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玩腻了,」成亲当日,他扯掉胸前红花,众人面前扔掉我头上盖头,「一直以来,都是逢场作戏,你怎么还真信了。」
1.
满座宾客目光如刀,刀刀要人性命,我站在火盆前,强忍着一阵阵冲上头顶的眩晕:「君离,别闹了。」
「闹?谁闹了?我倒觉得今天的婚礼,才是一场闹剧。」
我被气得笑了:「背着我在雪山里走七天七夜,是逢场作戏?为我挡刀挡剑满身是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是逢场作戏?为我砍杀追兵一百八十二人,砍得刀成了锯子,也是逢场作戏?」
「医仙姐姐,您以为我愿意吗?要不是你们药王谷那些老东西给我下了牵机毒,不把你安全带回来不给我解药,我早把你扔了。」
我嗤笑一声,依然觉得离谱:「爬到十丈高的悬崖上给我采雪莲花……」
「你知道你多沉吗?」他打断我说话,自顾自抱着臂绕着我转起了圈,「我当时就想,这人呐,真是岁数越大越重啊。这娘们瞅着弱不禁风的,一背起来可真要了亲命了,那七天七夜我那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还得给你挡刀挡剑,还得给你杀追兵,妈呀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要是为这个老女人死了我可亏大了。得亏救兵来了,啧啧啧。」
我深呼一口气,竭力平稳下声线:「都『逢场作戏』那么长时间了,为什么不继续装下去?你也说了,我是医仙,明枪暗箭难防,行走江湖,你总有求我的时候,何苦这样,自断后路。」
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凑到我面前,笑着挑了挑眉:「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想让我继续骗自己,有意思吗?当初我说我不介意你比我大五岁,我说我要永远把你当小女孩来疼,你……真信呐?照镜子了吗?你看看咱们两个,般配吗?」
「商君离!」
「本来继续装下去也没什么的,反正我都装了那么久了,」他抱臂回过了身,耸肩一笑,「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有真正要娶的人了,又怎么能和别人成亲。」
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人群中站出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双环髻,穿着粉嫩嫩的小裙子,一双眼里泛着泪花,哭着叫了一声「君离哥哥」,就扑进了他怀中。
商君离把她搂在怀中,揉了揉她的发顶,转过头来对我的时候收敛了所有笑容:「今天,小爷告诉你,这亲,小爷不成了,从前与你一切鸳盟,全部作废。以后别纠缠我了,她看见了,会难过。」
女孩身高至多到他胸口,软软糯糯的一小团,那样自然地抱着他的腰,也不知已经做过了多少遍。
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的亲密模样,我只觉刺眼,只觉得火盆里那低矮的火焰,不知怎的在灼烧着我的脸。
「商君离,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早就想好了。本来我从没觉得和你相处这样难以忍受,直到遇见了阿芝。从此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我闭了闭眼,笑了:「好。看你们的样子,勾搭成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倒要感谢你今日主动把事情揭出来。」
「什么叫勾搭成奸……」
「刀来!」
我伸出了手,看向了喜宴门口的带刀侍卫。
侍卫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刀送到了我手上。商君离见状赶忙将他的小情人护在了身后:「你你你你个疯娘们要干嘛?」
我接过侍卫的佩刀,扯起自己喜服一片裙摆,手起刀落,裙摆上龙凤纹拦腰而断,手一松,碎布落地:「今日你我,如同此裙。」
商君离看着落地的裙摆碎片,扯起了一边嘴角嗤笑道:「正合我意。」
「今日悔婚之辱,我记下了,但我药王谷有仇必报有恩必偿,救命之恩,自也不能含糊。这块令牌你拿着,来日若有难,拿着它过来,我仍可以救你一次。」
我伸手解下腰间令牌,递了过去。
我以为他不会收,结果他二话不说就将令牌抢了过去,掂了两下,反手就递给了身旁的女孩子:
「快拿着,这可是好东西。这医仙大姐吧,别的不行,医术是真没得说,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啊啊呸呸呸,说什么呢,我们小阿芝才不会得什么疑难杂症,这块牌子你只管拿着,希望永远都用不上。」
叫阿芝的女孩喜滋滋将令牌收了,凑让去与他旁若无人「吧唧」亲了个嘴,羞红着脸道:「君离哥哥对我最好了。」
围观的宾客已经受不了骂上了:
「有伤风化!」
「忘恩负义!」
「不知廉耻!」
我却不受控制想起了我与他第一次亲吻的情形。
那是在荒原雪山中,他凑近我的时候眼睛好亮好亮,紧张得呼吸都乱了,终于亲到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如今与别人肌肤相亲,却是这般娴熟,这般温存。
我摇了摇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摆摆手示意宾客们噤声:「你既已经收了我的令牌,那我们从前种种,就算两清。再来我药王谷,有令牌便罢,若是没有令牌,别怪我齐梦幽心狠手辣,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商君离的身形似乎僵了一下,下一瞬间却无所谓地笑了:「好啊,两清。谁没病往你们药王谷跑,一股子药味,怪晦气的。」
「商君离,你欺人太甚!当初若不是你死皮赖脸拼命追求,梦幽何至于答应嫁给你?她为了你拒绝了本侯,甚至于连做王妃的机会都放弃了,你他妈就是这么报答她的?」
人群中,忽然又站出一人,玉袍束带,是永昌小侯爷李元青。
「元青,算了……」
「哎呦喂,一口一个元青叫得好顺嘴呀,齐梦幽,你这下家找得也挺快啊。还做王妃……我现在不拦你了,你去呀?」
商君离叉着腰阴阳怪气。
我是不理解,明明悔婚的是他,他又哪里来的脸来说这些。
「梦幽,我李元青诚心求娶!」
「元青,今日我们不说这些。」
「梦幽!」
「一会儿陪我去草庐坐坐可好?」
「你是说……」
「嘘。」我比了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回头向满座宾客一躬扫地:「今日婚礼已成闹剧,辛苦各位不远万里而来,我药王谷备了清茶薄酒,还请各位在此处稍歇,若想游玩,我们依然会好生招待,若想返程,我们都送上盘缠。」
说罢,吩咐身边淮夏:「去,按照礼单将所有宾客的礼物都退回去。」
「谷主不必如此……」
「医仙,我们一定为你讨回公道!」
我摇了摇头:「情之一字,没有公道可言。今日之事是我与商君离的恩怨,与诸位无关。仍是感谢诸位到场,此情,梦幽一直感铭于心。」
说罢,不待众人回话,深深一礼,示意元青跟上,便转身向草庐去。
元青蹦蹦跳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边,搓了搓手,道:「我一直恼恨,当初在雪山中,陪着你的,为什么不是我,背着你的,为什么不是我,为你杀追兵的,为什么不是我……」
我叹了口气:「有什么的,雇来的护卫不也就是做这些吗。」
「齐梦幽!你说什么呢?谁是你雇来的护卫,你雇得起小爷吗?」
商君离的耳朵也不知怎的这么长。
我冷冷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转脸吩咐护卫:「送客。」
药王谷侍卫早看他不爽,我一声令下,仓朗朗拔刀出鞘,数十把大环刀刀剑朝他,将他围在中央。
他紧了紧怀里的小情人:「阿芝咱们走,不跟这帮蛮子一般见识。」
侍卫们气极:「谷主!」
我闭了闭眼睛,道:「让他滚。」
侍卫们千般不愿,还是让出了一条道路,让商君离带着他的阿芝大摇大摆出了我药王谷的门。
君离,当众悔婚,大闹婚礼,你是真的变了心,还是别有苦衷?便是有苦衷,做到这般地步,你我也回不去了,你可知道?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也许他是对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非你不可,本就没有我所误以为的深情,古往今来,从来如此。
唯一庆幸的一点是,那个秘密,我还未透露给他半个字。
本想今夜洞房与他交底,万没想到还未拜堂,已是劳燕分飞。
2.
「梦幽,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你嫁给我……」甫一坐下,元青就满脸兴奋拉起了我的手。
「元青,」我叹了口气,打断了他,「侯府需要一个女主人,而我,是药王谷的主人。」
元青脸上的笑意僵住:「所以?」
「即便我愿意以药王谷为陪嫁,药王谷也是祖宗基业,非属于我一人,我嫁去京城,必生离乱。」我冲他露出了一个力所能及最温柔的笑容,「更何况……我一直,是很喜欢你的,只是没有喜欢到,愿意为你抛家舍业。」
元青满脸不服:「他就可以吗?」
「他无父无母,虽未明说入赘……但是不和我留下,又能去哪里。」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元青慌忙站起了身,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冲我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我我去催一下,上点菜过来,你晨起梳妆,一定饿了。还有这凤冠霞帔,赶紧换掉,我去帮你叫淮夏。」
我没有多说什么,笑着点了点头,任他去了。
元青一直是个乖孩子,知进退,懂道理,他从不会胡搅蛮缠,不像……某些人。
结果几日后,宾客们刚刚陆续走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元青刚刚走出药王谷的山门,对面就吹吹打打来了一队人,为首的坐在步撵上,走了这么远的山路过来仍是衣不染尘,一身红衣,头戴宝冠,上缀西洋红宝并几个颤悠悠的绒球,身上红衣暗绣云纹,缀着金线。足蹬翘头履,上面亦是缀满宝石宝珠,更难得的是颗颗对称,色度、大小皆是一样,光这一双鞋,就价值万金。
步辇停在山门前,他一挥手,身后仆从鱼贯而上,几只宝盒在我面前一字排开。
「梦幽,告诉我,你是喜欢金雁,翡翠雁,还是这只珍珠雁?」
一身骚包的林南川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玳瑁琉璃叆叇,挑了挑眉,冲我露出了一个得意至极的笑容。
雁者,纳采之礼。
他这是有备而来,送礼,是求亲的意思。
这套流程我熟,毕竟走过一遍。
商君离家徒四壁,当初是亲自上芦苇荡给我捉了一对活雁,那对雁至今仍养在后院,我早忘了要处置它们。
「哎呦喂好厉害,珍珠翡翠黄金呐,反正都是死的呗。」
我是不是幻听了?怎么刚一想到商君离这个混蛋,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转头看过去,居然不是幻听,商君离搂着他的阿芝小宝贝,站在山门前,吊儿郎当地咬着一根草棍,对天翻了翻眼睛。
「黄金有价玉无价,我选翡翠。」
我对着林南川展颜一笑,示意淮夏上前去接礼物。
商君离上前一步将林南川家的仆人挤到了身后,一把掏出我给他的令牌:「你个乌鸦嘴,我家阿芝真的生了怪病,快给她治!」
我挑眉看他:「那让她进来吧,你可以走了,别挡路。」
「你凭什么让我们分开!」
「那就一起等死呗。我只说能救你一次,破例为你救她,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放你两个人进来?你看清楚了,我们这是药王谷,不是善堂,明白?」
「你……」
淮夏上前挤开商君离,接过了林南川送的翡翠雁,翻了他一眼,耀武扬威地回来了。
我点头微笑,示意林南川一行人进来,对方笑得得意,在步辇上哼起了小曲儿。
商君离翻了林南川一眼,便和他的阿芝小宝贝在门口演起了生离死别:「进去之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托人传话过来,我都给你送。到了里面一定记得多吃饭,冷了就添件衣裳……」
「君离哥哥,我舍不得你……」
「阿芝,我也舍不得你……」
我这胃里一顿翻江倒海,忙转过头跟着林南川进了草庐。
林家是泉州巨贾,富可敌国,林南川是家中幼子,自幼娇惯异常,因请我治过一次眼疾而与我相识。
如果说李元青是一只忠诚憨厚的大狗狗,林南川就是一只骚包俏皮的小狐狸,我一直与他相处不错。
收下礼物是权宜之计,但我们两个之间确实尚有可能,他是幼子,不能继承家业,故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入赘。
我这一生只动过一次感情,是因为商君离,是因为全世界都想杀我的时候,他用命护在我身前。
从今往后,只谈利弊。
我在主位坐好,林南川坐在客座,刚要张口,门便猛然被推开,那个叫阿芝的女孩子嘴里唤着「姐姐救我」,扑通一声便摔倒在了我面前。
3.
我三岁开始读医书,五岁开始旁观父亲坐堂,七岁开始学诊脉,如今二十三岁,已经浸淫医道二十载,这阿芝的脉象,却是此生头一次见。
气血瘀堵,有,但又有十二分的活力,不像少年女子,倒像青壮男子;可细一把下去,又气若游丝起来。
我尤自为她的情况踌躇不已,她却已经悠悠醒转,细白的小手拉了拉我的衣服角,气若游丝道:「医仙姐姐,我还有救吗?」
我摇了摇头:「不好说。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们,只要拿出令牌,便可救人一次,就一定会竭尽全力。」
「那就好。进来之前我还担心来着……」
「担心什么?」
「担心你会给我穿小鞋……」
「哦,这你不用担心,」我笑了,「小鞋,肯定会给你穿的,担心也没用。毕竟我只保证了会救你一命,没保证不刁难你折磨你趁机祸害你吧?」
阿芝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医仙姐姐,你吓我的对不对?你可是医仙啊,悬壶济世、妙手仁心,你怎么会欺负我呢,对不对……」
「呵呵,」我又笑了,想道德绑架我,你还嫩点,「这两年救了几个大人物,把医仙的名字传了出去,大家都忘了我另一个外号,毒仙了。我救的人是多,但死在我手上的人,一样不少。当初我在雪山被人追杀了七天七夜,你以为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因为我悬壶济世、妙手仁心吧?」
「可是,可是君离哥哥明明说……」
「说什么?」
我一眼望过去,目光大约是犀利了一些,吓得阿芝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拼命摇头:「他他他他什么也没说!」
鬼才相信。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掐紧了手心。
这个商君离,要是敢把当年的事情泄露给外人……
我定叫他生不如死!
4.
晚饭是佛跳墙。
林南川带来了数不清的鲍参翅肚。
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谢谢,很美味。」
阿芝在旁边阴阳怪气:「我君离哥哥给我亲手烤的鱼比这个香多了。」
当年在雪山,商君离为了给我抓几条鱼吃,一双手泡在冰水里冻得通红僵硬,鱼烤出来却格外鲜美。一想到这小丫头片子也吃过他抓来烤的鱼,我就想把她穿在签子上一起烤了。
回房间一看,床上铺满了锦衣华服。
林南川说,随便挑,不满意他让裁缝再去做,喜欢粤绣可以用岭南绣娘,喜欢苏绣可以用江南绣娘,喜欢京绣,北方绣娘他也请得到。
问我如何,我说:「谢谢,很美丽。」
林南川眉眼飞扬,清秀的面庞在一身华服映衬下带了几分秾丽:「跟我到泉州,西洋的红宝你拿匣子装,弗朗机人的火铳你随便玩,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你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都给你搜罗来,你就是想养狮子老虎麒麟兽,我也给你抓。怎么样?」
我笑了笑,却摇了摇头:「破家值万贯,药王谷虽贫,我却也不愿意离开。」
「可你收了我的翡翠雁……」
「照理说我是不该收,但拒收了,也就没得谈了。我是不想嫁人,但我,愿意招赘。」
林南川听我提出了入赘的条件,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眯了眯眼睛,笑了:「梦幽,你刚刚遭遇悔婚,我就来求娶,是不是时机还是不太对?」
我笑了:「哪里的话?我只是不想做人家媳妇,侍奉公婆,三从四德,拼儿子。再说,药王谷长辈凋零,年轻一辈中无人接得起我这担子,我不能撂挑子。」
林南川笑了笑:「我听说被退婚那天,你被他抢了盖头扔在地上,却还是那么得体,一不哭二不闹三不上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还记得将宾客送来的礼物退回去。」
我挑了挑眉:「哪里做得不对吗?」
林南川笑了笑:「就是太对了,太理智了。你不愿意软弱,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心痛,但是,你是人啊,不是真的无情无心的天上仙子,惨遭背叛的心疼,一点都不肯流露出来,难道不会越来伤你越深吗?」
我呆住了:「我……」
「先别说生意,呸,婚事了,」他走到我身边,目光温润,「跟我去泉州散散心吧。看看南阳客商带来的珍宝,吹吹海风,吃最新鲜的蚝仔和鱼虾。南洋诸国产的许多药材,也是内地没有的,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
「我五岁目盲,是你让我重见光明,你也是我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这些礼物你只管收下,不管你愿不愿意嫁,或者最后有没有娶我,它们都是你应得的。」
我心一酸,然后便是一软。
刚想张口,便听到门外有响动,走过去一开门,一个人就站立不稳跌了进来,不仅跌了进来,还就地一坐,嚷嚷了起来:「医仙姐姐,我胸闷!」
我也不知她是真胸闷还是假胸闷,要是假的,我就给她变成真的。
不过此刻这氛围已经被她搅和了,我无奈叫人:「淮夏,先带林公子在谷内转转,我先给阿芝看病,去去就来。」
结果林南川不依:「不,我等你。」
我笑了:「也好,你先在这里吃茶。」
然后提起阿芝的脖领子,把她带去了药房。
阿芝的脉象还是那么怪。
上次给她吃了点活血化瘀的药,毫不见效,病情还急转直下,故而我立刻给她停了药。
后来没辙了,给她用金针放了点血,气血瘀堵才算是好了一些,可能是失血过多,小脸白得吓人。
说实在的,照她这脉象,能活蹦乱跳实在是奇迹。
我觉得她这胸闷像装的也来源于此:失血这么多,按理说不该闷了,头晕更合理一些。
结果一把脉,嚯。
还是淤堵。
这商君离什么毛病,给我出难题吗?想让他的阿芝凭一己之力让我金身告破、名誉扫地,因为死活都治不好她?
我盯着阿芝,冷冷问道:「你到底姓甚名谁,从何而来?」
阿芝慌了,急急转过身去,小肩膀一抖一抖,半晌才踌躇道:「我叫吴芝,蓟县人,是君离哥哥带我来的。」
蓟县人,商君离的老乡。
很好。
「胆子还挺大,吴芝,果真无知者无畏。」
做出那种事还敢一个人跑到我的地盘上,在我的雷区反复横跳,是真不怕我借机报复啊。
「没有啊,医仙姐姐很好的,我从小就很崇拜医仙姐姐,就想成为医仙姐姐这样顶天立地的人。」
恶心人的办法有很多,这一对总有别出心裁的方式。
我皮笑肉不笑:「你今年多大了?」
阿芝愣住:「十六岁……」
我摸了摸她肩膀:「骨龄不止十六,你这辈子最多再窜高半寸。」
「啊?」
我站起了身,绕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你这辈子注定要矮我一头,怎么像我一样顶天立地?天塌了也是我这样高个的顶着。你就幸福去吧,矮子。」
话音未落,我便震惊于自己的刻薄。
更震惊于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闪而逝的念头:变成我这样顶天立地的人有什么用,他不就喜欢你这样的?
齐梦幽,你这是怎么了?
林南川说得对。
不能假装伤害从不存在,有病治病,总要先承认病症是真。
我吐了口气,一低头,突然发现,她背身对着我的时候肩膀一起一伏,居然是拿着我的药碾在碾药!
「放下!药材也是你能乱弄的!」
我担心她乱动手脚,刚想把她碾的药材都扔了,却发现她碾药的手法和碾出来的药材,都……没有一点问题。
「你从哪儿学的?」
「君离……」
「好了不用说了。」
我天灵盖起火,心里把商君离这个王八蛋碎尸万段了一万遍:「再乱动我药房里的东西,就把你这双手剁了喂鳄鱼。」
阿芝把两只手都背在了身后,吓得了泪花直飙:「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滚!」
商君离在我草庐的时候,每每和我聊天,我都不让他闲着,都让他手上忙起来,给我碾药。他力气大,碾的药格外好。
后来习惯了,不需要我嘱托,他一和我聊天,就会下意识拿起药碾开始干活。
如今阿芝怎么会有和他一样的习惯?难道是他把和我相处的习惯,硬灌输给了阿芝?
我是越发看不懂这个神经病到底想做些什么了。
我也必须承认,如果他的目的就是恶心我,那他做到了。
见我转身要走,阿芝急了:「医仙姐姐,你要去福建吗?那……那我的病怎么办?你不管我了?」
我翻了个白眼:「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瞎紧张什么?」
阿芝泪水涟涟:「我怕你扔下我,让我自生自灭。」
我只觉眼前一黑。
去福建要是带上她……那是散心,还是堵心,就实在不一定了……
5.
后来我还是带上了阿芝。
虽然我很想翻脸不认人,但是我医仙向来一诺千金,不至于为她就破了例。
结果出发那一天,我毫不意外地看见商君离在山门前等着接阿芝,只是他这幅排场,让我很是意外。
从前他一直是游侠打扮,头发随随便便一扎,身上是粗布麻衣,嘴里叼着根草棍,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
今日他居然穿了套看不出料子的大氅,黑底金纹,奢华万分;头戴金冠,足蹬黑色金纹鳄鱼皮靴,人坐在软轿上,那轿子至少八抬,身后还跟着一队二十来人的黑衣侍卫,一个个精壮彪悍太阳穴鼓胀,一看就是练家子。
我们一出门,他便比了个手势,身后侍卫齐齐出声,躬身行礼:「见过阿芝姑娘!」
我直接愣住了。相识多年,他一直独来独往,虽受命于暗阁,黑道白道的生意都做,却也不至于攒下如此家底,怎么忽然间像换了个人?
阿芝见了他,惊喜得跳了起来,嘴里喊着「君离哥哥」,急急冲过去,一把扑进了他怀里。
商君离笑得温存,将她紧紧搂住,着迷地吸了吸她的发香,然后揉了揉她的头:「在药王谷有没有乖乖听话?」
阿芝点了点头:「医仙姐姐就是嘴上凶,实际上没有为难我哒。」
商君离冷冷一笑,挑起了一边眉毛:「她敢。」
我笑了,翻了个白眼就上了我的车,结果商君离却还不依不饶,下了软轿,走到我马车前抱怨道:「你这女人能不能靠点谱,阿芝的病还没治好,跑到福建去干嘛?」
我冷冷吐出两个字:「相亲。」
「有你这么上赶着的吗?你就这么恨嫁?」
我冷冷道:「不相亲干嘛?给你守寡?」
「你!」
我转头向林南川道:「咱们出发。」
他笑着点了点头,看向商君离的目光却充满犹疑,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却摇了摇头:「无事,我们出发。」
这一路上商君离一直在和我们较劲。
夜晚露宿,林南川让下人搬出帐篷,他干脆让侍卫立地搭房。
林南川拿出干货吊汤,他就让侍卫打野味捉鲜鱼,吃烤兔烤鸡和鱼脍。
阿芝来把脉的时候,递给我一个油纸包:「医仙姐姐,吃兔腿,这是火候最好的一根腿了,特别香,你尝尝。」
我没有接:「你留着吃吧,我不饿。」
「是……君离哥哥让我拿给你的。」
我无语地看着她:「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有没有点自我?他这样举止暧昧,你就不怕他对我旧情难忘?」
她嘟起嘴,满脸无所谓:「我要自我干嘛,君离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厉害的人,我什么都听他的。再说,我相信他,也相信没有人能取代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兔腿没吃,我却感觉自己已经饱了。
「这几天你的病情倒是好了一些……」
「君离哥哥就是我最好的药。」
……
「那你还找我治什么?滚回去和你君离哥哥亲嘴治病。」
「医仙姐姐不要这么凶嘛,我这病就算在他身边也没办法根治,所以才找你的嘛。我才十六岁,肯定还是想彻底治好呀。」
「那行,去后面找淮夏扎几针,你这病我看不适合吃药……」
「我不要扎针!我不要扎针!」
我话音未落,她已经尖叫起来,一扭身就跑回了商君离搭的屋子里。
这可不是我不治啊。
死了别怪我。
6.
晚上阿芝和商君离一起住在侍卫们给他搭建的小屋里面,帘子一拉,便传来了似痛苦似欢愉的让人浮想联翩的深深喘息声。
我不堪忍受,拿棉花团把耳朵堵了,无法想象当年在雪山山洞里抱着衣衫不整的我头都不敢低,脸红如血却没有任何逾矩的人,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
第二天这二人倒是个个容光焕发,阿芝往他身上黏的时候都腻歪多了一个度。
我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们还没成亲,这样合适吗?你不要脸,她也不要?女孩子的名节,不是闹着玩的。」
商君离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一天不和阿芝灵肉合一,我难受。」
好好好。
「性盛致灾,割以永治。看你这样,应该试试。」
商君离勾起一边嘴角:「割了最心疼的是你,你信不信。」
我白眼翻上了天:「脑子有病我也能治,不过,是你的话,得加钱。」
他直接把手伸了过来:「来来来给我治治。」
我伸手去搭他的脉,想借机看看这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结果他想是想到了什么,「嗖」的一下把手抽了回去:「上来就摸,不矜持。」
???
林南川见我要暴走打人,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梦幽,算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商君离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了林南川:「过来,咱俩唠唠。」
南川一僵:「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我和她,差点成亲。你现在,想要娶她。没什么好聊的吗?我觉得咱俩正应该好好聊聊。」
南川鼓足勇气走上前,昂起了下巴:「你……不要再骚扰她了!」
商君离抱着臂向前,一步步逼进了南川:「你拿什么和我说这句话?拿钱砸吗?」
「你……」
南川步步后退,两腿都在打颤。
我一把将他拦在了身后:「商君离,够了!」
商君离尤自冷笑:「离了小爷,你就找了这么个怂蛋玩意?有钱有用吗?高低得找个有权有势的吧?李元青那个木头都比这货强百倍。晋王不是很喜欢你吗?怎么不去京城碰碰运气?就他这样的,一遇见点什么危险,喊着『医仙姐姐救救我』往你身后一躲……缺干儿子也认个小点儿的吧?」
南川气得满脸通红:「你!」
我则冷冷白了他一眼:「你在教我做事?」
「小爷这是在教你做人!真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要不是我小阿芝要找你治病,谁耐烦跟你们为伍。」
「赶紧带着你的小阿芝离我远点吧,以后她不病到要死别来找我,再口出狂言,直接毒死。对你这样的人信守诺言,真是不值。」
南川苍白地笑笑:「梦幽,没事,到了泉州一切都好了,福建可是我们林家的地盘……」
「呵呵,」商君离笑了,「再说一遍,福建是谁的地盘?」
「我们……我们林家是福建七十二家商会总把头!」
「嘁,」商君离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商会?福建什么时候是商会说了算了?嗯?」
南川咬住了嘴唇,不肯说话。
我却纳闷了。
商君离是蓟县人,家距福建几千里,我和他相识三年,也未听说他去过南边,怎么忽然对福建的事如数家珍起来?
还有他这突然变换的行头,突然阔绰的出手,和突然变大的排场……
他究竟是谁?
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商君离了?
7.
「你和晋王……是怎么认识的呀?」
南川在车上,一边亲手帮我剥着核桃,一边问我。
我笑了:「你不是知道吗?我被人在雪山追杀七天七夜后,是晋王率军接应,才真正救了我。」
南川不自然地笑了笑:「他真的……想娶你?」
我看了看他,笑了:「别闹了,他十五岁就迎娶了王妃,现在最大的儿子都十五了。」
「哦,」他低头剥核桃,「也难怪。你又不可能做妾。」
马车里安静了半晌,看我始终不起新的话题,南川犹豫着又开了口:「传闻中你给了他一张藏宝图……是真的?」
我点头:「是真的呀。要不是因为那张藏宝图,我何至于被人追杀成那样。给了他,总算物归原主。看,他给了我这个。」
我拿出一块胭脂海棠玉令牌:「见此令牌,如见晋王亲临。你说,到了福建,福建的官见了这个,能给我磕头吗?」
南川脊背一僵:「那……那不好说吧,晋王封地在山西,他的令牌到了福建,有没有人买账,可不一定。」
「哦对,晋王得在山西才好使。那你们福建呢?没有个闽王什么的吗?」
南川僵硬地笑笑:「闽地多山贫瘠,又距离中原太远,皇帝很少将皇子分封到此处。」
「贫瘠?」我圆睁双眼看着他这一身锦衣华服,「这叫贫瘠?富得流油了好吧?南川呐,过度的谦虚就是骄傲了。」
南川笑得越发尴尬:「海商多,倭寇也多嘛。」
「倭寇真有那么凶?」
「嗨,什么倭寇,多是汉人假扮的,其实就是海……海盗。不过你放心,到了泉州,我林家的侍卫一定能把你护的好好的!你看看他们……」
结果转头一看他带的瘦小的侍卫和商君离带来高大健壮的侍卫形成的鲜明对比,硬把话咽了回去,憋了半天,说道:「你别看他们人数不多,看着也不起眼,其实都是武林高手……」
然后我们眼看着商君离带的那个护卫头头拎着一桶水路过的时候,把南川的护卫长挤了个大跟头。
南川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我忙善解人意:「没事,那边是你们家的大本营,我相信到了那边,一定不会有事的。就都靠你啦!」
南川点了点头,松了口气。
我的脸转向窗外的时候,笑容渐渐散去。
完了,草率了。
我不该离开药王谷的。
这个林南川,绝对有问题。
不过,我这该死的好奇心啊。
我好想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医仙的名声在外,料他们不敢随便下药。
于是我在夜里趁人不备,去翻了一下林南川送我的衣服,果不其然在衣领袖口不起眼处,发现了一些诡谲的符文图案。
是……咒术?
幸亏他送这一堆衣服我都还没穿。
得空再检查一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咒术的痕迹。
得到答案,我悄悄将衣服放了回去,只做不知,偷偷往回潜,结果路过商君离那个小屋的时候,听到了一阵野兽一般痛苦的压抑的嘶吼。
我刚刚靠近,里面的人好像就听到了脚步声,嘶吼戛然而止。
什么跟什么,口味这么重!
我不想惹事,捂着耳朵跑了回去,要不是事先用迷药放倒了林南川一行所有人,就我这么重的脚步,肯定得被发现。
8.
一路游山玩水,终于到了泉州。
「梦幽你看,这一片都是我林家的铺面。」
「这么多?一整条街都是吗?」
「当然……」
「阿芝你看,那一片还都归咱们管。」
我余光瞥见商君离指着远处一片汪洋大放厥词,嘟囔了一声「吹吧」,转过脸去和林南川说话:
「这是什么房子?上面一小块一小块的……」
「那是蚝壳厝,用海上运来的蚝壳搭成的房子,冬暖夏凉,隔音又防风,用普通的泥瓦建的房子容易被海风吹得朽烂,这蚝壳厝可不会。」
「这么厉害!那边那个是什么?」
「那是开元寺。」
「这个飞檐!我的天……」
「是不是与中原不同?」
「不止。京派的建筑端方,江南的建筑秀雅,西北的建筑古朴,这开元佛寺却不像任何一派,彩绘辉煌,飞扬恣意,很有一些意思。」
「哈哈哈哈,梦幽果然见多识广,不愧是云游天下的医仙。今晚我们就住蚝壳厝好不好?我给你安排最大最好的房间。」
「好啊好啊……」
「那我们就不和你们同路了,」商君离领着阿芝,冷冷和我们道别,「府衙那边还有个局,我们估计会直接留宿,就不奉陪了。」
我点了点头:「赶紧的吧。」
然后一回头,只见一队衙役分开了人群,几个官员连滚带爬下了轿,小跑到了我们跟前,对着商君离就是一顿点头哈腰:「少主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知会一下呢,下官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商君离上下打量了一番:「府台大人?」
「正是下官,正是下官!快来这边请,下官为少主接风洗尘!这位是……」
「是我未婚妻。」
「快请快请!」
话音未落,那「府台大人」就向我看了过来。
我尴尬地侧过了身,不受他的礼:「大人认错人了。」
官员一呆,这才发现了他身边的阿芝:「恕下官眼拙……」
商君离满脸无所谓:「无妨。我们有话,去府衙说?」
「好好好,快请快请。」
林南川想凑上去和那官员说两句话,可他眼风都没给一个,屁颠屁颠跟着商君离跑了。
9.
次日,林南川说要带我去见识一下刺桐港的繁华,我点头应了。
我们到港口的时候是傍晚,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海面,往来船只忙碌,码头上大包小包装卸不停,各种肤色的商人、武士来回行走,耳边是南腔北调各种听得懂听不懂的口音。
「看,那是六胜塔,」林南川指着不远处一座石塔道,「这是刺桐港的远洋航标,远洋的客商远远在海上看见它,就知道已经到了我泉州地界。」
我也向那六胜塔望去,却见塔尖上似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似乎手中还拿着一杆旗,那旗帜迎风招展,上面隐隐约约绘着什么图案,相隔太远天色晦暗看不清楚。
下一瞬间,夕阳引入云层,那旗帜却大放光彩,幽蓝火焰熊熊燃起,形成一个硕大的虎头。
本还在忙碌的船工们纷纷放下了手上活计,远洋的客商也都停止了交谈,所有人都望着那虎头方向,慢慢站直了身。
「见过少主!」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
「见过少主!」
人声叠成音浪,从岸边,到海上,从我华夏汉人,到弗朗机人、南洋黑人,各个虔诚唱诵。
旗帜一卷,一声「免礼」声如洪钟,传遍了整个海面,众人口里说着「谢少主」,才一个个直起身来。
我问林南川:「这是谁?」
他脸色煞白:「这一片海盗的王,姓凌,绰号凌鬼虎,也不知道他的真名。看这个阵仗,他应该是凌家的少主……因为这老虎明显比凌鬼虎的那只年轻一些。」
想起白日里台州巡抚对商君离的点头哈腰,还有那句「少主」,我再去看那塔尖上的两个人,便觉身影十分眼熟,下一瞬间,那两个人中高的那个冲我转过了身来,一道声音穿越万丈距离突兀地传到了我耳边:「这下知道,这里谁说了算了吗?我吹没吹牛,嗯?」
商君离!
他怎么成了凌家少主,海贼的头头?
明明都决定背叛了,明明知道以我的性格不可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这莫名奇妙的胜负心是怎么回事?还在意我怎么看他做什么?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过脸冲林南川笑笑:「你说要带我去吃那个姜母鸭,还有土笋冻、蚝仔煎……」
林南川雪一样的脸色这才回过一丝血色,冲我笑了笑:「逛到这个时候,一定饿了,我这就带你去!」
我点了点头:「好啊。」
10.
「所以,这个姜母鸭,不是姜、母鸭,而是姜母、鸭?公鸭也可以吗?」
我夹了一块放在口中,入口即化,吮指留香。
「姜母,在我们这边就是指老姜啦,姜母鸭就是用老姜烧的鸭,不分公母的。这道菜做的时候加一滴水都不正宗,一定是要用米酒的,这一家是百年老字号,味道怎么样?」
我竖了个大拇指:「这个。」
「梦幽,你说你来都来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坐船出海转一转呢?有一些小岛,风景很美的。」
说是要求娶,结果来了泉州他家的地盘,却没进他家门做客,更没见他父母一面,现在又说要带我出海?
我皱了皱眉:「可是海上不是有很多海盗吗?海盗势力那么大,衙门里的人见了他们都点头哈腰,过往的行商都将他们奉若神明,去海里玩,会不会不安全啊。」
林南川笑得僵硬:「我们交了保护费的。」
「可是……」
「梦幽,看这边。」
我向他指出来的方向看过去,忽然眼前一花,再一睁眼,忽然觉得外海小岛一定鸟语花香,非去不可,刚才自己在想些什么?说些什么?
「明天出发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好呀。我一直想去那边看看。」
结果话音未落,淮夏来报:「姑娘,那个阿芝姑娘来找您看病,说是……说是自己快不行了。我看她脸色确实不太好……」
阿芝?
是不是商君离的意思?
他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我正准备去见见她,林南川的手忽然放在我肩膀上:「梦幽,那个阿芝惯会惺惺作态,十有八九又是装病,就是见不得你轻松一天,过一天的好日子。」
我眼前又是一花,下一刻便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阿芝几次三番打断我好事,都是靠装病,我都说了她没病死不要找我还是非要来,真是耍贱。在我面前一再宣誓主权还不够恶心吗?还想怎样?
我对淮夏说:「让她走吧,我没有心情给她看病。」
淮夏皱眉:「我们药王谷向来一诺千金……」
「那也分对谁,那对狗男女也配?」
淮夏点了点头,去回话了。
我则跟着林南川去了下一家吃土笋冻。
「这土笋冻,你不要看它乍看之下有些骇人,实际上鲜香爽口,最是美味……」
「不是笋吗?怎么是虫子?」
「不敢吃了?」
「呵呵,药王谷是什么地方,你没听说过?虫子而已,我会怕?」
我一张口便吞下了一块:「嗯,确实爽滑美味。」
11.
第二天,海上风和日丽,我们上了林家的游船,那船果然与我在内陆见过的游船画舫大不相同,其高大气派,格外引人注意。
船上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林南川在茶桌上给我泡工夫茶,说是武夷山的大红袍,让我尝尝。
茶水还没送到嘴边,我忽然觉得船身一震,一抬眼就见一群矮小精壮衣不蔽体的野人拎着刀从船舱边爬上了甲板。
「这是……」
「倭寇来了!保护二少爷!」
船上一片混乱,家丁们和倭寇战成了一团,林南风被家丁护着进了舱中,我抬手放出毒烟放倒了几个倭寇,突然觉得自己身处此处十分奇怪,好像很久以前有什么事情被我遗忘了。
一个倭寇面露贼光,狞笑着冲我而来,嘴里念叨着「花姑娘的大大的好」。
我手指一弹,毒粉将他放倒,又见无数矮小猥琐精悍的倭寇围了上来。
下一瞬间,头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我抬起头,看见有一人站在桅杆最高处,一身黑衣,披风猎猎作响,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地上叫嚷的倭寇:「天堂有路你们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下一瞬间,他手一撒,一片「雨」从天而降,耳边只听得一阵阵痛苦而絶望的惨叫,我面前那个倭寇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摸到一手的鲜血,然后像是喝醉了一般原地晃了两下,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看着居高临下的商君离,刚想问他怎么会出现在林家的船上,他已经一跃而下,直接冲我而来。
我以为我会被他直接砸死,吓得连忙后退,下一瞬间,滔天巨浪滚滚而来,被海水淹没的瞬间,我似乎被一只手猛然抓住了胳膊,再然后便被呛得难以呼吸,挣扎了半晌,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12.
「醒醒,快醒醒!」
有人拍打着我的脸。
我慢慢睁开眼,看到的是商君离那张放大了无数倍的脸。
他见我醒来,松了一口气,坐在了身旁松软的沙滩上,拿起一只椰子,左手用刀开了,递给了我:「来点?」
我忍着头痛欲裂艰难地回忆着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慢慢爬起来,抖了抖贴在身上的衣服上的沙子:「你什么时候变左撇子了?」
他嗤笑:「右手削不削你一脸?小爷这双手剑练多少年了,在乎这个?」
我本不想接,奈何打了个嗝之后更觉头晕目眩腹中空虚,接过来喝了一口,道:「你又救了我一次。」
「差这一次两次的吗?」他翻了个白眼,「我救了你多少回,你数得清不。」
我摇了摇头:「数不清了。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干嘛还来救我?阿芝呢?」
「你别说,阿芝不在身边,生活都不方便,」他叹了口气,「小爷给你从水里捞出来,肚子里水挤出去,还得把嘴里的沙子吸出来,结果身边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累死了。」
「嘴里的沙子吸出去?」
我摸了一下嘴,慌了,「你……」
「我吸了,怎么了,又不是没亲……」
我一耳光糊上去,他的话被打断,捂着脸将头歪到一旁,转回来的时候笑了:「好样的。」
我本对他还有几分感激之情,此刻已经被他的轻薄弄没了,艰难地站起了身,跑到海边疯狂洗嘴,根本不顾那海水又苦又咸。
商君离居然在一边看着点头喝彩:「很好很好,很有觉悟。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我万分无语地转过了头:「你有病吧?」
他耸耸肩:「你不是医仙么,你看不出来?」
我万分无语跑到了一边:「我要去晾一晾衣服,你离远点。」
「我不走,我就看,你有本事你别换。」
「我……」
我伸手去怀里摸,结果摸了个空。
「别找了,你那些药我都给你收走了,再说海水一泡本来也不能要了。你说说你,去哪儿不好,非得来这鬼地方。你要是在京城,有晋王在,高低也得是重兵护卫,你看看现在,掉海里头我不捞你谁还能救你?」
「那你倒是别救啊!我求你救我了?」
「说得轻巧!阿芝的病还没治好,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万分无语,只得穿着一身湿衣开始四处转,想好好观察一下我们身处的这个小岛。
白沙铺地,碧波万顷,椰树飘香,景色倒是极美。
阳光灿烂,我虽因为身着湿衣打了两个喷嚏,在日光暴晒下,衣服也很快干了。
我被强光晃得头晕,靠在一棵椰树下纳凉,他晃悠着走了过来,问我:「唉,要是一直没有人来,咱们俩要在这岛上过一辈子,你说怎么办?」
我翻了他一眼:「不可能。你不是凌家少主吗?你父亲凌鬼虎有翻天掣海之能,整片海域都在他管辖范围之内,怎么可能没有人来救你。」
商君离笑了:「这不挺精的,怎么让林南川那个傻小子一忽悠,什么傻事都干。」
我转身就走,却被他拉住:「有船来了。不过,你确定是救我们的吗?」
我抬头,看见远处驶来一艘巨大的舰艇,上面高挂着闪着幽蓝火焰的虎头旗,那旗帜上的虎头目露凶光十分狰狞,看起来确实与商君离那一面不同。
大船上下来几艘小船,小船停泊在了沙滩上,上面下来几个膘肥体壮的狰狞护卫,还有一个高大凶悍姿态豪放的中年男子。
13.
阿芝赫然也在那船上,蹦蹦跳跳跑了下来,一到沙滩上就像一颗炮弹似地冲进了商君离怀里。
我尴尬地向旁边挪了挪,想起刚才被他吸过嘴,竟觉得莫名亏心。
此刻那个中年人已经走了过来:「我的儿,这就是那个和你有过婚约的医仙姑娘?」
商君离上前几步,将他身形拦在不远处:「对。」
「看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疑似凌鬼虎的男人一拍大腿,「退什么婚呢?喜欢,就都收着便是,你就算找百八十个小娘子,咱们凌家也不是养不起。何苦让姑娘伤心呢?」
我大概是脑子进了海水,居然在他说出第一句话之后,还指望他这张狗嘴里吐出象牙。
商君离笑了:「不悔婚,和她拜堂成亲入洞房,然后看着她身怀六甲被你抓去严刑拷打,逼问金脉图的位置?不悔婚,让你当着她的面发动我身上的咒印,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让她怒极攻心,生下一个青紫的死婴,然后被你趁机施展搜魂术搜出金脉图所在,又因泄露天机遭天谴而死?」
他在说什么?
凌鬼虎也一脸惊讶:「我的儿,爹爹何时……」
「你还没来得及做这些,但你意外自己会做出这些吗,我的父亲?生下一百三十八个孩子,一出生就给每个孩子都种上咒印,监视他们控制他们,然后将他们的生机吸收为己用,借此长生不老活了二百岁的,我的父亲?」
我呆住了。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卷轴,微微一笑,那卷轴突然无火自燃,幽幽蓝光上下跳跃,火光映照下他那一双眼也泛着幽幽蓝光,「《金脉图》。这东西完全就是个祸害……」
《金脉图》怎么会在他手上?我明明……
「快把《金脉图》放下!」中年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你把它交给爹,不就是那个女人要受天谴吗,女人有的是,何苦单恋一枝花!阿芝相貌平平,爹就给你去全世界搜罗美女,比这个什么医仙漂亮的,比她温柔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善解人意的,都有,你别想不开!」
「我的父亲,你说的这些,你自己都搜罗过,享用过吧,」商君离勾起一边嘴角,在沙滩上慢慢踱步,手中的幽蓝鬼火却越烧越旺,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亲生儿女你杀了一百多个,睡过几次的女人你自然更不在意,所以我不指望你理解我,理解我在那一刻跪倒在这片沙地上,抱起濒死破碎的爱人,看着身边青紫断气的孩子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什么权势啊,什么金钱啊,什么美女啊。能让他们活过来吗?不能。你以为你战胜了一切,其实你战不胜时间。时间永远向前,不会给你机会重来。但我重来了。我回到了成亲前夜,我不想再看到那一幕,一点也不想。」
凌鬼虎冲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大汉便一刀向我捅了过来。我闪身欲躲,却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了我面前,是……阿芝?
倭刀扎在阿芝身上,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下一瞬间,阿芝的身影像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突然消散,消散的身影里露出一只连着胳膊的右手,那只手死死握住了那彪形大汉的刀头,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下,却死也不肯放开,下一刻,居然硬生生将那刀夺到了手中!
我吓得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只见商君离的右臂同样化作了泡影,他轻轻一抬残臂,我面前这只右臂便抓着那把刀猛地飞过去,和他残臂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一处。
阿芝,居然是……居然是他自断一臂为核,施展的幻术?
所以吴芝姑娘,根本不是什么无知姑娘,而是……五指姑娘!
阿芝第一次出现时,和商君离就十分亲昵,对着亲嘴十分熟稔……
谁亲自己的右手,都会十分熟稔。
我刚把令牌交给商君离,他就又给了阿芝……
左手倒右手,确实很顺。
「我一天不和阿芝灵肉合一,就难受。」
胳膊不安回身上,笨想也知道会难受……
还有阿芝与年龄不符的骨龄……
拒绝扎针,是因为她「身上」根本没有穴位……
商君离那次伸手来给我把脉,又收回去,是因为……他下意识伸出来的那只右手是假的,根本……没有脉。
我抬起头,看见商君离松开了那刀,活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手指,对于手上的鲜血和刀口全然不以为意,左手轻扬,那燃烧的卷轴随风飞舞飞上了天,然后仓朗朗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凌鬼虎已经冷笑了出声:「就凭你?你才十八岁,你有多少功力?更何况你右臂离体那么久,已经不中用了。毁了《金脉图》,为父还没拿你是问,居然还敢对为父拔剑相向?」
「没办法呀,右手要留着保护她呀,」商君离笑得轻松,「自己还剩一只左手,凑合用呗。」
下一瞬间,他猛地扯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胸前老大的一个虎头文身:「右手现在确实不太好使,但是杀你,也够了。」
下一瞬间,他把剑尖抵在了自己虎头文身额头那个「王」字上。
「真是天真!以为你死了我就会受到反噬?你知道你有多少哥哥姐姐自杀……怎么会?」
凌鬼虎猛然捂住了肚子,一口黑血从嘴角流了下来:「你……」
商君离轻轻一用力,那剑尖已经没入了半寸:「想杀你的,不只是我,还有我那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姐妹,怨毒至极的亡魂。这把剑,就是用他们的怨魂淬炼的,你喜欢吗,我的父亲?」
「可是我死了,你一样会死!」凌鬼虎怒吼道,「值得吗!」
不要,不要!
我冲了过去,想要拦住商君离,却被一个无形的气罩弹了回来,摔在了沙地上。
「你看看她!」凌鬼虎挣扎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爱她吗?你死了,她不会难过吗?你对这世间就没有留恋吗?你好不容易重生一次,好不容易可以回到她身边,就为了杀我,你都不要了?」
商君离凄然一笑:「可是她不爱我啊。我对她又不好,我死了,她连一滴泪都不会掉吧。
「那个每天早上起来撒娇让我画眉的人,那个做出一锅味道奇怪的点心硬逼我吃下去的人,那个人前装得仙气飘飘,却为了赖床让我背黑锅的女人,她死了呀。
「活着的是医仙齐梦幽,是多看我一眼都嫌烦,被我亲一口要把嘴洗脱皮的齐梦幽。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举止轻浮油嘴滑舌管不住自己下半身这二两肉的废物,我死了,她难过什么呢?她可以活下去的。
「而我爱的那个人,正在天上等着我呢,杀了你,我也可以去和她相聚了。」
「不要!」我膝行几步,把手贴在那透明的罩子上,流着泪看他:「商君离,你没有心!你不要死好不好,你不要死好不好?」
他一用力,剑又扎进去一截,鲜血喷涌而出,那剑被鲜血浸润,闪耀出刺眼的白光。
凌鬼虎伏地惨叫,七窍里冒出浓郁的黑烟。
「乖,躲远点儿,我没告诉你吗,不要靠近男人,会变得不幸。」
商君离冲我转过头,流血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希望你……封心锁爱,幸福一生。」
下一瞬间,我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刺目的白光。
原来,他把我的药都收走,是怕我做傻事啊。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做傻事……
14.
我是被一阵剧痛痛醒的。
腹部一抽一抽,仿佛被人捏着脏腑撕扯,身下一股一股,热流涌动。
我抬头便看见了满脸震惊的商君离,见我醒来,他擦了擦通红的双眼,难以置信道:「梦幽?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死的不是你吗?
我皱眉四顾,想要弄清状况,他却冲过来一把扶住了我:「你刚刚生产,身子虚弱,先不要乱动,想要什么和我说,我去给你拿。」
我呆住了。
刚刚生产?我?
肚子这样疼痛,是……产后宫缩?
难道我一觉醒来,变成了商君离口中他前世那个和他成婚生子的自己?
我举目四顾,想要看看他口中那个刚生下来便死了的婴孩,刚看到一个青紫的小身影,他就将我猛然抱紧了怀中,挡住了我的视线:「不要看。孩子已经走了,你看她,也是徒增伤感。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想的还真美!
我用力推开他,平静道:「我是医者,我看完说孩子走了,孩子才是真的走了。抱过来。」
商君离愣住了。
不知道惊住他的是我语气里的陌生,还是我话里的内容,最后他保持着双眼盯住我的姿势一路走过去抱起了青紫的婴儿,低头看了一眼便满脸痛色地转过了头,将孩子抱到了我面前。
我摸了摸,孩子是温热的,但此刻我们似乎身处炎夏,远处是白浪身下是沙滩,沙滩滚热,孩子身体未凉,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忍着自己身上不适,将孩子的身体倒了过来,一手扶住胸口,轻轻拍了拍背。
婴儿吐出了一口肮脏浓痰,便咳嗽了两下,下一瞬间,哇地一下大哭出声,浑身的紫色渐渐消散,变成了新生儿常见的嫩红。
我将婴儿抱在怀中轻轻抚慰,商君离却呆呆看着我,眼里溢满了泪:「你没有死,孩子也没有死,是吗?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
「傻愣着干嘛呢?给我弄口水喝,渴死了。」
「哎,这就去!」
他眼里还泛着泪花,笑靥已经肆意绽开,飞奔两步,又猛地退了回来,在我和小婴儿脸上各狠狠亲了一口,才再次回转过身。
他带水回来后我喝了几口,说了谢谢,他笑了:「跟我你还客气?」
我耸了耸肩:「习惯了。」
他一怔,半晌后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我道:「今天其实是多亏了你……」
我笑了笑:「我是医者,治病救人,应该的。新生儿紫绀不算罕见,许多父母不懂,就把孩子扔了,其实孩子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商君离脸上恣意灿烂的笑容褪了个干干净净:「所以你是医仙梦幽,不是我的梦幽,对不对?」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孩子又哭了出来,我纳闷道:「是不是饿了呀,奶……」
左右环顾了一圈,发现商君离正看着我,恍然发现,哦,孩子的娘竟然是我自己。周围未见奶妈,要喂奶,只能靠我。
「我……我去给你打几条鱼来炖汤补补身子,孩子就先拜托你了,辛苦。」
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大步流星去了。
15.
「凌鬼……」我刚把孩子哄睡,张嘴想问问他凌鬼虎还在不在,我们现在是否安全,他便猛然捂住了我的嘴,将我余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下一刻他将衣襟一裂,露出了白净的胸膛,看着上面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虎头文身和两寸长的一道疤,他先是愣了愣,然后就笑了:「咒术已解,他死了!我们安全了,不用担心他害我们,也没有人能窃听我们说话了。」
「有那个咒印,凌鬼虎就可以听到你说的话?」
他凄然一笑:「不止我的话。便是你我二人床榻上的言语,他也一清二楚。」
???
「他便是利用这一点,在你我之间左右挑拨,得以将你掳走的。虽然你没有真的相信他的话,我也没有,可是只要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对他来说,就够了。前世,直到在冰莲岛看到你,我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才知道自己被监视被控制了整整二十年,才知道就连遇见你,护送你,都是他算计好的。
「重生后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一边提早向他投诚,一边刻意和你保持距离,谁知道,他派了林南川过去,对你下咒。」
我叹了口气:「是我托大了。自以为对他有防备,结果还是着了道。他明明是把咒下在衣服上,那些衣服我也没穿过……」
商君离摇了摇头:「自从你接了他的翡翠雁,你就已经中了咒。后来坐的马车、住的房间里都有他布的风水局,我让阿芝过去破过一次,可是很快就被补上了。」
阿芝去破过一回?
我突然想起有一次,阿芝去给我送兔腿……
我拿眼翻他:「破局有很多种方法,能准确想到最能把我气死的一种,商君离,你行,你真行。」
他耸了耸肩,尴尬地笑了笑。
「你其实给了我很多暗示。到了泉州,你刻意让官员来相请,还让对方点出自己的身份,是想告诉我此地官盗勾结,没有人会保护我;特意闹出老大的排场,也是想让我意识到海盗有多猖獗,林家作为泉州大户,不和海盗勾结,生意怎么可能做到这么大。你就是没想到,自己太招恨,以至于我被你气得和林南川走得越发近了。」
商君离嘴唇张合,欲言又止,最终抱着膝垂下了头,没话说了。
「身上有人监听,你不会给我写封信?就非得当面悔婚,气得我差点厥过去?」
他摇了摇头:「做不到。」
哈?
看我满脸的难以置信,他幽幽一叹:「做不到万无一失。所以不敢拿你的命冒险。」
我怔住了。
两个人正对坐无言,那边厢孩子又哭了,这次是尿了。
我正忙着把她从尿湿了的沙子堆里挖出来,商君离忽然问我:「男孩还是女孩?」
我无语:「你给我抱来的,你没看?」
他挠了挠头:「我只顾着看死活了,倒真没注意是男是女。」
我说:「是个女孩。」
他上去戳了戳孩子的小脸蛋:「女孩好,以后跟着你学医术。」
我呵呵一笑:「那不行,孩子归你,不能影响我改嫁。」
商君离当场就石化了:「什么?」
我挑眉一笑:「你不是让我去找晋王吗?你不是让我去找李元青吗?我当时不听劝,差点死在当场,现在一想那真是悔不当初。现在,就听你的,我去京城。孩子你好好带,我看好你。」
商君离长出了几口气,倒了半天才开口:「凌鬼虎已经死了,咱们没有危险了!再说我还劝你不要靠近男人,你怎么不信呢?」
我回过头,若有所思:「不要靠近男人是吧?」
然后默默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商君离一张脸皱成了苦瓜:「梦幽,你产后身子还未恢复,别轻易挪动了,还是让我照顾你们吧。」
我看了看自己肥硕的腰身和犹如依旧怀胎五月的肚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
「坏了,锅一会儿烧糊了!」
商君离一拍大腿,转身就跑,没多一会儿就端来了一碗奶白鱼汤:「来。」
看在汤的份上,我到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16.
孩子满月之后,我们乘着小舟离开了这个小岛,结果被一股季风吹到了台湾。
从前凌鬼虎占有台湾,将岛上的荷兰人、弗朗机人、倭人治得服服帖帖,凌鬼虎消失了几个月,这些势力都蠢蠢欲动。
商君离将这些各怀鬼胎之辈都敲打了一番,将地收了。
我问他是不是想挟洋自重自成一国,他摇了摇头:「算了吧,朝廷派人来谈了,要是条件合适,就投了,都是炎黄子孙,何必呢。」
我问他什么条件算条件合适,他说最起码封个公爵吧,封王他也不介意。
为什么是公爵?
商君离捏着下巴沉思:「怎么也得比李元青高一档吧。」
这该死的胜负心。
我冷笑:「你怎么不惦记着比晋王高一档呢?」
商君离一本正经反问我:「你想让我造反?」
我一巴掌把他推到了一边:「滚。」
17.
后来他果然被封了个公爵。
回了药王谷,刚抖两下想让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我一脚踹在他屁股:「给孩子换尿布去。」
他:「哦。」
然后屁颠屁颠地去了,动作熟练。
干了半年,确实熟练。
18.
女儿要抓周了,商君离急得满屋子乱转:「我有一把匕首来着,镶宝石的,特别小,没开刃,就适合给我闺女玩,弄哪儿去了?」
我头也不抬,尤自看着医书:「里屋那个柜子左边第二个门最底下一层,你一天天是不是带孩子带傻了,什么记性。」
结果说完了也不见他去找,就知道直愣愣盯着我看。
我翻了他一眼:「想什么呢?拿去呀?不是想抓周的时候用吗?」
说完自己也怔住了。
那个匕首是我刚怀孕的时候,我们两个去逛灯市,一起买回来的。
当时说好了,要给孩子抓周用。
「梦幽,你想起来了。」
到底是被看出来了啊。
是啊,我,都想起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