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完大枪的话,我惊呆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怎么可能?我死都不愿意相信,但我知道,大枪这家伙基本上是不会骗人的。
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好不容易见到的一丝光明,开始泯灭;我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筑起的一道心理防线,行将崩塌。
我想到了一个人,我要先找他问个明白。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了金楚。在泰拳馆门口,我来回踱着步子,烦躁不安,像是在等待一个未知的判决。
金楚出来了,他看到是我,有些奇怪:「是你?」
「有个事情要问你。」我直接开门见山,「上次刀鱼带我来跟你比赛,是不是下了注?」
金楚的面色变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八九不离十了。我接着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来找你就是想确认一下。我感觉你是个实在人,不会骗我。」
金楚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了,瞒也瞒不住。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我的心开始流血:「你放心。」
「上次刀鱼过来带你比赛,之前都下了注,我们馆输了三千。刀鱼特地说过,不要让你知道这个事情。我们有约定。」
一阵眩晕从脚底冲上脑门,我感觉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是了,事情就是这样了,之前我觉得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真相之后,还是心如刀绞。我几乎咬破了嘴唇,对着金楚点了点头表示谢意,转头就走。
他一把拉住了我:「你要去干吗?」
「不干吗。」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别干傻事,你不是刀鱼的对手,他以前是打职业比赛的。」
「我不会跟他打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我控制着自己哽咽的声音,挣脱了金楚的手,朝着前面走去。走着走着,眼泪「哗」地一下就涌了出来。
我在大街上疯狂奔跑,咧着嘴巴号啕大哭。路人都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但我已经毫不在意。
在到训练馆之前,我的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我也已经哭干了。眼睛生涩肿痛,像是被抹了一把沙子。
「云行,你怎么了?」刀鱼看到我这个样子,很是意外。
「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利用我赌钱。」
刀鱼的面色陡然变了,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嗫嚅着:「云行……」
那个时候,其实我是多么地希望刀鱼能够当场否认,就算是骗我,也会让我的心里好受一些。但他没有,他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着,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我想不到你会对我做这种事。根本想不到……切磋交流,为了进步?呵呵,你利用我赌钱,还把我当个傻子一样地耍。你知道吗,之前我是那么信任你,全世界都会骗我,只有你不会……原来我真的是个傻子。」
刀鱼试图解释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干张着嘴巴站在那里,连一个牵强的理由都没有给我。
世界在我的眼中像玻璃一样支离破碎,映照着面前的刀鱼,仿佛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跪在地上,朝着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你是我的师父,教过我东西,现在我给你磕了头,把这些情义全都还给你,从此以后,咱俩再也没有关系。」说完,我起身便走。
「云行!」
身后传来刀鱼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我觉得很累,只想一头栽在地上,就此睡去,不愿醒来。
2
我去酒吧向胡哥辞行,说不干了,准备回老家。
胡哥很意外:「怎么突然要回家了?是不是嫌赚钱太少了?」
我摇摇头:「不是,就是累了。」
「你家不是农村的吗,还是留在大城市机会多些。要是回去,你这辈子就难出来了。」
「大城市是好,可是,这里不属于我。」临走的时候,我又嘱托道,「胡哥,晚上见到晴川,帮我向她道个别。就说我走了,一直以来谢谢她了。」
就这样,我退了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离开。关门的时候,我看到了放在窗台上的太阳花,有阳光照进来,它正静静地开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苦乐都跟它无关。
我捧着它,端详了半天,下楼找了一块有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栽种了下去。
这也算是我在这个城市留下的一点痕迹吧。即使没有人知道,但这起码证明,我曾经来过。
直到火车「嘎吱」一声,徐徐启动,窗外的景物慢慢后退,我才切实地感觉到,是啊,我是真的要离开了,离开这座本不属于我的城市。
在火车上咣当了一天,赶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我在路边的小卖铺里给我爸买了一条烟,又买了两斤水果,直到我付钱的时候,小卖铺的郭大爷才认出了我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不是云行嘛!你看我这老眼昏花的,云行回来了我都没认出来……啥时候到的?」
我讪笑着:「刚下火车。」
「从外面回来看看你爸妈吧?呵呵……」郭大爷笑了起来,「你爸妈天天可想你啦,没事就念叨着俺家云行现在大城市里上班,有出息啦……也是,咱乡里才出过几个大学生,全靠你给乡里乡亲的长脸了……」
听着这夸奖的话,我脸上烫得像着了火一样,匆忙地离开了小卖铺。
走到家门口,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了,心里好像有一根橡皮筋在拉扯,扯得我发慌。「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恐怕就是这个感觉。
我正在门口发呆呢,院子里的大黄发现了动静,「汪汪」地叫了起来。我妈听到动静打开院门,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云行?你咋回来了?」
乡中的灯火摇曳着,我妈身上的风霜比以前染得更多,她老了,鬓角全都白了。我鼻子一阵发酸,急忙装作低下头去抱扑上来的大黄。
「谁呀?」我爸一边说着,一边从屋里走了出来。
「是云行!」我妈高兴地说着,「云行回来了!」
我跟爸妈打过招呼,问:「我弟呢?」
「留在学校住宿,明天放假,就快回来了。」我妈从我手里接过东西,有些嗔怪地说,「回来还买这些东西干啥,净花钱。」
「还没吃饭吧。」我爸不像我妈那样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他内敛了许多,但依然掩饰不住心里的喜悦,「正好,快进屋,饭刚做好。」
「我不饿,在路上吃过了。」
「车上哪能吃好,快点放下包先吃点饭再说别的。」我爸不由分说拿下了我的行李。
我走进屋里,熟悉的摆设映入眼帘,一切如旧,只有人蒙上了岁月的风尘。大黄扒着我的腿站了起来,直舔我的脸。我揉着它脖子上绒绒的毛,自言自语地说:「大黄也老了。」
「是啊,哪能不老。」我妈把盛满了玉米面稀饭的碗端了过来,放到我面前,「今年过完年,大黄都七岁了。」
我端起瓷碗,喝了一口玉米面稀饭,久违的清香渗进来,带着一股安静的气息,顷刻间化解了在城市里经年之下累积的戾气。
在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离那城市远了,确实远了,我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一口稀饭下去,灵魂归位。
「云行,你咋说回来就回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妈虽然挺激动,但心思细密的她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你在外面工作还好吧?」
「嗯,还好……」我有些心虚地应付着,「就是想家了,最近公司里又没多少事,就请个假回来看看。」
我爸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我不知道自己那点小慌乱能不能逃过他的眼睛。俗话说,知子莫如父,或许他看出来了什么,但只是说:「大城市压力大,活得光鲜,但也不轻松啊。云行,要是在外面倦了,就回家来吧。」
我只能含糊着道:「反正这几天没事,我就在家里歇歇……对了,爸,我听说咱家这边被征地了?」
「不光是咱家,还有别的村里也都这样。乡里那帮当官的,不喝老百姓的血就没法活,欺上瞒下的,村骗乡,乡骗县,一直骗到国务院,一亩半地才补助九百块钱……」我爸还没说完,就被我妈给嗔怒地打断了:「哎呀,你越老越糊涂了!孩子刚回来,你就说这些个做什么!不说这个,说点别的!」
我也不想跟父母扯这个事,让他们窝火,于是就引开话题,给他们讲些外面的见闻,说到高兴处,我们一家三口都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大黄蹲在地上,不明所以,只是快乐地摇着尾巴。
3
晚上,我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被褥间有一股淡淡的乡土味,我在这床上睡过很多年,又离开过很多年,但最后,我还是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痕和落寞,如同一只被大雨淋透了的鸟,躲在屋檐下偷偷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我闭上眼睛,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梦。本来觉得应该睡得很踏实,一晚上却醒了好几次。每次睁开眼睛,都有一种悬空的感觉。
我忽然很害怕,难道这里也不属于我了吗?
早晨起来,家乡呈现出一种跟城市里截然不同的景象,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笼罩着淡淡的朦胧,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植物和牛粪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肺里充满了熟悉的气息。
我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里是不会抛弃我的。
我在村头闲逛了一阵,觉得无聊,一时间心血来潮,便做了几个柔术的动作,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大云哥?」
我回头一看,哟,这不是映霞嘛。
映霞在村东头住,上初中的时候比我低两级。小姑娘长得挺水灵的,就是脑子不太聪明。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考语文填空,上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她竟然在下面写道「请你不要告诉他」。
那试卷传出来后,整个学校都疯了。所以映霞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一直留在家里务农。我给她挥手打招呼道:「映霞啊,这么早。」
映霞双手一拍,激动地喊了起来:「哎呀!大云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有些尴尬:「昨天刚回来的。」
「我说呢……」映霞高兴地拽着我的衣服仔细打量,「大云哥你看你都瘦了,我都一两年没见过你了。对了,你刚才练的啥武术啊?」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给她解释,随口说道:「……街舞。」
「大云哥你真厉害,还会街舞呢!从大城市回来就是不一样。」映霞带着崇拜的表情看着我,「大云哥你还走不?」
面对映霞的眼神我几乎尴尬到要死:「哦,可能……过一段时间会走。」
「大云哥,你走的时候带上我吧,我也想出去见见世面。在家里真是呆够了。」
我问她:「你出去干啥?」
「打工呗!我要跟大云哥一样出息。」映霞的脸上带着某种向往,露出了憧憬的表情,「大城市里有好多汽车,好多高楼,我要去那里。」
我心里暗叹一声,汽车高楼是多,可那都不是你的。看着映霞神往的表情,我说:「映霞啊,大城市里可不好混,很累人的。」
「能有多累人!」映霞一甩辫子撇了撇嘴,「能比在家里还累人?见天干活!」
我苦笑:「在家还有活干。你到了大城市里,可能连活都找不着。」
「你就是骗我!我看你根本就不想带我出去。」映霞有些生气,拽着我的胳膊说,「我想出去,去大城市里。大云哥,你只要带我出去,你让我干啥都成。」
我心里一紧,看着映霞那清澈的眼神,我明白像这样毫无涉世经验的姑娘去到大城市里,最有可能会沦落成什么。她跟晴川不同,晴川是冷漠的坚强;她跟小倩不一样,小倩是狡猾的坚韧。像映霞这样的姑娘,到了大城市会被分分钟吞没。
所以我假装呵斥道:「该忙啥忙啥去,别给我添乱了!映霞我告诉你,大城市里全是坏蛋,女人不能去!」
「大云哥你当我是傻子!大城市里才没有坏蛋呢!大城市里全是高楼汽车!」映霞生起气来,一扭头甩起辫子就走,边走边气呼呼地说,「你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去!反正我一定要去大城市里!」
我看着映霞娇俏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是一条都做不到。我决定赶紧回家,尽量不出门了,要不然被邻居看到,问这问那的,徒增尴尬。
我本以为,回到家乡就能与世无争了,却没想到,这里也不是清净地。
我刚回来没几天,就惹出了天大的祸端。
那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干活,忽然感觉背后一阵风扑了过来。我刚一回头,就被抱住了,接着就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喊声:「哥!」
是弟弟!我惊喜地看着他的脸,一年多没见,这小子的个头也长起来了,下巴方方的,有棱有角的,嘴上还有层黑黑的绒毛,已经要长成大人了。
弟弟一把挽住我的膀子:「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两天。你现在学习成绩怎么样?」
「哎呀,哥,你怎么一回来就说这事,好不容易放个假你也不让我心里轻快。」弟弟撅起嘴来,「你再问我学习的事我可跟你翻脸了。」
「不问不问。看把你急的,肯定是学习不咋地。」我呵呵笑了起来。大黄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我跟弟弟跑来跑去。
我跟弟弟又唠了会儿家常,他问我:「哥,这次回来还走不?」
「呃,看看情况再说吧……」我敷衍了过去,忽然想起映霞的事,随口问道,「那个映霞,她还没有订婚呢?」
「没有呢,那妮子脑袋瓜不好使,但心却野得狠,总想往外边跑。」弟弟一边揉着大黄的肚子一边说,「她家里也给她说过几个,她都没相中,非要想着去大城市里。哎,就她那个脑袋瓜子……」
这时我妈出来喊我跟弟弟:「云行,云卷,吃饭。」
弟弟一边吃饭一边问我:「哥,你在外面做啥工作?」
「主要就是做一些销售之类,天天跟客户打交道。」我张口就来,脸上又开始发烫。
「那不错啊。等你以后干大了,自己开公司,我也不读书了,去给你帮忙去。反正现在上大学也没啥用。」
「胡说!」我训斥道,「谁给你说上大学没用的?上大学才是你真正学东西的时候呢。就凭你现在高中里学的那些知识,去社会上能顶个啥用?」
「俺班长给我说的,」弟弟不敢大声说话,小声嘟囔道,「他说他哥大学毕业都快一年了,现在还没找着工作呢……」
我心里一阵发虚,筷子差点掉了,急忙说道:「别听他乱讲,那是少数,你以后给我安安心心学习就行了!」
我妈拍了我一下:「好了好了,你俩都别说话了,赶紧吃饭吧,菜都凉了。」
弟弟还想说什么,忽然院子里的大黄「汪汪」地叫了起来,声音异常的愤怒。
我爸放下筷子,脸色一沉:「又是那帮家伙。」
我妈着急起来,一推我:「云行,快点出去把大黄给拴住,别让它一会儿咬人!」
我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但看我妈神色紧张,也不敢耽误,急忙到院子里把大黄拴了起来。这时就听到门口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弟弟跟着我跑到了院子里,使劲攥着拳头:「我去他大爷的,那帮流氓又来了!」
4
七八个人踹开院子门,一脸豪横地走了进来。一瞅那样子,就是本地的二流子。
来的都是陌生人,除了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外。他脑袋大脖子粗,还戴着一条小拇指粗细的金链子,此人就是我们乡里的一把手——乡委书记常高。他从小不学无术,偷鸡摸狗,还常扒寡妇门,后来却凭着老子的关系,混到了这一步。
「吆喝,大学生回来了。」常高看到我,肥胖的脸上似笑非笑地抖动了一下。我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常书记,今天可是周末。」我妈看形势不对,急忙上前搭话道。
「是啊,你看我们多不容易,周末还得找你们做工作。」常高眯着眼睛,脸上的肥肉都快挤到一堆去了,「怎么样,我让你们考虑的时间够长了吧,有什么结果?」
我爸阴沉着脸,干瘦的身材杵在那里,跟常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常高背着双手,踱步到他面前:「老席,到底怎么着啊?」
我爸沉着脸说:「九百块钱买我一亩半地,门都没有。」
「有门没门不是你说了算,这是公家的事。」常高脸上的肥肉抖起来,冷冷一笑,「三天之后,不管你同不同意,乡里自动就会把你家的地划走。你现在要是不签字,到时候连九百块钱都没有。」
我爸的脸色愈发深沉:「我打听过了,对于补偿用户不满意无法签署协议的,应该送到县里的监管部门去裁决。我已经往上递了申诉材料。」
「哈哈哈……」常高竟然仰着脖子大笑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我爸胸脯上,「我今天过来就是给你下达这个申诉通知的!」
我爸拿起纸来看了几眼,顿时气得浑身哆嗦。我从他手里接过通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公文:
「根据您的申诉事项,我县作出以下处理意见:
征收土地工作能进一步优化土地利用布局、推进土地资源的节约集约和高效利用,是为各级领导所肯定的创新举措。在土地征收过程中,得到了广大群众的积极支持,他们识大体,顾大局,用实际行动支持家乡的开发和发展。经过组织认定,你所提出的补偿要求不符合我县政策,给土地征收过程带来了很大难度。并且投诉人所反映的与事实也并不相符,我县工作人员在走访的过程中,并未发现野蛮征收和执法不当的行为。一直以来,乡里领导都在耐心地开展土地征收工作,整个过程都是按程序、按步骤进行,合理合法,请给予配合。对不予配合者,乡里有关部门有权强制执行。对寻衅滋事者,做相应处理。」
下面就是落款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公章。
这简直是公权私用,太过分了!我扬着那张纸吼道:「这是什么狗屁通知,你们都是一伙的,根本就是官官相护!」
「你特么刚吃几年盐,敢这么跟我说话!别以为你上了个什么大学就了不起,在乡里还没有你说话的资格!」常高一屁股坐在石墩上,抬起头用下巴对着我,「我告诉你,在这乡里,我说的话就是圣旨!只要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你们就得听我的,要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我怒了:「你们到底还讲不讲法治!」
「哈哈……」他们全都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抖开包袱的相声,常高用手拍着大腿说,「你这大学生是读书读傻了吧,法治?你说法治我都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无所顾忌的笑声充满了嘲讽,弟弟忍不住大骂道:「你们笑什么笑!回家笑你妈去!」
「小崽子你给我说话注意点,再给我满嘴喷粪现在就办了你!」常高猛然止住了笑容,小眼睛里迸射出一道暴戾的眼神。他带的那些二流子也开始撸袖子,蠢蠢欲动。
我一看事态要变糟,正想办法补救,不停狂吠的大黄却猛地一下挣开了绳索,「呼」地就朝着常高扑了过去。
我暗道一声糟糕,想伸手拽住大黄,可它的速度太快了,像是蓄力已久的弹簧一般崩了出去,一口就咬在了常高的大腿上!
众人顿时一阵骚动,常高疼得「嗷嗷」直叫,肥胖的身体在地上连滚带爬,想甩掉大黄。可大黄犯了邪劲,死咬住不松嘴,还来回晃着脑袋拖拽。
那些二流子一拥而上,混乱中,也不知道谁砸了一板砖,大黄哀鸣一声就翻滚了出来。
「大黄!」弟弟爱狗心切,竟然冲了上去,跟那些家伙厮打在一起,急得我妈不停地大喊:「老席,老席,快拉住云卷!」
我爸过去想拉住弟弟,却一下子裹进了混战里,被连踢带踹地打倒在了地上。我的脑袋里「嗡」的一下,无明业火蒸腾,杀心顿起。
某种久被压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火掠一般将我点燃。
就在我母亲的哭喊声中,我冲了过去,但我不是去拉架的——迎面的一个光头咧开嘴巴刚要对我挥手叫骂,我一拳就干在了他的脸上!
我没有丝毫的留手,巨大的愤懑让我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疯狂呐喊,每根神经都是一头躁动的野兽,理智已荡然无存。当面前光头的脸震荡变形,整个鼻骨扭曲的时候,我的快意澎湃地释放了出来,在心底深处大喊了一声「爽」!
我一退再退,本想与世无争,却没想到,常高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脸上正中一拳的光头无力地倒下了,那姿势像一根软下去的面条。院子里的躁动短暂地静止了一下,常高跺着脚大喊起来:「你敢动手?信不信今天我打死你!」
跟随他的流氓团伙得到了指令,一股脑向我扑来。我爸跪在地上,使劲地拽着其中一个家伙,急得大喊:「云行,你快跑!」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我转过头看着父亲,他瘦弱的身躯正死死地拽着一个年轻力壮的黄毛,那黄毛不停地踢打着他,厌恶的表情像是在试图甩开一坨牛粪。父亲焦急地喊着,他脸上那饱经了几十年的风霜让我想哭。
难道这就是我一家四口,连同一条狗的命运?
如果命运是如此无情的话,我再也不想忍受,此时此刻,我只想扼住命运的喉咙,然后再把一口浓痰狠狠地啐在它的脸上。
大爷的,玩逑去吧!我没有给第一个冲过来的家伙任何机会,刚一接手就放翻了他。后面紧跟着一个长头发的家伙跳了上来,他表情扭曲,满脸都是暗疮,最让人恶心的是他还在耳朵上扎了一个女式耳钉。
我擒住他挥舞过来的手臂,一个标准的转身屈膝双手背负投就使了出来,这家伙的身体绕了一个弧线再加上重力加速度,像从高空砸下来的麻袋一样摔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把尘土都荡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只烤熟的大虾,一动也不动了。
这一下其他人面有惧色,不敢再往上冲了。我弟忽然大喊了一声:「哥,你小心!」
常高不知道什么时候抄起了院子里的铁镐,挥舞着朝我奔来。他肥胖的下巴和黑紫色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发出「喝喝」的喘息声,像是一座移动的肉山:「小崽子你彻底反了,连我带的人都敢打!」
还没等我动手,弟弟就捡起半截砖头飞了过去:「去你大爷的吧!」
半截红砖「嗖」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常高的大脸上。他一把丢了镐头,双手捂着脸转圈价大喊:「反了反了!」
我朝他飞奔过去,带着满身的杀气,剩余的几个流氓都躲得远远的,无人敢拦。
我一只手拽过来常高捂着脸的胳膊,另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衣服领子,往上一跃两条腿就盘上了他肥胖的上身,毫不犹豫地用出了「飞身十字固」。常高的身体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就被我牢牢地降服了。
「断了!断了!快放开……」他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两条腿急得乱扑腾。我把心一横,按紧他的胳膊,腰上猛地使劲一挺,「咔吧」一声脆响通过肉体这种媒介传到了我的耳膜里。
随着常高声如裂帛的惨叫,我忽然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练了这么长时间的柔术,我终于可以毫不留情地痛下杀手了。就如同一个内心对禁果充满了向往的少女,终于可以结束了自己冰清玉洁的处子生涯。
5
常高被废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全村全乡。
「老席,老席啊!」隔壁邻居二叔和好几个乡邻一进门就叫了起来,「老席啊,快让你家老大出门躲躲去吧,还有让老二也跟着出去躲躲!那常高是什么人啊,你们不知道?怎么敢动他,这不是找祸事吗?」
此时的我方才后怕起来,知道自己闯了祸了。弟弟在查看大黄的伤势,不时抹着眼泪小声地啜泣。我妈没有说话,失魂落魄地靠在门栏上坐着,愣愣地看着我爸。我爸则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底下扔了一地的烟头。
「老席啊,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可不是小事!」二叔见我爸不吭声,急得原地转圈,「那常高的势力你不清楚?别说乡里,就是县里他也有人呐!他小舅子在县里的人大,还开着公司,跟常高来的那些二流子,就是他小舅子公司里养的一群打手,那都是专门对付钉子户的!黄庄的老余头不愿意拆自己家的鸡棚,腿都被他们打断了!老余头家儿子跪在县委门口哭了两天,有谁敢搭理他一声?这帮家伙有人、有钱,啥时候吃过这亏?老席啊,你得赶紧想想办法!」
二叔一番话说完,几个乡邻纷纷点头称是。一个邻居说:「这事闹大了非进去不可。县里都是他们的关系。」
我爸叹了一口气,抬起头:「那现在可咋办?」
「跑啊!还让他俩在家里等着被报复?」二叔用手点着我跟我弟,火烧眉毛地说,「让老大老二都出去,出去躲一阵总比现在强!」
「跑?往哪跑?我这要是一跑真成事了,他们给我扣上什么帽子都有可能,说不定通缉令都能发出来。」我太了解这帮人的把戏了,「就算我跟我弟跑了,那我爸我妈呢?常高能让他俩好过?」
「云行,听你二叔的话,你跟云卷跑吧!」我妈站了起来,攥着衣角的双手骨节发白,仿佛一瞬之间又老了十岁,「只要你俩没事,我跟你爸咋样都成。」
「妈……」我心里疼得像刀割一样,鼻子一酸,赶紧转过了头。
我爸蹲在地上,佝偻着背,一点一点蹭着烟头,直到把最后一点火星给灭了,他抬起头说:「云行,带着你弟先出去躲躲,我们在家里怎么都好说。」
我爸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兢兢业业,遵纪守法,他能说出让我跟弟弟出去躲一阵的话,心里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斗争。但我却不能遂他的意:「爸,这事真不能躲。要是躲了,就全是咱们的错,到以后有多少嘴都说不清了。」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二叔急得恨不得敲我脑门,「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以后!」
「这事不能看一时啊二叔。要是我跑了,那肯定就把责任全推到俺家身上来了。说我们是蓄意伤人,寻衅滋事,攻击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反正,罪名是咋安咋有。你说我跟我弟跑了,我爸妈还在乡里呢,背个这罪名,他们这辈子还能抬得起头吗?」
二叔还有几位乡邻都不吭声了,也都把眉头拧成了一疙瘩。我说的是事实,生活在乡下的农村人,辛苦一辈子也攒不下几个钱,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清清白白地做人。要是连这点脸面都没有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二叔也没辙了,叹了口气:「云行,那照你说咋办?」
在这个时候,我迅速冷静了下来,分析了一下目前形势。在这不利的局面下,我要找出一条最有利的解决办法。命运不仅无情,而且还是一个婊子,谁有本事,谁就能上她。这一次,我决定要想办法上她一把。
「首先,我不能跑,一跑,这事只能越描越黑。」我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常高那边有人,很容易把这事情给定性,一旦定性就麻烦了。所以,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把这事曝光出去,消息不能被封锁了。二叔,你知道谁家有相机?」
「村东头映霞家有。」一个邻居接话道,「这傻妮子托人从城里给捎的。」
我赶紧招呼弟弟:「云卷,你快去映霞家把相机借过来,越快越好!」
弟弟答应了一声,跑出门去。我转头说:「妈,你现在快去扯十几米白布回来,要快一点。」
我妈奇怪:「要那玩意干啥?」
「肯定有用,我来不及给你解释,你先去买回来再说。」支走我妈后,我又对二叔跟几个乡邻说,「二叔,麻烦你们几位帮我一个忙,把村里的人都喊到我家里来。」
「云行,你这到底是要干啥啊。」二叔不解。
「二叔,你先别问那么多了,等回头你就明白了!你先帮我这个忙吧!」
二叔犹豫了一下:「可是,你刚惹了事,就算我去喊,他们也不一定过来啊。」
我迅速想到了一个极有吸引力的口号:「你就说,『揍了乡委书记的大学生有话说』!」
这句话简短有力,包含了三重不容人忽视的信息:
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当时我去上大学的时候,村里的乡亲们开着拖拉机跟农用三轮组了一个团,一直把我送到了县里的火车站。当年的我那就是整个村子的光荣。
现在要提醒他们,光荣的大学生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揍了乡委书记。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反差感就出来了,具有极强的冲击力。
要让所有人知道,人是我揍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但我有话说。一个揍了乡委书记的大学生有什么话要说,这是所有人都感到好奇的。毕竟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二叔领着人出去了。我爸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云行,让你跑你又不跑,你到底是要搞哪样啊!」
「爸,你也别闲着,我还有任务要交给你。」我在纸上「刷刷」写下几行字,撕下来递给他,「你不是会写毛笔字吗?我给你准备好笔墨,等我妈买回来布你就照着在上面写!」
我爸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犹豫:「这,行吗……」
「爸,你就听我的没错。」
一口气忙完这些后,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大黄趴在院子里看着我,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我过去拍拍它的脑袋:「大黄,咬得漂亮。」
我妈很快就扯了白布回来。我跟我爸一起甩开大笔挥毫泼墨,写完之后便挂到了门口。这时我家前面已经围聚了几十名乡邻,看到挂出来的白色大横幅后都一阵骚动。
只见左边的横幅上写着「常高横征暴敛官官相护」,右边的横幅上写着「村民奋起抵抗天理昭昭」。在中间还挂着一块白布,上面写着四个酣畅淋漓的大字「依法治国」。
门前的人越聚越多,弟弟也拿过来了相机。我吩咐他:「把这全都拍下来,一会儿你去乡里找个网吧把视频传网上去,这活你会不?」
「放心吧哥,我玩这玩意儿在行。」弟弟答应道。
门前的乡邻越聚越多,已经围了一百多号人,看上去也黑压压的一片。我往前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我看了过来,刷刷的,像是迎面射过来的一片箭雨。
我也没有时间紧张了,一撸袖子,开始大声说话:「各位叔伯婶子,我席云行今天叫你们过来是有话要说!常高那个混蛋要花九百块钱占我家一亩半地,咱乡里的地,咱乡里的钱被他贪了多少谁知道!我家不愿意卖地,他就领着一群流氓来我家捣乱,砸我家院子,还动手打伤我父母!这家伙横行乡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们都知道,我把他给揍了,还把他的胳膊给废了,但我是正当防卫,我是替乡亲们出气!」
「那混蛋打死活该,你咋不打死他!」村西的王三麻子大声附和。我记得他以前好像挨过常高的打。
「我是大学生,不假,但我这个大学生是咱村里培养出来的!我席云行念了这么多年书,是非好坏咱不是不懂,可常高那混蛋坏事做绝,简直就是天杀的货!」我愤慨激昂,把笔摔在「依法治国」的白布上,「今天就是让各位叔伯婶子来做个见证,证明我席云行是迫不得已才出手伤人!愿意给我作证的,就在这白布上签个名!」
我话说完,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不再喧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小声嘀咕道:「签了名,以后会有牵连的……」
我忽然想起了水浒传里「杨志卖刀」那一节。东京街头,杨志一刀砍翻了泼皮牛二之后,请一众商户陪他去开封府做个见证,一群人前呼后拥,随着杨志去投了官衙。而我站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这些乡邻,却没有人愿意为我签上一个名字!到底是世界变了,还是施耐庵在扯淡?
我爸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说:「云行……」
我转过头看着他。父亲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复杂过,嘴唇在轻轻地颤抖。
猛然间,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父亲「扑通」一声,对着所有人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