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子吞金自尽了,在撞破他的未婚妻和他父亲幽会的第二天。
原本我以为,我的一生也就如过往的二十八载那般,顺遂且平淡。
哪里承想,人生的大浪又急又凶,把我掀翻,几乎把我溺死。
1
我的桡儿,从那么小的人儿,咿呀地学着叫我阿娘,后来,长成了翩翩少年郎。而现在,他就这么躺在我的怀里,任凭我怎么撕心裂肺地唤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我怀里,像他小时候,我哄他睡着了一般,安静地躺着。
我这才晓得,书上说的钻心似的疼,原是这般滋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人一根根敲碎,尖利的碎骨透过皮肉,一点一点拉扯着我。可真真是疼啊!
陆文斐跪在我边上,从背后抱着我和桡儿,哭着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呵呵!对不起?!我一把推开陆文斐,「别碰我的儿子!」
我感觉我已经游走在癫狂的边缘,不然,以往自诩优雅的我,现在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你走开!我不需要对不起,我只要我的桡儿,你明白吗?!我要我的桡儿!」
我头发散乱,跪坐在地上,不停地打骂着陆文斐,不停地叫唤着,「我要我的桡儿,我只要我的桡儿……」
后来,陆文斐被我赶了出去,我实在不忍我的儿要面对着一个他喊着阿爹却与他未婚妻有首尾的男人,更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手刃了陆文斐。
陆文斐被赶出来后,没有离开,也不敢靠近。他也枯坐在门外,而我给我的桡儿唱了一夜的安眠曲。渐渐,我也安静了下来。
翌日清晨,我打开了房门。陆文斐、婆母、我爹、我娘、阿兄、阿妹都闻声看过来,见我没有做什么过激的事情,长吁了一口气,但大家都红着眼,尤其是陆文斐身上的长衫背后破成一缕一缕,还渗着血,想来婆母昨晚动用了家法。
婆母,见我出来,酝酿了好久,只巴巴唤了我一声,「夕儿」便又红了眼。
「阿娘,桡儿的后事我想在放到长乐侯府办,事后,我会送份离和书过来,到时,麻烦您让陆文斐盖上私印,送官府备案。」我向婆母福了福身子。
婆母也是真心疼爱桡儿,也待我宽厚,桡儿的离开,对她打击也很大,一晚不见,她的双鬓也生出许多白发。这大概是我给我的桡儿敬爱的祖母最后的尊重了。
而我,走向我的至亲们。他们只是一个劲儿红着眼说,「夕儿,你还有我们,还有我们陪你……」
是了,我不能倒下,我要给我的桡儿办个体面的丧礼,让他好好地跟这个世界说再见,我还有我的阿娘、我的阿爹、我的阿兄、我的阿妹……不能再让他们伤心了。
当然,还有我克己守礼的好丈夫,还有我儿听着她的名字便会红了脸颊的,那个天真烂漫的未婚妻……
2
桡儿的丧礼很顺利,只因没有请什么宾客,就只是在小小的佛堂里举行。
只是可怜了我的桡儿,生前他那般的爱热闹。
待桡儿丧事彻底完毕后,我又为他念佛了小半年。
到了除夕那天,我又换上了华服,登上了前往宫宴的轿辇。
幼时,因先帝薨逝,太后悲恸不已,遂将我养在身旁一段日子,聊以慰藉。
是以,我与太后感情还算深厚。桡儿出事时,太后也曾不断派嬷嬷来宽慰我,奈何当时心境实在低落,全全拂了她老人家的好意。
昨日,太后又派嬷嬷传话,说是身体不太好,怎么着也要见我一面才能安心。
也好,反正,过段时间,我也是要进宫拜见她老人家的。
一进宫门,便看见陈嬷嬷已立在宫门边上候着我,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
彼时,我刚入宫伴驾,初到陌生环境,加之入宫前,阿爹、阿娘怕我调皮捣蛋惹太后生气,一个劲说着皇宫如何森严、贵人如何可怖。
以致,我入宫后,白日里尽装着乖巧懂事,使劲说着笑话逗太后开心,夜里,却时常害怕地躲被窝里哭着。
陈嬷嬷不知哪里知道这事儿,夜里便总是借说自己被窝太冷,要同我一道睡觉。
后来,在她暖暖的、带着皂角香气的怀里,我慢慢地适应了宫里的生活。
后来,更是发现太后和蔼可亲、全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可怕,便把阿爹、阿娘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成天在宫里玩闹,也幸得太后居然对此也表示欢喜,我就更无法无天了。
再后来,陛下也渐渐同我一同玩闹起来。
起初,他刚接过帝位,成堆的奏折、面上和善却各怀鬼胎地托孤大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谁让他是一国之君呢,总是要承担属于他的责任的,他总怕压不住群臣,便整日板着个脸,好提提自己的气势。
奈何,他同我一样,彼时还只是个孩子,况且他还比我小了三岁,怎能不爱玩闹呢?
渐渐,我们就一起玩闹,只是,面对大臣时,他还是面色板正的陛下,下朝后,我们便同普通家的小孩儿一般,斗蛐蛐、放纸鸢、掏鸟蛋……一样不落。
对此,太后只说陛下委实辛苦,又没有兄弟姊妹,难能有玩伴,就由着他吧。
到了我十三岁那年,终是到了要议亲的年纪,我便被接回了家里。
只是议亲委实坎坷,倒不是因我家世不好或肤貌无盐。
恰恰相反,长乐候长女,外貌基本随了我阿娘,她曾以貌美扬名京都,又得太后青睐,在身边养了三年,这些条件实在足以配得上京都上好的儿郎。
只是,好不容易挑了个家世匹配的,阿娘觉得对方五大三粗,配不得我。
亦或者,找了个外貌清秀的,太后觉得家世太低,毕竟她也是把我当女儿养着的。
再或者,好不容易找了个永安侯世子,外貌、家世都匹配,奈何,陛下又说,边界开始骚动,永安侯世子曾与蛮人打过交道,得派他前往坐镇……
至此,太后总想慢慢挑个好的儿郎,又怕我议亲太久遭人非议,便时不时地招我入宫小住,以昭示我还是那个独得太后宠爱的长乐候长女。
只是,待我再入宫后,陛下却不像以前那样总跟在我背后喊着,「阿姐」,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边上,听着我和太后说话,偶尔听到我们谈到开心的事儿,也会随我们一起笑着。
我还想,陛下是长大了呢,再不爱同我一道玩闹,只是碍于礼仪,不得不在边上陪着,过一会儿就会找个借口溜走。
但,他却一直坐着只听我们闲聊,直到吃了晚饭才往他的寝殿走去。
我回回入宫皆是如此,想来陛下也是喜欢听些宫外奇闻趣事的,还是那个爱玩、爱笑的少年,只是身份使然,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总跟在我背后跑,那也太掉他帝王的威严了。
想通后,颇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莫名自豪感。
此后,每每在太后的慈宁宫里见到陛下,我总忍不住想调侃他,但又不忍心坏了他好不容易树起的板正形象,只得打趣地笑看着他。
而他见到我这样,眼神开始飘忽,总不肯看我,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手握虚拳,假咳几声,慢慢坐我边上,无奈中又略带嗔怒地小声道,「阿姐~」。
我见他红了的耳廓,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每每这时,太后总是会很准时地出现。
3
「给姑娘请安。」陈嬷嬷远远地看到我的马车,便快步走了上来,福下身子,向我行了个礼。
因着半年前我与陆文斐已离和,陈嬷嬷现下唤我「姑娘」也是没错的。
宫门外人来人往,都是达官贵人,陈嬷嬷可是代表着太后,哪能让陈嬷嬷这么向我行礼。
便顾不得许多,提了裙裾就下了马车,赶忙把陈嬷嬷扶起,「您折煞我了,理应我先来拜会您,现今还让您来接我,委实是夕儿的不是。」
「什么折煞不折煞的,奴是太后派来接您的,这都是分内之事。」说着,又不着痕迹地将我里里外外看了几遍,最终视线停在了我握着陈嬷嬷的手上,又是忍不住红了眼,「姑娘瘦了。」
我也被陈嬷嬷的关爱惹红了眼,因着怕在宫门口里招人笑话,我与陈嬷嬷又是深呼吸,又是互相小心翼翼转了话题,终是将将忍住了眼泪。
少顷,阿娘和阿妹也从马车里出来,陈嬷嬷见着,也行了礼,并说明由来。
因着阿娘是诰命夫人,不好当着众人自行拜见太后,惹得其他诰命夫人不快。
是故,只说我太久没进宫给太后请安,先让我去给太后告罪,便由着陈嬷嬷带我走了。
路上,陈嬷嬷一路给我介绍太后的情况,时不时也说说宫里头的变化,很快,我们便到了慈寿宫。
太后甫一见我,也同陈嬷嬷一般,红了眼,拉着我直说,「瘦了,瘦了……」又细细摸着我的脸,眼泪终究是没忍住,与太后抱着哭了一会儿。
大抵是,忍了小半年,今天终于痛快地哭了一场,亦或是,与太后久别重见,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
只是,两人的妆都哭花了好些,太后只得让身旁嬷嬷带我到偏殿重新洗梳。
甫一打开殿门,陛下便转过身来,想来是在殿外等我有一小会儿了。
面前的人是幼时玩伴,以前爱跟在我后头跑的少年郎,但现下,他已然成为睥睨天下的君主,通身是帝王气概。
虽说依旧儒雅方端,但终究是君臣有别,我还是规规矩矩行了礼、请了安。
陛下自是赶忙让我起身,期间也是仔仔细细瞧了又瞧,又感觉直盯着我看不好,便转了视线,张了张嘴,「阿姐,近来可好?」
「臣女一切皆安,劳陛下挂心。」我还是低着头,回了话。
陛下似是没想到我这么客套的回答,面上带了些不安的神色,身侧的手,握了握拳,又道,「太后还在梳发,要稍等会儿。」
见我还是低头候着他的问话,又显得有些急了,走近几步,颇有些不知说什么来继续话题的样子,「适才,朕方从太后殿里出来,没骗你的……」
我不由莞尔,陛下还是如小时候般孩子气呢,但,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阿姐定然是相信陛下的。」
「那你怎能这样疏离地同我说话……」陛下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他的头也跟着低了下去。颇有些被伤害却不能言明的味道。
「阿姐还在生我的气么?」陛下见我表情还算平静,又用上他惯爱用的苦肉计,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还是沉默着,他好似真的有点慌了,直接走到我跟前,拉着我袖口。
「朕……朕不是不愿处罚陆文斐,只因他是重臣,朝堂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望阿姐定要相信朕,朕定是站你这边的,只是碍于形势,我们得徐徐图之。」
「我答应你,以后我必定重重处罚他,为你和桡儿报仇。」
「阿姐,别讨厌我好么?我真的没办法了……」
「阿姐……」
到后来,他是连自称都忘记了。
嗐,陛下虽为帝王,娶了皇后。
但,传闻帝后并不和睦,听闻甚至连话也不曾多说,至今还没子嗣,加之除了朝事,也不曾遇什么大风大浪,不论外表如何板正,内里还是少年心性。
陛下当我是姐姐,见我不理他,自然是有些慌了。
罢了,哪能让世上所有人都同我一道在苦恨里煎熬呢?
况且,见好就收,才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不是么?
4
我低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头看,很快有了泪意。
我方抬起头来,「不会的,阿姐知道陛下的为难,陛下千万别冲动。」
我又低下头,用帕巾揩了下眼角,「现下,臣女只望太后与陛下安康顺遂,便再无他求了。」
陛下见我这样,眼眶也渐渐有些红了,「阿姐,我知你苦,现下我无力为你和桡儿报仇。如果能让你好受些,打我、骂我也无妨的。」
他复顿了顿,似是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我的手腕,「我答应你,这仇我是一定会帮你报的,只希望你要多加爱惜自己,别让自己再难过了好么?」
「嗯。」我的眼泪开始决堤,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陛下稍稍用力拉近我,又用手轻轻拂过我的头,让我靠着他的肩头。
陛下身旁的刘公公,也没有太多惊讶,只当自己啥也没瞧见,顺势转过头去看庭院里的花儿去了。
大抵天下人都一样,愈是面对关心自己的人,心里的高墙愈是脆弱。
轻轻的关怀,便能让人把藏了许久的委屈与愤恨一股脑地全部涌出来。
明明只是轻声抽噎,后来不知怎么的,便成了嚎啕大哭,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陛下大约也是体谅我的苦恨难平,也不说话,由着我一通发泄。
直到陈嬷嬷过来接我,他才递给我一方白帕,待我擦完眼泪,止住了哭嗝,才缓步同我一道寻太后去了。
到了正殿,方见太后已收拾妥当,太后见我眼睛比方才红了好多,对着陛下,嗔怒道,「又把夕儿惹哭,瞧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陛下又是插科打诨地向太后告饶,又是向我求救劝劝太后手下留情,倒是将方才沉闷的气氛驱散了不少。
刚好,陈嬷嬷正过来禀告,宫宴的时间快到了,请太后与陛下入席。
我与陛下正一左一右地搀着太后准备上轿辇,外头的宫女来报,皇后娘娘求见,想来也是来接太后一道赴宴的。
我远远地瞧见皇后娘娘,我顿了顿,准备屈膝行礼,太后一把拉住了我,只神色淡然地说,「好好搀着哀家。」
皇后娘娘仿佛全然没瞧见,依旧笑笑地给太后和陛下行礼问安。
只是起身时看着陛下因润湿而显得颜色有些深的肩头,稍稍停顿了一下,极快又恢复了笑颜,快到我都不确定我是否眼花了。
皇后娘娘后又朝我看过来,亲热地挽起我的手,「好久没见姐姐了,母后可时常念叨你呢,难怪前几天还特意嘱咐御膳房,在今晚宫宴里加了好几道你爱吃的菜呢,可把我给羡慕死了。」
「承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错爱,太后娘娘怜爱臣女,想来是让臣女好好开开眼,见识见识御膳房的厨艺。」我规规矩矩地回答,并不想回应她的亲热。
皇后娘娘似乎准备继续,陛下稍稍提高音量,略有不耐地打断,「好了,你有完没完?宫宴要开始了,别耽误了吉时。」
皇后娘娘似乎有些意外,像是没有料到陛下会当众给她难堪。大概一时有点想不明白,是因为我呢,还是其他的事情惹了陛下的不快。
话毕,陛下也不管皇后娘娘如何想,给我了一个眼神,示意我同他一道搀扶太后上轿辇,太后怜爱我,让我留下同她一道坐着轿辇,我推脱不过,便留了下来。
陛下也不多说,转身就上了他自己的轿辇,让着宫人加急往宫宴赶去,没管杵在边上还没缓过神来的皇后娘娘。
当我们抵达摆宫宴的宫殿时,众人纷纷向太后和陛下请安,有几户一流世家的夫人还不着痕迹地悄悄地看了看太后左手边的我,她们看我时,面上带了些许同情。
果然,我只微微侧身,便看到了坐在宴席前头位置的吴柳屏!
5
太后和陛下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到了吴柳屏,也讶异了一下,但很快回神。
因着开宴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陛下只好告了罪,便往男宾的宴席快步走去。
便由着我搀扶着太后上了主位,许是感受到我略有发抖的手,太后往吴柳屏的方向斜瞥了下,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抚,便允了我的告退。
我便走向了阿娘和阿妹坐的位置。
阿娘和阿妹到底是顾着颜面,不说话,铁青着脸,坐在吴柳屏的斜对面。
阿娘瞧见我走过来,才稍稍缓和了颜色,尽量装着若无其事,把桌边的茶碗推到我面前,叹了口气,「喝些茶润润喉。我就说不让你进宫,你还非要来,找气受不是?」
阿娘到底是同我一样,愤恨难平,即便是尽全力控制,动作多少还是显得有些僵硬了。
阿妹约莫是从入了宴席就开始忍着,现下有些忍不住了,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咬着牙,用只有我们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脸来参加宫宴,不要脸的贱蹄子!」
阿娘和阿妹怕我伤心,平日里全然不在我跟前提陆文斐、吴柳屏等的事情,只是拿着旁的事情,想让我分出心来,慢慢忘记伤痛。
想来是平日里她们小心翼翼、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有些成效了。
却不想,一个晚宴,就能枉费了她们半年来得心血,是真真气到了。
阿娘连面上斥责阿妹无礼的样子也不想装,只低头喝着茶。
吴柳屏听到茶碗的声音,惊了一下,头更低了,慢慢又往卫国公夫人身上靠近了些,头都快低到卫国公夫人的怀里了。
呵呵,谁能想到,她如今竟能安静得如同其他贵女般静静地坐在她母亲的身边。
曾经那个恣意活泼的卫国公嫡次女,跟着卫国公夫妇,初到京城便搅乱了好些儿郎的一池春水。
她全然没有京城姑娘的矜持,一身红衣、一只马鞭,开心便爽朗地大笑,不开心便实实在在地表现出来。
让那些京城的儿郎、姑娘们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没有世家规矩束缚、恣意舒畅的边塞生活,惹得他们羡慕不已,争相绕着她转。
我的桡儿呢,便是那个时候红着脸跟我说,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他说那个姑娘活泼爽朗、不拘小节、会同他一道骑马,一块射箭,说她受伤了也不哭,擦了擦血,还是继续一道骑射……
我的桡儿说,他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姑娘,她的欢笑恣意,是他从来没有涉足过的新世界,说她像一只欢快的画眉鸟,闯进了他平淡的生活,至此,他便再也解脱不了了。
我的儿那段时间,又是把他之前恨不能同吃同住的爱驹送给了他的好友,换的孤本字帖博我欢心,又是端茶送水的体贴伺候,只求我早日登门定亲,生怕被其他儿郎捷足先登。
我想也是,自从桡儿进了弘文馆学习,便同他父亲一样,整日端端正正的,俨然一个小学究,吴柳屏为他打开了全然不同的世界,喜欢上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本来,我想着少年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耗耗时间,拖上一拖,桡儿自是会淡了对吴柳屏的喜欢。
毕竟卫国公是武将,而我母族又是文臣,政见自然是不合的。
况且卫国公还曾挟老自重,逼着陛下娶了自己的嫡长女,惹了太后和陛下的不快,凡此种种,我便不太同意。
奈何,桡儿这回是铁了心了,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真实的想法。
那日,便跪在我跟前,这是他自读书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阿娘,我是真真的喜欢她啊,儿子,求您了!」
桡儿读书后,温良恭俭,基本没让我操心过,更未求过我什么。
看他现在痛苦不已的样子,我便也心软了。
想着,反正也不求我儿如何腾达,平安顺遂就好,要是真与卫国公府结亲,大不了被太后骂上几句,大概也动不了根本。
想来有个活泼好动的媳妇,也能为我们这个略显古板家带来些灵动。
后来,我便厚着颜求了太后保媒,也确如预想般的那样,太后骂了我好几遍糊涂,又晾了我几日,到底是疼惜我和桡儿,最终还是铁青着脸允了。
因此,两家人定了亲,便开始走动了起来。
哪承想,活泼恣意的姑娘,我儿喜欢,他父亲也喜欢!
6
陆文斐后来曾对我说,大概是他循规蹈矩了一辈子。
当碰到整日像个小鸟一样,在他身旁喳喳问个不停的吴柳屏时。
他竟然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沦陷了,他知道不对,日日受着煎熬,最终还是暗地里同吴柳屏交往起来。
只是,每每看着儿子一脸笑意地同我们说着,哪里又不小心遇见吴家姑娘,哪日又收到了吴家姑娘送他的诗集……
他亦是痛苦万分。
后来,他曾下定决心斩断情丝,依旧当个方端君子,世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亲。
奈何,当他看到桡儿腰间带着的香囊,那个是吴柳屏曾调笑地说要送给他的,他就又后悔了。
只想着,再等等,再等等,等他有了足够的决心,再同吴柳屏断绝往来,一切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世事难料啊。
还没等到他攒够决心,我的儿,就吞金自尽了。
有的时候,我在想,他们两个究竟是不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整日对着我和桡儿,不会觉得愧疚么?
为什么还能如此波澜不惊地当做不认识?
其实,要说陆文斐完全没有良心也不对。
事后,他还是知道来表达一下忏悔的。
呵呵,事后!
我离和归家后,陆文斐曾来找过我,乱着头发,衣服也皱皱巴巴的,完全不见往日方端君子的模样,他给了我一把匕首,说他无颜求我原谅,今天是拿自己的来偿命的。
毕竟是多年夫妻,我深知如果我骂他、打他,也许他的愧疚感就能得到一些纾解。
可是,好像我不愿意呢。
我缓缓地把匕首归了鞘,平静道,「不用偿命,桡儿本就是你生命的延续,况且,桡儿那么敬爱你,他不愿看到你这样。如果可以,你也抄几卷大藏经给他吧。」
然后,顿了顿,看着边上要三人合抱的大树,「昨儿,我梦见桡儿了,他还坐在他小时候我们给他做的秋千上,怪我们不烧经给他呢。」
果然,陆文斐听了,原本挺直的腰脊,似乎突然就弯了,也就一瞬的时间,他好像老了。
我突然有点想笑了,偿命?怎么可能呢?
桡儿离开后,我方知,死亡是解脱,不是赎罪。
我怎么可能让陆文斐这么轻轻松松地死去。
当然还有吴柳屏,哪能让这个单纯活泼的姑娘,葬送了我儿的性命后,又快快乐乐地继续当着招人怜爱的小鸟呢?
可是,复仇哪有那样容易呢?
陆文斐后来向陛下请了罪,准备辞官归隐,但是陛下不许,只是小小惩戒了一番。
是的呢,朝廷军权让以卫国公为首的武将集团把持着,没有他们的配合,许多政令根本出不了京城。
陆文斐,是陛下好不容易才安插进吏部,培养了许久,才当上吏部尚书的重臣,怎么能让他归隐呢?
我阿爹与阿兄呢,与陆文斐都是文臣集团,哪怕是私仇再甚,终归是要为大局考虑,不能自已内部乱了套,让武将们钻了空子。
因而,也只得咬碎牙往肚子吞,明面上还得维持平和。
是以,除了我,竟然再没有人为我的桡儿报仇雪恨了。
我可怜的桡儿啊!
7
话说回宫宴,卫国公夫人呢,到底是一品诰命夫人。
好似没听到茶碗的声音,也不知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很镇定,拍了拍吴柳屏的手背,仿似什么也没发生,转头神色自然地同旁边的夫人说起话来。
旁的人呢,听见了声音,但碍于太后也没发声、品级又没我阿娘高,只当没听见。
对于吴柳屏,也许只当她是见到贵人害羞,毕竟她与桡儿只是定亲,到底是没走三书六聘,知道她是桡儿未婚妻的人不多,只有几位两家均有往来的夫人知晓。
那日,虽说有几个一品大员的夫人撞破她与陆文斐幽会。
但,到底是簪缨世家,自是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失礼事来。
况且,吴柳屏还是卫国公嫡次女、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
另一方的陆文斐又是朝廷重臣,到底是牵涉许多官场利益。
约莫也有不忍我的桡儿成为他人笑料的同情成分,也有可能是旁的原因。
总之,对于那天的事情,大家好似全然失忆了。
只是,席间不经意的时候,几位夫人的眼波,还是若有似无地在吴柳屏和我的身上流转。
毕竟,半年前,我儿刚失足落水,我与陆文斐决裂离和,后脚吴柳屏就患上「重病」。
现今,吴柳屏「大病初愈」,我也刚好走出丧子之痛,参加了宴席,可真真是巧了不是?
这厢,皇后娘娘方姗姗来迟,太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免了礼,便同席间的夫人们寒暄了起来,全然不理她。
我知道,是因为皇后娘娘没有事先告知,自行让吴柳屏进了宫,惹了太后不快了。
估计,皇后娘娘也是无可奈何。
毕竟吴柳屏自桡儿走后,婆母是直接对陆文斐放话,「如果他要敢动了娶吴柳屏的念头,那就让陆文斐从她尸体踏过去娶亲!」
加之,吴柳屏又「重病」小半年,议亲对于她而言,委实是不能拖下去了。
只得借由宫宴为她相看些二流世家吧,或许,看在卫国公和皇后娘娘的份上,一流世家也不是不可能呢。
可是,我觉得一流的世家哪能配得上吴柳屏呢?
没有切身体会,哪里来的感同身受,是不是?
席间,我的眼神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吴柳屏身上。
不用说吴柳屏,哪怕是卫国公夫人大约也被我看得有些难受了。
也可能是怕我气狠了,不管不顾的,当众闹了起来。
但到底,我也只是平静地坐着。
直到宫宴尾声,按惯例,太后和皇后娘娘便先回去休息,以便夫人们畅快些用席、聊天。
毕竟,宫宴的目的可不就是为了君臣同乐,有贵人们在,夫人们自然是放不开手脚的。
这厢,夫人们终于活跃起来,开始互相走动、寒暄起来。
定安大将军夫人,直直走到了我跟前,嗔怪道,「坏丫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去你府上,却找不见你,你竟也不曾想来找我,你难不成是真的把我忘记了么!」
定安大将军夫人是我的手帕交,自小玩到大,许是随了她父亲都御史的性格,嫉恶如仇,不仅嘴皮子了得,还挥得一手好鞭子,谁要惹了她生气,非得把对方扒层皮下来方才肯休止。
只是,后来她不顾家里反对,硬是自己偷跑去西南,还嫁了定安大将军。
之后便定居西南,除了年底会随定安大将军进京述职之外,我们少有见面的机会。
加之,各自都有了生活的中心,渐渐地我们便淡了联系。
京城里的人,便也忘记了曾经还有个叫洛儿的姑娘,也忘了,我曾与她玩得那般的要好。
我与洛儿虽说联系淡了,但还是时不时会有书信往来,只是,桡儿出事时,西南正遭遇骚乱,我便也没写信去叨唠她,徒增她的烦恼。
以至于她至今还以为,桡儿只是失足落水。
我见洛儿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知晓她真的生气了,便缓着声音哄道,「我的好妹妹,姐姐错了,只是那日不巧,我去庙里念佛了。」
她听我说完,便突然泄了气,估计她以为又不小心戳到我的伤心处了。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友情便是这样的呢,无论分开多久,一句关心,我们又能像从没有分开一样。
只是,我的傻妹妹呢,我哪值得她这样对我好的。
她只怕我伤心,哪里知晓,我那天根本没去庙里,我分明就是等着今天宫宴上她能当众问我话呢。
我已不是原来的只知温良恭俭让的长乐候嫡长女了,现在的我竟也成了小时候我们唾弃的心机妇人了呢!我心里只能狠心道,「洛儿妹妹,原谅姐姐吧,往后我定向你坦白,求你宽恕。」
我拉过洛儿的手,她便由着我,缓缓地往宴席外走去。
「我没事了,就是不时还有些烦闷,找个僻静的地方,你同我说说话吧。」我说着,还不着痕迹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吴柳屏,眼神对碰,她慌忙低下了头。
吴柳屏约莫是今天才知道,我竟然与定安大将军夫人较好的吧。
她现下是害怕、震惊、还是生气呢?
我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她定然是不会放任我和洛儿单独出去说话的。
毕竟,我听阿兄说,吴家可是准备与定安大将军结亲,并借机壮大军权呢。
失去了定安大将军嫡长子这条大鱼,即便吴柳屏是老来得女,卫国公也不见得会再如从前般宠爱吴柳屏了吧。
不然,皇后娘娘怎能冒着被太后与陛下厌弃的风险,情愿先斩后奏,也要让吴柳屏入宫参加宫宴呢。
果然,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
我引着洛儿缓缓上了一处掩映在浓郁树丛中的观景台。
那还是我与陛下幼时发现的好地方,能够清晰俯瞰整个御花园,但,观景台周边树木茂盛,他人是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处观景台的。
从前,我与陛下便时常偷偷躲在这里,咯咯地笑着,看着陈公公在御花园里找我们找得满头大汗,便觉得乐趣无穷了。
现在约莫也是觉得有些趣味的,尤其是看着吴柳屏也正在御花园里东张西望,略显着急地找着我与洛儿,着急,但又无可奈何,还真是有点让人开心呢。
8
「你把我拉上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洛儿略显得有些不开心,看着我,指了指下面还在不断张望的吴柳屏。
「自然不是。」我拉着洛儿的手,坐在亭中的石墩上。
「我阿兄说,卫国公准备与你家结亲呢。」我也不拖沓,直入主题。
「什么?!你说我婆母正在给琪儿相看的人家是吴家?!」洛儿显然是被我的消息给震惊到了,声音整整拔高了好几个度。
她气得踱起步来,「卫国公是准备死磕咱们姐妹么?前脚才克了桡儿,怎么现在连我的琪儿也不准备放过了?」
我赶忙捂住了洛儿的声音,让她小声些,才尽量让自己平静道,「不是克,她是和陆文斐一起直接害死了桡儿!」
之后我便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洛儿听后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提起鞭子就要冲下去。
「我说你怎么就因为桡儿失足落水就决绝地与陆文斐离和,看来还是我们眼界太狭隘!把陆文斐和吴柳屏,这对奸夫淫妇抽筋扒皮都不足解我的恨!」
我怕洛儿太过激动,真的冲了下去,只得抱住她,「洛儿,你冷静些。我与你说实话,可不是让你冲动行事的,现下头一件要紧的事就是,不能让吴家借着你们久在西南,不知京城之事,再让吴柳屏害了琪儿。你得赶紧回家与你婆母商量。」
我好说歹说地劝了好一会,洛儿终于是冷静下来,着急忙慌地赶去宴席上,生怕她婆母头一昏,直接当众定下婚事来。
而我,送走洛儿之后,还是静坐在观景台上,看着满天星光,吹着习习凉风,静静地看着吴柳屏毫无头绪地在御花园乱转。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呢。
只是,美好终究是为了被打破的。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熟悉的熏香开始顺着微风弥漫我的鼻腔,熏得我有些作呕。
「我刚瞧见钱嬷嬷了,料想你定在,便上来了。」陆文斐在石桌的另一边站定。
我心想,那你还上来做甚,考验我的意志力吗?
但,终究还是不能冲动,陆文斐能出现,好歹也算意外之喜不是?至少省了我一番功夫了。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你何事找我?」
「大藏经我抄写了一些,改日我让小厮送过来给你。」陆文斐神色有些尴尬,拽着衣角,小心翼翼道。
呵,多可笑,亲儿子葬入外祖家的家坟,还不能去看望,经卷也只能让我代劳烧给儿子。
「嗯。」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在看着这张脸,我大约是真的会忍不住凌迟了他,便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底下。
心里直叫自己千万冷静,千万不能乱了给桡儿报仇的步调,千万不能冲动让桡儿成为别人笑柄。
毕竟夫妻多年,陆文斐大约也是看出了我的忍耐,准备起身告辞。
只是他不小心一瞥,也看到了底下还在乱窜的吴柳屏,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我,似乎挣扎了很久,才道,「你……要做甚?」
做甚?!好一个「做甚」。
是怕我扒了吴柳屏的皮,还是怕我喝了吴柳屏的血?
每回,你与吴柳屏幽会的时候,可想过,我的桡儿要做甚?我要做甚?
陆文斐许看着我越发狰狞的脸,貌似有些怕了,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知你恨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打要杀,我绝无怨言。只是……屏儿……是无辜的,她……还年幼,亲事也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她……」
「是!吗!」我现下才明白,为什么再严苛的刑法总还是禁不住杀人,这种冲动在有些人面前委实是忍耐不了的。
怎地?
说亲当日,「全凭母亲做主。」这句话不是她吴柳屏当着两家家长的面说的?
吴柳屏不是又是低头、又是脸红的?
我儿日日戴着的香囊是去她吴府偷的、抢的?
陆文斐见我大口呼吸,踌躇一会,也不敢上前,纠结一会,准备转身,想来是准备下去带走吴柳屏。
「站在!陆文斐,这里是御花园,怎的?你是想你和她的丑事天下皆知?还是觉得桡儿地下孤单,想气死我这母亲好去陪他不是?」
我赶忙喝住了他,「怎么?你的屏儿,年幼单纯,我就是蛇蝎心肠的恶毒妇人?!」
陆文斐大约是从没见过我如此生气,堪堪停住了脚步,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刚才,我原还想,哭了半年了,眼泪估计是已经耗尽了,等会要怎么让自己再流下眼泪呢?
原来,眼泪可以像海一样,怎么都流不完,只要心真真的疼,眼泪就如同放了闸的洪水,怎么都止不住。
「陆文斐!你觉得是我压着她来的,还是逼着她在这乱窜了?我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躲在这儿看看是谁,谁道你倒是一来就怕我害了你的心肝。」
混着哭腔,我的声音开始拔高,指着陆文斐的手开始不住颤抖,似乎因为被冤枉而气得不轻,尤其起因还是我如此愤恨的人。
像极了,我的桡儿小时候被我们误会时倔强又愤恨的样子。
陆文斐自从桡儿走的那日,从没见过我如此失态,被我这么一问,觉得是冤枉了我,刚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泄了下去,面上的尴尬和愧疚又加深了许多。
又见着我的样子,好似又看到了桡儿幼时的样子,他的眼睛也红红的,就这么将将站在我边上,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我们就这么僵着,任凭风声把我的而声音送到底下的御花园去。
果然,吴柳屏听着声音往这边走过来。
刚好,御花园的东南角出现几盏暖暖的宫灯,正缓缓往这边移动。
看来时间刚刚好呢。
9
「噗通!」少女不知道是踩到了岸边的碎石,还是不小心崴了脚,就这么将将地跌落了荷花池,正大声呼着救。
那几盏宫灯顺着声音,也照到了荷花池边上,隐约瞧见荷花塘里有人,边上的几位公公,得了指令便跳入池。
少顷,水里呼救的少女便蹲坐在了岸边。
淡粉色的衣裳因着水湿,就这么紧紧贴在少女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身段来,几缕秀发就这么贴在因惊吓过度而略微苍白的小脸上。
身后是一倾无际的荷叶,一阵微风拂过,送来淡淡荷香,那岸边的少女便在风中微微发着抖。
真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周边的公公们,互相看了看,他们除了身上的衣裳,再没有更多的遮凉的衣物,只得又转头都看向前面的黄衣男子。
黄衣男子,略显烦躁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解开了身上的披风,递给了身旁的公公。
那位公公接了披风,便轻轻地为少女盖上,轻声道,「姑娘小心身子。」
少女认真系好披风的绳带,起身行礼,低着头,轻柔又略显颤抖的声音便传出来,「谢陛下。」
而,少女面前的黄衣男子呢,似乎不太领悟得到这无边旖旎的风月气息,只直直地站着,免了少女的行礼,转身便交代身旁的公公,将人送走。
少女似乎是怕别人看到此刻的狼狈模样,又似乎是纠结如何言谢。
总之,纠结了一瞬,便赶在那位公公走向她之前,好似鼓足了勇气,仰起头来,伸出略微有些发白的小手,轻轻地跩住了黄衣男子宽大衣袖的一小角。
「小女……小女这样终究不妥,能否……请求陛下允我烘干衣物再行告退。」
说着,似乎觉得这样直视天子不妥,又红着脸,低下了头来。
哦吼,我就说嘛,一流的世家哪里配得上吴柳屏呢。
呵,我们的吴小姑娘还真是会抓住机遇呢,原来我儿口中活泼爽朗的姑娘,还能这么娇羞可人呐。
我转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陆文斐,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笑了出来。
方才,吴柳屏跌落荷花池,他可是恨不能飞下去救人呢,估计是碍于我在场,挪了挪脚,终究还是没有迈开步子。
可是,还没等他纠结个所以然来,我们的吴小姑娘就这么拉上了陛下的衣角,他的脸色就倏地煞白了。
想来可是回忆起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了吧。
那日,我也是挨不住桡儿各种苦求,借着请卫国公夫人来赏花的由头,把吴柳屏带到府上来玩。
说来也巧,正碰上陆家远方表姑送了几筐岭南的荔枝来,婆母甚爱,多吃了几口。
后来便腹痛难忍,我和桡儿只得先撇下客人,去看看婆母的情况。
至于吴柳屏,桡儿说她坐不住,便请她到花园里散散步去。
后来的情况呢,也是等我离和后,府里的老嬷嬷同我说的。
她说,吴柳屏正在花园里扑着蝶,当时也是香汗淋漓,真巧与收到我和桡儿递了消息正往家里赶的陆文斐撞了个正着。吴柳屏被撞倒在地。
陆文斐呢,也是没想到,我们家向来没人爱逛园子,只是当初为了不显得格格不入,跟了风,修了座花园。
今日只是着急,想抄近道,没想成还撞到了人。
那时,他还没见过吴柳屏本人,两家亲事都是由双方主母出面,家里的男人,点个头就行。
他也只当是我那位手帕交的女儿。
扶吧,有点不和礼仪,不扶吧,又不是待客之道,毕竟是他先撞倒别人的。
他正纠结着,吴柳屏就像今晚那样,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角。
只是,那天,她不是低着头,而是仰起头,爽朗地笑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陆文斐。
嗯……那日她怎么说来着,好似是说,「大人,您撞着我了,得扶我起来。」
呵呵,大人?
满京城都知道,尚书府除了我的桡儿,就只剩陆文斐一个男子了,哪里来的「大人」。
也就只有陆文斐愿意吴柳屏的鬼话,什么当初不知陆文斐身份,只当是碰见一个仰慕的大人,只恨相逢未嫁时。
想想真是可笑呢,多么相似的情景。
只是被拽住衣角的人,不是陆文斐了呢。
10
我看着身旁僵直着的男人。
我想,那天,我的桡儿是不是也这样站在西子湖边,看着她喜欢的姑娘,裹着头巾,被他的父亲匆忙,却不失小心地扶上了马车呢?
真真是造化弄人哩。
看来,有句话果真是说对了,没有身临其境,哪来的感同身受呢。
而底下的吴柳屏呢,仿佛还沉浸在旖旎的气氛中,依旧羞答答地拽着陛下的衣袖。
陛下看着她,两人没有言语,只这么僵持着。
伴随着好些急促的脚步声,御花园的东南角又出现了几盏宫灯,匆匆地往荷花池这边移动。
似乎是由于宫灯主人走得太快,里头的烛火明明灭灭,较往常暗了许多。
直到,脚步声临近,吴柳屏才恍然意识到有人,赶忙松开手,慌张地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复又暗暗松了口气,方才低头行礼道,「阿姐……皇后娘娘吉祥。」
只是,今天我们的皇后娘娘,踉跄地后退了好几步,满脸震惊,许久都没有叫吴柳屏起身。
皇后娘娘大约怎么也想不到,她闻讯匆匆赶来,没见到我,反而看到了自己基本当女儿养的嫡亲幺妹。
她的身上系着陛下的披风,她的手拉着自己丈夫的衣袖。
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刚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
可是,有些画面就像刻进脑子里一般,愈想忘记,可那每一处细节愈发清晰,好似狂风袭来,让人无处可躲,只能任冷冽寒风刮破自己的脸颊。
也许,她又想到了我的桡儿、又或许是陆文斐。
总之,我看她的脸色不断变换着,愈发狰狞,死死地掐着身旁嬷嬷的手,我瞧着嬷嬷的手都快青了呢。
她这番模样,差点让我回忆不出方才宴会上,她是如何端庄典雅地言笑晏晏了。
吴柳屏等了许久,不免有些奇怪,向来疼爱她如珠如玉的长姐怎么还没让她起身,她抬起头来,略带好奇的眼神看了一眼皇后娘娘。
只是这时,皇后娘娘已经调整好了表情,端着皇后娘娘特有的气势,对身旁的嬷嬷道,「还不赶紧扶吴姑娘起身。」
吴柳屏起了身,好似也没发觉方才皇后娘娘的异常,扬起笑脸,迈起欢快的步伐,走到皇后娘娘身旁。
而,原本吴柳屏身前的陛下呢,突然飞快地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让我有些看不懂,叫我的心狠狠地惊了一下。
可是,陛下又很快把视线转到了吴柳屏身上,好像,刚才只是在追随吴柳屏身影的时候,眼神不经意的一瞥而已。
「吴姑娘方才不小心落水,晚间夜风大,先让她在宫中换身衣裳再回府吧。」陛下好似也突然软了态度,转身对皇后娘娘叮嘱着,眼神却若有似无地落在吴柳屏身上。
看来,今晚的意外之喜还真是多呢。
皇后娘娘俯身准备回应陛下,这时,陛下好似还是不放心,又道,「算了,刚才就已经吹了风,一来一回又难免受了凉,就让她歇在宫里吧。」
语毕,我瞧见我们皇后娘娘的身子晃动了几下,好似都快站不住了,身旁提着衣裙的手呀,青筋都凸起了呢。
大概她也是第一次见自己的丈夫居然可以如此温柔、耐心,只是,他关心的对象是自己的嫡亲幺妹。
而自己的妹妹,正沉浸在陛下关怀之中,年轻恣意的小脸,仰起头,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依旧是天真模样。
只是,现下,她突然觉着这年轻的面庞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怕不是直接撕烂了才好。
刚刚她奋力压下的那些画面、声音争先恐后地涌到她的脑袋里。
她的妹妹怎么会身旁一个丫鬟都没有带?
她的妹妹怎么会这么巧的在陛下回寝殿的必经之路上落水呢?
陛下的披风又是如何到她的妹妹身上的呢?
平日冷漠的陛下怎么对她的妹妹如此关心?
他们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妹妹是真的如自己所说的担心长乐候长女说出当日事情,坏了她与定安大将军长子的亲事,才出了宴会的吗?
可是,她的妹妹当初不是说自己只喜欢方端君子,实在讨厌定安大将军长子那种自小就混在军营中的野小子吗?
她的妹妹怎么突然就会对这个亲事又上心了呢?
陛下方才说让她的妹妹留宿宫中是什么意思呢?
陛下难道也如同其他男子一般,喜欢年轻活泼的姑娘?
皇后娘娘甚至想到,吴柳屏幼时看到别家小孩的玩具,总爱抢来,等得到了却又不玩了。
当初只觉得是小孩心性,现下,她却突然觉得有股冷风从脚底直冲她的脑顶,教她浑身发冷。
她甚至在想,会不会父母说的让妹妹进宫相看,就骗她的幌子,根本就是觉得长女得不到陛下的欢心,就干脆换幺女来,反正妹妹现下确实是难以嫁入京城的一流世家了。
向来疼爱妹妹的父母又怎么能真的忍心妹妹远嫁。
皇后娘娘惨白着脸,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好像想从他那里得到些确切的答案,又好像想从他那里得到些安慰。
但,陛下终究像完全没看到似的,定定地看着眼前俯着身子的皇后娘娘,在等着她的回答。
许久之后……
「臣妾……明白。」皇后僵硬着声音应道,也不知她到底是明白了些什么,是真的明白还是假的明白。只是直直地挺着身子,好似是想为自己留着些体面。
陛下得了想要的答案,便笑了笑,看了一眼皇后娘娘身旁的吴柳屏,唤了身边的公公,逶迤而去。
11
吴柳屏还抬着头痴痴地望着陛下离开的方向,恍然未觉身旁的姐姐已经变了好几回脸色。
「屏儿,快些随我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了。」
但,到底是皇后娘娘,也就几息的时间,又是那位端庄典雅的贵人模样了。
一副关爱幼妹的模样,她为吴柳屏紧了紧披风,柔声说道。
「好的,阿姐。」吴柳屏听了声音,扁了扁嘴,方才回头,一副乖巧的样子,跟着皇后娘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全然可没有以前活泼爽朗的样子。
我想,吴小姑娘不会真的喜欢上陛下了吧?
也难怪,陛下端正的样子,还颇有些文雅君子味道,加之身份使然,大约也是很多女子梦中情郎的模样吧?
尤其,今晚还发生了那样的意外,吴柳屏大约觉得因着两人间有了段特殊的经历,自己至于陛下,便与旁人不同了。
呵呵,若是如此,事情可真真变得有趣了呢。
我想,大约吴柳屏年纪还是太小,尚未尝过人间疾苦,仍觉得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还以为无论何事,皇后娘娘都会是那个事事都让她、宠她的长姐。
心里默认,即使是姐姐的夫君,只要自己想,大约努努力也是可以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不知道,当自己从一个看客,变成了当局中人的时候,尤其自己还是受害者的时候,事情可就全然不一样了呢。
只是,不知道我们的皇后娘娘会如何应对了呢。
卫国公夫妇,是更疼爱幺女呢,还是更怜惜为家族利益牺牲许多的长女呢?
突然觉得,今晚收获颇丰。
那股郁结于胸的浊气都排解了不少。
我看了看还僵站在一旁的陆文斐,直直地看着底下,即使人早已走远,可还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睛通红,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不住地发着轻轻地颤动。
我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有出言讥讽,便独自下了观景台,准备去找阿娘和阿妹。
只是,才出了御花园,便远远地瞧见一个黑影,见到了我,便快步走上前来。
额……是刘公公。
所以,刚才,陛下确实是发现我了。
「姑娘,请吧。」刘公公弯腰伸手,引我走向身旁的轿辇。
无奈,只得上了轿辇。
路上,伴着轿辇有节律地晃动,我想了很多。
怕陛下觉得我心机恶毒、怕陛下觉得我搅了后宫安宁、怕陛下觉得我乱了他的朝堂计划、怕陛下不允我复仇……
我想着,该如何说服陛下,我目的在吴柳屏,大约也是坏不了朝堂上的平衡的。
或许,我借着幼时玩闹的情谊,哭上一哭,陛下会允了我的请求么……
我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轿辇就停在了陛下的寝宫前头,我有些讶异。
但也就一闪而过,快到我自己还没察觉出来,便被刘公公给请进去了。
陛下见我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卷集,抬头望向我,微微笑着,「借刀杀人感觉如何?」
我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我从来没想过,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竟能教陛下发现了去。
我怕我的行动会乱了陛下朝堂上的安排,我是晓得陛下开始准备朝卫国公府动刀了。
可是,我也来来回回想过数回,我意在吴柳屏,哪怕计谋败露,旁人也只会说我为桡儿复仇,大约也是想不到陛下那头去的。
我也一直说服自己要冷静、要耐心。
只是,今日确实是我等了好久的才得来的机会,我实在不愿放弃,我日日都能梦到我的桡儿抱着我喊疼的样子,大约再等下去,我约莫真的会疯掉。
我赌着气,就这么站着,也不回话,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头。
陛下见我这样,不禁莞尔,「朕不是怪你,只是想同你说……」
说着,放下卷集,起身,走到我跟前,替我扶正有些歪斜的头簪,「只是想同你说,不必这么迂回。」
我瞪大眼睛,颇有些意外,陛下居然没有怪我,可到底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允了我的复仇计划、还是劝诫我行动鲁莽了?
我在脑袋里咀嚼了两遍方才陛下的话,还是不太明白,复又抬起头看着陛下。
陛下见我这样,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朕是说,借刀杀人终究是借力打力,不可控因素太多,阿姐为何不考虑考虑其他的方式呢?」
陛下转而用双手扶着我的肩,他的眼睛好似又像许多年前那样,闪着星光,那流光溢彩好似好满出来似的。
却又倔强地直直地看着我,试图从我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来,顿了顿,终究还是说道,「例如……利用朕。」
随着陛下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我的心骤然被提起,原先想好的对策全然没有了用处,突然,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我……臣女……」
我心里叹息一声。
所以,回避了好些年的话题,终究还是被陛下提起了么?
要说这么些年,我没有看懂陛下眼里的情愫,大约也是骗人的。
只是,我终究还是把他当弟弟看着,况且,彼时我已婚,陛下也已娶妻,到底也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后来生了桡儿,我便有了理由,借机减少入宫的次数,想着再浓烈的感情也敌不过时间。
虽然,后来陛下又找我闹了几回脾气。
但,我还是坚持住了,大约陛下也从来没见过我如此生气的模样,也许是陛下从我日渐冷淡的态度里读懂了什么。
总之,再后来呀,我便好像再也没有瞧见过陛下眼里的闪着星光的模样了。
没成想,那抹星光居然还不曾熄灭,只是被主人巧妙地藏了起来。
「阿姐,方才不也瞧见了,利用朕效果很好呢。」陛下见我还是没有言语,纠结了一会,双手顺着我的手臂滑下,握住了我的双手,揉捏着。
感受到手上的揉捏的力度,我浑身僵硬起来。
我虽然要复仇、自认为也不是什么好人,可到底还是有些良知的,除非无奈,也不愿为了自己快意恩仇便连累他人,况且,这个人还是我亲近之人。
「谢谢陛下美意,臣女……」虽然陛下的条件很诱人,纠结了一会,还是准备拒绝。
「阿姐!请阿姐再想想。」,陛下突然打断了我,「况且……以阿姐现在的实力,顶多勉勉强强对付吴柳屏,那么陆文斐呢?」
陛下又往我身边靠了靠,低头,对着我右耳边,颇有些循循善诱的味道,「阿姐现下只是离和归家的长乐候长女,难以应对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呢。可是,如果有了权利,那可就全然不一样了哦。」
12
陆!文!斐!
这三个字还是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头。
虽然一直尽力让自己忽略对他的恨意,告诉自己,要以大局为重,至少在陛下彻底收回军权之前,要忍耐、忍耐、再忍耐。
每天也在不断说服自己,现在我还没有实力能动摇陆文斐,要好好积蓄力量,不能冲动,要耐心、耐心、再耐心。
可是,约莫陛下也是了解我的,知道蛇打七寸,杀人诛心。
吴柳屏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恨,可以毫无顾忌地报复。
可是,陆文斐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不仅是我现下实力不允许,还因为他还是文臣集团的股肱之臣。
其实,我隐隐约约地明白,哪怕最终文臣集团最终赢得胜利,陆文斐也只会是最为劳苦功高的功臣获得奖赏,他是不会为他曾经的错误付出什么实质性的代价。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可是,今天陛下硬是把我粉饰许久的伤疤揭开,把那已经腐烂得发臭的脓疮摆在阳光下看。
他人如何待我不公、他人如何构陷我、他人如何背叛我,我大约都能够坦然应对。
可是,这个人是我曾经的丈夫,我曾经认认真真地爱过的人,他却亲手毁了我的生活,亲手毁了我的婚姻,甚至直接害死了我的桡儿。
那种恨,大约是比对旁人的恨浓烈上一万倍的。
而我,却还只能逼着自己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可是,谁知道,这平静的外表下,大约已经变成了一个只想啃他肉、喝他血的魔鬼呢。
现下,陛下递给了我一根橄榄枝,我犹如已经困在海水中许久的人,真的很难拒绝,我早已面目可憎至如此,何惧再添一些罪孽呢。
只是,又让陛下受了委屈,我心里道,待我复完仇,我定好好报答陛下。
「陛下,当真吗?」我抬起头,看着陛下,缓缓问道。
「自然!」陛下的嘴角原本已慢慢放平,听了我的声音,复又弯起好看的弧度,声音都轻快不少,「况且,我们一起内外发力,才能事半功倍不是么。」
不知怎地,方才还肆无忌惮地捏着我的手的陛下,却突然害羞起来,突然松开了手,眼神又开始飘忽起来,再不敢看我。
却也不挪开步子,还是站在我跟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们现下先集中精力对付吴家,陆文斐我们再做打算?」
「嗯。」我笑笑地看着陛下。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怎么做会让陛下开心,只是,先前一直回避,那么现在是合作关系了,总得投桃报李不是么。
果然,陛下听了我的回应,好似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了一块,嘴角的弧度又加深了许多,便引着我,准备坐下。
只是,这时刘公公突然轻轻敲了敲门沿,好似纠结了好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道,「陛下……吴姑娘求见。」
陛下听后,脸色倏然不快。
刘公公见了,只得小声地补充道,「奴也劝了,可吴姑娘说见不到陛下,她就不走了。」说完还悄悄抬眼看了陛下和我。
陛下这会儿,脸色貌似已经有些发黑了,像是正准备发难的样子。
我赶忙拉了拉陛下的衣袖道,同时,忙用眼神暗示,刘公公先躲到门外去,省得遭了陛下的骂,「刘公公也只是个传话的人,你为难他作甚。」
「想来刘公公也是怕吴姑娘贸然夜里求加,遭人话柄,才不得已启奏陛下定夺的。」虽然知道陛下实在不喜吴家人,但我还是不介意再上一上眼药的呢。
「知道会惹人口舌,那吴柳屏还恬不知耻地来求见作甚?」果然,陛下听后,更是气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陛下去见见她吧,总让她在门口候着也不好。嗯?」我轻声宽慰道。
「不去,我倒是想教全天下都瞧一瞧吴柳屏,这副恬不知耻的样子呢!」陛下扭过头去,腮帮气得鼓鼓的。
「陛下!」我提高音量,唤了一声,便静静地看着陛下,一言不发。
陛下终究还是败下阵了,「我去还不成吗?」
然后又哀怨地看了我一眼,「你稍等,我去去就回。」
我微笑着目送着陛下,看着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然后,我便从侧门出了陛下的寝殿,往宫宴的地方走去……
凡是愈抓心挠肝而不得,却也是愈加难以忘怀,这可是吴小姑娘教给我的呢。
13
自那日宫宴过后,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期间,刘公公也好几回来请我进宫赏花、或说太后又想我了。
但,我都借口身体不适,给回绝了。
后来,陛下不知怎想的,竟以为我是因着那日晚上的事才生了气,不见他的。
又是大费了一番周章,叫了好些当日当值的公公、宫女来见我,说是都可以为他作证的。
又亲自让刘公公带了封信来给我,信里一再说,当日他也多次劝吴柳屏回去,甚至都黑下脸了,又呵斥了好几声。
奈何吴柳屏只是低着头,全然不见,还找各种理由给绕了回来。
吴柳屏不知是不是觉得,她长姐就是因为太过庄重、板正,才显得无趣,而不得陛下喜爱,还是觉得,陛下也会如同京都那些儿郎般喜欢活泼、跳脱、主动的姑娘。
于是,她又是跪、又是哭诉,道,只恨自己是个女儿家,身无长物,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以报陛下救命之恩。
倘若陛下一再拒绝,她也无颜回去见父母,只好一头磕死在这里,把这命还给陛下了。
陛下和刘公公见过许多哭谏的重臣、也见过许多要死谏的老臣。
但,大约是没见过吴柳屏这样的,一时只能互相看着,竟然也没有办法。
后来呢,不知吴柳屏是觉得陛下碍于礼教不好表达,还是觉得陛下害羞了。
吴柳屏干脆一头扎进陛下的怀里,紧紧地抱着陛下的腰,陛下和刘公公可慌了。
只能试图拉开她的手,其余地方也不好碰,毕竟吴柳屏还是个未婚的姑娘,又是卫国公的嫡次女。
因此,只能干着急,任由吴柳屏抱着,陛下和刘公公竟一直也找不到办法。
最后,陛下实在没办法,只得往后一倒,假装晕了过去。
陛下这一倒,可又把宫里闹得人仰马翻了。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得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对着当值的公公、宫女们一顿询问、训斥后,得不到有用信息,只得候在门外焦急地等着消息。
待许久后,刘公公领着赵太医出来。
便被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围着问了许久,知道陛下只是刚在宫宴上贪了杯,又在荷花池旁吹了许久的夜风,便邪风入体,着了寒,龙体一时遭不住,才晕倒。现下已无大碍。
这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这才发现了还在角落里,不安地绞着手帕的吴柳屏。
估摸着,吴柳屏是担心陛下龙体安危,或者是陛下一晕倒,这寝宫便封了,不让出入,她才没有离去。
总之,她从陛下晕倒后便一直在那角落待着。
宫里头的人都是人精,陛下方才虽脸色不佳,但到底她现下还是当今皇后的嫡亲妹妹,也没人敢对她怎样,只能当做没瞧见,任由她站在那儿。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瞧见吴柳屏,尤其是看见她的衣裳微微发皱,领口也有些敞开时,更是一齐地变了颜色,脸色竟一个赛一个难看。
默了一会儿,又齐齐地将视线转向刘公公。
刘公公自然也不傻,马上便会了意,赔着笑,道,「宫宴后,陛下顺手救了不慎落水的吴姑娘,方才,吴姑娘来致谢,陛下与吴姑娘相见如故,一时不察,竟耽误了姑娘回去的时辰了。」说着,还朝吴柳屏狗腿似的笑着看向,「吴姑娘,陛下让奴代为向您致歉呢。」
只是不晓得,在场的人是认为,真的是相谈甚欢,而耽误了吴柳屏回去的时间,还是今晚就没打算让吴柳屏回去呢?
就是,众人原以为,方才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哪承想,现下,两人的脸色竟狰狞得,让一旁见过大场面的刘公公都有些害怕了。
只有吴柳屏,她得了话,方才脸上不安的神色才全淡了下去,嘴角不住上扬。
但,又碍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便也只得状似羞涩地低下头,「臣女不敢,劳陛下挂念了。」
太后娘娘一听,便也不顾陛下是不是需静养身体,一把冲进寝殿,把殿门重重一关,便也不晓得母子在里头谈了什么话。
而,一旁的皇后娘娘呢,我听刘公公说,竟是连平日的庄重也装不下去了。
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着吴柳屏,酝酿了半天,只恨恨道,「好呀!!我道,吴姑娘怎的一换完衣裳便闹着要休息,合着是休息到这儿来了!」
说完,也不顾周遭人的反应,便转身疾步回自己的寝殿了,身后跟着一众追着跑的宫人。
这下,饶是吴柳屏再不谙世事,也晓得长姐生大气了,便也提着裙裾追了上去。
至于结果嘛,后来,刘公公憋着笑,幸灾乐祸同我说,「那日皇后娘娘一回寝殿,便命人关了门,吴姑娘呀,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来,只得一路哭哭啼啼地往宫宴那边走去……」
刘公公说着,似乎又回想起当日的情景,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调整了情绪,才继续,「谁知,卫国公夫人先前得了吴姑娘要歇在宫里的消息,正同其他夫人一道准备出宫呢。吴姑娘一着急,便赶忙找了位腿脚利索的公公去追……您猜怎么着?」
刘公公说着还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笑地瞧着我,颇似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模样,到了关键时刻总得停下来,吊一吊听众的胃口。
14
我便也配合着,笑道,「您赶紧快说罢,都快把我好奇死啦~」
刘公公方才满足似的继续道,「那位小公公可是紧赶慢赶,抄了不少小道,好不容易在宫门口见着即将登上马车的卫国公夫人,这位小公公一着急,便远远地大声喊了起来,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给喊了出来。结果,来参加宫宴的夫人们、以及在正门外,刚从男宾宴席出来的大人们,也全都听见了。」
说完,又是颇有深意地对我笑着。
我自然是承了谢意,毕竟我也在宫中待过些许时间,吴柳屏或许不知道,但我可是知道,入夜后,宫中是不许乱走动的,何况还是跨越大半个皇宫去传话,一个小公公哪能办得到呢?
我便起身准备向刘公公道谢,还不待我福下身子,刘公公便急急地扶起我,道,「姑娘这可是要折煞奴了,这些都是奴分类之事。」
又笑笑地看着我,接着朝着皇宫的方向福了福身子,「这都是陛下吩咐的,您实在要道谢,得亲自向陛下道谢呐。」
我无奈,话都说到这里了,只能应承了下来,但,也没具体说是哪日进宫谢恩。
到底还是想着,以后可以混过去。虽说已经与陛下达成合作意向,但,到底我还离和归家女的身份,与陛下接触过多总是不好的,总归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刘公公得了回应,好似终于完成什么重要任务的模样,卸下了好些重担,眼角都笑得起了褶子。
浑身感觉都放松了不少,便又忍不住同我说起话来,「您可不知道,那日,陛下好不容易与太后娘娘说明原因后,欢欢喜喜地回后殿来,结果听闻您已经走了,可生了好大的气呢。」
我便笑笑接道,「实在抱歉,害您替我担了陛下的火气了。」
「嗐,奴哪能承您的道歉,主要是陛下也没冲我发火呢。」
刘公公左右瞧了瞧,没见有闲杂人等,便笑着继续,「陛下只是憋了一晚上的气,第二日呀,便去了皇后娘娘那儿,训斥了有一刻钟的时间,估摸全宫里头都知道啦。」
刘公公见我听得开心,好似更有动力了,「约莫陛下觉着还是不解气,又让皇后娘娘罚抄经书以静心呐。这皇后娘娘的脸面估计是全给丢光咯。谁承想呀……」
说着又停顿了下来,哎呀,陛下知道这刘公公如此可气的么?
我佯装生气,指着自己的嘴角道,「瞧见没?都着急得长泡了!快快说于我听罢!」
刘公公见了我的举动,不禁哈哈大笑了几声,喝了口茶,又带着些神秘的语音继续,「卫国公夫人听闻消息后,急急进了宫,也不知道说了啥,竟直接把皇后娘娘给宽慰病了,瞧了好几个太医都不见好呢。后来呀,卫国公夫人又递了几次牌子,都不得召见呐,皇后娘娘更是放话,没她允许,不准私自放吴姑娘入宫哩。」
哦吼,真有些可惜,我竟不知后来发生如此有趣的事情呢。
那日,我甫一回到宴席,阿娘和阿妹见着我便长长地吁了口气,约莫是怕我难过,宫宴还没结束,便急急地传话给阿爹和阿兄,早早地回了家。
早知,应当再拖拖的,竟白白错过了这么些好戏呢。
这下,可是全京都的达官贵人都知道,吴柳屏竟想抢自己的姐夫,还把嫡亲长姐气得病倒了呢。
想想实在让人高兴,我一高兴,便脑子便有些跟不上嘴巴的速度了,「那后日我便入宫,谢陛下相助之恩。」
「好咧,奴这就回宫禀告陛下。」刘公公一把放下手中的茶盏,福身行礼,招呼门外候着的小公公就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然没有方才宫里头训练出来的,特有的舒缓优雅的样子。
待我反应过来时,刘公公已经上了马车,活像有人在屁股后面追似的,一溜烟地往宫里头赶。
唉,哪还容得我反悔呢。
还不待我懊恼多久,便有丫鬟递了封信给我,随信送过来的,还有个玉佩,我见过,那是皇后娘娘常爱戴的。
我也不接信,只让丫鬟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丫鬟不解,到也没有出声问我,只乖乖地按我说的去做了。
两个时辰后,那丫鬟又踟蹰地找上我来,说又有信递与我。
我又不接,还是让丫鬟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丫鬟接过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姑娘,若再送信来,我还要接么?」
我笑笑,「嗯,你便直接回绝就好,只待随信来的信物是令牌等贵重物品时,你再送信与我。」
丫鬟得了我的指令,便也欢欢快快地走了。
到了傍晚,那丫鬟终于又来见我了,脸上竟带了些佩服的神色,「姑娘果然聪明,方才送信人果然随信送来个宫里的令牌呐。」
说着,把信和令牌一道递给了我后,便在一旁候着我的回信。
我不禁莞尔,这个傻孩子,我跟吴家,于公、于私,说算是死敌可一点都不为过。哪能一开始就欣欣然地接受皇后娘娘的信呢,要真这样,她可得真的会发觉是我的计划哩。
展信,哦吼,约我今晚见面,看来真的很着急呢。
15
待我慢条斯理地洗梳完,姗姗来迟。
皇后娘娘正一派宁静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听见我的脚步声,方才缓缓回头。
要不是我瞧见桌上放着好几个,好似空着的茶水壶,我还以为我们皇后娘娘真的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呢。
我记着,桡儿的葬礼时,她派的嬷嬷屏退众人后,同我说,「吴姑娘年轻不更事,望夫人海涵,只是别失各家的颜面才好,就是不为长乐候府着想,也得替贵府公子想想不是?」
如何?现下轮到自己了,怎的不想顾全世家颜面了?
皇后娘娘见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也没有怪我不行礼,大约也是因为,现下可是她求着合作的一方。
「你现下大约也在笑话我吧。」皇后娘娘苦笑道。
笑话倒是说不上,毕竟仇还没报完呢,还不能笑呢,「没有。」
说完便没了下文,静静地看着她。
皇后娘娘大约也知道,没有筹码,我哪能就仅仅因为现下她与我都讨厌吴柳屏,就与她合作的?
也不多言,拿出她的筹码来,她从桌子那头推了几封封信过来,示意我打开看。
呵呵!!
可真真是意外啊!
卫国公可真是教我看了眼界呢。
吴柳屏竟然是听了卫国公的示意,主动接近桡儿和陆文斐的!
卫国公想借着幺女堵上吏部,这个被陛下好不容易挖出的窟窿!
怕儿子分量不够,连他父亲也一并下手。
难怪,我那入了弘文馆学习后,便如个小学究似的儿子,平日里见着女孩儿,都恨不能躲着走,怎的能突然就能突然认识才上京都不久的卫国公姑娘呢?
怎能次次都能巧合地遇到呢?
怎能就偏偏两人喜欢同一本诗集呢?
卫国公可真真是好计谋呢!
最可恨的是,吴柳屏竟然在信中与她嫡亲长姐说,在桡儿和陆文斐之间,她实在难以割舍其中之一,便打算嫁入陆家后,便能趁着桡儿和我不在时,与陆文斐再续温情。
这吴小姑娘可真会坐享齐人之福呢!
不愧是皇后娘娘,这份筹码果然厚重。
我调节了一会,总算是让自己稍显得平静了些,方才抬头看向皇后娘娘,等着她的要求。
「第一,别让吴柳屏进宫。」皇后娘娘举起茶盏,低着眼,平静仿佛像说着今日的天气,「第二,要她身败名裂。」
看来,吴家最终的选择是幺女呢。
恐怕连皇后娘娘都以为,那日陛下专程跑去训诫皇后娘娘,是因为她没开门,害吴柳屏没了脸面的吧。
吴家呢,想来觉得,这个入宫多年,也得不到陛下宠幸的长女,实在不如可能已经得到陛下喜爱的幺女来得有价值吧。
更何况,她为了一己的气愤,不让自己的嫡亲妹妹进门,叫全京都看了吴家的笑话。
估摸着,多少也有要她长长记性,教她认清形势的打算。
至于,长女是如何在皇宫中苦苦为自己家族周旋的,大约,他们是看不见的。
估计,他们还打算等吴柳屏得了圣宠,怀了龙子后,直接让皇后娘娘「病死」,以腾出后位呢,毕竟太子哪能由份位低的嫔妃肚子里爬出呢?
也难怪,平日如此隐忍的皇后娘娘竟也能如此着急与决绝。
被自己族人抛弃,自己的丈夫恐怕也喜欢上自己的亲妹妹,现下竟只能找我来合作了。
还真是可怜呢。
不过,我也不打算同情她,毕竟,她可也为她的好妹妹出了不少计谋呢。
现下,只不过算是自食恶果罢了。
「好。」我拿了桌上的信件,便走了。
16
回到家,我便找了阿爹与阿兄,说明了方才的事情,也一并把信件交给他们。
这个事情,到底是涉及到了朝堂,让男人们去禀报总归妥当些。
次日,阿爹下朝后,便把我叫到书房,同我说,陛下同意了皇后娘娘的要求,让我在家里安心地等消息,其他的不需多操心。
末了,还提醒,让我别忘记了与陛下的约定。
约定?
我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昨天我嘴瓢的事情。
唉~
无奈,第二日,便朝太后娘娘那边递了牌子,进宫请安了。
只是,还没到慈寿宫,半路上,便给刘公公截了去路。
我也只好请陈嬷嬷代我向太后娘娘告罪,跟着刘公公往御书房走了。
原以为,陛下应当是日理万机,谢个恩,最多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吧。
哪知,到了御书房,却瞧见陛下正坐在书架边上的茶桌里,在悠闲地坐着喝茶。
而一旁,往日总是高高堆叠着奏折的书桌,今日竟空空如也。
陛下见了我,也不待我行礼,便拉着我到茶桌边上,颇哀怨地朝我说道,「阿姐,你这是从凉州起身入宫的么?怎的,从长乐候府到宫中不过才二里的地,你竟坐着马车要走上一个时辰么?」
我只笑笑,总不能说,我故意磨蹭不想入宫吧。
陛下也不管我是否回应,自顾自地继续,「你竟叫我等了好久……算了,快来尝尝我泡的茶。」
说着,便递给我一杯茶,我接了过来,喝了两口,不禁感叹,「陛下的茶艺愈发精进,我竟快跟不上了呢。」
嗯,茶可是个很好的话题,既亲切,又不过于亲密。
「我当初得知陛下竟喜爱饮茶,也还惊诧了许久呢。」
陛下掀眼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泡茶,「哼,还不是因为……你。」
后面的声音逐渐淡了下去,到了最后一个字,淡得几乎听不见,如若不是看着陛下的唇形,大约我也不会知道那个字。
额,就当不知道吧。
「自然是因为陛下的喜爱吧。」我略有尴尬地转移话题,状似不经意道,「陛下怎的今日如此清闲,奏折竟全没瞧见呢。」
方才,在边上见着我与陛下颇有话不投机之感的刘公公,这下好似终于抓住了机会,便插话道,「陛下可不清闲呐,那是昨个儿熬夜批了奏折,专为腾出今日的空闲来的。」
「下去,就你多嘴。」陛下这会儿颇似炸了毛的猫,红着耳廓,生气地轰着刘公公走人。
只是,刘公公一走,御书房便只有我和陛下两人了。
气氛好像更尴尬了,我还在试图转移到其他的话题,「额……今日的天气……」
我也不知是哪里惹了陛下的不快,他原本挂在嘴角淡淡的笑意倏然淡了下来,「今日天气怎了?是晴,是雨,又与我们何干呢?阿姐接下来是不是又要同我说御花园的花,或者是天上的云朵了?」
额……怎么说呢,我确有这个打算。
陛下瞧着我一言不发的样子,火气好似更盛,「怎的?是觉得你报仇的事情牵涉到朝堂,我定会出手料理吴柳屏和陆文斐,你就觉得我没有利用价值了?连装装哄哄我都不愿了么?」
我转头,不知如何面对陛下,虽然,他说的有一部分好似确实如此,但,好似也不是全部。具体,确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陛下深呼吸了几下,掰过我的身子,直面着他。
「阿姐,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为什么?」
「你说,你喜欢文雅君子,我就去学煮茶、下棋、字画……我哪样不如陆文斐了?」
「你说你不愿成为只知争宠的后宫女子,这些年后宫何曾进过一位嫔妃?」
「哦,还有皇后,她是卫国公拿着军权逼我娶的,我们从未同房过,你别说你不知道。」
「只要你愿意,皇后立马就能被废。」
「要论了解,我们自小一起长大,陆文斐能有我了解你么?」
「现在你可瞧清楚了,你当初以自刎相胁要嫁的人,竟也是罔顾人伦、伐害亲子的败类。」
「你说,我只是年纪小,看不懂情爱,久了便知道。」
「可到了现在,我都懂了,为什么还不愿意接受我?」
「阿姐,长乐候终会老去,你阿兄也有他的妻子和孩子要照顾,没有了桡儿,将来谁来照顾你?」
「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你总说只拿我当弟弟,可是,没尝试过,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能当夫妻呢?」
「阿姐,桡儿我也是曾视他为亲子,仇我定会替你和桡儿报,只是,我希望,能不能在你的心里,留一方田地给我。」
……
17
陛下这一通发问,打得我措手不及,狠心的话,好像也没法像以前那样脱口而出。
这十几年的感情,到底还是让我负罪感满满。
后来,便只得落荒而逃。
到了慈寿宫,我便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直说着逗笑的话儿。
不知太后是从哪里看出了端倪,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我,「与陛下闹脾气了?」
我连忙否认,试图掩饰过去。
太后娘娘听闻,便叹了口气,「先前,是哀家贪心了,既想要自己的儿子,又想要你这个女儿。」
是的,当年,我被家里着急接回去议亲,一部分原因,确实是年纪到了,另外一部分原因,大约也是太后娘娘发现了陛下对我的情感。
太后娘娘后又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想来,娶回来当儿媳妇,不也能当女儿养么?还省的便宜了别家的小子。」
「太后娘娘,我……」
我还想说点什么,太后娘娘又打断了我。
「经过了皇后、吴柳屏这么一闹,哀家倒觉得还是自己个儿养的姑娘好,旁的人怕不是要气得我殡天了才好。」
「呸呸……您可不准说不吉利的话儿。」我连忙佯装要捂住太后娘娘的嘴。
太后被我这动作惹得发笑,后来的谈话便欢快了许多。
到了傍晚,陛下也不曾到太后这边来,想来是生气了,也好罢。
临别,太后拉着我的手,「陛下假装晕倒那日,他同我说,阿娘,我从小听你的话,努力做个好皇帝、好儿子。可是,儿真的好辛苦,这次能不能允了儿一回,儿也好想自己喜欢的人陪在身旁,哪怕朝堂再累,儿只要能时常见见她,余生便也能愉快许多。」
说着,太后又红了眼,「夕儿,哀家等你。」
这几日经历实在纷繁复杂,时而是幼时与陛下玩闹的场景,时而是桡儿安静躺我怀里的画面,不时地闯入脑海,弄得我愈加烦躁。
索性就什么都不想,整日除了替桡儿抄抄经文,便是趁着洛儿还没回西南,去她那边坐坐,偶尔听着她骂着吴柳屏不要脸,还能解解气。
陆文斐,不时也会送些经文过来,我是一概不会烧给桡儿的,我可不想我儿九泉之下还受膈应。
那次,说要经书的话,不过就是为了让他心生愧疚而已。
那日之后,再未与陛下见面,只是过了几日,陛下不知是受了哪些启发,便开始同我写信起来,时不时让刘公公递些信给我。
信里头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连不小心打翻砚台这事,也要同我写信说上两遍。
至于第三遍么,自然是刘公公送信的时候,又活灵活现地向我复述了一遍。
颇有以前桡儿刚入弘文馆学习时,时常同我们汇报日常见闻的架势。
当时,桡儿凡事都觉着新鲜,也是头一次入了这么大的学馆,竟是日日要缠着我和陆文斐说他的白日见闻。
起先还觉得有趣,只是日日听,难免就生出想要逃避的心情来,奈何桡儿偏偏全然不觉,我和陆文斐只得每人轮一天来听。
现下想起来,好像昨天才发生似的。
18
又过了许久,宫里头传话过来,旁的也没多说,只道,让我进宫参加西戎小王子的欢迎晚宴。
想来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吧。
西戎小王子由卫国公一路护送进京都。
你说,卫国公怎的突然要入京了?
当然是,三个月前皇后娘娘被诊出有孕,今日便是要接着为西戎小王子洗尘的机会昭告天下啦。
这可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嫡子」,如此重要的场合,国丈怎能不在场呢。
至于,吴柳屏么,当下自然是乖乖地待在卫国公府里,万不能冲撞了皇后娘娘的「胎气」了。
听说,当时她的光荣事迹传遍京都之后,诰命夫人们自是端着身段,没有多言,可是那些年轻的贵女们,私下说些体己的闺中趣事总也没人说些什么。
因而,平日里对她多有怨怼的贵女们,怎能做错这个大好机会,不肖几天,京都里,怕是连倒恭桶的小厮都能说个事情始末来。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果然如此,吴柳屏的事迹一经传开,往日她的诸多言行,经这么一咀嚼,便能品出许多味道来。
这笑谈愈传愈广,后来竟教人添了许多香艳轶事上去,这下,吴柳屏可真是名传千里了呢。
害的吴柳屏全然不敢出府,大约是在家中憋闷,她也闹着上吊了好几回,大约是父母怜惜,回回总能在关键时刻教人救了回来。
卫国公夫人也向宫中递了好几次牌子,也不得召见。
无法,卫国公夫妇,只能拘着吴柳屏,毕竟现下长女「有孕」是天大的事情,原本以幺女替换长女的计谋,也得暂时搁浅了。
因着,今天有隆重的,招待外宾的晚宴,卫国公无法,在明里暗里请示皇后娘娘几回后,得了准信儿后,方才带着吴柳屏进宫。
宴席上,自然又是一派宾客尽欢的景象了。
只是,后来卫国公的嫡次女不胜酒力,便被送到旁近的偏殿去休息了。
后来呢,西戎小王子竟也吃不惯中原的酒水,也被扶到另一旁的偏殿去休息了。
后来的故事么,也很老套,但,胜在管用。
众目睽睽之下,两国宾客都瞧见了衣衫不整的两人,卫国公也寻不出拒绝的理由。
再者,对方也是个西戎最受宠的小王子,身份也算是匹配了,便就当默认了。
西戎小王子呢,得了卫国公嫡次女也不吃亏,还平添了些许登顶王位的助力,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陛下么,早前已与西戎大王子通过信了,只要西戎小王子顺利地在回国路上暴毙,就割让三座城池,那么,嫁个贵女么,也就更无足轻重了。
陛下甚至当场就赐了婚。
除了吴柳屏,大家都很满意。
我自然也很满意,吴柳屏终于能嫁个她最不喜欢的军中莽夫,待西戎小王子在她身上暴毙后,你说西戎国王会如何待她?西戎仅剩的大王子又会如何待她?
至于会不会寻到真爱,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这般活泼、跳脱的小姑娘,京都里是难得一见,可是西戎嘛,可遍地都是这种姑娘呢。
约莫是看着别人的戏入了迷,竟不晓得,自己也成了戏中人。
发现自己越来越热,脑袋也愈发混沌,想凭着仅存的力气呼救,奈何,周遭却一人都没有,全都跑去恭贺卫国公和西戎小王子去了。
恍惚间,我好似被人扶着走向了哪里,身上全然没了力气。
只能由着他人搀扶,体内只剩一股又一股的热潮冲刷着理智,在失去意识之前,我还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是方才敬酒时不小心沾染的?
还不待我寻出思绪,便彻底没了记忆。
醒来时,浑身酸痛,很显然,不用说,我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看身边的人,又看了看帱顶,一时间竟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
我想起身,大约是动作惊到了身旁的人。
他豁地睁开眼睛,欢喜又带着不安,「阿姐……我……昨日瞧见有人正扶着你往宫外走,但,你好似不甚清明的样子,我便给拦了下来,那宫人见着了我,便撒腿跑了开去,当时只顾关心你了,便忘追人了……」
说着,有抬眼,小心地看了我一下,继续道,「然后……你便……我也挣不开……,只得派人去长乐候府传话,说你歇在宫里,又怕你真的憋出病来……就……」
大约真是上天替我做出的选择吧,至少我并不排斥,昨晚的人是陛下,我也从不敢想,倘若昨晚是别人,我该什么办。
陛下见我神色还算平静,又继续小心翼翼,「你看……昨晚……我们……」纠结了半天,还是道,「你说……我是明天下旨,还是后天下旨呢?」
我竟突然被陛下这小孩心性给逗笑了,「都行吧。」
「真的?!你可得说话算话哦。」说着,便探过身来,紧紧抱着我,又是一串咯咯地傻笑。
我虽说与陛下相识多年,但在头脑清明的情况下坦诚相见,这还是第一次,不免老脸一红,便推开他,「你快给我起开。」
「怎的,自己媳妇还不让抱了,我可不依!」
我倒是从没发现,陛下竟无赖至此,又被他缠着胡闹了好一通,竟是把曾嫁为人妇的我,给惹得脸上的燥热硬是没退下去过。
只待,刘公公请陛下上朝的声音传来,我方觉得解脱了。
陛下一走,我便一溜烟地往家里跑去,生怕跑晚了又给抓回去。
19
到了家里,我还在纠结,如何同阿娘交代昨晚的事情,阿爹与阿兄便一道下朝回来了。
他们看了我一样,说,「安心待嫁吧,一切有我们。」
嗯?
待嫁?
我与阿娘一脸疑惑。
阿兄大约是憋了一肚子的话,现下好不容易有了宣泄的机会。
「陛下方才一上朝,便说有个要事同诸位大臣宣布,我还以为是准备补上昨天没有公布的皇后『喜讯』呢,谁承想,陛下竟直接说要封你为皇贵妃,封号『宸』。陛下还走到父亲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喊了声『岳父大人』呐。」
阿兄喝了口水,便继续。
「你可没瞧见,卫国公的脸色有多难看,他可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呢。给我乐坏了。后来呀,那一众的莽夫,便哭天抢地地求陛下收回成命。说你身份不配上云云。」
「你是没当场听见陛下霸气回应,我要是姑娘定也会爱上陛下的,他说,『众卿整日说要鼓励离和女、寡女再嫁,以增民数,如今,朕做了表率,众卿却不允,此谓不仁;今日朕之圣旨并无伐害朝政、民众之处,众卿却一再阻挠,此谓不忠;众卿皆有母亲、祖母,今却以女子再嫁妄议女子不如男,何以面对自家老母,此谓不孝。』」
「陛下说完,还专门看向陆文斐,问,『陆卿,你觉得呢?』这大约是我这几年来最解气的时刻了,那陆文斐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一会才道,『陛下所言甚是。』想到这里我估计能笑上个几年呢。」
「方才还一派凛然的莽夫一听,便再没了言语,我听闻,陛下一下朝就赶回去下旨呢,你赶紧去洗梳,稍后可要接圣旨咯。」
我被他们调笑的眼神瞧着,实在待不下去了,便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后来呢,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
那天下午,确实如阿兄所说,收到了进宫的圣旨,我安心在家,只待一个月后入宫。
期间,吴柳屏与西戎小王子匆匆办了场婚宴,便回了西戎。
婚礼上,吴柳屏全然不见赐婚时悲愤不已的神色,想来卫国公同她说了小王子很有可能问鼎王位呢。
当然,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的事情呢,就是西戎小王子在回国的路上,很是顺利地暴毙了。
而卫国公呢,却为保护小王子不幸中了毒箭,不治身亡。
只留了吴柳屏和几个仆从活着到了西戎。
之后,便听说吴柳屏的日子很不好过了。
失去靠山,更是有可能害死大王最疼爱小儿子的国家的女人,上自西戎国王,下自普通百姓,自然是没有什么好颜色的。
话说回宫中,虽然,卫国公逝世的消息传来后,军中又是一番动荡。
但,好歹前期基础打得好,权力很顺利地移交到了几位年轻的将领手中去了。
很快,一个月就过去了,我也顺顺当当地进了宫,日子就这么很平淡地过着。
不过,西戎到底是野蛮人,没过多久,觉得还是气不过,打着为小王子复仇的旗号,大举进攻。
只是,时间选得实在不好,在雨季,西戎没怎么下雨过,因此,他们的战马的蹄钉纹路不多,遇上湿润的天气还好,没成想,竟然遇到了十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雨。
马匹自然是打滑得快站不住了,战果也很明显,西戎大败,又赔了三座城池。
捷报传入京都的时候,我正好被诊出有孕,太后听闻,更是早早地去了庙里还愿望去了。
陛下呢,乍一听愣了神,好一会儿,才问我,「真的么?」
见我点头,方才傻了似的,冲进雨幕里狂跑,跑了小半刻的时间,直到听了刘公公说这样疯癫恐会吓着我才止住脚步。
之后呢,陛下便也是恨不能把御书房和太医院给搬到我的寝宫来。
我一有个风吹草动的,陛下便天塌下来似的,着急忙慌地喊太医、医女,屡试不爽,我瞧着太医和医女们略显疲惫的眼神,我也很同情。
本来,情况也不至于如此严重,就是,当时陛下无论怎么安排,总觉得太医和医女不够尽心,只得自己抱起妇科医书啃起来。
这下可好了,看完医书里那些难产而死的妇人,陛下是彻底疯魔了。
因而,几乎每隔几天,便上演一出生孩子惊魂,就是不知道,当初借妇科医书给陛下的那位太医,现下是不是后悔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肚子六个月的时候,陛下瞧我依旧平稳地活着,心态约莫是放平了许多,多少稳重了些。
就是,听刘公公说,陛下在朝堂上暗示了许多回,愣是没人猜出我已有孕的事来,把陛下给憋坏了。
但又不好直说,气得陛下回御书房又选了小半个时辰的名字。
到了中秋那天晚上,我吃了月饼,便早早地被陛下给哄睡着了。
隐约间,我听到有人唤我:「阿娘,阿娘……」
我拨开重重迷雾,见到了许久不曾入梦的桡儿。
我自是瞧了又瞧,摸了又摸,怕他在地下吃不好,穿不好,怕给其他鬼魂欺负了去,一直问东问西的。嘴里念叨着要再找高僧给他念经、做法。
桡儿也不嫌我烦,一直笑着,回应着我一切都很好。
这时,我肚子一痛,桡儿的身影开始变淡,我开始惊恐地唤着桡儿的名字,试图抓住他。
桡儿用他几近透明的手,缓缓地抚着我的头,就像我以前哄他睡觉那般,「阿娘别怕,桡儿一直都在,我很快就来见您了。」
我猛地惊醒,身下一阵冰凉羊水破了。
我的动静也惊动了身旁的陛下,以及在隔壁间随时待命的太医、医女们。
又是一夜兵荒马乱。
终于在破晓的时刻,一声啼哭划破寂静。
是个男孩儿。
陛下抱着他,拿给我看。
真好,我们娘俩儿又见面了。
陛下又在我身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也么没听进去多少,只心里道,真好,真好。
太后见陛下说了许久,还没停的意思,便将陛下赶了出去,说打扰我休息了。
陛下见我确实虚弱,只得委屈巴巴地把孩子交还给奶妈,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房间。
大约是太高兴,又或是憋得太久了,我听刘公公说,陛下才出了房门,又冲了出去,跑到宫门城楼上大喊。直到看到官员开始进入宫门准备上朝了,才止住。
好嘛,现在都不用文书昭告了,大家全知道陛下有了长子了。
20
有了小孩儿,时间就好似加快了一般,过得飞快。
这天,我才同太后商量戈儿完的满月宴回来,在门口就瞧见了皇后娘娘,只见她一身便装,她身后的丫鬟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还没等我开始行礼,她便扶起我来,「我可不敢当,陛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后又笑笑道,「我要走了。」
我颇有些讶异,当时扳倒卫国公时,陛下是答应尊养皇后的,我也以为她会留下来的,「怎的突然要走了。」
她哈哈大笑,「我也不想呢,只是陛下不想让他的儿子当庶子,整日来催我这久病不愈的皇后尽快『病死』呐。」
她见我有些愧疚神色,拍拍我的肩,「说笑的呢,我爹一倒台,你以为,朝堂还会允许我当这皇后多久?你可别忘了,我可是我爹逼着陛下娶的,我于他们而言,可是他们的耻辱呢。也只有你善良,愿意放我一马,现下,大约是我最好的结局了。」
我笑笑回应,「陛下也很善良,倘若你留下,他也必会保你的。」
皇后听了我的话,突然很有深意地笑起来,「是么?」
后又走近,靠着我耳边。
「你觉得……哪位贵妇喜爱冒着春雨去逛西子湖,又碰巧撞破吴柳屏和陆文斐的事情呢?」
「西戎小王子洗尘宴那晚,我可是瞧得分明……你自入席以来,一直都是陛下身边得力的牛嬷嬷负责伺候的,她可一步不曾离开过,也是她说你不胜酒力,扶着你到偏殿休息的……」
她说完,也不管我如何反应,只留下一句后会无期便潇洒地走了。
晚上,我想着寻个机会好好与陛下谈一谈。
只是,陛下不是闹着头疼,就是说奏折没批完。
好几天了,硬是没找着机会。
等我想放弃的时候,那天陛下又一脸难色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也被他前几天的表现弄得有些生气了,便也不理他。只当没瞧见。
陛下见我这样,不情不愿地说道,「陆文斐提出辞官申请了,我同意了。就是……他说临走前要向你请罪。你见不见?要是不见,我这就去回绝了他。」
「见。」
陛下约莫是真的生气了,昨晚,陛下自我入宫来,第一次去了御书房歇息。
虽然,后半夜又闹着冷,还是回了我的寝殿休息。
只是,还是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不过,陛下还是守约的,次日便让公公领着陆文斐来见我。
「娘娘万福。」陆文斐甫一见面,就行了大礼。
看着面前俯下身子的男人,不禁感叹,造化还真真是弄人呢。
我免了他的礼,但他还是没有起身,只是低着头,「罪臣特来向娘娘谢罪,其一,往日罪臣人心不查,差点酿成大错,罪臣不敢奢求娘娘原谅,只望娘娘圣体躬安。以减轻罪臣孽障。」
想来,他也看见吴柳屏的那几封信了吧。
陆文斐平静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
「其二,便再次叩谢娘娘愿在家母病重时,允许将桡儿牌位请至陆府,罪臣不胜受恩感激。」
「其三,罪臣再次拜谢,娘娘不杀之恩,容罪臣以戴罪之身照顾病母。」
我扶着他起身,宽慰道,「不用谢,桡儿本就敬爱他的祖母。至于不杀之恩,更是谬说,那日我赶到房间,桡儿抱着我,只求我别恨你、别怨你,他实在不愿意自己敬爱的父亲,被人骂到尘埃里,因他而受到伤害。我不过是在完成桡儿的遗愿而已。」
陆文斐听后,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光滑可鉴的地面,他竟踉跄地摔了好几个跟头,失了魂似的走出大殿。
愧疚可是个好东西,它跟仇恨一样,深刻并绵延久远。
就让陆文斐带着一辈子的愧疚,痛苦地活下去吧。
他也不想想,那日我的桡儿,哪有那些个力气同我说这么长的话呢?
他只蜷缩在我的怀里,叫着,「阿娘,桡儿好疼,好疼……」
后来的声音更是不成调了,只是呜咽着,我也不晓得,我的桡儿是心痛呢,还是肚子痛呢。
只能唱着他小时爱听的摇篮曲,想哄着他睡觉,减轻他的痛苦,可是,又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
21
我见完陆文斐回来,见陛下竟没有去御书房,还在我寝殿里等着我,还把平日恨不能天天扔给奶妈的戈儿抱在怀里。
戈儿一见着我,就一把撇开他爹,挣扎着要往我怀里钻。
我便顺手,接过戈儿。
「瞧咱儿子多可爱,多粘你。」说着又狗腿似的朝我笑笑。
「你说,要是这么小的小孩没了娘,要不就是被后娘欺负,要不就是遭同伴嘲笑,你说,这得多可怜呢。」
我笑笑看着陛下,静待他的下文。
陛下挠了挠头,又继续,「我最近听闻,夫妻间难免有些矛盾,但圣人说这都务必不能太较真,否则伤了夫妻和气,最终伤害的还是孩子。你瞧着有道理么?」
「还有呢?」
「圣人还说,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最重要的是把握当下!」
「嗯。」
「嗯?是什么意思,夫人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么?」
「嗯,我受到的启发是,没想到陛下睁眼说瞎话的能力竟这般强悍,哈?」
我一把拧起陛下的左耳,进了内室,旁边一众人,火速撤退,一旁的奶妈还不忘接我怀里的戈儿,一并退了出去。
「怎的,桡儿是我儿子,戈儿就不是啦?」我气得不行,我还没开始问罪,他到开始问我启发了?
「我……觉得……吴柳屏、陆文斐差不多都料理完了,我……怕……我大概已经没啥利用价值了……怕你抛夫弃子不是?」
陛下还没说完,自己就委屈上了,眼睛的泪水转呀转,就是不肯掉下来,「而且……我确实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嗯……用了一些技巧……」
我最近,真的在很认真地反思,我当初究竟是从哪个方面觉得陛下是个板正的人的?
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当时陛下已经答应帮我复仇,况且,还牵扯到朝堂,我这仇必然是会得报的。我要真对陛下没有感情,何必答应入宫。嗯?况且,谁说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我还得靠你把我儿培养成太子呢。」
我深吸一口气,又拧着他的耳朵,「就是以后再不许对我用什么技巧了,知道么?!再这样,我就真的把我儿送上皇位,再让我儿送我几个面首!」
陛下得了话,嘿嘿笑着,「那没问题,我保证不再用,嘿嘿……我当时不是求娶心切么……现下都娶到了,自然用不上了……」
接着,又用力一拍脑袋,「糟了!你和戈儿的册封诏书还藏在御书房的匾额里,得赶紧昭告天下了!」
戈儿刚满两岁的时候,我又怀孕了,跟我相熟的医女,悄悄同我说,可能是个姑娘。
可把我给高兴坏了。
大约姑娘总是娇气些,原本我怀戈儿的时候,啥孕吐、浮肿,全都没有。
到了这个,全都体验了个遍。
阿娘实在担心我,奈何身体不好,只能让阿妹常常进宫陪我。
哦,阿妹去年已经许了人家,今年年头刚成的亲,只是还是小姑娘的模样,每每进宫,总爱同我说些奇闻异事。
有时,我们也会聊起陆文斐。
阿妹说,那年他回老家办完他母亲的丧事后,便一把火烧了原本的尚书府。
有人说他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烧死了,也有人说他没死,被人救了起来,只是毁了容,后来出家去了。
阿妹说,她比较相信第二种说法。
因为,阿兄去年去江南视察水灾的时候,就瞧见过一个和尚在义诊,穿着破破的僧衣,右边脸谁被烧得面目全非,但,左边脸还是完好的,瞧着就是以前陆文斐的模样哩。
当然,我们也会聊起吴柳屏,后来听说呢,她还是个了不得的,虽然不得新西戎王的喜爱,可她偏偏不知用了什么计谋,硬是怀了新西戎王的孩子。
吴柳屏会不会因此翻身,不好说,但,新西戎王目前还膝下无子,只要这个孩子一出生,不论生母是谁,大约都会沾上许多光。
然后,我就想到去年,我偷跑出宫顽时,捡到的一个小女孩,她是从西戎逃难过来了,她阿娘是被西戎兵抓过去当奴隶的汉人。
那小女孩真的很特别,特别到我见她的第一眼就立马想到了吴柳屏。
于是,我捡了她,给她饭吃,又派人教她许多东西。
她因此很喜欢我,我每次去看她,她总是叫我观音娘娘。
她说,她见过最美的仙人,就是观音娘娘了。
我只笑笑不说话。
阿妹走后,我派人去问了,她还想报仇么?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我就派人送她去了西戎。
那年她刚好十四岁。
是吴柳屏遇见桡儿和陆文斐的年纪呢。
(全文完)
作者署名:兔子不吃葱姜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