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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攻略

攻略失败后,我被囚禁了。在傅凝为我打造的那间金笼里,我一遍遍反思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一刀捅死他。

01

攻略失败后,我被囚禁了。

红烛幽暗,帷幔重重,我脚腕上那道细长的铁链只能让我在房间里活动。

傅凝仍像往常一样拎着饭食来看望我。

「阿秀。」

他唤了我一声,把我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地喂我。

我懒懒倚靠在他身上,待他喂完了饭,我凑近了些,眼神专注地盯着他:「傅凝,我想清楚了,你对我很好,我愿意待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分开。」

傅凝神色一滞。

我继续说:「所以,你带我离开这里吧,别再锁着我了。我待在这里,快要发疯了。」

他唇角勾起,手指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

「又在骗我。」

我垂眸,眼神扫过傅凝腰间的令牌,那是月落教教主的象征。

「这是我的真心话呀。」我低低叹道。

傅凝却不再听,俯身吻上我的唇,衣衫渐褪。

我轻轻合上眼。

方才说的话,有一句是真的……再待在这里,我真的要被逼疯了。

02

来到这个世界时,《天书》告诉我,只要攻略四个男人,得到他们身上指定的一样东西,我就能回家。

于是在一个雪夜,我拦下攻略对象之一荣王的马车,佯装走投无路,跪在他面前求他收留我。

荣王拿玉箫挑起我的下巴,目光细细打量着我冻得发紫的脸。

他问:「本王这里从来不留废物,你能给本王什么?」

「凡是殿下需要的,妾愿赴汤蹈火,百死不辞。」

我自小学舞,第一次在荣王面前跳舞时,他定定看了我半晌,接着罕见地露出笑意。

于是我在荣王府上被教授各种技艺……取悦男人的技艺,他有意将我锻造成一把趁手的红袖刀。

在府上的那一年多,我费尽心机去接近攻略荣王。为他做羹汤,绣香囊,甚至狠狠心为荣王试了一次剧毒的药。

终于在被荣王送给太子的前夕,我开口向荣王讨要他时常把玩的玉箫。

「今夕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妾看着玉箫,便如看到殿下,心中长记殿下恩情。」

荣王神色缓和,干脆利落地把玉箫给了我,宽慰道:「待事情终了,本王会接你回来。」

我眼含热泪,登上了驶往太子府的马车。

攻略一,达成。

太子是我的第二个攻略对象,他是个病秧子,周身总萦绕着一股药香。

在太子身边过得比在荣王府轻松多了,他生性温和,待人春风化雨般。我潜伏在他身边,带着罪恶感暗中向荣王传递东宫的消息。

太子病重时,唤我到他榻前,苍白的手指摸着我的头发。

「本宫大概是护不住你了,便送你走吧。」他递过一样东西,「本宫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一点也不开心,这块玉佩你似乎特别喜欢,本宫赠予你,权当离别礼物。」

我愣愣接过那块玉佩,那是太子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也是我的攻略目标。

他最后留给我的话是:「荣王不是什么好人,别再跟着他了。」

我便很轻易地坐着太子遣人送我走的马车,离开了京城。

攻略二,达成。

寻找攻略三号的过程着实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循着《天书》的提示,我到海边化名渔家女阿秀,守株待兔。

攻略三号是月落教教主傅凝,他被海浪拍上岸时浑身是伤,我捡他回家,细心照顾。

谁料傅凝伤到了脑子失了忆,醒来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更不用说我想要的那块能号令月落教上下的教主令牌。

我只能继续照顾他,更是在他的仇家找来时,带他奔波逃命。

风雨夜,破庙。仇家的刀光之下,我瘫坐在地上,背后是晕倒的傅凝。

我正想着再也回不了家时,须臾之间,追杀的人仰面倒下,脖颈血线喷出,溅了我一脸。

傅凝扔下手中的剑,单膝跪在我面前,抹掉我面上的血迹。

「阿秀,别怕,没事了。」他陌生的语气让我向后再缩了一点。

傅凝带我回到月落教,整顿上下,每日都死一大片人。我实在害怕,借着傅凝对我的信任,偷了令牌就跑。

谁知道傅凝势力过于强大,我逃出去没多久就被抓了回去。

傅凝很生气,却没杀我。他唤了灵使来给我下药催眠,一句一句引我说出接近他的一切目的。

催眠的内容我忘了大半,只记得我向傅凝说:「得到令牌,我就能回家了。」

结果就是我被拴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除了傅凝,再见不到其他人。

03

事情的转机是鸣山门趁月落教刚刚清洗过内鬼,实力衰减时,举门进攻月落教。

傅凝负伤带我离开,去月落教后山上伺机反攻。

我却用他送我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胸膛。

他缓缓倒地,眼神不可置信地盯着我。

我扔了匕首,在身上胡乱地抹着血迹:「对不起,我想回家。」

我拿了他的令牌,转身就跑。

这次我跑得远了些,在路上我打听到鸣山门的攻打以失败告终。而傅凝没死,他血洗了鸣山门,鸣山门无人幸存。

他对我的追踪也没停止,我不时便要换个地方,一路奔波劳累,让我只恨当时那把匕首没捅得更深些。

时值腊月,宣城大雪。

我藏匿在城里的流翠坊中,混在舞女堆里。

这日坊中似是来了贵客,上面令我们轮番献舞。

我对镜描着妆容,傅粉点朱,争取化到让亲爹亲妈来了都认不出。

轻薄的舞衣并不御寒,我敷衍地在人堆里做完一系列动作,只想回去取暖。

然而献舞结束后,我却被人从舞女堆里拎出来扔到一个人脚下。

我被强迫着仰起头,荣王一身大氅,居高临下地,伸手抹掉我唇上的口脂。

他冷笑道:「这是在做什么?」

唇上被擦拭得生疼。

「本王还以为你投靠了太子,混得有多好呢。」

我垂下眸,心道,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在太子身边时,待得越久便越觉得太子光风霁月,比荣王的阴诡算计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想反正也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半真半假地传些假消息给荣王。

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他身边了。

「殿下……」我仰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妾对殿下忠心耿耿,是太子利用妾,妾没有背叛。」

荣王讽刺道:「本王却是觉得,太子对你是一片真心,不然怎么会在病得快死的时候还要送你走?」

「妾一直记得,当初是谁给了妾一条活路,所以太子如何,妾不在意。」

「哦?可你被送走之后,从未想要回到本王身边啊。」

「那是因为……妾自知被太子利用,无颜再见殿下。」我跪在荣王面前,一如初见那天。我清楚,荣王不是什么好人,他具备一个掌权者所有的特质,多疑、薄凉、不择手段,他是真的会杀了我。

荣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他突然问:「对了,本王送你的玉箫呢?」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荣王语调上扬,道:「卖了?」

「没有。」我连忙回道,「妾一直随身带着。」

荣王唇角微弯:「那便好。」

他解下大氅披到我身上,抱起我走出流翠坊。

甫一出门,一阵寒风骤然吹过,我往荣王怀里缩了缩,无人看见我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荣王此行是奉命查案,办事途中遇到我纯属我倒霉。回京路上,他的人甚至还挡下一次傅凝的追兵。

荣王知道后,看着马车里缩成一团的我,并没有太深究。

前有荣王,后有傅凝,我细细想了下自己的处境,只觉得惨上加惨。攻略进度四分之三,可天书迟迟未显现出最后一个攻略目标。

朱门高墙,荣王府依旧威严赫赫。

荣王将我安置在我以前的住处。

我以为他会让我继续为他做事,可他不知道发了什么疯,遣人照顾我,每日金银珠宝流水般送进我的屋子。

侍女听竹羡慕道:「萦月姑娘,殿下对您真好。」

萦月……这个名字,是荣王取的。

我对镜沉思,镜中人神色忧愁,轻声叹道:「我并不想要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荣王阔步从门外进来。

我道:「妾对殿下已无用处,不如殿下放妾离去吧。」

「离去?」他摇头,「你也算跟了本王许久,本王决定给你一个侧妃的名分。」

什么?

我十分不自然地笑笑:「殿下,妾卑贱之身,怕是不能——」

荣王打断我的话:「本王不在意这些。」

可我在意……我心中腹诽,谁要给他当小老婆啊!

见状,我咬咬牙跪下:「妾对殿下是一片忠心,可并无男女之情,殿下错爱。」

荣王眸光一暗:「萦月,这个世道,向来不是女子能独立生存的,你只能依附本王。你好好想清楚。」

许是被拂了面子,他挥袖离去,好些日子没来找我。

可一日清晨,侍从摇醒睡得正沉的我,把我塞进一辆马车,说是春猎荣王唤我随行。

我窝在马车里继续睡觉,迷迷糊糊做了噩梦,一会儿是傅凝找到我又把我锁起来,一会儿是荣王勃然大怒提剑要处理了我。

惊醒后,我发现我已经换了辆马车。

「殿下,早。」

车里荣王捧着一本书,泰然自若。

我掀开帘子一角去看马车外浩浩荡荡的队伍,春猎是盛事,文武百官、王族后妃都会随行。

摇摇晃晃,终是到了目的地。荣王先下了马车,向我伸出一只手,要扶我下去。

我方欲搭上手,却感受到一道遥遥望来的视线。

我看向那边……是太子。

时至三月,天气转暖,他仍围着厚厚的披风,只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看着气色更差了些。

他还是病着。

「萦月。」荣王出声提醒。

我收回目光,对荣王柔柔一笑,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04

春猎开始,日子便过得很无聊。

我不会骑马,荣王更不会准许我随意出去。待荣王离开后,我便出去在营帐附近散步,身后自是跟着荣王的人。

我揪着地上的草,心里烦闷。

「萦月!」

一声娇喝传来。

嘉宁公主拎着裙子跑来:「你居然是三皇兄的人,本公主真是瞎了眼才看错了人。」

嘉宁公主是太子胞妹,性情天真直率,我在太子身边时,和她相处得不错。

我垂眸,再揪了几根草。

「你到底为何要背叛五皇兄?」她拦在我面前,玉琢般的一张脸怒气冲冲。

「公主,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命运的。」我手下动作不停。

「你和荣王举止那般亲密,本公主在五皇兄的车驾上看得清清楚楚。

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勾结上的,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在骗人?」

「好啦,给你这个。」

我把手摊开,上面是一只草编的兔子。

嘉宁公主咬了咬唇:「谁要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呀。」

「算了算了。」她接过兔子,道,「五皇兄要见你。」

五皇兄……自然便是太子。

有嘉宁公主在,荣王的人并不敢阻拦。我跟着嘉宁,一路来到了太子的营帐。

一进太子的营帐,周围温度骤然升高,我嗅到了熟悉的药香。

太子在榻上半倚着,面前放着一座棋盘。

「过来,陪本宫说说话吧。」他语气轻柔,一如当年在东宫相伴的岁月。

我到他面前缓缓坐下,脸颊贴着他冰凉的手。

「殿下的身体可好些了?」我问。

太子摸了摸我的头发,道:「数着日子活罢了。」

「不会的。」我低声说道,「殿下的病会好的。」

他轻笑:「你呢,这一年来过得如何?」

我向他描述着这一年的所见所闻,海上的明月、月落峰的怪石、宣城的花灯……但伴随着这些的是,那段被囚禁、而后东躲西藏的日子。

我鼻头一酸:「但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本宫还以为,你离开京城,能自在些。」他喟叹。

我缓缓道:「其实在殿下身边的日子,是我最自在的时候。」

这话其实是真的。

自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演戏。荣王面前,我识时务、善才艺,能为他所用,而在傅凝那里,我装成善良柔弱内里坚韧的样子,生死关头都不会放弃他。可独独在太子这里,无论我是天真还是谄媚,或是从一开始就带着算计而来,他都不在意,只是纵容着我的一切。

「殿下,我一直想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荣王的人,可为什么还要放任我接近你?」

太子笑意不减:「可你从未做过要害本宫的事。」

「好了,不提这些了。萦月,为本宫跳支舞吧。」

「好。」我挤出一个笑容来。

我喜欢在太子面前跳舞。荣王把舞视作调情、娱人的工具,所以无论我跳得再好,他的眼神都是轻视的。

可太子,是真真切切地欣赏我跳的舞。

一舞作毕,太子拊掌,笑意盈盈。

傍晚,我服侍太子服药。

太子的侍从来,说荣王派人来接我回去。

我动作一僵。

太子眸光柔和,他道:「不想回去,便不回去罢。」

他摆摆手,侍从领会意思,退了出去。

不知道荣王得知我留在太子这里,会如何发作。我撇去心中的不安,随侍在太子左右。

没过几日,皇上在自己的营帐开设家宴,太子和我正巧在营帐外面与荣王打了个照面。

荣王瞥了一眼太子身后的我,道:「太子殿下强留萦月数日,是不是该放她回到臣的身边了?」

太子语气淡淡:「荣王此话何意?萦月一直都是本宫的人,和荣王有什么关系呢?」

我下意识往太子身后躲了躲,避开荣王的眼神。太子和荣王关系不好,举朝皆知,现在即便是当着家宴的场合也没法和睦起来。

荣王嗤笑一声,说:「左右不过是个女人,让给太子殿下又何妨。」

「听荣王的话,仿佛把萦月当成一个物件,本宫不喜欢听这样的话。」

语罢,太子进了帐内,再不理会荣王。

家宴上满是皇家宗室,推杯换盏,倒是热闹,免不了有人向太子敬酒。

太子接过我倒满的酒杯,一饮而下,神情忽异。他移过眼神,眸中略带笑意。

我小声道:「殿下的身体不宜饮酒,所以我把殿下桌上的酒都换成了茶。」

太子纵容一笑,点头认可。

夜宴过半,忽有人来寻我,我认出那是嘉宁公主身边的人,他道公主有事要找我。

今夜嘉宁公主嫌麻烦,并未参加家宴。

我与正在与人议事的太子知会一声,就跟着那人出去,走着走着,却愈发远离了灯火明亮处。

我方觉不对,一条手臂骤然抓住我,将我紧紧拢在怀里。

「怎么,又是太子逼你?」荣王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我僵住,因为脖颈处亦有一只手覆了上去。

「……是。」我颤声答道。

可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好啊,正合我意。」荣王松开放在我脖颈上的那只手,逐渐下移,将一个小瓶子塞到我手上。

「替本王好好监视太子,看他的病情到底如何。要是情况尚好,你就把他的药换成手里的这瓶,让他死得快些。

本王会派人暗中接应你,这一次,别再让本王失望了。萦月,你知道本王的手段。」

我攥着瓶子回到太子的营帐,荣王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自然清楚他的手段,曾经他在身边揪出来一个别人安插的眼线,下令鞭刑处死,其实就是活活打死,那个人哀叫了一夜,最后浑身血肉模糊,死掉了。

05

春猎顺顺利利地结束,一行人回了京城。

东宫还是如我离开那时一般,半分未曾改变。我待在太子身边,研墨、下棋、跳舞,日子过得倒是安心。

但《天书》还是没有动静,我便放任它去了。

回家,似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而现实是烂摊子一堆,荣王如毒蛇般潜伏在黑暗中,不知道会咬谁一口。还有……傅凝,我拍了拍脑门,长叹一口气。

「在想什么,这般苦恼?」太子端坐在案牍前,提笔处理着公文。

「在想一件十分复杂的事。」

太子处理完手上那几册公文,抬手扶额,神情略有倦色。

我换了杯热茶奉上,心底有些担忧。

天气越来越暖和,太子的身体却没有好转的倾向。

我与荣王传讯时,却只说太子身体尚好,病情并不严重,荣王接着传来消息说,让我换药。

「殿下……」我欲言又止,把袖中那瓶药放到他桌前,道,「荣王要杀你,他要我换掉你的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段,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太子看向那瓶药,静默半晌,却突然弯腰掩唇咳嗽了起来,一声一声,似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我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做。

太子轻喘了几口气,摊开手掌,上面几点血迹,很是刺目。

「殿下。」

他摇头,安慰道:「别担心。」

「本宫未曾想到,他这么恨我。只是本宫这幅身子骨,早就废了,也无需他使太多手段。」

我拿出手帕把他手上的血轻轻擦拭干净。

太子却突然握住我的手,道:「那次送你走的时候,本宫以为自己撑不了多久,可本宫偏偏活到了现在。但人的命数已定,这是无法改变的。」

他叹了口气:「现在本宫只是担忧,本宫走了,你该怎么办呢?」

两月过去,太子缠绵病榻,重病不起。太子不在朝中,荣王趁机夺权,清除异己。

嘉宁公主数次来看望太子,每每都是红着眼回去。

她啜泣着拉着我:「现在人人都说,皇兄……皇兄他要死了,怎么办呀?

还有三皇兄,他丝毫不顾念骨肉之情,大家明明都是一起长大的血亲,为什么要攻讦不止,我不明白。」

「公主,太子殿下的病会好的。」我安慰她道。

「真的吗?」她抽了抽鼻子。

「当然,太子殿下福泽深厚。」

「好。」嘉宁公主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来,「萦月,去岁皇兄也是大病一场,他在梦中呓语,喊的是你的名字。我知道,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很想念你。所以这次,你要多陪陪他。」

「我会的。」我应道,拧了条湿帕子,擦干净嘉宁公主脸上的泪痕。

太子一病,整个东宫都寂静下来,只有源源不断的大夫和药材被匆匆送入东宫。

我衣不解带,守在太子榻前照顾着。

长夜漫漫,一灯如豆。

我眼底倒映着太子沉睡的病容,他睡得并不安稳,手指在空中虚虚抓握着什么东西。

午夜他醒了一次,看着榻边发呆的我笑了笑,柔声道:「去睡一会儿吧。」

「我再守一会,殿下睡了,我再去睡。」

月末,太子强撑着起身,遣散了一些亲信,为他们各自安排好前程,也给嘉宁公主定了一门好亲事。

我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最后……是如何安置我。

我看着太子唤来的侍卫,和他为我准备的户籍等一应东西,艰涩出声:「又要送我走了吗?」

「萦月,以后没有我,你要好好的,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太子又犯了咳疾,唇上鲜血殷红。

他眼底的情意温柔到了极致,就这样一直望着我,仿佛要把我刻进心底。

我想扯出个笑容来,眼眶却兀地一红。

「我已嘱咐好丁寅。」太子温声道,「你跟着他离开吧。」

我轻轻摇头。

「再不走,我可真的舍不得你了。」

太子的眼眸依旧明亮,他道:「听话,你且去江南,那里暖和,风景也好,你替我看看。」

最后,他在我额前落下一吻。

06

驶离京城的马车上,我抱着双膝待在马车角落。上次这样离开时,我心里满是解脱感和攻略过半的喜悦,可这次徒留悲寂。

太子……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应该是这个世上,从始至终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即使我从未以真心待人。

走走停停,约莫过了几日,我也不知到了何方。

一日夜晚,太子派来护送我的侍卫丁寅急急冲进房中唤我起来。

「荣王的追兵到了!」

荣王竟如此穷追不舍……

明月清幽,竹林风动。

我不安地待在马车里,车外的马蹄声急促。

待到一处岔路口,丁寅掀开帘子,急道:「姑娘得罪,你我共乘一匹马,其他人去引开追兵。」

「好。」我借着他的力上马。

二人一骑,迅疾的风吹散了头发,我伸手去触摸耳后,发觉发饰不知何时遗落。

顾不上思索这些,眼前却赫然是一道断崖,丁寅匆忙勒马。

「属下不熟悉此处的路途。」他调转马头,道:「我们往回走吧。」

然而前方已有一人正在等候。

那人一身墨衣隐入夜色,唯有腰间利刃映着月光,寒凉透彻。

「萦月姑娘,荣王殿下请你回去。」他声音未闻起伏,毫无感情。

于此同时,久未出现的《天书》提示道,新的攻略对象已经出现,这次我要得到的东西是……那人心甘情愿为我付出的生命。

哈?

现在我才是那个有生命危险的人吧,我难以置信地摇头。

「丁寅,你走吧。」我对一脸警惕的丁寅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也把你牵扯进来。」

丁寅道:「属下奉太子之命,岂能在这种时候退缩。」

「你一路护送我,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况且,我不会有事的,他只是要带我回去。快走吧,你的妻儿都在等着你回家。」

丁寅挣扎片刻,行了一礼,便驾着马远去。

那人也并未阻拦,看向我,示意我上马:「请。」

我往后退了几步,身后是不知深浅的断崖。

那人微不可见地皱眉。

来抓我回去的人显然是荣王的人,我若是跟他回去,怕是只能被荣王留在身边,想去达成攻略目标再无可能。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了。

「我听说,人跳崖都是不会死的。」我喃喃低语。

接着我放任自己向后倒去,最后的视线中,我看到一片黑色衣袍,向我逼近。

07

好痛!

我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来,四周的草木压折一片,旁边正躺着一个昏睡的黑衣男人。

我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个男人,我的第四个攻略目标。

刚才……是他跟着跳下来,还用自己的身体当肉垫,挡下了下坠中的大部分伤害。

所幸这道断崖不太高,下面还有树枝缓冲,我们都还活着。

月光倾泻,河谷里水流潺潺。

我拖着他到河谷边的平地上。

地上的男人微皱着眉,我观察了下他的身体,发现他腿上应该是被崖壁上参差的石头划伤了,正流着血。

如果不止血的话,他可能会死。

如果他就这样死去,算不算心甘情愿为我而死?是不是我就能回家了?

我被脑海里乍然生出的想法吓到……我怎么会这样想,这个人刚刚才救了我。

我自嘲地笑笑,捡了些树枝,摸出火折子来生火。

借着火光的映照,我凑近看了看他的伤势,皱着眉去够他腰间的刀,打算划开衣服止血。

我还没摸到刀把,却被人抓住手腕。

地上那人微睁着眼,声音虚弱:「做什么?」

「你受伤了,我要给你止血。」我低声道。

腕上力气一松,我径直抽出刀,扯下裙角给他止血。

那人静静看着我的动作,并不出声,仿佛感受不到痛意。

「喂,痛就喊出来,强撑着做什么?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没谁会嘲笑你的。」

我打好结,对他说。

「习惯了。」那人回道。

我随口道:「哪有人会习惯忍痛啊,又不是受虐狂。对了,你叫什么呀?你一直都跟着荣王吗,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叫封辰,是殿下的暗卫,平日不在明处行走。」

「哦。」我点点头,「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封辰看向我:「你叫萦月,我知道。」

我笑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萦月这个名字是荣王取的,我本名不叫这个。」

「我叫——」

我蓦然怔住……我叫什么呢?我许久未曾听过自己的名字了,连着名字的那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仿佛也被我渐渐忘记了。再不能回家,我是不是就会被这里同化?

「我叫楚恬,恬是安静的意思。」

广袤的夜空下,晚风挟着虫鸣声吹来,身边的一切都显得寂静起来,只有木材燃烧时断断续续的炸裂声。

我侧头打量封辰,他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倒是长得挺好看的。看样子年纪也不大,要是生在现代,大概是很多女孩子喜欢的那种酷哥。

「你为什么要不管不顾地跟着我跳下来?」良久,我实在无聊,开口问道。

「殿下让我带你回去。」

我顿感无趣:「又是荣王,那他要是叫你去死呢?」

「那我便去死。」封辰的语气毫无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我是不是该遗憾我不是荣王本人,如果我是荣王的话我立刻就能完成最后一项攻略任务然后回家。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意愿就不重要了吗?」我叹气,问道,「你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啊?」

「带你回去向殿下复命。」

这天没法聊了。

半晌,封辰似是看出我的无语,突然问:「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双手撑着地面,仰头看夜幕里浑圆的一轮月亮。

「我想回家。」

「你家在何处?」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若是车马能及,再远也是能到的。」

我竟从这话中听到了一丝安慰的意味,我笑笑,指着天上的月亮说:「看到了吗,月亮一直高悬在天上,离我们那么遥远,好像我们穷尽一生都够不到它,我的家也一样。」

封辰微阖着眼,眉心皱起,大概是身上的伤又开始发作。

我再往火堆里添了点树枝进去,轻声道:「好了,你受了伤,需要休息,安心睡一觉吧。」

良久,封辰呼吸变得平稳均匀。我毫无困意,只是守在一旁,定定望着他。

心甘情愿付出的生命么……

次日清晨,我在周边寻了些野果子带回去充饥。待我回到河谷边上时,正看到封辰强撑着打算站起来。

「诶,你别动弹啊,不然伤口裂开可怎么办啊。」我急忙上去制止他。

他神色略微有些讶异:「你没走?」

我把果子递给他:「我走去哪呀,你不还在这呢。」

封辰看着我,道:「你宁愿寻死也不肯跟着我回去见殿下,为何这种时候却不趁机离去?」

「因为……」我停顿了下,「生命可贵。」

他不解。

我咬了口果子,说:「快吃吧,等你伤势好转的时候,我有多远跑多远。」

可是第三日,封辰却发了热,额头烫得惊人。

他这是发炎感染了……

我于是摇醒他:「我们得到附近找个大夫,你靠着我,我带你走出去。」

封辰点头,借着我的力起身。

他腿脚不便,我力气又弱,这一路走得艰难,幸而终于走到了一处村落。

我扣开一处人家的屋门:「请问这里有大夫吗?我哥哥上山打猎不小心摔下悬崖,受了重伤。」

那户人家淳朴,不仅帮我们请来大夫,还为我们腾出一间屋子暂时安身。

大夫诊治完,只说这伤不难治,只是缺少几味药材,要从城里的药铺买。

我当即应下,乘着村里送货的驴车进了城。

此处名叫邺城,街上颇为冷清,我循着路人指引找到药铺,买完药材正打算回去,却瞥到街上张贴的告示。

这一眼却让我怔在原地。

「太子薨逝,陛下大恸,令天下共哀之。」

太子殿下……去世了?

记忆里太子温和明亮的面容依旧鲜活,我抹了把脸,发觉已经满是泪水。

街上行人往来,皆奇怪地看一眼蹲在地上哭泣的我。

我红着眼眶回到村庄的时候,封辰躺在炕上,犹豫良久,问道:「你没事吧?」

我按照大夫的嘱咐煎药,哑声说:「我没事。」

如此过了几日,封辰的伤也慢慢好了起来。

这日我正扫着院子,收留我们的赵大娘赶上来劝道:「这活我干就行,把扫帚放下。」

我笑了笑:「要不是您,我和我哥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本来我们就麻烦您了,就让我做些事情吧。」

赵大娘摆摆手,说:「你一个姑娘家怪不容易的,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你和你哥哥都是好人家的孩子,你们来我家我就当你们是客人,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

我握着扫帚不松手,正欲和大娘再说几句。

院门却兀地被破开,一队人马簇拥着青年男子走进院中,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吹起了地上的落叶。

我目光霎时惊惧起来。

那人声音暗沉,听不出喜怒:「阿秀,好久不见。」

「傅凝……」我喃喃出声,握着扫帚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我捅了他一刀,拿走了他的教主令牌,他一定恨不得直接杀了我。

傅凝走到我面前,手指插进我的发间,将头发向后顺了顺。

「怕什么?怎么,没想过我还活着?」

我平复了下气息,强装镇定,「傅凝,我那样做,是因为你不顾我的意愿囚禁我,看在我曾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不好。」傅凝回复得利落,「阿秀,我最讨厌被人欺骗,可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你该好好偿还我。」

果然,跟傅凝这种人,根本讲不通道理。但所幸,他还不想杀我。

我移开目光,却看到傅凝的手下从屋子里拖出一个被绑住手脚的人,是封辰。

封辰一言不发,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教主,据属下得到的消息,这人是和阿秀姑娘一道来这的,这些日子也是阿秀姑娘在照顾他。」

傅凝看向封辰,目光陡然变得森冷,直接抽出剑挥向地上的封辰。

「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我拦在封辰身前,剑刃在我颈侧稳稳停住。

「傅凝,他和我们的事没有关系,他是无辜的。你别杀他。」

「呵。」傅凝并未收剑,剑往封辰的方向移了移,「阿秀,他是谁?」

说是朋友?不,若是普通朋友,傅凝会毫不在意地杀了他。那……兄长?亦或是其他什么人?

「你最好莫要说谎,我既然知道你在这里,自然就能追查到更多事情。」傅凝警告我。

我垂下眼,声音缓慢而坚定:「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情郎,我们情定三生,生死不离。」

我回头看封辰,他眼睛微微睁大,些许讶异之色闪过。

「所以,如果你杀了他,我便立刻随他而去。」

「阿秀……」傅凝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般。

我微微仰头,露出一截脖颈,「当然,你可以现在就把我们一起杀了,我们两个在地底下,做一对亡命鸳鸯,也算是解脱。」

傅凝一双墨眸淡淡地看着我。

我依旧未曾退缩,恍惚中我发觉这一幕无比熟悉。曾经在那个风雪夜,我也这样护在一个人身前。彼时刀剑更无情些,我也比现在怯懦。

「你说的是真心话?」傅凝问。

「是。」

「阿秀,你还是在骗我对不对?」傅凝放轻了声音,「你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回家,所以他也是被你选中的人,是你所谓的……攻略目标?」

「傅凝,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人了?我对他情真意切,他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于我而言,他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我在赌,赌傅凝心里对我的那一点情愫。即便他再生气,也不会动手杀人。

半晌,我终于听到傅凝的声音。

「既是如此,我怎么能真成全你们做一对亡命鸳鸯。」

傅凝扔掉剑,剑锋贴着封辰的耳侧插入地面。他低声笑道:「我倒是有兴趣看看,你们这对有情人,能坚持到何时。」

接着他下令:「回月落教,把他看好,千万别让他死了。」

算是暂时赌赢了吧……思及傅凝说的话,我垂下眸光,可惜,我和封辰根本不是什么有情人。

待所有人退下准备返程时,傅凝与我仍留在原地。

他最后问了我一句话,语气里带着些许希冀。

「当初在桑榆海,你对我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两年前,渔家姑娘阿秀在桑榆海边捡到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男人醒来失了忆,如稚童般不谙世事,被村里顽皮的小孩当成傻子戏弄。

他被小孩围着丢石子时,总是我寻到他,替他赶跑那些孩子。

铺满半片天空的晚霞下,我牵着傅凝的手带他回家。

他委委屈屈地说:「阿秀,他们打我骂我,还说我是怪物」

我抬头,笑得眉眼弯弯:「可在阿秀这里,你永远都不是怪物啊。下次他们再打你的话,我就拿着木棍帮你打跑他们。」

「要是他们一直打我呢?」

「那我就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

「阿秀你不许骗人,我们拉钩。」

「好好好,一言为定,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夕阳的余晖勾勒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天真懵懂的神态,和亮晶晶的眼神。

那时的我动摇了吗?也许有一点吧。

我回答傅凝:「随口一说,何必当真。」

08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崩坏的?……大概从我说出那句话开始。

我看着眼前的东西,上下牙齿微微打颤。

「喜欢吗?」傅凝在一边欣赏着,「处理完鸣山门,我就开始着手命人建造它。」

「傅凝,你个疯子。」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纯金铸成,上端高高拱起,占据了半间屋子。

我设想过傅凝会再把我锁起来,可眼前的笼子远超出我的认知……我会像宠物般被傅凝豢养起来。

「你刚刚逃出月落峰的时候,其实我有机会把你捉回来的。」傅凝将我揽入他的怀中,「但那时候我胸口上的伤还没好,我怕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暂且放你走远了一点。

可是阿秀,我想的很多余,不是吗?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被我打动。」

我再也忍受不住,推开他,语气激烈道:「傅凝,我不欠你的,你一直这样强求,有意思吗?」

傅凝勾起唇角,笑得冷冽:「我要的,只是你留在我身边。」

接着,他将我推了进去,我跌在地上,身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铺成的毯子。

我嗅到一缕馥郁的香气,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起来。

应该是一场噩梦吧……

我目光涣散地盯着上空的笼顶,什么也不去想。这里好似永远只有昏暗的烛光,散不去的恼人香气和无尽的梦魇。

不知朝暮,不知岁月。

「咔哒。」

笼子被打开的声音。

我回过神,向后缩了再缩,直到脊背碰到冰冷的金属。

傅凝毫不费力地拽着我的脚腕把我拖了回去。

比金属更冰冷的是傅凝的体温,所以他很喜欢让彼此的肌肤紧密相贴,来留住那一丝暖意,虽然这会让我止不住地颤抖。

傅凝修炼的功法主寒……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结束后,傅凝脸上满是餍足。

他突然问:「阿秀,你想出去吗?」

我眼珠动了动,侧下头不去理会他。

傅凝并不恼,他笑了下,道:「我明日再来陪你。」

接着起身离去。

屋外守着的人捧着热水进来,一言不发地为我清理完身体,然后迅速离去,全程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我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有多少日,我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呢?

其实我该审时度势,做出最优的选择。就比如我应该对傅凝甜言蜜语,装作被他驯化的样子,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最好我再毫不在意地让他处理了封辰。然后他会对我放松警惕,让我有多一点喘息的余地。

可我不想这样做。

也许是因为精神实在恍惚,一丝一毫的思考都模糊起来。

也许是因为演戏太累了,我不想再这样演下去了。

不见天光的日子过得久了,我愈发觉得困倦,一日大多数光阴都是沉沉睡过去的。

傅凝来时,我被他唤醒,意识仍旧迷蒙。

他说了很多话,我却听不太清,只半闭着眼,一言不发。

傅凝声音更大了些,他道:「阿秀,你看人的眼光着实太差了。你那个所谓的情郎,如今已归顺月落教,成了教中护法。他对你的情谊,不过如此。」

我还是懒得开口。

「阿秀,说话。」他沉声命令。

说些什么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妥协吗?」傅凝牵起我的手,移到他的胸前,那里有一道粗糙不平的疤。

「我对你心软过,换来的是这处几乎置我于死地的伤。阿秀,你教我拿你怎么办呢?」

……大脑一片混沌,我彻底昏睡过去,最后的意识里,我听到傅凝越来越急切的呼唤声。

再次睁开眼睛时,骤然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强撑着不闭上眼睛,直直望着上空的锦帐。

不是笼子。

我轻轻笑了下。

外间的交谈声模模糊糊传了进来。

「教主,恕属下直言,人毕竟不是什么猫狗,是不能被一直关着的。」那人停顿了下,继续说,「长此以往,里头那位姑娘,怕是会落下疯病。」

「疯了好,疯了就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只能留在我身边,我养她一辈子。」

那人劝道:「教主要真是这么想的,就不会传属下来了,现如今您……要顺着她些。」

傅凝沉默。

第二日我便见到了封辰。

他着一身月落教护法服饰,行走如常,看来伤已经好了。

「萦……楚姑娘。」他轻声问好。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我有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因长久不说话变得沙哑。

「是封辰无能,无法救出姑娘。」

我摇头:「你若有机会,便自己逃出去吧。」

封辰压低了声音,道:「我会寻机会传信给殿下,殿下会派人来救姑娘的。」

「呵。」我垂眸讽笑,「荣王?封辰,你知不知道,我背叛荣王,投靠到了太子门下。要是他将我带回去,我的境遇只会比现在更惨。」

封辰一时哑然。

我目光由封辰腰间的长剑落到他脸上:「若是可以,你给我留把利刃。无论是去是留,我都过得生不如死,倒不如自己了断。」

他皱眉:「不可。楚姑娘,你……你若是死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我死了或是活着,与你有什么干系呢?」我勾起唇角,「哦,又是因为荣王的指令?」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封辰眸光一定:「是我不想让姑娘这样死去。」

我霎时怔住。

他接着说:「算来,姑娘已经救了我两次了。无论如何,我倾尽全力,也要助姑娘达成所愿。」

封辰走后不久,傅凝便来了。

他面色沉沉,看着不大高兴。

「他一来你就肯开口说话了,阿秀,你当真这么喜欢他?」

我张开双臂搂住傅凝的脖子,两双眼睛相对。

「是啊,一见到他,我就高兴。」我轻声道。

傅凝盯着我,问:「就算他背弃你,做了月落教护法,你还是喜欢他?」

「对。」我答得干脆,「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不怪他。」

「好。」傅凝咬牙应道,低头落下一吻,「那我就让他日日守着你,看着你和我缠绵相爱。」

我叹气:「傅凝,你越来越疯了。」

傅凝说到做到,很快调了封辰来做贴身护卫。

每每到了夜晚,他愈发狠些。

他贴着我耳侧厮磨,语气缱绻:「阿秀,你的那位好情郎,正在院外守着呢。」

我给出的回应是在他脊背上深深挠了几道。

傅凝闷声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痛。

白日里他将月落教的一应事务都搬到我房里处理,封辰立在门口守着。

我看向封辰时,他仿佛有了感应般,也移过目光。短暂的视线交会后,我抱着一盒棋子,对着棋盘枯坐了一日。

这般在傅凝看来,自然是我和封辰情意未断、彼此黯然神伤的证明。

于是夜里无论我怎么哭着求他,他还是不肯停下。

如此到了后半夜,院外忽然来人急急求见教主,称有要事。

傅凝意犹未尽地起身,整理好衣服便离去。

我双眼无神地盯着上空,突然觉得这般境遇实在可笑,笑着笑着,泪却又流了出来。

腕上的碰触感骤然清晰。

「是你啊。」我看向榻边的封辰。

他沉默着,俯身小心地解开缚着我双手的缎带。

「我现在这幅样子,是不是太不堪了些。」

封辰摇头,眸光柔和,他道:「姑娘再坚持些日子。」

「可是我好累。」我垂下双眸,「这几年,我辗转在几个男人之间,被利用,也利用人。算计来算计去的,我都快认不得自己了。」

「可你曾救过月落教教主,他为何要这般对你?」封辰问。

「因为……我骗了他,我拿走了他的教主令牌。」

「教主令牌?这东西于姑娘有何用?」

我轻声回道:「有了令牌,我就能离回家近一点了。」

封辰不解:「是有人拿此事威胁姑娘吗?」

「没有人威胁我,大概是天命吧,我只是遵循着指引。」我低声笑了下,「我也不知,为何偏偏是我这样倒霉,要做这些毫无原由的事。」

月落教不知遇到何事,傅凝出了远门,传信准我在教中走动,权当散心。

他一走,我仿佛有了短暂喘息的余地。

教里明里暗里监视着我的人不少,许是傅凝没有明确指示过,那些人并不拦着我和封辰说话。

封辰整日陪着我,我絮絮叨叨地与他讲话。大多时候,他只沉默着耐心倾听,不时露出个笑容。

09 

是夜,我坐在湖上凉亭中,封辰拿着壶酒走了过来。

远处月落教的人静静守着。

我仰头望天,圆月曜曜,光华如水。

我倒了杯酒,递给封辰:「喝一杯吧。」

封辰唇角微弯,拒绝道:「因怕误事,我从不饮酒。」

「哦。」我收回手,自己饮了一杯,却呛得咳嗽起来。

「楚姑娘……」封辰欲劝些什么。

我摆手:「我其实也不喝酒的,只是今天,我突然想喝一些。」

月华落在湖面上,覆了一层薄纱。

我自斟自饮,几杯过后,那热气冲头,我摸着发烫的脸,痴痴笑了起来。

我端起酒,站了起来。

「封辰,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到凉亭边,看向天边皎月,「是中秋节。」

「等等啊,我背诗给你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不对,不是这句诗。」

我接着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还有……露从今夜白,」我低声自语,「月是故乡明。」

「楚姑娘,勿要再喝了。」

我放下酒杯,突然意识到:「我忘了,你们这里不过中秋的。……在我的家乡,八月十五,是亲人团圆的日子。」

头脑愈发昏沉,眼前的光影都模糊起来。

我对封辰说:「不提这些,我跳舞给你看吧,我许久没跳过了。」

扬手、折腰、转圈,我脚步踩着地面,却没什么落到实处的感觉,于是跳得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封辰伸手想扶,我摆摆手,继续跳。

第二日醒来时,头痛欲裂。我爬起来,昨夜的记忆到跳舞那里戛然而止。

我记得我与封辰还说了很多话,但一句也记不清了。

待封辰来了,我问他:「昨夜我醉了之后,有说什么胡话吗?」

封辰眼神有些复杂,眸光变幻,最后归于平静。

他说:「没有。」

10

中秋过了没几日,傅凝便回来了。

他比往日更忙了些,整天伏在案边批着什么东西。月落教则乍然热闹起来,客人络绎不绝。

我有些惊疑,便去问傅凝。

傅凝浅笑着说:「阿秀,我们就要成亲了。」

「你……」

他执起我的手:「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傅凝的妻。」

傅凝下定了主意的事,就再无转圜余地。

我待在房中,绣娘们给我量体裁衣,脸上俱挂着喜意。傅凝端坐在一旁,神色和缓。

一个绣娘乐呵呵道:「这嫁衣向来是要新娘子自己绣的,这日子快到了,姑娘可得费些功夫。」

我皱眉:「我不会绣。」

绣娘「啊」了一声,不知所措。

傅凝吩咐道:「那便你们绣吧,只是绣盖头的事,留给阿秀。」

婚期越来越近,我盖头上的图案绣得歪歪斜斜。绣娘们犹豫着想教我再绣一方盖头,傅凝看着却煞是满意。

绣完盖头,试过喜服,终是到了成婚那日。

月落教中满目皆是红色,叫人看着头疼。

外头的喜庆喧天,屋内,我任人套上喜服,描画妆容,盘好发髻。

盖上盖头,傅凝牵起我的手,一步步到了正堂。

我看不清有多少人,只听了满耳的喜庆话,人人都在恭贺这桩喜事。

我僵硬地跟着堂上长者的长呼声动作。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堂外有人急急冲了进来:「教主,朝中派兵来了,如今已包围住整个月落峰。」

满堂霎时一静。

傅凝淡淡吩咐傧相道:「继续。」

「夫妻对拜——礼成!」

傅凝掀起我头顶的盖头,道:「阿秀,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看着傅凝,一身红衣遮住了他身上的冷肃和煞气,今日的他看着无比温和。

他对一边的侍女吩咐道:「带夫人回去。」

然后转身离开。

教中执事上前安抚骚乱的宾客。

我跟着侍女沿着长廊回屋,一侧忽然闪出一道人影,侍女随即软软倒地。

「封辰?」我意外道。

「荣王殿下带兵包围了月落峰,此时教中一片混乱,我趁此机会来带你离开。」

「是……把我带到荣王那里吗?」

封辰语气坚定:「不是。」

「好。」我笑着点头。

我扯下头上拖沓的步摇、金簪,凤冠委地,我提着裙角随封辰一路潜行。

然而到了山口,那里早已混战一片,看样子是荣王的人和月落教在交手。

封辰皱眉,正打算带我去另一处下山的道口。可我身上的红衣显眼,混战的人发现了我们。

月落教教众且战且退,围住我和封辰。

一人护在我身前,道:「此处危险,属下送夫人回去。」

荣王的人亦不肯放弃,举着兵刃不断逼近,甚至我们的后路也被人截断。

「撤到定风台!那里守卫最充足!」有人当机立断,高喝道。

我回眸看向封辰,心底忐忑。

他抽出剑立在胸前,一只手牵住我。

「别怕,我会保护好你。」

待撤到定风台,乌云遮日,狂风大作,两方人马沉默着对峙。傅凝看到随着他属下前来的我们,眸光暗了暗。

不远处荣王一身银甲,端坐于马上,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他遥遥投来目光,道:「萦月,过来。」

我后退一步,荣王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

「交出萦月,本王当即退兵,决不伤月落峰一草一木。」

傅凝冷笑:「这里没有什么萦月,只有我的妻子。荣王要是不顾皇室颜面,要强夺人妻,月落教上下只能拼死一战。」

「好啊。」荣王伸出手,号令进攻,他喝道:「封辰,还不动手!」

牵着我的那只手松开了,我茫然地回望,封辰仍旧举着剑。

「你……」我想说些什么,但我好像没有理由,能让他背弃忠于的人。

兵戈声顿起。

封辰笑着道:「楚恬,回家去吧。」

语罢,他横起剑,剑刃划过脖颈,喷涌的血鲜红无比。

「封辰。」我声音颤抖着,跪伏在地上,双手试图堵住那道还在流血的伤口。

「回……家……。」封辰张着唇,无声吐出两个字,眼神逐渐涣散,直到一切归于寂静,他合上了双眸。

「对不起。」我泣不成声,「对不起,封辰,对不起……」

《天书》亮起——攻略四达成,恭喜,你可以回家了。

金色光柱落下,在空地上形成一道界门,发散着柔和的光晕。

交战的人纷纷停下,跪在地上,口称神迹。

我爬了起来,提着裙摆,奔向那道界门。

傅凝与荣王的呼喊声遥远,只剩下我脑海中的记忆无比清晰起来。

我奔跑着,耳边的风夹杂着破碎的话语。

中秋那一夜,醉后,我拉着封辰说:「荣王的长箫、太子的玉佩,还有傅凝的令牌,我都拿到了,还剩下最后一样东西,我就能回家了。」

封辰问:「那最后一样东西是什么,我帮你找。」

我笑开:「傻子,最后一样东西,是你的性命啊。」

……

真是个傻子。

我冲进界门,门后,是我日思夜想的世界。

11

阳光透过一整面窗户洒满了教室。

我又一次哭着醒来,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恬恬,怎么啦?」一边的朋友关切问道。

我回道:「没事,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全文完。

 

【番外】

我是个暗卫。

自被父母卖入王府的那日起,我便知道,自己此生唯一的主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荣王殿下。

在死士营里,我见过很多人被杀。而我只想活命,于是我杀过很多人。

那里没有朋友,人人都变成嗜血的兽。待我终于从那片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我沉默着成了荣王最忠诚的影子。

初见她的时候,比她所知道的还要更早些,那时候她还叫萦月。

荣王是在一个雪夜捡到她的。

她来路不明,荣王便派我在暗中监视她。

萦月每日要学很多东西,比如主仆尊卑,比如琴棋书画。而她也很聪明,学得很快,从不懈怠偷懒。甚至她寻到闲暇时刻,还会给荣王送些精致的点心吃食。

我曾经以为我和她是一样的人,一心一意忠于荣王殿下,永不藏有私心,永不背叛,如我过去接受的训练那样。

可她终归不一样。她对什么都好奇,总是兴致勃勃地去探索一些新东西,被制止后报以一笑。

她也有无数奇思妙想,做出的小玩意很受王府的人欢迎。荣王府中,上至殿下,下至洒扫仆人,都对她抱有一份宽容。

萦月会跳舞,且跳得很好,这是荣王会留下她的原因。

不知多少个日夜,她跳舞给荣王殿下看时,我隐于树下的阴影里,亦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抹亮色。

这许是我重复乏味的世界里,唯一的颜色了。

日子久了,我发觉,她见到荣王时,眼里总浮动着喜意。

我本来读不懂那种眼神,直到她为荣王试毒卧床不起时,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爱慕荣王。

可荣王却没有那么爱重她。

荣王借着长公主的手,把她送给了太子。

她离开时,眼里似乎含着泪。

不知道太子会如何待她……回到荣王殿下身边后,我有时候会想这个问题。

再见到她时,已经隔了许久的光阴。

她变了许多,瘦了,面上有时会带着些愁容,望向荣王的眼神里再无往日的那种欣喜。

萦月被太子留下的那晚,荣王殿下很罕见地在营帐里发怒,白日里却又回到平常的矜贵模样,目光漠然,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但荣王确实是在意的,他令我去接应潜伏在太子身边的萦月。

东宫防卫重重,我探不进去,只知道她身处东宫,斩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并未按照荣王的吩咐行事。

我一直守着,守来了太子送她出京的消息。

荣王当即派我去追回她。

那夜,我令其他人去追远去的马车,自己驻足在路口,看着另一处方向。

沿着路走了不远,我瞥见草丛里遗落的一枚珠钗。我拾起揣进怀里,想着找到她时还给她。

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决然地跳下了悬崖。我并未来得及想什么,向她飞奔而去。

那是我与她真正的相识。

在崖底,她告诉我,她叫楚恬。

而后在月落教教主的面前,她说我是她的情郎。

那时候我恍惚了一刻,曾经偶然在街上看到的话本子上写,侠客搭救深闺中的美人,二人一见倾心,相约私奔,从此江湖浪迹,神仙眷侣。

可惜我只是个卑贱的暗卫,她也不是真心爱慕我。

月落教中,那位教主许我权势地位、金银财宝,教我去让「阿秀」死心。

阿秀……我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所以,我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她真正姓名的人啊。

楚恬有很多秘密,比如她的姓名,比如她的家乡,再比如她与那位教主的前尘往事。

这些秘密压在她的心上,她一刻也轻松不起来。

满月之下,她向我袒露她埋得最深的秘密。

她需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我的性命。

望着她沉睡的侧脸,我了然了一切。她不喜欢荣王殿下,也不在意太子和月落教教主,她思念的人,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人,都在她魂牵梦萦的家乡。

本着一点私心,我想先带她逃出月落教,可荣王殿下来得太快。

混乱的战场上,她一身大红的喜服,面上悲切而茫然。

我举剑自刎,鲜血涌出的刹那,她向我冲了过来。

我轻轻勾起一个笑容。

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死去,她应该会记住我一辈子。

一切都寂静下来,我摸着怀里未来得及还给她的珠钗。

我知道她未必记得它,且让我收下吧,算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

我是封辰,荣王府的暗卫。我有一个喜欢的姑娘,我到死未向她言明我的爱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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