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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群架

1

在父亲跪下去的一刹那,我的心摔成了八瓣。

「爸!」我怆然地叫了一声,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身子。弟弟也跑了过来,放下相机抱住了父亲。

「老席啊!」二叔上来拽父亲,却怎么也拽不起来。父亲本来就不太会说话,他就死死地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僵硬的姿势却如同一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胸口一阵抽搐。

「日!不就是签个名字吗,怕他个鸟!我签!」王三麻子猛然喊叫起来,大麻脸从我面前闪过,蹲下去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一摔笔道:「有啥好怕的,还能把我给吃了?人死顶多吊朝天!」

「三哥……」我看着他的麻脸,心里一股热流烫得我说不出话来。

王三麻子签完名,吴寡妇走了上来抓起笔,一边写着自己的名字一边嘟囔:「麻子都不怕,我还怕个啥!我就一个女人还能把俺咋地?常高那色胚子没事就想占我便宜,下次非把大粪泼他脸上!」

王三麻子跟吴寡妇签过名字之后,陆续有人上来签名,大家好像受到了感染,签名的人越来越多,「依法治国」的白布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名字。我扶着父亲站起来,隔着衣服碰触到他因长年劳作而消瘦嶙峋的身体,心里疼得像撒了一把盐。

就在乡邻们挨个签名的时候,村支书保荣领着两个后生跑了过来。他绷着脸,直接训斥我道:「云行,你这是在干什么!」

保荣能当上村支书,完全就是常高一手提拔上来的。在村里,保荣就是常高的走狗。我对他没有好气:「干什么你看不出来?」

「席云行,我告诉你,你这是在蛊惑人心,你这是犯法!」保荣声色俱厉地恶狠狠叫道。

没等我说话,王三麻子就急不可耐地喊了起来:「犯你大爷的法!你就是一条狗,在这里瞎叫唤什么!」

当面被人这么骂,保荣的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他指着王三麻子说道:「麻子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在这里我是村支书,不允许你们胡来!」

「胡来个屁呀胡来!」看着保荣那副嘴脸我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张口就骂,「说好听点你是支书,说难听点你又算个什么东西?谁不知道,你就是一个狗腿子,在这里装什么大尾巴狼?」

周围有人叫起好来。保荣一愣,他没想到我会这么骂他,嘴张了好几下才说:「席云行,你可是大学生,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觉好笑:「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就得惯着你毛病?你还村支书呢,看你那吊样吧,说你是条狗都算抬举你!为了往上爬,你是不择手段,还让你媳妇大半夜的去常高家里,他们在屋里搞什么,你心里没点逼数?」

这一番话算骂到点上去了。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保荣几乎要气晕过去了。我朝着他一呲牙:「还不快滚?等着你媳妇来接你?」

保荣指着我,急得直结巴:「你,你……」

「你大爷!」我一抬手作势要抽,保荣吓得急忙双手挡住脸,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席云行就你这样的还大学生?你白读那么多年书了……」

「呸,杂碎。」我朝着他跑的方向啐了一口。

二叔过来说:「云行,你怎么把保荣都给得罪了,县官不如现管,他好歹是村支书,以后不得给你家小鞋穿呐?」

「反正都把常高给揍了,就已经得罪他了。他就是常高下面的一条狗。」王三麻子接过去话说,「我看保荣这回被杀了威风,以后在村里也摇不起来了。」

「三哥,多谢你了。」我看着他的那张麻脸,发自肺腑地说。他第一个签下自己的名字,这一举动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甭跟我客气。这事要是摊在我头上,我也揍逼养的。」王三麻子一摆手,「云行,你这也是替三哥出了一口恶气。」

「三哥,你跟常高那家伙是咋回事?」我记得他们以前有过节来着。

「原来村口那家饭店不是我开的嘛,这兔崽子天天领着一群人在那吃喝,从来没提过钱的事。有一次他走的时候我让他结账,他不仅不给钱,还把我打了一顿。打我不要紧,可把店也给砸了!好好的一个饭店,我跟俺媳妇攒了十来年的本钱呐……」王三麻子说的时候脸色涨得通红,愤慨不减当年。

说话间,白布上的名字也签得差不多了。我估摸着也快了,果然,村口开始响起警笛声,两辆警车还有一辆白色的面包像野马一般烟尘腾腾的开了过来。

「云卷!快走!」我朝弟弟说道。

「哥……」弟弟看着我,表情复杂。

「再不走一会儿真就麻烦了!你快走,别忘了你还有事要办!」我朝弟弟吼了起来。弟弟一顿脚,说了一声「哥你小心点」,拿着相机转身跑了。

我妈一看警车,立刻慌了,拽着我声音都开始哆嗦:「云行你也赶快跑吧,我跟你爸在这撑着……」

「一开始不跑,现在更不能跑了,妈,你放心,这次我有数。」我指着那块「依法治国」的签名布,对我妈说,「你跟我爸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送到县里去,对他们说,如果他们不管,你们就往市里送,往省里送!」

警车开到我家门口,戛然而止,那辆尾随的白色面包车也停了下来,「呼啦」下来了一群染着黄毛和留着光头的家伙,手里拎着钢管和刀片,一看就是流氓。

警察还没下车,那群流氓就咋呼起来:「快自己滚出来,哪个是席云行?」

乡邻们都没散去,还在我家门口堵着,被气势汹汹的流氓吓得一阵骚动,离我最近的吴寡妇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几个胆小的开始蜷缩着身子往后退,跟老电影里面演的被集中起来的老百姓面对日本鬼子和伪军时候的场景简直如出一辙。

我刚要说话,王三麻子却出人意料地往前迈了一步,弯腰捡了半截砖头,两眼放光地喊了起来:「大爷的,这就是砸我饭店的那帮家伙!」

王三麻子这一声喊得极其响亮,现场为之一愣。麻子喊完,毫不客气,一扬手就把砖头砸了过去。大伙儿瞅得真切,那黄色的砖头飞在空中就像一只愤怒的小鸟,正砸在一个黄毛的头上。

「我去!」黄毛丢了手里的钢管,双手捂着脑袋骂了起来,「谁他娘的扔的砖头……揪出来给我打!」

「我正找你们呐!」王三麻子抄起我家院里的锄头就奔了过去,「砸我饭店,我让你们砸!」

王三麻子在村里有好几个本家,堂兄表弟的一大群。他们看到王三麻子动手,纷纷跟着冲了上去,找到家伙的掂家伙,找不到家伙的就从地上捡砖头树杈子。这一搅和,弄得现场大乱,几个好事青年响亮的「唿哨」一声,高喊着:「打架了!打架了!」怂恿着乡邻们「呼啦」一下全都涌了过去。

没想到局面瞬息万变,一下搞成了这样。涌动的人流和躁动的喧嚣激起了我心底最原始的破坏欲望,让我浑身燥热起来,恨不得跟随他们一起湮没对方。

但我不能这么做,理智在此刻占了上风:一旦打起来的话,就不是群架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大规模械斗!这事由我而起,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到时候再给我扣上一个「寻衅滋事破坏社会」的帽子,我百口也莫辩了!

「你们都别冲动,别冲动啊……」我对着不可遏止的人潮喊了一嗓子,但声音就好像丢进湖里的石块一样转瞬被淹没。暴躁的喧嚣主导了一切,刚才还像羔羊一般的弱势群体摇身一变如同发疯的鬣狗,他们好像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在心里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王三麻子冲在最前面,双眼发红,口中往外喷着白沫,挂着泥土的锄头被他举成了一杆大旗:「大爷的,看我锛死你们!」

2

我一看这情势立马慌了,这上百号人冲过去还不得把那十来个二流子踩成肉饼?这时候警察也慌了手脚,大声喊着「你们干什么」,却紧张得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我心道完了,一场大规模械斗在所难免,作为此次事件的导火索,我算是彻底栽了。我感觉村子要变成 1914 年的萨拉热窝。

但预料中的械斗并没有出现,那群流氓愣了一下,竟然转身就逃,好像被惊了的兔子,蹿得没有一点犹豫,「嗖」地一下就甩了众人十几米。这绝对不是夸张,人跟人的爆发点是不同的。我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说一条猎狗追逐一只兔子,追了半天却没有追上。一个哲学家嘲笑它:「你身为一条猎狗,难道还跑不过一只野兔吗?」

猎狗瞅了哲学家一眼,冷冷答道:「你要明白,为了一顿饭奔跑和为了性命而奔跑,这两个概念是不一样的。」

王三麻子眼看着追不上了,口中暴喝一声「日」,双臂挥舞猛然一抡,犹如一个奥林匹克选手,手中的锄头转着圈地飞了出去,却只是砸在了一个黄毛的脚边上。

王三麻子减缓自己的冲势,扬着拳头吼道:「跑!跑!下次再让我看见,砸碎你妈 X 的骨盆!」

一干人跑得没影了,那辆白色面包车又成了众矢之的。他们马上找到了可以发泄的渠道,把怒火转移到了这没有生命的铁皮上。王三麻子还是第一个冲了上去,一脚踹在了车门上,像打了鸡血般的亢奋:「我去你娘了个腿!」

他的举动调动起了大家的破坏欲望,有人捡起砖头就要去砸那车窗玻璃。我急忙冲进人堆里,大声喊着:「别乱砸,砸坏了要赔的……」

「赔他娘个卵!」王三麻子吼了一声,抓住我的领子就把我甩了出去,我真没想到这家伙的膂力如此强劲。他一边狠狠地踹着车门一边大骂:「他大爷的,赔,赔,他们砸了我的饭店怎么不赔!他们占了我家的地怎么不赔!」

王三麻子的狂热又一次煽动了众人,呼号声此起彼伏,那几个警察也因为局面失控而慌了手脚,一个从腰里抽出电棒,「噼里啪啦」地闪着蓝色的火光,他壮着胆子喊:「你们要干什么!」

他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大家「呼啦」一下又把他们围了起来。王三麻子瞪着眼朝他走了过去:「电!电!你吓唬谁呢!有本事就一棍子杵死我!」

警察边退边指着他们说:「你们干吗!你们不要乱来!你们这是在袭击警务人员懂不懂!」

「我就知道,你们跟砸我饭店那帮人是一伙的!」王三麻子如同出栏的公牛,双眼发红,身上裹挟着一股暴戾的气息,拎起一根木棍就要动手。我见势不妙,冲进去对着他的腰眼狠狠地踹了一脚。

王三麻子被我踹得一个趔趄,他转过头,一张麻脸仿佛要吃了我:「席云行,你干什么?」

「三哥你冷静点!别带着乡邻们胡闹!」我朝他喊道,「三哥你看看你自己,都快失心疯了!」

「你说我失心疯?」王三麻子大声吼道,唾沫星子乱飞,「他们砸了我的店,还把我跟俺媳妇打了,你说我是失心疯?」

「三哥,你要是再闹下去不就跟他们一样了吗!他们混蛋你不能跟着混蛋啊!你先冷静一点行不行?」我着急地说,看着麻子那血红的眼睛就感到不妙。

麻子一伸胳膊,手里的木棍指着我:「席云行你闪一边去,现在没你的事!今天我就是要揍他们几个披着黑皮的货!」

「对,打他们!」有几个小青年高声附和道,人群又骚动起来。

我拦住了他:「三哥,我不会让你动手的。」

二叔还有几个年龄大一些的乡邻也挤了进来:「麻子,你这是干吗呢,你就图一时痛快,以后你还想不想过了?」

王三麻子已经听不进去这些,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席云行,你到底是站哪边的!」

看来现在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变成了我跟王三麻子之间的对峙。我不知道自己拼命阻止麻子会不会让乡邻们觉得不爽,让他们觉得有一种斗争的不彻底性,比如好不容易逮到了一顿好吃的却不给管够,吃不饱的话尤其是心理上的饥饿会让人产生怨念的。

但我无暇考虑这些扯淡的哲学命题,摆在面前的现实很清楚:我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被这事牵连进来。签名只是一种形式上的诉求,如果一旦动手,性质就完全变了。

「三哥,我是为你好!」我诚恳地说。

「别你娘的废话!你到底闪不闪开!」

「不闪!」

「我给你三个数!」

「几个数都不闪!」

「一,二,三……」数到三,王三麻子竟然真的跳了过来,「呼」的一声抡起了手中的木头棍子!

我没办法了,只能往前一个进步,进到了他的怀里,在王三麻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拽着他的胳膊身子一低,手穿过他的裤裆绕过大腿,用了一招「肩车」,像扛麻袋一般把他扛了起来,接着往下一摔,「砰」的一声摔在了警车的引擎盖上。

王三麻子皮糙肉厚,一身的滚刀肉,真是造反的身子种地的命。汽车引擎盖都被砸凹进去了一大块,王三麻子竟然屁事没有,一个骨碌就坐了起来:「我去你二大爷……」

我拽着王三麻子滚到了地面上,纠缠了几个回合,饶是他力大如牛,我也迅速控制住了他,做了一个「木村锁」——对付这种没有接受过格斗训练的人,使用降服技简直是易如反掌。

木村锁是控制对方手臂的一种关节技,我的一只手紧紧地把王三麻子的手腕按在地上,另一条胳膊从他被压制的手臂下面穿过去,然后抓住自己的手腕。这样就相当于固定了他的肩膀和手腕,只有肘部是可以活动的。我只要轻轻一抬胳膊,就如同杠杆一样能撬动他的整条手臂。

这招其实就是「腕缄」,之所以叫做「木村锁」,是因为早期在日本有一个绰号「柔道之鬼」的格斗家,名字叫作木村正彦,他去往巴西,与巴西的柔术大师 Helio 进行无限制格斗。在交手中,木村用此关节技制服了 Helio,但 Helio 却拒不认输。木村于是发力,用此技折断了 Helio 的左臂。

从那以后,这招腕缄也就以「木村锁」的传奇名号流传于世。

所幸王三麻子并没有 Helio 绝不屈服的气概,在我刚刚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他马上拍着我的后背叫了起来:「云行快放开!疼,疼……」

我松开了一点,但还控制着他:「三哥,你别怪我,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放开我再说……」

「我要是放开你,你可不能再找事了。」

「我知道了,你快放开我!」

「……不行,三哥你得发个誓。」

「我发誓!我王三麻子要是说话不算话,从今天开始就让我吊球不好使!」

3

听了王三麻子如此庄重的誓言,我知道他一定是诚心的了。我便放开他,把他拉了起来:「三哥,你这誓发得也太狠毒了。」

「操,不狠毒点你能让我起来吗?」王三麻子嘴里直吸凉气,他揉着自己的膀子,看着我的表情心有余悸,「云行,三哥这么帮你,你就这么对三哥?你在外面学的那点本事全使到你三哥身上了?」

「三哥,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干脆也不解释了,而是扭头对警察说,「你们是来抓我的吧,我现在就跟你们走。」

就在他们要把我带走的时候,吴寡妇不知道又动了哪根神经,喊了起来:「你们凭什么抓人!你们不能带走他!」

「你们不能带走大学生!」吴寡妇立刻得到了好多人的附和,大家都喊起来,「对,你们不能抓走他!」

「这是我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

「大学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谁再提这茬我就跟他急!」我大吼了一声,周围人都被镇了一下。我苦笑道,「大家行行好,别在这闹腾了,行不行?相信法律,会给我们一个公平的结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把自己送到了局子里。进了审讯室后,一个有酒糟鼻的警察写了一份口供,让我签字。那上面写的是承认故意伤人,还鼓动其他村民,我当然不能签。

酒糟鼻抡起橡胶棍,一下就砸在了我的背上。这一棍真特么狠,我刚站起来,小腹上随即又挨了一棍,这一下几乎打断了我的肠子。我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酒糟鼻用橡胶棍顶着我的脸,咯得我牙齿生疼。他一只脚踩在我戴的手铐上,问:「你到底签不签?」

「你打我……刑讯逼供……」我的腮帮子被橡胶棍顶着,含混不清地说,「我要告你……」

「操,你告我?你要有那个本事就不会进来了!」酒糟鼻不屑地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踩在手铐上的脚一使劲,铁铐子差点没勒断我的手腕。

「别浪费我时间!我还要下班,还要回家,还要吃饭,老婆还等着我回去弄!快说你到底签不签!签不签!」酒糟鼻不耐烦地用橡胶棍敲着我的脑袋,「咚咚」的像庙里的和尚敲木鱼。我火了,梗起脖子吼道:「别敲我的头!」

「哎呦,挺有脾气?」他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惊奇起来,还往后退了一步。我躺在地上吸了口气,绷紧了身体,准备迎接他的发飙。

酒糟鼻果然跳了起来,像踢足球一样狠狠地踹到了我的肚子上。我的胃疼得一下痉挛了起来,喊都喊不出声音。

「喊呐!你不是厉害吗!」酒糟鼻蹲下来,拧着我的脸恶狠狠说道,「老子干这行啥样的没见过,就你这样的我见得多去了!刺儿头,全是特么的打得轻!修理到火候,啥样的愣头都得乖乖的,叫干啥就干啥!」

那家伙让人憎恨的面孔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那恶心的酒糟鼻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我看着他那不停蠕动的喉结,心里面竟然一阵发痒,对我来说,纵然戴着手铐,绞杀那般脆弱的颈部也像折断一根筷子般容易。

我就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男人见到了白粉一样盯着他的脖子,可他浑然不觉,还在喋喋不休地对我说着什么。

「哐」的一声,门忽然打开了,有人走了进来。我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再过几秒钟,我真的不确定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来人说道:「大郭,你先下班吧,剩下的交给我。」

酒糟鼻站了起来,从桌上拿起手机和钥匙放进兜里,临出门的时候说:「二强,这小子是个刺儿头,好好治治。」

真是讽刺,他还不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我觉得那个叫「二强」的人有些眼熟,仔细一瞧,果然,他就是去村里抓我的那个警察。

我重新坐在了板凳上,喘着气,肠子和胃还隐隐作痛。二强给我倒了杯水,说:「让你签你就签吧,省得挨打。」

「我不签,我没有故意伤人,也没有鼓动其他村民。常高勾结其他当官的,中饱私囊,卖乡里的地,他才是犯法!你们怎么不去抓他?」

「谁犯法不是你说了算。」

「那是谁说了算?」

二强哑然。我冷笑一声,说:「是常高那个在县里人大的小舅子说了算吧。」

二强沉默了一下,稍稍往后靠了靠,说:「我们也是公事公办,上面下了命令。」

我继续冷笑:「你们是公事公办,上面是公事公办吗?」

二强又沉默了一下,说:「不管怎么说,你确实伤了人,并且还是机关干部。」

「狗屁!」我忍不住骂了起来,「什么机关干部,他打我就没事,我打他就不行?你去乡里打听打听,哪个人不是恨他恨得牙根痒痒,能骂他亲妈绝不骂他后娘!就这种败类,你们早就该把他抓捕归案了!你只看到我打他,你就看不到他打人?」

「这事你给我说不着。」二强欠了欠身子,「我没那么大权力,我就是奉命行事。」

「那就当我没说。」我歪着脑袋喘气。

二强没有接话,他点着一根烟,又递过来一根,我没接。审讯室里一片沉默。

抽了一大半,二强摁灭了烟头,说:「签吧,要不签你还得挨打。」

「打吧,打死拉倒。」我哂笑一声,「反正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但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得逞。我就是一条狗,咬不到他们也要溅他们一身血。」

二强皱起了眉头:「你这大学生,怎么会有这种思想?」

「我这思想不对?难道别人欺负我我还不能吭声了?」我反问道,「你觉得大学生就得打不还口骂不还手,被强暴了还得主动脱裤子一边喊着欢迎来搞?」

「我说不过你,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些。」二强摆摆手,「我让你签字是为你好。实话告诉你,你早晚都得签,早签免得受罪。一般人我不会对他讲这些话,你今天在乡里的时候,算是挺帮我们的忙的,我也算还你个情。」

我笑了:「你别会错意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受到连累。自己的事,自己来抗,不能把其他人牵涉进来,就这么回事。」

二强有点尴尬:「你真的不签?」

「不签。」

「你不签,我也没有办法,上面的话我得听,我也得吃饭。」二强站了起来,把我的双手反剪着铐在暖气管道上,说,「你就在这待一个晚上吧。姿势有点难受,不过最起码不会挨打。」

我问:「上厕所怎么办?」

二强没有回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出了审讯室。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惨白的日光灯发出「滋滋」的微响。我忽然觉得自己所处的场景有些科幻,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就一个孤独的人,还无法逃出,颇有些异次元空间的味道。

我苦笑了一声,自己的思维一直都是那么的扯淡,难怪自己一直混得跟一坨屎似的。我认为这是刻板的应试教育与残酷的社会现实之间的严重脱节,高校作为往社会输送人才的最后一关,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为了让每个从应试流水线上生产的个体都能够快速地适应社会,彻底扼杀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高校最后发放的毕业证书上都应该印上四个醒目的大字「扯淡者死」,以此作为最切中要害的警示。

一个人开始胡思乱想,淡被扯得越来越大,漫无边际,从阿童木能不能打过海尔兄弟想到孙悟空的性能力到底如何,又从王母娘娘到底是谁的媳妇想到外星人好不好吃。等我发现思维已经扩散到葫芦娃 VS 圣斗士的时候,急忙收敛了心神以免灵魂出窍。

我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墙壁的一块镜子上,明白这是监视玻璃,里面看不到外面,但外面的人却能看到里面。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光学原理?真是一种不平等的科技。

对面或许就有人正在盯着我看,观察我的窘态,在这个无聊的夜晚寻找一点乐趣。但我很快就想到现在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他们不会为了我加班的。当然如果有个别的人心理扭曲那也无法排除。于是我也装作在搜索着什么看着那块玻璃,作出看到了什么的样子——如果有人在盯着我,一定会被我的表情吓一跳的。我暗自得意。

4

审讯室里连个表都没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已经站得全身发麻,尤其是两只被反剪铐起来的胳膊更是难受,像是快断了一样。

可是双手被铐的那个高度却很有讲究,我无法往下蹲,也不能往后靠,只能保持着不变的姿势站在那里,跟慢慢流逝的时间死磕。

熬到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站在那里就开始迷糊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审讯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头发半秃的中年男人被拽了进来,跟我一样被铐在了暖气管道上。

门关上之后,男人先是恶狠狠地乱骂了一通,然后转头问我:「兄弟,你是因为啥事?」

「打架。」我回答得有气无力,浑身酸疼。

「靠,打架又榨不出来几个钱,怎么也享受这待遇?」男人撇着嘴,一副涉世很深的样子。我奇怪了,问他:「那你是因为啥?」

「我倒霉啊,今天去洗浴中心,正碰上他们去扫场子,就给带这来了……嗨,可惜了那小妞真不错,又白又嫩的,主要是屁股翘啊……」男人呲着黄牙,带着一副回味无穷的享受表情,忽然面孔一换,恶狠狠地骂道,「他大爷的,我也算那家洗浴中心的常客了,还对我做这种事,真特么不地道!这不明摆着缺钱了黑我的嘛!」

我问:「要罚款?」

「肯定的啊!不罚款他们抓我干什么!你以为扫黄打非是为社会净化做贡献啊?那洗浴中心的老板跟他们是什么关系?每个月都交着保护费呢!他们就是时不时的搞这么一下子,又扫黄又罚款,浪蹄子立牌坊两不误!」男人说得激动起来,唾沫星子乱飞,我被铐着避无可避,被喷得一脸都是。

「那你就交罚款呗,罚了不就没事了?」

「你说的简单!」男人瞪起眼来,「我老婆给我交完罚款不得活劈了我?」

我立刻明白了这个男人所处的尴尬境地,对他现在的情况有些同情:「那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熬呗,能熬过去一天是一天。」男人眯起眼睛,又换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反正不管咋样,这事不能让我老婆知道。」

「早晚不都得知道?你老婆不过来给你交钱,你怎么出去?」

男人叹了一口气:「唉……明天碰碰运气,看我朋友能不能帮我一把。」

反正长夜漫漫,我跟这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我分析这里面的道道,谁跟谁是一伙的,谁其实是谁罩着的,云云。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男人点点头:「你终于开窍了。」

我说:「是,其实我早就有所耳闻,只是没见过现身说法的人。」

男人说:「幼稚了吧。你什么文化程度?高中?初中?」

我说:「大学。」

「大学?」男人惊愕起来,「你是大学生?不可能吧,大学生还会打架?」

我咧嘴一笑,感觉嘴唇有些干裂:「那你觉得大学生应该干什么?」

「大学生不都是知识分子,戴着眼镜,在办公室里搞研究的吗?」

我继续笑:「那你真是电视看多了。」

男人还是不相信:「不可能吧,你真是大学生?学啥的?」

「哲学。」我看他还是不信,便道,「我背一段黑格尔辩证法给你听听。」

「黑谁?」

……

这一晚上,简直是度日如年。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审讯室里终于来人了。

「警官,警官,让我打个电话吧,我让人过来交罚款,我一定交,一分不少,一分不少!」跟我在一起拷了一晚上的男人看见来人就喊了起来,他的脸色看上去比我更难受,涨得跟猪肝一样。

一个警察呵斥他道:「急什么急,现在还轮不到说你的事!」

二强把我的手铐打开了,我立刻浑身轻松,一阵舒爽,感觉任督二脉都特么快通了。我说:「没事了,放我走?」

「你想得美!」二强说,「进看守所。」

「啊?」我大惊失色,「我啥都没说,也没签字,就直接把我送看守所里?」

「上面直接给批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上头的安排。」

二强领着我走出审讯室,背后传来了那个还在铐着的男人的声音:「兄弟,到看守所里你自己要小心呐。」

我想回头说点什么,但门已经被关上了。我很惭愧,因为没有安慰他一句「你老婆不会知道的」之类的话。

坐在车上,我还是不敢相信要发生的事实,扭头问二强:「我什么字都没签,真的要把我送看守所里去?」

二强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其实他说不说话都一样,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我没想到常高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看来这次真的是草率了。我心里一团乱麻,又问道:「通知我家人了吗?」

二强还是没有说话,不过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在看守所里自己长点眼色,里面不好混的,别不服水土。是虎你卧着,是龙你盘着,想往上闹腾只有挨砸的份。在里面老实待着,让你家里人在外面给活动活动,使使劲,还能有用。」

我家世代清白,老实巴交,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进看守所。哎,不知道父亲得知了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下了车之后,我感觉自己呆滞得像个生锈的木偶,不仅身体麻木,脑袋也麻木,各种流程都觉得稀里糊涂,直到管教推开 3 号监室的小铁门让我进去,我才像淋了一盆凉水般如梦初醒。

跨进去,我就变成了一个囚徒。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门里对我来说,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但没有见过,今天总算亲眼得见。我刚走进去,铁门「哐」的一声关上了,把我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我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奇怪的感觉加上奇怪的味道却泛了上来。

是臭味,汗臭混合着臭袜子的那种味道。这种味道原来在大学的宿舍里也有过,只不过没这么强烈。我站在门口,谨慎地打量了一下里面:面积不大,也就是 9 米乘 4 米左右,整个房间是一个大通铺再加条过道,大通铺上坐满了人,有二十多个。就连过道上都打了地铺,三四个人在地上坐着。

他们的眼神还有些惺忪,应该是刚起床不久。房间的尽头是一个非常小的厕所,里面就是一个蹲坑,还有一个水龙头。

号间里的人都抬着脑袋看我,各种不同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我抱着一床被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床铺上一个瘦条脸指着我说:「床上没地方了,把你东西塞床底下去。」

我只能照做,顺便抬头迅速地审视了一圈。坐在铺上的人都挂着若有若无的得意神情,仿佛他们比我高了一个层次。而坐在地上的几位仁兄看我的眼神则让人舒服许多,带着一种阶级兄弟的感情。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老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觉得并不确切,应该说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阶级。

5

我放好了自己的东西之后,想上厕所放个尿,都憋了一晚上了。刚想抬脚,坐在床上的瘦条脸说话了:「干什么?」

「上厕所撒尿。」我回答。

「撒尿?打报告了吗就撒尿?」

「撒尿还得打报告?」我奇怪地问。号间里有人嗤笑起来。

「废你妈话!想撒就撒,你以为这里是你家自留地啊!」瘦条脸瞥着我,「以后不管是撒尿、拉屎、还是放屁,都得先打报告!」

我杵在那里,不明白这是个什么规矩,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去撒尿。瘦条脸见我愣着不说话,抓起枕头砸了过来:「你是不是傻了?」

枕头砸在了我的脸上,我没动,脑子还有些发木。这时从床铺上「噌」地跳下来两个人,像猎狗一样争先恐后地朝我冲来,其中一个速度比较快,抬起腿蹬在了我肚子上,一脚就踹翻了我。

疼倒是不疼,只是差一点没尿出来。

「行了,你俩给我安生点,一大早的别把杜管招过来。」瘦条脸喝止了二人,他俩怏怏地坐回了铺上。我站起身来,膀胱真是有点受不了了,便说:「报告,我要上厕所。」

瘦条脸却说道:「蹲下。」

我强忍着汹涌的尿意蹲了下去。瘦条脸问:「犯了什么事进来的。」

「打架。」

「打架?」瘦条脸不相信似的打量了我几眼,问,「打什么架?群架还是单挑?」

我想了一下:「单挑。」

瘦条脸好像来了点兴趣:「说说单挑的情节,要仔细点,敢漏了我抽你嘴。」

我直接站了起来,说:「真不行了,我要撒尿。」

「你大爷的,条哥问你话呢!」旁边有人朝我背上捣了一拳。

我硬着头皮说:「不行了,再不上厕所我就尿裤子里了。」

屋子里的人哈哈笑了起来。一个人指着我说:「尿,尿,我还没见过大老爷们尿裤子呢。」说完竟然对着我吹起了尿哨。

旁边有个人推他:「大超你也太坏了,没见过你这样捉弄人的……你别尿,敢尿出来我特么抽你,我今天倒要看看活人是怎么被尿憋死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抬脚就朝厕所走了过去,没想到脑袋上立马挨了一巴掌:「你大爷,听不懂人话是吧!不许尿!」

我也没时间去看是谁打的,朝着厕所猛地跑了起来,旁边有人开始吆喝:「操,新来的小子要疯……」

门上的号眼「唰」地一下被拨开了,管教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大早的喊你妈喊,都给我关上!利索地收拾了,干完活再吃早饭!」

我已经跑到了厕所里,脱下裤子,括约肌猛地一松,呼之欲出的尿液立刻冲破牢关,汹涌澎湃,爽得我浑身一个抖擞,尿完了还意犹未尽地抖了几下,叹息快感总是稍纵即逝。

号间里忙碌了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全都收拾完了,地上铺的被褥也全都塞到了床底下。有个屁颠屁颠的小崽子拿着脸盆打水给瘦条脸洗脸。

所有人收拾完后,都老老实实地盘腿坐在了床板上,我有样学样,也坐了下去,小声地问旁边的一个人:「干啥?」

「干啥?干活呗。」这人扫了我一眼,我看到他豁了一颗门牙。

铁门「哐」的一声开了,送我进来的那个管教先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指着我对瘦条脸说:「条子,这是新来的,你给他安排一下,先熟悉熟悉活。」

「好咧,杜管你就放心吧。我弄得妥妥的。」瘦条脸笑起来,一副讨好的表情。

管教出去之后,瘦条脸咋呼起来:「快点,全特么下地,开始干活了!谁活干不完没早饭吃!」

随着喊声,噼里啪啦一通乱,大家下地纷纷向外走去。外面是一个小院子,靠墙立着七八个「尿素」化肥袋子。有人上去把袋子放翻,里面的黄豆流了出来。

大家全都蹲在了地上,几人一组地忙活起来。瘦条脸看向我:「对了,你叫什么?」

「席云行。」

「名字还挺拽的。那个豁牙……」瘦条脸指着门牙豁了一个的那家伙,「你跟这个席云行一组,先不用上量,教他熟悉熟悉活。」

「哎,哎,好咧,我办事条哥你就放心吧。」豁牙立刻忙不迭地点着脑袋,好像给他安排任务是给了他莫大的荣光。瘦条脸不用干活,他就背着手在院子里面来回溜达,吆喝着:「快点,手别闲着,小蚂蚱找对象,都给我飞起来!」

豁牙教给我干活的内容:「活很简单,就是把好豆子给挑出来。像这些豆叶、小石子,还有这些半拉豆子都不能要,全都拣出来。」

我蹲在地上,按照豁牙教的开始捡豆子,也没觉得这活有多累。可是蹲的时间一长就不行了,腿也酸腰也酸,颈椎疼得跟快要掉了似的。我站起来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后腰上忽然被踹了一脚,差点扑倒在地。还没回头,后面就骂了起来:「大爷的,谁让你偷懒的!」

我回过头,是那个今天早上在号间里差点把我踹尿的那个家伙。这家伙体格挺壮,一身的膘肉,光头刮得铁青。我说:「蹲得腰疼。」

「呦呵,你讲究还挺多,这么多人都不腰疼,就你腰疼,你特么比别人特殊?」

我也有些上火了:「我不特殊,我就是腰疼。」

「你还敢犟嘴,就是欠修理……」这人骂着就要上来动手,被瘦条脸给喝止了:「三炮,让他好好干活。」

三炮答应了一声,指着我说:「快点干,活干得不好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蹲下去继续捡豆子,小声地问豁牙:「这三炮是干什么的?」

「三炮啊,他是质检,咱们干的活都要先过他那一关。」豁牙一边给我小声地说话,手上却忙得飞快一点都不闲着,「三炮在这号子里呆的时间很长,有快两年了吧。在条哥没来之前,他一直是里面的老大。」

我问:「那现在呢?算老几?」

豁牙愈发地小声:「还能算老几,老二呗。」

忙活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收工。每个人端着「劳动成果」给三炮检验。大家捡的豆子都非常的多,比我多上两三倍,但只有一个人捡的豆子很少,跟我的差不多,那人脸色发黄,看上去营养不良的样子,像个病秧子。

但让人奇怪的是,三炮检查别人的都很仔细,但对他的豆子稍微一看就过去了。

豁牙在我前面,被三炮挑出了一块白石子,「啪」的就是一耳光扇了上去:「你瞎?」

豁牙捂着脸:「三炮哥我下次注意。」

三炮不耐烦地一摆头让他过去了。轮到我,他扒拉了一下豆子,皱起了眉头:「你他娘的长的是人手吗?这么长时间就捡了这么点豆子出来?」

「条哥今天吩咐我了,先不要求量,把活熟悉好。」我开始拿瘦条脸来压他。

三炮正要发作,一边的瘦条脸说话了:「对,是我说的。席云行今天第一次干活,先让他熟悉熟悉。」

三炮尴尬了一下,随即对我骂道:「快滚一边去。下次再这么少活,我剥你层皮!」

活干完之后,回到号间里开始领早饭。早饭是一个干馒头外加一碗稀饭,清淡得很,绝对绿色养生类食品。有几碟咸菜,但那轮不到我们吃,都被号间里的「上层人士」给霸占了。

我啃了一口干馒头,正要就口稀饭,三炮却一下把我的碗拿了过去,指着墙说:「新来的,先把《规范》给背熟了,啥时候背完啥时候吃饭。」

我转过头,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我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三炮说:「快背,背熟了我检查,错一条都不行。」

一天一夜都没吃东西了,肚子里饿得咕咕叫。我说:「三炮哥,我实在太饿了,你让我吃完饭再背行不?」

「哎呦,你还跟我提条件?」三炮猛地瞪起眼来,「赶紧背,要是背错一条今天的午饭你都别想吃!」

我瞅了一眼瘦条脸,他正饶有兴致地享用着自己的早餐,根本不管这边的事。豁牙捅了捅我,小声地说:「快点背吧,别犟了。」

我只能转过头去,强打起精神背那《规范》。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2,禁止串通案情,不许教唆犯罪、传播犯罪手段……」

还没看两条我就背不下去了,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一大片文字,总共特么的三十几条,背到明天晚上也背不完。我直勾勾地盯着《规范》愣了一会儿,转过头说:「没法背。」

三炮叼着一根紫红色的咸菜,那样子好像从嘴里爬出了一条虫。他似要发作地眯起了眼睛:「怎么没法背?」

「太长,背不了。」

「别人都能背?就你没法背?」

「没法背。」

「我去你大爷的没法背!」三炮猛然瞪开双眼,胳膊一抡,手里的饭碗就朝我砸了过来。我往旁边一躲,稀饭砸得一墙都是。旁边有几个人叫起来:「三炮哥,小丫不服,练他!」

「练!」三炮吼了一声,有几个人从铺上跳了下来,二话不说劈头就朝我脸上砸。

我知道这是一个次序井然、阶级分明的小世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只能接受,不可逾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忍耐。但是,从我鼻梁贯穿到额骨的一条怒脉「噗噗」乱跳——对于莫名而来的压迫,我已经妥协到了自己的极限。

一个小瘦子猴一般的蹿了上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采,看样子他早就憋不住收拾新人了。我稍微一侧身,在他的巴掌贴着我的头发挥过去的同时,我一记后手直拳狠狠地干在了他的脸上。

小瘦子「唔」的一声,刚刚离地跃起的身体又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我去,新来的要炸号!」有人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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