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 年,日军占领东三省,史称「九一八事变」,建立伪「满洲国」扶持溥仪执政。1934 年,伪「满洲国」更名「满洲帝国」。
同是在这一年,《盛京时报》刊登了一则关于「坠龙」的报道,并称之为「龙降酿灾」。
如今人们将这一事件称为营口坠龙。
——1934 年 7 月 28 日,有龙从营口天上降落,弄翻三只小船,卷坏日资工厂房屋,导致 9 人死亡,掀翻火车……
如果你们搜索资料,基本上都会这么显示。
但我接下来要讲的,是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
进屋的那一刻,虞世昌就后悔了。
身为营口县城最大的消息卖家,闯空门这种事,过了二十五岁,就没在他身上发生过。
这还是头一遭。
虞世昌将算命幡子搁在门边,伸手摸了火柴点燃油灯,挨着桌边坐下。
「好汉来我这里,是求事还是求财?」
他一身长褂,端正地坐在灯火里,屋中安静片刻,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虞世昌循声望去,看到了前方衣柜后的人影。
对方年纪不大,看上去十八九岁,年轻人身上的短衣看不出本色,一头短发结成疙瘩,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刨出来,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直到对方开口,他才分辨出是个女子。
他放在桌底下的手动了动, 女子却早已看穿了真相。
「你最好不要乱动,我保证我的速度比你的手枪要快。」
虞世昌藏在桌底下的手扣在扳机上,心底一震。
「虞爷,见过我师傅董绍秦么?」
虞世昌听见董绍秦这个名字,恍然回忆起,早年间董绍秦来找自己买消息时,身边曾跟着个半大孩子,只是时间隔得太远,对那个小孩子印象不深。
「你是豢龙的小徒弟?」虞世昌不由得松了口气,既是寻人,那便好说了。
接着他光明正大地收起了手枪,告诉了对方事实。
「你师傅死了。」
*
至于董小春为什么来找虞世昌,还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可是就在三个月前,他们在内蒙古一个镇上给别人打短工,董绍秦在一个清晨里在地上留了一行字,人便没了踪影。
醒来的董小春只见字迹不见人影,地上龙飞凤舞勾着几个大字:满洲,营口,下月归。
董小春八岁那年便与师傅走南闯北,一般情况下,董绍秦不会无缘无故玩消失。
当时他们结钱的日子正好是下个月,董小春心道:老东西心眼儿多得像是马蜂窝,他人一走,剩下的活儿只能自己干,到时候回来坐等结钱,省心省力。
董小春这个气啊,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做工,今天有口吃的,明天那一口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可是直到结了钱,也没见董绍秦回来。
董小春隐约觉得不对劲儿,她又等了七天,依旧没有等到师傅回来。
第八天,她带着身上仅有的银钱,想尽办法弄了一张通往满洲的火车票,踏上了旅程。
她几年前曾跟董绍秦去过一次满洲,同样也是营口县,印象中唯一与董绍秦有交集的人,是一个叫虞世昌的消息贩子,那年董绍秦去营口县是为了向他买消息。
董绍秦人已经死了,接下来的事情虞世昌全当做好事,告诉这千里寻人的小朋友,上个月的时候,董绍秦来找过自己一次。
平日里虞世昌靠算命掩藏身份,他尤记得当时董绍秦的表情,兴奋中带着丝紧张,凑到摊子前说有事问他。
虞世昌只好带他去了附近他经常光顾的面馆,边吃边聊。
董绍秦寒暄话不多,吃了一会儿便将几枚银元放到了桌面上,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营口附近,最近有没有成群结队的外地人活动?」
虞世昌趁吃饭的功夫,在烟袋里塞了把烟叶,划了根火柴点燃,用手甩灭,捏着烟袋抽了两口。
直到烟叶渐红,他这才吐出一口浓烟,瞥了董绍秦一眼,说有。
——先是在营口县驻足,后去了田庄台方向。
而后他发现,董绍秦更加兴奋与惶恐,接着他道了声谢,拎着东西便走出了门。
虞世昌的叙述像是一块寒冰,让四周所有的声音降了温。
董小春盯着虞世昌的脸,想从中找到些破绽,可虞世昌的表情,并不是在骗她。
她浑身血液渐凉,这边的虞世昌又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初五那天,我在家里已经准备睡了,忽然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董绍秦,上衣都是血,胸口处一道道口子,用线生生缝上的,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浑身都湿透了,脸白得像鬼,然后掏出了段绳子交给我。」
董小春神情一变:「绳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再说那东西我也用不上,所以我就连着他的尸体一起埋进土里了……」
虞世昌带着董小春来到了城郊的一块荒林,挖出了董绍秦的尸体。
董小春看着那句僵硬发白的尸身,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牵引着风筝的那根线,忽然间被扯断了。
「那捆绳子,我放在他身边了。」
就着虞世昌的话,董小春已经跳进了尸坑,蹲下身在董绍秦的身上,掀开脏污的衣襟,看见了对方胸口上的创口。
伤口很细,细到像是被针尖儿划过,露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如果不是董绍秦用线缝合,伤口被挤得鲜肉外翻,甚至会以为只是一道刮痕。
即便她没有亲眼这行凶的武器,董绍秦也曾无数次告诉过她。
——那些拿银线的家伙和我们拿黑线的不一样,拿黑线的将龙送上天,那银线将送龙上西天。
银线能够将最坚硬的龙甲切得粉碎,更何况是董绍秦的肉身?
董小春松开了董绍秦的衣襟,目光落在尸体的手边,黑色的绳索被胡乱扎成一束,放在了董绍秦的手边。
她伸手拿出来,拍去上面的灰土揭开,一圈一圈缠在了腰上,这才撑着坑边翻上来。
虞世昌站在一边看,董小春翻上来后脸色就不太好,朝着他走过来,他心肝一颤,赶紧跟她说明白:「我跟你讲清楚啊,我可没杀你师傅啊,我这人平日里连鸡都没杀过的,更不可能杀人……」
结果董小春只是与他擦肩而过,顺便问了句:「他临死前问你的地名是田庄台吧?」
虞世昌被问得一愣:「是啊?」
「怎么走啊?」
*
董小春十岁那年成了董绍秦的徒弟,如今她十九岁,这徒弟当了快十年。
师徒近十年,师傅如今人被杀了,就这样保持沉默,似乎不太合适,更何况,董小春也不能保持沉默。
虞世昌说,他从营口县离开前,兴奋又恐慌。
董小春知道董绍秦为何会这样:兴奋是因为此地即将有龙现身;恐慌是因为拿银线的刘家人一定回来。
刘家遇董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几千年的老规矩了。
不过人间同样有一句老话叫作: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董绍秦当年从拍花子手里将自己捞出来,给了自己一口饭吃,这份恩德,她得还。
所以不管是为了龙,还是为了董绍秦,她都要去一田庄台。
临走时,他从虞世昌的家里顺了一把匕首,刀刃一掌多长,柳叶样式,线条从刀柄处渐收。
董小春将匕首塞进腰带里,路上顺手在住户家的晾衣竿上捡了件干净衣服,离开了营口县。
出了县城,在去往田庄台的途中,经过了一个村庄。
董小春站在土坡上朝着村口,张望了一会儿,凭借她对董绍秦的了解,平日里四处奔走,以他身上那点儿盘缠绝对不会雇车,年纪大了脚力不如当年,如果遇到村庄,一定会进行补给。
面前的这个村庄,或许会有些线索,要是董绍秦真的在这里出现过,说不定刘家人可能也会在,甚至到现在还在这个村子里。
她加快脚程,希望悄无声息地进入村中,如果刘家人在村里,就更不能引起对方的注意。
于是董小春溜着墙根走,想要寻一个稍矮点的地方翻进村子,她寻摸了一会儿,挑上了一段墙头,屏息酝酿了一下,脚下发力,猫似的躬身一跃,双手扒住墙沿,猛地一撑。
墙对面伸出一只黑洞洞的枪管,顶上了她的脑门儿。
董小春的心脏险些停摆,她生怕走火,趴在墙上,不敢下去,更不敢上来。
过了一会儿,墙对面冒出一张黝黑的年轻面孔,狭小的眼睛在阳光下泛着光,贼亮贼亮。
对方盯着董小春打量了一会儿,审讯一样开了腔。
「哟,拉线的?哪个山头的啊……」
董小春还没懂那人说的什么意思,人就被从墙外拖了下来。
这么近的距离,对方也不是练家子,反抗也不是没胜算,可等董小春看见那小子身后的三个人都背着枪时,事情就有些不太对了。
眼下这个时节,男人不下地,拿着枪在村里乱转,还不是一个人,明显不正常。
董小春决定观望,于是任由对方搜身。
小眼睛摸索了一阵,从她腰后卸了一把匕首和黑绳,再向上摸时,忽然间「啊呀」一声。
身边围着的人以为小眼睛中了招,纷纷围了上来查看。
只见小眼睛摊开虚张的双手直哆嗦,一张黑脸唰地红了个透,蒙然指向地上的董小春:「是个……是个女的?」
旁边的人舒了口气,接着有人拍他的后脑勺:「一个斗花子(姑娘)你慌什么?」
董小春支棱着耳朵听,眼前几位口中斗花子之类的稀奇字眼,多半是马贼。
等人声渐弱,她才问:「你们管事的是哪个?」
几个人闻声先是看了看董小春,接着又看了看自己人。
「谁让你说话的?」
当中一人说这着话走上前来,上来就给了她一巴掌,董小春生生受了,嘴唇动了动,吐了口血沫。
她眯缝着眼睛看过去:「各位都是我的爷爷,手里的枪够毙我十回的,但是无论我是不是你们想的那伙人,不是都做不了我的主么?里外都得你们当家的来看看,是不是?」
那几个人虽然不服气,但是事实也的确如董小春所言。
于是董小春被众人一路提溜进着了村子,惹得往来村民纷纷驻足观望。
董小春面上不慌,心中暗叫糟糕,谁能想到村子里盘踞着一窝马贼呢?这下别说潜入村子调查,搞不好已经闹得人尽皆知。
等被带进了村子最大的一幢院子后,董小春的心里有了想法。
她被人提着脖领带到内堂,摔麻袋一样扔到地上。
期间,她哼唧着皱眉喊疼,悄然抬起眼皮打量着座上的人。
意外的,很年轻。
那人穿着一双直筒马靴,腰间系着一副枪匣,上身着一件干净短衫,肩线硬朗,脊梁挺拔。
在她看向了对方的那一瞬间,几乎带着诧异问出声。
「军爷?」
匪头被她勾起了些许兴趣:「你这双眼睛……倒是亮。」
董小春的身后有人过来,是之前那个小眼睛的年轻马贼,手里拿着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刀子和黑绳,递了过去,与那匪头说起了捉住她的缘由。
董小春跪在地上静静地听着,无意间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匪头虽然听着,但是目光依旧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那眼神几乎让董小春下意识地一抖,这匪头北人南相,目泛精光,看上去干净斯文,又不像是好忽悠的主。
小眼睛马贼将事情交代完,匪头也没说如何处置董小春,而是慢慢走到董小春身边。
脚下那双靴底磕在石砖上,像是磕在她董小春的心尖儿上。
她兀自定了定神,目光落在地砖上,既不抬头,也不说话。
站着的人却开了嗓子,声音却比年纪要低沉厚重一些。
「报个家门吧。」
「董小春。」
「哪里人?」
「不知道。」
匪头乐了,手掌摁了摁董小春的天灵盖说,小姑娘,想从这里活着出去,你得说些实在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我生在路上,七岁家里人就死绝了,讨饭长大的。」董小春终于正经地起头来的,看向那匪头的脸,「几个月前南方旱灾,树皮都被人啃光了,于是开始人吃人,实在活不起,我就出了关。」
她膝行两步,凑到对方跟前,觍着脸道:「军爷,你们缺人吗?能不能带我入伙啊?」
随之而来的是满堂的哄笑,围观的马贼里已经有人吆喝:你一要饭的是能扛枪啊,还是能骑马啊!
这回换董小春笑了:「骑马、打枪的确不会,可杀人我可是很在行的。」
内堂的人声顿时熄了。
各种各样的目光,汇在了董小春身上。
匪头身边的小眼睛抬枪瞄准董小春的头:「我崩了你个拉线的(探子)!」
「哎!哎!怎么说得好好的就动枪了呢!」董小春立即趴在地上,用后背对着枪口,「误会啊军爷,都是误会!」
匪头伸出手,摁下了小眼睛的枪管。
地上躺着的这个女人活像泼皮无赖,但绝不是马贼,他拉旗上山也有几年了,土匪是什么模样,认不错的。
「你杀过人?」
「杀过杀过,我技术好得很。」
匪头一问完,就看见董小春的目光都开始泛活。
「军爷要是不信我也能给您比画两下看看。」董小春嘴上不停,回头回脑地四下张望,「哎?我刀呢?在哪位好汉手里啊?」
匪头伸手将董小春的头拧了回来。
董小春瞪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抬头瞧他。
「一会儿让人给你带到门口,你要是冲到我眼前,我就让你入伙。」
「刀都不给一把呀?」
匪头松开了手,没有再理她,身边的小眼睛走过来提着董小春穿过人群,走到门口。
董小春也不挣扎,任由小眼睛拖着带到门口跪下。
小眼睛从腰间抽出短刀割断了绳子,忽然觉得一阵劲风扫过脸皮,接着手腕子就是一阵剧痛。
「嗷」的一嗓子把堂内所有人都惊到,紧接着看到一道黑影从门口窜了进来。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生怕遗漏了这道影子,最前面的人已经组成了人墙,准备拦人。
堂内拥挤不堪,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光景,只能听见连连惨叫,人像是割韭菜一样地倒了。
没人料到会是现在这样的场面,有人想要用枪射击,可是屋子里人太多,稍有不慎就会误伤自己人。
后面的人终于有机会遭遇前面人们的状况。
过来的哪里是个人?分明是只大黑耗子。
董小春的身形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一屋子五大三粗的壮汉想要抓人只能弯腰,可是又跟不上身形灵活的董小春,摸到她的人被她夺来的刀子扎了手;摸不到的,挡了她去路,被她撂翻。
短短几秒,董小春人就已经欺身到了那匪头身前。
银色刀子上沾了血红,加上那兴冲冲的神色,董小春看起来活像个疯子。
在董小春踩着椅子踏上匪头的大腿时,匪头的手枪已经定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而董小春的刀尖也抵在了对方的喉间。
身后还能动的人已经开始反应,纷纷拿出枪来,对准了董小春。
近距离下,董小春看着匪头,弯出一双笑眼。
「怎么样军爷,我能入伙吗?」
*
匪头叫陈鹳,之前在东北军里当营长,后来日本人占领东北,东北军撤退,陈鹳不愿意走,于是带着人上山拉旗,连装备都要比一般的马贼要好些。
这些还都是董小春在村子里溜达时听来的八卦,当时几个寡妇围坐在水井边吃花生,董小春本是想问问有没有师傅的消息,结果的女人们唠来唠去,就说到了陈鹳身上,眼睛都晶亮的,比讨论自家丈夫还要兴奋,董小春好容易将话头拽回来,女人们眼中的兴趣没了,说话间都有点意兴阑珊。
「不认识,就知道前些日子村子里来了个讨饭的老头,看着像是逃荒过来的,也不说话,总是沿着墙根走,挨家挨户讨东西吃,晚上就住在村里的娘娘庙,过了两天就不见了。」
寡妇们没看清长相,可是董小春觉得时间对得上,很可能是董绍秦。
董小春和寡妇们寒暄了两句,从簸箩抓了一把花生,结果惹得女人们纷纷白眼,她全当看不见,觍着脸塞进破衣兜里,打着赤脚朝娘娘庙走。
走了一段,董小春看四下悄悄,周围也没什么人,不远处只有一株老树张牙舞爪地站着,她走到树根下挨着坐下,也没抬头,扬声便喊:「出来吧。」
虽然陈鹳让自己入了伙,却并不信她,说是让自己在村里巡逻,身后还是跟了只尾巴。
那个小眼睛从自己入了伙之后,从来都没了离开过自己身边,这傻货走位都不如鸡,没多一会儿就被她察觉到了。
这监视也太暴露了。
董小春自己都替他累,对方半天没现身,她只好接着喊道:「栓子!」
躲在墙角的人,慢慢走出来,一脸羞愧。
「过来!」董小春又招了招手。
栓子盯着董小春的方向愣怔,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架不住董小春屡次催促,栓子这才像个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董小春拍了拍身边的树根,又从口袋里掏出花生,塞进他手里,一脸和善:「我看你跟我好几天了,你有空吃饭吗?」
「跟你有关系吗?」
栓子白了她一眼,一把将花生搂到手里,与她并肩坐在了树根上,掰开花生开始嚼。
董小春开始问他:「我听村里的人说,是因为村里遭了土匪,所以才雇你们当护卫?」
栓子以为她是对马贼保护村庄表示诧异,不屑地笑起来:「怎么?土匪就不能保卫村庄?哪个人生来就是土匪?」
「我不是那个意思。」董小春笑道 ,「时运不济,人都是要活着的嘛……我只是想问问,你们当时跟他们交过手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嗨呀,我就是问问,还不能交流一下业务了?」
*
栓子年纪小,经不起夸,没抵得住董小春的甜言蜜语和一把花生,将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前些日子,有龙坠于田庄台,腥臭飘散十里,气味三日不散。
后来听说田庄台的人给龙浇水搭凉棚,村长还寻了几个和尚作法,据说龙在河边躺了好几天, 几乎就没起来过。
这事儿本来和李家屯没有关系,最多就是有人好事儿去田庄台凑热闹,瞧瞧龙长什么模样,基本上天黑之前就回来。
可是有一天晚上,出事了。
当时是李家屯的村长跟陈鹳说的,栓子当时也在,只记得村长那干瘪的脸皮都在打战。
据村长描述,有一天深夜,约五十人摸进李家屯,身披黑色短披风,脚蹬黒靴,脸覆黑巾,行走时披风下摆挥动,露出腰间两侧长刀,没有刀鞘,半臂长的刀锋薄亮,白得发蓝。
他们悄无声息地闯进了村子,也不知道先进的是哪一家,尖叫声惊动了长夜,接着是刺耳的犬吠声。村长当时正在酣睡,对外面的一切不曾知晓,而后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脸上凉风嗖嗖, 以为是夜风吹开了窗户,睡眼朦胧间想要起身去关,一睁眼瞧见床边站着几个蒙面人,险些吓破了胆,蒙面人将长刀架在他颈上,问他村里有没有奇怪的动物出现。
说到奇怪的动物,村长瞬间就明白了,赶紧将田庄台有坠龙的事情说了,求那些人放自己一命,对方又问他去没去看过那东西,村长连连摇头,接着人就被劈晕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自己家门口哭号,他披衣起身去看,原来竟是昨夜失踪了几个村民,都是之前去过田庄台的人。
村长心肝乱颤,可是那些人的架势又不像是绺子,劫走的也不是阔绰人家,村长也想不出对方什么来历,这乱世也没有官老爷愿意来查。迫于压力,村长和村民相商,找土匪做护卫,顺带帮忙寻人。
董小春一边听着,一边顺手拿起一颗花生,用力一捏,硬壳开裂。她剥开壳,将花生粒倒在手心上,合掌搓碎了玫红色的花生衣,嘴唇贴近掌心,轻轻一吹,那些轻薄的碎渣就散进了风里。
「所以你们找到人了吗?」董小春往嘴里塞了颗花生。
「找什么人呢?」栓子哼了一声,「再过两个月就要秋收了,到时候好多村子要抢呢,哪里还有多余的人手。」
哦对,抢劫才是土匪的正业,董小春险些忘了。
她细细地咀嚼着,花生的香气在嘴里扩散开,那些盘算好的心思也终于下了决断。
自己再厉害也打不过五十个,遇见这帮土匪虽然有些点背,可凡事总有利弊,福祸相倚,既然撞见了,不如拉下水。
不过在此之前……
董小春拍去掌心的花生衣,转头问他:「哎,我这么能打,当家的也放心让你一个人跟着我?」
栓子听完感觉自尊心受到伤害,为了捍卫尊严,他猛地往后腰一掏,一只毛瑟手枪握在手里,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恶狠狠地道:「你能打,你再能还能打得过……」
「枪」字还没说完,栓子感觉手上一空,原本在自己手上的枪就到了董小春手里。
董小春用枪管指向他的眉心。
栓子顿觉嗓子眼里冒凉气,冷汗都出来了,情不自禁地双手举高,多余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出息。」董小春下了保险,手枪重新丢回栓子手里,「就这样的还当斥候?你得死八百回。」
栓子接住手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低头看着手枪,半天没动。
「不是让你跟着我吗?走啊!」
听见董小春后在喊,栓子抬头,她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正在驻足等他,栓子擦了把汗,伸手将枪重新别在腰后,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
娘娘庙经历了多年风雨,无人修缮,破得要命,香火倒是很旺盛,陈旧的桌案上,瓜果梨桃塞得满当。
村里人说,这座庙求子特别灵。
董小春仰头,盯着那眼皮微张、脸庞丰腴的神像打量。
老人总认为走投无路就要求神拜佛,董小春一直认为可笑,人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弄死自己,要么弄死别人。
董小春瞪了一眼塑像,又回过头去看门口的栓子,见他正靠着门框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要不你也拜一拜?」董小春侧了下头,看了看脚边被蹭出包浆的蒲团。
「我又不会生孩子!」
董小春调侃道:「你可以求一个能给你生孩子的嘛,脑子灵光一点啊。」
「我是土匪,你能不能对我放尊重些。」
栓子难得摆出一副认真的脸色,董小春盯着他差点笑出来,他正是喜欢张扬的年纪,偶尔受挫,仿佛要了他的命,跳脚瞪眼的模样,怪好玩的。
好玩归好玩,事情还是要办的,董晓春开始在殿中仔细搜寻。
她正弓着腰,脸凑在每一寸墙壁上,仔细地观察着,看上去像是只闻嗅墙根的土狗,一寸不落地走了个遍,最后在寺庙朝北角的土墙前,停下脚步。
如果不是董小春对那些纹路熟悉,这一瞥间,自己也会忽略掉那些细微的刮痕。
那些刮痕竖向排列,拖了长长的一排,有圆圈符点,中间偶尔掺杂着长线。
「这是什么?」
栓子的声音离得很近,董小春下意识地回过头,见他贴着自己的肩头凑过来,看得比自己还认真。
她心间猛然一沉,撤开半步,栓子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捂住胸口,紧张地瞪着她:「怎么了啊?」
董小春抬头望了一眼天,等情绪稍稍平静了些,朝他笑了笑。
那笑容中的贪婪,让栓子头皮有些发麻。
「这东西能让我们发财。」
临走前, 董小春从地上找了块石头,将那些字符刮花。
她十岁那年,董绍秦开始教她律语,第一课便是:董家人传消息,寺庙道观,城门主街。
这原本是说给龙听的东西,年深日久,也渐渐变成了传递消息的密语。
李家屯又不是十里洋场,主路没几天就被董小春查了个遍,既然没有线索,寺庙道观的可能想更大。
董绍秦也不是脑抽,不可能选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律语只有董家人能看得懂,所以无论说什么,土匪们也没有办法验证她话里的真假。
说是发财也是诓骗栓子。
董绍秦留下的是一个时间和地点:八月,营口,鸭舌岛。
董绍秦不可能身受重伤还跑回娘娘庙,刻下这么一段话,多半是前往田庄台之前留下的。
可是田庄台已经坠龙了,会不会是失误的信息?
董小春没想出什么结论,可无论如何,还是回一趟营口。
回去的路上,董小春一言不发,心里打着腹稿,如何说服陈鹳动身前往营口,是一个相当艰巨的任务,要想让他行动,首先要取得信任,更何况,生产工具还在人家手里呢。
她长久的沉默,连栓子都看出了不寻常。
「那记号是谁刻上去的?」
董小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栓子撑圆了眼睛,看着董小春近在咫尺的脸,一双眼睛里爬满了警觉。
「在回去之前,一个字都不要问。」董小春的声线低到风再大些就听不见了,「带我去见当家的,说有财路,抢了这一次,享福后半生。」
一听董小春说「享福后半生」,栓子有些心潮澎湃,可是再问下去,董小春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是说见了陈鹳才能说。
以前听说孙殿英挖了慈禧墓,里面金钰珠宝无数,拿到一枚宝石戒指,后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可现如今又不是清朝了,现在的皇帝老子也没有以前肥,活着都要指望着日本人。
栓子实在想不通,董小春到底想让他们抢谁。
到了村舍门口,栓子让董小春在门口等着,期间董小春与门口两个把风的土匪对望,察觉到他们眼底细微的颤抖,等看清他们手上裹着的布条就明白了,大概自己被抓的那天,他们也在。
怪不得。
董小春只好冲他们笑了笑,以示友好。
可是对方并不这么想,甚至都不想看她一眼,只面无表情地看向远方,拒绝任何眼神交流。
又等了一会儿, 她听见了院子里的响动。
栓子走出来,半只脚踏出门槛,伸着脖子叫她。
「哎,当家的让你进来。」
*
这村舍没有之前的那间大,只有两间屋子,一前一后,泥和着草梗砌出来的墙面,围出一块院子。
一进屋,靠墙是一方土炕,上面是铺着硬实的编草席,炕上摆着木头方桌,用得久了木质发黑,陈鹳盘腿坐在桌边,摆弄着桌上的一支拆解开的手枪。
那双马靴整齐地靠着炕沿摆放着,董小春忽然想起陈鹳似乎一直穿着那双军靴,未曾脱下过。
她站在地上,听见了身后有声,略一侧身,两名土匪到了门口,手中的枪都打开了保险。
董小春没动,一直等着陈鹳拼好桌上的手枪。
「栓子说,你有财路。」陈鹳收了枪,这才说了一句,「打哪儿来的?」
「天上来。」
董小春说完,略一停顿,发现陈鹳并没有说话,知道在等自己的下文,于是接着说:「当家的带人守在这儿,是因为李家屯里来了一批不是官兵也不是土匪的人马,寻得是田庄台的坠龙。」
陈鹳终于抬眼看了她一眼。
「当家的不信我,是因为怀疑我的身份,一个女人孤身出现在异地,不是土匪,身手不凡,说不清来路。」董小春瞥了一眼炕沿,问他,「我这故事有点长,能坐下说么?」
*
撒谎和说书一样,真话假话掺着说,讲的人能达到目的,听的人也能当真。
陈鹳没让她坐下,身后的枪口也抵上了董小春后脑勺。
她明白这意思是让自己规矩一点,然后董小春垂下双手,老实回答:「我来此本是寻亲,当家的若是来得早,应该知道,村子来过一个要饭的,总是夜宿娘娘庙。」
「你寻亲和财路有什么关系?」
陈鹳明显没什么耐心,董小春却诧异道:「当家的,没关系我怎么会说呢?」
「那要饭的就是我师傅,教的是寻宝的本事。您肯定听说过,早年间大清皇室当政,特地养了一批人,九州四海搜罗奇珍,我师父就是做这个的,是一等一的好手。」
「栓子应该说过我们在娘娘庙的事,那墙上留的,就是我师傅的口信,意思是八月,营口,鸭舌岛。」
陈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董小春又说:「我听村里人说,七月底的时候,有人持械进了李家屯,掳走了几个田庄台看龙的村民,至今没有音讯,当家的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收了钱来的吗?但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人会带着家伙找一条龙呢?」
说着说着,董小春屁股就挨上了炕沿,她手肘支在矮桌上,冲陈鹳眨了眨眼,「因为狼多肉少,价值连城啊。」
身后的土匪一把揪过董小春的后领,将人掼在地上,董小春哎哟一声,在地上滚了两遭,然后缩着肩膀爬起来。
「不好意思,有点激动。」
她嘴里碎碎念道,余光一扫,陈鹳的脚伸进了马靴,接着那双马靴走到自己面前。
陈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在敲打她的耳膜:「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的说辞,我能知道,别人也知道,我倒没觉得你在给我财路,反倒是你在拿我当枪使。」
董小春心头突地一跳,思路急转,有了应对。
「富贵险中求啊当家的,您拉旗上山这么久,道理比我懂。」董小春再抬头时,目光里都是贪婪,「再说了,您不去,也会有别的土匪去,不仅有别的土匪去,还有其他来探险敛财的外国人,俄国的、法国的、英国的,还有日本的……」
董小春故意将「日本」二字咬得很重,陈鹳落草也没扔军靴,她很想试探一下,陈鹳不愿离开的原因。
陈鹳却不声不响地笑起来,董小春不禁后脊发凉,他从董小春头上伸出手去,再探回来时,猛地一把卡住她的后颈。
董小春登时被一股蛮力摁趴下去,脸死死贴在地砖上。
脸上微风一扫,寒光擦着鼻尖刮过,自己的短刀就戳在自己眼前,董小春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就听见陈鹳吼过来,恶虎吃人一般。
「再让我听见一句谎话,老子直接豁开你的嘴!」
有一瞬间,董小春被这一句吼声震得魂魄离体,几个数后才开始找回知觉,冷静下来脑筋急转,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是眼下自己给的真话一定不足以让陈鹳动心。
「最近还会有龙坠于辽河,龙脊价值万两,若得活龙,还能和日本、俄国的猎奇家讨个高价,我没说假话。当家的驻守李家屯又不是一两天,消息比我灵,难道就没查过那批人的来历?」
董小春高度紧张,盯着明晃晃的刀刃大气都不敢喘。
「你怎么知道,田庄台还会坠龙?」
「我就是干这个的,当家的你信我。」她的呼吸喷在地面上,掀起浮土,「师父告诉我的,若约定时间他没回来,就让我独自前来,寻龙脊炼药,得丹药服食,可长生不老!」
*
陈鹳确实找人查过,只是线索全都断了。
被掳走的人,尸体被埋在田庄台外五里处的野地,一个活口都没留,一刀毙命,创口整齐。
当时陈鹳本来是想寻到人再敲李家屯的人一笔, 谁知道对方不为钱财,只为一条消息就动了杀心,他怀疑是热河来的土匪,于是派人去了营口,找消息贩子打听,结果得到的结论并不是,消息贩子说那些人来自关外。
这下就有意思了,为了一条龙不惜伤人命,当时他以为这龙金贵,结果后来听说那龙在一场大雨后不见了踪迹。
都说降龙是祥瑞,若消息是假,自己在野地里看到的死人是千真万确。
一个人为了纵欲大开杀戒有可能,一群人是不会的,金钱、土地、资源……总有目的。
陈鹳想了想,还是放开了董小春,董小春摆脱控制直起身,都没站稳就坐在地上向后退,与陈鹳拉开距离,不小心撞到了身后土匪的腿,又被一脚踹回来。
「何时有龙?」陈鹳看着近在咫尺的董小春,他一问完,董小春血都冲上了脑子,强压着激动与陈鹳对视。
「师傅说了,八月,在营口鸭舌岛。」
「我问具体的时间。」
「这无法确定,但是龙春分升天,秋时潜渊。只要下雨,龙就会现身。」
*
陈鹳问董小春,削龙骨需要多少人,董小春比了三根手指。
他以为是三百人,董小春却摇了摇头。
「削龙骨我一个人就够了,带三十个人就够,防人截胡而已。」
土匪也有土匪的道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钱就得做事,陈鹳让其余的人驻守李家屯到秋天,他带着三十人前往营口。
路上得了机会,董小春开口问陈鹳要东西:「当家的,那黑绳您得给我,没有绳子,我拆不了龙脊。」
陈鹳也是头一回听说,「绳子又不是刀,怎么拆龙脊?」
「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董小春讪笑着,「但是都是先人的技法,等我拆的时候您亲眼看着,就明白了。」
陈鹳没再问下去,董小春卖关子,他倒没有兴趣听了。
无论董小春用什么拆,只要能得手换成金条,别的都无所谓。
因为所有人都要带枪,众人一致选了走山路前去营口,一行人轻装上阵,当夜出发,分批进入营口县城。陈鹳他们都是老土匪,路线都刻在脑子里,董小春跟着队伍穿行在针叶林里,茂盛的树枝向天上延展, 四周是树木潮湿腐败的气味。
他们天亮时分到达营口,董小春和陈鹳最先进城,走了一夜,寻了个卖早点的铺子,吃点东西补充体力,正好赶上营口的早市,附近村子的商贩菜农已经开始在沿着街边城墙占位置,摆东西卸车了。
董小春撕了块饼塞进嘴里,叫卖吆喝不绝于耳,四周人来人往,都是些挎着竹筐出来采买的住民,食物的热气和人气混在一起,晨间微凉的空气开始渐渐升温,在这座城市上空形成一片肉眼可见的薄雾。
自从有记忆起,董小春就没有在一个城镇里长久地停留过,和董绍秦在一起时更是如此,命运里,停泊和安稳似乎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如今坐在桌前,置身于滚水似的市井人声,她觉得有些不适应。
像是常年生活在阴沟里的人,忽然被抬到了紫禁城的宴席上,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
她无声抬眼,对面的陈鹳吃得正香,目光却也没有放过四周的动静。
后面的路程没有再停,三十个人分批进城,一口气来到了鸭舌岛。
前方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荡,长剑似的叶子在风中摇摆着抖动,远处是宽阔的辽河水面,晴空下泛着深青的冷色。
她又抬头在原地转了一圈。
天穹之上,四方北斗中无云,唯河中有云相连,其状大如猪。
恐三日后有大雨。
董小春在河岸边站了一会儿,折身去找陈鹳等人。
彼时陈鹳正带着人寻位置简单扎营,远远看到董小春朝着河岸跑过来,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已经有人起身去拿枪。
即便她手无寸铁,土匪们还是觉得,即便她用那根绳子,也有可能将他们捅个对穿。
董小春看见有人拿枪,猛地停住脚步,高举双手,冲着远处喊:「不要在这里扎营!离远些,上高地!」
那声音顺着风飘过来,众人有些不明所以。
上高地四处没有遮挡,对方要是不用枪还好,这要是用枪,那不就是活靶子吗?
土匪们纷纷看向陈鹳,见陈鹳抬手,纷纷放下家伙。
又听董小春的声音飞过来:「三日后必有大雨,水位会涨!」
「又没阴天,不像会下雨啊。」人群里有人说话,土匪们闻声回头,只见栓子抱着柴火,张嘴看天,收回视线时对上许多双眼睛,也吓了一跳,「你们看我干什么啊?」
陈鹳朝着董小春一挥手:「过来!」
董小春光着脚,步履飞快地奔过来,没多一会儿就到了眼前。
「日头还在头顶上,凭什么说下雨?」
陈鹳说完一指头顶,董小春看了眼太阳,目光落在陈鹳脸上,「当家的,《相雨书》和常年走江湖经验,我没必要在天气上诓你。而且我们已经到这儿了,就算我诓你,你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我真是探子,现在你们已经被人抄了。」
「河水一涨,想跑就来不及了,不去高地,只能离河岸远点儿。」
董小春扫了一眼一众土匪,最后又看向陈鹳,毕竟他才是定主意的人。只见陈鹳只犹豫了一会儿,做了个后撤的手势,土匪们纷纷动起来,拎着家当开始远离河岸。
扎营之后,消息开始在人群中传开,对于董小春的判断,人们将信将疑,更多的人比较期待如果不下雨,董小春也许会被人当成骗子,被陈鹳当场开膛。
三十人中也有被当日被董小春伤到的,以前总是相信恶虎斗不过群狼,可是那天看见董小春的身手之后,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手上的枪了。
这群人里,包括栓子。
等到第三日的傍晚,栓子抱着两个窝头,蹭到蹲在芦苇丛边的董小春身边,递给她一个窝头。
栓子认为自己特别善良,已经是第三天了,大部分人都期待着董小春被陈鹳整死,唯有他想着给她一个窝头。
毕竟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顿了,肚子里总要有点吃的才好。
可是董小春好像丝毫不在乎,三天以来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芦苇荡前方的河面上,眼下只是接过自己递过去的窝头,目光都没在自己身上停过。
栓子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下,毕竟也算认识,有过交情,不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已经是第三天了。」栓子盯着她。
董小春咬了一口窝头,只嚼不说话。
栓子又说:「天一亮,第三天就没了。」
他等了一会儿,见董小春还像狩猎似的看着河道,终于憋不住了,一巴掌拍在董小春的手臂上,「跟你说话呢!」
他这一拍不要紧,董小春手一哆嗦,窝头险些掉进泥里。
董小春猛地侧过头瞪着她,目光杀气腾腾。栓子想说什么全都忘了,缓了片刻才想起来要干吗。
「你再不跑,当家的就要把你剁了。」
「剁我干什么!」
董小春声音很大, 栓子胆战心惊地拉住他,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小点声,「这不废话吗?你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说三日后有暴雨,现在呢?连个雨点都没有……」
「三天过了么?」
栓子被董小春问得说不出话,董小春白了他一眼,继续注视着远处的河面,「三日没过,怎知我骗人?而且我没有骗人。」
行,头比钢盔铁。
栓子暗自佩服,默不作声地从董小春身边消失,准备去睡觉,一个时辰后和站岗的兄弟换班。
他窝在皮子里,怀中搂着枪,没过多久便坠入梦中。
梦里,他正在黄灿灿的麦田里狂奔向心爱的姑娘,眼见着要拉住姑娘的手了,结果姑娘却猛地朝自己吐了口水。
栓子愣住,伸手摸了一把,想不明白为什么,之后姑娘的口水跟机关枪似的,吐得他睁不开眼睛。
然后他就醒了,只觉得脸上潮湿一片,强风吹拂,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哪里是姑娘的口水,全是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
炸雷轰然响起,栓子终于翻身坐起,四下张望,兄弟们都不在了,营地里只剩下了自己和锅碗瓢盆。
栓子蒙了一下,呼吸间浓烈的腥气在鼻腔中扩散,他猛地捂住口鼻,干呕了一下,接着转身朝着河道的方向看去。
难道是坠龙了?
*
第一道雷响时,陈鹳立即翻身坐了起来。
夜空中,晨星全然不见,下一刻闪电亮起,将布满天穹的黑云镶了一圈银边。
雨水砸进地里,从稀疏到密集,四周都是哗哗的雨声,模糊的雨幕里,隐约能看见远处摇摆的芦苇丛。
下雨了。
陈鹳猛然朝着董小春的方向看去,只见董小春的身影早已跃进了芦苇荡中,朝着河岸的方向狂奔,他低头踹了一脚刚被浇醒的土匪,提枪跟上董小春。
醒过来土匪们鱼群一般没入绿色中。
密密匝匝的芦苇叶在眼前乱晃,陈鹳目光紧锁,努力在一片苍绿中跟上董小春的身影,忽然间,浓烈的腥臭像是一堵无形的高墙,将所有人都撞了个人仰马翻。
陈鹳险些没吐出来,再抹开眼前芦苇时,冒出一身冷汗。
大雨里,董小春站在地上,和那个巨大的生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鹿一样的犄角长在头上,牛马一样的脸庞,湿润的鼻头吃力地喘息着,喷出的呼吸气流汹涌,下颌的须子压在芦苇地上,身上的鳞甲被雨水打湿,泛着水润的薄光,金色的瞳孔被薄膜似的眼皮遮盖,只剩一道单薄的缝隙。
董小春站在它面前,仿佛随时都会被对方张口吞掉。
大雨里,董小春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侧头时目光精准地与陈鹳对上。
明明没有说话,陈鹳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不要靠近」意味。
身后上来的人悄声问他要不要过去,被陈鹳抬手制止,他隔着芦苇秆再次看向董小春,只见董小春伸出了手掌,朝着龙的方向缓缓迈进,嘴里发出丝丝嗬嗬的声响,有长有短,那原本到底不起的龙忽然像是清醒了一般,努力昂起头来。
紧接着,龙第一次发出了声音,如虎啸,又像是牛哞,震荡起来的空气,将四周的芦苇扫弯一片。
除了董小春,所有人都被震得捂住了耳朵,芦苇倒下的那个瞬间,陈鹳看见茂密的草丛深处,不止有他的人。
而董小春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一声咆哮之后,她的表情变得悲悯起来,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低头拆下腰间黑绳,打起绳结,套上龙的口鼻和犄角。
这是要拆龙脊了吗?
陈鹳看着董小春的动作,琢磨起芦苇荡中的对手。
他悄声告诉手下,两边包抄,不留活口。
三十个土匪里分出去十人前去击杀不知姓名的对手,陈鹳依然守在原地。
谁要是敢在自己碗里抢肉吃,他绝对要掰光对方的牙。
又是龙吟!
陈鹳脑嗡的一下,闭上眼挺了几秒才缓过劲儿来,朝着前方看去,见董小春骑坐在龙的后颈上,那黑绳如同缰绳一般被她握在手里,扽得笔直。龙豁然睁开眼睛,鎏金般的眼珠,被细针般瞳孔割裂,粗壮的身体扬起来翻腾了几下,终究扑在了地上,陈鹳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猛地颤动了一下。
一声枪响在大雨中响起。
陈鹳猛然回身,身后的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横七竖八地躺在芦苇荡里。
雨水冲散了血迹,缓缓流到了脚边。
当闪电再次照亮黑夜的瞬间,陈鹳看到身披黑斗篷的人,无声地立在芦苇深处。
对方手中的刀锋上,猩红犹在。
*
风雨声此刻早已离董小春远去,她耳畔中仅存的,是血液奔流的隆隆声响。
那代代相传的黑绳握在她手里,十年如一日地操练,似乎早已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多少豢龙终其一生都难以遇到真龙,如今她董小春运气好,遇到了,却无法让蛟龙入海。
它太老了,老到连最后一次腾跃上天、俯冲入海的力气都没有了。
董小春的律语它听懂了,它告诉了她,自己走不了了,希望能替自己解脱。
那声枪响让她清醒起来,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望向对面奄奄一息的巨大生物,眼底绝望堆砌。
刘家人已经来了,如果它活着落到对方手里,恐怕就不是一死了之这么简单。
不能在犹豫了。
她用额头碰了碰龙的鼻吻,算是豢龙与蛟龙的告别,之后弯身拨开它喉间的须髯,摸到了那块月牙状的逆鳞,捏住后运气,猛地一拽。
蛟龙彻底没了声音,头颅砸在地上。
芦苇荡的另一侧,有人现身。
董小春侧身去看,果不其然,三十个土匪,手中有枪,还打不过十个刘家人。
她苦笑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绳子,攥在手里。
*
小时候董绍秦就告诉她,遇见刘家人要跑,那时候董小春不明白为什么,抬头问董绍秦,结果被董绍秦一巴掌拍在了天灵盖上。
董绍秦说:「你傻呀,乱拳打死老师傅,你一个人打得过一群人吗?」
董小春当时练绳子累到翻白眼,没话找话只为了多歇一会儿,问董绍秦:「为啥董家人不多找些徒弟啊?」
结果董绍秦又骂她:「当我不想啊,我有几个子儿供徒弟吃喝啊,不要钱的吗?」
她跟着董绍秦从小没有过几天舒坦日子,可当刘家人在自己眼前出现时,那些回忆如山洪一般涌进脑袋里。
对方感受到董小春瞬间倾泻的杀心,举起双刀防御,本以为董小春会冲过来,谁知道对方折身一头扎进了芦苇荡。
刘家人措手不及,反应过来紧跟其后,分头寻找董小春。
大雨扑面而来,砸得人睁不开眼,扑进去后才察觉到异样。
猎物须臾间成了猎手,视野被遮挡,手执利器的人反倒没了优势,其中一人在芦苇丛中小心游走,与董小春擦肩而过没有任何察觉,直到被董小春从背后套住了脖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两侧血脉被董小春的绳索挤压,很快就开始窒息。
挣扎间他试图抓住对方的手臂,却只摸到了一身滑不溜手的湿泥。
直到他的手臂缓缓垂下去,董小春松开了绳索,她四下观察了一会儿,才走进尸体捡起短刀。刀刃的薄光折进董小春的眼底,她扬起刀劈向对方的脑袋。
尸体的头颅一分为二,脑浆、血水混着稀泥流了一地。
她再次隐进芦苇丛中,去找下一个人。
第二个被她用刀削断了手,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董小春心道,刘家人的刀子确实好用,削骨头都跟切萝卜一样,难怪银线卸甲,短刀拆骨。
第二个断了手,本想跑去求救,可董小春紧接着飞快追上去,没有让他发出第二个音,双刀同方向,拧腰一挥,对方身首分家,还在狂奔的身体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
这次董小春没有再躲,持刀立在雨幕之中静默地等待着,大雨冲洗掉她的脸上和身上的淤泥,暴露出紧实的线条和白色的肌理。
第三个刘家人闻声而至,看见地上的血和尸体,先是一震,再抬头看见满身泥血的董小春在大雨之下持刀站着,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生存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跑,可脚却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动都动不了。
董小春冲着对方咧起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是走是留,可想好了?」
她也不着急,安静地等待着对方做选择。刘家人选择了逃跑,可是董小春让他选,没说他一定能走。
甩出去的短刀戳中了刘家人的腿,对方摔进了泥地里,董小春走上去的时候,对方猛地侧身,伸出右手对准董小春。
破风声炸响,董小春侧身避过,一支短箭擦着头皮飞出去。
董小春回身,用另一把刀扎穿了对方的右手臂。
刘家人惨叫出声,却又被董小春一把掐住了嘴。
「嘘……」她示意对方小点声,踏鬼天王一般,踩住对方的胸口,蹲下身,「我问你,现在御龙当家的是谁?」
大势已去,刘家人瘫在地上,浑身的力道都卸了,包括为了刘家付出一切的信念。
他只想活着,恳求的声音里都在发颤,「说了,你就让我活?」
「要不请你现在就去死?」说着的董小春刀刃送到了对方的胸口,「给你三个数考虑。」
「刘家的追兵一会儿就到,你跑不……」
「三。」董小春运力,刀尖冲下,扎进对方的胸膛,刀子还没挨上肚皮,男人就哭叫出了一个名字。
「刘七平!刘七平!」男人气息都喘不匀了,再加上失血过多,肚皮急促起伏,「我说了,你放我走。」
「嗯,行,谢谢了。」董小春毫不犹豫,刀刃没入刘家人胸口。
对方圆睁的目光里失去了神采。
董小春收了刀。
远处传来芦苇摩挲的声音,杂乱密集,不是被风吹拂的正常声响,她屏息聆听片刻,面色一沉,接着朝着远离河岸的方向拔足狂奔。
这三个人原本恐怕是来寻龙的,只是没想到董小春也在,估计是耽误了时间,引起了刘家人的怀疑,其他人就跟了过来。
她拨开芦苇,心思都在河岸上,一旦被抓住,逆鳞和性命只怕都要交代在这里。
董小春跑得太急,也没留神脚下的那只手,那只手拉住她的足踝时,董小春魂魄差点飞上九天。
头皮发麻间,她猛地回过身,只见一人仰躺在脚边,那只满是鲜血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脚踝。
见是人,董小春松了一口气,原本是想补上几脚,直接送这人去极乐,等认清他身上的衣服,董小春犹豫了。
眼前这半死不活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鹳。
*
陈鹳的眼皮微微翻动着,像在努力保持清醒,求生的本能让他格外用力地握住了董小春的脚踝。
她蹲下身去查看陈鹳,腰腹部一道致命伤,肠子顺着刀口滚到肚皮外,血如泉涌。
董小春挣了几下,那只手纹丝不动。
这伤根本治不好,挣扎又有什么意义?董小春不喜欢在注定的结局里浪费时间。
「松手吧,我救不活你。」
陈鹳似乎听见了,可那只手却攥得更紧了,董小春垂目去看,陈鹳的嘴颤着抖,似乎是在说些什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远处的人声逐渐清晰,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
她隔着茂密的枝叶,朝着远方张望了片刻,食指和中指在自腰带间一夹,指尖般大小的月牙形鳞片,在夜色之下散发着温柔的辉光。
董小春躬下身,掰开陈鹳的嘴,将逆鳞塞进他的嗓子眼,之后扣住他的嘴。
「咽下去。」董小春盯着陈鹳,声音发凉,「你会活下去,可等你活了,兴许就后悔了。」
她感觉到陈鹳的喉咙动了动,脚踝上的手力气渐渐消散,董小春扒开他的嘴,逆鳞已经消失不见,陈鹳的脸如同燃尽的烟灰,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董小春临走前剥掉了他的上衣,套在自己身上,在刘家人追来之前离开了芦苇荡。
等她冲回之前扎营地,看见栓子抱着支枪正坐着。
栓子看见董小春先是一喜,接着意识到只有董小春一个人回来,心底一沉,端枪瞄准董小春后,看见她身上穿的是陈鹳染血的衣服,又陷入了深深的疑惑,看见董小春大步朝自己走过来,没有一丝畏惧,也不知道该不该开枪。
就这一个犹豫间,董小春早就劈手卸下栓子的枪。
接着,栓子劈头盖脸被连扇几记耳光。
「醒了没有!」
栓子捂着脸望着一脸凶狠的董小春,也不知道为什么挨了这几下脆的,耳畔都是董小春的低喝。
董小春一把提起的栓子的衣领,栓子被她满眼的杀机震慑,懵然与她对望。
「现在躲起来,天亮后去芦苇荡找你们当家。」
*
陈鹳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大雨之中的那群黑衣人时,对方已经出了刀,身边的弟兄枪都没摸到就直接被对方切中咽喉。
陈鹳躲过挥过来的第一刀,近距离之下开了手枪,那人不退反进,矮身而入,一刀切进了他的肚子。
那一瞬间,温度和知觉随着刀刃的拉扯,流沙般散去。他知道自己活不过今夜,可回想起来实在憋屈。
阴沟里翻船,到头来竟然被一个女子害得丢了性命。
迷离间他只记得什么东西进了嘴巴,陈鹳再次醒来以为自己以踏上了轮回道,睁眼看见明晃晃的日头和栓子拧成一团的五官,懵然问了一句:「走到哪儿了?」
栓子先是四处看了看,才低头告诉躺在地上的陈鹳:「正往李家屯走呢。」
陈鹳反应了一下,好像哪里不太对,地府还有李家屯呢?
接着他镇定了一下,又问了句:「你死了没?」
栓子说:「我没死啊当家的,我好好的呢。」
「那我死了吗?」陈鹳压着心中的紧张。
栓子又说:「你也没死啊,我把你从芦苇荡里拖出来的时候,你好好的,就是丢了件衣服……哦,衣服让董小春穿走了。」
提到董小春,陈鹳立刻来了精神,先是翻身起来,低头摸了两把自己的肚皮。
肠肚直流的伤口全然不见,皮肤甚至连个伤痕都没有。
陈鹳忽然想起栓子刚才说的,「你见过董小春?」
「见过。」栓子点了点头,「是她让我等天亮去芦苇荡找你出来,芦苇荡只剩当家的你一个人是活着的了。」
陈鹳坐在地上良久无言。
头上的天光明晃晃的,只有地上发潮的泥土证明了昨夜的大雨。
一切荒唐得像是在做梦,陈鹳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完好无损,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件事和董小春脱不了干系。
栓子见当家的傻坐在土路上,像是丢了魂,轻轻问了一句:「当家的,我们走啊?」
陈鹳像木头般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在转。
他盯住了栓子。
栓子被看得浑身发毛,迟疑了一会儿,试着叫了一声:「当家的?」
然后栓子看见陈鹳撑着地面,自己爬了起来,朝着反方向走。
「走错了当家的,李家屯在反方向!」陈鹳已经走远了,栓子指着李家屯的方向,冲着陈鹳的背影喊着。
可陈鹳并没有打算回头:「没走错!」
栓子呼哧呼哧追上去,跑到陈鹳身边:「那……当家的你上哪儿去啊?」
「营口。」
陈鹳目光落在远处那排整齐翠绿的防风林,眼神锐利仿佛要将它们戳穿。
*
营口,永世街。
虞世昌扛着「问卜算卦」的幡,手里握着铃杵,穿过花花绿绿的招牌。
算命这事儿虽是他的副业,但虞世昌做得格外认真,为显气质高深,特意弄了副墨镜,从白天戴到晚上,他头大,眼镜又窄,镜腿嵌进脸皮里,一摘下来总会压出两道红痕,可为了保持形象,勒死都不摘。
平日他晚上七点准时收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今天九点半往家走纯属意外,本来七点准备收摊走了,不知道打哪里钻出来个日本小姐拦住他,嘴里的日本话哇啦哇啦,日本人进东北的时候,组织人们去学日本话,虞世昌没去,所以这日本小姐说什么,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后来身边的男翻译告诉他,这位女士想要体验一下中国占卜。
虞世昌一听乐了,有钱不赚王八蛋,闭眼走路都能遇见大肥羊。
谁知道这一说,就是一个时辰。
他说得嗓子冒烟,只想回家赶紧找杯水喝。
沿着永世街走一刻钟,右转第三个胡同第二户就是虞世昌住处,虞世昌步履匆匆,转到第三个胡同时,猛地停住了脚。
胡同里无灯,唯一能照路的只有天上的银月,苍白的月色格外吝啬,只照进胡同的一半。
明暗交界处,站着两道人影,高一点的靠墙站着,一双军靴露在月光下。
官家人?可又是哪路官家?
虞世昌正在警察署和关东军之间纠结,肚子里琢磨着自己最近犯了什么事,等对方从暗影中走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紧张感不再,他握着铃杵的手臂一垂,阴阳怪气地冲着对面的人道:「以往都是陈爷抢别人,怎么今日风水轮流转,您咋被扒得就剩条裤子了?」
陈鹳哼笑一声,抬腿一亮靴子:「谁说的?我还有鞋呢。」
这回换虞世昌笑了,「你这东北军的靴子也不够还我条消息钱的。」
「放屁,你给我皇位都换不走老子这双靴子。」陈鹳骂骂咧咧,回头叫了一声栓子,「东西给他。」
栓子这才颠颠地从胡同里跑出来,从腰后掏出手枪,双手递给虞世昌,虞世昌看着栓子手上的勃朗宁手枪,伸手去接,来回打量了几次品相,这才稳当地收进袖子里。
陈鹳提醒他:「这是定金。」
虞世昌心里早已是美滋滋,面上端的确是一派坦然:「你要打听什么啊?」
「人。」
「叫什么?了解多少?」
「了解不多,叫董小春,但也可能是个假名。」
听见这个名字,虞世昌心里咯噔一下,继而迷惑起来。
二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搞到一起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