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顾时生众多女人中最听话的一个。
许是跟了他八年,他人前总留我三分薄面。
前天有个女大学生,挺着大肚子,穿着婚纱出现在晚宴上,说她怀了顾时生的孩子,要他给个态度。
顾时生叫人拎着她的头发拖了出去。
我追到地下车库,只见一地的血。
顾时生捻块方巾擦手,回头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闪,或许愧疚,或许没有。
顾时生沉默着为我打开车门,几个喝高了的混子经过,挑着我下巴说荤话,还摔了我一脸钱。
顾时生飞起一脚将挑事的踹出三米远,抄起甩棍,照其中一个的脊背发了狠地抽。
我靠在车引擎盖上,笼着手点烟。
看他一手的血,回到我身边。
「你裙子太短,男人容易将你当成那种女人。」
我的眼睛斜向西边:「我和那种女人,也没什么分别。」
顾时生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痛色。
2
我真爱顾时生。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但这对他来说不重要。
他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也瞧不起我。
他爸拥有本市最大的医药企业,他妈小三上位后,爸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
他少年时的白月光是职业捞女,全身流程化改造,在纯情和魅惑间自由切换,推拉手段私人定制。
她从少年顾时生身上捞了不少钱,把自己玩烂后在夜场卖笑。
顾时生身边的女人更是视他为香饽饽,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
打小环境如此,顾时生花里胡哨惯了。
如果说我跟其他女人有哪点不一样,应是我跟他时十八岁。
情窦初开,一身青涩。
从身体到灵魂,他占有了全部,在我每一部分都烙上了他的专属印记,剥皮剔骨都去不掉。
3
我见过顾时生的白月光捞女。
在跑马灯闪烁,最下等的风月里。
她穿着露胸装瘫在沙发上,腿向前伸。
她瘦小而干瘪,还有些黑,如果不是眼里刻意摹出的风情,实难对男人产生什么吸引力。
她生意不好,形象是一方面,最根本是得了脏病。
说来好笑。
她做夜场,是为了养她深爱的,瘫痪多年的爱人。
她年轻时跟她爱人合谋(抑或是被利用),将自己打造成情爱工具,在未经世事的富二代少男中欺骗感情、捞好处(类似仙人跳吧),东窗事发后,人家将她爱人打断了腿,她也被弃如敝履。
可是今天,她依旧对那曾将她送到一个又一个男人床上的「爱人」,不离不弃。
很难评价说是深情还是其他什么。
也许爱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
闺蜜听了剔我:「难道顾时生对你很好?你还不是上赶着找抽?」
我一时恍然。
闺蜜有些怜惜地揉揉我的头:「你还不如只图钱呢。」
4
图钱是个技术活。
我做的很好。
我看过外头那些女人跟顾时生的聊天记录,尺度很大,都跟小猫撒娇一样。
要么发性感照说洗好澡了,要么「哥哥、哥哥」叫个不停。
目的也就要个几万的包、首饰啥的。
挺廉价。
我没开口要过这些。
但顾时生就是愿意给。
我是服装设计师,有点名气,给不少明星设计过红毯走秀,倒也不缺那点钱。
当然,挺多生意是顾时生牵的线。
他很愿意通过自己的能力和人脉,打指缝给我漏点利益。
背靠他这棵大树,我挣的盆满钵满,也知足了。
更何况顾时生为人浪漫,大小节日都记着,惊喜不断。
作为他的女人,我还蛮被宠的。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巴黎出差,跟顾时生语音,我例行公事保持微笑,说我想他。
他低声说了句:开门。
我有一刹那的惊愕。
我低头打开门,看见顾时生抱着 101 支蓝色玫瑰,斜叼着烟,冲我痞痞的笑,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在盛夏时节牵我手的少年。
他将我抵到墙上。
低头吻我。
一刹那我失了神。
心头一朵枯萎许久的花,竟生生绽开了芽。
却也只是一瞬。
5
顾时生进浴室洗澡。
我坐在沙发上,小姑娘样低头嗅他带来的蓝色玫瑰,带着雀跃的小欢喜。
搁在茶几上的,他手机上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是个可爱的姑娘头像:你在哪儿?
我置身冰天雪地。
我低头点起一支烟。
瞥了眼蓝色玫瑰。
不过玫瑰而已。
顾时生裹条浴巾出来,边走边擦头上的水,示意我去洗澡,我垂了眼走过去。
浴室中的白色雾气氤氲开来。
我用手擦开,盯着镜子中,我绝美的一张脸。
然后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醒了么?
我问自己。
跟了顾时生,心动便是无间地狱。
我与我发誓,我这一生,永不再坠地狱。
6
我出来时,茶几上放着个三层的翻糖蛋糕。
是我最喜欢的,白雪公主的模样。
顾时生打身后抱住我,咬我耳垂说:「宋轻语,今天是你生日,我来给你过生日。」
我生日吗?
我家庭条件很不好,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刚跟他的时候,偷偷的,将遇见他的日子当成了生日。
那些事,我已经淡忘了。
难为他还记得。
原来他手机上刚弹出的那条微信消息,是配送蛋糕的服务生发的。
但已经不重要了。
我解开浴巾,咬着嘴唇将苍白的奶油一点点涂在自己身上。
他第一次没有用那种贪婪的目光看我,只垂下头笑了笑:「轻语,我千里迢迢飞法国,不是为这事。我就是突然觉得,这么些年,你也挺不容易的。一个小姑娘,独自走到今天。连个依靠都没有。我想见你,我就来了。」
我闭上眼睛。
眼泪像倾盆大雨,碎了一地。
我一条胳膊捂住眼睛,嚎啕大哭说,顾时生,你知道,你原来都知道啊。
他将我抵在墙上,狠狠吻我的嘴。
7
看过《罗马假日》吗?
在法国那一周的顾时生和我,就是那种疯狂的状态。
世上来来往往的人都与我们无关,哪怕天崩地裂,哪怕沧海桑田,我们就这么拥抱着,那一刹就是海枯石烂,就是永远永远。
我们牵着手去卢浮宫,去凯旋门,去巴黎圣母院……
就像这世上最普通的情侣一样。
我们拥抱在夕阳下,拥抱在一望无际的海水边,拥抱在群山之巅,拥抱在七星级酒店的无边泳池里。
而他离开的时候,我一个人沉入水中,像具泡到发胀的死尸,直挺挺。
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我坐在酒店浴缸里,右手拿着小刀,在左手腕上,一刀、又一刀……
红色的血渗出来,一点一点,将浴缸里的水,染成了暗红一片。
我在钻心的疼痛中清醒。
我看着左手腕上,参差纵横的一道又一道伤疤,闭上眼跟自己说克制,不要被顾时生蛊惑,再也,不要。
永远,不要。
8
我是在二十二岁那年,对顾时生的心,慢慢淡了的。
那会儿我刚大学毕业,工作找到外地。
顾时生过生日,我在绿皮车上站了 42 个小时千里奔赴,灰头土脸赶到,他在和狐朋狗友们喝酒。
大概是醉了吧。
他侧脸贴着酒杯,跟人比划说你们别看宋轻语在外头人模人样,背地里廉价得很,你给她 2000 块,她就能舔的你舒舒服服。
狐朋狗友们一阵哄笑。
我省吃俭用三个月,要送他的相机碎在地上。
顾时生回头看见了我,有点慌,想站起来追我,又被狐朋狗友们摁住,到底没来。
我和顾时生家庭条件差距很大,最初跟他在一起时,我还是学生,特别怕他误会我是贪他的钱,一直小心翼翼的,他给个包,我还个表。
我又没钱,就在外头拼命兼职,做家教或是礼仪模特,后来给人设计衣服,开了个小工作室。我肯努力,也挣了点钱,但大部分都跟他「礼尚往来」了。
实话说挺累的。
上课、干活。
回来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
但一想起他,我整个人都绽开了。
像灰姑娘穿上了玻璃鞋,像小狗溜进了游乐园,像小蜜蜂飞入无边花海。
爱情么,就这样,自由意志沉沦,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有句话说得好:我努力了十八年,才能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
我自问有够努力,也常跟顾时生喝咖啡。
便以为我们是一路人。
到底年少轻狂了。
我用透支身体的疯狂,换来在他身边那么一丁点可怜的自尊,不曾想在他眼中,我依然这样廉价,从身体到精神,还有我的爱。
我尽力了。
我无话可说。
9
我第一次自杀就是因为那件事。
当然没死成。
顾时生不知道。
其实我还挺鸵鸟的。
我怕他知道后,会以那种鄙视的眼神看我,觉得我是那种靠自杀留住男人的女人,用死来吓唬别人。
有人说我和顾时生根本就不应该开始,我从一开始就应该克制,毕竟嫁入豪门难于登天。
但如果能克制,又怎么能叫爱?
我七岁就认识顾时生了。
即便他不记得我。
那会儿我衣衫褴褛,脏兮兮的,穿着开裆裤,站在村口吃手手。
顾时生牵着他妈妈的手,从黑的油亮的小轿车上下来。
他很干净。
手上没有冻疮,脸上没有鼻涕,领口也没有污渍。
他穿着崭新的球鞋,戴着个小小棒球帽,就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富家少爷。
我想问问他的鞋,甚至他的眼睛,为什么那样干净,可是我不敢。
顾时生的妈妈给村里希望小学捐了五千多本书,村支书让我们全村人都出来致敬。
我很羡慕。
他家怎么会有那么多本书。
而我爸不要我上学,我偷了隔壁王丽花的书看,被我爸脱了裤子,吊起来用搅猪食的杆子打。
顾时生的妈妈光鲜亮丽,是这座城市一家医药企业主的夫人。
我妈却是个疯子。
疯了的我妈又怀孕了,接生婆说,她肚子尖,这胎肯定是儿子。
而在这之前,她流过三个孩子了。
我不敢走向顾时生,顾时生却走向了我,在我手心放了一颗薄荷糖。
那清凉的味道,吃得我是既欣喜又心酸,想着这么好的东西,我这辈子可能也就吃这么一回,一时含在嘴里,竟舍不得舔,结果「咕咚」一下吞肚里了,害我又伤心了半晌。
顾时生摸我的头,嘱咐我要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那里有我这辈子都吃不完的薄荷糖,还有太多太多比薄荷糖更好的东西。
顾时生还说,他会上 A 大,如果有可能,希望我也考 A 大,到时候我们再遇见。
我睁着一双孩子的眼,点头如小鸡啄米。
我俩还拉了勾勾,长大后再遇见,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时生问我叫什么名字,其实我叫狗蛋。
这名字拿不出手,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冥思苦想,抬头望见小麦青青,就说我叫小青。
顾时生说他记住了。
然后我那蓬头垢面的疯妈不知道怎么找过来了,「噗通」一声给顾时生跪下,不住地将我推给他,还硬要送他一件大花棉袄。
这让我很没面子。
我赌气将大花棉袄扔进河里,顾时生去把那捡了,跟我说别人送的礼物要珍惜。
那时的他,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温柔善良的人。
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后来我被公安局解救走,才知道我妈是被拐卖来的,而她给顾时生的大花棉袄里头,用兔皮缝了张求救信,他发现了。
而那时的我妈,已在给人生儿子的时候,大出血死了。
10
算来顾时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若从未认识他,便不会注意到他的干净,从而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
我若从未认识他,也不会有脱离愚昧的机会,应该会被父亲 7000 块卖给邻村的瘸腿老王——他买我妈花了 5000,养我花了 2000,他一直念叨着要回本——到现在要么被打死,要么一直生,生到儿子为止。
我被解救后,外婆抚养我,外公已经在找女儿的路上被车撞死了,到死眼睛都没合上。
后来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总比之前那个村子,要好上很多。
我为人执着。
这些年一直惦记着 A 大和顾时生。
总想成为当年那个小哥哥一样温柔的人。
经年一过,世事沧海桑田。
我曾在那年的 A 大新生名单中一遍又一遍找顾时生,一无所获。
失落中想,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也就我当真了。
我当时缺钱。
抚养我长大的外婆卧病在床,大恩需报,我也得上完大学,给自己一个前程。
我室友出 2000 块叫我追校草。
那时我一个月生活费也才 300 块。
室友之所以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自己喜欢校草,而她有 160 斤,想等减肥成功再表白他,可校草又帅身边的女生太多了,室友怕他被抢走,就拜托容色出众的我先占个坑,吊着他。
——虽然室友减肥成功,已在 20 年后了。
我为 2000 块,去帮室友占坑。
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沦陷。
顾时生。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那时已经大三了——他读书跳了两级,难怪我在大一名单中找不到他。
我喜极而泣。
像条搁浅许久,突然入了水的鱼。
我迫不及待,想跟他讲我这些年的悲欢离合、心酸苦楚,想大声喊「顾时生我做到了,那年你我拉勾勾的事我做到了,我没有食言」时,顾时生却只是醉醺醺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你说,你喜欢我?」
我红着脸说,是。
他的手撑在耳朵上,凑过来黠笑:「大点声。」
我全身都红了。
还未等到我回答,他就「咚」一声将我摁在拐角处的墙上,双手压过头顶。
然后吻我。
用力的、掠夺性的吻我。
我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
说来惭愧,当时我那方面知识贫乏,还停留在跟男人接吻会怀孕的思维水平上。
我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我考 A 大很艰难,花了大把时间,外婆供我读书不容易,稍有空闲,我要么做家务,要么在纸上写下跟顾时生的拉勾勾,男女之事实在不通。
他猝不及防的亲吻让我无所适从。
整个人像只成熟的蜜桃,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挺能装,」顾时生拍拍我的脸,「你们这些女人追我是因为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脸上一红。
想着我收了室友 2000 块占坑,是挺难为情的,但他是顾时生啊,我不能做这样的事,我得把 2000 块还给室友。
顾时生拉我去他校外的别墅,进门就抱着我亲。
我又羞又急,嘟囔说顾时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顾时生掐住我的脖子,红着眼:「我花了钱,我可以。」
迷迷糊糊,拉拉扯扯,推开他我又不忍心。
一些事发生的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却还是发生了。
他并不温柔。
期间一直都在说,你们女人不是只要钱就行了吗?
我以为他在说那 2000 块,满面羞惭,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我回去后就将 2000 块还给室友了,而她在知道我跟顾时生在一起后,扇了我一嘴巴,哭着骂我背信弃义,不安好心。
我没办法。
这事过去了很久,我看到顾时生白月光曾经的照片时,才意识到他当时在别墅里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喝了酒,我又和那姑娘长太像了。
那天他刚发现被白月光骗了,伤情得很,所以稀里糊涂,把一切都报复在了我身上。
他透过我,望向的一直都是另一个人。
而顾时生,那天跟狐朋狗友说的 2000 块就能让我舔的很舒服,应该说的是我为 2000 块去追他的事。
想来那晚,我该是让他很舒服吧。
11
我有时候上网。
看好多女孩子都喜欢问男人要钱。
说这是男人爱你的表现。
我感觉不是。
顾时生对我大方,很大方。
上学时就带我去最贵的西餐厅,给我买漂亮的首饰、包包,然后去酒店。
我并非不喜欢。
只是觉得不是这个味。
我想这些年,顾时生待我与旁的女人不同,应同他醉酒后在别墅里对我做的那事有关。
当时他酒醒了,看见床单上红喇喇的,神情复杂而惊异,而我却觉得羞愧,感觉弄脏了他的床单。
我在低头洗床单的时候,顾时生敲了敲墙壁,说宋轻语,对不起啊,我以后会补偿你。
后来他真补偿了我。
一个 LV 包包。
客观来说,真丑。
那时我才刚上大学,并不知道 LV 多贵,就日常拎着。
等我知道时,却觉得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其实爱一个人是很幸福的。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见了后就像向日葵遇见太阳,疯了样向他生长。
我们手牵手走在校园里,所有的花都开了,所有的风都刚刚好。
我的专业是服装设计。
我大一时常会给他绣一些小挂件,平安符或是其他。
那时就盼着他事事顺心。
到大三大四能做衣服了,就给他设计西装、衬衫,他很喜欢。
我能力有限,能给他的不多,但我能给的,全都给了。
给不了的,我万分抱歉。
很久以来,顾时生都是我黯淡人生的一束微光,他将手心里的好于指缝中漏下一点,便足以让我死心塌地,生死相随。
我其实一直都在无畏的,向他生长啊。
所以说他在向狐朋狗友们说我宋轻语廉价时,我会那么的难过。
因为那些花都败了,光都熄了。
后来我想了很长一段时间,那 2000 块是不是误会,答案是:不是。
我待他的那些好,若他以为我是为了钱,那我无话可说。
再回头想,我同顾时生在一起时,他的手机屏保是个性感美女,我闹着要他换,他偏不。他说如果他们之间有什么,那他不至于做的这么明显,他问心无愧所以才不换。
其实就是没那么在意我。
我的眼泪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我也看见过他在酒吧跳舞,和装扮清凉的辣妹脸贴着脸,他说酒吧玩就是这样,我当时虽然不舒服,后来觉得,应该是我们乡下人没见识。
我还看见过他在夜总会喝酒,伸手去拍陪酒女郎的屁股,我呵斥了他,他嘻嘻笑着说,他不会让其他男人这么对我。
这样的事,回想起来挺多的吧。
他其实就是没那么在意。
他习惯了。
他看不起女人,也看不起我。
不知是因为家庭的原因,还是因为白月光。
也许他这人没爱,又也许,他在白月光身上耗费了所有感情。
为 2000 块,他说我廉价的事,我其实有在他面前提过。
他不以为意,哂笑说,宋轻语,你室友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追的我,你心里没点数?
我心里当然有数。
只是我怎么待他的,他心里也应该有数。
他就是想靠指责我,来将自己的越轨行为合理化。
很遗憾,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也不值得。
我没想和他吵架,就去厨房给自己下点馄饨,也可能是心神不宁,不知道怎的,把锅给摔在地上了。
顾时生就火了,摔了手机,进来指着我的鼻子:「宋轻语,你爱跟我就跟,不跟滚。我还缺女人吗?」
是了。
就是这样。
其实误不误会根本不重要。
顾时生摔门就走。
我蹲下身子,捡起一地狼藉。
我那天割腕了。
也没什么歇斯底里。
就是突然在那一瞬,觉得生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你看,我那么倔强,跌跌撞撞的向他走了那么多年,也不过是这么个结局。
都是些自我感动。
但真的是累啊。
我太累了。
我不想再走了。
我没死是因为邻居做菜没盐了,想跟我过来借点盐,顾时生的门又摔的那么响,把门直接给摔坏了,邻居就那么推门进来,浴缸里的血水,已经漫到客厅里来了。
我外婆知道这个消息后,千里迢迢过来看我。
她看见病床上一脸蜡黄的我,拄着拐杖就打。
老人家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
她说我女儿拿命换的你,我老公到死,眼睛都没闭上。
她说你妈带你来这世上,是让你享受生活的,你就这么轻易……
老人家哽住,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眼泪,她的银发。
在那一瞬就剜了我的心。
我坐在病床之上,面无表情。
黑暗之中,没有人是我的光。
A 大是不怎么聪明的我拼了命考上的,工作是我一家家的去递 offer 找到的,我帮人设计衣服挣钱,来维持我在男友面前那么一丁点的自尊,我今天站在这里,这都是我自己挣来的。
从来没有人给过我。
在顾时生身上,我不断追逐的那些东西,从始至终,都是我自己的光。
只是我的注视,让他镀了金。
12
顾时生回来已在一月后了。
他有些赧然,进门给了我一个 25 万的包。
我顿了顿,伸手去抱他了。
我们就这么和好了。
25 万呢。
若在往日我要吓呆了,这我得花多久,才能挣到 25 万,给他送个等值的礼物啊。
如今想,25 万,不拿白不拿。
晚上陪他睡觉时,他看见我左胳膊上纹着的黑色荆棘,说挺有个性,有种另类的美。
我垂了眼,是啊,挺有个性。
我在伤疤处纹的。
一觉醒来,我给顾时生煮馄饨,他最喜欢吃我包的馄饨了。
他吃的时候我跟他讲,说我想辞职,想做自己的工作室,接服装设计,缺点启动资金,问他能不能先赞助点。
顾时生问要多少。
我说一百来万吧。
顾时生当时就转给我了。
我亲了他一下,微笑说老公你真好。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事业做得越来越好,顾时生对我也不无欣赏,碰见同行的大佬,他都不忘提我一嘴,俨然是给自家老婆站台的架势。
怎么样也都无所谓了。
总之我的起点比别人高了很多。
再回想我的那么些同学,有的在 996 卷,有的在家里带孩子,有的转行当了 IT,还有的都死了。
我算混的特别好的。
年纪轻轻,在行业都占了一席之地。
也有对家说我是顾时生捧的,是又怎么样。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的作品也当真能打,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执着而努力的人啊。
坦白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有钱有名。
而且在他们那个圈子里,顾时生待我,算仁至义尽了。
全天下都知道我是顾时生要娶的女人,我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豪门。
外婆也跟着过了几年风光日子,寿终正寝。
都挺好的。
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谁又能把所有风光全都占尽。
只是有时候会有点黯然。
比方说,我那天出去办事,透过车窗看见那么热的天,顾时生站在墙角下,眼巴巴看向那扇跑马灯闪烁,贴着「浴场」「按摩」的玻璃门。
他当年的白月光穿着露胸装瘫在沙发上,腿向前伸。
她的嘴唇红的像鬼,身子瘦小而干瘪,往眼眸里,刻意去绘那抹风情。
心动吗?
顾时生。
我摇下车窗讽刺。
他的背有点驼,看上去失魂落魄。
我想在我不知道的时光里,他一定爱她爱的惊天动地。
就像我当年爱他一样。
我的头稍微偏了偏。
我静静点起一支烟。
我在想,他如今看她,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也会跟她说,「你们女人就这样」「你爱跟跟,不跟滚」「我不缺女人」吗?
我低头舔了舔嘴唇。
再抬头时,看见他的背影黯淡在人潮里,那样普通。
他怎么就,那样普通。
13
回来我也是不知天高地厚,靠在餐桌上刺顾时生。
问他见她,是不是去光顾她生意。
顾时生当场抽了我两嘴巴。
男人发起狠来,力气是真的大,第一个嘴巴就将我抽的摔在地上,头在桌角上磕的「咚」一声。
血流下来,他还要薅起我头发,打第二个。
顾时生居高临下,眼里那种鄙夷,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宋轻语,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拿什么跟她比?你有什么资格评价她?」
他以绝对的暴力让我知道,她是他这辈子都不能触碰的禁区。
所以终我这一生,也没在顾时生跟前再提过她。
管家说,顾时生那天,去给那女人留了点钱,不过她都退回来了,说当年是她对不起他,她现在既已不跟他,就不能再接受他的钱。还说自己现在这个样子,顾时生是肯定不会要她的,要他忘了她,怜取眼前人。
话说的卑微,却衬得我更卑微。
我的眼睛飘向西边。
管家约莫是可怜我,安慰我说:「顾总这么帮衬她,不一定全是因为男女关系。听说那女的小时候救过顾总的命。」
就只是,救过他的命吗?
刚跟顾时生在一起那会儿,遇上劫匪,我也是不要命的挡在他身前,后腰被捅了一刀,差点没了。
四舍五入也算救过他。
也没见过顾时生待我上心。
但平心而论,我也换了些东西。
比方说,他给钱大方。我从没开口要,但他什么都会给,平时的惊喜、礼物更是不断,要没有外头那点事,我的确被宠的像个公主。
再比方说,人前人后,都知我是顾时生要娶的女人,面子是给足的,外头那些莺莺燕燕,他不会给机会闹到我跟前。
我该知足了。
一地苍白中,我拿刀片割着自己左手,一下又一下。
我发着抖告诉自己。
不要动心,不要动心。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抬起手鲜血淋漓。
我的眼睛睁的很大很大,却在一瞬间,看见自己淌下了泪。
门铃响了。
管家送过来我的东西,说是顾时生新买的。
打开是一尊翡翠观音。
绿油油的,人间上品。
我撕扯着嘴角,拉出一个难看的笑。
电视里放着古装偶像剧,那个女的在轻吟浅唱: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14
晚宴上大肚子的女学生被处理后,我坐顾时生的车回家。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我的头发有些纷乱。
我侧头靠着窗玻璃,指间香烟快要燃尽。
顾时生频繁向右转头看我,或者说在看后视镜。
顾时生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在哭。
是想看我哭吧。
我就真的哭了。
顾时生一脚刹车踩下,一把扯过我的后脑勺,发了狠的吻,接着去解我的衣裳。
很遗憾。
我这个样子,他居然动心。
第二天醒来,我起了个大早去煮点馄饨,顾时生缠过来,在我脖颈戴上条钻石项链。
我之前在橱窗里有看到过,挺喜欢的,三百多万,不划算,却真心漂亮。
他有心了。
顾时生轻吻着我的耳垂,再用唏嘘的小胡茬轻蹭着我的脸,说下个月,我们去领证结婚。
我沉默伫立在清晨明媚的光影里,半晌无话。
他身姿颀长,蜡像般站在那里,停了那么久,好像在等一个答案。
似是有些难得的紧张,他的声音有些抖,他解释说,那女大学生他不认识,是有心人冒用了他的名字,去引诱她的,他已经处理掉了。
我静静听着他说,没有打断。
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坦白讲,我现在头上插的,耳上挂的,手上戴的,都不再是从前他赠我的了,全是我叫人仿照样式做出的高仿,戴着讨好他的,正品我全都卖了。
我只要钱。
我沉默听着顾时生的解释,低头想了想。
「算了吧。」我惨淡笑。
我解下脖间的钻石项链,递给他说,这件,我就不收了。
顾时生楞在那里。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站在晨光投下的暗影里,微微侧了侧头,哽了哽说:「宋轻语,我要是说,我喜欢上你了,你信不信?」
我「嗤」的笑了一声:「那你可真是贱。」
喜欢我,很珍贵?
难为了。
我转身去煮馄饨,这么些年,太熟练了。
我很快煮好,从厨房探出头问他吃不吃。他过来吃了,低着头,一口一口。
吃的剩下两个时,他腮帮子鼓了鼓,问我,他是没机会了吗?
我什么也没说。
那天他出门办事时,红着眼。
我没有送他。
我不想装了。
我面无表情将剩下的馄饨扔进垃圾桶。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吃馄饨。
我收拾东西搬离他为我买的房子——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搬的,不过些衣服,他爱要要,不要就扔了。
我拿身份证时,看见我二十二岁那年,听见他说我「廉价」时摔碎的相机。
那里头,我曾拍了许多照片,足足花了三个月,拍下了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村庄、拉勾勾时的小山坡、第一次牵手的林荫小道、第一次约会时的商场、第一次骑的那辆单车……还有很多很多。
那时我将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全都再走了一遍。
当时摔碎的时候,我觉着挺可惜的,现在,也不觉得可惜了。
我和顾时生分开,其实是顺理成章的事。
不过是一个契机。
在我有力量站稳脚跟,在他再无法托举我,给我利益时的,一个契机。
那天我背着轻便的行囊离开时,又路过那扇跑马灯闪烁的玻璃门,看见倚门卖笑的姑娘还在那里,干干瘦瘦,瘫在沙发上,伸着干瘪的腿。
我路过那里的时候,第一次没有抽烟。
尾声
三年后,我的新作品发布会上,有记者问了我一个尖锐的问题。
「宋女士,听说您起步时,借了医药界大腕顾时生的势,利用完后就抛弃了他,是真的吗?」
我笑了。
我伸手指了指我的模特:「您的意思是说,我的作品,是剽窃顾总的?艺术创作,我不知道除了剽窃和参考,还怎么借势。众所周知,我是和顾总交往过,男女朋友,即便男人多付出一些,也没关系吧?」
记者红着脸不说话。
我也没在意。
当天的庆功宴上,我三年以来,第一次见着顾时生。
他右手挽着酒红色礼服的女伴,他还是那样,一点没变。我微笑点头,同他打招呼,他立刻甩开了女伴,也是有趣。
席间,闺蜜悄悄告诉我,说顾时生肯定不喜欢那女的。
我乐呵呵笑着,像在吃一个大瓜。
闺蜜依旧絮絮叨叨,说顾时生的心魂都被他的白月光摄走了,听说他们七岁就认识了,在一个贫困山区,他们约定一起考 A 大。她约他出去那天,有歹徒袭击了他们,他妈妈恰好出去找他,让他们躲过了一劫,他一直都当她救命恩人,所以她最后烂成那样,顾时生还惦记。
闺蜜边吃王八边八卦,说那白月光叫小青,听着就不正经,肯定是夜总会的花名,呸。
七岁,小青吗?
我沉吟了一会儿,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当年认错人了?而那「白月光捞女」就将错就错?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不正经的「小青」,就是我?
哈。
真是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我垂了垂眼眸。
只觉的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真是妙不可言。
胳膊向外拐的闺蜜又咬我耳朵,说宋轻语,平心而论,你从他那拿的好处,可不算少。
那又怎样。
我就是这么的贪婪和无耻。
我回头看顾时生,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我。
于是我和闺蜜碰了碰酒杯,终我这一生,也再不曾回眸望向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