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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行川

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姑娘穿着奇怪,白玉一样的胳膊露出两截,我急急让人拿来披风给她蔽体,她却嫌弃道:「你们根本不懂穿衣自由。」

我在为府中田产家业、诸府往来费尽心思时,她嘲笑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枉将门之女。

她的诗词在上京被一抢而空,她文风多变,豪放婉约信手拈来,她知道怎么种牛痘,怎么冶铁,还会逗得我夫君喜笑颜开。

她说人人平等,瞧不上我这种吃民脂民膏的贵女,劝我放弃自己的地位身份,却跪在我的皇帝姑父面前,背着词觍着脸奉承他: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1

正月里一年一次的宫宴向来盛大,大殿里连一朵花的位置都分毫不差,众人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连交谈声都没有,丝竹声慢慢地响起,大家安安静静地听着我的皇帝姑父说话。

整个大殿里,除却我姑父,也就我旁边的人在咬着耳朵窃窃私语了。我的夫君江淮柳跪坐得离我很远,反倒是贴着他带回来的那个孤女。偏偏我们席位还很靠前,已经看见皇帝边上我的皇后姑母,很不高兴地投来了好几次眼神。

我把酒盏轻轻一推,打断江淮柳和那个孤女的谈话,低声提醒道:「陛下在讲话。」

江淮柳这才分给了我半个眼神,神情难免难看,那个孤女适时地替他开口,据理力争道:「皇帝又如何,世上人人本生而平等。」她又打量了我一下,眼神也是在说,我和她也是一样的。

我看了眼江淮柳,灯火映照下,一双眼却是新奇而向往地看着那个孤女。

我软了声音,轻声道:「淮柳。」

江淮柳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在案桌上,止住了我的话。我看见那个孤女的眼神,颇有几分得意。我难堪地转回头,不知有多少同情、看笑话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我挺直了脊梁,有些失神地看着梁间缠着的纱。

其实,江淮柳原本不这样的。我出身宁国公府,既嫡既长,姑母又是当今的皇后。我原先是和他哥哥订的亲。他哥哥是义勇将军的嫡长子,征战一流的少将军,只是战死沙场了。长辈们不愿断了两家的姻亲,索性把结亲对象改成了江淮柳。

他对我很用心,牵着跑了几百里才抓回的大雁来作聘礼献殷勤,眼神和脸都烫得发红。

直到今年秋日,他从外征战回来,我在门口笑着迎接他。结果他回过身,小心搀扶着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从马车里下来,两只藕白的手臂大剌剌地露在外面。我沉默了很久,才忍住屈辱,和江淮柳说:「让她做妾吧,给她个名分。」

孤女怒不可遏,几乎尖叫道:「我才不做妾。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多直白,多浅显,多可笑。

但我的夫君为她疯魔般着迷。

连今天的宫宴都要带上她来,拦都拦不住。

现在陛下刚讲完话,歌舞刚刚要起来,我看见那个孤女的手在袖中紧张地颤抖着,我的眉心跳了两下,正见我的夫君对她鼓励般地点了点头,我想伸手拦住她,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她直直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陛下,民女青青,前段时间写了首词给您,今夜趁兴想亲自念给您听。」她的声音清亮,一下子就吸引了整个大殿的目光。

我几乎想笑出声。你不是说人人平等吗?你不是说皇上又如何吗?怎么现在就要念词了?但我不能放纵她继续丢义勇将军府的脸,陛下没说话,喜怒不变地看着她,像是在看无数个想要引起他注意的女人一般别无二致。

我的皇后姑母替陛下叫我:「眠卿,这是你府上的婢女吗?」

我急忙起身,脸烧得通红。我在闺中是第一贵女,出嫁了也十分体面,从未落到如此境地。我刚要开口说话,结果我的夫君、将来要承袭义勇将军的江淮柳站起来,为孤女撑腰道:「青青的词作得很好,陛下您就听一下吧。」

我突然哑口无言,只见他俩相视一笑,正如多年知己,情投意合。

陛下摩了摩手中宝珠,那个孤女青青就自顾自冲到大殿正中间,不跪不拜,念起了词。我的脑子几乎要轰鸣,冷汗从耳后一直往下滑,听她抑扬顿挫地念完下半阕:「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她十分自信地念完,等待着陛下的嘉奖。

可惜她没搞清楚,我姑父向来不爱文人吹捧,况且唐宗宋祖秦皇汉武,我们的史书上并没有这些帝王。全场寂静无声,一时间竟尴尬无比。

我「啪」的一下跪在地上,额头撞地,青红一片,我扯着那个还搞不清场面的夫君一同跪下,告罪道:「臣妇管教不力,请陛下责罚。」

姑母扯住陛下的手,冷淡道:「不懂事的婢女,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青青睁大了眼睛,十分愕然和恐慌,喃喃道:「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怎样?难不成你觉得因为一首词,陛下就会封你一个郡主当吗?

2

晚宴后,我被姑母留下来训斥了很久,江淮柳没等我,着急地去接他被打了大板的青青了。

天上星星稀少,雪比刀子还冷。

我的婢女小菱问我:「夫人,你冷吗?」

我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手指却冰冷一片,我说:「不冷。」

我只是后悔,江行川要是在就好了,他是义勇将军府的嫡长子,是江淮柳最怕的长兄,管得住江淮柳,有他在,青青这种人压根进不来门。我又弯起唇,冷气如雾,要是他在,我便不会嫁给江淮柳啦。

但是青青不能留了,我深知她是个祸患。

她亲手写的字飞得满京城都是,为了传播她的诗词。可是府中的女眷被她弄得头疼不已,哪有女孩子的亲手字画到处乱传的,我同江淮柳说过,他不耐烦地说:「你们不过是嫉妒青青的才华。」

我突然笑了一声,说:「江淮柳,你见过我写的诗吗?」

他没说话。他没见过。他哥哥见过。

将军府很大,中馈之事极耗心神,我日日离不得府,青青牵着江淮柳的手,拿着糖葫芦从外头走进来,咯咯笑道:「夫人有两只腿,却迈不出大门,我还以为将门之女是什么样的呢,不过如此。」我不恼,因为江淮柳不许我恼,他说这是上京难得一见的天真烂漫。

青青说民生艰难,正是我这样的人欺压了他们,我理应放弃身份。江淮柳时常被她新奇的狂言给震惊到,像是一簇星火照亮他在兄长光芒下的阴翳。他说青青曾经救过他,她便与常人不同一些。

我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青青,不能留在将军府了,迟早会生出祸端来。等我今夜回到将军府,就给她一些银子,让她远离此处,算是我最后一点仁慈了。

结果等我回去,将军府灯火长明,入了堂里,一张白纸劈头盖脸丢在我的脸上,江淮柳扔的。上面他已经签了字。青青在里间呜呜地哭,医师在替她敷药,她的声音一直传出来:「疼死了,疼死了,我要穿越回去。」这些话让人听了一头雾水。

我把纸拿过来,江淮柳一直死死地盯着我,像是不想错过我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张下堂书,江淮柳他要休了我,我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十分失力,我所犯的错,竟然是善妒。

我嫁给他一年,身形却消瘦许多,老君已老,将军府最能撑场面的江行川死了,剩下的不过是空壳,全靠我一力撑起来。

我重新审视一遍江淮柳,正如我初见时那样,他畏寒,缩在墨色的大氅里,那时候他哥哥也在,我笑问:「你是淮柳吗?」

他如今长开许多,眉眼如画,却怒不可遏:「你明明可以救下青青的,你只要和你姑母说一说,青青就不会受到这样的痛楚。你就是想看我们俩出笑话。正犯善妒一条。」

「青青不会做妾,她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便给她。青青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可以回宁国公府,这样我们也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我的喉间哽住,几次才发出声音,冷冷道:「我不会走,但我会休了你,你和青青,滚出将军府。江行川的家,我替他守。」

我吩咐婢女道:「请老君和族老来。」

江淮柳愣住了,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脸色铁青地扯住我的手腕:「宁眠卿,你敢!」

我挺直了单薄的脊梁,迎上他的目光,不避不让,痛极反笑道:「你说呢?」

我嫁予江家一年,却经历了很多事情。

江行川埋骨沙场,功赏却一直被拖着,是我和老太君抱着他的灵位进宫跪求来的。

江家树倒猢狲散,我与姑母做交易,留下了差点被收回的世袭将军称号。

我管治油滑的婆子管事,执掌中馈,立起一个快散的家。有时候我自己都忘了,其实我不过十七岁。

将军府不是离不开他江淮柳,是离不开我。江淮柳还强撑着,却下意识地反驳道:「你没有儿子,将军府谁来继承?」

我柔声提醒他:「陆姨娘有个刚四岁的孩子。」

陆姨娘是他爹的小妾,那孩子还挺聪颖的,又识人眼色。江淮柳的脸色发白,正巧屋内青青的声音又大了起来,哭哭啼啼地喊:「淮柳,我好疼啊!你进来看看我。」

江淮柳听得烦躁,厉声呵斥道:「我又不是太医,看了也没用!」这倒是他第一次对她发怒。

他松开我的手,这下想起来向我示好了,他没发现我的手比一年多已经瘦了许多,腕上的玉镯都松垮了,如今上头又多一圈青紫的印记。江淮柳轻轻地喊我:「眠卿,眠卿,我错了,你便原谅我一回吧!」

我把腕上的青紫拢在袖子下,看着他的眼睛,十分失望。

江淮柳咬了咬牙,扯下脖子上半枚残缺玉佩,像是缺漏的满月,他说:「大哥要你照顾我的。」

我盯着那枚玉佩很久,才接了过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妥协。

江行川,你的弟弟,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你啊。

3

青青和江淮柳闹了矛盾,因为昨天晚上江淮柳没进去看她。小菱给我报告,江淮柳那屋子里,起先是药碗噼里啪啦碎裂,又是嘤嘤地哭泣,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有两个人抱作一团嬉闹的笑声了。

我想起什么呢,想起新婚时江淮柳挑起我的金面帘,面颊羞红,他信誓旦旦:「眠卿,我会与你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

小菱见我面色如常,放下了心,轻声道:「夫人,那个青青怎么处置啊?」

我说:「等她好一些,一铺盖丢出去吧。在府里的日子看紧一些,不许她出房门,不许她再写那些诗词。」

这下可把青青给气得,在屋里闹腾不停。下人因着江淮柳的缘故不敢过多干涉,只能我亲自去。没到院子里,就听见她的怒骂声,还说:「这是囚禁!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江淮柳,她不过就是嫉妒你我知己罢了,嫉妒我在上京的名头比她还盛,才这样打击我。」

这两天化雪,我体弱畏寒,还是抱着银丝炭炉。

我走进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却还是蛮着一双眼睛看着我,连个外衣也不穿。

江淮柳正扶着她的腰给她消气,到底是上次的事情弄怕了,没再敢说我的坏处。

他挺会给我戴高帽子的:「眠卿,青青不像你出身高门,说话过了一些,你多谅解。」

青青却看着我,我从未见过这样不屑的神情。

自我懂事以来,谁都羡慕尊敬我,因我出身好,品貌好,性情也好。

青青像是无趣一般大声道:「你们这种只知道以夫为纲、天地只有院子大的人,当然不知道这自由有多宝贵。你不懂我写诗是为了女人的事业,非但不支持,反而因为妒忌阻拦,真是迂腐。」

「给我掌嘴。」我冷冷开口。

我身后的粗使婆子动作利落地揪住了她,左右开弓打了她两个响亮的嘴巴。

江淮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完了,他心疼地抱住青青,他怒斥我:「宁眠卿,你实在太过分了。」

青青不敢置信地捂着红肿的脸看我,我冷笑道:「让你一分还蹬鼻子上脸了,再口出狂言,城外乱葬岗就是你的归处。」

她紧闭了双唇,脸色煞白,江淮柳连忙把她护在身后。

我显得十分恶毒道:「想必青青姑娘已经好全了,那就赶紧出府吧。」

青青道:「我走可以,但江淮柳也要一起走。你们不知道吧?他已经厌恶将军府这个牢笼很久了。」

江淮柳攥紧了手,像是在权衡,犹豫不已。

青青摇着他的手臂,急切地看着他道:「淮柳,你说啊,你明明和我说,你在这个府里一点儿自由都没有,你很讨厌她管你的。」

你瞧,我夫君原来是这样和别的女人抱怨我为他铺好的青云路的。他不喜欢,愿意自己去撞南墙。

管事这时候上来和我禀报情况:「夫人,雪化后起瘟疫了,路上死了好多人。」

江淮柳脸色一白,哗一下就把青青的手推开了。

青青眼睛却一亮,像是找到了另一条一展抱负的机会一样:「瘟疫?」

4

我时常不理解青青的有些作为,外头的疫病人人避之不及,她收拾行囊时眉角却压着喜意。

她到底离了府,去哪儿我不关心,但是江淮柳的心和她走了。我看过很多次他拿着青青扎的纸鸢发呆,我知道他恨什么,他恨自己一时间竟然软弱,没和她一起走。

老君偏爱我,但是她到底只有江淮柳这个嫡出的孙子,便期望我俩重回从前。

我给老君奉茶时,正好江淮柳来给她请安,我也给他上了一杯,是我去年去庄子视察时亲手炒制的茶叶,江淮柳喝了一口,皱着眉放在了桌上,他评价道:「太苦。」

他喝惯了青青给他煮的荔枝糖浆水了。

我有心跟他求和,攒着笑意和小心地看着他道:「淮柳,下回用荔枝给你泡水喝。」

江淮柳突然抬眼看我,眼里都是讥讽和厌恶,这是他从青青走后第一次正眼看我。他嘲讽道:「将军府的大夫人,我怎么能劳烦你呢?」

我叫他淮柳,他喊我大夫人。

十分难堪,十分不给我脸面。我刚刚的笑意奉承全僵在脸上,四周的婢女们把头低得更低了。

老君头疼地扯了扯扶额,不满地说他:「你这是什么话,眠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难不成还要因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三番两次地下了她的面子吗?」

江淮柳把茶盏一推,茶盏噼里啪啦地脆裂,他站起身来,冷笑地咀嚼着那个词:「夫妻?」

至亲至疏夫妻。

我藏在袖中的手张了又合,最终用玉镯挡住手腕上的瘀痕,仰起头问:「江淮柳,我欠你什么呢?」

他用老君的话回我,十分刻薄:「你欠我一个明媒正娶的青青,你给我吗?」

我挺直了脊背看着他,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门,只留下一地的碎片和茶水。老君气怒下头疼地捂住太阳穴,我急忙地叫人拿了牌子去请太医。

我转头时正好见到江淮柳头也不回的身影,衣摆掀出淡紫色的影。像是烟云,抓不住就散了。

5

疫病来势汹汹,连上京都有了病患。我吩咐府内外都熏上艾草,把府门都关严实了。

本来是人人自危的时候,民间突然流传起来青青医女的事迹,说是患者吃了她的药,脸上的溃烂都好了不少。太医院的院正都对她甘拜下风。

更可贵的是,无论贵人还是平民,她都对他们一视同仁。我的皇后姑母派了太监去问药,都要和平民一同排队。

青青一时间竟然声名鹊起。老君身子弱,我怕她也得了疫病,派小厮也去求药,结果青青姑娘放言:「将军府要我的药,得宁眠卿亲自来讨要。」

小厮回来禀报的时候,我是一点儿不气也不恼,只是有些诧异,青青在将军府混吃混喝这么久,当真是一点儿恩情都不念。

我的婢女小菱倒是十分愤愤不平:「那个青青,真是会抬举自己,要我们夫人亲自去求,她也配?」

「这样也好。她到底从将军府出去,现下这样断得干净,正合我意。」

福是她自己的福,祸也牵连不到我们头上。谁知道她现在这么风光,以后还会不会出差错。

我在府里很久没见到江淮柳,他的书童说他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我松了口气,他知道上进些了也好。姑母召我入宫,路上的雪都没人清扫,马车行动得十分缓慢,一片萧瑟之气。

前面的路上却起了吵嚷,原来前头正是青青的医馆。

一个弱冠的落魄青年被推搡出来,破口大骂道:「什么青青,你压根不会治病。庸医误人啊!」

其他来求药的听了不大高兴,都在反驳他,说青青姑娘何等高明啦,传得多神啦。

医馆的门口正站着青青,十分满意地听着这些对她的赞赏,不屑道:「皇后娘娘都来讨要的药,你别因为自己医术不精就构陷别人啊。」

那个青年红着脸想要辩解,却被推搡着一头栽到我的车辕上。

小菱把车帘掀起一角,青青眼尖地认出了我的马车,她尽量压住自己往上翘的唇角:「将军府的夫人,风水轮流转,可惜今日的药已经卖完了。」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她旁边有人站着,玉姿挺拔,像是她的盾牌,又像是她的荣誉。

据说这几日在书房里读书的江淮柳,就站在她的身后。为她做保障,任由她羞辱自己的妻子,不声不响。他瞧见了我,有点儿心虚,下意识地想转过头去。

我温柔地朝他招手,微笑道:「淮柳,过来。」

他垂下眼,青青正捏着他的手腕,几乎掐出白印,泫然欲泣,江淮柳犹豫了一下又退回去了。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遗憾地收回手,没再分给她半个眼神,低头看那个一头撞在我车辕上的青年,突然出声道:「你是柳太医的孙子?」

他吃痛地捂着额角,却在看到我面容的时候失神了,红着脸反应过来道:「是、是的。」

我懒得再说话:「上车。」

柳太医从前医术精湛,只是为人太过正直,被罢免了,但愿这个孙子能承袭到他的医术。正好我要去见皇后,引荐一下是我最多能做的事情。

其他的,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至于江淮柳,我叹息,留不得了。

6

我夫君带回了一个姑娘,她好像什么都会,知道如何冶铁、通晓诗词。还在瘟疫初袭的时候挺身而出,放言出她正研究牛痘来治疗天花疫病。上京里的夫人都笑我脸面扫地。

她急匆匆地把脑中的珍宝呈现于世人眼下,一时间也声名鹊起水涨船高,百姓问她是不是将军府的婢女。

她反驳道:「我怎么可能是婢女?我是天降之人。」

你看她,说人人平等,可又受不了别人说她是低人一等的婢女,她甚至受到了皇帝的匆匆接见。

城外扎起一窝窝的病人,都是远来求这传闻中的天女青青医治的。

我从宫中坐着晃悠悠的马车回来,有奴婢收到府里的消息,附在我耳边说话。我叹了口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却在下车入将军府的时候,重新挺起了脊背,一分软弱都看不见。

我是这义勇将军府的大夫人。

府内长灯明亮,婢女们来去都很安静,正堂内坐了许多人,宗族里有名望的族老都被请来了,一屋子的白发苍苍,老君坐在上首,头疼地捏着额角,看出来气得很。

背对着我跪着两个身影,一个青青,一个江淮柳,这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好像谁也拆不开一样。

我刚在回来的路上,就有人给我报过信了——江淮柳请了族老,要将我下堂。比我还快一步。不知道谁给他的勇气,一屋子的人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老君气怒之下咳嗽道:「这种妖女,你也当块宝?」

江淮柳还在高声辩解:「青青才是我所爱之人,况且她不比宁眠卿差到哪里去,连外头都称她是天女。青青的牛痘快研制成功了,到时候平息了瘟疫,我们不是又重回了从前的荣耀吗?」

他又怅然道:「如果不是青青,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自由的快乐。」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一道云白色的身影走入堂内。

我走入堂内,眉眼娴静,像是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一样,温和地和诸位族伯问好寒暄,老君招手让我坐在她身侧,我却掀开衣摆在地上跪下来。

江淮柳嫌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那个棒打鸳鸯的人,青青也倔强地和我对视。

我端正起声音:「诸位族老,我同意和离。」

江淮柳以为我不会轻易答应的,一时间竟然哑声,不知道何来的慌乱涌上眼睛,连青青的手都松开了。

「但是淮柳和青青不可留。这两人顶撞老君多次,此为不孝;青青在宫宴上冲撞陛下,此为不忠;妻子无错而背弃,此为不义。义勇将军府,不留不忠不义不孝的无能之辈。」

他冷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姓江呢?你以为你是谁?宁眠卿。」

我垂下眼没说话,紧闭的大门却被「砰」的一声打开。冷气从堂外往里卷,风声也疾起来。

有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来,比风声更深,冷淡而掷地有声,他说:

「宁眠卿,是将军府的大夫人。」

我猛然转过头,不知道因何下起了雪,他在薄雪之中抬眼,瘦削而坚定,我张开口,几次没能说出声音,几次兜转,话只剩了一个名字:「江行川!」

他分明当初被传先是穿箭入胸,被万马践踏,连身骨都没能寻到。我听闻他死讯的时候,坐在堂下听了一夜的雪。母亲问我还嫁不嫁江家,我想了想,说:「嫁。」

他瘦得厉害,行走起来有些跛足。

整个正堂都因着这早死之人的归来喧闹起来,老太君颤巍巍地抬起手,江行川在我身边停下,朝我伸出手,轻声道:「起来。」

我隔着大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几欲落泪,没人知道我此刻手心的颤抖。

江淮柳自从他哥重新出现开始,脸上就煞白一片,像是见了鬼一样,他抖了抖唇,喊了句:「哥!」

江行川一眼都没看他,径直走向案桌,朱砂笔在族谱上划下,江淮柳的名字被抹去了。江淮柳想站起身,却摔倒在了地上,青青有些不理解他,但是好歹他俩是能在一起了,高兴道:「淮柳,我们能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你的才识抱负再也不会受到制约了。」

我走到江淮柳面前,他抬起眼,竟然盈然有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点希望:「眠卿,你去劝劝,劝劝——」

江淮柳的话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在心窝,飞了出去。他娇生惯养这么些年,直接呕出了血。青青尖叫了一声。江行川收回脚,冷淡地瞥了她一眼,眼里的戾气让她陡然一缩,瞬间安静如鸡。

江行川像怕脏一样,再不愿碰江淮柳,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出征前曾与你说过,我若不在,你就是将军府唯一的顶梁柱。你做了什么?靠眠卿打通关系才能领个闲职,还嫌是靠女人得的。不管府中事务,不论外头仕途,领了个不如勾栏的女人回来,所幸我现在未曾佩剑,不然一剑杀了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废物。」

「得妻如眠卿。」江行川的声音突然凝涩了一下,「何其有幸。」

江淮柳一张清俊的脸因痛楚和屈辱扭曲,躺倒在地上,周围没一个人来搀扶他,青青也不敢动。他下意识地看向我,像是每一次遇到难处一样。我也如他所愿地往他的方向走去,在他期冀的眼神中伸出手,却是来要东西的:「将军府的令牌。」

江淮柳的眼神咔嚓一声脆裂,青青这时候眼疾手快,替他扯下腰间的令牌,扔到我的手上:「谁稀罕。」

如今不必顾及江淮柳,我如同卸掉一块重石般,冷笑一声:「不懂规矩的东西,给我打完二十个巴掌丢出府去。」

青青猛然抬起头,神色愤恨,却被旁边的仆妇快速地捂住嘴,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我盯着她,慢吞吞道:「再多言,我就杖杀了你。别和我提什么人人平等,你连籍贯都未入册,算什么人?」

灯火噼啪跳跃,江淮柳惶恐得像是无知稚儿,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也许是他也曾许诺会撑起将军府的将来,会给我挣下一等诰命,只是后来多了青青,仕途又因府中落魄遭受打击,到底是物是人非。

他害怕地蜷起身子,神色茫然,像是失去了什么。

我转头看向江淮柳,恭喜道:「江淮柳。你想要的自由,终于如愿以偿了。」

7

说实话,江淮柳滚出将军府,没什么波澜。倒是自从江行川回来,府中像是注入了一股生气,连老君都能下床走动了。江行川进宫面圣,原来他被传死讯的这两年里,是被敌军掳走了,此番回来带回了敌军都城的城防图,还有一颗敌军将领的脑袋。

将军府恢复往昔的荣耀,竟然只在瞬间。

只需要一个江行川。唯一让人遗憾的是,江行川跛了足,也断了一只手,再上不了马,也拿不了红缨枪。陛下眷顾,他承袭了义勇将军的称号,得了兵部尚书的文职。

我也很为他开心,府中气氛近来都很好。

丫鬟带着陆姨娘的孩子在府中放纸鸢,威风凛凛的雄鹰纸鸢在天上这样飞着,一不小心线却被挂断了,纸鸢掉在府中那株歪脖子树上下不来。

那小孩和我亲近,抱着我的腿哭:「大夫人,我的纸鸢下不来了。」

我蹙起眉看着那纸鸢,打算叫个伶俐点儿的小厮上去拿。一枚小石子很轻巧地砸过去,枝头一晃,那枚纸鸢完好地落了下来,小孩欢呼一声,跑过去捡了。

我顺着石子来路回过头,正见江行川站在我的身后,眉眼再不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添上了一些沉郁。他以前自得臭美,冬日里也不穿厚重的衣服,大笑打马过长街,现下开了春,还畏寒地穿着大氅。

「你瘦了很多,将军府多亏有你。」江行川说。

我说:「你也是。」

然后相顾无言,陷入了沉默。

两个年少曾许白头的人,竟然现在只剩下这些话。

「眠卿。」他喊我的名字,却别过头去,喉间几度回转,「江淮柳已经被族里除名,你才十七岁,不能被困在这个府里,你可以改嫁。你的添妆不会少。」

他顿了顿,像是难以继续,却还是说下去:「如果你愿意,可以认我做义兄,义勇将军府会是你第二个母家。」

我张了张口,几次都没能发声:「那你呢?」

江行川怔住,摇头道:「我跛足断手,不会再娶妻了。」

明明已经开春,竟然还是这么冷。我冷笑道:「谁要改嫁?江行川,你别想过河拆桥。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才立好的将军府,你一回来就要把我赶出去,真是想得美。婆母宽容,没有丈夫沾花惹草,这样的日子神仙也求不得。」

我转过身去,裙角急匆匆掀起云色的弧度,手很快地捂住眼睛,我的眼泪快藏不住了。

如果我没嫁给江淮柳,我还是宁国公府那个大小姐,就算江行川断手断脚又怎么样呢?

可是我如果不嫁给江淮柳怎么办呢,那时候将军府已经快倒了。

那年我曾拜佛求得一只签,签面上写着——世间安得两全法。

退也退不得,进也进不得。

8

青青姑娘声称已经知道如何治疗疫病了,民间都给她建立起生祠来,陛下十分欣喜,御笔亲下,给她了个县主的位置。

我刚拜谢完皇后出宫,正好和进宫领封赏的她迎面撞上。

她满面春风,身上衣服总算是正常了一回。

宫道不至于拥挤,但她偏偏要走到我前头,很是自讨没趣。

青青在我面前站定,唇边一个酒窝:「宁眠卿,按理你得向我行礼了。」

我懒懒地抬眼,似笑非笑:「为什么?按你诸人平等的话,县主和平民也该是这样的。」

青青哽住,冷笑了一声:「你不过是个弃妇,连将军府的门都迈不出去,却敢打我的巴掌,我只是用你对我的方式教训你罢了。」

我没开口,我身后的皇后贴身侍女斥责道:「大胆!宁夫人刚接了一品诰命夫人的封号,你怎么敢以下犯上?」

侍女只是替皇后送送我,没想到竟然遇见这种事情。青青睁大了眼睛,讷讷重复道:「一品?怎么总是快我一步。」

江行川替我求来的,他立下大功,什么赏赐都没要,给了我一个傍身的诰命。他说,这个诰命是他们江家欠我的。

「因为你太蠢了,实在蠢笨。」我一字一顿地说。

青青于眼下的瘟疫到底是有用的,我不至于刁难她,给自己找无趣,只是难免嘲讽一句:「等会儿见了陛下,别和宫宴时候一样,张口就念你的词了,小心又被拉下去打板子。」

她被气得面色发白,抖着嘴唇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侍女替我拨开她,我施施然地往前去,再不用为忍让她而让自己受气,心情真是愉悦啊。

我坐上马车的时候,却被人从身后叫住,正是江淮柳,他大概是陪青青来的,只是他没有觐见的资格。

我回过头,正见他走来,神情有些憔悴,不修边幅。他看了我面色红润的模样,不免怔住,我过得比他在身边时好很多。

「眠卿。」他唤我。

我盯着他没应话。

江淮柳才抿了抿唇:「宁夫人。」

我点点头,把手拢进袖中,打了个呵欠:「你一直嫌将军府限制了你的仕途,如今自己另立门户,想来是你和青青一直想要的自由。」

他的衣衫杂乱,配饰不伦不类。娇养的手上都生了冻疮,红肿难看,眼下也挂着青黑,看出来过得不大好,只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睡时燃的梨花香哪里有卖?我带出府的用完了,睡得很不安稳。」江淮柳抿了抿唇道。

我平静地看着他:「那是我亲手调制的,很耗心神时间,我也没有了。」

江淮柳脸色煞然一白:「你从没和我说过。」

「这需要说吗?你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别人软言告诉你。你只是装作看不见。」我笑了一下,「我虽然看不上眼青青,但她与你能情投意合,也算是好姻缘。你能为她顶撞整个将军府,想来是爱得极深,这几日如愿以偿,想来也是真的很快乐。」

他像是现在才反应过来,一直被自己忽视的、失去的东西是什么。他再也碰不到一支梨花香,再也回不了将军府,回首时也找不到一盏为他留的灯。她曾恭喜他得偿所愿,可他真如愿以偿了,却并不快乐。

江淮柳曾有一个很好的夫人,后来,他带回了一个新奇的姑娘。

有些话当日急怒,我没能嘱咐,到现在正好交代:「你向来畏寒,手生了冻疮要多注意。又冲动自负,所幸有你所爱的人在,你总会为她着想。将军府外很大,够你和青青的纸鸢飞了。你一直讨厌我说教管制,好在终于和我摆脱了关系。」

「那我祝你,自由喜乐。」

江淮柳嘴唇动了一下,眼中掉下眼泪,他不明白自己的恐慌从何而来,只是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我后退半步,平静地看着他。身后有人叫我,我回过头,江行川正倚马相待:「祖母高兴,今日府中设了家宴,让我来接一接你。」

我歉意一笑:「我得回家了,淮柳。」

婢女扶着我上了马车,江行川替了车夫的位置,上车时我回头最后一眼,正见江淮柳一个人站在原地,十分迷茫,不知道家在哪里。

我听见有人匆匆在后边追着,像是在含着哭腔叫我的名字。

不知道江行川做了什么,那人的步履颓然止住。我想起那年两家刚转订下我和江淮柳的亲事,我乘马车出游,也有人这样追逐着马车,拎着奔赴百里射猎来的大雁,江淮柳曾止住马车仰头喘着气,眼中带泪:「眠卿姐姐,我也会给你抓大雁,我也会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们?」

车帘半掩,飘飘荡荡,露出江行川瘦削的背影,我笑着说:「将军给我驾车,我好大的威风。」

江行川笑道:「给一品诰命夫人驾车,实在是在下的荣幸。」

车帘掀起的角像是云雾,我伸出手,俯身往前一点就能碰到他的背脊,但我没动。

他也没动。

但我已经心满意足。

9

一场大雨把春花打醒,万物复苏的时候,听闻青青姑娘的牛痘已经研制好了,和江淮柳一起给得病的百姓医治。

她信誓旦旦,用了她的法子,起先会发热一会儿,接着就能康复了。已经试了第一批了。

城外听闻她的名声来求医问药的病人进不了城,只能在城墙外头扎起潦草的篷子。时间一长,带来的干粮自然都吃完了,我下令开半库粮食放给灾民接济,平日里相交的贵女夫人们也是这样想的,运粮车从她们的府邸中扎实地运出稻米来。

青青看不上这些困在府里的女人,可很多时候,我们的作用比男人大得多。

只是这事到底是我牵头,粮食是我亲自带人送到城外的。

江行川没多说什么,对我放半库粮食没有异议,出城也不阻拦,只是跟在我的身旁陪着我。

暮色沉沉,地上倒的都是青青做的什么消毒液,据说是很有效果。我远远地看着他们的黑锅里腾起来煮熟的粮食,才舒缓了一口气。

我站得离这些病患挺远的,里外包得又严实,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江行川最多许我站在这里多看一会儿,再近就不行了。

「但愿那个青青这回真的有用。」我叹道。

有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往我走来,生得白净,眼睛也明亮,只是脸上已经出了一点点红痘,像是红色的雀斑。她也生病了,但她手上拿了一朵黄花,后头的病人都看着她向我走过来。

花在那个名为消毒水的东西里泡了几遭,已经蔫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我三尺前的地上,往后又退了回去,怕过了病气给我。她露出虎牙笑道:「他们让我谢谢姐姐!」

我重新坐上马车,江行川和侍卫带我往城内回去。迎面而来正见有人策马出城,声音恐慌:「神医青青的牛痘没用!用的人都死了!」

我掀开车帘回望,正见刚刚还满怀希望的病患都慌乱起来,一根弦铮然断裂,锅碗打翻,哭泣尖叫奔走声不绝于耳。我看见那朵放在地上的黄花被人践踏,刚刚的小姑娘不知所措,摔倒在地上。

城门被加急地关上,我还要回头看,却被手捂住眼睛:「不要看。」

是江行川。

现下诸人匆忙,没人能注意到我们,兄长与弟媳之间的逾矩。我闭上眼,没叫他的名字,就当不知道是谁,我落了泪啊。,我问:「战场比这个更惨烈吗?」从我重见他开始,就想问的话,现在才能借着似是而非的机会说出来。

江行川说:「是。」

「那你疼不疼啊?」

他说:「之前疼。你问了,就不疼。」

我伸出手,碰上他藏在披风下的伤病右手,他不再策马长街,不再弯弓射月,我碰上的一瞬间,他颤了一下却没躲开,皮肤滚烫。我听见江行川的呼吸急促起来,我狠狠地回过头,撞进他的怀里。咬牙切齿、满脸含泪地咀嚼他之前的话。

「江行川,谁要你当我义兄。你听好,你欠我的太多,还也还不清。」

我很记仇的。

10

青青的医馆被掀翻,先前被我引荐的那位柳太医也在这里,他一直和青青在唱反调,阻止她行医,奈何青青先前的药确实有用,这回却是惹了大祸。

官兵来回地搜捕,自知闯下大祸的青青姑娘早早卷了细软,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柳太医一张脸很苍白,像是他害死的人一样,他说:「我本可以制止那个妖女胡来的。」

我摇头道:「柳家世代行医,听闻你也在研究她说的牛痘。逝者已矣,当务之急是要真正平息这场病患,城外还有更多患病的人等你去救呢。」

柳太医搓了把脸,抬起眼睛,脸色虽然苍白,却已经又有了斗志,满心匆忙地继续研究他的方案去了。

我转身要走,却在角落里看见了个人,他瑟瑟地缩着,十分害怕的模样,我认出来他了,正是江淮柳。

他不知道来的是官兵还是什么人,连眼都不敢抬。在将军府谁都要看他脸色的江淮柳,真到了外边,却过得如此潦倒。

我不知是好是坏地哂笑一下,当没看见他这难堪模样,想必他也不愿意让我瞧见。

半夜的时候下了一场春雨,我早已经睡下,最后一点梨花香就在香炉里袅袅地升起,却被敲门的婢女草草惊醒:「大夫人,他回来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才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正是江淮柳。

春雨下得还是很急,江淮柳就站在将军府门口,八角灯照亮门口多年威严的石狮子。他已被剔除族谱,护院不会放他进来,只是他曾经也是江家的主子,还是得来通传我一声。

他仰头望着义勇将军府的牌匾,从头到尾被雨打湿完,见我来了,竟然燃起一丝希望来。

他上前两步,却被护院死死地按住,眼里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江淮柳急促喊住我:「宁眠卿,眠卿,我想回府了,我也不要青青了。我错了!」

他又哽咽道:「我本来就没打算离开将军府的。」

有雨斜过伞打在我的脸上,我叹道:「对啊。你没想离开将军府,你是想休了我,让我离开将军府。」

他刻意忘记、忽略的原委就这样浮现出来。

我问:「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呢?」

他僵住。

我换了个问法:「你喜欢青青什么呢?」

这下他可滔滔不绝了:「她是世上最能看见我才华的人,她知道我的失意是被家庭所牵累,我的才能其实比还长兄耀眼,只是差了一些时运。她会很多新奇的东西,什么都会。」

就是不会过日子。他搬出府再也没好过过,他连请旧友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时时捉襟见肘。二人的风花雪月竟然在半月之内就因柴米油盐而破碎。

我听他讲了这么多青青如何爱慕他夸赞他的话,才冷冷道:「她骗你的。」

江淮柳的声音突然哑掉。

「你就是不如你的兄长,才识、为人、孝道,都是。」

我每说一个词,他的脸色就白一分。我补充道:「我以为你出府要有多大抱负,其实不过还是过家家的戏码。」

江淮柳被踩住了痛脚,额上青筋隐现,突然气怒,嘲讽道:「你问我青青哪里比你好,我现在告诉你,有一点,就算她再荒唐也比你好许多,她是处子贞洁,可是你呢?你名义上是我的妻子,可是心里想着谁只有自己清楚,府上叫你大夫人,你究竟是我的夫人还是江行川的?现在好了,他回来了,你这样不检点的女人,把我赶出府,你们俩自然可以苟且了!」

他的话没说完,一声脆响扇得他转过头去,我收回打得生疼的手,平静道:「江家有你这样的人,真是丢人。」

我把手拢在袖中,才能遮掩住颤抖的指尖:「很多人犯了错,会把缘由推诿给别人,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的贞洁不是你口说的,是满上京都可以看见的。将军府封号要被收回,我和老君相持捧着灵牌进宫时,你躲在哪里?江家管事仗势欺人吞吃中馈时,你又躲在哪里?你这个没用的废物!」

江淮柳被骂得狗血淋头,也突然怔住,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刚刚说了那么恶毒的话,他想张嘴辩解,却突然挠起自己的脸来,细细的红疹在他脖子上冒出,婢女把我往后推了几步,惊恐道:「瘟疫!瘟疫!」

江淮柳茫然地睁大眼,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摁压在地上。他惊恐道:「眠卿,眠卿姐姐救救我,我不想死。」

竟然是涕泪交加。

我不知为何眼前一黑,有些失力,往后一跌,竟然坠入一个臂弯。我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早知道杀了这江淮柳了,临死前还要拉老娘垫背。

我梦里浮浮沉沉,如同轻舟行川,一叶在浪里漂泊,额间有温热停留,竟像是一处归舟。

我睁开眼,正对上漆黑的一双眼,眼下乌青,显然照看已久。

我身体无力,却还是伸出手把江行川往外推,驱赶他,喉咙里干涩得说不出话来——走,快走,这病要传染的。我大概无药可救,竟然有点绝望,江行川见我最后一面,竟然是满脸天花起的红疹模样。

他按住我的手,垂下头,额头一直贴到我的手心里,说:「没得病。不是天花。你只是太累了。」

我愣住了。

江行川继续讲话,声音低哑:「江淮柳得了病,但都是他自己作的,怪不得谁。他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什么贞洁什么心上挂念,你就当被狗咬了。」

我安静了一会儿,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开口道:「如果,他不是胡言乱语呢?」

江行川的呼吸突然一窒。

我说:「你比这还要早的时候就回来了吧?我在街角看见背着柴的卖柴人,对面茶馆上戴面具的青年,都是你吧?为什么不回来见我呢?」

他们曾说大夫人有时不知为何,马车掀帘时看见一个风尘仆仆的卖柴人,慌忙就提裙下车追赶。有时抬头看见茶馆高楼坐着青年,似是故人,等真上了茶馆二楼,只剩下空碗。大夫人曾与亲近的婢女说,江小将军在陪着她,众人只道她太过伤心。

我微笑道,原来,你比这更早就在我身边,江行川从风雪中归来,见他未娶的妻子早已嫁予弟弟。

那时他断足跛脚,正见弟弟讨他的姑娘欢喜,二人看起来情投意合。

江行川自惭形秽,倒不如他真死在疆场,永远热烈而耀眼地活在宁眠卿的十七岁里,好过现在这副模样,于是他没回府。江行川变作风尘仆仆的卖柴人、蒙面不可见人的饮茶客、在她门前游走的行人,他所求不多,愿常伴她左右,愿她真的欢喜明媚。

我说:「既然不愿意这样见我,为什么又在那日回来?」

江行川的眼皮颤了一下,轻声道:「你受欺负了。」

我压住哽咽,几乎是用尽毕生勇气翻出手:「我已和离,君未娶妻,江行川,你还敢不敢牵我的手,陪我走人生一场?」

我不要你做我门前过客,你得光明正大地在我身边,走完这剩下八十年。

他攥上我的手,如怀失璧,说:「好!」

白首之约,何必多言。

11

青青惹下的祸,还得柳太医来填,他所制新药不能说百治百灵,但也足以平息这场疫病。青青在桥洞下的狗窝里被抓捕到,其时正与野狗抢食。可笑的是,她在殿上受审时还坚持自己没错,口口声声说:「医药进步本来就要靠生命的实践。」

真是狗屁不通的话,这位思想卓越的青青姑娘,看起来比我们更为冷漠,有一种孩童天真的残忍。

我在临刑之前曾去看过她一次,她被打得满嘴血,再也说不出逾矩的话来。

我隔着门房看她,她却突然掉眼泪,说:「我有什么错?我传播古诗词和进步思想,虽然治疗瘟疫出了点儿差错,但是初心也是好的啊!你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众人都是平等的,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

她每说一个字,血都往下面流,她也不说了,疼得捂脸哭起来,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才十五岁,为了这次穿越,背了这么多东西,结果和小说里的都不一样!」

我听不懂她后面的话,但是前头的还是可以回复一下的。

「百十个人。」

她抬起头,不知所云。

我重复道:「你害死了百十个人,因为你的过失。我不知道你何来的优越感,觉得自己就该站到最高处,用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东西装点自己,为自己获取名利。连勾栏里的女子都知道与别人的丈夫私交是什么行为,你却称之为自由爱情。你说人人平等,却看不起我们,也没能做出一件值得佩服的事情。你落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不值得怜惜。」

青青捂着脸上的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太监刚好来宣旨,是对青青的最后判决,最后一句击垮了她的理智:「妖女青青,处以火刑。」

青青呆住了,她没想到她的结局会是被活活烧死。

我叹了口气道:「你说你是天女,从天而降,如今处以火刑,也是尘归尘土归土,也许这样,你真能回到家。」

我转身离去,青青像才反应过来一样,隔着门想来扯我,几乎是跪在地上的姿态:「宁夫人,宁夫人,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捂住耳朵,往外走去。

刚刚婢女来报,江淮柳当真得了天花,只是体质差,不知道能不能挨过。

不过他已被江家除名,又与我和离,怎样受难都与我无关。他当初发烧彻夜时我也陪在他左右,但不见他多念我一分。可见有些人,有些事,本就是不值得的。

我走到外边,有个穿靛蓝的青年在等我,阳光正落到他眼睑上,许久没这么温暖。

见我出来,他向我走来,一瘸一拐,姿态却是往日都没有的从容,恍惚里真有当年他红衣策马的少年感。

江行川手上拿着一枝春花,明黄美丽,递到我的面前:「上京的第一枝春花。」

我抬起手,却是从掌心里垂下两条残月坠子,两条残月拼在一起正是一轮满月。当初江宁二家定亲,定情之物正是这两条坠子,江家那一条兜兜转转被江淮柳重新送到我手上。

如今我再送出去,到底算物归原主。

「我去射了野鹿,将军府的库房都可以当聘礼,全福夫人我已经请好,上京碎嘴的流言我都会解决平息,可是我做了这么多事,却没能问问你。」他垂下眼,露出他右手腕上狰狞的疤痕,眉眼潺潺,把自己的不堪都翻出来,「眠卿,你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已经废了手、又跛足,你还愿不愿意嫁我?」

人生如同逆水行舟,途中江边淮柳枯黄无定数,所幸我一直在江行川这条河流上行走。

从疆场到上京几千里,从我不懂事开始到已和离,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于得一处归舟。

我顺着他递花的姿势,握住了他滚烫的手,却没回答他的话:「江行川,又是一年春天了啊!」

我有一个冬天,在廊下听了一夜的雪,我以为我的春天再没有一个江行川了。

所幸,万幸,欢迎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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