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胃癌的那天,我握着验孕棒坐在医院外面发了很久的呆。
手机震动,是我八年的恋人,江驰。
「黎黎,领证的事情,我再想想行吗?」
「好啊。」
「我不是不想娶……」
像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应,江驰愣住,说了句今晚不回来吃了,就匆匆挂了电话。
1
我跟江驰谈了八年恋爱,应该快结婚啦。
我俩从毕业就开始创业,去年公司有了起色。
车子买了,新房付了首付,也快装修了。
如果我没得这个病的话,明年可能还会有个软软的小朋友在我怀里睡觉。
江驰不回来吃,我一个人煮了青菜面,犹豫着晚上要怎么跟江驰说。
毕竟去年我们说好的,年底就要领证了。
医生是个年轻的姐姐,她建议我别要这个孩子,积极配合治疗,还说我那么年轻,治愈率应该很高,别怕。
我其实没有那么怕。
因为我有江驰,他总会在我身边陪着我。
门铃响了,我正诧异江驰怎么按门铃了。
门开了,江驰有些醉醺醺的,而搀着他的是上个月招进来的新员工,刚毕业的大学生姜琳。
「嫂子,跟甲方应酬呢,江总喝多了,车子停楼下了。」姜琳穿着一件好看的碎花吊带裙,微红着脸,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我就给他送上来了,我打车回去就好。」
江驰醉眼蒙眬着,倒在沙发上就睡。
我接过他的西装外套,上面染了姜琳身上淡淡的橙花香水味。
「谢谢啊姜琳。」我笑了笑,「太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姜琳推辞了一下,还是拗不过我。
「你一个女孩子打车我不放心。」
「嫂子,你们啥时候结婚呀?」
路上,姜琳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一愣,想到今天江驰给我打电话时说的话,尴尬笑道:
「等公司再稳定两年吧。」
……等我病情稳定吧。
「这样啊……」姜琳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忽然低头甜甜一笑,「我知道了。」
送姜琳回去,我把车停好,却想起来上次买的维 E 落在副驾手套箱里了。
我开了副驾的门,却发现副驾安全带的缝隙里夹着一个撕开的包装袋,四四方方的。
包装袋里的油渗到我手上,我愣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姜琳穿的吊带裙,开门时微红的脸。
和江驰下午那通电话,以及他借醉垂下的,避开我视线的眼睛。
我愣愣地坐在副驾上。
一天之内那么多事情发生,让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2
我和江驰是大一那年谈的恋爱。
他追的我。
那会我在校门口的淮南牛肉汤店打工挣学费,江驰对我一见钟情。
为了追我,江驰这个正儿八经的富二代足足吃了一年的淮南牛肉汤。
在我同意和他交往的那天,他吃伤了,在店里「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到现在都闻不得牛肉汤的那个味儿。
知道我自尊心强,他陪我一块吃食堂,水果和牛奶买好了硬塞给我:
「我未来老婆要是营养不良怎么办?」
知道我闻不得烟味,他硬生生戒了烟,有一回烟瘾犯了,硬着头皮在一群狐朋狗友错愕的目光下掏出个棒棒糖叼在嘴里,红着脸给自己挽尊:
「呸,你们懂什么?有家室的人就是这样。」
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江驰喜欢我什么。
他一米八五的个子,又帅又是个富二代。
但是江驰不管,他说喜欢就是他妈的喜欢。
他是个很倔的人,认准了一条路走到黑的那种。
除夕夜带我回去见父母那次就看出来了。
我拎着水果,很局促地站在他爸妈面前。
江驰的爸妈很客气地招待了我。
佣人收拾餐桌时,他妈妈轻咳一声,使了个眼色让江驰一个人过去跟她说话。
别墅的灯太眩目,竟然比八月的阳光还叫人抬不起头,它照见我身上半旧不新的羽绒服和洗褪了色的牛仔裤。
这其实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了。
我并着腿坐在欧式沙发上,努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佣人们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到我身上,隐隐有嗤笑声,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刮着我的自尊心。
我听见了他妈妈歇斯底里地喊出那句:
「她肯定是知道你有钱吧?」
「那她没爸没妈,以后能给你什么?」
我的心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踩了一脚,疼得我喘不上气。
我的头越来越低,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手臂,告诉自己不能哭。
然后下一秒就是江驰摔门的声音。
他黑着脸,气冲冲朝我走过来,一把抓起沙发上低着头的我的手:
「我们走!」
「江驰你出了门就别认我这个妈了!」他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们一分钱也不会给你!」
听他妈这么说,江驰出门的脚一顿。
不等他妈得意,江驰回过头抓起我带来的礼物:
「你不配!」
这天是除夕,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和车子,连地铁都不在运营时间了。
我俩只能走到酒店。
路过天桥时,风呼啸着穿过我的头发。
静谧的城市正是万家灯火时,远处的灯火像一片星星海。
却没有属于我的那一盏。
我没有回过头,只是低头很轻很轻地说了句:
「江驰,我们分手吧。」
他一言不发。
「江驰,我们……」
他解开了羽绒服,从后面将我一整个抱在怀里。
他沉默着把我抱得很紧,似乎是怕松开一点我就会消失似的。
气氛僵持着,他把头埋在我的脖颈,抱了很久很久。
忽然他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苏黎,我给你家。」
3
等我回来,江驰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为他轻轻盖上毯子。
手机亮了,有两条未读消息。
是姜琳发来的。
「她把我送回家啦,放心吧江老板!」
还有个很可爱的小女孩表情包,抛媚眼说晚安。
我觉得我不应该怀疑江驰,可是还是忍不住往上滑,看聊天记录。
「江总今天中午吃什么?她给你做的便当?」
「嗯。」
「真是的,江总偶尔也陪咱们这些单身狗吃吃外卖嘛。」
「明天吧。」
日期是前天,我记得第二天江驰特意嘱咐我不要早起做便当了。
我问为什么,他从身后抱住我,在我脖颈轻轻一吻,说怕我太辛苦,给我放一天假。
「江老板,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呀?」
配图是一个抹眼泪的小女孩。
之前还秒回的消息,他这句却隔了十分钟,回了一句:
「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
我放下了手机,没有再往上看了,也没必要再看了。
没有擦边的消息,只是江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秒回消息和姜琳一口一个「她」,可是在那种氛围里,好像我才是梗在他们之间的第三者。
我把手机放了回去,起身把病历和验孕棒一起收进书房最下面的抽屉里,和我们的存折放在一起。
外头起风了,刚刚下了一点点雨,风裹着一点潮潮的热气吹进房间里。
我关了门,愣愣地坐在书桌前。
其实拿到结果的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
那个时候我坐在医院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马路,努力地想了很久很久。
我想我要怎么才能很轻松地把这件事说出来,怎么才能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我是要笑着跟他说。
江驰呀,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他要听好消息,我就说他要当爸爸了。
他要听坏消息,我就说刚刚是骗他的。
然后他一定会敲我的头,然后我再告诉他癌症这件事。
他一定会像当初那样从后面把我紧紧抱住,让我别怕。
我再安慰他,嘲笑他的紧张,然后告诉他我一点也不怕。
还是要哭着跟他说实话。
说我很害怕,我怕疼,也怕治不好,然后化疗成了一个光头,我就不能扎马尾,穿裙子也不好看了。
说我其实很舍不得这个孩子,我们新房里的儿童房留了一面乐高墙,他说过以后咱们就生个女儿,他陪她拼乐高,再给她买好多漂亮的裙子。
然后他一定会说最俗套的情话,说我在他心里永远天下第一好看,说以后我们会有好多孩子,这个孩子不懂事我们不要他。
可是我还没有想好,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电话里的他说晚一点领证。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
他那么爱我,为我抛下一切,我怎么能耽误他一辈子呢。
那个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不爱我了,这样他就不会难过了。
也许那一刻有神明路过低头看了一眼人间,听见了我的愿望。
他真的没当初那么爱我了。
我也很想活着,可是我不知道活着是不是比化疗更疼。
4
我在书房吹了一夜的风,也没想明白要怎么办。
江驰是在七点钟醒的,他揉了揉太阳穴,推开了书房的门。
西装裤和淡蓝色的衬衫,衬得他宽肩窄腰,我不是颜控,可还是经常会被他这张脸蛊得一愣。
看我坐着,他一愣,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
「没事,我打算跟公司请一阵子假。」
江驰笑着伸出手,想揉揉我的头:
「辞职都行,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我轻轻躲开了。
江驰的手讪讪停在半空,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
「为什么请假?」
「最近累了。」
要算打工生涯的话,我可能打了九年的工,也该累了。
从上大学我就开始勤工俭学,刚毕业的时候,还是我养着江驰。
那会江驰跟家里断了来往,和他的好兄弟创业。我们还在外面租房子,日子过得入不敷出。
为了省五百块的房租,我多坐一个小时地铁,上早八的班要五点三刻起床,加班到九点的时候,回到家洗漱好已经十一点,往床上一躺我可以秒睡。
那个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钱,最夸张的时候我和江驰一周都说不上一句话。
但是他再晚也会回家,
有一次他忘带钥匙,我半夜惊醒发现他不在身边,看了手机消息,推开门才发现他已经坐在门外睡着了。
他怕敲门会吵着我,索性就在外头眯一会。
最穷的时候就是头一年的冬天,公司拖欠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年底实在没钱了。
那天江驰去地铁站接我。
我们从地铁站经过天桥,天桥底下新开了一家火锅店。
牛油火锅是他们家的招牌,排队的人很多,热腾腾的蒸气裹着香味往人心里撞。
江驰说以后有钱了,咱们第一顿饭就吃火锅,就他们家,咱们点微辣牛油番茄鸳鸯锅,再点十盘肥羊卷。
「为什么是十盘?」
「五盘看,五盘涮。」他说
「呸,我不跟吃鸳鸯锅的人吃火锅。」
「你这人怎么还搞红白锅对立?我还不跟吃甜粽子的人说……」
江驰还没说完,就被口水呛着了,他剧烈地咳,我慌忙去拍他的背。
拍着拍着,我们对视上了,忽然就开始笑,笑得直不起腰,笑到旁边来往的人都盯着我们看。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那会我们到底在笑什么,可能就是穷开心。
后来我们有点钱了,可是那家火锅店关门了,我们没能吃上。
回忆一旦开始,往往很难收住。
想到过去,我忽然就红了眼圈。
「怎么哭了?」江驰忽然慌了,忙为我把眼泪擦了,「别哭啊。」
「没事,就是不想上班了,太累了。」
我靠在他的身上。
「乖,你好好歇着,领导不批你的假我们就辞了,好不好?」
江驰蹲下身子很认真地看着我,他眼里的温柔几乎可以溢出来。
八年过去了,那个冲动莽撞的富二代江驰已经有了一点成熟男人的样子了。
我知道不应该,可看着这张脸还会舍不得。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衬衫:
「江驰……你今天能不能陪着我……」
我在心里想,如果他留下来陪我,我就和他把事情摊开说明白。
分手也好,回头也好。
我们在一起八年了,总得有一个结果吧。
「今天有个很重要的会,但是我早点回来。你补个觉,看会剧,看看小说,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我松开了手。
江驰给我掖好被子,像平常一样在我头上亲了一口:
「乖,快点睡觉,这个月的碗我都洗了好不好?下个月是你生日,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好不好?」
我点点头,江驰才放下心来。
我看着他轻轻关上卧室的门,外头的门也关上了。
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5
「我同意。」
我低头签了字,把器官捐献登记表推给眼前的女医生。
医生姓安,人长得白净,看样子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她一脸关切地问我:
「你家人同意吗?如果到时候你家人不同意,可以代为撤销。」
「我没有家人。」我笑了笑,「能捐的都捐了吧。」
捐了以后还有人定期给我扫墓呢。
我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歉意。
「你不用在意,没关系的。」
「……其实你的情况没那么糟,要乐观,心情很影响病情。」她竟然比我还有些不安,「化疗和靶向治疗会影响胎儿,所以我不建议……」
「我知道。」
我搜过了,如果是轻症,还可以试试看,也许母子平安。
但是是重症的话,医生不太建议保留胎儿。
如果有家人陪着我一块,医生或许会和他们一块唱双簧,说我其实病得很轻。
我昨天看到贴吧里有人说,骗一骗病人,病人心情好了后,奇迹真的出现了。
可惜没人骗我。
总不能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像我一样吧。
「……孕七周的话,他大概多大啊?」我低头笑了笑,「其实我都没感觉。」
「有胎心了。」
「那他的心真的会跳吗?」
「会的。」安医生应该很喜欢孩子,说到这忍不住微微笑了。
「真好啊。」
我算了算日子,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年五月就该生了。
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
看我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下,写了个纸条给我:
「这是我的电话,微信也是这个,要是有什么情况你直接联系我吧。」
「谢谢你呀安医生。」
回去的公交车很挤,我坐在座位上,给安医生发了条消息:
「安医生你好,我网上搜了,他们说怀孕和晚期一样都会恶心,吃不下东西,我分不太清。」
正等安医生消息的时候,忽然有个人推了我一下:
「小姑娘,这是老弱病残孕的座位,你起来让一让人家老大爷。」
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我面前,旁边是热心大妈。
「小姑娘年轻力壮,站一会不要紧的。」
车里纷纷开始帮腔。
我掏出病历本,笑道:
「我怀孕还胃癌晚期了,快死了,能坐一会吗?」
全车骤然安静下来,那一刻我觉得全车人的良心大约都遭到了拷问。
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我忽然觉得整个人痛快了起来。
是啊,都要死了,我还怕什么呢?
6
「我想吃火锅。」
沸腾的红油锅底,江驰涮下一片毛肚,十五秒捞起来夹给我。
我咬了一小口,很脆很嫩。
可是想咽却咽不下。
从两天前,我发现吞咽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半年前我就开始胃疼,偶尔会觉得恶心想吐。
我以为是我经常不吃早饭,吃饭也不规律的原因。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就饥一顿饱一顿,吃饭也从来不在饭点。
身体从很久以前就跟我提醒了,可我没放在心上。
我借着擦嘴,把毛肚偷偷吐在纸巾里。
「还是要吃白锅。」
我说完这句话,江驰才要嘲讽我打脸,忽然他的手机亮了。
他低头迅速回了个消息,脸上有一丝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微笑。
我托着腮看着他。
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生病的人要是我呢?
为什么那些伤害别人的人就能长命百岁地活着呢?
生日歌响起,海底捞的工作人员已经推着蛋糕和灯牌走过来了。
蜡烛为我点上,他放下手机看着我许愿。
江驰你要长命百岁啊。
「礼物喜欢吗?我可是做了功课。」江驰开始邀功。
是一把牛角梳子,质地温润。
「喜欢。」我笑着点点头,「江驰,吃完饭我想去咱们的新家看看。」
「好,今天你过生日,都听你的。」
江驰侧过身为我系好安全带,碰到我的手臂时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么瘦啊,减肥呢?我又不嫌你胖。」
「最近没胃口。」
怎么说呢,有时候他其实挺粗心的。
这两个月里,我跟他在一起,没有说姨妈来看我所以不能羞羞,没有病恹恹地窝在被窝里说肚子疼。
他也忘了问。
我想到姜琳给他发的微信,有一条是生理期请假。
「江老板,肚肚痛痛。」
「怎么了?」
「女生的事怎么能跟你讲嘛!」
表情是一个趴着打滚的小猫咪。
江驰批了她两天假,她开心地发了个爱你。
江驰没有再回复。
车窗开了一点缝,晚风夹着香樟树的气息吹在我的耳边,外头是斑斓的霓虹夜景。
其实我是不相信江驰会出轨的,因为证据很单薄。
刚毕业的小姑娘玩的这种茶气又刻意的手段,我一眼就看穿了。
撕开的包装可以是刻意放进去的,推迟领证也许不是因为姜琳。
他不一定喜欢上了姜琳,但是在爱我这件事上,他一定动摇了。
明明可以选男同事送他上楼,可以礼貌拒绝她越界的聊天,可以不要秒回信息,可以再坚定地爱我一点。
就像当年的除夕夜,如果他在我受委屈的时候犹豫哪怕一秒钟,我都不会跟他走。
爱是坚定的选择,爱是不会动摇的。
一旦动摇,跨出那一步只是早晚的事情。
这会是散步的点,进门时能看到很多邻居,有闹腾的孩子跑来跑去。
有个小男孩跑得太快,撞到了我。
我下意识护住肚子。
「对不起啊,李沐泽!你给我过来道歉!」
男孩的妈妈揪着小男孩过来给我赔罪。
「姐姐这么瘦,你把她撞倒了咋整?」男孩妈妈是东北人,一嗓子给男孩镇住了,「你要是碰到了老弱病残,警察叔叔就会把你抓到警察局……」
男孩蔫了,低着头不说话。
「没关系的。」我忙蹲下来哄他,「姐姐没事。」
「你们是住楼上吗?」李沐泽妈妈问。
「嗯,装修还没看好呢,不急。」
「那就是快结婚啦?」
我一愣,抬头看了一眼江驰。
江驰还没接话,电梯门已经开了,打断了对话。
房子是毛坯房,我们当初就看中它采光好,马路对面是幼儿园,再走两条街就是小学和中学。
我把窗户和灯打开,习习晚风灌入房间,房子里忽然有了一点生气。
我拉着江驰的手,笑着把对面的学校指给他看:
「你记不记得,买这个房子的时候,你跟我说老师请家长肯定特别方便,到时候咱们就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去挨骂。」
听我这么说,江驰忽然就笑了。
「我记得,你还说怎么就一定是挨骂呢。」
「然后我还说了什么?」
「你说,如果像你一样一定是拿奖状,作为优秀家长发言。」
「卧室很大,可以做个隔断放两台电脑,你大二那会就不打游戏了,我觉得很委屈你。」
「厨房要装排风,你肯定要在家里吃火锅的。」
「你说这里要做乐高墙,以后陪女儿在这里拼乐高。」
我站在旁边,笑着看着他打开回忆的魔盒。
那些爱过我的事情,他原来都记得。
可是当初紧握我的手,又是什么时候松开的呢?
依稀间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成熟稳重的男人慢慢和回忆里那个除夕夜拉着我夜奔,张狂莽撞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像又不太像。
我不想哭,可是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
江驰愣住了,慌忙去为我擦眼泪:
「怎么老是哭啊,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把头枕在他的肩膀,停好一会,闷声说道:
「江驰,我好想回到以前啊……」
「以前?以前咱们最穷的那会啊,那有什么好的,天天挨饿受气,哪能像现在,你想吃火锅咱们就去,想请假就请他个十天半个月……」
是啊,以前很穷,我跟江驰整天挨饿受气。
有什么好的啊。
可我为什么总是怀念呢。
7
「我好像越来越糟糕了,可是我觉得不是很疼。」
安然医生没有回我消息。
我按下抽水键,吐出的一滩血瞬间抽走。
一切又干干净净,如果人的回忆也能这样该多好。
我算了一下这么些年攒下来的钱。
每一分钱都挣得不容易,所以我不想拿来浪费了。
都捐了吧。
我发微信问江驰公司的人事小姐姐,能不能把姜琳开了,再帮我个忙。
在公交车上我就想明白了。
我就是个肤浅的人,我不想死,也不想他们活得那么轻松。
哪有人作恶不遭一点报应的道理呢。
这个人事小姐姐还是我招进来的,二十五岁未婚未育的女孩子,找工作的时候处处碰壁,别人怀疑她要入职光速结婚骗产假。
我愿意录用她,因为二十五岁的我曾经和她一样难。
小姐姐是湖南人,性格和口味一样火爆。
看到那张副驾上暧昧的包装照片和微信聊天截图,人事小姐姐炸了。
「……要不要给江总打个码?」
「不用。」
男女关系,一个巴掌拍不响。
「姐,你放心,你要是踹了他我跟着你干。」
你看,其实女生的标准都一样。
容不得沙子,喝不下绿茶。
不是我一个人敏感。
江驰大概会有半个小时知道这件事,然后发微信或者打电话来跟我解释。
如果他开车回家,也要四十分钟。
我想了想,收拾了东西。
一个帆布包,里面装了身份证,手机和一些现金。
哦,还有那张器官捐赠书要随身带着。
临关门前,我回过头看了一眼房间。
今天阳光很好,也没有风。
洗衣机里还在洗衣服,我出门前顺手把衣服丢进去,竟然忘了今天可能没人晒。
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年。
每个角落都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进门时恭喜发财的地毯,茶几上的罐子里放着我们一起买的、很难吃所以一直没吃掉的糖果,沙发上有一块油渍,是他吃麻辣烫的时候不小心滴上去的,挨了我一顿骂。
不能再看啦,再看就会舍不得了。
「师傅,去火车站吧。」
我叫了辆出租车,关了手机,坦然地往窗外看。
平时看得厌烦了的城市,竟然让我生出一丝眷恋,像是看不够似的。
我贪恋地看着路上的风景,司机师傅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笑道:
「小姑娘刚来呀?」
「不是,是要走了。」
8
当江驰开完会,那些图片和聊天记录已经在公司吃瓜的群里传遍了。
姜琳哭肿了眼睛,趴在工位上呜咽着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跟江总聊骚!」
江驰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去问苏黎。
「苏黎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你发这些有没有想过我在公司要怎么处理舆论?」
「我现在回家。」
他早该知道的,当初跟苏黎打电话说推迟领证的时候,她那么平静就很反常。
原来是憋着在这里报复自己。
微信不回,手机关机。
苏黎从来不会这样,她从来有什么说什么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江驰的怒火慢慢平静下来,他忽然心里很慌,没着没落似的,那天喝多了回来就总有这种感觉。
……她最近挺反常的。
……她会不会跟自己分手?
停好车,江驰冲上楼。
家里没人,但是洗衣机还在工作,甩干的声音让他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可能只是生气,一个人赌气关机出去走走,也许晚上就回来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没出轨,车上的东西不是他的,聊天记录里面也没有擦边的消息。
他对那个叫姜琳的新人只是有一些好感。
她充满活力,没有对上司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他有了一点新鲜感。
有过一点想法,但是没有越轨。
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可爱的妹妹罢了。
仅此而已。
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情。
然后两个人吵一架,苏黎总会吵着吵着就掉眼泪,然后自己蹲下来给她擦眼泪,再认认真真地道个歉,承包下个月的洗碗工程,二人就能和好如初了。
这次也不会例外的。
两个人在一块八年了,吃定了彼此,还能出什么幺蛾子啊。
江驰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沙发上,准备再打一通电话。
在这时候却忽然插入一个电话,是公司副总,一块创业的大学同学张杨:
「兄弟你搞什么?兔子还他妈的不吃窝边草呢!那个姜琳我让她滚蛋了。」
「你赶紧跟嫂子道个歉,糟糠之妻不下堂,你他妈别鬼迷心窍。」
江驰的火被说得噌地一下上来了,怒吼道:
「我才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疯!我他妈什么都没做呢!」
「我连她人都找不到!」
电话那头张杨一愣:
「嫂子不会离家出走了吧?回娘家了?」
「这事兄弟熟,你找找她东西,换洗衣服身份证行李箱啥的都在不在,要是不在了准是买车票回家了,你赶紧跟丈母娘打个电话道个歉,提点东西上门赔不是。」
离家出走?她能回哪?
别的女生要么哭哭啼啼回家,等男生上门道歉,她呢。
苏黎的身世他是知道的,她生下来就被遗弃,是一个拾荒的老奶奶捡到她,把她拉扯大,老奶奶在她上高中就去世了。
所以她一直勤工俭学,自己养活自己。
她能去哪呢。
江驰在房间里翻了翻,没找到身份证,但是换洗衣服都在,所以她不可能走远。
可能只是出去吃一顿饭,逛逛街,刷他的卡就气消了。
24 个小时过去了,苏黎没有回来。
江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再等一天,不行报警吧哥。」张杨拍了拍江驰的肩膀,「这事我熟,一般都给你电话拉黑,然后给你聊天免打扰,其实呀她一直会看手机,你就道歉信息狂轰滥炸,她肯定会回你的。」
江驰隐隐觉得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也许是因为最近的苏黎太反常了。
她很久没亲热地勾着自己的手臂撒娇,也很久没有开心地笑了。
那天他推开书房的门,看她靠窗站在那里,飘渺得像一团捉不住的烟雾。
好像自己走过去她就会散了。
他记得苏黎回头时的那个眼神。
失望又有点留恋。
他第一次看见苏黎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48 个小时过去了,苏黎没有消息。
「报警吧哥。」
9
「您和失踪的苏黎小姐是什么关系呢?是她丈夫吗?」
江驰忽然被问住了。
……不是。
「……是男朋友。」
男警官了然点头,像是说男女朋友吵架啊,正常。
「您想一想苏小姐走之前说过什么话,她会去什么地方,我们会登记。」
会登记,没说的那句话是:
不能立案。
张杨安慰江驰,这种情况不能按照失踪案来办,你又不是直系亲属。
江驰仔细想了想苏黎的性子,当初开玩笑的时候说过的话。
「咱们谈了这么久,你要是对不起我,分手我肯定要跟你闹得很难看,咱们赚的钱我都要带走,当我的青春损失费。」
所以不是闹别扭,是直接分手吗?
那么那天她坐在书房,也是察觉了什么,准备拿分手费吗?
江驰油门一踩,掉头回家。
「不愧是嫂子,在男人和钱之间坚定地选择了钱。」
听了江驰的解释,张杨坐在副驾笑嘻嘻地打趣。
「别开玩笑了。」
拉开书房的抽屉。
存折在,银行卡也在。
……还有
那一眼,江驰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冲上了大脑。
「哥,嫂子卷了多少钱跑路啊……」张杨笑嘻嘻地拍了下江驰的肩膀。
江驰恍若未闻,哆哆嗦嗦拿起手机,反复拨出却还是关机。
黎黎,你接电话啊!
苏黎,我求你接电话啊!
张杨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慌张无措的男人。
他认识江驰九年了,见过他志满,见过他穷困,还没见过他这么慌乱。
像被人抽走了灵魂,瘫坐在地上。
……嫂子把钱都拿走了?
张杨这么想着,试探地推开门。
房间里,江驰背对着他,颓然坐在地上,一手拿着病历,一只手不知所措地抓着头发。
张杨看见他红了眼睛。
下一秒眼泪就掉了下来。
10
企图从字里行间里找到一丝生机,江驰仔仔细细把病历上那几行字翻来覆去地看,看得他几乎不认识这几个字。
……是苏黎的病吗?
……她生病了?
……她怀孕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怎么不说啊?
「我可真是个……」
江驰坐在医院门口,红着眼踩灭又一个烟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词要怎么形容自己。
他看到了病历下落款的医生名字,跑到医院找人。
「你和病患是什么关系。」
医生叫安然,年纪轻,说话却一副看惯了生死的样子。
「我是她男朋友。」
「男朋友不是家属,事关患者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
「安医生,我求求你……我现在找不到她……」江驰六神无主,眼前只有安医生这一棵救命稻草。
「我不能说。」
「那她那天……」
「患者不说的,我也不能说。」
安然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胡渣邋遢,红着眼的男人,她不可怜他,只觉得他挺可笑的。
这要是个好男人,苏黎过来的时候也不会说自己一个人。
「她会去什么地方,你该比我清楚。」安然按下了呼叫铃,「江先生,别耽误别人治病的时间。」
江驰茫然地坐在医院门口。
熙来攘往的车辆,人们低着头行色匆匆。
人们的步履像风,像溪水,匆忙又自顾不暇。
人们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看到了病历上初诊的时间。
那天下午,苏黎在医院里同时得知两个消息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她胆子小,会不会害怕啊?
她那么爱哭,是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哭了很久啊?
江驰不知道。
他应该陪在她身边的。
那个时候他在干吗呢,好像是在应酬,姜琳为他倒了一杯酒,用果汁敬他,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看见穿吊带裙的姜琳时,江驰承认自己的心并不光明磊落。
然后他就打了那个电话,跟她说结婚的事情,再晚点看看吧。
自己先拒绝了她。
所以她才什么都不说。
苏黎是这样的,一旦被拒绝了,就再也不会提了。
大概是因为童年那些经历,苏黎是个很敏感的人,对爱敏感,对不爱也敏感。
就像以前她想养猫,可自己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我们现在不适合养。」
苏黎其实比他更清楚,所以每次只是路过时摸摸猫咪的头。
或者在宠物店隔着玻璃的缝,小心地戳一戳它的爪子。
她明明很想要的,但她还是拉着自己走了。
应该给她买的。
那会经济也宽裕了,只是一只猫而已,说买也就买了。
就像结婚这件事。
其实说结也就结了,剩下的问题人生余下的五十年再慢慢想呗。
可是那会他觉得,两个人已经相濡以沫八年,这八年已经融入对方的生活,好像结不结婚都一样了。
他可真是个孬种,只是一本结婚证罢了。
怎么也吝啬给她。
11
「哥,你登嫂子美团携程飞猪账户都看看,她定了哪里的酒店,买了哪里的车票。」
张杨提醒了他。
她去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县城,又打了个车,订单显示在很偏的村里的一个超市。
山底下有个很小很破的超市和半天才来一次的公交车。
江驰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但是好在村里人不多,所以想问一个异乡人的行踪还算简单。
江驰把照片拿给小超市老板看。
「前几天好像是这个小姑娘来过。」
「不知道遇到什么事儿,坐在那一下午,不说话也不理人。」老板娘补了一句,「后来好像坐公交车走了。」
「她坐在哪?」
「后头山上咯。」老板娘努努嘴,「后面有老坟,都好多年前的了。」
说是山,不如说是个土丘,几步路就爬上去了。
江驰塞了钱给老板娘,老板娘带着他走。
「喏,就坐这。」
一个矮矮的土坟,没有名字,只有一堆烧过的纸灰。
苏黎没有亲人,只有一个高中就去世的奶奶。
苏黎说过以后俩人扯证了,就把他带来给奶奶看看。
「现在不行吗?」
「不行,万一咱俩掰了怎么办?」那会苏黎的表情很认真,「我奶奶对我可好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带你见的。」
「我肯定也对你好,到时候你奶奶就会托梦骂你,怎么不早点带孙女婿来看她。」
「呸,江驰你可拉倒吧。」
「苏黎你摸着良心,我对你不好吗?」
自己对她不好。
她一个亲人都没有,所以她才想奶奶了吧。
那她坐在这里的那个下午,都想了些什么呢?
是跟奶奶告状了,还是关于自己一字不提呢?
江驰不知道。
他不太了解苏黎的过去,只知道她不肯多说,提起家人她就红了眼眶。
记得刚开始跟家里决裂,他们吃了很多苦。
他为了多跑几个客户,赶地铁摔了一跤,把膝盖摔破皮,皮肉和裤子粘在一起,晚上脱衣服的时候疼得他龇牙咧嘴。
黎黎坐在那边帮他上药,埋怨他的不小心。
自己怎么说的来着,他说其实不疼,让她不要啰里啰唆了真烦。
然后她下手就更重了,碘伏摁在他的伤口,他夸张地喊疼。
明明疼的是自己,不知怎么的,她的眼泪却掉下来了。
「喂,别哭啊,我骗你的,真的不疼的。」
苏黎却只是哭,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她人瘦瘦小小一只,能哭出来那么多眼泪。
她好容易擦干眼泪,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江驰,你是有家的,你回家吧,别跟我耗了。」
「我不回去,他们不要我了。」
「哪有父母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呢,不过是气话罢了。」
有这样的父母,她明明知道的。
「不行,他们不要你,我也不要他们。」自己佯作生气,「你再赶我走,我就真生气了。」
她忽然就愣住了,就笑。
女生的眼泪和笑容怎么会切换得这么快,有时候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是她眼睛红红还笑着的样子真的很可爱。
那六年年轻气盛,还真没回过一次家。
后来公司终于像个样了。
「你买点东西上门,跟阿姨道个歉,她应该也很想你。」
苏黎是这么劝他的。
她没有体验过父母给的温暖,只是心软,很容易就原谅别人,哪怕他妈说过那么过分的话。
她说当妈妈都不容易,十月怀胎又辛苦把他养大,别让她伤心。
不等自己感动呢,她又气鼓鼓地补上一句:
「但是我可不见她。」
好吧,还挺记仇。
十月入秋,晚风和回忆都如刀锋利,一下下凌迟着心。
江驰的眼前忽然就起了雾。
他哆嗦着手点烟,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眼前。
他的喉咙和心口像是压着一枚千斤重的橄榄核。
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刺得他喘不过气。
他都做了什么混蛋的事情啊。
等他找到她,立刻就给她买一只猫。
然后不管她愿不愿意,扛着她就往民政局跑。
然后再也不要她洗碗,不跟她玩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做饭了,都得他来。
「奶奶,对不起,我没把苏黎照顾好,苏黎生我气了。」
「我不知道她还肯不肯原谅我。」
「您保佑我找到她好不好?」
12
苏黎最后的行程就停在这里。
她没再用软件买票,也没有订过房间。
江驰发了朋友圈,也发了微博。
还是辅导员看到朋友圈找到了他。
「我听学生说有人见过苏黎。」
「在学校里。」
她回了他们大学的那座城市。
「没看到你朋友圈我还以为你们结婚了。」
「当年你们恋爱那点事在那届真是传疯了。」
不等他去学校里找,然后就是医院的消息。
那些消息如潮水来得太汹涌。
悲伤是不会给你时间准备的,它蛰伏在角落里等着给你一击痛击。
「捐献书都随身带着。」
「真可惜,还那么年轻啊。」
医院里来往的人神色匆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痛哭和眼泪。
这里的死别连神明都习以为常,路过都不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人间。
他追在她身后,可总是晚一步。
她一定是很讨厌他,所以什么都不留给他。
「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男朋友……」
「这些东西按规定,是不能给你的,你不是家属。」
「我求求您。」
江驰拉着护士的衣袖,重重地跪了下去。
护士抱着遗物箱,一脸为难。
「我求求您……」
「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来往的行人纷纷侧目。
「你别这样,我也很难,这些东西都是要交给警察,让家属领取的。」
「如果没有家属领取呢。」
「可能销毁,总之不可能随便给别人的。」
张杨拉过江驰,连连跟护士道歉。
「别为难人家,人家也是工作。」
「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找找警局的哥们儿,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你再闹,我可不好弄了。」
张杨半哄半骗才把江驰拉开。
「先吃个饭好不好?你撑得住我也撑不住啊。」
「我们去吃那家吧。」
江驰两天没吃饭了,如今肯说一句,张杨如获大赦。
车停在大学门口。
那家牛肉汤还开着。
夫妻俩已经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在阳光下追逐笑闹。
「是江驰呀。」老板娘认出了江驰,一脸惊喜,忙往他身后看,「黎黎呢?她没跟你一起来呀?」
……
牛肉汤和热气腾腾的酥饼端上来了。
张杨知道他吃牛肉汤吃伤的毛病其实还没好。
因为江驰吃得太机械了。
反胃的感觉涌上来的时候他就拼了命地吞咽,逼迫自己咽下去。
张杨几次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皱着眉头看江驰吃完了。
他吃完了垂着头也不说话,张杨看不见他的脸色,就看他眼泪一滴滴掉下来,他将头深深低下去,泣不成声:
「我是想娶她的……」
「可是我不知道黎黎还愿不愿意嫁给我了。」
「我再也不能知道了。」
13
张杨帮他把苏黎的手机拿来了。
密码是他生日,他知道。
先是微信,跳出来的第一条消息是他发的:
「黎黎你别生气了,等你回来,我们去买一只猫猫好不好?」
往上拉是几条没有提示的消息。
「黎黎,你别犯傻,你看到消息给我回个电话。」
「黎黎,我错了,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苏黎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你发这些有没有想过我在公司要怎么处理舆论?」
「我现在回家。」
这些消息没提示,说明她都看到了。
有一个安医生的备注。
「安医生,不好意思又打扰你了。」
「我实在没人能说话了。」
两条消息之间间隔了半个小时,她说:
「医生,我很害怕,我不想死。」
安医生也许在睡觉,没有回她。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她没有再打扰她。
是那天吃完火锅回来,凌晨三点,那会自己在她身边熟睡。
她宁愿和一个几面之缘的医生说话,也不愿意喊醒自己。
她对自己到底有多失望啊!
「医生,如果不是很疼,是不是就不严重。」
「不是,不疼也可能是扩散得比较严重,症状反应因人而异。」
「这样啊,谢谢医生。」
江驰呆呆坐在地上,一个个点开她看过的 APP。
淘宝她搜过婴儿服、男冬装和领证头纱。
知乎她搜过胃癌晚期怀孕,胃癌能活多久。
豆瓣她申请加入癌症日记小组,昨天管理员才同意她入组。
她还定位在大学附近,搜了一下租房。
江驰忽然想到了她那天说的。
「江驰,我好想回到以前啊……」
她想回到过去,是因为过去有一个江驰吧。
那个江驰会为了追她吃了一年的牛肉汤,会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边,会在一穷二白的时候也坚定地把她抱在怀里,说「我要给你个家。」「不用到处找房子,没人可以赶我们走。」
他还记得苏黎答应他的那天。
那天他在楼下等苏黎下课,气象台发布了大风预警,妖风吹得他七荤八素。
这是第九次告白。
江驰以为她又要像前八次一样拒绝自己了。
可苏黎红着脸点了头。
好像八面风止,全世界都安静。
那会的江驰不像现在的江驰,说爱她,却总让她等。
14
「真正想离开的人,不会告别。
她只是挑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裹了件最常穿的大衣,出了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江驰开始失眠,有时候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睡着还是醒着。
神经内科的吴漾吴医生都不肯给他开太多的药。
半片一片地开,没有富余。
张杨觉得江驰疯了。
因为他花了很多钱去找所谓的通灵师。
当然是骗子居多,收了钱编了很多话。
假得连张杨都听不下去了。
说什么黎黎原谅他了,黎黎愿意嫁给他,黎黎其实从来没讨厌过他。
江驰偏着头仔仔细细地听着,听到黎黎愿意嫁给自己后温柔地笑了:
「那您让她等等我。」
他常常有黎黎还在的幻觉。
热水还在放着,刀片也很锋利。
她的洗发水还没用完,毛巾也还挂在浴室。
江驰还记得她说这个牌子的洗发水又便宜又好用,可惜快停产了。
她以前经常问自己喜欢她什么。
自己总说是喜欢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
其实是他打死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喜欢她是一见钟情。
在他网吧包夜出来的时候,看她为拾荒的老太太打了一份热腾腾的汤和酥饼,说是免费送的,其实自己偷偷付了钱。
那个时候是深秋了,昏黄的灯光映着一团清晨的雾气,照在她的脸上,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当然了,就是打死江驰,他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喜欢的是她这样善良的姑娘。
那群狐朋狗友都说喜欢胸大的,皮肤白的,好家伙,自己一开口说喜欢善良的。
那多没面儿啊。
所以他就说,喜欢她那一头长发。
其实长发短发都行,就是秃头也没关系的。
他都喜欢啊。
不过呢,苏黎善良归善良,就是太记仇了。
所以就是死了也要把能捐的都捐了。
一点念想也不愿意留给他。
让他连个道歉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里她的味道渐渐淡了,真的很奇怪,女生身上真是有一种香味的。
虽然都说是化妆品腌入味了,但是江驰知道,那种味道跟化妆品是不一样的。
一样牌子的化妆品他看公司里的小姑娘也有,但是那种让他安心的味道只有她身上有。
像猫毛在太阳底下晒过,像雨天温暖的被子,像一切自己熟悉却说不出来的东西。
自己失眠或者生病的时候,只要顺手把她揽过来,然后像吸猫一样埋在她的脖颈,就好像病人到了医院,立马安心下来。
身边都是她的东西,房间还有她的味道,好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随时会开门,然后笑着跟你说:
「怎么样,被我骗了吧?你是不是真哭了啊?」
「好啦,你别生气啦,我洗碗还不行吗?」
至亲离开的那一个瞬间,其实不是最难过的。
最难过的是下午安静的房间,晚上回家抬头时漆黑的窗和午夜翻身时空荡的枕边。
意识陷入黑暗前,江驰许了个愿。
想回到风停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