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秋风画扇

我本在蜀地乐得逍遥,直到我休弃的前夫沈清河出现在我面前,央求我跟他回家。

两个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穿着那件我亲手缝制的月白色长袍。这件衣服原是我为他贴身裁剪的,如今却显得宽宽大大,两袖兜满蜀地的凉风。

我不想见他,转身就走,却被沈清河拽住了。

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如年余前,我拽住将要进宫面圣的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而那时的他,在一炷香的僵持之后,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手指。

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1、

我与沈清河打小起就是京城里人人赞誉的金童玉女。

他是同平章事家小公子,身姿如玉,惊才艳绝,十七岁就高中状元,是圣上钦点的提点刑狱公事。

而我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母亲是武威候之女,我文武兼修,九岁写就《芜城赋》,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

我二人门当户对又是青梅竹马,双方父母早已为我们定下婚事。

犹记得我们成婚那天,十里红妆浩浩汤汤,我身着亲自纹绣的嫁衣,握住沈清河递来的同心结,许下「白首不相离」的诺言。

婚后我与沈清河琴瑟和鸣,京中无人不艳羡。

直到——

沈清河奉圣上之命,搜查赈济银贪污一案。

百万赈济银落到百姓手里只余下二十万,圣上震怒,要求沈清河一个月内彻查此案,查不出官位不保,甚至人头落地。

沈清河绞尽脑汁,案件却毫无进展。

我见他日日苦闷,为了让他散散心,强拖他陪我回府见见娘亲。

好巧不巧,他在尚书府撞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从那人身上搜出了父亲与地方官员来往的信件,信中详细描写了父亲教那官员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贪污银两,并约定三七分成。

父亲身为户部尚书,掌管财政大权,向来是兢兢业业,勤勉万分。连我家宅邸都比别的朝廷命官清朴几分。我不信父亲会做出贪污赈济银这种事,只求沈清河仔细断案,万万不可冤枉了父亲。

可事情,就是一点点糟糕了下去。

被抓的小厮一口笃定是父亲让他去处理这些信件,还说父亲亲口强调要避开旁人。随后在搜查过程中,在尚书府后花园里,有人挖到不明地道,地下藏着五十万两白银。

桩桩件件,直指父亲。

身杆笔挺的父亲一夜之间就塌了下去,他百口莫辩,只是一遍遍地念叨:「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是被陷害的。」

适逢一月之期,沈清河要入宫面圣,回禀此案调查结果。

我跪在地上,求他找皇上再宽限一些时日,案子还有重重疑点。

这小厮原是被父亲卖掉抵债的苦命人,父亲救了他,让他入府当个杂役,才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他被父亲救下入府不过月余,父亲若真做了些什么,怎么放心让这小厮去干如此隐秘之事?信件也并非不能临摹字迹,存在栽赃之嫌。而那密道,那密道落满尘灰,蛛网密布,看上去已经闲置多年,而贪污案距今不过数月。更何况,父亲买下这府邸才三年,或许是前人留在这的密道。

我断断续续地说出心中疑虑,沈清河却不为所动。

「眼下证据确凿,实难翻案。更何况,莘北,圣上规定的时间到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

那天,我终究没能留住他。

沈清河撇下趴在地上的我,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写下绝命书后,为自证清白,撞死在了尚书府门前的石狮子上。

我赶回尚书府的时候,只见到那狮子口中的衔珠都被父亲的血染透了。

父亲只有我一个独女,我强忍悲痛,如同行尸走肉般操持着父亲的后事。

说来可笑,京中那些达官显贵,因这贪污案都不敢再与我家来往,父亲的灵堂前冷冷清清,只跪着我与娘亲。

沈清河想来陪我,被我径直赶出了尚书府。

就在出殡那日,父亲正要启灵,已经跪了三天三夜的娘亲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站起来,撞向父亲的棺椁。

那天,大雨漫天。

我没了娘亲。

又过了几天,皇帝抄家,我连父亲的遗物也没能留下一件。

连我的命,都是沈清河向皇上求回来的。

我抱膝坐在尚书府门口,不知该往哪里去。

思来想去,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我还是只能回了沈府。

再后来啊,听说是狱中衙役闲聊时谈起了尚书府的种种变故,被那小厮听见了。那小厮突然跪地大哭,吵着要见沈清河。沈清河匆忙赶往狱中后,小厮承认自己受人所托栽赃父亲,信件乃是伪造。沈清河刚要追问,小厮却脑袋一歪没了声息。狱卒掰开他的嘴,只看见牙缝中残余的一点毒药。

之后一整个月,沈清河都没有回来。

许是觉得无颜见我,左右我也不想见他。

我忙着收拾自己的嫁妆。

爹娘疼我,为我准备的嫁妆实在丰厚,够我几辈子锦衣玉食。

我将铺面、地皮、首饰、锦缎都变卖了,换成厚厚的银两存在钱庄。

收拾好这一切,我拟了一封和离书,盖上手印,放在床榻中央,确保沈清河回来第一眼就能看见。

然后,我带着自己的细软,趁夜离开沈府来了蜀地。

好在蜀地的日子安宁又平和,将我心中如墨似的仇怨冲淡了一些。

一日日地挨过去,我恍然觉得就这样耗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蜀地离京城远,消息也传得慢些。

当我知晓沈清河在朝堂上负荆请罪,揪出奸人,替父亲洗刷冤屈的时候,已经是一月之后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从京城到边疆,人人津津乐道。

我坐在茶馆里听别人添油加醋地讲着我和沈清河的故事,讲着父亲一生的经历。

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我起起落落的人生。

我本以为,下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可谁知,神通广大的沈清河,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即便我隐姓埋名,刻意隐瞒了踪迹。

这些日子里我也想过,我恨沈清河吗?

似乎也不是恨。

父亲的事不能完全算他的错,奸人设下陷阱,我们只是都中计了。

可父亲的死又与他难逃干系。如果那时候,那时候他愿意再求求皇上,如果他查得再仔细一些,会不会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可若是他真求了皇上,皇上曾定下一月之期,查不明白就要了他的朱砂帽和脑袋,他又能如何?

我一遍遍地想。

我想不明白。

我只是想躲开他,此生别再相见。

2、

于是我又悄悄搬了家。

这次,我搬去了江南。

江南繁华秀美,盛产文人墨客。

我原有京城第一才女之名,如今再参加这些曲水流觞的宴会,倒没了以往的闲情,去了几次就不爱去了,闲时拉着新认识的好友,四处游山玩水。

大寒时节,杭城落了大雪,我约了友人相聚西湖,共赏断桥残雪。

寒风瑟瑟,我们举杯共饮,直至日落时分归家,醉酒的我直接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我打开门扉,见门前积雪,便知晓沈清河在门前站了一夜。

为了躲他,我又搬了家。

第三次,我决定去塞北。

我卖了江南的宅子,随一队商旅一路北上,遍历山河壮阔。

几个月后,我见到了大漠。

在沙漠的一角,此行目的地陌城静静矗立,迎接南来北往的商旅。

恰逢旭日初升,满地金黄。我骑着马,踏碎一地金光,进了陌城。

我选择陌城的原因有二。

一是陌城独立于朝廷信息网之外,于我而言,是一个不容易被沈清河发现的好去处。

陌城虽然名义上归顺朝廷,实则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并不受中央直辖。城主韩东颇有几分手段,朝廷安插的几波探子藏不了多久都被发现,韩东均以雷霆手段处理,朝廷不敢再轻举妄动。

二则是因为我曾在此地小住过一段时日,了解当地风土人情。

我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武威侯,他曾驻扎在塞北,驻地毗邻陌城,与陌城城主韩东交好。十二岁时我曾经随祖母和母亲来看望祖父,韩城主极力邀请我们来陌城小住,我就在城主府呆了半年。

韩东有个独子叫韩昭,与我同岁,调皮淘气人人皆知。我在陌城的那半年里,韩昭带着我掏鸟蛋、逛酒肆、闯军营,不大不小地惹了几桩祸。长辈们不舍得打我,韩城主待我是客,也说我不得。只苦了韩昭,几乎是天天挨骂,日日挨罚。

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那个纨绔子韩昭,如今怎样了。

我牵着马进了陌城。

陌城地处交通要道,商旅南来北往,捎来各地的消息和时新的玩意,这里鱼龙混杂,也因此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活力。

城中繁华热闹,街上人来人往,商户吆喝不绝。

数年未至,陌城在熟悉中又带着一点陌生。城门口我爱的那家糕点铺已经被首饰店取代,再也吃不到此间清甜的绿豆糕了。再看这桥上,几个五六岁的孩童跑跑跳跳,又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姐姐,你好漂亮啊。」当中一个小女孩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跑到我身边来,仰着头和我说。

我笑了笑,弯下腰想捏捏她圆鼓鼓的脸颊,却忽然觉得身旁一阵风掠过,随后腰侧一轻。

我随手一摸钱袋,已经没了。

扭头却见一道鬼祟的身影穿梭在人来人往之间,将要溜之大吉。

我连忙将马缚在桥边树上,眼见小偷的身影将要隐匿在人群中,起身追了过去。

这小偷许是学过武功,轻功灵活,我追得不算轻松。

途中他几次回头,见我紧追不舍,索性调转方向钻向人多的城中央一带,试图借助来往的人流摆脱追踪。

原本空旷的城中央搭了一个戏台子,有个人站在上面说着什么,戏台周围挤满了围观的看客。

小偷一头扎进了这群看客之中,身影腾转,我连忙快步冲上前,也钻进了人群之中。

我见小偷就在眼前,一个健步伸手去抓他,却不知怎的,身边开始喧闹起来。

「诶,她想上,大家都让让,让她上去!」

先是一个大叔推了我一把,随后越来越多的手推搡着我。

「大家让条道出来!」

「都让让,都让让啊。」

……

无数双手涌动在周围,试图将我推到台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小偷离我只剩一臂之差,火气腾地漫了上来,我试图拍掉众人的手:「怎么回事——我在抓偷我钱袋的小偷!小偷要跑了!你们快帮帮忙!别推我,啊——别推了!」

我拼命挣扎,但没人听我说话。

我被大家簇拥着向前走,还被绊了个趔趄,再抬起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偷消失在人群里。

而我——被众人推上了戏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带着暴怒瞪向戏台上站着的那个人。

我万万没想到,此刻台上站着的居然是个熟人——陌城少城主韩昭。

韩昭认出了我。

从他快要咧到后脑勺的嘴角上能看得出来。

但他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后退一步与我拉开距离,客套地弯腰作揖,道:「姑娘先请吧。」

我满头雾水。

「咦?姑娘上了台却不知道规则吗?」

「韩某在此比武招亲,有意于韩某的姑娘们都可上台与我一较高下。只要赢了韩某,我们就拜堂成亲。」

「姑娘现下既上了这比武台,就得和韩某切磋切磋。」

韩昭眉眼弯弯,笑得活像个狐狸。

我忙解释道:「我刚才在捉贼人,被诸位误会推上了比武台,实则无意参加招亲,都是一场误会,在这里给韩公子赔个不是。」

我双手抱掌前推,赔礼道歉后,就想往台下走。

韩昭忙不迭健步拦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韩昭道:「姑娘,不论是何缘由,上了这比武台可就不能反悔了。」

我话说得客气:「是韩公子武艺超群,小女子甘拜下风。」

韩昭眉心微蹙,不满地说道:「韩某可不是任凭姑娘随便应付的。我看姑娘打扮也是江湖人士,行事作风一点也不爽快,可是看不起韩某?」

「怎么还不开始啊,快点啊。」

「姑娘都上了这比武台了,就别磨磨蹭蹭的。」

「就是就是。」

台下看客纷纷起哄,将比武台围得水泄不通,催我和韩昭赶紧比上一场。

我见逃走无望,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既是赶鸭子上架,那鸭子也只能应付过去。

我心底暗自盘算:韩昭身为陌城少城主,打小习武。尤记得十岁那年他身姿灵敏,能躲过重重士兵守卫,带我闯进军营。多年未见,他的武艺应当精进了不少。若是我俩都认真比试一场,我不是他的对手。

但——看这人不怀好意的样子,有放水嫌疑,我手上再留几分力,总要显得「略逊一筹」,给彼此几分薄面。

十八般兵器陈列在侧,我和韩昭各自挑了一样。

我擅使长剑,选了一柄轻巧的剑。

韩昭挑挑拣拣好久,只拿了一把匕首。

待武器选定,我与韩昭站于比武台两侧,相对而立,行抱拳礼。

「请。」

「请!」

长剑出鞘,我缓缓屏住气,眼睛盯着对面的韩昭,不敢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韩昭神色严肃,右手紧握匕首,手臂肌肉凸起,双腿弓步站立,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猎豹,露出尖锐的獠牙。

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喧哗的人声偃旗息鼓,只听得大漠的风卷过旗帜,猎猎作响。

倏然,韩昭动了。

好快!

他的身体暴烈如火焰,行动却灵活似鬼魅,闪电般窜到我身前不足两尺处。

一眨眼间,韩昭高举匕首,正朝着我的肩膀,狠狠扎了下来。

我反应不及,心中慌乱,手中长剑下意识地往身侧一挡。

却不料韩昭直接向后一蹿,手中匕首轻飘飘落下,顺势撞在我的剑上。

叮——

匕首被我手中长剑打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瞠目结舌。

我没想到他看似来势汹汹,却直接弃了兵器。

这样明晃晃地放水,韩昭真是脸都不要了吗!

韩昭却一点也不觉得羞耻,他立于台上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姑娘好身手!竟能一招制敌,韩某输得心服口服!」

台下不明所以的看客纷纷鼓掌叫好。

韩昭上前几步,走到台前,向众人作揖示意:「择日不如撞日,韩某今日就同这姑娘拜堂成亲,各位若是有空,请移步城主府观礼!」

「姜武。」

台下一青年闻声上前。

「你快回去禀告父亲,让喜轿、喜婆速速准备好。我这就带新娘子回府!」

3、

我被韩昭拉进马车,车外人声喧沸,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韩昭满脸喜气,掀开帘子一一回应:「同喜同喜,记得来城主府喝喜酒啊!」

我把他拽回马车里,劈头盖脸就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昭夸张地举起双手,一副「我投降」的模样:「你别气你别气,听我解释。」

我面无表情:「别说废话。」

韩昭立刻敛了神色,双手置于膝上,一板一眼地回道:「我已弱冠却还未成婚,家父催得急。我同他说我喜欢武艺高强的女子,因此摆了这比武招亲台,允诺只要有哪个姑娘赢了我,我就同她成亲。」

「陌城尚武,习武的女子也不少。你堂堂陌城少城主,姑娘们岂不是前仆后继上这比武台。」

「确实。」韩昭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可是她们都打不过我。」

我气结:「我也打不过你!」

韩昭眼珠子四处游走,独独不敢看我:「台上你这不是赢了……」

「那是你故意让我!说吧,为什么放水输我?」

韩昭收起纨绔子弟的神色,挺直腰杆,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因为我心悦你。」

我忍无可忍锤了下他的脑袋。

韩昭可怜巴巴地捂着脑袋,委屈地说:「我是真心的。」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玩笑话,这个纨绔子弟大龄未婚,横竖是想拉我挡婚。可我身份尴尬,居绝不是他的良配。

我揉揉额角,实在觉得头疼。

怎么这么大了,还是孩子心性。

「韩昭,你我已经多年未见了。你不知道,这些年里,我已经成过亲,有了夫君。」

「沈清河?你不是已经休了他吗?」

我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勾勾嘴角:「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也早已传到陌城。你既然已经与他断绝婚约,那为何不能嫁给我?」

「我——」

「你来陌城是想躲沈清河吧?我帮你避过沈清河的追踪,你也帮帮我,同我成亲可好?」

还没等我回答,韩昭已经凑上前来:「实不相瞒,我是有心悦的男子,可我们为世俗不容。我心已死,又不想随便成亲耽误一个姑娘。我俩实属残花败柳,不如凑成一对。」

我讶异:「你竟有断袖之癖?」

韩昭面色如常:「你小点声。怎么样?做不做这个交易?」

我就这样被韩昭拖回了城主府。

他将我往韩城主面前一推,喜滋滋地说道:「我把儿媳妇给你带回来了。」

我与韩城主多年未见,但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依旧丰神俊朗,有着不一般的气度。

许是见惯了韩昭胡闹,韩城主没有半分惊讶,笑着颔首接受了我这个「儿媳妇」,还催我们快些准备,别误了吉时。

韩昭当真是打算今日结婚的。

城主府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糊得到处都是,仪仗队站在前院蓄势待发。

万事俱备,只欠新娘。

仆从水一般涌上来围住了我,先是两个婢女替我更衣,大红色的喜袍裹在身上,又有几个婢女上前替我梳妆,贴花钿,描朱唇,金银朱钗戴得整头满满当当。

我晃了晃脑袋,险些折了脖子。

还没等我细看镜中自己的模样,红盖头就盖上了脑袋。

我被婢女扶着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才瞥见同样大红色的衣角——韩昭也准备妥当了。

在漫天漫地的红色里,韩昭将同心结递到我手心里。

我微微低头,瞥见他骨节分明的手,和手心因长年习武磨出的茧子。

恍然间,我似乎回到了同沈清河结婚的那一天。

同样的喜气洋洋,同样的锣鼓喧天,只是今日的我心中平静如死水,再无往昔悸动的涟漪。

刚刚在马车上,我与韩昭约定,做个表面夫妻。他护我在陌城躲过沈清河的纠缠,而我帮他掩盖断袖之事。

我回过神,捏住同心结的一端,和韩昭并肩走向礼堂,站在礼堂中央。

礼堂里挤满了人,陌城的民众听说大龄未婚的少城主总算要结婚了,围在城主府门前想看热闹。

韩城主也是个大方人,索性开了府门,让城民都进来沾沾喜气。

在一团喜气洋洋里,喜婆扯着嗓子喊:

「一拜天地!」

我与韩昭朝着天地一拜。

「二拜高堂!」

堂中原来该有我的双亲,今日却只有韩城主与韩夫人笑得开怀。

「夫妻对拜!」

这一拜之后,我与韩昭的夫妻身份自此坐实

我不由得感慨世事变化无常,朝着韩昭深深一拜。

「礼——成——」

4、

静月高悬,喝得醉醺醺的韩昭才蹒跚进屋。

我早就等得倦了,屏退下人,自己摘了盖头,坐在桌边偷吃点心。

韩昭瞧见我,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只手揉着太阳穴,另一只手扶着桌子坐在我身侧。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两颊通红,头一歪靠在我的肩上。

我怕他摔倒,胳膊抵住他倾斜的身体,他顺势环住我的胳膊,脑袋轻轻蹭了蹭,像老虎收起獠牙,温驯得仿佛是一只软绵绵的小猫。

韩昭闭上了眼,似是在养神,口中嘟囔道:「让你久等了,那些人总缠着我不让我脱身。我想早点回来看你的,你等厌了吧。」

我笑笑说无妨。

「莘北啊,莘北。」

「嗯?」

「我没想过还能有这一天。」

我轻轻摩挲他的鬓发,缓缓说道:「我也没想到过。」

「莘北,你能再盖上那个盖头吗?我想给你掀一次红盖头。」

「好。」

我坐回喜床上。盖头下,我看着韩昭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他都走得很慢,很扎实,直到在我面前站定。

玉如意轻柔地挑开盖头,我抬头撞见他亮晶晶的,盈满喜悦的眼睛。

韩昭郑重其事地说:「夫人,今后请多多指教。」

我粲然一笑。

韩昭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掀完盖头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替他煮了一碗解酒汤,再回到卧房的时候,床上满是凌乱的花生枣子,韩昭人却窝在窗边的贵妃榻上。

我轻轻摇醒他:「韩昭,你怎么躺到榻上来了。先醒醒,喝了这碗解酒汤再睡。」

韩昭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从我手中接过碗。

「你回来了——我刚刚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今晚你睡那张床,我睡榻上就行。晚上好好休息,明早我们要去拜见父母,我和他们打过招呼了,晚点也无妨。」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关心我,听到我一一应下,才接过解酒汤一饮而尽。

韩昭把空碗递给我,我接过碗放在桌上,再转身的时候,他又睡着了。

韩昭睡得很安静,大红色的喜袍依旧穿在身上。

许是有点冷,他双手抱胸,宽大的袖袍塞到腋下,整个人瑟缩在一起。

我在屋里寻了一块毯子,仔细给他披上,才吹熄灯烛,上床就寝。

折腾了一整天,白日发生的事情如走马灯般闪过,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5、

第二日,一向早起的我竟睡到了日上三竿,在侍女含笑的眼神里,我急急忙忙梳妆穿衣。

韩昭早就收拾妥当,坐在一旁悠闲地喝茶,还指点侍女替我选了一身湘妃色的衣裳。

我问韩昭:「你怎么不早些叫我?现下误了请安的时辰,二老该等急了。」

韩昭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轻啜一口,才慢悠悠说道:「不用急,爹娘说你昨晚累坏了,想让你多歇息一会。」

他这话音一落,满屋的奴婢笑作一团。

我又气又恼,又不能和他争辩,只能瞪了他一眼。

韩昭只装没看见,眼神四处乱飞唯独不看我。

侍女替我插上最后一支簪子,韩昭起身来扶我,我顺势挽上他的胳膊,看不见的袖子下,我用力一拧。

韩昭深吸一口气,强撑着微笑,假意抚摸,覆上我的手背,手指死死按住我的手,不再让我动弹。

真不愧是假夫假妻。

我轻哼一声,指尖卸了力,咬着牙低声说道:「时间仓促,今日先饶过你。」

他笑得春风满面:「那就多谢夫人了。」

我挽着他到前厅的时候,韩城主和城主夫人已经用了早膳。

我与韩昭一道给二人献茶,韩夫人接过茶盏,欣慰地笑了,她抿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一旁,拉起我的手叮嘱道:「韩昭这孩子总念叨着不想成亲,拖得了这么多年,现下总算肯成亲了。我只盼你们夫妻恩爱,好好过这一辈子。」

我甜甜地应了,和韩夫人说了几句体己话。

我自小在官家长大,进退举止皆是落落大方,韩夫人对我很满意,直夸韩昭娶了个好媳妇。

韩昭笑得一脸骄傲,腰杆挺得笔直,说道:「所以说啊,娘,比武招亲可不是什么馊主意,你看我给你娶来的儿媳妇,不比之前给我相的那些姑娘要强?」

韩夫人性子温和,只是略带嗔怪地拍了拍韩昭:「娘看你一直不娶妻心里着急。」

她又看向我:「莘北是个好孩子。你小时候来陌城的那会,我就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还问了你娘愿不愿意和我家结为亲家,你娘说全看你的心意。后来你们回了京,这事不了了之。谁能想到啊,韩昭这孩子还有机会娶你,我心里真是欢喜。」

献完茶从前厅出来,韩昭浑像只开了屏的孔雀,抖擞全身的羽毛,一颠一颠地迈着步。

我问他:「怎么这么开心?」

他不假思索:「我再也不用被催婚了!」

我问:「你既然是断袖,可曾喜欢过谁?」

韩昭眉头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说了一个名字。

——许知言。

许知言的父亲许温茂是城里有名的夫子,办了一家私塾。韩昭从小在那私塾上学,和许知言一起长大,他们一起读书习字,一起调皮捣蛋。时间久了,竹马与竹马之间暗生情愫,可惜这段感情为世人不容,如今许知言也已娶妻生子,他只好断了念想。

我感慨道:「真是个好故事,我把它写成话本卖给城里的戏班子,将你们的故事日日传唱可好?」

韩昭斩钉截铁:「不好。」

我扼腕叹息,为这世人不容的爱情感到遗憾。

6、

婚后第二日,他兴高采烈地拉我出门逛逛,说让我看看陌城近些年的变化。

我随他出门,可我们逛着逛着就到了博戏坊——陌城最大的赌坊。

我不禁感慨,八年过去了,韩昭还是我记忆中的纨绔子弟。

赌坊里人声鼎沸,小厮一见韩昭眼睛都亮了。

韩昭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管我们,拉着我挤进赌桌。

桌子中央,三个骰子静静躺在盅座之上。

面红耳赤的赌徒们撒下一把把碎银,一双双手砸得赌桌咚咚作响,声嘶力竭地喊着押注,颈间青筋暴起。

庄家站在正中央,示意众人快些下注。

韩昭附在我耳边低声问道:「押大还是押小?」

我不懂其中门道,随口说了句「押小」。

韩昭给庄家抛去了二两银子:「押小。」

庄家干错利落划走银子,清点完赌注后,庄家盖上蛊盖,拿起桌上的骰蛊,右手上下翻飞,骰子清脆的撞击声被淹没在众人的嘶吼里。

咚——

骰蛊落在桌上。

庄家开宝唱盅。

三枚骰子共计七点。

倒押对了,真是小。

周遭笑声混杂着污言秽语的咒骂,韩昭美滋滋地拾起赌赢的钱,仔细清点了,又丢进去二两银子:「再来!」

他拉着我在赌桌间杀进杀出,一下午竟赚了几百两银子。

直到傍晚,韩昭总算是收了手,颠着赢来的银子,牵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博戏坊。

走在街上,他大手一挥,豪爽地说道:「想吃什么?我请你!」

我忍不住问他:「你日日这样寻欢作乐,韩城主都不管你?」

韩昭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谁说我日日寻欢作乐?」

我回他:「你赌技精湛,又和赌坊里的人甚是熟络,显然常去赌坊。」

韩昭手一抖,钱袋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却没管钱袋,表情看起来非常悲伤:「我只是想带你出门逛逛,又不知你喜欢什么,早上出门问了几个兄弟,他们都说你没见识过赌坊指定新奇得很。」

我轻叹一口气。

能想出比武招亲的韩昭,确实不能以常人来度量。

7、

新婚第三日,韩昭说要带我去布庄瞧瞧,给我做几身漂亮衣裳。

我怕他又带我去些三教九流之地,一口回绝了他。

他一下子垮了脸色,不依不饶缠了我许久。

直到我被问得烦了,反问他道:「你让我见见许知言,我就同你出门,你可答应?」

没想到韩昭一口答应:「好,等衣裳做成了,我就带你去见许知言。」

我来了兴趣:「嗯?」

「过几日是许夫子大寿,我携你一道去许府拜寿。但你见了许知言,不准提断袖的事!」

「成交!」

韩昭牵着我去了陌城最大的布庄玲珑坊,玲珑坊的绣娘们手艺精湛,纹绣式样新奇,琳琅满目的布料让我挑花了眼。

当中有一匹天青色的天织锦,触感绵密,隐约可见并蒂莲暗纹,颇是华贵,我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韩昭拿起那块天织锦递给掌握:「拿两匹这个料子,给我和我娘子各做一身衣服。」

掌柜接过料子笑呵呵地说道:「好嘞!」

此时我正伸手去取架子上的一匹堇色云锦,听见这话扭头问韩昭:「你为何要选与我一样的料子?」

韩昭就站在我身后,他手长脚长,毫不费力地拿到云锦:「我想和娘子穿同个式样的衣服,让旁人一眼就认出来我们是夫妻。」

掌柜赞道:「公子和夫人真是恩爱啊——」

我不吭声,韩昭已经有些飘飘然了,随手又捡了几匹料子。

我眼见掌柜手中越摞越高,忙扯住韩昭的手让他别拿了。

韩昭看了我一眼,颇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好吧,那就听夫人的。」

掌柜笑得眼角都起了褶子。

清点完数量,我掏出钱袋想付钱,却被韩昭抢了先。

捏着钱袋,我突然想起小偷的事,向韩昭抱怨:「我来陌城的第一日,钱袋就被贼人偷了去。就因为你那比武招亲,害我没抓到小偷,白白亏了不少钱。幸好我还留了些贵重的银票随身带着,才不至于身无分文。」

我越说越气,忍不住锤了下韩昭。

韩昭接住我的手,讪讪笑了,摸了摸鼻子,没再说什么。

8、

许夫子大寿,许知言亲自送请柬来了城主府,可惜我那日不在府中,就这样错过了。

我对许知言这人着实好奇,我想知道是怎么样的人,能让韩昭折心,乃至抵抗父母之命,拒婚多年。

玲珑坊定制的衣裳早已呈在案头,堇色云锦绣满绣球花的图样,大团大团的花瓣像是簇拥着春光。

我嫌这式样过于娇嫩,韩昭却早早换上了同色的礼服,挡住我欲伸向其他衣裳的手,将衣服塞到了更衣侍女的手里。

堇色浅淡,适合女子,但在韩昭身上竟也不违和。

他虽常年习武,肤色却仍是白白净净,冠发高绾,身姿修长。

一身堇色越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也捎带着,添了几分少年稚气。

我突然就生不起气来,终是遂了他的意。

韩昭眉眼弯弯,依约携我祝寿。

马车停在许府门前,我搀着韩昭的手下了马车。

许府门口有一人正在迎接四方宾客,他约莫弱冠年华,着一席竹青色长袍,身姿笔挺,气质卓然。

剑眉星目下,挺鼻如峰,薄唇微抿,拢住少女怀春。

他只是站在那,却让我第一次明了鹤立鸡群的意味。

韩昭朝他努了努嘴:「喏,那就是许知言。」

许知言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我们。他快步走了过来,右手成拳轻捶韩昭的胸口,佯怒道:「你小子,藏了这么些天,可算是带着夫人来见我了。」

转向我时,他又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模样:「幸会幸会,在下许知言,同韩昭是多年挚友。」

我微笑着颔首,面上不动声色,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

他们二人身量相仿,模样出众,站在一起倒是真的般配。

再看他们举止言谈如此亲昵。

我,我不由地多想了。

许知言还要在门口迎客,我们只是简单客套了几句,韩昭挽着我先入了许府。

我扯扯韩昭的衣袖,轻声说道:「许知言可真是好看啊,难怪你痴恋他这么些年。」

韩昭轻咳一声:「当心旁人听见。」

我噤了声,我们二人闲逛至许府花园,有人找韩昭商议些公事,韩昭同我交代了一声,让我在此处等他。

许府的花园不大,却很别致,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假山与池水错落有致,我在池边寻了个坐处,看池子里的红鲤悠游自在。

春光落在身上,晒得人懒懒散散。

我倚靠在栏杆上假寐,耳边不知不觉间窜进来几句闲言。

「喏,那个就是韩昭刚过门的夫人。」

「模样倒是不错,难怪少城主喜欢。」

「听说武功很好,比武招亲那天当场打赢了少城主才入的城主府。」

「要我看,韩昭那比武招亲就是个笑话,堂堂陌城少城主娶个只会打打杀杀又来路不明的人,真是贻笑大方!」

这一声突然拔高的嗓音尖锐又刻薄,在平和的氛围里分外突出,周遭热闹的交谈声瞬间停了。

她们大约是以为我睡着了,却没想到风将碎语都送进了我的耳朵里。

这些闲言碎语在我意料之中,我没打算理会,阖目养神,权当是没有听见。

「韩某之妻,王小姐慎言。」

韩昭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激起波涛,那些世家小姐瞬间噤了声。

我睁开眼,韩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步步朝我走来,将那些好奇的、探究的、略带敌意的目光统统挡在身后。

那位王小姐的怒意涌上脸颊,她气得满脸通红,眼睛死死地瞪着韩昭。

半晌,她终究什么都没说,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看热闹的人们见主角离场,也随之散了。

许府派人来请众人入席。

韩昭代表城主府出席,坐在上位。

我坐在韩昭身侧,一道应付各色人物的寒暄客套。

寻常宴乐,酒醴笙簧。

酒一杯杯地递给我,韩昭都替我挡了。

宾客夸他海量,我却眼见他脸上泛红,脚步虚浮,显然是醉了。

「你别喝了,我自己能喝。」

我小声附在他耳边说道。

「没事,我还没醉。」

「别逞强,身体要紧,你醉了我怎么带你回家。」

「不碍事,随便,随便让知言给我找间房将就一晚……」

他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慢,身子倾倒,脑袋靠在我肩上。

韩昭醉得深了还念念不忘许知言的情谊实在让我动容,我挺直了腰,努力让他靠着更舒服些。

夜色渐深,宾客三三两两散去,韩昭已经成了桌旁的一滩烂泥。

我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拖着烂醉的韩昭离开,就挨到了最后。

喧闹的宴席渐渐空了下来,桌上杯盘狼藉,酒渍倾圮。

许知言送走一波波宾客,最后才携夫人来找我和韩昭:「宴席繁忙,方才未能正式介绍,这是我的夫人江宛。」

江宛是一个长得有江南特色的美人,肤若凝脂,眼似圆杏。

她大概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小女儿,眼眸扑闪间还带有少女的娇憨。

江宛见了我很是欣喜:「你就是韩昭的新婚妻子莘北?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也难怪韩昭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咳咳。」许知言轻咳一声。

江宛似是发现自己失言,失措地挽住许知言,目光闪烁。

许知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慰,看似随意地将此事揭过:「夜色已深,我让府中小厮送你们回去。」

「好。」

我心中暗自记下疑虑,面上只装无事发生。

9、

第二日韩昭悠悠转醒,就遇上了我的「严刑拷打」。

我趁他醉酒,将他手脚捆住,用绳子缚在榻上。

在韩昭惊恐的目光中,我取出随身带的短剑,拿了块帕子,细细擦拭。

过了好半晌,才不慌不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韩昭愣住了:「啊?」

「王小姐,是怎么回事?」

韩昭像是松了口气:「她啊,她叫王曼青,城中王家小女儿。王家从商,颇有些资产,她又是千娇百宠的幺女,养成了骄纵的性子。王曼青恋慕我多年,王家家主也曾与父亲商谈过我俩的婚事,我执意拒婚,这事便拖了些年,王曼青拖得过了适婚的年纪,对我有些怨怼。」

倒真是让我猜中了。

那日王曼青的敌意与韩昭的不留情面,怎么看都像是有些故事在其中。

韩昭多年未婚,有些桃色情谊倒也正常。

我微微颔首,韩昭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讨好地问我:「夫人,我都已经如实交代了。这绳子,是不是可以给我松了——」

「不行。还有件事没问呢。」

「昨日你喝醉之后,我见了许知言的夫人江宛,她说你爱慕我多年。我想到自己自从来了陌城,稀里糊涂地同你成婚。虽说是各取所需,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仿佛都身不由己。」

我顿了顿,眼刀飞向韩昭。

「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韩昭呼吸一滞,饶是他强装镇定,眼中还是泄出几分慌乱。

我步步逼近韩昭,右膝抵在榻上,手揪住他的衣襟,俯身凑近。

韩昭的目光直直看着我,在短暂的慌乱后,他第一次露出了正经严肃的神色,眉头微微皱着,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我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他终于打破这漫长的沉默。

「是,我不喜欢许知言,我爱慕的是你。」

「六年前朝朝暮暮的相处,你的一颦一笑都刻在我心上。你离开陌城的那一天,我满心不舍,但又无可奈何。我早央求母亲去找令堂商议我俩的婚事,令堂只道你还小,也不舍得你远嫁。」

「你回京之后,我有意考取功名,入京为官。但被父亲拦下了。他说我身为韩府独子和陌城少城主,要担起这一城百姓的未来,决不可意气用事,为了情爱置大义于不顾。」

「我难以违抗父命,就被困在了陌城。」

「陌城在京城里安插了探子,我让他们也捎带着打探你的情报。我从别人的口中,知晓尚书府剧变,你成亲又和离。我终是按捺不住,骑马冲向京城,想带你回陌城。可我才走到一半,探子回报失去了你的踪迹。」

「我只能孤身回了陌城。」

「又过了一年,父母催得急。我就摆了这比武招亲台,允诺哪个姑娘能打赢我,我就同她成亲。」

「比武台落成的第七天,我在台上看到了你。」

「你说,我怎么能错过你。」

韩昭的万般柔情凝成他眼中小小的我。

他抬起头,慢慢凑向我的脸。

一点一点。

韩昭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

我闭上了眼。

10、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

打破这一室的温存与静谧。

「少城主,城主有事找您。」

我仿若梦中惊醒,慌忙从床榻上弹起,站在一边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涌上了面颊。

韩昭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提高声量回应门外的小厮:「好,我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扫过手腕,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我手忙脚乱地替他解了绳子。

韩昭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换了一身外服,匆匆忙忙束起冠发。

我帮他整理衣冠时,余光瞥见他腕上一道红痕,暗道自己有些过分。

韩昭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安抚似地笑笑,拉长袖子盖住腕间,牵起我的手,同我认真叮嘱道:「我马上回来,等着我。」

韩昭这一去就是两个时辰。

他回来时面色很差,像是天边的云翳都聚在了他的脸上,转身就进了书房,还叮嘱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贸然去叨扰他,闷在卧房里看了一天的书,可脑子里总盘旋着他白日里说的话,一整天也没几个字能钻进脑子里。

熬到月挂天边,漫天星光缀在夜幕上,韩昭书房中的那盏灯烛仍散发着盈盈光亮。

我等啊等,等到韩昭随侍的小厮扣响卧房的门。

「少城主今夜歇在书房,他请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早已困得迷迷糊糊,听了这话也就吹熄灯烛,先行歇息。

许是心中有些挂念的事,这一觉梦中净是些鬼神之事。

我梦到恶鬼纠缠,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眼睁睁看着一团黑暗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将我吞噬。

无数恶鬼扒住我的身体,粘稠的汁液顺着他们的骨架缓慢淌下,滴落在我的皮肤上,而后忽地变幻成深红色的血。

鲜血触及之处,我眼见皮肤慢慢褪化成惨白的颜色,如冰凉的瓷器,了无生机。

同时,我逐渐失去皮肤的触觉,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座透白又死气沉沉的雕像,魂灵从体内剥离。

尖锐的恐惧刺醒了我,我猛地坐起身,手抚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试图按捺下跳得快要越出胸腔的心。

「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韩昭不知何时回了房,他疾步走到我的榻边,轻拥我入怀,右手安抚似地拍打我的背部。

一下,又一下。

「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我可以清晰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渗透衣物纹理,一点点抚平我心中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见我慢慢平静下来,韩昭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我。

一杯温水下腹,有如山泉叮咚,漫进四肢百骸,温润心脾。

韩昭温声问我:「方才梦见什么了?」

「我梦到恶鬼缠身,摆脱不得。」

韩昭的手忽地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来:「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怎么了?」

「今日刚接到消息,朝廷遣使为我新婚赐礼,使者已经在来陌城的路上了。」

我不以为意:「例行公事罢了,倒也正常。」

「沈清河当朝求请为使,圣上允了。」

「什么!」

我心中一惊,难道这么快就被沈清河发现了踪迹?

韩昭握住我的手,斩钉截铁道:「放心,我能护住你。」

11、

一月后。

朝廷遣使来访的消息早已传遍陌城的大街小巷。

在城主韩东统治陌城的这些年岁里,朝中官员鲜少来访。对陌城百姓而言,京官可是稀罕得很。

据传,陌城少城主成亲的消息传至皇城时,恰巧皇后诞下嫡子,因这喜上加喜的缘故,龙心甚悦,赏赐韩昭大批珍宝,由使者亲自护送至陌城。

而今天,就是使者到达陌城的日子。

陌城万人空巷,城门口人头攒动。

韩昭早早随父亲在城门处等待沈清河一行,而我对外称病,悄然搬至府中一处偏僻角落,日日待在这处小小宅院里,绝不迈出门一步。

只是贴身侍女思云还不过豆蔻年华,对这些热闹都新奇得很,我不愿拘着她,就允了她出去看看。

不一会,思云面带绯色地从外头回来,兴奋地和我说:「少夫人,朝中来的使臣可真是好看,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眉目如画、身姿如玉,真像是天上的仙人。」

我应和着笑笑,没再说什么。

自我写下和离书,沈清河过得如何,同我再无干系。

当晚,韩昭为沈清河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接风宴,偌大城主府为这场宴席忙忙碌碌,饶是我宅院偏僻,也能听见远处人声喧沸。

思云的心又痒了,却还有些怵我,强装漠不关心的样子,却连我茶盏空空也没发觉。

人是还在这,心魂早就飞到了宴席上。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让她出门替我打探消息。

她喜上眉梢,开开心心出了门,过了一个多时辰,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叽叽喳喳和我说道宴席当中发生的事。

「今日宴席,城主和少城主都在,少城主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今日兴致可好了,一直给沈大人敬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沈大人都醉了。」

「对了对了,沈大人他在席上还问到少夫人您呢。少城主说您身体有恙,不宜见客。沈大人说那您安心养病,他不来就打扰您了,皇上赐了少城主不少珍贵的药材,让少城主都拿来给您治病。」

思云眼珠子咕噜一转,小心翼翼问道:「诶?少夫人,你为什么要避着沈大人呀?」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她见我兴致缺缺,立马就噤了声。

我敲敲桌子,她这下倒是反应过来了,立刻给我续上一杯茶。

我啜着清茶,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

——沈清河究竟为何自请来陌城?

我来陌城前,为甩掉沈清河,十分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行踪。、

离开江南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去市集上随意寻了一队商旅,随他们一同来陌城,一路上也都有乔装打扮,无人知道我的身份。

若是沈清河知道我在陌城,除非——

他在陌城有探子。

可沈清河在席上的一番话,似乎又不知道韩昭夫人是我。

若是沈清河不知我在陌城,他又为何要来?

堂堂当朝提点刑狱公事,为一小小城邦的少城主亲自跋涉千里,于情于理都难以解释。

除非,是有人要他来的。

那个人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种种疑虑盘旋心中,我又添了几分担忧。

12、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见到韩昭,他日日陪着沈清河在城里晃悠,今日骑马射箭,明日游园赏花,宴席一场接着一场,没有一天得空。

倒显得我像是独守空闺。

这个念头把我自己给逗笑了,这才几天不见韩昭,我怎么就成了深闺怨妇。

我摇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继续手上的针线活。

夏日已至,蚊虫又多了起来。偏偏韩昭招虫,总是被咬一身包,回来缠着我撒娇。

正好最近得空,我想替他绣个药囊,内里放一些艾叶、白芷、丁香,可以随身带着以避蚊虫。

夏夜闷热,我贪凉敞着四面的窗户。风解了暑气,却吹得灯心飘摇,火光时隐时现,费眼得很。

屋外知了叫得吵闹,吵得人心生烦闷。

我揉揉酸涩的眼睛,轻叹一口气。

「思云,再给我拿盏蜡烛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紧接着,一只手拿走了我手中的针线与香囊放在桌上,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指尖。

不用瞧我就知道,定是韩昭。

「你今晚怎么有空来见我?」

「趁着晚宴我灌醉了沈清河,他吐了好几回,刚被下人扶回房,我得空溜过来看看你。」韩昭咬牙切齿,「都怪沈清河,害得我俩整整五天没见了!这家伙真把这当自个家了,还赖着不走!」

我噗嗤笑出了声,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不急不急,再忍耐些日子。」

韩昭抱着我撒娇:「莘北,我可想你了,想得茶饭不思,心神不宁。你再等我两天,待我把沈清河赶走,日日夜夜都陪着你。」

「你倒是惯会说些甜言蜜语,这几日你们都去了哪些地方?」

「这几天可真是把陌城逛了个遍——」

「啊!」

韩昭刚起话头,就听到一声尖叫撕裂静谧的黑夜。

他簌地起身往外走,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侍卫急急扣响门扉:「少城主,前厅突然走水,您快去看看!」

韩昭霎时变了神色,我让他赶紧去前厅瞧瞧。

他简单叮嘱我几句,便匆匆而去。

我不能露面,只能待在房里等待消息。

这火来势汹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火焰飞速蔓延,冲天的火光连我这偏僻宅院都看得一清二楚,张牙舞爪的火焰仿佛将要吞噬整座城主府。

屋外人声喧沸,府中众人都被惊醒,惊呼与叱骂混杂在一起,依稀还能听得一些侍女害怕的啜泣。

烦忧如万蚁噬心,咬得人坐立难安。

我索性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来想去,还是唤来思云替我去前厅探探。

我随手捡起话本翻了两页,左右看不下去,索性合上书拿起剪子,修剪烛芯。

火光跃动,我看着灯烛出神,思索这诡谲的火是从何而起。

咔嚓。

一声极轻的,压碎树枝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在人声喧沸中,它像是一声微不可闻的虫鸣,却恰好被我的耳朵捕捉到了。

有人在外面。

我屏住呼吸,轻轻挪开身下的雕花红木椅,起身打量四周。

方才我因这天气燥热而开了窗,现下东边和南边的窗子洞开,窗外草木郁郁青青,在黑夜里糊成一团,投下看不分明的倒影。

我拔出长剑,濡湿的掌心贴在剑柄上,缓步靠近南边的窗子。

据窗台还有半丈之远时,我看见一只手。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紧贴着外墙墙面。再往后看去,黑色的布料和黑夜融为一体,瞧不分明。

有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侧身紧贴外墙。

我正想出声喊人,又怕想起自己藏身于此的事不可外泄,生生咽下呼救。

不可求救,就只能自救。

我深吸一口气,紧握剑柄,疾步向前,手中长剑直直刺出窗户,顺势向那一团漆黑砍去。

叮。

刀剑相撞,我的剑被挡开了。

我见一击不成,不与他缠斗,后退两步,恰好看见屋子一角的髹漆雕画屏风,忙藏身在屏风后。

屋内灯烛通明,他翻窗入户的影子印在地上,轻到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指示来人方位。

我往屏风后又缩了缩,掩住身形。

黑衣人在房中简单搜寻了一番,很快注意到这一角屏风。

我眼见被烛光拉得斜长的影子慢慢逼近,索性冲了出去,长剑直指黑衣人咽喉。

我灌注全身力气于这致命一击,剑光快似雷霆。

直到,我看见黑巾掩面后那一双熟悉的眼睛。

一双含着温柔秋水的眼睛。

一双曾经满满都是我的眼睛。

是沈清河。

沈清河显然也没料到是我,他满脸惊愕,可此时手中匕首离我胸口不过三寸之远,下一刻就将夺我性命。

我们同时卸了力。

我手中长剑在空中生生折了一个弯,刮去他鬓角一撮头发,发丝在空中散落开来。

沈清河手中的匕首收手不及,劈裂我肩部布料,像是冰冷的蛇信子刮过肩膀,在一瞬间的凉意后传来锥心的刺痛。

长剑与匕首同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你没事吧?」

沈清河掏出一瓶金疮药,用嘴咬掉瓶塞,往我伤口上倒,却因为手抖得厉害,药洒了一地。

我拦住他的动作,拿起桌边茶水冲洗伤口,仔细探查伤处。

好在沈清河收力算是及时,只是伤了浅层皮肉,没什么大碍。

伤在肩胛,我单手包扎,绷带绑不紧实,上好的金疮药掉了不少。

沈清河见状接过我手中纱布,替我细细包扎伤口。

我们谁都不说话,气氛尴尬又诡异。

我清了清嗓子,出声打破这长久的沉默:「你是韩府的座上客,为何会夜行至我这偏僻宅院?」

沈清河欲言又止,仔细斟酌字句才说道:「我来韩府已有数日,观察发现韩昭常会遣散下人,独自来这处院子。我以为这院中有些机密,就趁乱来探访一番。没想到却会见到你。倒是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错愕:「你不知道我在这?那你为何自请来陌城?」

沈清河眼神闪烁,似乎是察觉自己失言,转而沉默了。

我察觉其中蹊跷,模糊有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答案。

我咄咄追问:「你平白无故犯不着自请来陌城,既然不是为我,那我只能想到另一种可能——是皇上派你来的?」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沈清河颔首。

种种疑问瞬间得到了答案。

皇上终是忍不下陌城这根眼中钉了。

陌城已归顺多年,城主韩东仍然不肯乖乖上交统治权,本就犯了大忌。这些年来,韩东德高望重,陌城人心顺服,朝廷轻易动他不得。而此次沈清河来访,乔装夜探城主府,他要么是想找些什么,要么就是想栽赃些什么。

灯烛摇晃,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谁能想到,我们再次相遇,会是这幅境况。

「那你又是为什么在这?」

「我同韩昭成亲了。」

「什么?!」

「我同韩昭成亲已经——」我在心中算了算时间,「两月有余。我同他拜过堂,敬过天地,他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

沈清河愣愣地看着我,好半天没有反应。

像是一阵风忽地吹熄了眼中的光,他深深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阴霭。笔挺的腰和宽厚的肩一下子卸了力,就像是瘫倒的城墙。

他突然就成了一名老叟,只剩满身风霜。

13、

伤口包扎好后,我还想再打听些沈清河来陌城的内情,正在斟酌用词,就听得屋外急急忙忙地喊:「莘北!莘北!」

这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随后房门猛地被推开,韩昭气喘吁吁冲了进来。

事发突然,沈清河躲闪不及,恰好被韩昭撞见。

我眼见韩昭的表情从担忧到茫然,又在瞬间化成滔天的怒火。

眨眼间,韩昭飞到沈清河身前,腰间长剑出鞘,直指沈清河咽喉。

沈清河急急后退几步,侧身躲过韩昭凌冽剑锋,想要拾起我方才掉在地上的剑。

刚俯下身,韩昭毫不留情的长剑已至,径直刺向沈清河的右手。

沈清河闪避不及,腕上霎时就有了血痕,却仍是一咬牙,硬生生捡起剑,横挡下一击。

韩昭一声冷笑,手腕微转,指尖发力上挑。

电光火石之间,沈清河的剑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当啷掉在地上。

韩昭刚挑飞长剑,又挽了一个凌厉的剑花,脚尖点地,身子飞了出去。

我见韩昭招招狠厉,当真起了杀心,忙拦住他:「韩昭!沈清河代表朝廷来访,万万杀不得!」

韩昭手中长剑虎虎生风,硬生生止在沈清河眉心前三寸。

他胸前起起伏伏,终是咽下了这口气。

「来人,把沈清河拿下!」

在外待命的侍卫鱼贯而入,玄铁铁链缚在沈清河身上。有个想逞功的侍卫一脚踢在他膝弯,沈清河一个趔趄就被压在了地上。

沈清河铁链加身,跪坐于地,腕上血迹蜿蜒,染红一大片衣衫。

他一直都是矜贵的世家公子,青衫飘飘,不染尘埃,如不理俗事的谪仙。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

而另一边韩昭余怒未消,我小心翼翼贴近他,想和他解释。

指尖刚搭上韩昭的手,却发觉他掌心一片冰凉。

我抬头看他,韩昭的眼里一片灰败,漆黑的瞳孔失去神采,恍若不见底的深渊。

不对劲。

我下意识挽住韩昭,柔声问他:「你怎么了?」

「莘北。」

韩昭的声音像是来自冰山之巅,带着森冷的寒意和绝望。

「爹爹出事了。」

我晃神了片刻,寒意一阵阵涌上后背。

韩昭摆摆手示意侍卫退下,侍卫们机敏地交换了眼神,松开沈清河,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最后一个离开的侍从,还贴心地合上了门。

待众人退下,韩昭踱步走向沈清河。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却仿佛是踩在胸口上,有一种窒息般的压迫感。

一步。

又一步。

韩昭在沈清河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对方狼狈的模样。

沈清河挺直腰身,勉力维持世族公子的体面,回敬韩昭一个冷冽的眼神。

韩昭被这个眼神激怒了,他俯下身,左手猛地揪住沈清河的衣襟,右手紧攥成拳,用力挥了过去。

沉闷的打击声后,沈清河像是在风中摇曳的残烛,身影摇晃,白瓷般无暇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一大片红晕。

韩昭一把扯过沈清河,咬牙切齿地问:「今夜府中大火,爹爹出事,你到底干了什么!」

沈清河摇摇晃晃地支起身子,吐出口中血沫,一字一句答道:「我只是趁着韩府大火来此处探查,你说的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韩昭抄起长剑。

这声怒喝激得我回过来神,韩昭的剑已然出鞘,铮铮作响。

时间像是一条细线,被拉得格外漫长。

我见韩昭对着沈清河迎头劈下,沈清河不闪不避,直挺挺跪在地上,昂首闭上了眼睛。

我呼吸一滞,在意识做出决断之前,身体已经猛地扑到韩昭身上,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不让长剑挪动分毫。

「韩昭,你冷静一下,带我去现场。」

14、

韩府书房。

韩城主倚靠在书房的梨花木椅上,他衣衫规整,面容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当我探查他的脉搏,却平静如一汪死水,了无生机。

周遭没有打斗的痕迹,宝砚青瓷整整齐齐摆在黄花梨条桌上。

案桌上一副未完成的烟雨江山图,画笔搁在笔架上,上好的马鬃毛沾满墨汁。

画轴旁放着一碗解暑的莲子汤,只余一点汤底。

我端起莲子汤,轻轻嗅闻。

除却莲子的清香外,汤中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花香。

香气清浅,似乎是藤萝花香。

说起藤萝花——

外祖父的府邸,也就是武威候府后院曾种着一株紫藤萝,春日结满累累花穗。

在花荫下,外祖父曾教导我,有一味迷药名叫烟罗香,烟罗香有浅淡的藤萝花香,极易被食物的香味掩盖。

江湖原先常用此香做迷药。直到数年前,有人意外发现烟罗香与莲子相克,若是同时服用,人会在一炷香之内昏厥,无声无息地死去。

此后,利用烟罗香杀人的事情越来越多。随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烟罗香成了禁药,配方被毁,失传于江湖。

若真是烟罗香——我细细探查韩城主手指。

果然,指尖泛红,身中烟罗香的典型特征。

可是已经失传的烟罗香怎么会出现在韩府?

「大火熄灭后,我到书房回禀父亲,却无人应答。推门而入就见父亲倒在椅子上,我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伸手推他,却怎么也叫不醒。」韩昭声音颤抖,「当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探不到父亲的鼻息了。」

我伸手抱住韩昭,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韩昭终于没忍住,哭得撕心裂肺,他紧紧抱着我,一遍遍重复着:「莘北,莘北,我再也没有父亲了。」

我痛心入骨,仿佛又回到了失去双亲的那段时日,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只余下窒息般的痛苦。

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得更用力地抱住韩昭。

我们就像是走投无路的两只小兽,紧紧簇拥在一起,彼此舔舐伤口。

我说:「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过了很久很久,双眼通红的韩昭终于抬起头,他咬着牙,眼底血丝纵横交错:「我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替父亲报仇!」

我给韩昭倒了一杯茶,待他情绪稍缓才问道:「照理说,府中走水,下人应当会先禀告韩城主,为何会先去寻你?」

「来找我的是一个眼生的侍卫,他自称是奉父亲的命令,让我负责此事。事态紧急,我没有多想,急着去前厅灭火。」

「脸生?你在府中没见过这个侍卫?」

韩昭稍加思忖,摇了摇头:「没有印象。我当时只当是府中来的新人,现在想来——」

韩昭眉间一蹙,立刻唤来贺言交代了侍卫的样貌特点,嘱咐以城主府为中心扩散搜寻:「动作一定要快。陌城夜间闭城,他现在应该还在城中,赶在天亮前,必须找到他。」

贺言接了任务,一路小跑着退下了。

韩昭放不下心,背着手在房中踱步,他眉头紧皱,半晌蹦出一句:「我再去会会沈清河。」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心中想法:「此事沈清河确实嫌疑很大,可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你说,如果是他动的手脚,他下了毒之后应该第一时间回到房中,为何要穿着夜行衣在府中四处探查,平添风险?更何况如今他住在城主府,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府中出事,任谁都会想到他。沈清河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动手,他难道想不到其中利害?」

韩昭沉默不语。

我继续说道:「我们一起去见他。」

15、

地牢阴暗潮湿,只有火把撑起一点点光亮。

韩昭怕此地有虫蛇出没,挡在我身前,牵着我慢慢往前走。

在地牢最深处的角落,我再次看到了沈清河。

他盘膝坐在草堆上,干涸的血迹粘在腕上,身上沾满了长长短短的草屑。

可他却毫不在意,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

轻微的脚步声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像是平静无波的池子里投进的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沈清河突然睁开眼,目光穿过这昏暗的光线,定定地落在我身上。

他还是那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坐在地上,气定神闲地抚平衣袖的褶皱:「你们怎么来了?」

我说:「今晚的事,我有些问题想问你。」

「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为何来陌城?」

沈清河微微一怔,但只是一瞬间,他就坦然回道:「是皇上派我来的。这么多年,陌城始终不肯臣服,他放心不下,让我来探探韩城主的口风,看看是否有商谈的余地。」

沈清河说得委婉,君主的猜忌被轻飘飘带过,仿佛只是轻如鸿毛的一件小事。

我又问他:「今晚你都干了什么?」

「傍晚我应邀参加府中晚宴,与韩城主、韩昭举杯共饮。」沈清河顿了顿,」此事韩昭可以为我作证。晚宴后我回房准备休息,刚躺下却听见外面人声杂乱,隐约可见火光。我心想府中混乱,正是探查的好时机。于是换了身夜行衣,潜行城主府,径直去了你所在的院落。而后种种,你皆已知晓。我可以以性命起誓,韩城主的死若与我有半点关系,我甘愿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他目光坚毅,言辞决绝,倒真不像是撒谎。

韩昭轻哼了一声,似是不屑。

沈清河没理会他,继续说道:「韩城主在陌城可曾与谁有过节?我来访的消息在陌城应该传了有些时日了,或有小人趁此机会杀了韩城主又将此事推到我的头上,自己便可抽身事外。」

我又问韩昭:「韩城主之前可有树敌?」

「父亲为人仗义豪爽,生平没什么仇怨。只是身为一城之主,决断城中大事时,难免会触及城中各方利益。」韩昭叹了口气,「陌城看似平和,对城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人却不少。」

「在陌城之外呢?」

「父亲多年未离开陌城了,我并未听闻他与城外势力有何瓜葛。」

我还想再追问细节,还没开口就看到贺言匆匆而来。

他一身轻甲,跪地回禀:「报!少城主,人找到了!」

韩昭的眼神忽地亮了:「那人现在在哪?」

「已经死了,我们在城西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

「快快带路!」

韩昭冷冷扫过沈清河,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我喊过一个狱卒,吩咐他们找个大夫为沈清河包扎伤口,又和沈清河道:「放心,如果不是你做的,我们绝不会冤枉你。」

沈清河的目光依旧温柔:「我相信你。」

16、

等我随着韩昭赶到城西的时候,尸体已经从枯井中打捞了出来。

尸体脸上盖着一块白布,布料未能完全遮挡住的颈部有一道伤口,伤口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此伤切断经脉,应是一击毙命。

贺言揭开白布,露出此人的五官,供韩昭查验。

韩昭只消一眼便笃定道:「就是他。」

「我们已经搜遍此人身上,未发现任何令牌和纹记,唯独——」贺言扯开尸体前襟,露出左侧锁骨的偌大伤口,「尸体此处的皮肤不知为何被人割去了。」

此处伤口平整,似是被人用刀齐齐削去一片肉。血肉模糊中,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干涸,结了一层薄痂。

韩昭拿过油灯,俯身探查伤口,片刻后指着伤处说:「你看这里有些古怪,暗红血迹中隐约有蓝色的纹样。」

我俯下身,凑近了瞧。

伤口处真的能瞧见靛蓝色若隐若现。

我道:「这里似乎是一道刺青。」

韩昭点点头:「大抵是这道刺青可以证明此人的身份,被凶手毁尸灭迹了。」

我暗自思索。

刺青已毁,这线索似有还无,却是当下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若是在城中大肆搜身,检查胸前印记,势必会打草惊蛇。

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进行检查?

谁都没有说话,漫长的沉默横亘在我与韩昭之间。

我抬头看向天穹,东方朝露熹微,夜晚将要过去,凶手知道韩城主已死,天明之后势必会有些动作。

我们必须有个决断。

可惜,韩城主已经死了,否则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等等!

凶手扮作小厮送上了含有烟罗香的莲子羹,可烟罗香发作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亲眼见到韩城主去世,幕后之人也只知道下毒成功的消息。

那么,如果我们散出消息,说韩城主重病未亡,那幕后之人必然会坐不住,极有可能会上门打探消息。

我们或许可以赌上一把,赌他急不可耐,露出马脚。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17、

次日,韩城主生病的消息飞速传遍了陌城。

传言,这病极其诡异。

城主呼吸平缓、面色红润,可呼之不应、沉睡不醒。

城主府束手无策,重金悬赏医师上门救治,只要治好城主,赏黄金千两。

一天之内,全陌城的大夫都来了城主府,他们来时斗志昂扬,却个个都无功而返。

同时,城中世家也纷纷携名贵药材上门拜访。

韩昭早给我列了一张陌城世家名录,但凡是城中名门,其相貌身姿、家道营生、性格人品皆详列于表上。

我对照着这名单,把城中望族认了个七七八八。

第一日,府中来了十一位宾客,他们的仆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经意间」弄脏了衣裳,由韩府小厮奉上新衣更换。

可惜这十一家仆役,无一人有印记。

第二日,我们接待宾客共计七人,依旧一无所获。

这天夜里,灯烛影绰,我和韩昭对照着名单叹气。

单子上一列长长的人名,已经排除得七七八八。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莫不是我猜错了?

第三日一大早,刚用完早膳,我对着名单上仅剩的三个名字圈圈画画。

「如今只剩下谭英发,罗泉,王承平三人了。谭英发是粮米大户,城中约三成的粮食都掌握在谭家手中。罗泉置业食肆客栈——诶?这王承平的名字为何标了印记?」

韩昭苦笑一声,说道:「王承平是王家家主。五年前,天下大荒,城中贫民易子而食,父亲决议改革陌城税法,增加商税用以救济贫民,引发了以王家为首的城中商贾的不满。后来王家四处拉拢势力,企图与父亲分庭抗礼,两家的关系早就降到了冰点。」

「王家?莫不是王曼青的王?」

「对。」

我恍然大悟。难怪之前韩昭说王曼青苦等他多年,除却王小姐情深不寿之外,恐怕王家打的还是联姻壮势的算盘。

我暗自把这个名字记在心底。

这一天,我和韩昭从日升等到日落,总算等到了结伴而来的谭英发和罗泉。

谭英发身着宽袍长衫,美髯飘飘。罗泉心宽体胖,满脸富态。

他们二人送来了两根上好的千年老参,我忙让府中小厮领着他们的随从去库房。

不过是和小厮交代了几句的功夫,那厢谭英发已经拉着韩昭的手老泪纵横:「韩兄身体可好?」

韩昭:「这病生来古怪,父亲还是昏迷不醒。」

谭英发听了这话,眼睛一瞪,拔腿就往韩东的房间走。

我和韩昭忙拦下他,车轱辘话翻来覆去,不让他再迈进一步。

罗泉也帮着劝:「谭兄,你我又不是大夫,去也没用,还是让韩兄好好休息吧。」

谭英发见我们态度坚决,急得直拍大腿,唉声叹气老半天,总算在椅子上坐下了:「我实在是急啊!我与韩兄可是结拜兄弟,当年我二人向天发誓要同年同月同日死,韩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敢独活!」

这又是什么情况?

我眼神瞟到韩昭身上,他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好在这谭英发是个话痨,他自顾自地絮絮叨叨讲起了往事。

18、

当年,陌城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城里人都叫它「破城」。破城躺在边陲,接壤西凉,位于两军冲突之地。频繁的战火推翻了城墙,只余下颓圮的断壁残垣。这座城几经易主,城中百姓被孤立在两国之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城里能跑的人早就跑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贫苦百姓,跑了也无处可去。

那天,春寒料峭,大雨漫天。

无家可归的谭英发跑过满地泥泞,一头栽进破败的城隍庙,撞见了一个在淅淅沥沥的屋子里打着寒颤的少年。

少年有一双澄澈的眸子,身上的衣服染满污垢,却依稀能看出是贵重的丝质面料。

最重要的是,少年的怀里揣着两个馒头。

谭英发两天没吃饭了,他捂着咕噜噜直叫的肚子,眼神紧紧咬住那个少年。

他盘算着,该怎么把这个少年打倒在地,趁机抢过他手里的馒头。

瑟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注意到了谭英发的目光,他往角落里又躲了躲,好半晌,颤颤巍巍地朝谭英发递出了一个馒头。

谭英发愣住了。

少年说:「你饿了吧,快吃点东西。」

谭英发接过馒头,干净的面皮上霎时有了十个灰色指印。

他用袖子随便蹭了蹭,用力咬下一大口。

是咸的。

不知何时,他的泪水打湿了小小的馒头。

谭英发忽地嚎啕大哭,撕咬下一大口,混着泪水咽了下去。

就是在那个雨夜,两个乞儿在土地庙里义结金兰。

头磕在地上,少年志气在胸口阵阵荡开。

破庙中的少年就是韩东。

乞儿的日子难熬,挨饿挨打是家常便饭。他们结了伴,那些老乞丐就有了顾忌,日子比先前好过一点。

小时候的韩东体质极差,一次淋了雨后高烧不退,几天也不见好。

谭英发急得去药房里偷药,却被伙计抓住了,被打得几乎没了半条命。

谭英发刚能下地,就拖着瘸了的腿去给城中大夫磕头,求大夫给一个治风寒的方子。

他数着,数到第两百零三下,大夫总算心软递给他一帖药。

谭英发忙接过药抬头道谢,才发觉额上血水流到睫毛上,糊住眼睛,只看见一片鲜红。

大夫叹了口气。

从此,他俩有了个师父。

师父的生活也不宽裕,但好歹有了一口饭吃,他们就跟着师父习字学医,成了两个小药童。

师父是个善心人,救了他们,也救了很多没钱看病的穷苦百姓。

「能救几个,就救几个。如果实在力所不及,是病人的缘分已尽,我们也强求不得。」

这是师父教给他们的。

一个大雪漫天的深夜,值夜的谭英发在医馆门口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武人。

武人的铠甲被干涸的血迹包裹,趴在地上,呼吸如一线轻烟,一缕微风就能吹散。

谭英发冲进卧房推醒熟睡的韩东,一起把人拖进了医馆。

他俩捡着医馆里所剩不多的草药,给人灌了下去。

这人也是命大,第二天竟然就勉力睁开眼,呢喃几句,又昏头睡去。

师父看到了武人,没多说什么,默许他留在了医馆。

可自从武人来了医馆,韩东就变了。

原先韩东日日跟在师父后面,沉心学习如何治病救人。可自从武人的病稍稍好些,韩东就缠着人家学武。

谭英发对习武没什么兴趣,索性把韩东的活也揽了下来,由得韩东去练武。

韩东是真有几分天赋在的。不过半个月,长剑上下翻飞,已然有模有样。

谭英发在一边瞧得很开心。

他心想:嘿,这可是我兄弟,以后不怕被人欺负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待武人伤势好转后,主动提出要带韩东离开。

他更没想到的是,韩东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再后来,谭英发不知道韩东去了哪里,只是从师父那里听说,这位武人身上穿的是我朝军甲,兴许是个将军。

韩昭听得出了神,喃喃道:「那后来呢?」

谭英发捋着胡须叹了口气:「我再见到韩兄是七年后了。」

当年,韩东走了,谭英发却选择留在城里。

那段年岁乱的很,谭英发和师父目睹城中几场大战,在两国夹缝中艰难地生存了下来。

硝烟熄灭之后,昆拓人被赶了出去。

此后四五年,城中还算太平和乐,他们的生活宽裕了很多。

师父也渐渐有了名声,慕名求医的人多了起来。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夏日,他跟着师父去城中一位富商家中看诊,却撞见了韩东位列坐席。

韩东也看见了他,但只是一瞬间,韩东的眼神又飘回富商身上,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后城中风云十年,韩东在诡谲的势力中周旋,找出了一条破局之道,夺得城主之位。

破城从此有了个新名字——「陌城」。

如今陌城已经有二三十年不见战火,城中经济兴茂,百姓安居乐业。

那些曾经沾满尘埃的往事都已经付诸光阴,再寻不见。

也只有一些老人们还心存挂念。

听完这个故事,我和韩昭唏嘘不已。

待送走谭英发和罗泉,韩昭端来一壶新酒,摆开两个大碗,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咕噜噜灌了个干净。

我轻拍他的背:「慢点喝,可别呛着了。」

韩昭眉间带愁,牵起我的手慨叹道:「父亲曾与我说过,他师从我朝的骠骑将军,修习武艺和权谋之道。但今日谭叔说的那些故事,父亲却从未透露分毫。」

他说着说着,眼眶染上红色,用力地抱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我只能从旁人的口中寻找父亲的一生了。

韩昭的泪水濡湿了我的衣裳,我温柔地抱住他,柔声宽慰。

烛火爆燃,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我们的影子在黑暗里融成一团,像是再也不会分离。

19、

昨日府中仆役已经验了罗泉与谭英发的随从,皆无印记。

名单上二十一个名字,只余下最后一人——王承平。

王承平与韩城主本就有些不愉快的渊源,如今更是所有的怀疑都凝在他身上。

既然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第二日一早,我们以城主病重求药为名扣响了王家大门。

王府小厮引我们去见王承平的时候,他正在下棋。

王家是城中商贾大户,王府被誉为陌城最豪华的府邸。府中小桥流水、深潭翠柳错落有致,硬生生在这西北之地搭了一处江南园林。

王承平孤身坐在六角亭中,桌上一盘棋局,周遭池水围抱,清风吹起阵阵涟漪。

王承平手捻一颗黑子,对着棋盘沉思,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

只是我恰好注意到,他微微侧过身去,避开我们的视线。

我心下了然,拉住韩昭默不出声,站在一侧观察棋局。

棋艺是我所长。棋盘上黑白二子间暗流涌动,明面上黑子铺满大半棋盘,看似乘了上风。仔细一瞧,白子曲曲折折,落在棋局命脉上,已然占着先机。

我一眼瞧见破局之处,上前径直捡了一颗黑子,落在黑白激斗的漩涡中央。

「好棋!好棋!」王承平抚掌长叹。

待他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笥,总算抬眼看我们:「诶呦,瞧我这光为了下棋都怠慢二位了,快请坐。贤侄媳棋艺过人,以后有空一起切磋切磋。」

我笑着应了。

又寒暄了好一会,王承平才转入正题:「今日二位上门,是所为何事啊?」

我将茶盏放在一边,沉声说道:「我们今日前来是为了一味药。大夫昨日说,若是能寻到重楼入药,对父亲的病或有奇效。我们打听了许久,听闻王叔珍藏几株重楼,特来府上求购。只要王叔愿意卖,我们愿意出一百两黄金。」

王承平叹了口气:「治病救人的事,何必这样客气。只要你们开口,不说钱的事,我哪有不给的道理?这药我就送你们了,你们啊,下次派个小厮来就行,不用亲自上门,还耽误些时间。」

「求药的事,总还是亲自上门更显诚意。」

王承平随手唤来一名小厮:「宁三,你快去库房取那株最好的重楼来。」

宁三就站在王承平身侧,他身高八尺,垂着眼躬身应了,拔腿就走。

我趁势追了上去:「宁三兄弟且慢,我同你一道……」

话音未落,我脚步匆匆,一时不察竟踩到了裙摆。

一时间天旋地转,我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而这条小道旁,无遮无拦,恰是一方池水。

咚的一声,我跌到了池子里。

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霎时淹没了我。

「救——救命,我,我不会水!」

日光照得池水闪烁,我睁开眼,只能看见白茫茫的一片。

挣扎间拍起一团团水花,我的耳边充斥着水声和岸上混成一团的喧哗人声。

在一片嘈杂里,我听到「咚」的一声,和周遭的惊呼。

在缥缈的沉默后,一丝温暖缚在我的腕上。

有人抓住了我。

我勉力睁开眼。

是宁三。

水下,我与他相聚不过一米。

周遭都是被水托起的衣带,胡乱地飘散在池子里。

我佯装挣扎,手趁机抓在他的衣襟上,用力一扯。

少年胸前的衣料在水中散开,精瘦的胸膛一览无余。

我勉强眯着眼。

没有,宁三的胸前干干净净,什么印记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还在惊愕间,宁三左手拢住衣服,右手紧紧拽住我的手腕,拉着我游向岸边。

从水中出来的那一刻,恰好一阵凉风拂面,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韩昭的眉头深深堆在一起。他话不说脱下外衣盖在我身上,衣服残存着他的余温,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凉意。

韩昭紧紧抱住我,手臂上下摩挲,试图为我带来一点温暖。

我吸了吸鼻子,脑袋贴在他胸口上,紊乱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我想起水中的那一幕,摇了摇头。

韩昭了然。

他将下巴抵在我额间,劝慰道:「没事的,人没事就好。」

我浑身湿透,王承平派人为我寻了一件王曼青的衣服换上。

我和韩昭千言万谢,才带着重楼药草告退。

回府的轿子刚一落地,韩昭立刻唤来下人备水,催促我洗了热水澡。

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我才算是缓了过来。

沐浴后,我坐在卧房铜镜前,韩昭侧身站着,拿起梳子细细梳理我尚带潮意的头发。

我看镜中的自己,白衣衬托下的五官有一种雾蒙蒙的诗意,万千青丝拢在韩昭的手心,发尾四散,像是瀑布倾斜而下。

韩昭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煞是好看。

「今天城里有了风声,说父亲身死,是我故意按着不发,想要趁机扩张韩府势力,笼络城中巨贾。」

「这消息哪来的?」

韩昭摇摇头:「派人去查了,还没什么收获。」

我呢喃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敌人在暗我在明,唯一的线索断了,又面临这处处被动的局面。

身前身后似乎都是一片茫茫,毫无希望。

谁都没有说话,迟滞的风停在我们之间,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是韩昭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知道吗,明日是陌城的歌棠节。在这个节日里,陌城的年轻男女将会聚集在城外的茫茫沙漠中,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寻找中意的对象。父亲曾和我说过,他就是在歌棠节上对母亲一见倾心,从此朝朝暮暮、一生恩爱。」

「你可愿明日同我一起去歌棠节?我带你看看热闹的陌城。」

「等过了歌棠节,我就公开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不打算瞒下去了,管那幕后黑手是谁,我接下来和他慢慢斗,非要揪出他不可!」

「只是——「韩昭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身上,剑眉微蹙,眼眸中满溢着担心,「消息公布后城中必然震荡,我未必能护得住韩府上下。莘北,我很担心你的安危,我想送你去城外避一避。」

我坚定地摇摇头,认真道:「韩昭,我是你的后盾,而非软肋。」

「我们拜过天地,敬过高堂,我既然已经嫁你为妻,就绝不会离开你。」

「我会陪在你身边,直到黄泉碧落——」

韩昭的唇落了下来,堵住了我未完的话。

「谢谢你,莘北。」

20、

次日,韩昭起得很早,他悄悄将母亲送至陌城城外后,就陪我出了门。

歌棠节果真是十分热闹,陌城街头巷尾多了形形色色的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叫卖各种时新的玩意。

我们一直逛到日暮垂垂,顺着人流来到了城外。

浑圆的落日悬在天边,大片绯红色泼洒在天际。

人群熙熙攘攘,处处欢声笑语。

我们寻了一处角落坐下,看着大如圆盘的太阳一点点被风沙掩埋,直到夜幕笼罩大地,白日里热浪滔滔的金色沙漠在黑暗中偃旗息鼓,被浓厚的黑色抹去边界。

突然,火光拔地而起,赤焰冲天,铺开阵阵热浪。

年轻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走向篝火,围着火焰舞蹈,齐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风拂过面颊,捎来莫名的惬意。

韩昭站起身,随意地拍掉身上的砂砾,朝我伸出手:「我们一起去跳舞吧。」

我心头微动。

他的掌心火热,牵着我融为人群中的一朵小小浪花。

不知笛声从何而起,旋律婉转悠扬,应和着歌声蹁跹。

火花跃动,柴火燃烧劈啪作响,篝火边裙裾纷飞。

韩昭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偏头瞧他,恰好撞上他灿若星辰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下忽亮忽灭。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眼瞳是浅浅的棕色,眼角略微上挑,带着不羁的少年气。

我正想夸他模样生得好,话还含在喉咙里,却瞥见一抹靛青色一闪而过。

这颜色让我牵挂多日,我不自觉地追着那抹颜色而去。

火光闪烁的对面,有一青年赤裸着臂膀与身边绿裙女子调笑,一朵靛青色木槿花绽放在他的左胸前,与精瘦的肌肉交织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中的激动,扯扯韩昭的袖子,朝着赤膊青年的方向丢了个眼神。

韩昭微微错愕,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下一秒,他浑身一震。

瞬息之间,韩昭已经飞到三丈开外,直奔那青年!

青年察觉不对,神色惊慌,转身欲逃。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韩昭将轻功使到极致,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他飞到青年身旁,一个擒拿术将人压倒在地。

人群中炸开惊呼。

21、

我花了很久和围观者解释少城主在捉拿府中逃走的下人,围观的人才慢慢散开。

那青年自然是骂骂咧咧的,韩昭拿了块帕子堵住他的嘴,所有的骂骂咧咧都成了没有攻击性的啊啊呜呜。

韩昭不知从哪掏出一条绳子,将他双手缚了,牵着人到了沙丘背阴处。

韩昭刚扯下他的帕子,青年一口啐在他身上,留下一滩白色的唾沫。

我看见韩昭的拳头紧了又紧,额头青筋暴起。

我忙上前挡在二人之间,柔声说道:「小兄弟消消气,我夫君方才太激动了,我给你赔个不是。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你这胸前木槿花的来历。」

青年上下打量我,没好气地说:「我纹就纹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是什么人?打探这个做什么?」

我还想再解释两句,就听得韩昭轻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你是不是喜欢方才那个姑娘?你实话告诉我们,不许有任何隐瞒,这锭金子就给你了,足够你娶了那姑娘,再过几年安生日子。我看你衣着打扮不是富贵人家,这钱足够买你开口了吧。」

青年的神色瞬间就变了,脸青了又红,最后哼哼唧唧挤出一句:「这是江老爷烙下的。」

「展开说说。」

「我叫祝田,打小爹娘就死了,全靠哥哥拉扯长大。我和哥哥为了求一条生路,把自己卖进了平沐镇有名的大善人——江老爷家当奴才。」

「可谁知这江老爷在外是大善人,在府内却喜欢打骂下人。板子动不动就落下来,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地。老爷还在所有下人胸前都刺了这木槿花,说我们命贱,刻上这刺青,就算死了也还是江家的奴才。」

「所以你就逃来了陌城?」

祝田摇摇头,继续说道:「单单就这样,日子倒也还能熬下去,起码在江家给了我们一口饭吃,不用被饿死。」

「可前几年大旱啊,粮食颗粒无收,死了不少人。江老爷说府里没粮了,三天没给我们饭吃。我饿得头昏眼花,浑身上下没了一点力气,却被江老爷派去给灾民施粥。原来江老爷在府中说没吃的了,对外又开库放粮,卖好名声了。」

「那粥是真的香,还冒着热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吃了一口。真的,你们信我,就一小口。可偏偏被江老爷看到了,把我打了一顿,赶出了江家。我无家可归,就来了陌城。」

韩昭问:「你一个人来的?」

「我哥和我一起来的。我被赶出了江家,他就和我一起跑了。哥哥脑子比我活络,在镇子里打听了一下,说是在陌城我们可以找到一条生路。」

我追问道:「那你兄长现在在何处?」

祝田挠了挠头,支支吾吾道:「前几天城主府来了贵客,人手不够,招人干活,听说做半个月就能拿十两银子!哥哥去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呢。」

我和韩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读到了了然的意味。

城主府近些日子并不缺人,那具尸体,十有八九就是祝田的兄长。他受人雇佣在韩城主的饮食里下毒,又被杀人灭口,因此至今未归。

祝田对我们的心思全然未觉,他心情很好,见我们不再追问,试探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也该结账了吧?」

韩昭拍掉祝田伸在半空中摸向金子的手:「在给你钱之前,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22、

我们带着祝田去了韩府的冰窖。

地窖中寒意蚀骨,冷气攀上肌肤,冻得我打了个寒噤,韩昭立即给我披上大氅,点亮手中火把。

火光逐开黑暗,目之所及,可见两具尸体,一具放在寒冰雕琢成的棺椁中,另一具用草席裹着,瘫在地上,露出尚保存完好的面容。

满脸疑惑的祝田在看清地上尸体的五官后霎时变了脸色。

他冲上前猛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拨开草席,想要触碰尸体紧闭着的眼睛,又瞬间被寒意激开。

他慢慢抱起尸体的脑袋,浑身都开始颤抖。

祝田面容慢慢变得扭曲,他的嘴长得奇大,像是要嘶吼,又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手颤得越来越厉害,全身筋脉暴起,眼睛红得像是在流血。

蓦地,祝田仰起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顺着面颊滴在他胸前的靛青色刺青上,衬得木槿花的妖冶至极。

韩昭声音低沉,听得我心头又沉重了几分。

「我们是在一处古井中发现这具尸体的,他胸前被人割去一大片肌肤,只留下了隐隐约约的靛青色。我们以此为线索,找到了你。」

祝田抹了一把泪,咬牙掀开尸体的衣领,露出血肉模糊的左胸。

「啊——」

祝田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吼声在小小的地窖里无限回荡,像是走投无路的饿狼咆哮,痛苦又凄凉。

他猛地扭头看我们,眼神凶得像是瞄准猎物的鹰隼:「你们知不知道是谁干的?」

我笃定道:「城主府近些日子从未招过小厮,你哥哥是被人有意安排进府中。谁让你兄长来的城主府,谁就是凶手。」

祝田的眼眶通红,咬着牙说道:「我还记得接下任务的那天,哥哥表现得很奇怪。他特别开心,说等他回来,我就有钱娶温亿了。」

「温亿?」

「就是方才和我聊天的那个姑娘。」

祝田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那天哥哥兴奋得一晚没睡,好几次吵醒了我。半梦半醒之间,我迷迷糊糊看到哥哥把一个盒子塞到床底下。那是个漆木盒,上面还有描金,特别漂亮。」

祝田的语调陡然提高了:「去我家!那个盒子里可能藏着些什么。」

23、

我们三人来到了城西一隅,这里的屋子成片贴在一起,屋檐颓圮,处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一位妇人拿着夜壶推开家门,她抬起眼皮懒懒地瞅了我们一眼,随手把夜壶倒在了巷口,黄色脏污淌了一地,蝇虫蜂拥而至。

祝田显然已经见怪不怪,踩着脏污径直向前给我们带路。

我不是什么矜贵扭捏的深闺大小姐,使了轻功避开脏污,跟上祝田的脚步,韩昭也紧跟在我身后,

巷子曲折,我们绕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祝田站在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站定,从怀里取出一把掏出钥匙,插进已经锈成绿色的锁芯。

推开门,房间里称得上是一贫如洗,除了桌椅等家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物什。

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规整有致,桌子上干净得不见灰尘,看得出主人时常精心打扫。

祝田把钥匙丢在桌上,拿起油灯麻利地在床边趴下,头往床下探。

很快就听见他说道:「我找到了。」

祝田长臂一捞,就从床下取出一个红色木盒。盒子约三寸长,小巧精致,神兽獓狠盘踞盒面,有不怒自威之态。

「獓狠,这是昆拓国的神兽。」韩昭喃喃道。

昆拓国是我国邻国,陌城就位于两国接壤处。

祝田显然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他在木盒某处叩击三下,盒面自动弹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地契。

等看清地契上的名字,我和韩昭都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谁也未曾意料到的名字。

谭英发。

这张地契,是谭英发给祝田兄长的酬金。

韩昭抓起地契,反复看了三遍,跌坐在椅子上,满脸震惊。

就在三日前,我们亲眼目睹谭英发讲起和韩城主的往事,他老泪纵横,真挚得像是把心剖在我们面前。

可谁能想到在他的眼泪下,是按捺不住的杀心。

韩昭重重一拳锤在桌上,桌子瞬间分崩离弃。

突然,他抓起配剑,夺门而出。

我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轻功使到极致,冲出门想要拦住他。

可还没等我追上,一名暗卫飞奔而来,跪在韩昭面前,急急报道:「少城主!放哨的兄弟刚刚看到谭英发携妻子趁夜出城,往昆拓国的方向去了!」

24、

我们赶到谭府时,整座府邸空空荡荡,只余下几个洒扫的仆役。

韩昭一怒之下下令搜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谭英发的书房中,发现多封谭英发与昆拓国将军孟炎来往的书信。

我捻起一封信。

这封信是谭英发在得手后写给孟炎的:

「孟将军,我今日去韩府探查,韩昭以重病为由拒绝探视,韩东大抵非死也残,无力执掌局面,切莫错过此次出兵良机。事成之后,您允我的城主之位,可还作数?」

孟炎的回信只有一个字:「好。」

「他居然为了城主之位私通外敌杀了爹爹!」

信纸被韩昭攥成了一团,他捏着信纸的指尖都因用力成了白色,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我心疼得很,忍不住覆上他的手,轻柔地掰开他自残的手,指尖伸进指缝,十指紧紧相扣。

另一只手抚平他额间褶皱,我柔声道:「当下不是生气的时候,孟炎得了信怕是已经出兵了,不日就会兵临城下。他有备而来,带的军队怕是不少,我们得抓紧谋划下一步。」

韩昭沉沉叹出一口气:「陌城已经十多年没见战火,现下城中守军只有五千,仅凭这些人怕是远远不够。我们得向朝廷求助,请求援兵。」

我摇头否决:「从这里快马到京城需要半个月,一来一回就近一月,怎么来得及。」

韩昭问我:「那怎么办?」

离陌城最近的城池是武舒城,眼下最好的法子是从武舒城抽调守军。

只是,无兵符就无调兵之权,我们又该如何说服武舒城守将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派兵增援。

这时,我想到了一个人。

沈清河。

沈清河是宰相之子、朝中重臣,多年来声名在外,本就颇有威信。再加上他此次是替皇上出使,身携天子信物,如果他出面劝说武舒城守将,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回韩府。

早在前几日,我们就已经排除了沈清河的嫌疑。

在我的请求下,韩昭把沈清河从牢中放了出来,软禁在韩府的一个别院。

送餐的下人回禀说,沈清河每日多是修习琴棋书画,过得怡然自得,丝毫不为处境所困。

我怕韩昭与他再起冲突,孤身去了沈清河的小院。

26、

我踏进院门的时候,沈清河正背对着院门练武。

他还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剑落在身侧,肃身长立,端得身姿如玉,英气勃发。

倏地,他动了,手中长剑横劈,剑风凛冽,破开疾风,刮得冬青树叶飘零,纷纷扬扬如大雪落下。

沈清河手中长剑不停,直指空中落叶,手腕飞转,剑快得只能捉到片刻残影,却见片片落叶在空中拦腰截断,散成两半,铺了一地。

眼见他刺穿最后一片落叶,挽了一个剑花。沈清河腾空翻转,顺势压低剑气,卷起满地落叶,右手在空中划过满月之态,向身后一刺。

剑气裹着万千落叶直逼我眼前。

我始料未及,慌忙间脚尖点地,腰身下坠,向后避去。

沈清河没料到我会在他身后,在片刻的震惊后,他急忙丢了剑,飞扑过来。

剑气切断我颊边长发,擦着我的脸飞过,击中身后竹林。

沈清河在最后一刻拥我入怀,重重跌在地上。

我们同时发出一声闷哼。

「你没事吧?」沈清河出言关切。

我跌在他身上,仍觉得像是被人重击在胸口,疼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没,没事。」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抬起头,恰好撞上他炽热的眼神。

我们相距不过三寸,呼吸交织在一起。

我能清楚地看到他因疼痛而紧锁的眉头,还有满脸的关心和在意。

此情此景,让我恍惚间想起新婚时,我替他洗手作羹汤时不慎受伤,他也是这般疼惜。

我善文善武,却独独不擅长厨艺,那时一心想着替心爱的人做些吃食,莽撞下厨却因为分心切到了手。

沈清河揽我入怀,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我始终记得,他当时说:「我娶你回家,是因为爱慕你。以后这些事,都交给下人去做。」

那一刻,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可惜,都是些该了断的往事了。

我避开他的眼神,按下仿佛摔得移位的五脏六腑,抚着胸口站起身。

沈清河神色受伤,他低下头,沉声说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站在我身后,一时不察差点误伤了你。」

「无妨,怪我不出声又离的太近。」

陈清河站起身,拍掉身上尘土,没有说话。

他不接话茬,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

我轻咳一声,硬生生调转话题,同沈清河讲起近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并请他出面求援。

「昆拓军队很快就要到了,我与韩昭得在城中指挥迎敌,脱不开身。能否请你快马加鞭至武舒城求援,救下陌城一城百姓的性命?」

「你是想让我以圣上名义让武舒城出兵来援?」沈清河苦笑一声,「谎传君令,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我不由自主地咬紧嘴唇,硬着头皮说道:「我知道这事为难,可眼下这是唯一的法子。陌城是边关要塞,绝不可失。事急从权的道理,想必圣上也能理解。」

沈清河揉着额角,满脸无奈:「莘北,你误会了,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身系一族安危,行事不能不慎重。」

我:「待此事了了,我自会向圣上禀明一切,所有后果我一人承担,所有功劳,都记在你身上,这样可好?」

我的客气与疏离似乎伤到了他。沈清河神色凄楚,嘴巴张了张,最终把解释尽数咽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我跑这一趟。但我有一个要求。」他的目光又落在我身上,「你跟我走。陌城太危险了,我不放心你留在这。」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不走,我要留在这。」

沈清河急了,语气也重了几分:「我并无虎符,此行只有五成的把握,若是我叫不来援军——」

我笑着打断他:「那我就与陌城同生死、共存亡。」

「你!」

沈清河气结。

「所以,沈清河,我和陌城数万百姓的性命,都靠你了。」

沈清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数情绪在他眼中翻滚,像是灼热的火光,烧得人心慌。

可我分寸不让。

我们僵持了很久,我眼瞧他脸上愤怒的红色渐渐褪去,狼狈与挣扎被塞回心底,他又变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翩翩公子郎。

沈清河终究是拗不过我,他勉强扯着嘴角,摸摸我的头,说:「等我回来。」

我如释重负:「好!」

沈清河当即收拾行囊准备出发,我与韩昭为他践行。

临行前,他一拳捶在韩昭胸口:「照顾好莘北,她如果有什么闪失,我绝不会放过你。」

韩昭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脾气,不声不响地受了一拳,还郑重其事地拍拍沈清河的肩,算是应下了。

我斟满三杯酒,递给他们。

杯盏相撞,一饮而尽。

我翻过酒杯示意,杯中干干净净。

随手将酒碗砸在地上,啪的一声,激荡出万丈豪情。

他们微微一愣神,随后相视一笑,效仿我将手中杯盏用力掷于地上,杯盏碎落的清脆声响,我抱拳道:「盼君早归。」

沈清河颔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他衣决飘飘,如同飞鸟划过天际不留痕迹,消失在茫茫沙漠中。

我牵住韩昭的手:「接下来,就靠我们了。」

27、

少城主召城中百姓聚于百戏台前的消息在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人们闻讯赶来百戏台,却见一身缟素的少城主面色沉沉,一言不发。

城中百姓看到韩昭的装扮,依稀猜到了些什么,碎语声聚集成风暴,在台下飞速刮过。

一直等到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将戏台围得水泄不通,韩昭从扶椅上起身,踱步至百戏台中央。

他沉静的目光扫过台下百姓,躁动不安的人群当即噤了声。

「各位父老乡亲,今日叫诸位来,是想说一件关乎陌城生死存亡的大事。」

「数日前,城中富商谭英发肖想城主之位,勾结昆拓人给父亲下毒。纵是我们遍寻名医,依旧是无力回天。」

有个屠夫扯着嗓子问:「少城主,你的意思是城主死了?」

韩昭缓慢又沉重地点了点头。

台下一片哗然。

纷纷杂杂的声音一波推着一波,当中喟然感叹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惶恐不安者亦有之。

「城主正当壮年,怎么这么突然?」

「谭英发这狗贼人在哪,我去宰了他!」

「有城主在,我们才过了这十几年的好日子。这下没了城主,我们该咋办啊。」

……

韩昭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待纷纷扬扬的声音都落了下去,才继续说道。

「当我率兵搜查谭英发府邸,却发现他早已逃往昆拓。我在谭府找到了这封谭英发和昆拓将军孟炎勾结的书信。谭贼杀我父亲,妄图引敌国入城,就为这陌城城主之位!」

韩昭将信高举示众。

「我就问问大家,此等奸人想成为陌城城主,你们同不同意?昆拓人要陌城俯首帖耳,你们同不同意?」

「不同意!」百姓异口同声。

「那你们可愿意随我迎敌,将那昆拓人打得头破血流,不让他们靠近陌城半步?」

有人带头举起了手,那双手皮肤细嫩,一看就不曾袭染风霜。

那是个书生的手。

书生看着台上的韩昭,昂声说道:「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字字句句,如金石掷地,砸得人心潮澎湃。

更多的手举了起来。

更多的人应和道。

「何须马革裹尸还!」

一种难言的肃穆感弥漫在众人之间,那些怯弱的质疑声渐渐淡了下去。

放眼看去,都是陌城百姓的眼睛。

亮闪闪的,坚定的眼睛。

那些眼睛里闪着无名的焰火,焰火燎原,终会烧尽一切。

韩昭目光坚毅,右手起誓:「好!我在这里发誓,必将带领诸位守住陌城。若陌城失守,我以死谢罪!」

28、

昆拓军队比我们想象中来得更快。

次日晌午,我们正在用午膳,守卫匆匆来报,远方沙土飞扬,似是有敌军迫近。

他们显然有备而来,开路的三千铁骑身着簇新的甲胄,阳光一照,银光亮得刺眼。

其后的大军浩浩汤汤,放眼望去茫茫无边际。

来的人比我们设想的还要多。

我捏了一把汗。

好在我们提早做了些准备。

昨日动员之下,自愿报名守城者数千人,我们遴选其中壮年男性三千,凑成八千守城军,其余人等皆作为后备队。

全城百姓更是连夜一起加固防御工事,筹备各类守城物资。

陌城外,凡是射程内的草木全部清除,挖掘一丈深的战壕,埋入尖桩,其上盖上稻草细沙,伪装成原路。

城墙垛口上一律铺设横木,以挡箭矢来袭。

临敌的正北门有守卫三千,其余人等分散守卫东南西各个城门,全员严阵以待,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就关闭城门,绝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昆拓人吃了个闭门羹,倒也没有急着发动进攻。

他们谨慎地站在百丈之外,大军如潮水般翻涌,在浪尖走出一位大汉。

他身材魁梧,噙齿戴发,数十斤重的大刀提溜在手心,轻松得仿佛是小儿的玩具。

大汉睨着眼,冲我们喊话:「我乃昆拓将军孟炎。陌城城主韩东已死,再没人能拦下我昆拓十五万大军。你们若是开城投降,我承诺不杀一人。」

我嗤笑一声,没想到这昆拓将军还打着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陌城的算盘。

我反唇相讥:「孟将军,你这话我可不敢信。我们若是开了城门,那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是生是死还不都由你说了算。」

「我以声誉担保,绝不食言。」

「声誉?可笑。我若以我的声誉担保,你能不能退回昆拓?」

孟炎怒道:「你!不知好歹!」

「孟将军,别费口舌了,我们是不可能投降的。只要我还活着,你休想攻下陌城。」

「说得好!」韩昭抚掌大笑。

这笑更是激怒了孟炎。他气得胸膛鼓胀,满脸通红,手中长刀一挥,刀尖直指我的脸:「兄弟们,给我上!杀了他们!踏平陌城!」

「踏平陌城!踏平陌城!」

十五万大军齐声高呼,连地都晃了晃。

昆拓士兵如水一般漫了过来。

他们人数众多又训练有素,行进得飞快。

我眯着眼看他们步步近逼,心中默默计数。

五十丈。

二十丈。

十丈。

一声惊呼忽地炸开,就像是在平静的水塘里突然掷进了一颗石子。

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先锋踩中了陷阱,掉进了我们埋设的战壕内。

壕中尖刺不留情面地贯串他的身体,瞬间血肉翻飞,凄厉的惨叫声在城楼上都清晰可闻。

「啊——陷阱!有陷阱!」

前头的冲锋兵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挣扎着向后躲,却被后面蜂拥而至的士兵推搡着向前。

血雾如同一朵朵虎刺梅绽放在沙场之上,内脏挂在木桩上,散得七零八落。

冲锋队形在骤然打击之下七零八碎,有些胆小的士兵甚至已经掉头往回跑,一开始的气势如虹荡然无存。

孟炎当下挥着大刀上前下令:「冲!不准后退!后退者,斩立决!」

后面的人听了这话,更是不要命地往前冲,一波波前锋被自己的同伴硬生生推入沟壕,眼睁睁地看着尖刺扎进自己的身体。

昆拓人竟用战友的命填平壕沟!

陌城外咒骂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我别过头,不忍心再看这手足相残的场景。

「屠戮同辈,毫无人性!」韩昭唾骂道。

我们本以为这道壕沟能拦上一阵,没想到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昆拓人就毫不留情地踩着同伴的尸首继续发起冲锋。

他们的眼里装着嗜血的火焰,似乎要把陌城焚烧殆尽。

人实在是太多了,在这样不要命的攻势下,我们很难撑到沈清河带回援军。

眼看他们已近射程之内,我缓缓举起右手。

弓箭手得令一字排开,搭箭上弓,弦如弯月。

「放!」

我一声令下。

箭矢如雨,铺天盖地直坠而下。

昆拓前锋纷纷中箭,一个个就像是卸了力的沙袋扑倒在地。

箭雨成功阻遏了攻势,几回莽冲都被我们的箭矢打了回去。

一轮又一轮的箭阵之下,陌城前满是尸体,几乎没有下脚之处。

孟炎牵着马徐徐向前,不知说了什么。

昆拓先锋军迅速回撤,中间散出一条数丈宽的通道,攻城军推着云梯缓缓出场。

见到那云梯的模样,我心头一颤。

昆拓的云梯以大木为床,下设六轮,上立二梯。梯子下方有一小室,当中藏着数人缓缓推动车轮前进。

纵使流箭无数,亦不能伤其分毫。

他们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缓缓靠近城墙。

我们却束手无策。

千万人之中,孟炎笑声张狂:「小小女子如此狂妄,这下我看你怎么办!」

随着他趾高气昂的话飘到城墙之上,昆拓云梯已经搭上陌城外城,昆拓人从小室中鱼贯而出,顺着梯子爬了上来。

放眼看去,数十座云梯一字排开,奋力攀登的昆拓士兵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

昆拓前锋的手已经要够到垛口!

我咬紧牙关。

「倒油!」

早已备好的燃油瀑布般倾泻而下,结结实实浇在云梯上。

我接过侍从早已备好的火把,扔了下去。

火焰像蛇一样簌地窜开,云梯布得太密,火焰轻而易举地蔓延开来,瞬息之间烧成了一片火海。

云梯上的昆拓前锋猝不及防淋了满身的油,还没反应过来,就烧成了火人。

凄厉的惨叫声在沙场上炸开,那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鬼哭狼嚎。

他们拼命扑打身上的火焰,却在松开了云梯的顷刻间笔直掉了下去。

咚的一声,火光吞没了他们最后的声音。

恰在此时,起风了。

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昏昏沉沉的颜色铺染在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团火趁着风势越烧越大,越烧越红,烧成一面火墙,冲着昆拓大营的方向燎原而去。

孟炎立刻就慌了神,他勒住惊马,勉力执掌乱成一团的局面。

「避火!今日先撤!全部撤退!」

29、

孟炎没给我们喘息的时间。

第二日晨光熹微,号角骤响,昆拓金戈铁马而来,其势可吞山河。

我看着城下修整了一夜的大军慨叹道:「兵贵胜,不贵久。孟炎想要速战速决,不给我们求援的机会。」

「他们想要一鼓作气速战速决,我们就打他个再而衰,三而竭。」韩昭负手而立,「全员听令,上铁鸮。」

「放!」随着韩昭一声令下,铁鸮如飞鹰猛冲直下,利爪勾住敌军铠甲,众人合力拉绳,一个个昆拓士兵半悬空中,动弹不得。

随后万箭齐发,被铁鸮勾中的人都成了活靶子。

孟炎见形势不妙,下令大军结成盾阵,弓箭手藏匿其后,伺机反击。

他们的人实在是太多,光靠铁鸮和弓箭根本不够,我只能效仿昨日的战术,倒油点火,以茫茫火海隔绝昆拓前进之路。

两军从日出战到日落,陌城前满地箭矢,尸横遍野。

尽管有横木隔绝,我们也伤亡惨重。

直到沙漠吞没最后一丝光亮,夜晚视线不佳,孟炎决定率军撤退。

我长舒一口气。

他们退得不远,登上城楼就能见帐营里星星点点的火光。

昆拓就像一只虎视眈眈的猛虎,盘踞城外,随时准备将陌城吞入腹中。

这一晚我心神不宁,总有种不详的预感,因而特意加了守卫的数量。

一夜无眠,却是一夜风平浪静。

清晨我顶着红肿的双眼再登上城楼,昆拓已列阵城外,蓄势待发。

我预备着重演前两日的战局,谁知孟炎却突然改了战略。

他率军屡屡佯装进攻,一进射程之内,待我们万箭齐发、烈火成墙,却又突然撤了回去。

而箭雨和火阵一停,他立刻指挥军队再次发起进攻。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烈火空燃,箭矢枉发。

我知道孟炎意在消耗,可我却别无他法。

只要我下令停止攻击,昆拓就立刻不要命似地冲上来。

他们来势汹汹,斗志昂扬。

隔着百丈之远,我仿佛都听见了孟炎肆意的嘲笑。

韩昭气得牙关紧咬,手握成拳重重捶在城墙上。

这一日,昆拓几无伤亡。

而等今日战火结束,我们清点物资时发现,库中油料仅剩一成,箭矢也只余半数。

明明是酷暑三伏天,我心中却是凉意弥漫,滴水生冰。

这样下去,我们如何等到援军?

正当我心乱意烦时,韩昭当机立断:「莘北,你继续清点物资,我去想办法寻些油料,解当下燃眉之急。」

我点点头应了。

韩昭道:「等我回来。」

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视线落回手中的册子,又点了没两件,库房外突然传来匆乱的脚步声。

哨兵匆匆来报,看到城外有人正接近昆拓营地!

我猛地站了起来,莫不是我们的援军来了?

可陌城至武舒城来回至少需要七日,今天才第四日。

一念至此,我的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忙赶到城楼上。

暮色四合,看不分明,但确实有一大团阴影自北向南向昆拓营地移动。

我心中凉了半截。

陌城之北是昆拓的领地,这些人大抵是昆拓的援军。

我尚存一丝希望,屏息静待,却眼睁睁看着这团阴影与昆拓大营逐渐融为一体。

陌城的生机,愈发渺茫了起来。

30、

翌日,北风呼啸,乌云缭绕。

昆拓的号角踏着席卷的风沙而来,裹挟着肃杀之气荡过陌城上空。

在重重列阵的军队中央,昆拓缓缓推出数十台投石机。

等看清投石机上装载的东西,我浑身一震。

机座上熊熊燃烧的,不是炭火又是什么?

昆拓将油倒在炭火上,烈火霎时窜上重霄。

千军万马之中,孟炎放声大笑:「这份连夜送来的大礼,你们可得好好感受一下。」

孟炎长刀横挥,一声令下,无数炭火如陨星飞上天空,织成一张燃烧的赤色大网,铺天盖地罩住陌城。

热浪扑面而来,灼得人脸疼。

我持剑奋力劈开迎面而来的火星,吼道:「列盾阵!快!」

可是,已经晚了半步。

抑或是,铺天盖地的火光本就避无可避。

城墙上的盾阵还稀稀拉拉不成样子,火光趁机从盾牌宽大的缝隙间钻过,砸在地上和弟兄们身上,瞬间溅起无数火星。

火焰攀上衣裳,燎了头发,刹那间吞灭一切。

哀鸿遍野,如坠人间烈狱。

「水!水在哪!」

「现下只有几口预防走水备着的水缸,根本不够!已经派弟兄们去打水了。」

可这怎么来得及?!

还没待我说出口,一声尖叫在我耳边炸开。

我扭头看去,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祝田。

他不知何时参的军,此刻身上却落了火星,眼下火光正飞速窜开,攀着他的战袍往上爬。

他瞧见我,哆嗦着嘴向我求救。

火越烧越旺,祝田带火的袖袍被风卷起,差点撩了我的头发。

韩昭扯着我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道了句当心,一边取下腰侧的水壶,将水尽数泼在祝田身上。

可这水太少,嗤的一声后,几缕白雾散尽,火又烧了起来,就像是精卫填海时叼着的一根细枝,于汪洋大海没有半点用处。

祝田更害怕了。他挣扎着倒在地上,来回翻滚试图压灭火焰。

慌乱间,祝田一脚踢倒了一旁摞成小山的沙袋。

沙袋咚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沙子?

我迷迷糊糊想到了些什么。

这细沙原是为昆拓强攻时预备着御敌的,可若放在当下——

可以用来灭火!

我欣喜若狂,拔剑割开沙袋,黄沙倾斜而下,尽数浇在祝田身上。

尘土弥漫,而祝田身上的火光一点点熄灭。

成了!

我当即下令:「快!用细沙灭火!」

将士们很快就反应过来,刀枪剑戟插进沙袋,细沙如瀑布般泼洒而下,吞噬着炽热的焰火。

赤色火光没了方才张牙舞爪的气焰,一点点败下阵来,最终偃旗息鼓。

黄沙满地,每个人都灰头土脸。

祝田简直像是街边流浪多日的乞丐,浑身上下沾满沙土,他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啐地吐出嘴里的沙子。

我和韩昭相视一笑。

笑这劫后余生,笑柳暗花明又一村。

31、

当我们忙着灭火的时候,昆拓第二轮火攻蓄势待发。

正当我们已经预备好盾墙,打算将火拦在铜墙铁阵之外时,孟炎一声令下,火光高高跃起,跨过城墙,落在我们身后的陌城之内。

陌城百姓的家园,顷刻间沦为一片火海。

人们的哭嚎传至城墙之上,护城军士哪还有守城的想法,个个目眦尽裂,几乎就想褪去军甲,冲进火海。

就在此时,昆拓吹响冲锋号角,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杀意漫天。

一边是走水的家园,一边是如狼似虎的外敌。

军士们对我抗敌的命令置若罔闻,仿若它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已经消散在北地的狂风中。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言沸沸。

我第一次生出茫然无措的感觉来。

一片混沌中,韩昭轻轻握住我的手,似是安抚般地轻轻摩挲。

随后,他怒喝一声:

「所有军士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瞬间定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们。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韩昭继续说道:「你们现在冲回去救火又有何用?待昆拓破了陌城,满城上下人人性命难保,难道你们的亲眷还能保住安危?昆拓此计就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以便趁虚而入,你们一个个当真就中计不成?」

「那难不成就让我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烧个干净!」有个年轻的声音反问道。

「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着陌城落入昆拓之手!你可听说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韩昭深吸一口气,朝诸将士拱手作揖:「眼下陌城需要诸位。就当是韩某的请求,请诸位听少夫人之令守住陌城。韩某会携一队亲卫去城中指挥灭火,定当尽全力护住诸位的亲眷。」

韩昭言辞恳切,那些不满的抱怨声沉寂下去,士兵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

我接着他的话说道:「若是愿意继续作战的,请随我一起,击退昆拓!」

「击退昆拓!」

「击退昆拓!」

「击退昆拓!」

在声声呼号中,韩昭向我点头致意,点了一队匆匆退场,奔赴城中灭火。

而我安排方才未受伤的士兵结成防御阵列,以细沙、滚石辅以刀剑御敌,在敌人逼近的极端时刻,可使用燃油。

韩昭昨日征集的蜡油与烛油数量不多,得紧着些用。

今日我军伤亡惨重,人手愈发紧缺。

几次有昆拓的漏网之鱼登上城墙,好在被及时处理掉了,没有酿成大祸。

32、

总算撑到昆拓总算鸣金收兵,我转身看向内城,火光已灭得七七八八,烧焦的烟味依旧弥漫在陌城上空。

我安排好哨兵与守卫,忙去城中寻找韩昭。

下了城楼,城中沿路都是些无助地百姓坐在街边,愣愣地看着付之一炬后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废墟。

我行步匆匆,总算在最后一片火光中找到了韩昭的亲卫。

我正想开口询问韩昭的行踪,就见他背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从火场里冲了出来。

几乎就在他跑出屋子的那一瞬间,被烈火炙烤的房梁轰然倒塌。

火焰几乎撩到他们的衣裳。

我吓得心脏都停了一刹。

韩昭跑到安全的地方放下老妪,他动作轻柔,抬眸时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他忽地笑了,快步小跑过来。

我急急迎上去,用力抱住了他。

「刚刚快吓死我了。」

「你都看到了?」

我埋在他怀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韩昭长叹一口气,轻轻拍拍我的背:「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我抱着他缓了好一会,才按捺下担忧的心情,转而询问他城中失火情况。

他答道:「百姓伤亡不到百人,大多数人反应得很快,但凡有些老弱病残,邻里也都帮衬着救了出来。但——」他的,眉头深深蹙在一起,「城中近三成房屋烧毁,损失不计其数。」

我叹了口气:「这些百姓没了栖身之处……」

「我有个主意。」

「嗯?」

「谭英发是陌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又酷爱置业买地,不如我们,抄了他的家财,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居住?」

我抚掌大笑:「哈哈哈真是个好主意,那这事——」

「就交给夫君来办。」

33、

我和韩昭花了整整一夜才安顿好流离失所的百姓。

谭英发的田产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城中的寺院、安济坊、福田院、客栈乃至城主府……凡是空置的宅邸都被征用作栖身之所,才勉勉强强塞下所有人。

人多了难免就有几个计较刻薄的人,挑挑拣拣,埋怨住的地方不合心意,甚至从口角上升至动手。

我可不纵着这些人。

凡是闹事的统统被赶了出去,纵是流落街头也不再有任何安排。

忙到晨光熹微,我累得有些恍惚的脑子才终于意识到,居然已经是第二天了。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昆拓厉兵秣马、发起进攻的时候。

前线不能缺人,我得去守着。

我如同一个木偶,任由腿拽着身子,一步步挪到了城墙上。

城外还安静得很。黄沙漫漫,不见一个人影。

韩昭也是累坏了,他见敌军未至,索性盘腿坐下,身子靠在墙上,懒洋洋地冲我招手:「折腾一夜了,现下就让哨兵守着吧,我俩倚着睡会。」

我轻轻应了,沿着墙根坐了下来,头靠着他的肩。

脑海里那些飞舞的思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现实的战火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久违的安宁感沉沉地包围着我。

我沉沉进入梦乡。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我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做了很多个梦,半生回溯而过。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龆龀之年,父亲一心将我培养成深闺小姐,日日督促我学琴棋书画。我却偏偏对兵家之道着了迷,日日缠着父亲撒娇习武。父亲的眉间皱成了山川,终是耐不过我的请求,点头允了。

而后画面一闪,我跟随母亲来北疆看望驻守边关的外祖父。外祖父极疼爱我,手把手教我练武,还教我用兵之道。我第一次目睹兵戈时怕得躲在母亲怀里,外祖父率军冲出城门,与昆拓大军厮杀在一起。鲜血与夕阳相映,整个世界都被染成红色。

随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慢慢淡去,我又不知何时回了京城,周遭铜锣唢呐齐响。在一片恭贺之声,我被人扶上喜轿。有人小心翼翼地掀开我的盖头,我抬眸看去,模糊的面孔看不分明。

我伸手去够他的脸,身子却猝然一动,将我拽回现实。

迷迷糊糊睁开眼,四周的陈设熟悉又温馨,我不知何时回到了城主府。

韩昭正蹑手蹑脚把我放在床上,他见我醒了,递给我一杯温热的水,不紧不慢道:「今日昆拓没有出兵,咱们又拖了一天。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醒你。」

今日倒是意料之外的平静。

我啜一口温水,说道:「算算日子,沈清河若是顺利的话,明天也差不多回来了。」

陌城的希望,都押在沈清河身上。

只盼他一切顺遂。

34、

沈清河离开的第八日。

他还没有回来。

城中已经濒临崩溃。

陌城内物资告急,粮食紧缺,百姓隐隐有了怨言。

而连日消耗下,军中尚能作战的兄弟不足半数,对这场漫无止境的守城战,见援军久久不止,军中传出了一些唱衰陌城的风言风语。

我刚到城墙上,就见一群士兵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当中一人颇有愤懑,大声议论道:「那沈公事早就跑啦!哪会管我们陌城的死活!」

我当场冷了脸色,叱道:「不管沈公事跑没跑,我看你倒是想跑得很。」

那人一看是我,方才张扬的神色立马没了踪迹,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好一会说不出话。

我没搭理他,照常布置今日的攻防计划。

只是在最后又添了一句:「你们若是想走,随时可以走。如果决定留下来,就别说这些无用的丧气话。」

周遭立马噤了声,无人再敢妄议。

昆拓修整一日后气势大盛,一个个都不要命似地压了上来。

陌城的兵力越发捉襟见肘,常有漏网之鱼攀上城墙。

我执剑而立,浑身是血。

我早已分不清身上都是谁的血迹,只觉得黏腻的血腥味激得胃里翻江倒海,又被我死死压下。

又料理了一个小兵,许是剑刃卡在住骨头,我拔得颇是费力。

这时却听到一声惊呼:「油没了!油没了!」

糟了。

我心里一沉,肩却上突然传来剧痛,手中的剑差点掉在地上。

我忍痛反手把剑送进偷袭者的肚子里,浑身力气压在剑上。

噗嗤一声。

鲜血迸溅,透过铠甲染红我的双手,宣告性命终结。

偷袭者倒地的那一刻,我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地,跌在地上,我跪在地上,眩晕感不断击打着我。

阴翳在眼前层层堆叠,几乎盖住我整片视野。

不行,我必须撑住。

陌城,决不能亡。

银牙紧咬,我以剑撑地,支起摇摇晃晃的身子,沉声下令:「别慌,上滚石和弩箭。」

镇静语调下掩藏着一个秘密——我眼前已然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知是哪里袭来的剑破风而来,我却不知该躲往何处。

冷汗如雨,簌簌而下。

惊恐间,我听到刀剑相撞,铮铮作响,又听见韩昭惊慌地喊着我的名字:「莘北,你怎么了!」

韩昭回来了。

我心头猛地松了一口气。

「我——」

刚说出一个字,黑暗就完全吞没了我的意识。

我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35、

待意识恢复清明,眼前的云翳已经散去,昏倒前的记忆一股脑涌了上来。

我立马翻身下床,左肩却袭来一阵疼痛。

伤口做了包扎处理,此时又渗出丝丝血迹,我拿了绷带又缠了几圈,忍痛披上外衣。

一旁的侍女见我起身,怯怯说道:「少城主让您好好休息,一切交给他就行。」

我穿上战甲,拿起桌上的剑,问:「他在哪?」

「还在城楼上。」

我挑了匹马,直奔陌城北门,半路却远远听到了昆拓鸣金收兵。

一路上都是彼此搀扶着伤员,多日消耗下,将士折损惨重。

我甚至不敢去想,我们是否还能撑过明天。

远远地就看到韩昭向我招手:「莘北,你怎么在这?」

我立马翻身下马,迎了上去:「我已经没事了,今天战事如何,还顺利吗?」

韩昭将我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确认我没有大碍,才皱着眉道:「今天算是守住了,但情况不太好。八千守卫军尚存作战能力的不足三成,这样下去明天肯定撑不住,我们得再补一批人。」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事情的关键还在于,沈清河到底能不能带来援军。」

韩昭沉沉叹了一口气。

我心知沈清河这么多天还不回来,大抵是希望渺茫,但我仍是牵起韩昭的手,劝慰道:「不论他能不能带来援军,我们都要护陌城的数万百姓的周全,一起坚持到最后一刻。」

36、

当晚我们发了征兵告示,好在百姓守卫家园的意志坚定,很快就来了一大批自愿报名的人。

令我意外的是,报名的两千人中,有一千人是妇女。

我看着名册里的招弟、翠菊、念娣等人的名字,思虑良久,点了花名册上的王念娣来见我。

王念娣很快来了,她三十上下,穿着赭色短打衫,拿帕子裹了头发,模样很是精干。

见到我时,王念娣眼里立刻放出了光:「少夫人,俺可见到你啦!俺听说最近打仗都是你在指挥,可威风了。」

我笑了笑,让她坐下聊。

她局促地捻着衣角,连连摇头:「俺站着就行,站着就行。」

我并不勉强她,只是问道:「我看你报名了此次征兵。」

王念娣点点头。

「从军可不是小事,战火无情,一个不慎就可能会丢了性命,以往几乎没有女子参军的先例,在军中你可能会受到歧视和排挤,这些你可都想过?」

「俺之前也不敢动参军的心思。」王念娣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是看到您之后,俺才想到,既然您能当将军,俺们是不是能来当兵。俺家男人总说婆娘干啥都不行,现在就要证明给他看,俺也可以!至于您说的这些——俺都有想到过。这次报名的婆娘这么多,俺们在军中也能有个照应。」

看到她坚毅的模样,我的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我打小喜欢舞刀弄枪,不知受了多少白眼。

我曾听到人们背后议论,说尚书家的嫡女不学无术,天天嚷嚷着习武,以后怕是难觅夫家,真是丢尚书的脸。

我不想父母因我蒙羞。

于是在练武的间隙,我拼命学琴棋书画,成了京城的第一才女,那些议论声才渐渐淡了下去。

我一直庆幸家中我父母宽厚,外祖父疼爱,由得我做喜欢的事。

而如今,陌城的一千女子,许许多多个王念娣这样的人,也有机会证明自己了。

我拍拍她的肩:「你说得对,我可以做到的事,男人可以做到的事,你们也可以。」

一千娘子军比我想象得更优秀。

王念娣经过一炷香的时间后,就适应了沙场的血腥味。

她守在攻城梯前,趁敌人刚探头的时候,冷着脸割断敌人的脖子,一天下来居然也杀了近十名敌军。

我夸她英雄无畏,她倒是有些羞涩:「俺不怕血,俺家里是卖猪肉的,平常杀猪都习惯了。」

得益于这批新生血液,陌城在一轮轮战事中撑了下来。

37、

直到沈清河离开的十三日,粮食告急。

城里发的救济粥不得已从一日三餐减为一日两餐,也只能再维系三日。

陌城百姓见了告示没说什么,只是看向我的眼神愈发暗淡。

我知道,他们的希望正在一点点消失。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军需越来越少,箭矢与燃油全部耗尽,剩下的武器唯有手上的剑,士兵身上新伤添旧伤,倒下了许多人。

最初的八千守城军加上后来招的两千新兵,如今尚可一战的仅两千余人。

余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征兵也再无可征。

两千人拼死又守了一日。

入夜时分,我看着收兵回营的昆拓军队,心里却没有一点兴奋。

今日是守住了,可明日呢。

陌城已是强弩之末,援军再不来,这一城百姓可如何是好。

是夜,我辗转反侧,索性撇下熟睡的韩昭,起身披了外衣,出府逛逛。

三更时分,城中没有一点光亮,街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很多人。

纵是城中所有府邸都塞满了人,还是有一些流离失所又无处安置的百姓,我们只能派人临时搭了棚子,分发被褥,暂时委屈在街边睡着。

纵使再这样的环境里,他们还是睡得很香甜,呼噜声此起彼伏,混杂着一句句梦话。

我静悄悄走过,拐过一个街角,却在无边的黑夜中撞上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

黑夜漫漫,灯笼勉强撑起的光亮打在他枯枝般的脸上,他瘦得仿佛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副骨架,萎缩的嘴唇张张合合:「少夫人,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呢?」

我笑着应了,叮嘱他道:「老人家,晚上黑灯瞎火的,还是早些回家吧。」

他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倒是有件事,我想向您打听一下。」

「您说。」

他打量四周,反复确认附近没人,才凑近我身边,压低声音问:「咱们现在是不是没钱买米了?」

我一时语塞,又不知该怎么和他开口解释断粮的来龙去脉,索性应了。

他满脸如我所料的神色,在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

借着灯笼微弱的光,我勉强瞧了瞧。

是一块玉佩。

我不解:「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

「最近城里施的粥少了,我大概也猜到了是怎么回事。这一辈子我没存下什么钱,身上也就这一块玉佩,您把它卖了换些粮食吧。」

「这怎么行,您自己留着……」

他摆摆手打断了我:「我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以后也用不着它咯。它在您手上才有用,卖了还能多些人吃饱饭,才能保护陌城啊。」

我还想再推辞,老人家索性摆摆手走开了,一瘸一拐消失在夜色里。

而玉佩静静地躺在手心,色泽透润,触手生温。

我回城主府时,发现我不见的韩昭正在门口急得团团转。

我宽慰了韩昭几句,又将方才的玉佩递给他,道出今晚的偶遇。

韩昭握着玉佩慨叹:「陌城的百姓,值得我们以性命相护。」

我深以为然。

38、

陌城的疲态很快就被发现了。

昆拓精锐尽出,裹挟着风沙而来。

孟炎一马当先,使着大刀放声大笑:「我要你们给陌城陪葬!」

在他的身后,十万大军带动沙土滚滚,遮天蔽日。

敌军像海浪一般涌来,拍打在陌城城墙上,连这天地都震了一震。

攻城梯就像是雨后春笋般蹿了出来,下一刻,昆拓士兵如蚍蜉鱼贯而出,顺着梯子源源不断地爬上来,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恶鬼,咆哮着要我们索命。

韩昭和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捏紧手中的剑。

「杀——!」

第一个登上城楼的昆拓士兵什么都没看见,在他刚刚探出头的那一刻,我的剑似飞花嗡嗡作响,瞬间就抹了他的脖子。

滚烫的血喷涌出来,溅在我的脸上。

他的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伴随着刀剑落地的当啷声,直坠而下,砸倒下面一片敌军。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下一波昆拓士兵踩着同伴的尸首爬上城楼,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

他们浑身是血,面目浑似修罗。

身侧的弟兄们一拥而上,拿自己的身体铸成陌城最后一道城墙。

刀戈遍地,鲜血满目,刺目的红色看得我眼睛发紧。

我守在攻城梯前,不知杀了多少人。

杀到手上的剑卷刃,我索性一剑插进眼前这个昆拓士兵的眉心。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骂骂咧咧的口中涌出血沫,浑身像是被抽走了脊髓瘫软在地上。

临死前,他将最后的目光投向昆拓,看向自己的家乡。

我在心中慨叹,昆拓执政者的贪婪,埋葬的却是两国百姓的性命。

人多得仿佛永远杀不完,地上的尸首叠了一层又一层。

我了结数名敌军,转身看到远处的祝田死死抵在一个壮硕大汉身上,压得对方动弹不得。

他满身是血,一条长长的伤口割开他胸前的木槿花,翻出狰狞的血肉。

大汉仰面倒在地上,抻着脖子在地上胡乱地抓,抓起一把无主的弃刀,朝着祝田的腹部狠狠扎了下去。

「不!」我目眦尽裂,长剑飞掷而出,试图拦下这致命的一剑。

可我还是晚了一步。

刀从腹部贯透两人的身体,钉在地上。

又一个熟悉的面孔倒在地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刹那间,浑身热血凉如寒冰。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敌军爬上城楼,即便弟兄们以命相搏,陌城的防线仍在一点点崩塌。

我心知陌城撑不过今日了。

可是,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陌城被灭吗?

不,我不甘心!

我轻功飞至韩昭身侧,一剑斩下与他缠斗那人的头颅,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说道:「光守是守不住了,你我携手去杀了孟炎,昆拓群龙无首,陌城还能有最后一线生机。」

韩昭浑身都是暗红色的血,眼里的愤怒像是燃烧着熊熊烈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咬着牙道「好!」

39、

「孟将军!陌城请降。」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愣住了。

刀剑停在半空中,敌我士兵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还是王念娣打破了凝滞的静默,她劝阻韩昭道:「少城主不可,我们宁死不愿降!」

这句话就像是导火索,刹那间点燃了士兵们的情绪。

「对啊,少城主,我们不愿降!」

「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

……

韩昭眼锋扫过纷乱的人群,压下所有的反对声,痛心疾首道:「我们再坚持下去,除了牺牲更多的同胞又有什么用!眼下陌城已经撑不住了,不如早早请降,换取城内百姓的生机。」

他转而看向笑得龇牙咧嘴的孟炎:「孟将军,若是我们投降,你可愿允诺不伤全城百姓?」

孟炎一口答应:「行!只要你们投降,我不会伤陌城百姓一根手指头。要我说啊,你们要是早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何必纠缠这么久呢?」

孟炎笑得横肉都挤在了一起,活像一个老狐狸。

韩昭无视周遭此起彼伏的叹气声,继续说道:「好,韩某这就奉上降书。」

他撕下一角衣袍,拿剑割破指尖。

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韩昭眉也没皱,以血为墨,落笔降书。

还有人想拦着,都被我挡了回去。

直到韩昭写完最后一个字,高举降书示众。

随后,我与韩昭对视一眼,同使轻功飞至城下,呈上降书并道:「请孟将军亲取降书。」

有个昆拓的先锋举着刀就想接过降书,韩昭当下就冷了脸色,侧身避过他的手,弯腰又重复了一遍:「请孟将军亲取降书。」

韩昭语气坚决,声音仿若掷地有声。

可场上只有大风刮过,卷起我的鬓发,落下一地死寂。

我只得弯腰深深作揖,声音泫然欲泣:「孟将军,我等已甘愿投降,亲取是为应有的诚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孟炎身上,他犹豫了一瞬,终是翻身下马,掂了掂配剑,昂首大步走了过来。

我半低着头,视线紧紧咬在他的影子上,不由自主绷紧了身子。

还有十丈。

突然一声马叫嘶鸣,有人狠狠扯了下马绳,一切又重归寂静。

还有五丈。

韩昭的呼吸乱了半拍,孟炎的步伐随之迟疑了刹那。

我屏住呼吸,把腰压得更低。

只剩下一丈。

孟炎伸出左手,右手按在腰间的剑上。

韩昭上前递出降书,待孟炎接了,又自觉地退后两步,恭顺地站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孟炎满意地笑了,松开剑柄,摊开降书。

就是现在!

风驰电掣间,我拔出藏在袖口里的匕首,脚尖点地,飞跃而出,刀尖自下往上,直指咽喉。

同一时间,韩昭暴跳而起,长剑自背后闪出,剑光笼罩孟炎。

孟炎神色大变,他见所有生路都被我们封死,索性右手成拳,以退为进,直直轰向我的胸口。

在我的匕首碰到他脖子的一刹那,他的拳风裹着澎湃的内力,一拳打在我身上。

剧烈的疼痛袭来,五脏六仿佛在这一拳下都化为了齑粉,我握刀的手颤了颤,从他的喉间划过,只留下了一抹红色的血迹。

我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韩昭的剑光从天而降,孟炎下意识用另一只手去挡。

韩昭直接竖劈而下,一剑斩断了他的胳膊!

咚——

我重重砸在地上,内脏疼得恍若刀搅,伏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孟炎的断臂旋了一圈掉在地上,染上尘土砂砾,断口处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色断骨。

孟炎发出绝望的咆哮声,他捂着伤口,额头青筋暴起交错,眼神恨不得把韩昭吞入腹中。

瞬息间风云万变,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怔住了。

韩昭一击不成还想再补一剑,扭转身法刺向孟炎,孟炎见状急急后撤数丈,卫兵这时才反应过来,涌上前将他护在身后。

孟炎赫然而怒,大刀支在地上,恨不得将我们千刀万剐:「给我杀了他们!有赏!!」

40、

「杀——」

漫天遍野的杀气喷薄而出,震得天地都暗了神色。

可众人的脸上却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因为——

这声音是从昆拓营地而来。

远远地就看到一点火光跃起,很快,那火光一跃数丈高,滚滚浓烟扶摇直上,烧尽孟炎的功勋与退路。

火焰染红天际,赤色天幕下,一袭白衣翩翩,骑着骏马飞驰而来。

火光给他镀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绯色,这一刻,他恍若拯救苍生的战神从天而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在他的身后,是茫茫无涯、不见边际的援军。

沈清河举剑高喊:「援军已至,投降者不杀!」

横跨千军万马,我们的视线隔空相遇。

我扯出一个大大的笑,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终于,终于。

我终于等到了。

我没有错信他。

而昆拓大军则是乱成了一锅粥。

沈清河势如破竹,一马当先冲入昆拓军中。

两军相遇,援军气势长虹,反观昆拓军营被毁加上将领重伤,大军军心涣散,节节败退。

孟炎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此刻仍保持着难得的冷静。他没有理会身后的骚乱,如炬目光死死盯着我和韩昭,下令道:「快!抓住他们两个!」

几个机灵的昆拓士兵应声而动。

韩昭身姿如豹,一跃而起,凑近我身侧,将我抱了起来。

他附在我耳边,轻轻道:「抱紧我,别怕。」

我窝在他怀里,按捺下胸口的钝痛,感受风在耳旁呼啸而过。

韩昭的轻功极好,他几下腾挪躲开袭来的刀剑,将蜂拥而至的人群远远甩在身后,沿着攻城梯拾级而上。

唰——

孟炎的大刀破空来袭,插在离我们不过三寸的墙上,嗡嗡作响。

接着,我听到孟炎气急败坏的声音:「此仇不报非君子!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来取了陌城!」

话音未落,烈马嘶鸣,我听到沈清河熟悉又清冷的声音:「你休想。」

我探出头去看。

沈清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卷起凌冽的剑气,趁孟炎长刀离手,空门大开之际,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

带血的头颅骨碌碌滚了很远,才晃悠悠地停下来,眼睛睁得极大,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昆拓大军,仿佛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

前排的士兵吓得没了三魂四魄,勉力支撑的昆拓军一哄而散,不是消失在茫茫大漠中,就是虏了作阶下囚。

沈清河乘胜追击,一路把残军赶回了昆拓。

看着败军落荒而逃的样子,陌城上一片哄笑声。

我与韩昭也相视而笑。

41、

很久很久以后,陌城之战成为一段兵家津津乐道的佳话。

经此一役,昆拓元气大伤,十年不敢来犯。

而在众望所归中登上城主之位的韩昭正式宣布归顺朝廷,愿听圣上差遣。

此后,我、韩昭昭与沈清河的名字被人反复提及,铭刻在历史的长河里。

而当时的我们对着一切一无所知,正忙着收拢残兵,重建陌城。

说来好笑,战事刚了,沈清河和刚韩昭打照面,就不声不响地揍了韩昭一拳。

一脸莫名其妙的韩昭立刻反击,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毫不客气地往对方身上招呼拳脚。

沈清河骂:「你怎么能让莘北置于这样的险境?」

韩昭也骂:「你再不回来我俩都要给陌城陪葬了!」

他俩拳风凌厉,招招式式似乎要致对方于死地。可若是细瞧,又次次避开要害。

我在一边哭笑不得,一句话打断了他俩的缠斗:「今晚我下厨,谁再打架,就不准吃晚饭。」

沈清河立马收手,韩昭趁机踹了沈清河一脚,麻溜地爬了起来,举起双手无辜道:「我没打他啊,踢人可不算打。」

好在沈清河大度,没和他计较。

晚饭我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他俩狼吞虎咽,吃得像是饿死鬼投胎。

我们边吃边聊,又开了几坛酒。

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我醉着问沈清河,为何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此时他已经灌下两坛女儿红,舌头大得话都说不清,含糊道:「局势危急,我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两匹马,才好不容易到了武舒城,可武舒城的守将向戎戈却是个死脑筋,任我怎么游说,他都只会回我一句『无虎符,不出兵』。连着耽搁了几天,我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能用药迷晕了他,偷了他的虎符。」

听到这,我忍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沈清河你也有偷东西的这一天!」

他眯起眼,继续说道:「趁他昏昏大睡的时候,我在武舒大军前亮出了虎符和皇上的信物。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说皇上下令派我求援,而向戎戈已经将大军交付于我。他们都信了,跟着我浩浩汤汤来了陌城。那向戎戈还在床上梦会周公呢。」

韩昭捧腹大笑,激动得打翻了酒碗。

我倒是想到了些什么,问沈清河:「你就不怕向戎戈状告天子?」

「我在向戎戈的桌子上留了一封信。那是我将上呈皇上的奏章,里面写着『陌城遇昆拓突袭,大军围困期间,向将军率军支援陌城,解陌城之危,当论功行赏。』要是咱们输了,他可以供出我私自调动军队,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而眼下打赢了这仗,我把功劳拱手相让,他断没有不要的道理。」

他这般大度,又丝毫不提千里奔袭的苦楚,我一时不该如何反应,只能道:「这次,多谢你了,敬你一杯!」

杯盏相撞,沈清河一饮而尽,擦干嘴角的酒渍,脉脉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只怪自己还是回来晚了,害你深陷危局……」

韩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用手挡住沈清河的目光:「诶诶诶,这是我的媳妇,你不许再看。」

沈清河拍掉韩昭的手,义愤填膺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韩昭理直气壮地敲桌子:「救命恩人也不行!」

沈清河一下子泄了气,垂下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我倒是真羡慕你娶了莘北,可一切都只能怪我自己……」

咚的一声打断了沈清河的后半句话。

喝蒙了的韩昭从椅子上栽了下去,倒在地上呼呼大睡,留下我和沈清河面面相觑。

我一个人拖不动韩昭,还是沈清河帮我把他背回了房。

沈清河放下韩昭,转身将要离开之时,我叫住了他。

「清河,过往的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以后只管向前看吧。」

「好。」

他说。

他没有回头,只给我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一步一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42、

第二天,沈清河就离开了陌城。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说。

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来时那样。

只是,在桌子上多出了一封和离书。

他终于肯在和离书上签字了。

这也意味着,所有恩怨已清,我与他再无半分关系,。

韩昭喜滋滋地捧起和离书看了又看。

他左瞧右瞧,趁边上没人,凑在脸颊上亲了我一口:「这下我可放心了,那沈清河再也不能和我抢娘子咯。」

我笑话他胸无大志,耽于儿女情长。

他牵起我的手,说娘子就是我的志向。

我打趣道:「同我结婚,你就这么欢喜?」

韩昭神色认真,一字一句说道:「欢喜,这是我命中最欢喜的事。」

他眼眸深深,满目深情皆是我。

韩昭伸手揽我入怀的刹那,我却突然想起今早在抽屉里看到的那只钱袋。

那只我初来陌城时被小偷偷走的钱袋,静静地躺在韩昭的书房里。

接着,他的吻落了下来,亲得我的脑子凝成一团浆糊。

我迷迷糊糊地想,算了,饶他一命。

毕竟。

偶尔当个糊涂鬼也不错。

(全文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秋风画扇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