常有蟑螂爬过;袋子里的大米掺满了米虫,杜娟舍不得丢掉,每次煮饭都是淘了又淘——那一年,因为非典,他们生意遭遇了巨大失败,不仅抵押房子,而且赔上了之前所有积蓄。
褚卫想起这些事,感觉眼睛像是要流泪,但因为下降加速度太快,又流不出来。
那一天,他给自己的答案是,如果跳下去自己当时就死,他不后悔。
后来他在演讲曾经提过「虽然前半生又苦又难,但我跟我最爱的人始终在一起,我这辈子值了。如果再选一次,我也还是要这样度过。」
在跳伞落地的时候,他去拥抱杜娟,发现妻子的护目镜气雾化严重。
负责保护杜娟的跳伞教练告诉褚卫,在下坠过程中,杜娟全程都在兴奋的唱歌,一点也不害怕。
那一天,褚卫只觉得杜娟可爱的要命。
三、出轨
在褚卫服毒半年前,他曾经带着一个孩子的样本,来找我做过亲子鉴定。
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邓,我跟你说,如果这孩子不是我的,我就逃脱了。」
去成都两年,褚卫老了太多,他个子不高,以前体重 180 斤,笑起来脸上肉往下坠,外号「褚二胖子」,这次见面却瘦得脱相,颧骨高耸,额头皱纹堆垒。
按照他的说法,在成都短短两年时间,他瘦了三分之一的体重,也老了二十岁,不过现在都要结束了。
我们朋友里所有人都知道,杜娟帮他打下大半个江山,他却在身家亿万后将她一脚踢开,然后还丢下老娘,带着绝大部分财产去成都和小三生儿子,过起了幸福生活。
现在看来,儿子可能并不是他的,抛妻弃母最后竟然换来了一场空。
褚卫第一次来鉴定所那天,我忍不住半调侃半怒怼的问褚卫:「以前天天拿杜娟立人设、打招牌,口口声声跟人说,你多么多么爱杜娟,怎么到头来,还是带着小三跑了呢?」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答案显而易见:杜娟身体不好,多年前就不能生育,褚卫是家中独子,又有了这么大一片产业,他以前就总说自己需要个儿子做继承人。
我很不想褚卫在谈话中,将话题牵扯到杜娟不能生育这件事上。
不过,褚卫却给了一个非常玄虚的回答,他说自己之所以出轨,完全是因为 2010 年时,他做的一个梦。
那年初,另一位北大毕业的教育机构创始人找到他们夫妻,提出公司收购意向。
按照褚卫的原话,他们夫妻以一个做梦都会笑出声的价格卖掉了公司,从此完全进入财务自由状态。
在此之后,杜娟回家奉养婆婆,天天带着褚卫妈妈全世界到处玩,从东南亚一直玩到南极,两人名虽婆媳,实则姐妹。
褚卫则带着大部分资金留在北京,他决心抓住互联网教育的浪潮再次创业,于是在朝阳门附近租下了一处办公空间。
就是这时候的一次中午,他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后他发了半天呆,实习生萱萱给他买了一杯奶茶,于是他从此爱上对方。
谈到此处,我有些着急,他这些话也太玄虚了。
「你到底梦见什么,怎么就爱上了,难道就是梦见萱萱了?」
褚卫摇摇头,「跟她没关系。我这个梦很普通,就是梦见我大学时参加考试,梦里很多人一起作弊,但就是没有人递答案给我,也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去看试卷上的题目,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褚卫说完后,我更是一脸茫然,他这才慢慢的解释道:
其实,当时在梦里他已经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想看看自己同学们的脸,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回家看看父亲,因为现实中父亲已经过世,他想在梦里跟父亲说说话,但路上空荡荡,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胡同里的家。
褚卫说:「真正让我痛苦的并不是那个梦,而是梦境醒来那五分钟,那种『来不及了的感觉』。
我看着办公桌和茶杯,我知道我父亲真的不会回来了,那些同学年轻的脸也没有了,我母亲虽然还在,但她已经成了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我那个爱在头上戴栀子花的妈妈现在老成这个样子。
梦醒的时候,我没有孩子,没有事业(之前公司主要是杜娟做的),我已经四十岁了,孑然一身,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年轻时候会不断去想,我这一生会怎么利用聪明才智与命运斗争,会怎样功成名就,会有怎样惊天动地的爱情,结果现在看来,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我多么希望做梦的是那个刚上大学的孩子,而不是我这个已经过完大半生的中年人。」
褚卫大学时被称为才子,多愁善感,文采风流,在各种杂志报纸上发表过大量诗文,是著名的文艺青年,但他说话费劲也是出了名的。
听到此处,我终于明白过来,褚卫翻来覆去想表达的「那个令人沮丧的梦」,我用四个字就能简单概括——「中年危机。」
在卖掉公司,人生过半,妻子不在身边的空窗期,他陷入了又被称为「四十岁男人综合征」的中年危机困境。
我一个做婚姻咨询的朋友曾经跟我说一个结论,「中年男人无法拒绝主动女性」,原因是陷入中年危机的男性对人生有一种无力感,所以会在感情上变得非常敏感和软弱,处于一种相对「被动」的状态。
当然,这并不能成为婚姻出轨的理由,用年轻女性来衬托自己的人生自信,这对各方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另外,你看中别人容颜的同时,别人看中的却是你的钱包。在现实生活在,确实有不少草莽创业者管理好了公司,却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感情生活,最后家庭破裂,倾家荡产。
褚卫醒悟后曾将萱萱的行为归入杀猪盘和仙人跳这种骗局,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那天褚卫神情麻木,只顾发呆的时候,实习生萱萱来办公室问他:自己要喝奶茶,他要不要带一杯?
相比于畏惧老板的其他下属,这个刚进入职场的 90 后姑娘却只把褚卫当普通同事对待。
她给这个身家数千万的人买 2 块 5 一杯的奶茶,却仍然叮嘱对方要用大餐还她人情。
褚卫有颈椎病,久坐就会腰背疼痛,她也毫不在乎别人眼光上去给褚卫按摩,并且一边按摩一边告诉褚卫「一次按摩一条花椒鱼头,老板可不许耍赖,不然你就死定了」。
褚卫一边喝奶茶一边享受按摩,他闻到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他也分不清是奶茶还是女孩身上的味道,总之那是一种年轻的感觉。
「她故作咬牙切齿用力的样子,让我忍不住想摸摸她的脸。」
在一次两人单独加班的周末,褚卫摸到那张脸,两人很快发生了关系。
当时杜娟正带着褚母在欧洲旅游,所以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褚卫都和萱萱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像所有小情侣一样逛街、看电影、吃烤串,甚至在海滩上大喊大叫。
在和萱萱厮混的那段时间里,褚卫经常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大学时期,只不过这次他不像以前那样穷困潦倒。
每次陪着萱萱走在大学校园里,他都觉得,恐怕周围这些穷学生都不会想到,他们身边会有自己这么一个超级有钱人。每次请萱萱的同学们吃饭,所有人都会被饭店的豪华吓一跳,他和萱萱则暗中窃喜,偷偷议论谁谁谁没有见过世面。
两人感情非常好,就算不发生关系,两人也经常会找个酒店躺在一处,然后做各自的事,一般都是萱萱看书,褚卫玩 iPhone 手机。
萱萱问褚卫,他喜欢自己什么?
褚卫告诉她,自己喜欢她机灵可爱的性格,爱笑爱闹的模样。
褚卫也问萱萱,她喜欢自己什么?
萱萱则直言不讳,大胆告诉他,自己最喜欢他的地方就是——他有钱。
听到这里,褚卫有些生气,萱萱便反问道:
「喜欢你『有钱』怎么了?机灵可爱是我的属性,有钱是你的属性,你担心你没钱了,我就不喜欢你了;难道我就不担心,我以后年龄变大后,不机灵不可爱了,你也就不喜欢我了吗?
事实上,我感觉你有钱这件事,这辈子都不会改变,但我却要为色衰爱弛后,既使我仍然机灵可爱,你眼中也看不到了而发愁。
这样一比,是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听完萱萱的话,褚卫一愣,看着她像是看见了年轻时候的杜娟——两人都出身贫寒,学习努力,并且能言善辩,逻辑思维异于常人。
谈到此处,褚卫苦笑道:「唉,现在想想萱萱其实就是杜娟的影子,果然一个男人一辈子都是喜欢一个姑娘。」
听他这么说,虽然我为了保持公正态度,始终微笑没有出声,但我在心里却已经无数次替杜娟不值。
作为发妻,杜娟跟他在小土窑里结婚,帮他创业,陪他受苦,为他付出那么多,到最后却被认为和那个捡现成的小三是一样的人。
另外,那个萱萱说的都是香港老电影里的经典小三台词,并不是她真擅长逻辑思辨,只是她片子看的多而已。
褚卫用一句充满文艺气息的总结,将所有责任撇个一干二净。
我真心想告诉他:文学的归文学,艺术的归艺术,但你对杜娟犯的错完全不值得原谅。
四、私奔
萱萱从来没跟褚卫提过结婚,也没逼过褚卫离婚,简直就是模范小三,让褚卫非常舒服,他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因为他从来不敢想,如果杜娟知道自己出轨,会是多么痛苦,他害怕看见杜娟失望的眼神。
2011 年春节,因为褚卫母亲是长子长媳的缘故,所以在北京的褚家亲眷都在大年初一这天来他们家拜年。
中午大家吃饭的时候,褚卫被杜娟叫到了后院,他本以为是商量给压岁钱的事,嘴里还嚷嚷着「你做主就行,谁让你是我们家半边天呢」,进到后院却看见了萱萱。
此时北京正在下大雪,萱萱外面只穿了件白色卫衣,脸颊冻得通红,没有化妆,唇边没有一丝血色,显得异常憔悴。
她没有戴手套,只不停把手放在嘴边呵气,手背肿的像是马上要破裂流脓,手指上长满了冻疮,有的流血处已经结痂。
萱萱见到褚卫,像是受了莫大委屈一样哭道:「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我怀孕了已经显身,家里哥哥老娘看出来,说我不要脸,说不让野种进门,所以就把我赶了出来,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我本来在学校寝室住着,但现在宿管说寒假不让住人,我没有地方去……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我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萱萱的每一句「不想添麻烦」都像刀子扎在褚卫心上,褚卫看着小姑娘的脸,嘴唇干裂,脸也皴坏了,曾经细腻红润的皮肤都长满了死皮。
褚卫想用手给她捂一下,她却吓得直往后躲,因为真的很疼。他看着小姑娘微微隆起的腹部,只觉得自己不是人。
过年期间,携孕上门,一边道歉一边表现可怜,激发男人保护欲,以此挑战正妻,其实这种白莲花段位很低,只要看过几部 TVB 宅斗剧就会很熟悉这类套路。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如果那姑娘真的「不想添麻烦」,她大可以先给男人打电话,而不是上门卖惨。但是男人们就是会被这套把戏吃定,褚卫也果然中招。
杜娟一眼便看出了萱萱的意图,她让家里保姆给萱萱安排卧室,然后将褚卫拉到一边,她强忍着止住眼中泪水,继而强笑道:
「褚卫,这些年我身体不好,没给你生孩子,也老夫老妻,性生活不多了,以后也不可能生。这件事我不怪你,我们夫妻这些年都有了解,你应该能听出来这是我真心话。」
在此之后,杜娟给出了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你要孩子,我们好好离婚,你跟这个小姑娘结婚以后好好过,我知道你不是朝三暮四的人,现在又有钱,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第二个选择是你要我,我们让她把孩子打了,给她一笔嫁妆钱,不管她以后嫁什么样的人,总归不会在吃穿上难过。说句实话,现在我还是爱你……你……你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再提。」
在杜娟说后面这句「我还是爱你」时,声音发颤,一个「你」字哽咽好几次,眼泪像线一样止不住的流。
杜娟给出的第一个选择是威逼,第二个选择是台阶,她知道夫妻多年情分,褚卫绝对不可能主动选择跟自己离婚,所以她已经做好打算,给小三钱,让她滚蛋,并表明自己不会追究,保存夫妻体面。
不过,不追究不代表原谅。
在杜娟看来,夫妻两人都是教育培训界有头有脸的人,她实在不甘心夫妻多年经营的品牌形象,因为一个会演戏的小三被打破。
自己已经做出巨大让步,丈夫也应该会妥协。
褚卫不敢抬头看杜娟,他觉得脑中纷乱,什么决定也做不了,就在此时,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说了一句让自己终生后悔的话。
「唉,那个孩子不仅是我的,也是褚家长房长子,我们这样私自决定了也不好,还是让大家议议吧。」
褚卫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做出选择,但实际上他将选择权转移给褚姓家族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他站在了萱萱一边,毕竟没有哪家的亲戚会劝人打胎的。
然后,他听见了杜娟气得发抖的声音「你非要这样羞辱我吗?」
当时褚卫没觉得是羞辱,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无比后悔。
在他向众叔伯兄弟介绍了怀孕的萱萱之后,没有一个人责怪褚卫出轨,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杜娟,众口一词,厉声斥责她不能怀孕:
「你自己不能生,你还不让褚卫生,你这是违反生育法你知道吗……」
「人家萱萱都那么可怜了,她什么都不要,就想给褚家生个孩子,你还有脸闹离婚,你是不是有病呀……她生的孩子不也给你们养老吗?」
后来,那些姓褚的人只要张嘴都会加一句前缀「你不能生」,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杜娟胸口。
褚家二叔的话非常典型「你杜鹃不能生,你竟然还敢让打胎,你自己是个不下蛋的鸡你不知道吗,你还想绝了我大哥的后,我今天就倚老卖老打死你……」
说完之后,褚二叔甚至拿着拐杖装作要打杜娟。
就在此时,褚卫母亲站了起来,她走到杜娟跟前,两只手握住杜娟的手,口中说道:「娟儿,以后我就没有儿子,你也没有丈夫,这是他们姓褚的猪窝,咱娘俩儿走吧……」
一直忍着眼泪的杜娟终于遇到了帮她伸张委屈的人,这才叫了一声「妈」哭出声来,褚母抱着杜娟说道:「你好好记着这些人,他们以前找你办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嘴脸,咱们娘俩儿不欠他们姓褚的,以后不用来往了。」
杜娟听了母亲的话,点点头,擦干眼泪,起身扶着母亲离开。
褚卫冲出去给母亲磕头,褚母和杜娟从上出租车到离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五、成都
褚卫和萱萱在一起后,很快就把公司迁到四川,一方面是成都在互联网产业上补贴优厚,另一方面就是萱萱大吵大闹,希望能让家里人看到自己的产业。
谈起这件事,褚卫后来说过,他到成都一年才发现,当初杜娟跟自己从新疆到北京是多大的牺牲,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褚卫把公司迁移到成都不久,公司从上到下,关键岗位上几乎都变成了萱萱家的亲戚,眼看着公司财务被掏空,他却没有一点办法。
褚卫这才发现,自己浪漫的理想主义根本不适合管理公司,从来不是北大才子带着妻子创业,而是个体户杜娟带着丈夫做生意。
褚卫告诉我,只有自己独立管理公司的时候,自己才体会到,过去十几年间杜娟东奔西跑受过的苦难。
「到后来,每个人看我,都像在看一个傻子,没有人跟我说话,没有人向我汇报,需要我签字的时候,如果我有一点迟疑,那个女人(萱萱)都会变成疯子跟我咆哮,她动不动就要把孩子送到山上喂野狗。」
孩子周岁那天,褚卫在外谈合作,当时他的 APP 产品已经全线溃烂,他非常希望能将公司跟一家技术平台公司合并,这样他研发内容投的钱不至于赔光。
但会议刚刚开始,萱萱大哥就匆忙闯了进来,口口声声说有件紧急大事需要褚卫去解决,而且还跟褚星星有关,但就是不肯说具体是什么事。
褚卫知道他们家人的德性,本来不想去,但合作伙伴听说跟孩子有关,也表示可以等待。
褚卫只好跟着萱萱大哥去了酒店,这才发现,原来当天萱萱在饭店大摆抓周酒席,她想让丈夫给自己父母和哥哥们每人发个十万的大红包做奖励。
褚卫当时几乎气晕过去,他苦苦维持公司,希望能少赔点钱,但萱萱却在酒店肆意摆阔,而且一出手便是数十万。
褚卫顺手拿起一瓶红酒,走到萱萱面前。
萱萱骂骂咧咧嘴中没停,就在此时,一瓶红酒从头上灌了下来,将她浇的睁不开眼,她昂贵的蓝裙子被全部染黑。
萱萱想要站起来躲开,却被一只大手使劲按住额头,直到酒水倒完,她才强挣眼睛,看到了褚卫冷冰冰的脸。
褚卫把瓶子往地上一砸,口中对萱萱父母说道:「你们这些吸血鬼,不就是想要钱吗?你们想要多少就从我身上割多少,今天我卖血给你们发红包……」
萱萱本来是想出风头,这次却跌了这么大的份,她极怒之下冲到母亲跟前,抱起母亲怀里刚刚满周岁的孩子,做势就要往地上摔——这是生逼着褚卫给钱。
褚卫本来是坚持不发的,但孩子的哭声一响,他瞬间就放弃了抵抗,咿咿呀呀的哭声让他脑子里都是孩子那张可爱的小脸,自己怎么忍心让他受到一点点伤害。
褚卫被逼着给钱后,又被迫当众给萱萱掌嘴认错,最后才在一片嬉笑声中离开酒店。
等他回到公司,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合作厂商早已婉言离开,这次失败的合作让公司状况更是雪上加霜。
因为家庭关系和公司经营的双重失败,褚卫在成都每天都活得无比愁苦,他也曾试图交心问过萱萱「你怎么不担心家里的状况?」
萱萱给他的回答是,「网上都说,你负责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更何况有钱是你的属性,如果你连钱都挣不到,我还跟你在一起干吗?图你这一把年纪,还是图你嘴比脚臭?」
褚卫被怼得哑口无言,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傻子。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白得飞快,像是陷在泥潭中无法自拔,直到收到一封信。
那天晚上,他不敢回家,在成都街头吃钵钵鸡时,有人塞给他一个信封,里面的纸上写着「孩子不是你的,快滚吧」,并且附带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依据 DNA 分析结果,确认褚星星(褚卫儿子)的生物学父亲是 XX」,不是他褚卫。
这时,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被萱萱玩的好惨。
虽然褚卫质疑过,自己一直带避孕套,萱萱怎么还会突然怀孕?但他失去杜娟太过突然,他不敢想象连萱萱都骗自己,自己还剩什么。
他就像是一个已经赌上一切的赌徒,他只能不停告诉自己,必须跟到底。
褚卫先是一愣,胸口猛然悸痛,继而转悲为喜,他立刻给我打电话说,人家的鉴定他没有十足把握确信,希望我帮他再出一份。
然后就有了,后来他携孩子样本登门鉴定的事情。
当天事情结束之后,我问他:「如果鉴定结果证明,褚星星确实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怎么办?」
褚卫表现出难以抑制的激动,「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赶紧搬回北京,我要跟杜娟复婚……」说完之后,褚卫看着茶杯愣愣出神,嘴里不断叨咕「这么多年,我跟她是有真感情的……」
一只苍蝇在他油腻肮脏的脸上爬来爬去,他两眼发直,两手不停抠着磨砂茶杯,完全没有驱赶的意思。
褚卫抿着嘴,脸上肌肉紧绷,呈现出神经病似的笑容,他说让他欣喜的不单是那张鉴定报告,更是那张纸条。
说完之后,他将纸条向我展示了一下,然后又宝贝似的收起来,上面除了「孩子不是你的,快滚吧」什么字也没有。
看我满脸疑惑,他便笑道:「内容虽然粗俗,但字体却这么温柔,我一看就知道是杜娟的字。她一定是一直在等我回去。」(我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我们朋友普遍认为是孩子亲生父亲提供的匿名信。)
那天下午,褚卫神神叨叨说了半天,有很多内容我没听懂,不过鉴定结果显示,孩子确实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在此之后的半年时间里,褚卫一直在纠缠杜娟,他希望和杜娟复婚,但却连电话都没有打通过,唯一的一次回复还是在朋友圈中的简短说明:
「这二十年来,他在生意上犯过无数错误,我总会原谅他,并想办法帮他弥补。但如果他以为我爱他,我就会无休止的原谅他做的任何事,那他就错了。
婚姻上的忠诚是我的底线,如果我连这条底线也放弃,我就没有爱人与被爱的资格。我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不会再给。
各位朋友不用再帮忙递话和撮合,关于他的事我只有一个回复,永不原谅。谢谢大家。」
在褚卫葬礼结束后,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见过杜娟。
直到最近一年,杜娟因为朋友的案子来找我帮忙,在我办公室里聊了很久。
我最后忍不住跟她谈起褚卫,表示担心她会因为褚卫服毒,承受很大压力?
她说:「大家都说褚卫是因为爱我,才自杀的,但我却没有感受到爱。」
「我十几岁时候,没见过多少人,总是很容易感动,有人说愿意为我而死,我就觉得不能辜负对方深情。对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只要有一点事做的不合他心意,他就会以死相逼。
他从来不是愿意为我而死,如果我病重,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不会给我捐献器官的。
他只是愿意用生死来绑架我、威胁我、让我听话。我已经能分得清了。」
说到此处,杜娟虽然努力保持微笑,但眼泪仍然流了出来,她最后说:
「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对于他的死,你问我难过与否,我承认我很难过。但对于他的背叛,你问我原谅不原谅,我的回答永远是,不原谅。」
不仅在生意上,在感情上,杜娟也远比褚卫更理性,且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