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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公染毒的卧底刑警:我不是警察败类

「漫漫长夜,有人活在阴沟里,有人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有人在期待黎明的到来,需要有些人能忍受寒夜和孤独。」——《长夜难眠》

2010 年 2 月 27 日凌晨,初春的北京街头,寒风凛冽,吸毒人员李援朝把衣服裹得严严实实,身体仍然冷得瑟瑟发抖,他来到经常拿货的老地方,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等待卖家的到来。

不久后,一个晚上还戴着墨镜的奇怪男子走进胡同,他接过李援朝递过来的 300 元钱,然后从口袋掏出一小包(0.32 克)海洛因,正准备说话时,他看到了李援朝惶遽又略带愧疚的眼神。

男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身后,两个陌生人一左一右出现在胡同口,另一边的胡同口也同样出现两个身影,他们慢慢包抄了过来,而面前的李援朝喃喃地说:「宋哥,对不起,我也不愿意。」

男子苦笑了一下,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或惶遽的神色,反而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迎着包抄过来的几人边走边说:「用不着,兄弟,上哪我跟你们去。」

随即,三名便衣警察将男子控制住,并从其身上搜出 2.31 克海洛因。正当他们准备下一步拘捕动作时,一旁没参与抓捕的队长开口说话,「放心吧!不会跑的,他熟悉我们的流程」。

回去的路上,三名便衣警察发现以往对毒贩从没有好脸色的队长,似乎格外「照顾」这个奇怪的男子,虽然没有多少言语上的交流,但递烟递水的动作,就像对待自己人一样。

三名便衣警察相互望了一眼,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打量起这个男子,脸上戴着墨镜、大背头发型、穿着一件大风衣,颇有香港黑帮电影里「江湖大佬」的风范,但这些都不及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结疤吸引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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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是不是特别奇怪,我今天为什么会对这名毒贩如此客气。」将男子送进拘留室后,队长反问了一句,没等三名便衣警察回答又提问,「你们谁听说过(北京)京西刑警界的『拼命三郎』?」

「知道,我们这一行的前辈,便衣刑警宋名扬,京西黑白两道通吃的大名人啊!上世纪 90 年代他破了很多大案。」

「这位前辈据说管理特情很有一套,破案线索几乎都是别人送上门来,他管的那一片区域,好像连小偷都少。」

「我师父也说过这位前辈,当年可是北京刑警界的风云人物,立功无数,光是公安部颁发的三等功奖章就好几个。」

三名年轻的便衣警察七嘴八舌地抢着回答,语气中充满崇拜,就像宋名扬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 

「你们刚才抓的就是宋名扬。」队长话音刚落,刚才还颇为激动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说话的三人也愣住了。

是英雄,是狗熊,走着瞧

1963 年,宋名扬出生于辽宁抚顺的一户普通农村家庭,从小就有一个警察梦,孩提时代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警察抓小偷」,每次抢着扮演警察,一旦轮到他当小偷时,就总是想方设法耍赖。

13 岁,宋名扬跟随父母来到首都北京。这一年(1976 年)中国不太平,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伤无数,创建新中国的三位伟人又相继去世,举国上下沉浸在一片哀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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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后,宋名扬幸运地进入了首钢当工人,这是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不亚于如今进政府机关当公务员。在当时,一般企业每月只能拿二三十元工资时,首钢工人的工资已经可以拿到六十多元。

在父母看来儿子成为北京首钢工人,是一件鲤跃龙门的大喜事,用老一辈的话来说是祖坟冒青烟。宋名扬尽管也高兴,但并没有父母那般激动,他内心深处依然记得孩提时代的警察梦,也没打算放弃。

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1983 年,北京市公安局公开从社会上招募警察,宋名扬第一时间报名参加,并顺利通过考试,拿到录用通知书那天,他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差点演变成嚎啕大哭。

那一天,他在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今天是我终生难忘的日子,由于本人的努力,我被北京市公安局录取了。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从今天开始就翻开了光辉的一页,我也将为我崇拜的事业去奋斗了。是英雄,是狗熊,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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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气风发和豪情万丈几乎要溢出纸面,可以理解,孩提时代的梦想居然实现了,谁能不激动。3 个月的新警培训课结束后,20 岁的宋名扬被分配到北京京西某分局刑警队,正式过上梦寐以求的警察生活。

警察生涯的头几年,宋名扬心中满是除暴安良,每次抓捕嫌疑犯出了名的拼命,破门、翻墙等危险行为总是抢在前面,慢慢就有了一个「拼命三郎」的称号,几年后这个称号传遍整个北京刑警界。

在宋名扬看来,拼命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梦想,以及身上的警服,如果怕这怕那,还不如不干。凭借这股热血,宋名扬在同批进警队的人中,以罕有的速度频频立功受奖,迅速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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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 年,宋名扬获得警察生涯中第一个三等功,来自一个让他极其愤怒,也发誓必破的案子。北京某检察院宿舍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被人以口渴喝水为由骗开家门,惨遭侵犯。

当时的侦破手段极其落后,没有随处可见的监控摄像头,更不用说指纹、DNA 化验等高科技手段,再加上又是一起随机作案,现场找不到有价值的线索,想破案抓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无奈之下,宋名扬只得采取最原始,也最笨的方法,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女孩到周边四处巡查,哪里人多就去哪里。功夫不负有心人,40 天后,在一个公园内,小女孩发现了嫌疑犯,宋名扬猛地扑了上去,把对方按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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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宋名扬仍记得案件破获后,他在台上戴着大红花领勋章,给领导敬礼的那种莫大的荣誉感。此后,宋名扬对立功上了瘾,哪年要是没有立功,在队友眼里反而成了不正常现象,笑话他是不是没干活了。

游走黑白两个世界

1990 年 7 月,分局领导鉴于宋名扬的出色表现,以及的个性特点,给他安排了一个特殊任务——当便衣刑警,负责发展、培养和管理特情人员(即香港警匪电影里的线人)。

特情人员在中国大陆又通常分为红色和灰色两种。红色特情指的是治安积极分子,典型代表就是北京朝阳群众,属于志愿者类型,一般不需要警察专门来发展、培养和管理。

灰色特情指的是有违法犯罪前科的地痞流氓、吸毒人员,由于常年混迹社会边缘群体,总能获取到一些警察难以找到的线索和犯罪嫌疑人信息,是当时公安系统破案最有效的辅助手段之一。

管理灰色特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人经常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缘,加上对公安系统缺乏信任,经常阳奉阴违,手里有线索和信息也不主动汇报,害怕牵连到自己。

因此负责管理灰色特情的便衣刑警,经常需要花大量时间跟这些混迹社会边缘的地痞流氓、吸毒人员联络感情,通过套近乎的方式把他们不主动汇报的案件线索和犯罪嫌疑人信息套出来。

但黑白之间毕竟泾渭分明,便衣刑警跟灰色特情走得太近,就很容易陷入情法两难地步,保持一定距离,又难以让灰色特情人员「掏心窝」,这是一个极具考验的任务,一旦没能掌握好度,很容易过界。

宋名扬当时并没有考虑这么多,接受领导安排的任务后,脱下警服穿起名牌西装,戴墨镜打摩丝,腰别 BP 机,手拿大哥大,开着「奥迪」、「日产」等高档汽车出入娱乐场所,俨然一副「江湖大哥」的派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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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发展、培养和管理特情人员,在宋名扬看来很简单,遇到有用之人,除小恩小惠拉拢外,还要打破以往双方冰冷的利用关系,以「义」字当先,与他们称兄道弟,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掏心窝」。

吸毒人员李援朝就是被宋名扬用这套方法收为特情人员,有一次他急需用钱,便把手上的一辆夏利车抵押给这位「江湖大哥」,几天后他跟「江湖大哥」说没车开不方便,对方二话不说就车还给了他,绝口不提钱的事。

由于长期吸食海洛因,李援朝患有很严重的胃溃疡,宋名扬还为他找了很多中药方子,甚至亲自将药熬好,再送到其面前监督服下。这种连亲哥都做不到的事传开之后,把他下面那帮特情人员感动得热泪盈眶。

到后来,下面的特情夫妻吵架、打架斗殴、犯事拘留,只要打电话给宋名扬,他总是第一时间就会过来解决,哪怕是半夜 。

「大哥就得关心兄弟」,这是宋名扬当时的理解。

于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北京京西地区的黑道流传着一个外号「宋大款」的江湖大哥的故事,此人出手阔绰,讲义气,够朋友,遇到难以解决的白道事情找他准能摆平。

宋名扬的掏心掏肺,换来了手下特情的忠诚,源源不断的情报让其成了京西地区的万事通,管辖区内有多少惯偷,他都能了若指掌。此后,无论多难的案子,他总能第一时间找到有用的线索进行分析,迅速抓获嫌疑人。

有一次,宋名扬得知管辖区内一名惯偷突然花 400 元包车去河北曲阳,立马分析其动机,最终判断该名惯偷要犯大案。果不其然,几天后河北曲阳传来命案,死者正是包车司机。

当河北曲阳警方前来北京调取死者资料时,宋名扬向上级汇报了自己掌握的情报,并在特情的帮助下,迅速查到这名惯偷藏匿地址。案件侦破后,宋名扬吹嘘自己几分钟就破了一起命案。

1990 年北京亚运会前夕,一名囚犯从看守所越狱,北京公安部要求各地区分局全力搜捕。宋名扬通过特情第一时间就查到这名逃犯的藏身之处,赶在亚运会开幕当天,就将此名逃犯抓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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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这个案子,宋名扬荣获公安部的三等功,「拼命三郎」成了整个北京刑警界的红人。此后,分局领导把他当作破案大神,每当辖区内出现大案子,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宋名扬。

管理特情的那些年,是宋名扬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前前后后立了 10 多次功,其中不乏公安部颁发的奖章。上级领导视他如宝,要钱给钱,要车给车。京西一带的地痞流氓更是争先恐后想来结交这位神秘的「江湖大哥」。

在黑白两道的众星捧月下,宋名扬心态起了变化,面对年轻警员前来讨教破案经验时,他一脸的不屑,直接回了一句:「要学会宋哥什么?要学宋哥坐在家里抓人,坐在家里破案,这就是本事。」

他甚至觉得京西这块地已经装不下自己这尊大佛,满脑子想得的是,只要再破几个大案,升职是小事,重要的是可以「全北京黑白两道通吃」。

膨胀让人狂妄,名利让人迷失,宋名扬的悲剧就此埋下伏笔。

患精神病的妻子和自闭症的儿子

宋名扬成家比较早,妻子是原首钢的同事,性格开朗,温柔贤惠,就是有点胆小,两人婚不久就生下儿子。在外人看来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妻子是有苦说不出,丈夫没有什么家庭观念,从警头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回家。

在管理特情期间,丈夫回家的次数是多了,但一些长得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或是动不动就流鼻涕眼泪的吸毒人员也来得多了,他们言行举止粗俗鄙陋,没少让宋名扬的妻子受惊吓。

有时候,宋名扬不在家,也经常有一些黑道上的人慕名前来结交,他们没有时间规律,经常大半夜过来敲门,导致妻子整夜睡不好觉,哭着打电话给丈夫诉苦时,却总是被其两句安慰话就敷衍过去。

一来二去,宋名扬妻子精神出问题了,举止变得怪异,总说看到一个白发老太太。最初,宋名扬并没有在意,总觉得妻子就是没有休息好,但后来发现问题越来越严重,才连忙送往医院进行治疗。

由于没能及时治疗,妻子的精神问题一直没能彻底治愈,时好时坏。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儿子又被诊断出轻度自闭症,尽管研究表明这种疾病一般是先天性,但宋名扬认为自己要负很大的责任。

从警多年,宋名扬总觉得「儿女情长」就一定会「英雄气短」,从而影响工作,所以选择在物质上尽量满足儿子,但在培养父子感情方面,却极其吝啬上,偶尔的陪伴也是冷漠对待。

母亲精神异常,父亲冷漠对待,本来就有自闭倾向的儿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但这并没有引起宋名扬的重视,反而错误的认为儿子在成年后会理解父亲的苦衷,他不懂得父母关怀对孩子意识着什么。

直到后来家成了宋名扬唯一的依靠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哭着对儿子说:「爸爸错了,从小不懂教育,只知道给你好吃好喝好待遇,现在知道错了,孩子没有教育不行,但是现在已经晚了,你能原谅爸爸吗?」

从英雄到狗雄

1996 年 3 月,「中国刑侦第一案白宝山案」在北京案发,一个月内,悍匪白宝山为了抢夺武器,枪杀多名军队哨兵和警察。同一年,北京又发生多起全国罕见的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案件。

一时之间,整个北京警界草木皆兵,陷入史无前例的破案压力之下。

同年 4 月,宋名扬手下特情人员打探到一条重要线索,北京朝阳劲松有一个贩枪团伙,头头是一个外号叫「黑子」的人,据说手上甚至有微型冲锋枪和手雷等重大杀伤性武器。

分局领导听完宋名扬的汇报后,非常兴奋,认为这个团伙说不定与白宝山、运钞车抢劫案件有关联,于是要求宋名扬「不惜一切代价」安排特情人员混进去,找到有用线索。

刚开始,宋名扬安排了几名老练的特情人员接近这个团伙,但对方警惕性非常高,也对新人加入没什么兴趣,所以一直没有什么进展,立功心切的他决定亲自出马,扮演一个想买武器的贩毒大佬。

宋名扬万万没想到,这个决定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从人人敬仰的警界英雄沦为自己都鄙夷的可怜虫。多少年后,他还记得成功混进去的那一天天气很怪异,前一秒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就乌云密布,瞬间暴雨追着人跑。

没多久,宋名扬就与头头「黑子」称兄道弟起来。后来,他才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容易,是因为这个团伙大多数成员都吸毒,对毒品有很大的需求,所以听到他是贩毒大佬,就有了合作的想法。

一段时间之后,「黑子」发现宋名扬居然多次拒绝团伙成员的吸毒邀请,这在他看来,是一个极其不正常的现象,毒贩如果连毒都不吸,又怎么能保证自己的货色纯正。

于是有一天,当宋名扬再次拒绝吸毒邀请后,一个马仔转到他身后,将手中的枪扳机扣得「咔咔」直响,嘴里嘟囔:「你丫是不是马子(警察的黑话)?」

一旁的「黑子」冷笑两声,并没有制止。

宋名扬知道自己被怀疑了,他先是像之前一样,先斗狠,把手上点燃的烟头狠狠捻在左小臂上,然后心一横,说道:「兄弟,那就来一口。」他虽然没有吸过毒,但常年与吸毒的特情人员打交道,对流程并不陌生。

在这些人的注视下,宋名扬一边回忆之前见过的吸毒流程,一边开始吸毒,动作看上去有板有眼。

毒品进入体内后,宋名扬的第一反应是有点晕,特别恶心想吐,心里还在寻思,就这让人受罪的玩意还能上瘾。

这一套流程下来,打消了「黑子」及其同伙的疑虑,他们甚至还觉得此人板走得不错(黑话)。

为了不让「黑子」及其同伙看出端倪,宋名扬从旁边拿起一把水果刀,在腿上拉了一个十字。他曾无数次以这种斗狠的方式,换取黑道地痞流氓们的信服,因此又想故伎重演。

宋名扬又一次赌对了,「黑子」及其同伙没有下一步动作,于是他连忙借故离开。之后,难受了一天一夜,宋名扬才慢慢回过神,如果此时选择退出卧底行动,他后来的悲剧仍然可以避免,从刚接触毒品到上瘾其实还有一个过程。

但宋名扬没有选择退出,他跟当时很多没有接触毒品的人一样,认为上瘾不过是意志力不够坚定,自己肯定是个例外,「我觉得毒品确实很厉害,但是我死都不怕,这玩意有什么不能戒的,大不了把我关起来,几天不抽不就完了吗。」

宋名扬对毒品的轻视,来源于对自身「意志力」的高估,同时也源于一种狂妄自大的心理在作怪,就像刚下场的赌徒一样,总觉得自己一定是十赌九输里,那个唯一的赢家。

为了获取信任,宋名扬在卧底期间只要跟「黑子」及其同伙在一起,就会吸食海洛因,到后来包里甚至长期装着吸毒工具。

可他没有意识到命运一旦发生转折,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毒品对任何人都公平,不会因为职业和身份的特殊性而区别对待,越陷越深的宋名扬,丝毫不知自己已经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依然沉浸在破案立功的迫切心态之中,等意识到毒品的可怕时,已经晚了。

那是一次去外地执行抓捕任务的时候,当天晚上宋名扬发现自己坐立不安,全身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哈欠连天,鼻涕流个不停,他以为自己感冒了,直到四肢的关节骨开始疼痛,他才意识这是毒瘾发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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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毒瘾到达最高峰,排山倒海的疼痛感让宋名扬全面崩溃,他疯了似的拉着警报开着车一路狂飙回北京。直到第一口毒品吸入体内,疼痛才开始缓解,宋名扬体验到了毒品的威力,也开始害怕起来。

吸毒特情人员毒瘾发作时的丑陋样子,宋名扬见过无数次,但从没想过这一切会在自己身上发生。他决定趁现在毒瘾还小,自行想办法戒毒,于是请了几天假,回辽宁抚顺老家。

在爷爷、叔叔、婶婶几位亲人的看守下,宋名扬熬过了痛不欲生的戒断反应,期间也数次痛得满地打滚。8 天后,宋名扬感觉自己的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便认为已经戒除,于是立马赶回北京继续卧底。

按道理来说,有过这次经历,宋名扬应该要远离毒品,但他却理解为戒毒并不难,大不了再回辽宁抚顺老家,熬几天就好了。他不知道,毒瘾其实分为生理和心理两方面。

生理戒除并不是最难的,很多瘾君子跟宋名扬一样,都曾尝试过找一个地方,熬过七八天,身体反应就差不多消失了。但心理依赖基本无解,大多数只要回到原来的环境圈子,就会马上复吸。

宋名扬回到吸毒的圈子,自然而然就复吸上了,毒瘾如藤蔓在他体内深深扎根下来,越挣扎越紧。此后的卧底日子里,他一直处于吸毒—戒毒—再吸—再戒的恶性循环中。

1997 年初,宋名扬通过与「黑子」称兄道弟半年,终于找到他们枪支弹药的来源,向上级汇报之后,没过几天,这个团伙就被一网打尽。凭借此案,宋名扬再次获得公安部授予的三等功,但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块奖章。

屠龙勇士成恶龙

卧底结束后,宋名扬的人生彻底崩塌,梦想、信仰、荣誉、自信、热血和壮志在毒品面前灰飞烟灭,那个视破案如命,心中满是除暴安良念头的警界英雄,成了一具被海洛因控制的行尸走肉。

宋名扬不是没有挣扎过,只要有时间,就往戒毒医院跑,也非常配合医生,但从不敢呆太久,他不想让领导和同事知道自己已经成为瘾君子的真相,尽管这有可能在掩耳盗铃。

缺乏充足时间保障,戒毒根本没有意义,宋名扬不仅没有成功戒掉,反而从烫吸发展到注射。他知道纸包不住火,吸毒早晚会被人知晓,于是主动放弃竞争分局刑警队队长一职,尽管在别人看来他很有优势。

1998 年 6 月,分局领导找宋名扬谈话,在一番交流后,对方突然问道:「你在卧底期间是不是有吸毒」,宋名扬没有回避,回答:「抽过」。领导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希望他好好戒毒。

谈话结束之后,宋名扬发现同事们看自己的眼神就变了,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但私底下总会保持距离。这种比直接鄙夷和唾弃还让人难受的态度,让宋名扬在单位度日如年,甚至几次想大喊:「我是因工作才染上毒品,我不是警察败类」。

1999 年,分局领导特意批了宋名扬一个多月的长假,他先是在戒毒医院呆了五天,然后又跑到抚顺老家煎熬一个月,等身体一切正常后才回到北京,但几天后又偷偷复吸上了。

2001 年,分局实行末位淘汰制,警队可以自由组合,无人选择宋名扬,于是他调配到预审部门,退出一线工作。与之相比的是,昔日同批录取的同事大多数开始升任处长、所长。

祸不单行的是,原本稍有好转的妻子在得知宋名扬染上毒瘾后,病情迅速恶化,被残疾人联合会认定精神残疾程度为二级,此后再也没有实际性好转,需要长期呆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而一直与宋名扬疏远的儿子,多次目睹父亲毒瘾发作时的丑陋样后,再也压抑不住的情绪,将家里的碗盆全部摔碎,然后指着宋名扬大骂:「你从小管过我吗?除了吸毒,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事业和家庭的双重受挫下,宋名扬越发沉浸在毒瘾被满足时的短暂幻觉里,身体健康也每况愈下,记忆力衰退,常常说了上句忘记下句,臀部肌肉溶解,连正常的坐姿都难以维持。

2004 年 11 月,饱受毒瘾折磨的宋名扬向分局申请病休,迅速获得批准。宋名扬原本以为这是一种解脱,但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更大的痛苦,更强烈的失落感,他开始彻夜失眠,吃安眠药都没用。

宋名扬曾想过自我了断,他两次尝试注射过量海洛因,但上天好像拒绝了他的请求,都失败了。第三次尝试的时候,他担心死后被人骂警察败类,担心年迈的父母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更怕儿子背负骂名,丢掉了手中的针管。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后宋名扬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之中,有钱就吸毒,没钱就喝美沙酮,再往后屠龙勇士成恶龙,他开始以贩养吸,步入当年手下那些吸毒特情的后尘。

犯罪入狱

2010 年 2 月 27 日晚上 10 点,宋名扬接到曾经的特情人员李援朝电话,称自己现在胃痛,希望能弄三百块钱的「粉」(海洛因)来止痛,他急急忙忙找来毒品送了过去,然后被抓了个正着。

宋名扬知道自己彻底完了,不管之前立下多少功,如今都毁于一旦,贩毒在中国是最不可饶恕的犯罪行为。正当他万念俱灰之时,庭审中公诉人拿出了公安部门给他开具的因公染毒证明,希望法院酌情判罚。

毫无疑问,公安部门并没有忘记这位曾经的警界英雄,也对他后来的遭遇与变故非常同情,不然也不会破天荒地开具因公染毒的证明,但这不能成为宋名扬的免罪符。

最终,法院采纳「宋名扬系初犯,认罪态度好,其涉毒原因特殊、曾多次立功」等辩护意见,酌予从轻判处其有期徒刑 6 个月,罚金 3000 元。但从这之后,宋名扬的退休金和医保就停发了。

在做入狱身体检查时,面对戴手铐、穿号服的必经程序,知道宋名扬事迹的管教问道:「自己会戴吗?」宋名扬知道他没有恶意,但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给罪犯戴了这么多年,如今却轮到自己,眼泪再也忍不住,默默地流了出来。

第一次犯罪出狱之后,宋名扬发现自己的退休金没了,这是他唯一的收入,为了维持生活和治疗,他把单位分的房子租了出去,带着妻儿跟年迈的父母挤在一间 63 平米的老单元房里。

宋名扬曾尝试过出去找工作,但他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青春热血都洒在了 20 年的警察生涯。无数个失眠之夜,宋名扬悲从中来,恸哭不止,绝望之中他又开始使用毒品来麻醉自己。

2011 年 7 月 20 日,宋名扬再次向之前的吸毒特情张某提供 0.4 克毒品被抓,这次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轻判,但法院鉴于他认罪态度好,又愿意如实供述配合公安机关破案,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罚金 2000 元。

2012 年 7 月 19 日,宋名扬第二次刑满释放。这一天,恰好也是他 49 岁的生日。回到家中,他将家里的所有电器都变卖,只留下一张床,一箱没什么机会穿的各个时期的几乎全新的警服,以及 13 个获奖证书和 5 枚公安部三等功奖章。

此后,宋名扬有了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年正月初二的晚上,收看公安部的春节晚会(直到后来停办)。荧屏外的他多次幻想,如果没有吸毒,台上一定会有自己的身影,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后记

2013 年,宋名扬的经历被凤凰卫视搬上荧屏,他的遭遇引起无数人的同情,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原单位也帮他补办了医保,并发放了自 2010 年以来未发放的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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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名之后的宋名扬,发现很多人叫自己宋警官,他特别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配,虽然心中的警察梦依然没有破灭,但再也回不去了。如今的他只希望人们说一声,你不是警察败类,就够了。

有人曾经问过宋名扬,如果时间能够倒流,重新回到 1996 年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卧底行动之前,会不会另做选择?宋名扬毫不犹豫地说:「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只不过在过程中牺牲才是最好的结局,这样家人背负就不是屈辱而是光荣。」

(文中宋名扬、李援朝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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