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便知道,嫁给慕兰轩,不过是场政治的交易。
我爹助他登基为帝,他保我成为皇后,双方各取所需。
作为三朝元老的嫡孙女,家中人都教导我,要做个端庄大度、贤良淑德的国母。
却又让我时刻谨记:
「帝王无情,切忌不可动了真心。」
一
大殿之上,一袭舞衣的容妃,娇软无骨的倒在皇上怀里撒娇道:
「臣妾扭到了脚,好痛啊……」她眉眼含春,楚楚动人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我本准备偷偷打量一眼皇上,没想到,却正对上了他不悦的目光。
得,又该我当恶人。
我慢悠悠的饮了口茶,淡然地开口道,「容妃不舒服便回宫吧,不要过了病气给皇上。」
「你……!」她被两个嬷嬷大力的扶起,本想对我大呼小叫,可突然住了口,然后委委屈屈的说道,「臣妾只是崴了脚啊,那有什么病气?」
哼,我看你是崴了脑袋吧!
我挥手让人送她回宫,结束了这场闹剧。
是夜,慕兰轩来我宫里留宿,这是规矩,初一十五,皇上要留宿中宫。
他轻轻的把我搂在怀里,修长的手指在我裸露的后背摩挲,引起我阵阵颤栗。
啧啧啧,都老夫老妻了,整这套干啥!
半晌他轻轻开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低沉迷人,「容妃年纪还小,你莫要生气。」
嗯?
我转身背对着他,打了个哈欠困倦的回了句,「我同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气什么,我努努力都能生她了。」
我感觉到腰间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一声浅笑在耳边传来,他揶揄道,「你吃醋了?」
「朕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酸的话,以后多说来听听。」
吃醋个屁,明明是他顾着容妃的母家,做样子做烦了,我帮他做了恶人,他倒在这装起了大尾巴狼!
二
我委实没什么理由同容妃置气,可慕兰轩不这么认为。
他把我压在身下,二人不过咫尺之间的距离时,屋外的小太监哆里哆嗦的开口道,「皇上,魏美人的肚子不舒服,想让您去看一下。」
我听了这话一愣,趁皇上不备,一把推开他,微微挑眉的眼眸直视着他,「皇上快去吧,别让魏美人等急了。」
他眉头紧锁的盯着我,刚刚的缱绻暧昧的氛围也瞬间消失无踪,他怒道,「肚子不舒服找朕做什么?」
屋外的宫人传来一片的跪倒声,所有人都不敢承担这天子的恼怒。
我知道是我的态度惹他不快了,可终究是他给了希望,让那美人觉得自己恃宠而骄,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所以才敢在今夜挑衅我。
「别气了,魏美人还是个孩子呢!」
我用他的话堵住了他的嘴,惹得他面色更是阴沉,神情中多了几分恼怒。
他冷哼了一声,旋即躺下,不再理我,也任凭屋外的人继续跪着。
我盯着他的背看了半晌,终是不忍心那些无辜的下人,让他们都起来,又打发人去寻太医为魏美人诊脉。
毕竟是怀了皇嗣的,马虎不得。
待我再躺上床时,他问我:「冬儿,你就当真这么不在意么?「
我装作听不懂,没有回答。
哎,何必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我呢?
我堂堂丞相府的嫡女,从小就知道是要入宫做皇后的,又怎么会不懂得母仪天下该有的气度,同妃子们争宠呢。
第二日一早,慕兰轩便下旨,魏美人连降两级为答应,罚幽禁至孩子出生。
我看着下首危坐正襟的宫妃们,脑瓜仁子嗡嗡的。
本来魏美人她们那批新人才进宫几个月,尚处在初生牛犊不怕虎,横冲直撞的时候,每日看着她们争奇斗艳,各显身手的活泼样儿,真是有趣的很。
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争宠不成反被罚的事情,她们终是醒悟,这是后宫,我是皇后,且还是个深得圣心的皇后。
就连容妃那样的出身,在我面前争宠都失败了,更何况还是小门小户的她们了。
哎,我的乐趣没有了!
可无聊日子还没过几日,容妃就就又开始活络起来。
她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人,只一门心思的想要讨好皇上,让他多看自己一眼。
她联合了会弹琵琶的柳美人,还有会做美食的慧贵人,三人一同去后花园堵皇上献艺。
我听到宫人同我汇报这事时,心里隐隐觉得她们三个人恐怕有什么大病。
三个女人一台戏,会争宠作乱吧。
三
我从前竟不知自己是个乌鸦嘴,看着御花园跪倒一片的众人,我叹气的走到最前面。
撇了眼发髻凌乱的三个当事人,又偷偷的打量那个背身而立,但周身低气压的男人,我缓缓的跪了下来。
「皇上息怒,是臣妾管理后宫失职,还请皇上责罚。」
我出口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浓浓的自责,毕竟他平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有心情赏景,却又惹来了这一肚子的气。
这是我作为皇后的失职。
他微微转身,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我,眉头紧蹙,脸色霎时间更是黑了一度。
他直直的盯着我,语气低沉,带着浓浓的不悦,「皇后下跪认错的速度倒是快。」
他阴阳怪气的语调让我头疼,不待他伸手,我便自觉的起身。
我其实入宫多年,但鲜少跪他,因为他曾经对我说过,我们是君臣,亦是夫妻。
我低眉顺眼的站在他面前,听慕兰轩的质问,「颜如冬,这便是你管理的后宫?」
听到他叫我的全名,我便知道他气急了,连忙欠身为她们求情,「皇上息怒,她们也不过是一时迷了心窍,才在您面前失态的。」
四下无声,无人敢抬头面对,过了半晌,慕兰轩伸手把我拽到他的面前,用仅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她们如此争宠,你不生气吗?」
我垂眸道,「臣妾是皇后,理应做后宫的表率。」
我哪里能吃醋,哪里有资格耍脾气!
自然……要大度。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随着年岁渐长,他总是孩子气的问我,今天生气没,昨天吃醋没?
我每每都端着贤良淑德的模样,回答的很是得体,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咬牙切齿的瞪着我。
次次问,次次瞪,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就好比此时,他眼眸带着愠怒的瞪着我,出口的话却是对着众人说的,「容妃,慧贵人,柳美人禁足半年,好好学学规矩,不成体统!」
我悄悄地舒了口气,好在罚的不重。
但我这气还没出来,就听到慕兰轩话锋一转,「还有皇后,后宫管的如此松散,该罚!」
罚什么?
我有些惊愕的看着他,紧接着两种莫名的感觉在心底涌了上来。
一种是害怕,若我被罚的事传到前朝,父亲恐又要递信进来,好一番说教了。
另一种是隐隐的兴奋,从来按部就班,不出差错的我,竟然也有一天会被罚,可以尝试体验一下。
我敛了心内的所有情绪,尽量平静的问了一句,「皇上,要罚臣妾什么?」
慕兰轩对我的波澜不惊已经是无可奈何,只冷冷的留了一句「再议」,便转身离开了。
不过,当我站在御书房的书桌前,·怔愣的看着批改奏折的慕兰轩和桌上摆放整齐的砚台和墨条时,心中草泥马险些就要跑了出来。
若不是多年的理智拽住了我的狂躁,我真的要让宫里的人见识见识我的泼妇样。
让我兴奋了一夜没睡的惩罚,竟是研墨!
我活动的酸痛的手腕,心中直骂娘。
我都什么岁数了,养尊处优了这许多年,每天让我给你研墨一个时辰,我是腰酸腿疼,哪哪儿都不舒服。
不过,我知道这事儿是慕兰轩故意的,一是他气我不争抢,二是在告诉众人,即便我位居中宫多年无所出,帝后依旧恩爱,旁人无需置喙。
四
可没有孩子这件事,始终如同一把利刃悬在我的头顶。
这么多年,满朝文武总会拿皇后无所出来说事儿,即便我父亲是丞相,也架不住那些家里有女儿的官员,想要把我拽下来的心。
他们总是想要把手伸进慕兰轩的后宫,即便是不能真的把我怎么样,也要搁楞的这水混沌不堪。
就比如被罚的魏答应生产,虽是个公主,但马上就有人开始说了,不仅要恢复她的美人身份,更是要再往上赏一个位分。
而另一边也出声了,说是皇上子嗣单薄,后宫又已公主居多,恐怕是我这皇后没有福分的缘故。
哎呀我去,就生这一个孩子,你们都能分成两派,从不同层面来打击我,我上辈子刨你们家祖坟了呗!
不过这事我经历的多了,初时很难过,如今……难过也不说。
我甚至按照他们的意思,主动和皇上说,要给后妃们晋一下位分,所有人都升,谁也别羡慕谁。
我稳坐上首,看着下面谢恩的众人,平静的开口,「妹妹们不必谢我,还是要努力为皇上开枝散叶。」
按理说我这话说完,她们回答个「是」,就可以散会了。
但总有那么个刺头儿想要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的个性。
只见解了禁足,新升了位分的容贵妃娇嗔又嘚瑟的开口,「皇后娘娘说的是,咱们年纪小,当然要努力了,免得年老色衰后,连个依仗都没有。」
这话其实说的很直白了,说我岁数大,说我没有孩子傍身。
我作为皇后这个时候可以直接责罚她,但我没有,因为此时的边关不太平,容贵妃的父亲正在为国征战。
我不能在此时对一个将军的女儿做什么,不能惹怒他,不能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我把这委屈咽进了肚子里,挥挥手让她们都散了吧。
可就在我郁郁寡欢时,不过做了两个时辰的容贵妃又做回了容妃。
原因是目无尊卑。
朝中上下因为这件事大为震惊,许多官员都上书陈情,说皇上这样处置,会寒了容大将军的心。
甚至我父亲都托人带话给我,要我亲自去请罪。
我又一次跪在了慕兰轩的面前,这是我半年来的第二次下跪了。
我请求他回恢复容妃的贵妃之位,她年纪小,不过是说了一件大家心知肚明的事罢了,不算是不尊重我。
我说我不难过,也不觉得委屈,江山社稷才是最重要的。
他蹙眉看着跪在地上的我,低哑着嗓子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很窝囊?」
我愕然抬头,「皇上为何会这样觉得?」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朕的江山需要委屈朕的皇后才能安定?」
他缓步走道我的面前蹲下与我平视,轻轻抬手为我把一丝碎发别到耳后,「颜如冬,那年的封后大典,朕同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记得,他站在那无人之巅,牵着我的手同我说,他要创一个百年盛世,要大凉成为天下的主宰。
他说要邀我做个见证,要我一直陪着他。
他说这话是眼中有光,那深深浅浅的纹路,让我忍不住的记了这许多年。
「既然要你陪着我,便是谁也不能将你看轻。」
他此时眼眸中光亮与那年的一样,让我心神微漾。
我感动他对我的维护,又告诫自己不要深陷其中。
在这后宫,帝王的爱是奢望亦是无望。
五
转眼入冬,边关大捷,容将军并没有因为自己女儿的事而多做刁难,甚至还给慕兰轩传了密信,表示容妃还小,希望皇上,皇后能够多多担待,他必定守护好大凉的每寸土地。
慕兰轩把信给我看的时候,我由衷的对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将军生出了敬佩之情。
熟读兵法的人,怎么能不打胜仗!
这就是格局啊!
次日容妃晋升容贵妃的消息传遍朝野,但这一次她乖巧的受封,没有惹事生非,没有张牙舞爪,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无数深宫女人的缩影。
跌跌撞撞的头破血流到规规矩矩的危坐正襟。
可我此时却没什么心情感叹这变化,因为我摊上事儿了!
大年三十的那天晚上,我和慕兰轩站在城墙之上,在满天璀璨的烟花之下,大吵了一架。
甚至,太过于投入,第二天双双风寒入体,起不来炕!
帝后不和的消息传进了每一个在家休年假的官员耳朵里,众人纷纷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这对假装恩爱十几年的夫妻,终于撕破了脸面?
我呸!
我哪里知道大年三十他还批奏折啊!
我哪里知道他会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主动和我找不自在啊!
彼时,我去到上书房给他请安,想问问他晚上宫宴的一些事宜。
他正在看奏折,我便离得微微远。
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我便连看都不看。
可他今日不知咋么了,招手唤我过去,把那折子放到我眼前,同我说道,「年后朝中有一批官员调动,皇后也来看一看。」
我没有低头看折子,而是疑惑得看着他。
后宫不得干政,官员调动,同我有什么关系?
他挑了挑眉,又把折子往前递了递,示意我低头看看。
那上面有很多人的名字,但打头的那个名字格外的显眼,叫池子言。
那是我表哥,十四年前先皇殿前御赐的探花郎。
也是我少时的梦中情人。
在我入宫后的一个月便放弃了大好的前程回到边陲小镇做了一方父母官。
如今这许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同我提起过他的消息,我也没有打探过。
我抬眸看向皇上,眼神中带着些许疑惑。
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锐利,似乎带着寒光想要把我刺穿一般。
过了许久,他方开口道,「该给他安个什么职位呢?」
我平静的开口,「皇上自有定夺,臣妾先告退了!」
我转身时他拽住了我的胳膊,却被我大力的甩开了。
又试探我!
隔了十三年的试探,是不是来的太迟了些?!
接下来的宫宴他也是全程冷着脸,就连我俩每年的保留节目,独赏烟花他也是一言不发。
我作为一个贤良大气的皇后,今夜又饮了些酒,其实是想要同他解释一番的。
可奈何我大概是喝多了,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万分不符合身份的吐槽,「皇上气什么?都过去了这么多年,如今才想起来翻小肠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抬手拍了拍慕兰轩的肩膀,「再说,日子不还得过嘛,还能离咋的啊?!」
「颜如冬!」眼前的男人脸色越来越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至身前,咬牙切齿的质问道,「这么多年,朕倒是第一次知道皇后如此的豁达!」
「你同朕是在对付的过是吗?」
「你从来没有心悦过朕对吗?」
「颜如冬,你的心倒是和你的名字一样,如同冬天一样冷硬。」
面对他眼尾猩红的质问,我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可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我静静的与他对视,心中酸涩一片,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泪留了满面,慕兰轩也没有如从前一样抬手为我抚去。
大概是真的对我失望了吧。
也好,从此再不奢望,我也谨记颜家长辈的教导。
只是,我为何心痛的厉害。
许是真的喝多了吧。
六
整个正月我与慕兰轩都没有说话,包括元宵节他也没有来我的宫里留宿,据说是批了一夜的奏折。
他最近很宠爱柳贵人,常常去她宫里听琵琶,连带着她的父亲都升至户部尚书,彼此成了相辅相成的底气。
难得一个晴日,众妃来请安,寒暄之时慕兰轩突然来了。
他坐在我身侧,话里话外全是对柳贵人的爱护,我微微侧头看向他,恍然间觉得有些陌生,他眼角已有了细纹,背脊虽挺得笔直,但头上却好像有一根白发。
「皇后!」慕兰轩的声音把我唤醒,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只有不悦并无情意。
「你在想什么?连朕叫你都没有听见?」
他的语气生硬,在众人的面前数落了我,「整个正月都魂不守舍,哪有一点国母的样子!」
「难不成还在想着什么故人吗?」
他的神色,语言像一把一把的利刃扎在我的心口,疼得厉害。
我一直是个心大的人,可今日却好像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我极力的忍着眼眶的泪落下来,哑着嗓子轻声开口,「不是皇上先无理取闹的吗?」
「啪!」
茶杯摔落在地的声音吓了所有人一跳,众人纷纷跪地不敢抬头,只有我咬着下唇,定定的看着他。
眼神中的不解和凄凉不曾掩盖,可却没有换来他的一丝怜悯。
我是真没想到不过是一场酒后失言,不过是多年前的一个梦中情人,不过是他一次没什么缘由的试探,最后竟演变成如此。
我成为了大凉第一个被关入冷宫的皇后。
我走入那荒凉的院落,身后斑驳的大门缓缓关上,我算是彻底的与世隔绝,无人问津了。
我看着满是灰尘破财的屋子,微微蹙眉,但也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便动手同丫鬟一起收拾。
日子终于在我入宫的第十四个年头时清净了,我在冷宫呆的无聊,但也逍遥自在。
我甚至都觉得慕兰轩这次的无理取闹,小题大作是件好事。
可总有些人想看看我落魄的样子,时长有些下人趴着门缝往里看,也有些人会在这僻静的冷宫门口高声阔论。
今日皇上又宠幸了谁。
皇上提起我又有多么的不屑。
柳贵人怀孕了,晋为妃,赐号纯。
我听了这些话,心中也只是浅浅的波动,并无反应。
直到那日的消息是,皇上在早朝时,因与丞相意见不和大发雷霆,当场罚俸一年,落了这百官之首的脸面。
我听到这事时,眉头紧蹙,心口一阵绞痛却还要强忍住不让侍女知道。免她担忧。
我如今被困在这幽幽冷宫里,短衣缺食,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但我但不会传扬出去,让别人看了我颜家的笑话
只是我不知道她们说的爹爹被训斥是真还是假。
但后宫与前朝相辅相成,我既然这样,想必父亲也是快要告老还乡了吧。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我心疼家人,也再一次感受到帝王无情。
七
纯妃十月怀胎,为皇上生了皇子,她的父亲也一路高升,甚至隐隐有要取代我爹爹的地位,一时之间柳家成为了京中新贵,纯妃在后宫更是风头无两。
前朝后宫都在议论纷纷,说我终于要被废了,纯妃会做下一任皇后。
只可惜,这一年的冬雪下的很大,却也掩盖不了这深宫之中腌臜事。
屋外的白雪飘落,我同丫鬟在院中扫雪。
冷宫的大门被推开时的吱嘎声刺耳的很,我转身望去,一抹明黄色映入眼帘。
我们见到彼此具是一愣,站在原地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脸上,身上,最后是我握在手中的扫把。
他眉头微蹙,眼眸中有意味不明的情绪在翻涌,他缓缓抬步走来,与我对面而立时,想抬手轻抚下落在我发间的白雪,却被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心口又开始了莫名的绞痛,甚至于有一股腥甜涌上嗓子被我生生压了下去。
他的手滞在半空尴尬的不行,深深的看了我半晌,许久才低沉的开口,「冬儿,朕来接你了……」
我被慕兰轩抱进中宫时,乌泱泱的跪了一片,所有人都恭敬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吗?能活到死就不错了!
我再次见到纯妃时,她已是庶人,身形佝偻,衣衫脏污不堪,同从前那个害羞浅笑,弹得一首好琵琶的娇俏姑娘相比,此刻没有半分体面。
她亲自断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在她儿子一周岁后,被慕兰轩抓到与侍卫私通。
皇上去她寝殿外时,尚能听到里面的娇软调笑,和淫污秽语。
皇上的脸黑了,头顶……绿了!
侍卫当场就被杀了,纯妃衣衫不整的蜷缩在一旁,一语不发,没有辩驳和求饶。
皇上当时怒极,狠狠一脚把她踹倒在地,咒骂的话脱口而出,褫夺了封号,最后说既然她如此淫乱,不若就活活打死,扒光了送回他们柳家。
直到那时,纯妃才觉得害怕,跪在那里拼命地磕着头,直至鲜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肮脏而又绝望。
此刻我半蹲下身,与她平视,问她为何如此傻?
她低垂着头半晌没有吭声,我亦没有催促。
直至许久,我看到一滴泪落在了地上,她缓缓抬头,满含泪水的眼眸透着悲凉的问我,「皇后可知……我为何受宠?」
……我知。
她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凄惨一笑,继续说道,「因为我像你……」
她的眼睛像我,从我见她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
甚至可以说,自皇上登基以来,所有入宫封妃的女子,或多或少都有像我的地方。
八
纯妃的泪不间断的落在地上,她得声音哽咽又带着无尽的哀伤,「我初初进宫时十六岁,他第一次来我宫里,便夸我长得好看,他说我的眸子清澈如水,让他沉醉。」
「他当时抚上我的脸,离我极近。」
纯妃回忆起那日得场景,神色中带着向往,「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啊,他那样的温柔,沉稳,对我好极了,甚至轻吻我眼睛的唇都带着无限的爱恋。」
「他当时一连五日来我宫里,我以为我是这大凉最幸福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渐渐低落,身子也不由得颓废,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青筋凸起,眼睛瞪大的看向我,带着不甘和怨恨。
「可是那日他喝醉了……他唤我……冬儿……」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他爱的不是我,而是你这个从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皇后!」
「……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我本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只要我及时抽身便谁也伤不了我。」
「后来我盛宠不断,甚至在把你打入冷宫之后,他更是扶持我父亲上位。」
「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我以为我为他生下皇子,我便不会再是替身了。」
「他也从来没有制止过,要立我为后的传言。」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为了护住你们颜家的繁盛。」
纯妃的哽咽的声音透着凄凉,和对自己愚蠢的可笑,「到头来……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他把你送进冷宫是在保护你,我的孩子他也早想好要给你抚养。」
纯妃那肖似我的眼睛,苦毒的看着我,声嘶力竭般的朝我吼叫着,「凭什么?」
「你颜如冬生不出,凭什么就要把我的孩子给你!」
「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生的孩子都不是自己的,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却从来只把我当做替身!」
我看着她陷入癫狂地模样,突然想起她刚入宫时的娇俏害羞,还有后来她受宠时的娇媚可人。
皇宫真的很可怕,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被折磨的如同疯妇一般。
我听着她一遍遍的在那儿喃喃自语,「凭什么?那是我的孩子凭什么给了你?」
「凭我是他的妻子。」我缓缓开口回答她的问题。
在她没什么焦距的眼神中又说了一句,「凭你不过是个替身。」
「还有,」我一字一句的说着这世间最残忍的话,「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何会知道他要把孩子给我的打算?」
「又为何在你伤心难过时,那个侍卫刚好出现?」
「又为何如此森严的后宫,一个外男能随意出入?」
对上她惊恐错愕的眸子,我心中没有丝毫胜利得快感,只余绝望。
若我当初也交付了自己的一颗真心,今日是不是被伤的体无完肤人就变成了我?
「纯妃,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真心。」
我转身离开时想的是,真好,再看不见她那讨人厌的眼睛了。
可是,就算没有那眼睛,也还是会出现眉毛,鼻子,嘴巴…………
我唯有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就算他做的这些事是为了我又如何,我要守好自己的一颗心,不能沦陷,也不要以为自己在一个帝王的眼中是身份特殊的存在。
我要时刻谨记,「帝王无情,不可动心。」
纯妃的事,最后也只变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一个小谈资,慢慢的再无人谈起,仿佛在这宫里死一个人还不如杀一只鸡让人感兴趣。
她也成为了她儿子一生都不会提起的污点,而我却是那孩子唯一的母亲。
慕兰轩与我表面上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他常常来看望孩子,也会在我搂着孩子入睡时,轻轻的从身后环住我。
我们仿佛是真正的一家三口,恩爱非常。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一个梗在隔着彼此,若不抽出来扔掉,是不会真正的快乐的。
九
隔了十多年,再次见到池子言时,我心中除了感叹故人已老外,其实没什么波澜。
彼时宫中召开青莲宴,邀请百官前来赏莲,池子言应是去年就回京赴任,所以今次也在名单之中。
我初时没有认出来,只是远远扫过那人有些熟悉,便多看了两眼。
身侧慕兰轩抓住我的手紧紧攥着,我有些怔愣的转头看他。
他淡淡的撇了我一眼,某种的不悦更是让我错愕。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我近来精神不济,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
直到有人来报,说是池大人求见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慕兰轩又是犯了小心眼儿的老毛病。
真是太平盛世啊,天天想这些个没有用的东西。
「臣,参见皇后娘娘。」
池子言这些年一直远离京城,是个为民办事的父母官,如今一身朝服在身,也难掩他劳累到有些佝偻的脊背。
「表哥起来吧。」我轻轻开口,说出的话却让他微微一震。
「臣不敢。」
他始终低着头,并无逾矩,我问他找我可有什么事,他浅笑摇头,只说是许多年未见,想亲自同我问声好。
他比我大了三岁,年少时我们也算青梅竹马,父亲看中他的品格和学识,常常邀他来相府小住。
年少时我的确是喜欢这个芝兰玉树,君子端方的表哥的。
可这都是从前的事儿了,如今我为君,他为臣,时隔这么多年再见面,除了感慨,再无其他。
可有些人就是当局者迷,或者说在帝王的眼里人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人,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
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在聊天啊!
一个站的笔直,一个始终垂眸,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左右十多个宫人,你看不见啊!
我面对慕兰轩平静的回道,「池大人问安,臣妾便与他闲聊了几句。」
「哼,」他在臣子面前还是要保持自己的威严气度的,只冷哼了一下,便不再言语。
但他的手与我紧紧想牵,身子也挡住了我大半。
我不知在他的眼中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妻子,怎样的皇后。
为何他会把我想的如此不堪。
我们本就表面平静的气氛,又一次因为他的臆想而有些冰冷。
他虽然还是常常来看孩子,也会与我用膳,陪我入眠,但他几乎是全程绷着一张脸,甚少说话,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似的。
宫里人人自危,害怕哪里惹了他的不快,丢了性命。
看着如此低气压的他,我也只能默不作声,把所有的委屈咽进了肚子里。
真是憋屈!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近二十天,我终于在就寝前爆发了。
彼时他刚沐浴而归,坐在榻上,我拿起帕子,安分的做一个皇后应该做的事,想为他擦头,却被他面无表情的躲开了。
我一时呆愣在原地看着他,他蹙眉瞟了我一眼后,便伸手要拿过帕子。
可我却没有松手,与他分别拽着帕子的两端,谁也没让着谁。
他瞪大双眼不悦的看着我,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的亮。
可我此时没有时间欣赏他的眸色,只气血上涌,一把拽回帕子,然后不管不顾的同市井妇人一般摔在了他的脸上。
十
帕子在慕兰轩的脸上滑落,仿佛是一点一点的慢动作。
直到他充满错愕的表情露了出来,我不屑的撇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去窗边。
「颜如冬,你疯啦!」果然身后传来慕兰轩的扬声大叫。
我紧皱眉头的转身怒目而视,他被我唬的一愣,竟没有再说话。
他仿佛不敢相信,从来温润端雅的发妻,怎么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还对他如此不敬。
过了半晌,他缓步走到我面前,伟岸的身影将我笼罩在阴影之下,他在我的注视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问道,「你……怎么了?」
怎么了?
我嘲讽回道,「我怎么了?不是皇上一直再给臣妾脸色吗?」
「朕……」
我打断他的话,「皇上是要说没有吗?」
因我的抢白,他的脸色讪讪,颇有些一口气没上来,又被我堵回去的感觉。
「臣妾不瞎也不傻,皇上有没有甩脸子臣妾会看不出?」
我往前迈了一步,与他更是贴近,仰头望着他的眼睛,继续说道,「皇上是因为池子言生气。」
他几乎是一瞬间的逃避了我的眼神,摇头否认的飞快。
可我不管他的反应,「臣妾同池大人虽是表兄妹,可已有十多年未见了,若不是前些日子碰见一面,恐怕连他的长相都已忘记了。」
「你……」他张嘴又闭上了,犹豫了一下才再开口说道,「你不是喜欢他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声量陡然升高,吓了他一跳。
我就知道这个狗男人介意我从前喜欢池子言的事儿。
「慕兰轩!」我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也不顾尊卑的直呼他的姓名,「我从嫁入东宫那天开始,便一心一意的做你的妻子,本本分分的做太子妃,做皇后,从无旁的心思。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我?」
「你为何要把我想成如此不堪的女人?」
「你如若觉得我不配做皇后,你大可以废了我!」
「如果这后位一定要是颜家的女儿,我家中还有妹妹,可以接进宫伴驾。」
「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好?没有中宫的气度吗?」
即便我无数次的告诫自己,要端庄,要持重,不能陷入帝王之情里去,可我此刻还是觉的委屈。
我的眼泪蓄满了眼眶,颤着声音的说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
他抬手想抹去我眼角的泪,被我一把打落,他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拿他来试探我,为什么在我见了他之后,就对我冷暴力!」
「我……我只是怕……」他环住委屈的我,把头埋在我的脖颈,温热的唇贴在我的皮肤上,喃喃道,「我怕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过。
十一
我还记得多年前的封后大典,他站在那无人之巅,牵着我得手同我说,他要创一个百年盛世,要大凉成为这天下的主宰。
他说要邀我做个见证,让我一直陪着他。
他说那话时眼中有光,那深深浅浅的纹路,深邃而璀璨。
我那时真的喜欢他,喜欢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我的男人。
只可惜,他是帝王,而我只是个女人。
他为了巩固势力,开始扩充后宫,一个又一个女人封了妃,侍了寝。
即便那入宫的女人像我又如何,终究不是我。
我盼着做他的此生挚爱,可帝王的情又岂是独一无二的?
我小心翼翼的收起那份天真的让人可笑的爱。
我不说,便能骗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可他如今同我说,怕我不喜欢他?
我哭的撕心裂肺,声音透着悲凉和无奈,他怕我哭坏了身子,把我抱坐在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后背,一直柔声的同我说着话,「冬儿别哭了,别哭了……我再也不多想了,冬儿乖……」
他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反反复复的只是这些话,却更让我心中酸涩。
这是他登基以后第一次说「我」,放下了帝后的身份,我们也不过是对普通的夫妻罢了。
自那日以后,我便病了,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
我疲累的靠坐在床上,看着为我吹药的皇上,隐隐有些晃神。
我想起嫁他那日,他掀开盖头,逆着烛光一袭红衣衬着肤色极白,眉眼端秀,风姿翩翩,他的声音沉稳而温柔,「饿吗?」
我那时一天没有吃东西,饿极了,我坐在桌前尽量保持着我的贵女风范,却也是忍不住的一口一口的吃着糕点。
他温柔的笑在眼中绽开,轻轻的为我擦去嘴角的残渣,带着笑意说道,「慢些。」
我那时觉得这个人真好,只可惜……我不能喜欢他……
这是我出嫁前父亲告诉我的话,最是无情帝王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时至今日,我嫁给她十五年,如今他虽依旧是是个成熟稳重,权利滔天的美大叔,可若仔细看,他的眼尾也爬上了细纹,鬓边夜隐隐看到了一丝白发。
而我,大概也不能陪伴他多久了。
在他低头为我吹药时,我缓缓抬手,抚上可他的鬓边。
他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袭击,遂不解的看向我,「怎么了?」
「冬儿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知是不时冬儿起了作用,还是我年纪大了回忆起往事突然生出了些许感慨。
我语调清浅,垂着眼眸有些愧疚的同他说道,「臣妾嫁与皇上十五年,却还耍小性子,要皇上的安抚。」
「这皇后做的倒是不称职了……」
这话说完我不知为何心口疼的厉害,像是快要窒息而死一般。
慕兰轩扶住我的肩膀,焦急的问我怎么了?
我的声音很弱,但又固执的想要他的一个承诺,「慕兰轩,若我没有死,可不可以废了我。」
我不要再做皇后了,爱不得,恨不得,成日得端着,真的好累。
我没有听见他最后有没有答应我,只是自我醒来后他再没有来看过我。
后宫的所有事交给了容贵妃代为处理,那个娇俏有些刁蛮的小姑娘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了。
后宫,真的磨练人。
十二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是在一个早上,我突然留了鼻血,怎么也止不住。
我意识到我应该见他一面,让他满足我最后的渴求。
他来的那日阳光明媚,我坐在院中抬手抓着虚无的温暖,可内心却冰冷一片。
暮兰轩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我的宫里,一身黄袍,眉眼如画,一步一步的朝我走来。
看到他,我心口闷疼的厉害,只淡淡的说了句,「皇上来了。」
他大概没有想到,我的身子竟坏的如此彻底,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一眼不错的看着我。
「颜如冬。你怎么了?」
他的眼底一片猩红,沙哑的说道,「你说要同我许愿,你想要什么?」
「要你废了我。」
「慕兰轩,我不要同你合葬。」
这宫里太可怕了,我嫁过来来十几年从未真正的快乐过。
每日想的是要如何做一个好皇后,把慕兰轩管好后宫。
还要想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可以保颜家繁盛不衰。
可我也想做一个快乐的小姑娘,只是冬儿,不是什么其他的附属品。
我死后不要入黄陵,我要远离这吃人心的地方。
这是我最后的固执,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叛逆。
我都能想到父亲听了,必是勃然大怒。
慕兰轩抬手想抚上我的脸,可被我侧头躲开,「这么讨厌朕吗?」
「我不讨厌皇上,只是太累了。」
我从出生那日,便注定要做皇后,甚至太子还没定下来是谁,我就已经内定了。
我从小到大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有人特意教导的。
「慕兰轩,我真的累了,我只希望下一世再不做权贵女。」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闹别扭的嘟囔。
我永远不知道他有没有废了我,就好像他永远也不知道那年的除夕夜,先皇后的宫墙之下,我转头看向他时,芝兰玉树,君子端方。
「如果做他的太子妃,冬儿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