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爱,可我是太子侧妃。
我的夫君讨厌我,连名字也不屑正儿八经赐我一个:
「瞧着太子妃胭脂颜色不错,你就叫阿胭吧。」
但我不在乎。
因为我惦记着我夫君的好兄弟,第一谋士沈怀霜。
我被赐给太子前,蒙皇后调教,又在教坊里学了无数勾引取悦人的手段。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我也会和太子的兄弟,十分恩爱。
2
太子李长渊礼贤下士,对沈怀霜极好。
府内专为他引来一泓暖池,现在明明是春寒时候,暖池旁的梨花却已开了。
我正潜在暖池中等他。
听闻沈怀霜性子清冷,不近女色,如皑皑雪山上一朵不可攀折的花。
而此刻我身上被水打湿的薄纱似有若无,雾蒙蒙的眼眸和披散在肩头的湿发,这样的媚态对上沈怀霜,我有七成的把握他会把持不住。
还有三成赌他会在今后日日爬我胭脂阁的墙。
我本想柔弱无骨地攀上他的身子,天雷勾动地火。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察觉到我接近的他下一秒就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整个摁入温池中。
「……刺客?」
不管我如何挣扎,他手上力度丝毫不减。
我挣脱不开,索性反缠上他的腰,勾住了他的脖子。
他手上力道骤然松开,我却趁机整个贴上他的身子。
仰头才看见人们口中第一谋士的样子。
远见梨蕊铺陈满地,月下烟雾缭绕。
眼前人眉似远山重峦蒙黛色,肤若三秋皎月凝霜华。
从来只听说这沈怀霜神机妙算,我竟然不知他生得如此好看。
他像触电般浑身一紧,猛地推开了我。
我才发现哪怕震惊,他那双眼睛依旧如无波之水:
「……女的?」
这第一谋士,竟然是个瞎子?
3
我逃了。
我衣服湿了,回去又吹了半刻的风,一夜就起了烧。
相府嫡女出身的太子妃苏莹人美心善,提着糕点来看我。
她坐在我床边,耐着心给我剥山药糕上面的红绿丝,嘴里还不住抱怨:
「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我就没见过这么挑的嘴。」
这太子府里,苏莹跟我关系最好。
关系最差的是太子良娣楚念。
楚念是个眼高于顶的冷美人。据说是被李长渊从教坊捞出来的,买她的男人前脚脱裤子,后脚就被太子一剑当胸而过。
李长渊是否戴了绿帽谁也不知道,但是李长渊不计较,据说是因为楚念长得很像前宰相家嫡女,太子的青梅竹马,姜尽歌。
姜尽歌我有所耳闻,因为谋逆被抄了家,男问斩或充军,女发入教坊司。
所以这楚念的身份就很暧昧,谁知道她是不是罪臣之女姜尽歌本人?
太子是大情种,对两个女人都一往情深,唯独避我如蛇蝎。
因为我是皇后的人。
在我们新婚之夜,李长渊醉醺醺地念着姜尽歌的名字,跌跌撞撞跑去了楚念房里。
第二天,楚念对我冷嘲热讽,说自己腰酸腿痛。
苏莹还替我抱不平。我一开始以为苏莹是假惺惺,要引我们斗得死去活来,所以我索性顺着她说:
「兴许我这一生就这样了,当个老姑娘。」
听我这么说,苏莹面上一难,连着一半婴儿肥的脸都垮了下去:
「不许胡说,我回头去说说殿下,他一定会来看你的。」
后来她真的把李长渊磨来了,我们三个吃了一顿各怀鬼胎的饭。
我倒是无所谓,埋头干饭。
苏莹比我还大三岁,我看她这张脸越吃越难看,眼泪都在眼窝打转了。
我才意识到,这个姑娘是真傻。
终于李长渊冷着脸前脚迈出我胭脂阁,后脚我放下筷子跟苏莹摊牌了:
「我不喜欢李长渊,他也不喜欢我。」
「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太子哥哥?」
苏莹这么怀疑也有道理。
李长渊排行老二,他的母亲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梅妃,从样貌到才学都有那么些梅妃的影子,若论品行,能叫第一谋士沈怀霜入他麾下,想必也是皇子中的佼佼者。
我说了一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之类的话,苏莹似懂非懂。
直到我指着那案上的山药什锦糕跟她说:
「我喜欢山药糕,但是不喜欢这糕上的红绿丝和五仁。太子府包吃包住就像山药糕,红绿丝就像你太子哥哥。」
五仁红绿丝?狗都不吃。
苏莹终于懂了,中午放心地干了三碗大米饭。
我才知道她前段时间担心我跟她抢李长渊,暗自下定决心要减肥,孩子饿了三天了。
看她吃得心满意足,我忽然心头一软,今后李长渊要后宫佳丽三千,那苏莹她该怎么办呢?
4
沈怀霜遇刺的事情引起了李长渊的高度重视。
太子府上下增派了侍卫,我踩点了几次也没有下手的机会。
苏莹最近身上发了春藓,到了春分这日才消,苏莹的娘家急着来瞧苏莹,太子府摆了宴席。
沈怀霜从不参加这种宴会,只在他暖苑呆着。
这是大好的机会。
「你陪那五仁红绿丝好好吃饭,我染了风寒早些歇息了。」
「老寒腿也不去,你们二人好好聊聊。」
太子府众人在我嘴里都有外号。
李长渊叫五仁红绿丝,因为狗都不吃。
楚念叫老寒腿,因为她总是在太子留宿后,凡尔赛地说自己腰酸腿疼。
前脚苏莹刚走,后脚我就爬了沈怀霜的墙。
沈怀霜的戒备心强了很多,他坐在案前擦拭着什么,似乎是一块玉佩?
此刻是春分,庭中梨花败了大半,风卷起残瓣落在他发间指尖,他披着鹤氅安然坐在那里,宛如梨花精魂飘飘欲仙。
这沈怀霜真奇怪,像霜像雪,像梨花仙,唯独不像人。
我才落地,沈怀霜手中玉佩已然收好,他开了口:
「小贼,你很了解太子府。」
不知为何,只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攥住一般,喘不上气。
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吧。
「为什么不说话?」
我哪里敢开口,第一次可以说是迷了路,可第二次我们还没打好关系,凭着李长渊对他的重视态度,若是沈怀霜反水说你侍妾阿胭对我心怀不轨,李长渊一定能把我生吃了。
「难道你是哑的?」
我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啊啊了几声。
不知沈怀霜是否对我这个哑女生出了几分怜悯心思,我坐在他对面时,他竟然没有拦我。
「你找我作甚?」
我试探地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着。
他的手是冷的,和他人一样。
我故意写得很慢,察觉到沈怀霜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几番想抽开手又按捺住。
写完我看沈怀霜的身子一滞,大约是想到了那日暖池暧昧旖旎的一幕:
「找你负责。」
5
我嘿嘿笑着从沈怀霜墙头爬出来时,正和蹲在墙角哭的楚念四目相对。
你做什么?
你哭什么?
「我说我去问第一谋士沈怀霜大人,如何让我的夫君爱上我,你信吗?」
我以为会照常收获楚念一个大白眼。
谁知楚念犹犹豫豫地看了我一眼:
「……那沈先生他怎么说?」
???
我一头雾水。
这太子府不是您最得宠吗,您不是洗白上岸,连宰相之女苏莹都能挤兑吗?
看我愣在一旁,楚念擦干眼泪,起身悻悻道:
「不说就算了,谁稀罕。」
不得不说,这冷美人楚念哭起来,可比阴阳怪气的时候顺眼多了。
看她的背影,我嘀咕道:
难道她跟太子生活不和谐?好像最近是没听到她抱怨腰酸背痛了。
果然这白月光久了也变成了饭米粒了。
沈怀霜这一次会面后,就被我晾着了。
因为楚念盯我盯得紧。
我和苏莹坐在一起话家常,讲到好笑的地方,能听见努力憋住的笑声。
我拈起一块枣泥糕,能听到角落里咽口水的声音。
终于我午睡都能听见比我重的鼾声时,忍无可忍,坐起来怒吼道:
「楚念!明人不说暗话!你想告发我就去吧!别阴魂不散!」
楚念揉着眼,别扭地现了身:
「我不想告发你,我只是想知道。」
「沈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6
楚念和苏莹都没我想得那么坏。
只能说她们都爱惨了李长渊。
苏莹巴巴地嫁过来,哪怕李长渊对她忽冷忽热,她也满心欢喜。
楚念自觉出身不好,做小伏低,百般讨好李长渊。
我没来的时候,这后宅两个女人如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每天誓要斗得对方你死我活。
我来了以后,这后宅平静了许多。
竟然出现了三个人坐在一起嗑瓜子的奇观。
这天,我正教她们调「亲戚日子」,俩人一个月头一个月尾,中间李长渊总要去忙政务,也就用不上他了。
「阿胭这么说很对,但是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有什么奇怪,配种可不都这么配吗?
她们大约被我吓到了,瓜子放嘴里都不敢嗑。
「这五仁红绿丝月中要去宫里……」
我不知道他和沈怀霜站在外面听了多久。
直到沈怀霜在我背后轻咳一声,我吓得手里的瓜子都洒了。
然后李长渊掀开珠帘笑着走来,装作没听见我说了什么。
我哆哆嗦嗦掸掉膝上的瓜子,心里骂老寒腿和苏莹都不够意思,重色轻友。
那天晚上,李长渊破例在我那里吃了晚饭。
我有多痛苦面具,李长渊就笑得有多温柔。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老皇帝偏爱李长渊了。
我曾在宫中见过梅妃的画像,老皇帝也是大情种,梅妃仙逝后,生前所居的听雪殿被封了起来。
我曾奉命打扫听雪殿时,匆匆一瞥,七层纱幕后,画上那个温柔婉约的美人栩栩如生。
恍然与眼前李长渊眉眼重叠起来,都是美人。
「听说,阿胭在背后给为夫取了个爱称?」我无法忘记李长渊笑得春风和煦,递给我一块五仁月饼,「阿胭能否跟为夫解释解释,莲蓉蛋黄,枣泥豆沙都有,为什么偏偏是五仁红绿丝。」
我能说什么?
「……因为阿胭最喜欢五仁红绿丝!」
7
沈怀霜听见了我落地的声音,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
「小贼,好久不做梁上君子。」
「你这种富贵闲人怎么知道,我们穷人要做工,劈柴洗衣。」
我给自己捏造了一个身份,说自己是太子府后头做苦工的。
「可是你好像胖了,连这手指都圆了一圈了。」
???
察觉到我跳脚,沈怀霜微不可察地一笑:
「小贼,你第一次找我,所为何事?」
「听旁人说,先生通推演之数,想问家人下落。」
我骗他的。
我在教坊中待过几年,学的是取悦和诓骗人的手段。
果然听我这么说,沈怀霜的神情多了几分怜悯。
这会是春末,沈怀霜这里暖,总是比旁人早半个季节。
猫儿扑着粉蝶,池塘里的小鱼争相去接我手上的鱼食。
沈怀霜在为我卜卦,他长睫潮黑,垂下眼时,宛如停了一只纤细的黑蝶,长翅随他呼吸间颤动。
他可真好看啊。
「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
「什么意思?」
「极凶。」
我松了口气,知道抛弃我的家人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你好像很高兴?」
「先生呢?也会给自己算吗?」
沈怀霜没说话,只叫我小贼别乱问。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叫我小贼,全然不顾我的反对。
「差点忘了,我带了些吃食,先生尝尝。」
沈怀霜面上有片刻迟疑,他在戒备我和来历不明的食物。
我垂下眸子,连写字都慢了下来:
「……先生放心,不脏的。」
沈怀霜犹疑片刻,估计是怕我失落,还是咬了一口。
他这么信任我,我忽然有些负罪感。
这种负罪感一半来自于欺骗,一半来自于五仁月饼。
「好吃吗?」
「……很好吃,下次不要带了。」
临走时,沈怀霜掏出一枚金稞子放入我手中。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沈怀霜别过头去,声音也轻了:
「……很苦的活就不要做了。」
他的指尖掠过我的掌心,竟然有种奇异的痒。
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
「若是得空,常来帮我喂喂这些鱼儿,这是酬劳。」
他是怕伤了我的自尊心?
见我不答,沈怀霜试探性地问我:
「你不高兴了?小贼?」
「没有不高兴,我只是想着先生后院空旷,要不……再凿个池子养王八?我受累领两份工钱!」
听我这么说,沈怀霜微微一怔,也笑了:
「贪心。」
「其实我懂!先生舍不得我瘦了!先生最好了!」我涎着脸讨好地接过金稞子,「那我下次再帮先生带些五仁月饼。」
我看见沈怀霜的微笑凝固在脸上:
「不……不必了。」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五仁月饼,狗都不吃!
8
「这沈怀霜和李长渊,阿胭喜欢哪个呢?」
殿中焚着木樨香,皇后靠在金钱蟒软垫上,笑眯眯地问我。
旁边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沈怀霜已经初步上钩,李长渊防备着我。」我伏跪在地上,「楚念和苏莹也很信任我。」
「阿胭真是好眼光。」
「娘娘教诲,阿胭不敢忘。」
哪里敢忘,我体内这毒的解药还在您手里呢。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起头,冰冷的护甲怜爱地抚过我的侧脸。
「多媚的眼睛,多合适的一张脸,瞧瞧,本宫就挑对了他沈怀霜喜欢的。」
我心头疑惑,这沈怀霜又看不见,怎么就说挑呢?况且,除了卜算,我也没看出来这沈怀霜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娘娘,阿胭有一事不明。」
「说吧。」
「李长渊为何待沈怀霜这么尊敬?阿胭看他顶多是个会算命的瞎子……」
「阿胭,你可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废太子一事?」
我隐约想起来,十五岁那年的冬至,国本一事引起不少风波。
皇帝偏爱梅妃所生的二皇子李长渊,朝中姜相为首的却认为该承祖制,立大皇子李长礼。
皇帝拟诏书时,却传来了皇长子李长礼谋逆的消息,皇帝震怒,撸下姜相为首的一众官员,气头上连着传国玉玺都磕坏了一角。
「姜家和其他官员家眷在内百余口人命,和李长渊太子之位,都是他沈怀霜谋来的。」
谋?百余口人命,只轻飘飘一个谋字?
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阿胭,这太子府的日子,过得开心吗?」
「……开心。」
皇后娘娘除了给我下毒,其它时候还是很好的。
我抬起头看着她。
皇后已经不年轻了,美人老去了,但是美人依旧美丽。
据说皇后当年和梅妃后位之争的瓜,三天三夜也吃不完。
皇后为了膝下的五皇子李长愿,梅妃为了二皇子李长渊。
梅妃在皇后手里吃了不少亏,早些年还诞下死胎,被钦天监针对了好一阵子,说她不详。
所幸后来有了李长渊,可梅妃却突然得了怪病,缠绵床榻不得医。
弥留之际她只求着皇帝,照顾好李长渊,在听雪殿留一幅自己的画像。
皇帝心中有愧,又念着比起性子软弱些的五皇子李长愿,二皇子李长渊似乎更合适。
她缠金镶翠的护甲摩挲着我的侧脸,如一条毒蛇冰冷的信。
「小胭儿,记着本宫一句话,这太子府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梅妃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孩子李长渊也不是。」
「小胭儿,你会知道,这世上最疼你的,不会是沈怀霜,也不会是李长渊。」
「是本宫。」
「阿胭明白。」
我看着眼前恨意横生的皇后,忽然想到了听雪殿那个画像。
我从前想不明白,画上的美人看上去温温柔柔,眉间萦着不散的愁绪。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斗得过皇后娘娘呢?
可后来我才明白。
皇后老去了,梅妃却鲜活在听雪殿,如汉孝武皇后李夫人,永远在老皇帝心里年轻着,有一席之地,老皇帝愧疚,连带着李长渊都分到了一丝怜恤。
甚至连梅妃的病,皇后也摘不干净,皇帝常常疑心,却又查不出什么。
其实我相信梅妃的病不是皇后下的手,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后位已稳?况且皇后精通药理医术的手段,必然要给她个明明白白的死法。
看来活人有时候也斗不过死人。
9
时间在我爬爬沈怀霜的墙,和楚念苏莹嗑瓜子的日子中过得快。
转眼到了七夕。
苏莹和楚念很宠我,苏莹挽着我的手,指哪买哪,一圈逛下来,糖人糕团瓜子炒货,楚念给我做的绣囊已经揣满了。
楚念一身红衣,苏莹也一身红衣,我一身白夹在中间宛如五花肉。
我早就发现楚念爱穿红,苏莹也爱穿红。
还是苏莹当初跟我八卦的,那姜尽歌人生得美,也爱穿红。
她和太子初遇就是在宫中梅园,姜尽歌穿着大红斗篷,怀中抱着一捧红梅,在冰雪琉璃天中款款而来,人比花娇。
远望去竟有一点梅妃的影子。
叫李长渊一眼惊艳,再也没能忘记。
我努力脑补着楚念这般冷艳的美人,怀抱红梅在冰雪天地的样子。
竟然觉得好像记忆里有过这样的画面。
但是想不真切了。
李长渊和沈怀霜站在画舫上等我们。
月华流转,灯钗辉映。
他和沈怀霜只是站在那里,一矜贵一清冷,便如临江仙君,引得无数贵女回眸。
苏莹和楚念按次序上了船。
在外人面前,李长渊很愿意给我体面,自己也赚个好名声。
他站在船上对我伸出了手:
「阿胭,来。」
我犹豫着掏出一把瓜子放到了李长渊手里:
「最后一把了,你省着点嗑。」
……
李长渊黑着脸接过这一把瓜子,他那群幕僚努力憋着笑,连带着沈怀霜都弯了弯嘴角。
不知为何,我潜意识里不愿意跟李长渊扯上关系,连手都不愿碰。
李长渊很快反应过来,笑道:
「阿胭还真是……天真无邪。」
10
「那你不是连太子的手都没碰过吗?」
苏莹惊呼。
「他的手香?不摸很亏吗?」
我一手糖人,啃得口齿不清。
「你呀你,真是饿死鬼投胎的,白瞎了个美人脸!」
苏莹不知道,我从前挨过饿,饿到险些没命。
皇后娘娘的心腹宋太监找到我时,我正在乱葬岗跟野狗抢食吃,一只狗死死咬住我的小腿,鲜血横流,我面无表情地举起石头,一下,两下……把它砸得脑浆横流。
宋太监也算宫里的老人了,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
等到那狗一命呜呼,他掏出一块热腾腾的山药糕,我呆呆放下了手中的石头。
「好孩子,你过来叫咱家瞧瞧。」
他伺候惯人的,也不嫌脏,撩起我沾着血污的头发,将我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脸上笑出了褶:
「好皮相,真真好皮相。」
苏莹常笑我是这天下第一实在人。
苏莹这么说着,还心甘情愿为我剥核桃。
楚念被李长渊召去了,因为她弹得一手好琴,又是妾室,取乐也无伤大雅。
而苏莹是相府嫡女,经过姜家的事情,苏相对于国本一事总保持中立,但是不妨碍李长渊借着苏莹和苏相拉拢关系。
对于两个深爱他的女人,李长渊总是很清楚如何利用。
苏莹坐在船上百无聊赖,便和我聊起从前。
「阿胭,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啊?」
「不记得了。」
我所有的记忆开始于宋太监手上那块糕点。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真的不记得了。」
苏莹颇为怜惜地看着我,叫我浑身不自在。
不容我想太多,因为开始放烟火了,照得水光璀璨和世间百态。
我看见有妇人冲撞了贵人,拉着那小儿磕头赔罪,磕到血都出来;穷人家的孩子捡着贵女们吃上一口便丢了的吃食,满脸笑意;那供人取乐的胡姬舞女强颜欢笑,忍耐着纨绔子弟的狎戏。
我又想到了那一个轻飘飘的「谋」字,忽然觉得没由来的悲伤,暗骂了自己一声。
我转过头去看另一条船上,沈怀霜独自垂眸饮酒,这样一个温润谦和,担心我做工太累的公子,手上曾沾染数百人的鲜血?
我不大相信,却也不能不信。
再看李长渊侧过脸,在灯下摸了摸楚念的头发。
楚念满脸幸福,拥住了李长渊。
我记得苏莹跟我八卦过,还是太子殿下抄的姜家。
那么姜尽歌也是那个时候救下的吧。
李长渊是如何心安理得地面对她的。
而楚念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和血海深仇的仇人如此不计前嫌,恩爱亲昵的呢?
我不知道。
楚念是我好朋友,我不能说她坏话。
可如果是我,隔着这么大的仇恨,是断不可能重修旧好的。
但是眼前郎情妾意,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
他们这般亲昵,我小心地去看苏莹的表情,怕她难过。
苏莹垂下眼,握住我的手忽然跳了一下。
烟花一把把地放,河边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只有船内是静悄悄的。
苏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捂着胸口小声说了句:
「阿胭,看他喜欢别人,我这里好难受啊。」
看苏莹难过,我忽然觉得手里的糖人都有些不甜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苏莹,只拍了拍她的背,像是也对我自己说的:
「放心,都会好的。」
10
七夕回来,我给沈怀霜带了糖人。
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低落,沈怀霜问道:
「过节不开心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先生,今天我去集市上摆摊,看到好些流民捡馊掉的东西吃,还有冲撞了贵人,在那里磕头,流了很多血……从前打仗也是这样吧,死很多的人,流很多血……」
沈怀霜沉默片刻:
「小贼,一将功成万骨枯。」
「那先生,我会不会是那个无定河边骨?」
我写完了字,手指还停在他的掌心。
沈怀霜的手忽然一动,捉住了我的手指,又意识到自己唐突,慌忙放开。
「不会的,小贼。」
「真的吗?」
「我答应你。」
我心头一动。
沈怀霜是有济世之才的,不然李长渊不会亲自去千仞寒山上请他出山,请来后吐哺握发,百般恭敬,吃饭饮茶,都请沈怀霜先。
我忽然想到了怀里那支糖人:
「先生你摸摸这糖人,我跟糖人师傅说照着画上的神仙捏,就像你了。」
沈怀霜轻笑一声:
「马屁精。」
「快尝尝。」
沈怀霜咬了一口。
「好吃吗?这糖人可是我从阿黄嘴里抢下来的。」
沈怀霜一顿,好像手里的糖人瞬间不香了。
「骗你的,哪有狗吃糖的?」
「小贼不吃吗?」
???
我还没反应过来。
他忽然说了句:
「小贼,要不要来我这里做工?」
……你先问问你老板李长渊答不答应。
「我不能去,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一只阿黄,都离不开我。」
沈怀霜没再问。
我有一搭没一搭丢鱼食,沈怀霜一句话吓得我险些掉进池子里。
「小贼,你见过太子姬妾吗?一个叫阿胭的。」
要死,他问我干什么?
「……好、好像见过,是个美人,没看仔细。」
救命!我好像听见他轻笑一声。
「可能比我还差一点吧!我娘说在这都城,论美貌我只比不过我姐姐。」
「不知羞。」
我才要和沈怀霜理论理论,他忽然拉住了我,靠得很近。
近到他长睫颤动的风,都能吹皱我心头春水。
「别动。」
此刻风止,他指尖是冷的,带着一点清冽的梨花香气。
我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嘴里的糖一点滋味也尝不出了。
他的手指细细抚过我的眉眼,甚至没有嫌弃我嘴角细碎的糖粒。
我的脸烫得可以煎蛋,他才松开了我,一声轻笑:
「……勉强能看。」
11
太子府近日不太平,我传给皇后娘娘的小纸条都快写不下了。
大约老皇帝病了,朝堂内外氛围忽然微妙了起来。
楚念一直闭门不出,我才知道那天七夕回来,她被李长渊打了一巴掌。
脸上高高肿起五指的僵痕,多少粉也盖不住。
楚念要面子性子又倔,不肯开门。
我坐在门槛上,大气也不敢出。
最后下了雨,溅湿了我的裙摆,楚念的门才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楚念的房里。
我忍不住感叹,太子心头宠就是不一样,摆件都阔气。
什么上贡缎子名家书画,玛瑙碟子羊脂碗。
甚至楚念摆在旁边消肿的玉滚轮,都比我手上的翠。
楚念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窗外的雨。
我搜肠刮肚讲了一堆笑话,又装作市井泼皮无赖的样子馋她这里的富贵物件,楚念却始终形同槁木,不愿露一个笑脸。
我抓耳挠腮时,楚念却开了口:
「阿胭,是不是心里没人,就能像你这样快乐?」
我忽然想到了沈怀霜。
不等我开口,楚念看着我:
「阿胭,我很羡慕你。」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低头绕着荷包上的流苏穗子。
「……苏莹呢?」
「李长渊回来了,陪他吃饭呢,她说等下带宵夜来给我们吃。」
楚念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也好。」
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他为什么打你?」
听我这么问,楚念竟然笑了,带动脸上的伤口,倏忽又滚落两行泪:
「我说我不是姜尽歌。」
12
楚念不是姜尽歌?
怎么可能?
她不是姜尽歌,太子能把她当宝一样供着?
「我没见过姜尽歌,我是马夫的女儿,我爹好赌,把我卖给了教坊。」
「那鸨母一看见我,我爹要了五十两银子,她也满口应下了,姜尽歌擅琴,我便学琴。」
鸨母这么爽快,兴许因为这张和姜尽歌相似的脸吧。
现在想来,大约李长渊都知道。
不然谁参他一本,包藏罪臣之女,这罪名谁吃得消?
他能害死姜家那么多人,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糊涂的。
「阿胭,我爱他,我不想当姜尽歌了。」
我如实地把情报传递给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却说这种情报就不要浪费密函了,她都知道,这也是李长渊作的孽。
然后我就拿到了姜家的卷宗。
都是陈年旧事了,卷宗一展开,灰尘呛得我咳嗽。
姜家三十余口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姜远,姜怀,姜尽歌,姜念梨……
我在这一行姜家小辈的名字里找到了姜尽歌的名字,上面勾了红。
那这么看来,姜尽歌应该是死了。
想想也是,那么金贵骄傲的一个女子,沦落到烟花巷,不堪其辱也正常。
我才发现,沈怀霜说得很对。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若是你不知这人生平,这人死了你也无动于衷。
可是你知道她不爱笑,琴艺一绝,又爱穿红,这样一个冰雪似的美人落入泥淖中,总觉得唏嘘。
我无端想起来,她们口中那个冰雪琉璃天里,抱着红梅款款走来的少女,她还与我的好朋友楚念七分相似。
我的心又开始难受了起来。
13
我攻略沈怀霜的过程取得重大进展。
这一日是立秋,我到沈怀霜住处时,发现他浑身滚烫,倒在地上。
他像一块炙热的碳,哪里都烫得可怕。
我慌得六神无主,才要去叫人。
他双眼赤红,竟然能摸索到我的方向,死死拉住我的衣摆,将我摁在地上。
沈怀霜烧得糊涂,又好像很痛,完全没有平常云淡风轻的神仙样子。
我被他这副模样吓住了。
这是中了春药?
我心头狂喜,正准备顺势宽衣解带完成我的重要使命。
下一秒他就失了力气压在了我的身上,呢喃道:
「母妃……」
母妃?
没等我细想,沈怀霜又迷迷糊糊说道:
「不要丢下孩儿……」
我解腰带的动作停了,犹豫再三,还是把他拖到榻上,给他拧了冷毛巾敷上。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夜,到天际鱼肚白,我终于支撑不住,趴在他床边睡着了。
睡梦中,好像有人在摸我的脸?
没等我睁开眼,那双手已经覆上了我的眼睫,我听见了沈怀霜小声说:
「小贼,我想看看你。」
我背后一凉,连睡意也吓没了。
……他到底能不能看见?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在密函里删去了沈怀霜说的那句母妃。
我想问问皇后娘娘,沈怀霜的眼睛和身世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派来的大太监只捏起兰花指,回了我一句:
「你是卧底,还是杂家是?」
我是,我是。
14
事情好像真像我七夕所说,开始变好了。
楚念和五仁红绿丝又和好了,皇后也不催我的情报了,我的药也定期送到。
赏赐像海水一样漫进来,楚念笑着挑了几件大礼塞到我怀里:
「你随便挑。」
我不想挑,我总觉得这是我姐妹的打脸费。
我就戴我的便宜镯子,挺好的。
奇怪的是,楚念数着这些东西一直在笑,我却觉得她并不开心。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这么多好东西,太子殿下记挂着我呢。」
「我喜欢太子,太子也愿意宠着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阿胭,你再问下去,我可以为你是吃醋了!」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楚念的笑,是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就是不认命又能怎么样呢,教坊间有多少女子羡慕她如今吃喝不愁的日子。
不用再为了五十两银子,被卖来卖去。
可能在李长渊这类人看来,这世间女子,只是会说话的物件,有的贵有的贱罢了。
物件哪有心,哪里会伤心呢。
我没敢跟楚念说这些。
或者不需要我来说,她是个冰雪聪明的人,也许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
更加喜上加喜的是,苏莹怀孕了。
真到用人之处,我才发现我和苏莹是两个废物,楚念就不一样。
楚念是真为苏莹高兴。她做女红很厉害,她给苏莹的孩子缝小衣服小鞋小帽子,不知是男是女就做上一对,也不嫌累。
我回忆着从旁人那里听说的,孕妇要多走动,不能吃太多,否则容易难产。
我牺牲了自己吃了就睡的良好作息,天天早晨晚上喊苏莹起来散步走动。
苏莹谨记着母亲的教诲:
「才三个月,不要声张。」
苏家自己说这种话,却又按捺不住疼女儿的心,娘家嘘寒问暖的补品流水般地淌进来。
苏莹真是惦记着我们,毫不吝惜地叮嘱家人备上两份礼,亲自送来。
苏家也来人了,太子府摆了酒。
苏莹高兴,连座位都不按主次来,我坐在苏莹左边,楚念坐在我左边。
宴会开时,苏莹在桌子底下紧紧抓住我的手:
「阿胭,我真高兴。」
「阿胭,我真的要当母亲了吗?」
「阿胭,你说这孩子像我还是像他?」
我才发现高兴起来,是说不出什么恭喜的话的。
我只能紧紧回握着苏莹的手,心里一遍遍地念着:
苏莹,真好,真的,我也为你高兴。
……但是孩子还是不要像李长渊了吧,他那么狗,孩子像你就挺好的。
李长渊破例喝了酒,二人浓情蜜意,屏退众人。
晚上下了一点雨,散席时就停了。
我和楚念在回去的路上。
雨停了,风很大,月亮也很大,映在庭前水窝里亮澄澄一片。
风吹起时,楚念忽然牵住了我的手:
「阿胭。」
我以为她要说上一堆拈酸吃醋的话了,才要讽刺她,谁知楚念垂下眼,小声地说:
「我忽然很怕。」
我不知道楚念是否冥冥之中察觉到了什么,其实我也很不安。
我回握住了楚念的手:
「别怕,苏莹除了太子殿下,还有我们呢。」
楚念还想再说点什么。
「不过这衣服再做得大一些,你瞧莹儿可像管得住嘴的样子?」
楚念这才笑了。
但是我却睡不着了。
我躺在床上绞尽脑汁地盘算着,苏莹的这个孩子应该跟皇后的利益并不冲突,隔壁六皇子都生了两三个了。
但是我还是不敢说。
我比楚念还怕。
皇后听我说了太子府的近况,悠悠呷了一口茶,笑盈盈望着我:
「阿胭可还有忘了说的?比如那苏家小女的事?」
我的心忽然如坠冰窟,结结巴巴地说:
「……阿胭忘了,她好像是有身孕了,不过她身子一向弱,太医也吃不准,说脉象不稳,可能是后院女人争宠的把戏,也未知……」
见我伏在地上颤抖,皇后慈爱地一笑:
「阿胭,你真的不会撒谎。」
「那本宫告诉你,你别怕,这孩子是生不下来的。」
我比苏莹和李长渊还要小心。
我仔细盯着苏莹的饮食,反复跟她强调食物相克的道理。
苏莹只笑:「你说的这些手段,我娘那辈都见惯了,阿胭你把心放肚子里。」
苏莹有了身孕,李长渊在苏莹那里用了晚饭后,匀给楚念的时间就多了。
其实李长渊也是想过留宿在我这里的。
他才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好人。
但是留宿第一夜,沈怀霜好像有什么事,派人传话,李长渊匆匆去了。
第二夜,我嗑了瓜子,嗑到嗓子冒了烟,肺痨一样地咳喘,还颤颤巍巍去解腰带:
「我就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得伺候太子您歇息。」
李长渊:大可不必。
然后侍寝这事就没了下文。
15
苏莹的孩子没了,可楚念怀孕了。
这瞬息的喜怒,发生在一个暴雨滂沱的夜晚。
那天苏莹像往常一样睡觉,然后她就疼醒了。
像是算准了日子,这天雨下得很大,又是半夜,太医的马车耽搁在半路。
血,一盆一盆的血往外倒,苏莹这么瘦小的身子,仿佛有流不完的血。
轮不到我安慰苏莹,苏家人和李长渊将苏莹一圈圈围了起来。
苏母不住滴下泪,连着那个威严的苏相都苍老了几分。
我很佩服李长渊的表情管理,一会是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搂着苏莹滴下两滴泪来;一会去楚念房里,摩挲着她的手,叫她安心,一定母子平安,最后到我这里,痛骂我是个妒妇。
因为从我住所里搜出来了一包红花。
「你房中为何会有红花?你可知这红花利害?」
我知道赖不掉,老老实实回答:
「能泡脚,也能打胎。」
「还敢狡辩!」
李长渊以为我要狡辩,说辞和巴掌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我这么痛快地应了下来。
他举着巴掌,四目相对,气氛有片刻的尴尬。
「望太子殿下明察。」
我磕了个头。
然后我就被拉了下去,关了起来。
我想过很多种结局,李长渊以我谋害子嗣的名义处死我,皇后觉得我这枚棋子不好用也作了弃子。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皇后娘娘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么就选了我作卧底?还大剌剌地送给李长渊生怕他不防着我?给她宫斗的光辉履历增加一撇败笔。
深秋的牢房冰冷,我拢了拢身旁的稻草,还是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做了很多梦,梦到我坐在乱葬岗里给苏莹接生,苏莹身下一盆盆的血水,这血水淌过了我的脚边,然后楚念抱着她的孩子,笑着交给我,说她要离开太子府,从此肆意人生。
「阿胭,我真高兴。」
「阿胭,我真的要当母亲了吗?」
「阿胭,你说这孩子像我还是像他?」
我在半夜惊厥而醒,听着外头的雨声从小到大,想到了苏莹那未出世的孩儿,苏莹幸福地靠在我肩膀的样子,苏莹跟我憧憬这孩子会像她还是像李长渊的样子……我终于绷不住,抱着膝盖嚎啕大哭。
我害怕,我害怕苏莹会以为是我做的,我害怕苏莹会恨我。
我哭到睡着,半夜起了烧,烧得迷迷糊糊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苏莹坐在我旁边。
这大约还是一个梦吧,但是梦里我也想解释清楚。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苏莹的手,求她相信我:
「不是我,苏莹,求求你相信我。」
苏莹的脸色比纸还难看,她应该是怕我心不安,匆匆赶来的。
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苏莹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将头抵在我的额头,遗憾道:
「我知道的,是他也不会是阿胭。」
是谁?
「别问了,是我自己不当心。」
那包莫名出现的红花,又莫名没有的罪名,都成了太子府不能提的事。
李长渊最近忙得很。
我去楚念那里时,她正笑着缝小衣服。
看她脸上的笑容,我知道,这时她才真正原谅了李长渊,为了那个未出生的孩儿。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我帮她理毛线,李长渊却掀起珠帘走了进来。
秋末天寒,他穿着一身黑狐大氅,越发衬得他眉眼俊秀。
我识相地退了出去。
李长渊却叫住了我。
这会天寒,外头的天有点雾蒙蒙的蓝黑色。
我回头,李长渊竟然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我,我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讶异。
良久后,李长渊说了句人话:
「……你受委屈了。」
我点点头,扭头便走。
这样下雨的天气,总让我想去沈怀霜那里。
他会沏好一盏茶,摆上一盘糕点,知道我有心事却什么也不问,一直陪我坐到雨停。
糕点和茶都是热的,坐在檐下看冷雨,有种说不出的惬意和安宁。
雨小了,沈怀霜递给我一盏海月明瓦灯,这灯四面细细雕着四时梨花。
亮着时,像极了我初遇他那天,半池映着月色的梨花,温润明亮。
「先生不怕我拿了这灯去卖了?」我调笑。
「既然要卖,我为你换盏值钱的。」他应和。
说罢,我们都笑了。
我发现我竟然有点依赖沈怀霜了。
从沈怀霜那里回来,放在我案上的是一张短笺:
「沈怀霜能看见了,小心行事。」
16
看到短笺时我的欣喜让我意识到,我是喜欢沈怀霜的,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可能仅次于没有五仁红绿丝的山药糕。
沈怀霜的眼睛和皇后娘娘的灵丹妙药一样,叫我捉摸不透。
我从苏莹那里打听来,沈怀霜是妙机国师的弟子,据说是天盲,一直在千仞寒山修行,其他的事情她也不知道了。
我本来还有些犯怵,但是一想,反正沈怀霜之前也没见过我,只要我不说话,就不会掉马。
可是我没想到,沈怀霜还跟我装看不见。
大寒这一日下了柳絮大小的雪。
沈怀霜如往常一般,若不是我几次回首捉住了他的目光,还真以为他还是瞧不见。
「我有事骗了你。」我在他掌心写下这一行字。
「很要紧的事吗?」
沈怀霜越温柔,我心里越是难受。
没关系的吧,只要把他笼络给皇后娘娘,反正在太子这里打工是打,在皇后娘娘那里打工也是打。
他这么聪明,皇后不会亏待他的。
「……也许很重要。」
「也不会比小贼重要。」
我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看他,却不期然落入一双温柔眼瞳。
一室寂然,灯花结了又落,发出细碎的哔剥声响。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五仁红绿丝的山药糕恐怕也不如他了。
这一紧张,连手中的茶盏都哆嗦着洒了出来。
整个裙子尴尬洇湿,像拙劣的勾引。
「披我的外衫吧。」
那是一件宽大羽色鹤氅,我见他常穿的。
「……好。」
外头适时吹起了北风,呜咽呼啸。
风雪急,房内一盏灯也显得黯淡。
「我去隔壁等你。」
「怀霜,你别走,我害怕。」
他才想拒绝。
「反正你也看不见,对吧?」
他面上浮现挣扎,最终还是垂下眼,一副非礼勿视的君子模样。
地上瘫开一件件衣衫。
从外衫到亵衣,襦裙到亵裤,最后是那条绣着梨花的兜衣。
耳坠,手镯,脚环到步摇,泻下满背青丝。
我瞥见沈怀霜的喉结滑动,他垂下眼不敢看我,开了口,嗓子却是哑的:
「你……穿好了吗?」
我披着他那件宽大的羽白鹤氅,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我在他面前跪下,仰头贴近他:
「穿好了。」
沈怀霜一愣,连着呼吸都开始颤抖。
我看他睁开眼,眼中映着一个轻浮的妖精,端庄的鹤氅无端穿出禁忌的诱惑。
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和痴迷。
「小贼,你……」
「先生不是看不见吗?」
沈怀霜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太过直白,一时语塞。
「好看吗?」
沈怀霜呆呆地点点头。
相传李长渊门下三千客,独奉怀霜座上宾。沈怀霜善谋,此刻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可这一件外衫还是太冷了。」
灯影摇曳,芙蓉帐暖。
什么山中高士皑皑雪,高岭之花不可攀,这雪分明化成一汪春水,枝头桃花一任狂风揉碎。
原来他也有暖的时候。
我捉住他的衣襟,死死咬住下唇。
沈怀霜细密地吻过我的颈窝,在我耳后低声说道:
「你就打算这么忍住不叫吗?」
「阿胭。」
我心头划过一道霹雳。
要命!
他、他怎么知道我是阿胭!
这一句叫我浑身一紧,沈怀霜轻叹一声:
「阿胭,放松些。」
夜色已深,映着满室雪光。
「从第二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传闻中的阿胭了。」
传闻中的?什么意思?
不过这个暂时不重要。
我趴在沈怀霜胸口,绕着他的发丝,想了很久开了口:
「怀霜,要不要跟我走?」
他一定知道我是皇后赐给李长渊的,也明白我的意思。
「阿胭,我走不了。」
「为什么?你担心待遇?我会跟皇后娘娘说,我拿多少月俸你拿多少。」
「……傻阿胭,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忽然想到了沈怀霜旧疾发作时,所唤的那一声母妃。
我心底升腾起一种巨大的不安。
「阿胭,留在我身边吧。」
「可皇后给我下了毒……」
沈怀霜听我这么说,愣住了:
「我曾探你脉象,吃得饱睡得香,实在不像中毒。」
???
「阿胭,你信我,我会护你平安。」
「那皇后娘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怀霜细细摸过我披散在肩头的长发:
「是,赔了个夫人。」
我面上一红。
17
天气渐渐冷下来,马上到年关了。
太子府的人忙着置办年货,楚念的身子越发重了,又怕风寒,也少出门了,只剩我和苏莹成天腻在一起。
除夕这天下了蒲团大的雪,足有半膝深。
我等开席等得望眼欲穿。
李长渊去宫中请安回来,解下黑狐大氅,抖落一身雪气。
我鼻子尖,他从我身旁过去时,我闻到了淡淡的烟味。
苏莹和我说过,除夕这日,李长渊总要去宫中请安,请安后再遣随从先回,一个人慢慢回来。
我忽然想到了楚念说她不是姜尽歌的时候,挨的那一个巴掌。
李长渊大约是去给姜尽歌烧纸钱了吧。
宴开,幕僚与女眷分座,觥筹交错间,我几次偷偷去瞧沈怀霜,都被他含笑眼眸抓个正着。
苏莹拉着我,咋咋呼呼要去点炮仗。
我还没吃饱,一块糕点还叼在嘴里,忙不迭去拿另一块:
「再让我吃一口!」
众人哄笑,窃窃议论着早听说太子有个侧妃,也不巴着太子争宠,满眼只有吃的,这样的女子上不得台面,还好只是做个妾。
原来传闻中的传闻,是这个意思……
我的耳根忽然发烫,连嘴里的糕点也没味了。
我掂量一番后,缩着脖子,艰难地把糕点放了回去。
……如果吃东西让他丢脸了,那我不吃了。
炮仗点上,众人哄笑着散开,我被推搡到人堆里。
爆炸声和欢呼声,绚烂的火光和昏暗的夜色交错,有种令人眩晕的热闹。
人群哄闹时,我被沈怀霜不动声色地拉住,清冷的梨花香气自背后将我拥了满怀。我的手心被他塞了块糕点,沈怀霜的声音在耳后,温柔又宠溺:
「吃吧。」
不等我细细体会心里的触动,苏莹和楚念已经冲我挥手。
「阿胭,明日请头香,你可要许什么愿?」
「让我猜猜,」苏莹眼睛一转,「我猜是吃喝不愁!」
说罢,苏莹和楚念笑作一团,连着李长渊都弯了弯嘴角。
许愿吗?
我希望苏莹,楚念和沈怀霜一生平安顺遂,若是再奢侈一点,我希望皇后娘娘大发慈悲放了我,让我和沈怀霜……
想到这里,我偷看了一眼沈怀霜。
月色皎皎,雪光莹莹,沈怀霜立于檐下,如玉如霜。
他冲我微微一笑,无端又叫我红了脸。
……希望我和沈怀霜白头偕老,顿顿吃饱。
18
过了午夜时分,宴席散了。
房间的灯是黑的。
我才推开门,下一秒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才想叫人,然后雪气带着一点梨花的香气就侵入我的鼻腔。
「阿胭。」
我一愣,笑着推开他:「如今先生倒像个贼了。」
「怕你一个人过节会冷清。」
我点上灯,把绣囊里的东西哗啦啦倒在桌子上。
带回来两块糕点,苏莹给我的新奇玩意儿,李长渊的礼物。
今日除夕,李长渊给府上妻妾都备了礼,苏莹是一柄莲柄如意,楚念是一尊白玉观音像,我的就显得颇为随意,一袋金花生。
……很像他去宫里果盘上随手抓的。
我倒也不在意。
沈怀霜一直看着我,我才想分他一块糕点,又想起了方才那些幕僚们议论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怎么不吃了?」
沈怀霜看着我,随即想到了什么,摸了摸我的头:
「他们说错了。」
「阿胭若是做妻子,一定是天下最好的。」
他眼中认真不假,叫我不敢细看。
他说完,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
是我初见他时,他认真擦拭的那块。
这玉已经被捂暖了。
上面雕着槐花,迎着光仔细看,好像还有萤光流动。
「送你了。」沈怀霜笑道,「可不能卖了换烧饼。」
「这玉佩……」
「……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物件。」
「槐花?怀霜?你是把自己送给我了?」
沈怀霜的脸一红,却并未否认
我辗转反侧到半夜,还是睡不着。
我躲在被窝里偷笑。
这一定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新年了。
我一边不住地去摸那枚槐花玉佩,一边去想沈怀霜说的那句护我周全,一会想到楚念的孩子是男是女,最后满脑子都是沈怀霜偷偷塞给我的那块糕点。
我不想当卧底了。
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跟他们好好地过每个新年。
19
皇后娘娘有很多药,能叫人钻心挠肝痛不欲生的,能叫人醉死梦中的,还有我身上这种药。
叫忘忧。
据说是发作起来,痛得能要了人的命,说是毒药,其实能把人活活疼死。
我见过一个不听话的女官,忘忧发作起来痛得去撞墙,睡梦中也会惊厥梦呓。
当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说自己想跟沈怀霜回千仞寒山时,皇后娘娘啜了一口茶,又用帕子压了压唇,笑吟吟道:
「好啊。」
我不可置信着看着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
「本宫不是说过吗,最心疼阿胭的是本宫,哪里给你下过什么药?定时送去的不过是糖霜,哄着你玩的。」
我将信将疑。
可这阵子没吃药,我也确实没什么大碍。
只不过多做些噩梦,还不太容易醒。
可我察觉到我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敏感。
我做一层又一层的梦,每次醒来都要怀疑是不是真的。
我看着沈怀霜,跟他说我的噩梦。
沈怀霜摸了摸我的头:「阿胭别怕,现在朝局紧张,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带你回千刃山。」
我才从他口中得知,老皇帝缠绵病榻,恐怕好不了了。
「阿胭,等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相信他。
可梦真的太可怕了,梦里是铺天盖地的火光和淌过脚踝的血。
苏莹做了糕点送来,奇怪的是往常吃不腻的山药糕,我闻了竟然想吐。
楚念为我沏了杯枫茶,红得触目惊心,我尖叫一声推开茶盏,滚烫的茶水烫伤了我手背,还险些伤到了楚念。
我怕了,便把自己锁在房内。
可是噩梦一次比一次清晰,梦中那人的样貌也更加清晰。
我梦到了他们口中的姜尽歌。
尽管我一次也没见过,但是我知道她是姜尽歌。
皇宫梅园大雪,她不饰珠翠,抱着一束红梅,一身大红斗篷如跳跃的火焰,她笑着朝我跑来:
「念梨,风寒未愈怎就出来了,当心身子。」
她叫我念梨。
然后那一捧沾着雪珠的梅花就塞到了我怀里。
我看见了旁边的李长渊满眼惊艳。
她那么温柔又那么美好,笑着给我做山药糕,没有红绿丝。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逗我说:「给你姐姐求亲的人排了长队,念梨还只惦记着吃,这脸都胖了一圈,可如何是好?」
我拿山药糕的手一顿,灰溜溜地缩回手。
「念梨,吃吧。」姜尽歌温柔地拿起一块糕点,「为那些个臭男人饿肚子做甚?」
我才兴冲冲地接过,马上姜尽歌就说了句:
「待会陪我马场练上几圈,就不怕小肚腩了。」
我的脸立马垮了下去。
梦里的姜尽歌飒爽温柔,如一团明艳的火。
我怎么会梦见她?
整块的梦境反复只有两段,最后的记忆是——
眼前一片瓦砾场,冲天的火光和哀嚎声。
她一身红裙跪在李长渊面前,磕到头破血流,满脸血污,可李长渊不为所动。
「二哥哥,你跟圣上求求情,我父亲他怎么可能谋逆……尽歌当牛做马伺候二哥哥……」
姜怀,我兄长,身首异处。
姜安,我牙牙学语的幼弟,利刃当胸而过。
只有我母亲叫我别出声,谁来了也别出声。
我蜷缩在父亲书房的暗室,捂着嘴连眼泪都不敢掉。
「姜怀,姜安。」
这个声音?!
我从暗格往外头看。
一个长发逶迤的背影,衣裾染上了赭色的血。
他微微侧目,那双清冷眸子不带任何悲悯的神色。
眉似远山重峦蒙黛色,肤若三秋皎月凝霜华。
是沈怀霜!
为什么是沈怀霜!
沈怀霜跳过长姐的名字,看着那具焦黑难辨的尸首,稍稍一顿:
「姜念梨?」
那是死去的人的名字,我被错认了。
我拼了命地跑,耳边风声猎猎,我跑到双脚血肉模糊,连眼泪都忘了流。
我在乱葬岗和死人睡在一起,白天出去讨饭,探听家里的消息。
我蓬头垢面混在乞丐堆里,去极乐坊寻她,从前那个明艳飒爽的姐姐浓妆艳抹,正与无数公子贵人调笑。
我碰不到她,我急得大声喊姐姐。
众人微微一愣,回过神来看我。
她满脸错愕。
「啪!」
我挨了她一巴掌,扇得我眼冒金星,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
……姐姐?
「呸,小登徒子,学人狎妓也看你毛齐了没!」
狎妓……
我呆呆地看着她,哆嗦着嘴也说不出这个词。
众人哄堂大笑,只说莺歌姐姐脾气忒辣。
什么莺歌?她明明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姜尽歌……
难道是我认错了?
「哟,莺歌姑娘怎么还哭了?可是恼了?」
……也许真的是我认错了。
那个疼我爱我的姐姐,怎么会打我?怎么会落入这种地方?
我再也没机会接近她。
宋公公找到我时,我才知道李长渊没有照顾她。
他李长渊大好前程,怎么会耽于小情小爱?
从那一面后,她已经精神不大好,记不得很多东西,只常念叨我的名字。
她会极尽谄媚地讨好每个客人,只要那客人戏弄她:我知道你小妹姜念梨的下落,我会帮你照顾好她。
当然是骗她的。
她在一次次失望和屈辱中,疯了。
除夕的冬夜,她从三层的窗户探出身去,去折窗外那一支并不存在的红梅花,然后摔了下去。
李长渊扳倒了他最有威胁力的兄弟。
沈怀霜如愿在太子府立足。
「一将功成万骨枯。」
「姜家数百条人命和太子之位,是他沈怀霜谋来的。」
我忽然觉得恶心,一切都那么恶心。
姐姐,我的姐姐……
我颓然坐在地上,只觉得眼泪已经流尽了。
月光冷冷地照在那一桌糕点和金花生上,我发了疯似的将它们扫落,忽然又觉得胃中恶心,趴在地上干呕却吐不出东西。
怀中槐花玉佩滑落,安静地躺在我手边。
我两次举起玉佩想狠狠掷在一旁,又颤抖着手放下。
沈怀霜!李长渊!
「本宫记得十年前也是这么大的雪,人人都怕本宫,只有你和你姐姐尽歌缠着本宫,要本宫教你们下棋。」
「那会子长愿也小,一口一个大姐姐,二妹妹。」
「你姐姐见了你以后,托了个良心还没绝了的人,捎了个消息给本宫,要本宫照顾好你。」
「本宫给你忘忧,你不肯吃,说要为尽歌那孩子报仇。」
「可如果不忘记过去,你连杀意都藏不住。」
皇后笑吟吟地看着我:
「念梨,你都想起来了?」
20
天气越来越暖,楚念的孩子在初夏时出生了。
是个女儿,叫李鸾,眉眼像极了李长渊。
鸾,取义鸾凤和鸣,意思是夫妻感情很好。
宴席上,李长渊笑着问我:
「阿胭平日不穿红衣,为何今日忽然改了主意?」
「因今日喜庆,阿胭为楚念姐姐高兴。」
李长渊几番不经意地侧目,目光对上时,我只回应一个大方的笑。
若说像姜尽歌,谁也不会比她的亲妹妹更像。
不饰装束,长发用一支梅花木簪束起。
苏莹和楚念不知道的是,我阿姐喜穿大红,却不喜装束。
前阵子,沈怀霜讶异我忽然穿红衣,问起来我才说:
「因为怀霜要当父亲了。」
沈怀霜先是一愣,继而是狂喜。
他反复和我确认这个消息,在房间踱步,要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
我笑着看着他:
「怀霜,你会保护好我们的,对吧?」
沈怀霜温柔得不像话,这个满腹经纶的第一谋士,头一回说不上叫我脸红心跳的话,他只用力握住我的手:
「阿胭,你相信我。」
我回握住他的手,满眼都是笑意:
「我信你。」
鸾儿的庆生宴毕了。
李长渊喝得醉醺醺,循着我红裙摸索到胭脂阁。
我坐在旁边笑盈盈地看着烂醉如泥的李长渊。
他不配,他不配成为一个父亲,也不配苏莹和楚念的真心。
当然也配不上这天下。
当初从我房内搜出的红花慢慢斟上。
第一杯,我想到了沈怀霜掏出玉佩赠我,说这是他娘亲送他的唯一遗物,想到了沈怀霜许诺我的,等到这一切了结,他带我去千仞山上看二月的花,开在悬崖上,殷红一片,宛如烧在雪上,燎原的火。
第二杯,我想到了苏莹和楚念失望的脸,她们质问我为什么要害得她们家破人亡,而那个叫李鸾的小姑娘,咒骂着我是个祸水,以后长大了也要来找我寻仇……
第三杯,我想到了姐姐半疯半傻还念着我的名字,甚至死前伸出手去为我折那枝红梅花……
我一杯杯地喝,眼泪止不住地掉。
对不起啊,姐姐,念梨现在才想起来你。
对不起啊,姐姐,念梨还以为姐姐不要我了。
对不起啊,姐姐,念梨怎么就没出息,怎么这会还要掉眼泪。
一壶红花见了底,我的衣裙慢慢洇上血迹。
我强忍着腹痛,靠在李长渊耳边,一声声唤他:
「二哥哥……」
李长渊循声捉住了我沾满血的衣裙。
「尽歌……」
他可真恶心。
苏莹和我说,发现我时我已经昏死过去,浑身是血。
沈怀霜不顾旁人的眼光,死死将我搂在怀里,一声声唤我阿胭。
大有囚鸟丧偶的悲鸣和癫狂。
「从没见过沈先生那样慌乱。」
是吗?真可惜没有亲眼得见。
「阿胭,这孩子……」
我不知道沈怀霜有没有和李长渊说我们的事,但无论如何,李长渊和沈怀霜已经隔了一层嫌隙。
李长渊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
姬妾和门客有染,这一顶绿帽堂而皇之戴在了一人之下的太子头上。
李长渊自傲,又离不了沈怀霜。此刻应该很难堪吧。
「是沈怀霜的。」
苏莹怔住,不再多说。
楚念抱了孩子过来看我。
她的孩子叫鸾儿,跟楚念不一样,她很爱笑。
鸾儿的手软软的,她轻轻握着我的手,呀呀地喊我。
我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憧憬过我和沈怀霜的孩子。
她也许像沈怀霜,也许像我。
我会给她做糕点,沈怀霜教她念书,将来再谋个好人家。
只想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的姐姐,也曾这么痛苦吗?
我不知道。
沈怀霜是到夜里才来的,满眼血丝,憔悴了许多。
他一向清冷自持,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
我靠在床头,并不去看他。
沈怀霜哀求我说说话,或是看看他,见我无动于衷,他握着我的手,垂下头,颤抖着滴下两滴泪来。
也是冷的。
沉默良久,我也倦了:
「你护不住我,怀霜。」
这一句话把他的自尊心摔得粉碎。
他死死握住我的手,喉头哽咽,哪里还有我第一眼见他时的谪仙模样。
「阿胭,阿胭……对不起……」
「我早该带你走的,我早该……」
「好了,怀霜。」我定定地看着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就这样吧。」
沈怀霜的脸色骤然灰败下来,颤抖着要去握住我的手。
却被我躲开了。
「怀霜,我们就这样吧。」
21
这个夏天我几乎是躺着过的,一睁眼便是深秋了。
苏莹和楚念想着法子哄我高兴。
糖炒栗子,花面糕,糖饴豆……
她们给,我便张嘴。
一开始苏莹她们还欣喜,我终于肯吃些东西。
后来发现我只是麻木地吃,重复吃到反胃再吐出来。
我吃了很多,还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沈怀霜站在我房外苦等,几次想唤我,却发现我看他的眼神无悲无喜。
沈怀霜真的怕了,他拉住我的衣摆,满眼哀求:
「阿胭,是我没用,你哪怕恨我……」
皇后的信函来得更频繁了。
这一封信就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沈怀霜面前。
我毫不避讳沈怀霜,当着他的面拟着回信。
忽然想到李长渊最近的动静,我抬头看着坐在我面前的沈怀霜,笑道:
「沈先生,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动静?」
沈怀霜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信我愿意和他说话。
「阿胭……你愿意理我了?」
我只笑。
沈怀霜讨好地笑,将他知道的和盘托出。
「阿胭,我多说一些,你再笑笑,好不好……」
这是彻头彻尾的利用。
沈怀霜什么都明白,可他愿意汲取这一点渺茫的希望,饮鸩止渴。
我封上这一纸密函,冷冷看着他:
「李长渊会死,你也会。」
沈怀霜只看着我:
「阿胭,我只希望你高兴。」
「阿胭,只要你高兴。」
沈怀霜满眼都是笑意。
像极了那个除夕夜晚,月色皎皎,雪光莹莹,沈怀霜立于檐下,公子如玉如霜。
那时我不是姜念梨,我是阿胭,许愿要和他白头偕老,顿顿吃饱的阿胭。
我忽然觉得心口疼得要命。
我不去看他,转身离开,匆匆丢下一句:
「随你。」
22
这个冬天,随着老皇帝驾崩的消息一同传来的是,立李长愿为帝的遗诏。
李长渊面上恭谨,实则暗中布兵,备着除夕逼宫。
托了沈怀霜的福,皇后先一步截了他的兵。
太子府被团团围住,外头的火光和喧闹声,像极了我从前的梦。
李长渊丢下他们逃了。
李长渊的死活我不管。
但是我要带苏莹和楚念走。
我四处寻不到楚念,只在房里找到了啼哭的鸾儿。
后来我才知道楚念为了掩护李长渊出逃,这个马夫家出身的姑娘趁着夜色,披上了李长渊那件黑狐大氅纵马出府,引开了追兵,却被认成拒不伏诛的李长渊,乱箭射死。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蹲在墙下偷偷哭的楚念,那个明明泪流满面却倔得要命的楚念,那个摸着一堆赏赐强颜欢笑的楚念。
「我爱他,我不是姜尽歌。」
「阿胭,我爱他,我不想当姜尽歌了。」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这么多好东西,太子殿下记挂着我呢。」
「我喜欢太子,太子也愿意宠着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楚念很小就被卖到了教坊里头,恐怕也是第一次骑马,后头又有那么多追兵。
她会不会怕?
我去找苏莹,苏莹却不肯走,只摇头:
「阿胭,我不会走的。」
「你傻吗!你知道谋逆是什么下场吗?」我急得大吼。
苏莹一袭红衣端坐在正厅,她头上插着那支凤钗是她曾跟我说的,嫁入太子府的聘礼。
平日里一点小事都慌得六神无主的她,此刻镇定得不像话:
「阿胭,从今往后,把太子府的这段时光都忘了吧。」
「阿胭,你走吧,你还有沈先生,还有太后护着你。」
「阿胭,认识你比认识李长渊,还叫我欢喜。」
我呆呆地看着苏莹,眼泪又止不住了。
苏莹却取笑我:
「明明是阿胭你赢了,怎么还哭啊。」
她什么都知道。
我是卧底,我的任务,她都知道。
「……你不恨我?」
苏莹摇摇头,一向孩子气的她竟然有了一点长姐的模样:
「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在想,这么爱吃甜点的阿胭,心里一定有很苦的事。」
「你不记得自己名字这件事,长渊大约脱不了干系吧。」
我趴在苏莹腿上,哭得眼泪鼻涕一把,连苏莹的脸都看不清楚。
「那你现在不叫阿胭了。」
我忙着擦去眼泪,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生怕今后忘记了苏莹的脸:
「我叫姜念梨,姜花的姜,思念的念,梨花的梨。」
苏莹笑了:
「姜念梨,真是个好名字。」
「可比阿胭好听多了。」
23
李长渊作困兽之斗,聚集的残兵弱将在皇城下如螳臂当车。
城下万点火光,开始下雪了。
「念梨姑娘可当心冷着。」宋公公递给我大红披风,瞧见底下受制于人的李长渊和沈怀霜,笑道,「姑娘去瞧瞧?可都是旧相识。」
我一眼就看见了沈怀霜。
他还是小心地看我的脸色,怕我不高兴。
旁边是跪地伏诛的李长渊。
漫天大雪落在我的睫毛上,遍地是血,连风中都有血腥味。
是沈怀霜口中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长渊看着我,满眼恨意:
「阿胭,好一个阿胭!」
「你瞧我这一身红衣,像不像某个似曾相识的故人?」我一步步走到李长渊面前,笑盈盈地蹲下身子看着他,「二哥哥?」
李长渊瞳孔骤然一缩,脸色霎时白了:
「……你是姜尽歌?」
「那是我可怜的姐姐。」我笑道,「太子哥哥可还记得那具焦黑难辨的尸首?那是我。」
「姜念梨!」李长渊咬牙切齿道,「太子府上上下下十余口人命,你可满意了?」
「满意得很,二哥哥。」
我乖巧地冲他一笑,带动流苏乱颤。
我掰着手指头给他算:
「苏莹临死前念着你的名字,楚念被乱箭射死,像个刺猬,至于你那个女儿,死前不哭不闹,乖巧得很。」
李长渊愤怒地辱骂着我,污言秽语,我抬手便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害死了我姜家几十余口人,又佯作一副深情姿态辜负苏莹和楚念!苏莹的孩子是你设计的吧,苏相嫡女嫁了你,庶女嫁了李长愿,苏相忠心中立,你便将祸水引到我这,这笔帐算在了李长愿的头上!」
「至于我可怜的长姐,她倾心于你,姜家的事情不曾有欺,可你是如何利用她,作践她的!」
「李长渊,你自负自傲,身旁人尽数被你算计,还落得这般下场,真是可笑。」
「别说我长姐,恐怕你除了自己,谁也不爱吧?」
李长渊怨毒地盯着我。
「对不起……」沈怀霜却满眼歉疚,「姜家的事……我……」
我笑着看着他:
「怀霜,药是我自己喝的。」
「阿胭……」
他还唤我阿胭?
「……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可是也晚了。
「你恨我也好,厌我也罢,别不高兴,好不好……」
「我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你们都死了,我还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会不高兴?」
看着我癫狂的笑,沈怀霜只沉默。
天太冷了。
这雪像盐,风像刀子,蛰在我心上,绞进我的腹中,疼得我肝胆俱裂。
但是我不能示弱。
我转身离开,掏出怀中玉佩,当着沈怀霜的面,决然地丢进了城下乱军之中。
漫天大雪将一地殷红掩埋,沈怀霜在背后目送着我远去。
我一次也没有回头。
23
我骗了李长渊。
我要来了忘忧,喂给苏莹。
楚念我曾是想救她的,可她去得那么决绝。
最后只剩一个哭醒了就喊着要母亲的鸾儿,现在已经把她父母忘了七七八八,将来寻个好人家,这段恩怨也就结了。
沈怀霜为太后所用,住在听雪殿,辅佐新帝,太后大约也不会亏待他吧。
说好一起好好过每个新年,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我和太后要来了不会痛的药,说是吃下去做个美梦,就可以去寻我姐姐了。
我服了药,和衣躺在床上。
今年的雪下得多,来年应该是丰年。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那年皇宫下了很大的雪。
我的长姐姜尽歌折了红梅,笑着递给我,我抱着一束红梅穿过宫墙,跑到太子府。雪下的太大,沈怀霜坐在他后院,笑着接过我的红梅花。
后来雪又停了,冬日的阳光特别好,苏莹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和楚念斗嘴,楚念的鸾儿跌跌撞撞扑进我的怀里,撒娇要我抱抱。
梦里我忽然想起来沈怀霜常说的:
小贼,我们等一切都结束了,带你去千仞山上看二月的花,那花开在悬崖上,凌寒而开,殷红一片,宛如烧在雪上燎原的火。
那一定很美吧,可惜也无从得见了。
而沈怀霜,我也骗了你。
我没出息,终究狠不下心,却也没办法原谅你。
你母妃留的那枚玉佩我没有丢,它就挂在听雪殿宫中枝头。
我们分别那年的雪太大,但是待到春来雪化,你就能看见了吧。
沈怀霜番外:
1
今年的春天来得迟,听雪殿的雪还没化。
太后留了我一条命,新帝李长愿为我奉了谢师茶,尊我一声帝师。
说是帝师,却不能得见新帝。
不过是被软禁在听雪殿,每有要事,一方纸笺递入,我票拟罢了。
这听雪殿原来是我母妃梅妃住的地方,父皇驾崩后,就无人打扫了,一切都是旧的。
梅妃曾诞下两个孩子,如今幽禁在别宫的李长渊和史册上记载的死胎。
我是旁人口中,梅妃诞下的死胎。
因我生下来便是瞎的,又在胎内中了毒,浑身紫斑。
我的母妃看到我时,哭得几乎昏厥。
因为我本该是她一枚有力的棋子,如今却即将成为后宫的笑柄。
她在虚弱的片刻权衡了利弊,狠心想将我捂死在襁褓中。
还是妙机帝师来了。
用一个极漂亮的死婴换下了正在啼哭的我。
妙机帝师临走前又一次回过头问我母妃:
「这孩子的眼睛并无大碍,耐心调养,兴许有望。」
我的母妃死死抱住那个死婴,头也没抬:
「那不是我的孩子。」
她咬定皇后给她下了毒,抱着那个琉璃娃娃似的死胎几乎哭死在我父亲怀里。
「陛下您瞧,我们的孩子多好看,多乖巧……」
我父皇怜惜她,也掉了一夜的眼泪,嘴里不住的可惜可怜。
皇后下了毒不假,我母妃不要我也是真。
一个死胎让出身低微的她换来了父皇的怜爱,以及位同副后,皇贵妃的位子。
盛宠之下,两年便又有了我弟弟,李长渊。
2
我随帝师待在阁中,学推演天数,算命理无常。
也曾跟在他身后听到听雪殿的动静。
那年冬日的阳光很暖,我站在树荫下等帝师。
听见她耐心地哄着弟弟,一声声唤他长渊,叫他当心些。
父皇也格外宠爱李长渊,说这孩子眉眼像梅妃,性子像他。
我并不奢望母妃匀出一份目光给我,兴许她那份丧子之痛已经随着那个陌生的小小婴孩,收敛进了华美的棺椁中。
我只是常常会想,如果我有名字,我应该叫什么呢。
妙机帝师摸着我的头,说依照次序,我应该叫长怀,李长怀。
但我只能叫沈怀霜。
母妃美如梅仙,我生来又盲又丑,我活着就是她的污点。
「帝师您说,我这辈子当真看不见了吗?」
「会看见的。」
不过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看见的代价有多大。
3
宫中的日子不长,帝师要去千仞山修行。
那年宫中红梅宴,是皇帝为帝师饯行设下的。
贵族的千金们,意气风发的皇子们吟诵诗词,射覆纵马,拔得头筹者可去做东的皇后娘娘那里乞一枝红梅,是极风流的雅事。
我随帝师乘轿辇从他们身旁路过,听见议论声:
「真可怜……」
「不过瞎子算命准得很,也算物尽其用了。」
「你可小声点,帝师岂是你我能招惹的。」
很刺耳,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可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
「姐姐,你送我的红梅花,我能送那个哥哥一枝吗?他什么也没有,一定是皇后娘娘那里,他一道题也没答对,好可怜……」
「念梨,不可逾越!那是帝师……」
这话还没说完,那枝红梅已经捧到了我的轿辇前,带过一阵凛冽香气。
「大哥哥,这花给你,你可别哭鼻子。」
哭?什么是哭?
这么想着,我还是低头接过那枝梅花。
这一路渐渐远去,我轻轻摩挲着怀里这枝红梅。
听帝师说,宫中梅园的红梅花红得像胭脂。
可胭脂,又是什么颜色呢?
4
我随帝师在千刃山上修行。
别人都说是李长渊握发吐哺,虔心求我下山。
其实是妙机帝师携我出山,因为我的母妃已经缠绵病榻,恐怕好不了了。
这是我第二次到听雪殿。
她临死前捉住我的手,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怀霜先生,帮帮我的孩子吧,他还太小,如何禁得住朝中风浪?」
见我不语。
她慌忙许了我无数的金银财宝。
那一堆财宝如潮水淌到我的脚下。
我只沉默。
我在想,如果我能看见,如果我也像弟弟那般康健,她会不会也这样记挂着我?
气氛沉闷,还是帝师从中捡起一枚小小的槐花玉佩,放入我的手中。
「怀霜,受人所托,收下吧。」
我不明白,妙机帝师却说:
「不为你,为的是让她心安。」
说恨吗,也是恨过的,但是她也可怜。
我为她算过,卦象上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富贵,实则不能久。
在深宫中日夜算计,日夜悬心,恐怕都没有一个安稳的夜晚。
「怀霜先生,您就当可怜可怜我这个将死之人……」
世人常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是孩子委曲求全去体恤父母的心,父母却常常不明白。
「好。」
5
我随李长渊一道,他很信任我,却不许我凌驾于他之上。
他是个被溺爱着长大的孩子,自傲且自负。
所以才对别人的真心不屑一顾。
我第一次帮沈怀霜谋事时,持中庸之道,不走险棋。
因为帝师和我说过,怀霜,你不可以动杀心。
我那时还不明白帝师何意,才酿成了追悔莫及的悲剧。
但是李长渊没有那个耐心。
他在我这里摔了无数的东西,对着我怒吼道:
「我那个不中用的哥哥凭什么就有人帮着他!我一早就看不顺眼姜相!什么嫡长子!狗屁!」
见我无动于衷,李长渊忽然又笑道:「先生若肯帮我,我这里求了一方灵药,可以治好先生的眼睛。」
「先生难道不想看见吗?」
如果我能看见……如果我生来就能看见……
我二十年无悲无喜的心,忽然颤动一下。
我答应了他。
以姜相在内百余口人命和太子之位,换来了灵药。
我第一次看见,却是满眼的鲜血。
「姜安,姜怀……」
我一个个数着名单上的名字,直到看到姜念梨时,愣住了。
……是她?
……为什么是她呢?
我忽然明白了帝师所说的,不可动杀心。
她躲在小小的暗室里,想必是怕极了。
那一具焦黑的尸首是个不知名的丫鬟,我索性将错就错认成了她。
就当还她当初那枝红梅花。
6
姜尽歌落入教坊,我曾去见过她一面。
她并不知是我害了她们一家,只说求我照顾好她下落不明的幼妹。
我无法照顾。
朝中只有两派势力,太子容不得她,只有那人可以。
「怀霜先生是稀客。」
我们在帝师阁见了面。
「怀霜想求您一事。」
「你要求本宫帮你,自然要拿出诚意来。」
「您需要她。」
「这倒是稀奇,从来都是别人巴巴地赶上趟求着本宫,说来听听,是谁?」
「姜家二小姐,姜念梨。」
皇后笑了笑,但是我知道她是满意的。
「怀霜先生,这又是您的一招险棋?」
7
这药只生效了一回,李长渊要的是我次次求他。
直到他登上最高处,我也许才能解脱。
我不肯再杀人,所以没再求过他。
不过朝局稳定,李长渊也暂时用不到我了。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了,却不想还有机会遇见她。
她是皇后指给李长渊的侧妃。
她这次不叫姜念梨,她叫阿胭。
从她第一次闯入我暖苑,我就知道了。
她还是不懂得戒备旁人,连勾上我的手段都太稚嫩了些。
太子府层层利益勾结,李长渊麾下门客眼线不计其数。
她怎么就敢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还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
无奈之下,我把她摁入水中,一来警示,二来叫她离我远些。
她收敛了一阵子,却仍不知死活闯进来。
编造了一个身份,却处处都是纰漏。
我索性给了她一个台阶。
「哑的?」
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我不明白皇后在后宫千百般手段,怎么偏偏派了她来?是嫌把柄不够明显?还是怕她死得不够快?
我第一次想不明白了。
听我这么说,皇后娘娘却笑了:
「因为怀霜先生会保护好她,本宫才放心让那丫头去了。」
「……我不会管她死活。」
「哦?是吗?」皇后娘娘此刻一定笑得狡诈,「那就不必管她死活。」
……我二十年来头一次感觉到被人拿捏住是什么滋味。
「怀霜先生,你且放心,本宫不会亏待你们的。」
「娘娘以什么身份说的这话呢?」
「为人母的身份。」皇后呷了口茶,面上一定是笑吟吟的,「本宫是真心可怜你,可怜阿胭那孩子。」
8
姜念梨吃了忘忧,成了无忧无虑的阿胭。
她会翘着二郎腿哼着曲嗑瓜子,被苏莹斥责坐没坐相。
她会跟楚念就李长渊是讨人厌的五仁红绿丝还是讨喜的蛋黄莲蓉,争执一个下午。
她会跟李长渊被迫营业,回来跟我吐槽李长渊做深情戏,连他自己都骗了。
她还喜欢跟我耍赖,能占的便宜都占,从拉手到不偏不倚摔进我的怀里,一套行云流水下来,脸不红心不跳,被我训斥后又笑嘻嘻地讨好我。
这一番胡闹下来,太子府幕僚们都知道了,太子有个侧妃,不惦记争宠,只惦记着吃的。
那她……应该是个可爱的小胖子。
「在京城,我的美貌只输给我姐姐!」
她无意识编的谎话,叫我心头一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拉住了她。
她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住,连嘴角的糖屑都忘了擦。
从眉眼到鼻尖,再到两腮和嘴唇。
她太乖巧,一动不动任我摆弄,只有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心思。
——原来动起真格,她也是会怕的。
我只觉得自己快要失控,所幸糖屑硌了手,叫我回过神来。
「……勉强能看。」
她气得捶我,万幸,冲淡了一点暧昧的气氛。
可是有个念头,又开始慢慢萌芽——
阿胭,是胭脂,是凌寒而放的红梅花,是旁人口中极美的颜色。
我……想看看她。
9
我又一次违反了帝师的告诫,答应了李长渊所说的,拉拢苏相。
条件是,给我药,要一直能看见的药。
李长渊答应了,却告诉我这药会让我吃苦头。
苦就苦吧,如果能看见她,又能苦到哪里呢?
可这药如碎刀子下肚,在肠胃里翻涌,又循着药效痛到眼眶和四肢百骸。
狐死首丘,痛到濒死时,我念着母妃,哀求她不要抛下我。
我依稀看见了一个身影,大约是她吧。
她立马宽衣解带,却在听到我念出母妃时停住了。
她牢记自己的任务,那么那句母妃,她也会如实汇报给皇后吧。
……皇后不会容下任何一个威胁她孩子的人,当然也包括我。
更何况,今后我能看见了。
也罢,这命也该还给她了。
可她却停下了手,照顾了我一夜,待我好转,她却累得趴在床边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心大,在陌生的地方也睡得熟。
她的眼睛生得极媚,闭着都叫我心颤。
我不想打扰她,可是控制不住伸出手,小心地触碰她的侧脸。
还好,她没醒。
10
她没有把我说的那句母妃告诉皇后。
我也没告诉她我可以看见了。
……因为如果告诉她了,就不能堂而皇之地看着她了。
她专注地喝茶吃点心,我专注地看着她。
她专注地打量我的身子,我专注地看着她。
她专注地喂着池里的小鱼,我专注地看着她。
终于她猛地转过头把我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怎么了?先生你能看见了?」
「不能,怎么了?」
我云淡风轻地喝了口茶,早些年跟着妙机帝师学到的处变不惊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托着小脑袋瓜,仔细琢磨半天,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相信我。
李长渊的妻苏莹怀孕了,他不是一个太懂得珍惜别人的人。他流连在楚念房里,连带着惦记上了阿胭。
第一天我借口去起卦占卜,将他骗了过来。
第二天我正想着用什么借口,却听闻太子品茶她嗑瓜子,十斤瓜子呱哒呱哒嗑得李长渊头皮发麻,闭上眼都是阿胭盛情邀请他嗑瓜子的场面。
据说李长渊回去后气急败坏:
「俗!怎么会有这么俗的女子!」
「皇后怎么派了这么个俗物来膈应我?」
李长渊是梅妃养大的。自诩风雅无边,烹茶酿酒的水都讲究得要命。
我闭上眼就想到了阿胭得意地翘着二郎腿,一物降一物地治着李长渊的样子。
……真是可爱。
11
我见不得她受委屈。
七夕她编谎话骗我在做苦工也罢,新年别人嘲笑她粗俗也罢,李长渊敷衍她的一袋金花生也罢。
但是在我看来,阿胭值得比这更好的东西。
我只有那枚玉佩。
她拿到玉佩就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可事情开始变坏。
太容易得到的,大都不珍惜。
那天我抱着浑身是血的阿胭失魂落魄时,李长渊是不在乎的。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我会为了阿胭出卖他。
他甚至劝我:
「不过是个女人,要什么样的没有呢?」
是啊,他李长渊一人之下,母妃的宠爱,父皇的厚望,门客的忠心,妻妾的真心,他要什么没有呢。
所以他可以轻飘飘地用爱慕他的姜尽歌换来前程,用他第一个孩子的尸骸铺路。
可在这世上,我只有阿胭了。
12
听雪殿很大很旧,从前梅妃的画像在老皇帝病重时,被皇后烧掉了。
冬日一到,整个皇宫一派雪色,沉闷得很。
只有她是鲜活的,冬日一袭大红宫装,还做着太后身边的女官,很是得宠。
我才知道她一心寻死,太后用忘忧骗了她。
太后对她好是真,借着她钳制我也是真。
新帝觉得棘手的折子由她誊抄一份,递给我。
她每天从窗外递过来一方纸笺,我写好了折成纸鹤或是青蛙递给她,她趴在窗边,仰起头一笑,脸上两个小小梨涡。
「今天是纸鹤。」她抿嘴一笑,「怀霜先生总这般有趣。」
「总?」我心头一跳。
「只是看到先生,便觉得眼熟,好像从前见过似的。」
「……不曾见过。」
「那是阿胭逾越了。」
她还叫阿胭,也好,姜念梨的身份对她来说太痛苦了。
「阿胭姑娘不嫁人么?」
「好好的姑娘,嫁人做什么?伺候丈夫?伺候公婆?还不如伺候太后的好处多呢。」
她说的对。
从前喜欢我,便没落下什么好处。
「……怀霜先生呢?」
「我从前有一位妻子。」
她好奇道:
「怀霜先生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啊?」
察觉到我一愣,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起身:「是阿胭唐突了。」
「阿胭姐姐,你又去粘着怀霜帝师啦!」路过的小宫女们笑嘻嘻地打趣她。
因为阿胭性格好,所有新来的小宫女太监都愿意叫她一声阿胭姐姐,也敢开她的玩笑。
阿胭又羞又气,起身作势要打那小宫女。
这一起身,我瞧见她腰间系着的碧绿宫绦,穿着那枚槐花玉佩。
我一愣。
她……
「阿胭姑娘,这玉佩……」
「太后赏的,叫我戴着。」
她说这玉佩时神色不改,看向我时也波澜不惊。
我忽然想到了当初她狡黠地把玉佩揣到怀里,像一只偷到蜜的小老鼠。
「怀霜,槐花,是不是你把你自己送给我啦?」
是啊,我把自己送给你了。
「阿胭姑娘,宫里的花开了吗。」
「今年雪下得多,花开得晚,若是看见开了,阿胭给先生带一枝,好不好?」
好啊,如果今年花开得好,如果你再路过我听雪殿。
劳烦阿胭姑娘为我折一枝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