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后来,他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了他。
他们将我赶出家门。
后来,我亲手送他们去充军。
1
我是宁宴,保定侯府三小姐。
但此刻,我变成了一个赝品。
真正的宁三小姐,正和我娘母女相认,哭得凄惨。
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
宁大夫人得罪了宁二夫人。
宁二夫人在她生产时,调换了婴孩,狸猫换了太子。
她养了十五年的女儿,不是亲生的。
而这个狸猫就是我。
也不必再查验,因为真的宁三小姐和保定侯的容貌一模一样。
亲生无疑了。
至于我——
二夫人已经病逝了,没有人知道我是哪里来的。
宁大夫人哭完了,抱着亲生女儿坐下来,她的目光投向我,眼底逐渐浮现出厌恶。
我认同并理解她的感受。
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抢了她女儿的人生,换成谁都会恨的。
偌大的花厅里,气氛冷凝。
忽然贺龄之站起来。
他的目光锁着我,满眼的嫌弃,「居然是李代桃僵,实在令人恶心。」
他又道:「侯爷,晚辈要与宁宴退婚。」
周围人议论纷纷。
我抱臂看着贺龄之,「理由呢?」
他义正词严道:「我要娶的是真正的宁三小姐,绝不娶一个赝品。」
我微微颔首,「好说。你将这些年我给你代笔写的策论,诗词都还给我。」
周围宾客开始嘈嘈切切议论开来。
贺龄之走过来,紧盯着我,一字一句道:「宁宴,这是你的报应,你目中无人趾高气扬的报应。」
我盯着他这张脸,讥讽道:「那你记住此刻,你也会有报应。」
他丢下半块玉佩,「你不是保定侯府的三小姐了,你能拿我怎么着?」
「贺龄之,且走且看着!」
他拂袖而去。
宾客也散去。
花厅内,保定侯府所有人沉默地坐着。
过了许久,宁三老爷开口问道:「那,现在怎么处置?」
他说着,看向我。
处置,当然是处置我。
「送家庙去吧。」宁三夫人道。
「送去家庙肯定不行,别人会笑话我们的。随便找个人家嫁了最好。」
他们轻飘飘得出了这个结论。
我低头摸着手上的玉镯,想到贺龄之刚才的话,他说我墙倒众人是报应。
还真的是。
我脾气不好,保定侯一家人的行事,我都瞧不上。
小的时候我会和保定侯抬杠,大了就尽量不说话。
现在我不是亲生的,他们很高兴。
我站了起来,看着保定侯夫妻。
「二夫人换错孩子不是我的错,我也是受害者。」
我问他们:「孩子养错了,可感情不会错,你们就这样决定弃了我?」
我不明白,人的感情可以这么快割断?
或者,因为我毫无价值,所以可以随便舍弃?
「事情到这个地步,你还要我们心无芥蒂地待你?不可能!」保定侯道。
「按你三叔说的,去嫁人吧!」
我挑了挑眉。
2
「确定不要我了?」我再一次问道。
保定侯拍了桌子。
「传出去,你就是保定侯府的家丑,我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点了点头。
「行吧。」
他们一愣,惊讶我的果决。
我继续道:「从今往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站住!」保定侯指着我,「你不要不识好歹,让你嫁人是害你?」
嫁人是为我好?这个好我要不起。
咱们,来日方长!
我拂袖出了门。
宁大夫人在后面吼道:「让她走。不知哪家的种,从小就不讨喜,滚,滚远点!」
是不喜。她喜欢的孩子很多,除了我!
「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她摔了茶盅。
伴随着她的骂声,我抬头看着天,雪还在下,寒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
我踏过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但随后又被新来的雪掩盖。
追着我哭的,只有我的笨丫鬟。
我在角门与她道别后,去了法华寺。
「我租五天,稍后我朋友会来,再给您钱。」
小沙弥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走了。
我捧着茶盅站在门口,雪已经停了,四处只有白色,安静得像是无人之境。
忽然,一个雪球落在我的茶里,我顺着方向看去。
不远的树枝上,厚厚压着一层雪,此刻在那洁净的雪枝上,开着一朵似赤焰的花,那花正肆无忌惮地笑着。
「宁宴,听说你倒了大霉了?」
是韩霄,淮阴侯府的二爷,与我是冤家。
「是啊,倒了大霉。」我靠在门上,斜睨着他,「终于让你高兴了一回?」
他凤眸微挑,笑时眉眼里皆是玩世不恭。
「这样,你喊一声哥哥,我勉强娶你回家,当压寨夫人吧。」
我将杯里的茶泼在雪里。
「你家的寨子我压不了。」我顿了顿,「不过哥哥倒是可以喊一声。喊完你借我二百两银子。」
他比我小一天,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韩霄笑着的表情凝固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漫不经心。
「喊百声,我给你一万两。」他拂开衣袍,在简陋的炕上坐下来,挑着凤眼看我,「不用一次喊完,分个十年八年一辈子,我要慢慢享受。」
「就二百两。」
他撇了撇嘴,「放着我这大人物不用,居然就借二百两?」
「是,大人物借不借?」
他给了我钱。
他今天居然随身带这么多钱?
我道:「那谢谢爷赏了。」
他一脸舒坦,「没想到,有生之年见到了低声下气的宁宴。」
我白了他一眼。
转身给他倒茶,再回身看到他眼里的心疼没来得及收,我戳了他的额头,「粗茶,委屈韩二爷了。」
他喝了口茶,磨牙道:「今晚我就给贺龄之的狗腿打断。」
「我的仇不用你报。」
他嗤了一声,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把玩着手里的茶盅,「天下不太平,去做些让天下太平的事。」
「顺道,让今天弃我的人,悔不当初!」
我以为他要笑我不自量力。
可他却点头,郑重其事,「我信你。」
「等我还你钱。」我偏头看着他,「不过可能要很久。」
他满脸不在乎,「小爷等得起。」
第二日我去了宫门外递自荐信去内务府。
3
我入宫,进了尚仪局,领了女史的差事。
「宁宴。」紫檀低声扯了扯我的袖子,担忧地道,「淑妃娘娘传你去。」
我皱眉,「没说什么事吗?」
紫檀摇了摇头。
我去了叠翠宫,淑妃正在陪着十二岁的六皇子下棋,看见我,六皇子丢下棋就跑了过来。
「表姐,你真的进宫做女史了?」
他打量我一身粉白女史的纱裙,笑得很天真。
「那以后,我就能每天见到表姐了吗?」
我低声道:「待会儿说。」
「给淑妃娘娘请安。」我上前行礼。
淑妃生得雍容,和保定侯有几分像,她一双杏眼盯了我许久,突然将手里的茶盅砸在我身上。
六皇子吓得不敢动。
「胆子不小,嗯?」淑妃走过来,涂着丹寇的赤红指甲,勾着我的脸,「为什么进宫做事?」
「因为无处可去。」我回她。
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
「嫁人、出家,哪条路行不通,偏生进宫来?」她怒道。
「我不想嫁人,也不会出家。」我抬头看着她,背脊挺直。
她抬手冲着我打来。
我让了!
她顿时目眦欲裂,指着我,「你爹说得没错,野种就是野种,和我家不是一条心!」
她咬着后槽牙,仿佛我十恶不赦。
我懒得和她辩。
淑妃位列四妃,捏死女史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但是,我能进宫就不会怕她。
「宁宴!」淑妃喊住我,「你会后悔的。」
我头也不回地出了叠翠宫。
回了尚仪局,紫檀听完恨恨的。
「姐姐聪明漂亮,他们不识货。」
我道:「能被丢的都是无用的废物,怪我自己无能而已。」
紫檀攥着拳,「我们一起做有用的人。」
我捏了捏她的脸,「好!」
外面有嬷嬷在低声聊天,听到她们的对话,我一愣。
长平公主回来了?
两年前,她带着北面三州,去北齐和亲。
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我去一趟坤宁宫,如果掌事问,就帮我应付一下。」
紫檀害怕,拉着我,「公主私自回来不是好事,你别去了。」
「无妨。」我拍了拍她的手。
我通禀了,掌事回了话就让我进去了。
皇后和长平都惊讶地看着我。
长平擦着眼泪,一脸的错愕,「宁宴,你进宫做女史了?」
「是。」我说了原委,「你怎么回来了?」
长平一听这话就接着哭了。
「克仑要将我送给他兄弟。那鬼地方我再也不去了。」
长平又道:「宁宴,你素来聪明,快帮我想个法子,既不得罪北齐,又不用让我再回去。」
「反正我是死都不会去了。」
4
儿时,因为淑妃和皇后对立,我和长平都是私下里来往的。
「你有想法就说吧。」皇后让我坐,「等圣上知道长平回来,还会将她绑回去。」
我应是。
圣上太仁厚了,如果生逢盛世,他或许还有建树。
只可惜现在是乱世,三国乱战楚国最弱,夹在北齐和南晋之间,左右被剥削。
「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公主得回去。」我低声道。
长平蹭地一下站起来,「我不回去。他那个兄弟恶心死了,又黑又丑满嘴黄牙,我看见他就想吐。」
「公主。现在不是他丑还是俊的问题,而是您怎么堂堂正正活着回家。」
不是偷跑,不是假死,给人把柄。而是正大光明地从北齐回来。
长平暴躁地在房里踱步。
「好孩子,你继续说。」皇后握着我的手,「不必忌惮什么。」
我应道:「只有回到北齐再想办法。」
皇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沉吟片刻后,她道:「她那脑子能想什么办法,只能等死。」
她说着看着我,我目光平静地直视她。
「好孩子,你可敢陪着长平走一趟?」
「你若能将长平安全带回来,本宫允你一个心愿,无论何事,本宫无不应。」
长平愣在原地,惊讶我和皇后的谈话内容。
我起身给皇后行礼,低声道:「宁宴领命,定将公主带回来。」
「好,好!」皇后道。
长平和皇后吵,「宁宴再聪明也是女子,她能救我?」
「闭嘴。」皇后训斥长平,「后面你听宁宴的,她有数。」
我垂着眼,此去九死一生,但值得我拼一次。
只要我将长平以正当理由带回来,我这只狸猫就会彻底跃过龙门。
不是赝品和弃子。
至于皇后为什么立刻同意我去?
很简单,两国邦交,长平必须回去,这个结果连她都改变不了。
其二,我生死于她而言无关紧要。
其三,我生得比长平好,若我被北齐君主看中,这对长平是助益。
在皇后这里,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没有损失。
长平在宫中只逗留了一个时辰。
就和我重新踏上了去北齐的路。
北齐君王今年四十四,共有二十三个儿子。
长子二十六岁,次子二十三,四子十七,其他儿子先忽略不计。
我沉默着,掀着帘子看着外面白茫茫的农田,麦苗被厚厚的雪压着,等待春暖花开出头日。
「说你的办法。」长平推我,「你一沉着脸就很凶,我从小就怕你这样,总觉得你憋着坏。」
我看向长平,咬牙道:「杀了克仑。」
「你开玩笑?」长平手开始抖,「就你,你和我?」
我压着她的肩膀,「你不拼只有死,区别只是在谁的床上。」
长平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我道:「长平,人这一生,除了出生不能选,其他的都可以。不要认命!」
长平抓着我的手,沉默了许久道,咬牙道:「好,我不认!」
路上,我将北齐王宫所有关系网列在纸上,将我们的计划中,任何一种会出现的意外,都写下来。
我和长平细细分析,落实每一步。
二十天后我们到了北齐王宫。
一进宫,长平就被克仑抓去房中,我垂着头站在门口听着长平被虐得哭。
两日后的中午,长平「病了」,我着急时,拦住了克仑的次子。
5.
二王子的视线在我脸上打转。
我低声道:「我们的公主病了,请您帮她请个大夫。」
二王子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让人喊了大夫,并陪着进了卧房。
长平衣衫半垂,诱着他。
大夫离开,二王子的手就放在了长平露着的肩头。
我们之所以选择二王子,就是因为他先前调戏过长平,为人野心很大,也很好色。
此后,他每天都来。但来的不只有他,还有大王子。
这日午后,兄弟人二人在长平门口碰上。
第十二天,我将二王子的佩箭偷出一支放在桌底。
克仑看到了箭,亲自动手将二王子打成重伤。
长平夜里去找二王子,将我教她的话说了一遍。
二王子的反应如我们所料,他咬定是大王子告的密。
「他想将我除去,就没了威胁他继位的人。」
长平坐在他的床边,哭着,「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不如杀了你哥哥,你当王。」
二王子轻蔑地笑了,觉得长平极傻,「他死了有什么用?我的敌人不是他,而是我的父亲。」
长平便接着哭。
「除非,」二王子低声道,「我父亲死!」
儿子多了就是闹心啊,人人都想继承王位。我站在门口,视线和台阶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碰上。
我与他笑了笑。
他仰头看着我,「你是谁,先前不曾见过。」
「奴婢是楚国公主的婢女。」
我问他:「你是谁?」
男孩背着手露出大人的模样,「我是十二王子。」
「你会下棋吗?」
我点头,「会,而且棋艺很好。」
他眼睛一亮,说要和我下棋,我道:「晚上来找我可好?」
他应了,与我定到晚上见面。
晚上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和他的母亲一起。
他的母亲是部落的公主,跟了克仑七年生了一子后便失宠。但因她娘家势力很大,所以她在王宫过得不错。
我了解后,主动将新做的点心端给他们母子吃。
其后,十二皇子每日来找我,长平则和二王子走得近。
时间过得很快,三个月后的晚上,我和长平等的机会来了。
克仑在醉酒后,再一次将长平赏给他的兄弟,这一次长平没有反抗。
长平缠留住此人,我则飞快地跑去克仑的房间。
克仑正沐浴出来,看见我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婢女?」
我上前应是,眼角的余光扫过他,「大王将公主送去给旁人,我们圣上怕影响邦交,所以让奴婢跟着一起来。」
我垂着眼眸面颊微红。
克仑大笑不止,挑着我的下颌,「楚王是条忠诚的狗。」
我颤巍巍倒酒递给他,「还请大王莫嫌弃。」
「谁会嫌弃美人?」他一饮而尽杯中酒,将我揽过去,「先前不曾注意,你可比你们的公主美多了。」
我红着脸应是,又给他递了一杯,他依旧喝完。
我的心怦怦跳着,挣脱他去倒茶,就在我身后,克仑捂着喉咙跌坐在椅子上。
他意识到酒中有毒,一双眼睛如淬了毒一般盯着我。
我迅速后退。
他栽在地上时,手翻了酒壶,碎裂的声音在房中回荡,二王子推门进来,眼里翻涌着激动。
但不等我们说话,大王子冲了进来。
兄弟二人对上,还没来得及质问我,便动起手来。
为了王位,今晚他们不死不会休。
我去找长平。
门内,长平在哭,她越哭,男人笑得越猖狂。
前殿动静越来越大。
长平开门出来,「宁宴,他晕了,我们走!」
「不能走。」我盯着屋内,「他是克仑倚重的人,手握重兵,不能让他醒来扰乱局势。」
我进了门,颤抖着手将刀子扎进男人的心口。男人果然是武将,猛然睁眼一掌,将我挥出去。
我摔在地上,顾不得疼,又爬起来。
手仿佛不是我的,血溅在脸上,我已经没有思考只有本能。
我要活着。
长平哭着,但手下没停。
等我们再回神,就已经疯狂地跑在王宫里,一直一直一直往后殿跑。
喊杀声越来越大,回荡在我们耳边。
这一场战斗,对有人来说是猝不及防,可对有的人来说,却是筹谋已久。
我们骑上早就备好的马,一路狂奔。
在离楚国边墙十丈远处,找到了定好的土洞钻了进去,用土封住洞口。
长平趴在我的肩头,咬着唇,一边发抖,一边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捏着滴血的手,低声道:「我们会成功的。」
6
我们成功了。
一封文书从缝隙里塞进来,有人在外面低声说话。
「十二王子说,他还会去楚国找宁小姐下棋。」
我抓着那封文书,哑声道:「请转告你们的新王,宁宴等他。」
马蹄声渐行渐远。
我和长平钻出去,在月光下读那封盖着新王大印的文书。
「长平。」我抱着她,「你自由了。」
长平闷声哭着。
我们躺在地上,天为被地为床,许久过后长平问我:「宁宴,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吗?」我看着满天星斗,「做有用的人。」
任何人不得轻视无法舍去的人。
二十天后,我们回到楚国王宫。
这一次圣上和皇后以及太子,一起见了我们。
圣上直直地看着我,眼底是后怕,他细细问了很多遍,关于那天夜里的事。
一再确认十二王子不会因长平回来而发难,他才松了口气。
「回来就回来吧,好好陪着你母后。」圣上留下这话,便说有事走了。
我不指望他赏赐我,因为他胆小懦弱,杀了克仑的事他听一听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本宫没有看错你。」皇后亲自扶我起来,「从今日开始,你就留在本宫身边做掌事。」
我当然答应。
「去歇着吧。」皇后低声道,「此事不好大肆嘉赏你,但太子和本宫心里都有数。」
我踏着干净的石板徐徐往外行。
身后有人追了出来,我回过头去,太子站在我面前。
他今年二十四岁,除了体弱多病,几乎是无可挑剔的储君。
「你做得很好。」太子垂眸看着我。
「在那么多的王子中,选了最温和的十二王子,未来十年,边关或许能托你的福,太平度日。」
我应是。我本没有考虑十二皇子,但接触后发现他更好。
年纪小难服众,掌权必定不稳,那内斗也会不断。
性情温和,不似克仑那般好战孤勇,边关或许能享几年太平。
「多谢你将长平带回来。」太子咳嗽许久,拢了秋衣。
我看了一眼盛夏的太阳,说不用客气。
第二日,皇后下懿旨,赐了我姓名,宁宴,并单独为了我立了门户,云京宁氏。
不是保定侯府的宁氏,而是我自己的宁氏。
我捧着户籍站在坤宁宫门外,手微微发紧。
坤宁宫事情多,来往的人也多,我见到宁大夫人带着宁三小姐进宫。
看见我,她目不斜视。
宁三小姐倒很活泼,一直盯着我打量,悄悄问我:「嫁给那书生,不比伺候人好?」
「好东西都给你。」我含笑道。
她脸色一顿,宁大夫人回头看着我,眼底都是恼怒。
我平静地与她对视,曾经奢想的话,再也没有了。
太子偶尔和太子妃一起来,有时候一个人,他会坐窗口批复奏疏。
我便会有意站在他不远处。
时间久了,他开始和我讨论国事。
「你来看,此事孤该怎么回?」
我没动,他鼓励地对我道:「你尽管说。」
「是。」我读了奏疏,说我的想法,「两河水利,素来是官员立功绩的要点。」
「张大人治好了一劳永逸,那将来上任的李大人岂不是无功可立?」
太子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小小女子,看得如此通透。」
我抿唇道:「想叫张大人好好治水,李大人不敢扒了重建的症结,是朝廷改变考核的方式。」
太子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许久过后,他问我:「你觉得什么方式好?」
「宁宴以为,任期不要成为定数。调任,何时调,怎么调,由朝廷说了算。」
三年一任,做满换地方。就难免有人混履历,有人捞够钱,反正三年,很好熬。
可若不定期呢,留一年还是十年,且看表现?
那为官做事就要更谨慎。
「好!」太子颔首道,「此事我与父皇去商议。」
太子匆匆而去,两日后他来告诉我,此一项新政定了。
「从即日起实施,孤要看看,那些混迹在任的人,看不到尽头时,要怎么厚着脸皮熬下去。」他冷冷地道。
他请我坐,将手里的奏疏放在桌案上。
「我们一起看。」
我刚坐下,外面人来报,「殿下,贺龄之求见。」
太子犹豫地看向我。
7
贺龄之与太子回完事,请我送他。
我没拒绝。
走了几步他停下来,讥讽地看着我,「在坤宁宫伺候人,就是你剑走偏锋进宫的目的?」
「宁宴,你先前的傲气呢?我看错你了。」
我勾了勾唇角,「坤宁宫掌事,我以为是人人羡慕的。没承想,在贺大人这里是剑走偏锋?」
贺龄之一愣,慌乱反驳道:「牙尖嘴利!」
「你巴结太子,不惜违背保定侯府的利益,真的值得吗?」
他让我站六皇子。反正在宫中,生个儿子就会肖想皇位,保定侯府和淑妃当然不会例外。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不要破罐子破摔。」贺龄之低声道,「你现在出宫,我还能娶你做个妾。」
啪!
我扇了他一耳光。
他蒙了,双眸猩红地看着我。
我擦了擦手,睨了他一眼,「贺大人,我很忙,就不远送了。」
贺龄之敢怒不敢言,盯着我后背,恨不得盯出一个洞。
这一巴掌,当日他退婚的时候,我就想给他了。
当初我和他的婚事,是保定侯做的主,图的是贺老大人遍布朝野的门生,盘根错节的文官脉系,能在夺嫡时帮他。
但我看不上贺龄之,自然对他不亲近,没想到他还挺记仇。
巧了,我也记仇。
我走了几步,看到太子正在不远处。
他应该看到我打贺龄之了,难得露出戏谑的笑意,「打得手疼吗?」
「不疼。」我晃了晃手。
太子笑得很开怀。
晚上回房,紫檀递给我一封信,「和先前那些信是一样的。」
我知道是韩霄。
「你不看吗?」紫檀看着我一匣子未拆封的信,奇怪不已。
「我欠他二百两。」我抿唇笑着道,「不想还钱所以就不看他的信,免得被他追债。」
紫檀错愕地看着我,显然没有理解,我为什么欠别人钱不还。
又或者,欠钱和看信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先欠着。」我将匣子收好。
天气越来越冷,京城又飘雪的时候,太子陪圣上去冬猎了。
离得不远,就半天脚程。
中午用膳时,忽然有人冲了进来,推开守门的内侍,扑通跪在皇后面前。
「娘娘,太子他,他受了重伤,怕是不行了。」
我听着心头一跳。
皇后身体晃了晃,我让人给她喂水,自己上前问侍卫:「怎么受伤的,伤到哪里?人是醒的还是昏迷的?」
侍卫回道:「中了两箭,一箭在右肩,一箭在左胸口。人昏着的,大夫在那边会诊,国舅让小人进宫来回禀皇后。」
两箭,就不可能是误伤。
有人要杀太子。
「这可怎么办。」皇后醒了过来,抓着我的手,已是六神无主。
我能理解,太子是她的主心骨,她承受不住太子重伤的消息。
我吩咐侍卫道:「你现在去将太医院所有能用的药都带去。」我脑子极快地转着。
这个时候别人帮不了,只能保证让大夫有药可用。
「王院正好像没去。他擅伤科,你将他一并带去。」
「还有,和国舅爷说,护好了圣上,千万不可再出任何差错。」
侍卫磕头应是,急匆匆跑出去。
「娘娘,我不放心,亲自去一趟太医院。」
「快去快去。」皇后道。
我亲自去的太医院,将可能用得上的药全部装着带上,还带了十多个药罐子,派了十个内卫骑快马去送。
「把王院正捆在胸前骑,别摔着他的老骨头。」
「知道了,宁掌事!」内卫应是,快马而去。
我不敢停留,回了坤宁宫。
皇后也已冷静下来。
我将门关上,低声在皇后耳边道:「您若有兵,就暗中遣去,一则保护太子,二则护着圣上。」
「好。」皇后点头,寻了人来吩咐下去。
「还有。」我道,「您现在去御书房,将圣上玺印收起来。再以圣上和太子不在为名,封锁所有宫门。」
皇后紧紧攥着我的手,我知道她的脑子在跟着我说的话转动。
「任何人不得进出。尤其是,宫中的几位皇子!」
不管谁刺杀太子,都与这几位皇子脱不了干系。
既然分辨不了是谁,那就先下手为强,全部关在宫里。
不见到太子不放任何人!
「好,好,好!」皇后喊来坤宁宫路大官,「照宁掌事说的办,要快!」
路大官擦了头上的汗,掉头就朝外面跑。
我在皇后手边坐下来,后背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8
接下来的事,就是等!
如果顺利,太子无论伤情如何,明天都该回宫了。
「宁宴。」路大官跑回来,擦着汗,「圣上的书房外,淑妃娘娘和皇贵妃娘娘拦住了皇后。」
我皱眉。
「不是真的拦,是要讨个说法。」路大官语带双关地道。
拦着讨说法,还是拦着不让皇后拿走玉玺,谁又知道呢?
「就皇贵妃和淑妃?」
「是!」
我喝了一杯茶,和路大官道:「找两个人,一人将二皇子丢进荷花池,一个去六皇子卧室放一把火。做得漂亮些。」
路大官惊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办!杂家亲自去。」
二皇子十六了,荷花池湿湿裤脚。
青天白日,叠翠宫起火也烧不死谁。
要的只是敲山震虎!
一刻钟后, 皇后顺利回来。
她将玉玺收在内室,连喝了两杯茶,才平复了心情。
「娘娘别怕,殿下不会有事的。」我道。
「得亏你在这里。」皇后抚着心口,面色煞白。
「太子是您的命,你慌是应该的,为人父母不易。」我劝着道。
皇后又红了眼眶。
这一夜,内廷很安静。
天亮,宫外有人来回禀,路大官没开门,而是隔着门听事,外面的人不罢休,闹着要亲自回禀。
保定侯府的大夫人突然得了急症,淑妃要出宫回娘家。
几件事都被皇后强权压了下来。
直到下午,圣上带着太子回来了。
太子醒了,在坤宁宫养伤。
待圣上离开,太子虚弱地和皇后道:「得亏将王院正送去了,只有他敢拔箭。」
长平在边上补充道:「药也送得及时,那边备的药就是不够。」
「都是宁宴吩咐的。」皇后擦眼泪,哑声道,「本宫六神无主,当时什么都想不到了。」
太子惊讶了一下,随即认真看着我,我也目光坚定地回视他。
事后,太子和国舅陈国公彻查此事,「顺藤摸瓜」到六安侯头上。
六安侯是二皇子的外祖。
圣上削了六安侯的爵位,满府发配去岭南。
皇贵妃降为嫔,二皇子降级封了二字王,封号长安。
隔了两日,长安王死在去封地的路上。
我知道事情是太子做的。
他身体弱,可手段却不弱。
两个月后三月初九,一向不喝酒的圣上,醉酒后倒在温泉池里,再也没有醒过来。
丧钟回响在云京上空,沉闷、浑厚。
圣上的死猝不及防,淑妃跑来时,发髻都散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书房外,不管是谁都拉不走她。
我站在屋脚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太后梦,碎了!
三月初十,太子登基为帝,定年号顺康。
端午节前,大行皇帝送入皇陵。
六月,新帝在坤宁宫外拦住我。
两日后,新帝封我为内庭六尚总掌事,兼御前尚宫,服侍笔墨随侍御驾左右。
我立在龙案一侧,下面站着朝臣。
贺龄之进门看见了我,满面的惊愕。
多大的人了,遇事还是摆在脸上,没长进。
我淡淡扫过他,视线落在一侧穿着绯色袍服的人身上。
两年半不见,韩霄的眉眼间沉稳许多,他也看向我,眼底浮现出笑意来。
我冲着他挑了挑眉。
9
我从小径追出去,拐弯处,韩霄跳了出来。
「交钱不杀!」
我掐着他的手臂,磨牙道:「谁杀谁?」
「哎哟哎哟,疼疼疼!」韩霄歪着嘴,冲着我抱拳求饶,「我错了,真错了。」
我忽然想到我们小时候吵架的场景。
我们两家住隔壁,那时我们常常趴在围墙上吵架。
他哥哥说我们两个是狗,隔着墙听着对方的声音,都会骂两声!
我白了他一眼,在抚廊边坐下来。
韩潇拍了拍我的官帽,「有点本事啊,混到正三品了!」
六尚二十四司,总掌事官拜正三品。
我偏头看着他,「你领的督军府的差事,做得怎么样?」
韩霄说不错。
「北齐这两年内斗不断,对我们少了威胁,但南晋今年初又蠢蠢欲动。」韩霄顿了顿,「我可能也得去戍边。」
他说完,忽然看着我,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宁宴,我要去吗?」
我抬头看着天,今天的天气很好,艳阳高照。
我不禁想到我离开保定侯府那天的大雪,白幕一般,看不见前路亦不见退路。
「韩霄。」我低声道。
他嗯了一声。
「那天我上法华寺,路上极滑,我一边走一边哭。我以为我很坚强,不在乎,但实际……我很在乎。」
「我知道。」他闷声回道。
那天我站在佛祖面前,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在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时候,想得再多都是徒劳。
亲情和爱情都是。
「韩霄。」我收回视线,低声道,「去吧,活着回来。我在更高处等你!」
淮阴侯在新帝登基后,日渐式微,他们府的日子大不如从前。
当然,不如从前的,还有保定侯府。
韩霄放在膝上的手猛然攥成了拳头。
「好!」他道。
「我倒想到一件事。」我顿了顿,「圣上对庆州知府很是不满,责他御敌不利,我猜不久他就会撤了此人。你可有合适的人选,安排过去。」
庆州与南晋接壤。
韩霄惊讶我的自信,「还真有,你可记得卢志晓?」
我知道,考了九年三次科举才登皇榜的人。
「可靠吗?」我问他。
「可靠。此人胸怀大志,但苦于没有伯乐,可为我们所用。」韩霄沉声道。
我点头,告诉他怎么操作。
「记住了。」韩霄说着一顿,视线投向了远处,低声快速说了一句,「圣上来了。」
我们赶忙起身行礼。
圣上穿着玄色龙袍,负手立在我们面前,声音淡淡的,「在说什么,莫不是又吵架了?」
韩霄一愣。
「圣上都知道我们不和。」我笑了起来,回道,「他来找微臣要钱。当年微臣进宫前和他借了二百两,他正与臣算利息。」
韩霄瞪了我一眼,咕哝道:「你又不主动还。」
我白了他一眼。
圣上静静看着我们两人吵架,视线又投向了别处,神色莫名,兴致也不高。
韩霄与我对视一眼,忙垂下头行礼,「微臣告退。」
「嗯。」圣上颔首。
待韩霄离开,我垂首跟在圣上身后,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书房,他才回眸看着我。
「宁宴,你对庆州知府蒋道章有什么看法?」
我刚才和韩霄讨论的,就是这个人。
「有才,但却不善用兵布防。」
这是我真实的看法。
圣上微微颔首,没有再说话。
此事我们都没有再提,往后每天我都与他一起批复奏疏,皇后偶尔会来送点心,也会给我带些。
皇后与圣上是青梅竹马,已育有一子一女。
她常看我出神,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但却不想回应她。
她想的和我要的,不是一回事。
「宁宴。」圣上吃着糕点,忽然道,「朕看韩霄有才,让他去庆州领兵,你看可好?」
我心头一跳,猜测圣上在试探我。
「怎么会。」我扑哧笑了起来,语气轻飘飘的,「他一肚子稻草,去了会惹祸的。」
圣上深看我一眼,也没有再继续说。
我松了口气。
隔了一天后,圣上果然让韩霄去了庆州,与此同时,他撤了蒋道章的职位。
庆州知府一职成了空缺。
前朝瞬间热闹起来,波云诡谲,人人揣着算盘。
我坐在莲花池边喂鱼,里面的鱼又肥又美。
「掌事。」紫檀轻手轻脚上前来,「保定侯夫人要见您。」
我将手里的鱼食,全部丢进了池子了。
「没空!」
10
我回了勤政殿,书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自从前年受伤后,圣上的身体更不如从前。
他躺着闭目养神,我读奏疏给他听,听他的吩咐批复奏疏,偶尔也会逗他开怀。
「这位徐县令,他连着两个小妾生孩子,都给您写奏疏来回禀,让微臣给他回如何?」
圣上笑了起来,「好。」
这是我第一次,用朱红的笔,在奏疏上写上自己的回复意见。
我一边写一边念:「徐县令宝刀未老,那就再多生几个,为楚国增添保家卫国的好男儿。」
「妙!」圣上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
自这天开始,他的奏疏便由我开始批复。
也从这天,圣上放权,楚国的所有国策,都由我一锤定音,地方政见也由我裁夺。
「宁宴。」
灯下,我看着他,「怎么了?」
「你累吗?」
我顿了顿,摇头,「不累!微臣能为圣上分忧,是微臣之福。」
他笑了一下,看着跳动的烛火,目光悠远。
我微微一愣。
「父皇留给朕的江山千疮百孔。」
「内忧外患不断。朕的身体又是这样,每每想起,都觉得对不起先祖。」
他不需要我安慰,他心性坚韧,目标明确,说这些不过是感慨。
我和他,很相似。
「宁宴,我们一起努力!」
「好!」
楚国确实千疮百孔,因为连年战乱、天灾以及往两国岁贡,国库早就空了。
「圣上。」我捧着奏疏坐在他面前,「我去北齐时,他们的瓜果、布料以及刀具都非常紧缺。」
他挑了挑眉。
「我想让人暗中走商道。再招募一批书生去北齐生活,他们去了娶妻生子,开私塾教学,他们的影响力一定超过你的想象。」
圣上眸露惊喜。
「不过,刀具可有说法?」
「刀箭是我们做的,怎么做是我们说了算。」我道,「至于对方核查的人,只要他是人,就一定能打通关系。」
以私人的名义去做,将来被查出来,北齐君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这样,我们既能充盈国库,又能对北齐潜移默化地施加影响。
「这方法妥当。」他道。
我着手选了十个商人,五十个自愿去北齐的年轻书生,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令他们无后顾之忧。
他们去了北齐。
一个季度后,国库得到了第一笔回款,我本以为不过十多万两,可账簿送上来的时候,我和圣上都惊了。
足足五十万两。
在盛世,五十万两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不足挂齿。
可现在……
圣上高兴不已,当即用这钱补拨了军饷。
此后他再次放权,大小事都由我在做。
第二年,国库已经有了五百万两,有了钱,朝堂上吵架的声音都变少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楚国像枯树长出来的新枝,蓬勃向上茁壮成长着。
人人都在夸赞圣上是明君。
我站在帘子后面听着朝臣们的说话声,也忍不住认同,圣上,确实是明君!
「圣上。」忽然有人走上前来,隔着帘子,我看不到那人的长相,他大声道,「微臣以为,圣上一直留着宁掌事在身边,实为不妥。」
朝堂上一静。
圣上正喝茶,咳嗽了几声,「刘爱卿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因何?」
是刘大人啊,贺龄之的同科好友。
「微臣有两点。」刘玉道。
刘玉大声道:「她独自随侍您左右,虽是女官,可却比皇后与您在一起的时间还久,如今流言蜚语已是铺天盖地,与圣上您的名声不利。」
「其次,宁掌事不但为人不正,且出身也极不光彩。」
我微微一怔,这是查到我的来历了?
看来日子太平后,人们除了让自己高兴,还会积极做些让别人不高兴的事。
我倒好奇,我的出身到底怎么不光彩。
11
我往外走了几步。
殿堂上的官员都看着刘玉,而我的视线则落在贺龄之和保定侯的脸上。
贺龄之垂着眼帘,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依稀能看得见他勾着的嘴角边,得意的笑意。
他还是像我说的,有什么事都是放在脸上,毫无长进。
保定侯则老成很多,拢着手站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这件事和他毫无干系。
「宁掌事。」蔡大官从前面绕过来,在我耳边道,「圣上说有他,请您不必过虑。」
我点了点头。
外面刘玉已经在接着说话,他从我当年自请离开保定侯府开始说。
说起我的身世,他又如何偶尔得知。
他说,十九年前东街的春红楼里有个叫妙莲的花魁。
妙莲被恩客所骗,有了身孕,但又不能抚养,于是她打算将孩子丢弃。
恰好,宁二夫人要女婴,所以就将女婴送出去。
这个女婴就是我。
这件事,激起了千层浪。
我才知道,我在后宫的这几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
散朝后,我坐在莲花池外喂鱼,圣上在我身后坐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的身世,朕在核查了,你别放在心上,是不是对于朕来说都不是问题。」
「微臣知道,一点都没有担心。」
我扶着他坐下来,递了一把鱼食给他,「微臣是高兴,正是愁没有鱼饵,别人就贴心地送来了。」
圣上看着我,我冲着她挤了挤眉头。
他指了指,笑了起来,无奈地道:「你啊你。」
身世之谜,愈演愈烈。
我读着堆成小山的弹劾我的奏疏,撑着面颊百无聊赖。
「一点新意都没有。」我和蔡大官道,「这些文官文采好是好,就是骂人骂得不得劲儿。」
蔡大官扑哧笑了起来。
「宁掌事要给他们做个榜样?」
我喝了口茶,挑眉看向他,「明儿我代您上朝?」
我虽为御前掌事,但陪同圣上上朝的,一直都是蔡大官。
「成啊。」蔡大官掩面笑道,「那杂家明儿可就躲在帘子后头看戏了。」
「保证不叫您失望。」我将成堆的奏疏,用包袱装好提起来。
皇后正扶着圣上进门来,看见我,她眉头紧蹙,态度更不如从前。
显然,皇后对外传我是花魁女儿的事,是介意的。
她沉声道:「宁宴,你到底是女子,上朝堂成何体统?!」
我给她行礼,没有说话。
「没事,朕允了。」圣上坐下来,和皇后摆了摆手,随口就道,「宁宴和别的女子不同。」
皇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我和蔡大官对视一眼,两人沉默着退出了书房,蔡大官推了推我,嘘了一声。
书房里,皇后闹了起来。
12
皇后闹得动静很大。
太后都被惊动了。
皇后来的时候,我正在房里和紫檀用午膳,她让紫檀滚出去。
紫檀出去后,她又阴沉沉盯着我。
我请她坐。
「你到底想要什么?」皇后站在门口,背着光面色森寒,「从你第一天进宫,这句话我就想问你。」
她不等我回答,也不想听我回答。
因为在她的心中,她早就有了肯定的答案。
「贵妃?皇贵妃?」皇后走了几步,逼视着我,一字一句地道,「还是皇后?」
我放下给她沏的茶,淡淡地道:「您误会了。」
「本宫误会?」她情绪激动起来,将桌上的菜碗全部扫到地上,吼道,「你的欲望都写在脸上了!」
我静静看着她。
皇后这几年,虽对我不满,但还是第一次和我正面冲突。
我知道她在忍。
那为什么现在不忍了?
「但你不配。」她指着我,目眦欲裂,「你不但人脏,就连出身也是脏的。」
我心里笑了笑。
原来原因在这里,她觉得我脏。
所以,对我不需要忍了,更不用继续尊重我了。
「紫檀送客!」我垂眸抚了抚袖子,「我们这里脏,别污了娘娘玉体。」
紫檀屈膝,给皇后开门。
这些年,无论是我还是圣上,都守着礼,我也只做我该做能做的事,与圣上相处,从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
皇后防我,我能理解,但我也不必和她证明那些说不清的清白。
可她今天这话却没意思了。尊重是互相的,她不尊重我,我当然也不必要给她脸面。
「宁宴!」她面色赤红,目眦欲裂,「你算什么东西,本宫想要你死,就譬如捏死一只蚂蚁。」
我微微颔首,「宁宴诚惶诚恐。」
皇后气得要走,转身看到了紫檀,她抬手要打,我淡淡地道:「娘娘想清楚了再打!」
「你且等着。」皇后指了指我,拂袖而去。
紫檀担忧地看着我,我捏了捏她的脸,笑着道:「她就是来和我撕破脸的,我忍她才是不给她面子。」
紫檀扑哧笑了起来,「姐姐总这样,刀子在头顶了,也不忘了逗我。」
隔日,我上了金殿。
本朝延续前朝,内廷设女官。女官在内廷权限很大,但却没有陪同圣上临朝的先例。
我跟着圣上,一步一步往金殿而去。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这里。
我一出现,满殿都是喧哗声,他们惊得连给圣上行礼都忘记了。
要说,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连骂人都透着高雅。
但高雅的人们,办事的能力却不怎么样。
「女子怎么能上朝堂!」
「圣上,这实在太荒唐了,本朝从无先例。」
我将我准备好的木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本奏疏。
「嘘!」我捧着一本读了几个字,晃了晃,「这本出自哪位大人之手?」
蔡大人出列,满面高洁地道:「我。」
「您文章写得不行。」我道。
「一会儿说女子权限不能大,一会儿说我出身卑贱,不配留在宫中,没突出重点,主题也不够明朗。」
蔡大人脸色一变。
「说第一个,内廷女子权限不能大,那不如蔡大人进宫,您是男人您权限能大点。」
蔡大人顿时气红了脸。
「再说第二个,是宁宴不能在宫里,还是出身卑贱的人不能留在宫里?」
蔡大人怒道:「是出身卑贱的人不能留在宫中。蔡某只对事不对人。」
我背着手在金殿踱了几步,又回头看着他。
「敢问蔡大人,何为卑贱?」我问道。
13
何为卑贱?
蔡大人一怔,随即拂袖道:「卑劣者卑贱,自贱者卑贱。」
他言辞铿铿,盯着我,「出身卑微的女子,以色登顶却自鸣得意,目中无人者为卑贱。」
若前两句是概括,最后一句就是单指我。
满殿百官面色各异,沉默而立。
圣上咳嗽了一声,面色沉沉,但我今日与他说过,不用帮我。
若我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我也不配留在宫中,继续协理天下事。
我徐徐抬眸,看过在场所有人,目光最后落在蔡大人身上。
「前两句倒是不错,我个人是认同的。」我道,「但这最后一句,蔡大人说得不大清楚,我需要拆解理解。」
蔡大人面露不屑。
「先说前四字,出身卑微。」我艳羡地看着在场的官员。
「能临朝的官员都是人才,想必出身都很高贵?」
这话一落,殿上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
我指了指蔡大人,「蔡大人父亲最高官拜六品县丞,是官之后,不卑微。」
蔡大人挺了挺腰板。
「窦大人的兄长如今是节度使,权掌一方,当然也不卑微。」
窦大人有些得意地摸了摸长胡子。
我的话锋一转,忽然道:「可我怎么记得,寒门学子将你兄弟二人当成楷模?寒门养子当如窦氏兄弟?」
「你,你莫要胡言,我和我兄长,与你情况不同。」窦大人道。
「如何不同?」
他一愣,红着脸,似蔫了的紫茄子。
因为他自己知道,他们兄弟是无名无姓的人,是夜里偷吃豆子被人打得半死,本以为要死了,才用了「豆」姓好当有姓的鬼。
后来没死,便将「豆」改用「窦」一直用了。
他府中的牌位,全部是自己空取的名字,虚张声势。
我不再看他,目光一转,落在刘玉的脸上。
我身世的事就是他起头的。
「刘大人就更厉害了。入赘后,他鲤鱼跃龙门,放牛娃都能站在这里了。」
刘玉往前蹿了两步,「宁宴,你在偷换话题,我们的卑微,和你的卑微不同!」
我猛然转身,问道:「哪里不同?是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更卑微,还是因为我不如其他女子走的寻常路,所谓卑微?」
他指着我,「因为你是青楼出身,来路不明,所以卑微!」
「窦大人吃土吭泥无名无姓,不卑微?」
刘玉被我噎住!
窦大人气得抖了抖。
我大声道:「出身青楼?先不论我到底是不是那花魁的女儿,便就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花魁生我,我能拒绝?」我转过去看着保定侯。
「就像保定侯不识亲生女,非要养我,我也无法拒绝。」
我指着蔡大人,「你爹官至六品四十不到告老返乡,是因为他贪了三万四千两白银。他上峰欣赏他磕头够响,让他自请离去,给他留得体面。」
我抬手制止蔡大人说话,继续问他:「要你选,你是想做自己,还是想和贺龄之换个出身?」
「贺龄之胸无点墨,却轻松和你平起平坐,你羡慕吗?」
贺龄之脸色阴沉地站在我前方。
蔡大人的脸色也不比贺龄之明媚。
「所以,花魁不卑贱,因为她没的选,我也不卑贱,我也没的选。
「蔡大人不卑贱,因为他也不想爹贪污,刘大人也没的选,因为做小女婿是他最好的路。
「窦大人也没的选,否则他不可能凭空捏造祖宗,怎么也得找几个窦姓的人当爹娘才好。」
「所以!」我将蔡大人的奏疏丢在地上,看向这些人。
「卑劣者卑贱,自贱者卑贱,数典忘祖装高洁、胸无点墨充才子、无名无姓编祖宗,亦卑贱!」
人后,徐大人走出来,冲着我行礼,「宁大人说得对,谈出身,没意思。」
许多人脸色难看。
但没有人反对徐大人。因为他们很怕我再说下去,还能扒几位大人精彩的出身。
我也点头,「那就说说蔡大人方才数罪的第二句,以色登顶却自鸣得意,目中无人!」
14
「我以色侍君了吗?」
「我目中无人了吗?」
但这次没有人敢接我的话。
「头一项可查,不必谈。目中无人?我乃内廷总掌事,从不和外臣接触,我对谁趾高气扬目无中人?」
我都不认识你,目中无人从何说起?
当然,对我来说,在座各位都是知道的,不但知道,连他们的底细也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只是为了不让圣上起疑,所以这些年唯一和外臣接触的一次,还是几年前与韩霄的闲谈。
金殿上安静了许久。
蔡大人无声地往后退了几步,他或许还是不服,但显然不想继续出头。
我不得不又取出一封奏疏,捧着读了几句,眉头一挑看向了刘玉,「这次,是小女婿刘大人的奏疏。」
「宁宴,你休要侮辱人!」
我扬眉看着他,「是喊你刘大人侮辱你,还是小女婿侮辱你?前者是你也觉得自己不配,还是后者令你羞耻?」
刘玉的脸色变幻极快。
「虚伪!」我冷笑。
刘玉咬着牙道:「你不虚伪?你站在这里口沫横飞,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出身不卑微?你要不在乎,何必说这么多?」
「看来,狭隘阻碍了刘大人领会我刚才话中意思。」我点了点头,「那就和你说浅显的。」
刘玉攥着拳头,显然是气急了。
我问他:「你说我的生母是花魁,证据呢?」
于是他将上次殿上说的话再说了一遍,因为时间太久,所以没有证据,只有两个为宁二夫人经手办事的婆子。
「两个婆子是保定侯府的,也是保定侯亲自核查的。」
于是我看向了保定侯。
曾经熟悉的人现在变成陌生人,甚至仇人。
我依旧不太懂,我是怎么成为他仇人的。
被我看着,保定侯嫌弃地道:「你确实是她们从花魁处抱回来的。」
我笑了。
「正好,我也查到了一些。」我说着顿了顿,看着他,「不过侯爷,你敢听吗?」
他拂袖不屑道:「有何不敢?」
我又转过来看向贺龄之,「贺大人想听吗?」
贺龄之十分骄傲,「此事与我何干,你随意。」
「还真有关系。」我笑着道,「要说,花魁确实生了个女儿,但这个婴儿却不是我。」
事情说起来复杂,又不复杂。
宁二夫人确实让人抱了个孩子回来,但两个孩子却没有被调包。
堂堂侯夫人生产,产房内四个稳婆,门外仆妇丫鬟成群,就算是宁二夫人也做不到,抱着个孩子进去,再换个孩子出来。
「没有换?」保定侯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你,你胡说八道!」
我冷嗤道:「侯爷,你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
经手人我没找到,但宁大夫人身边人以及那四个稳婆都还在。
她们的话或许是为了保命。
但十多个人在不事先商议的情况下,回忆描述出的场景完全重合,这可信度就非常高了。
当时生产的整个过程,宁二夫人根本没有出现。
「不,不可能!」保定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胡说八道!」
他此刻的恍惚,比当年知道我是赝品时震惊多了。
贺龄之上前,怒目而视,「我夫人和侯爷容貌如此肖像,你又如何解释?」
我转过来,悠悠看着贺龄之,挑了挑眉。
「贺大人,用你聪明的脑袋想想为什么呢?」
贺龄之确实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还踉跄着跌坐在地上。
「为,为什么?」保定侯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扑哧笑了起来,「这事儿,只要侯爷和花魁有过一段缘,就完全对得上了。」
两个女儿都是保定侯的。
只不过花魁生的不是我而已。
「或者,如今的贺夫人在像你的同时,有没有也像花魁呢?」
保定侯指着我,手都在抖,「你,不,不可能!」
他很激动,但还有比他更激动的人。
「贺大人,你还好吗?」我低头,关切地看着贺龄之。
15
「天气如此凉爽,贺大人为什么出了这么多汗?」
金殿上,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贺龄之当年义正词严,说不娶赝品,只娶真正的宁三小姐。
他最后娶了,也是得偿所愿了?
我劝他:「别介意,你娶的也是保定侯府的女儿。」
花魁的女儿还是夫人的女儿,我都不在乎,但贺龄之在乎啊。
他越在乎,就会越恶心。
「不,不可能!」贺龄之依旧不信。
我将手里的调查的卷宗丢给他,「贺大人识字吧?」
他捧着卷宗,保定侯也踉跄着过来。
两个人越读,脸色越难看。
保定侯仰头看着我,沉声道:「可,可你无一处像我和你母亲。」
是啊,我还真是不像他们,容貌不像连性格也不像。
但所有的孩子都必须像父母吗?
当养大的孩子不是亲生的时,就立刻将她舍弃吗?
我道:「不重要。毕竟是不是你女儿,我都不会再认你。」
保定侯张口还想再说什么,我扫了广袖,不再看他。
让他难堪,不是我此番的目的。
我将每一封弹劾我的奏疏,取出来还回去。
「刚才蔡大人说对事不对人。」我停在蔡大人面前,「现在呢?」
蔡大人沉着脸,面色泛紫,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圣上摔了茶盅,「他们当然是对人,但对的不是你而是朕。」
「他们每一个,都见不得朕倚重谁。」
圣上一开口,百官顿时大惊失色,纷纷跪下来。
圣上冷嗤道:「有的人就是巴不得朕无人可用,早点死。他们就能捧新主子。」
下面一片求着圣上息怒的话。
「圣上,也不是每位大人都居心叵测。」我劝着道,「您消消气。」
「你别替他们说话!这一次谁弹劾了你,谁牵的头,什么目的,谁又是跟风行事,必须查清楚。」
「你是朕倚重的人,朕就得护着你,给你一个交代,也给朕一个交代!」
圣上说着咳嗽起来。
「剩下的,交给你了。」圣上冲着我打了眼色。
话落,他由蔡大官扶着走了。
金殿之上,百官惊得目瞪口呆。
但在列的都是聪明人,只要稍一冷静,就都想明白了!
圣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需要为年幼的太子做准备,铺路、养人,以及清扫障碍。
这是极好的机会。
一时间,楚国的朝堂人人自危。
短短半个月,官员革查、提拔,几家欢喜几家愁。
贺龄之也丢了官。
撤职的大印,是我亲自摁的。
贺龄之和保定侯夫妻轮番要见我,我都拒了。
两家闹得很难看,贺龄之要和离,宁大夫人也要与保定侯和离。
但这些和我无关。
他们早就在我的手心里。
晚上,我坐在龙案一侧的椅子上,圣上依旧在歇息,皇后推门进来,脸色不好看。
她的视线与我对上,我淡扫了她一眼,继续做事。
「我娘家三位哥哥,是你撤职的?」我不理她,她却上前来质问我。
我颔首,笔下不停,「娘娘四位哥哥,只撤了三位而已。」
「宁宴!」皇后抽了我的笔,拍在桌子上,「你牝鸡司晨,没资格撤我哥哥的职。」
我皱眉看着皇后。
「我有没有资格,娘娘不如先召见你哥哥们商议过后,再下结论?」
「你这个贱人,你什么意思?」皇后怒道。
她将一桌的东西全部扫落,在书房里发疯,我静静看着她闹,圣上也闭着眼睛。
书房里一片狼藉。
「蔡大官。」我冲着门口道,「皇后娘娘精神不好,你去告诉太后娘娘,将太子抱去她老人家身边养着。」
太子今年六岁!
皇后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了,所有的哭闹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看着我。
16
「娘娘,」我做了请的手势,「圣上要休息了。」
她开始发抖,朝闭目养神始终未发一言的圣上看过去,又转过来看着我。
她终于想明白了,本来气红的脸,瞬间褪去了血色。
许久过后,皇后踉跄着,冲着我行礼。
「圣上的龙体,就由宁大人照顾了。」
她垂着眉眼,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以前的事是我唐突了,还请宁大人原谅。」
我回了礼,目送她离开。
被至亲的人舍弃,这感受我明白。
至亲的人为什么会舍弃你?除了不爱,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没有价值。
皇后于圣上而言没有价值,反而是太子的拖累,所以她被舍弃了。
关上门,圣上看着我,「你还是心慈了。」
「微臣以后心再硬一些。」
圣上又闭上眼睛。
自这一日起,皇后深居简出,再不问后宫事。
太子由太后和长平抚养。
偶尔,太子也会来读书给圣上听,他还会纳闷地看着我,问我为什么可以坐在龙案后面。
「因为我有能力。」我摸了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了,你也可以。」
太子说他会快快长大。
这一日,我带着紫檀出宫办事,刚过西宫门,就被宁大夫人拦住了。
「宁宴,你可有空和娘说说话?」
我掀开车帘平静地看着她。
她双眸通红,十分狼狈。
「是娘错了,你原谅娘好不好?」她解释了很多为娘的不容易。
我及笄那天,她抱着宁三小姐哭,也说做娘不容易。
「宁大夫人!」我打断她的话。
她错愕不已。
「你就是个笑话,五年前草率认女儿是,五年后哭求我原谅,更是!」
我摔了帘子,让马车走。
她拦住马车,说她是认错了,可到底将我养大了,生恩不念养恩也不还?
「没还吗?」我笑了笑,「你以为长安王和永平侯死了,而晋王和你们为何还活着?」
她张着嘴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我也不是与你们夫妻完全不像。」隔着帘子,我轻笑道,「比如,生性凉薄!」
宁大夫人停在原地,久久未动。
路过东街,贺龄之冲了出来,我掀开窗帘看着随行的侍卫。
「将此人拖走,另外,查一查到底是谁将我出宫的消息散出来的。」
我难得出宫,一个两个居然都知道。
我没见贺龄之,办完事就回到宫中。
圣上在一日,我都不会和任何一个外臣,私下接触。
无论是信件,还是对话。
朝堂的事很忙碌,太子开始频繁来我这里,太后让长平来试探我,要不要入后宫,抚养太子。
将来我就是太后。
「我要什么,你知道的。」我和长平道。
长平握着我的手,再没有问过我一句。
圣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宫中每个人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也有喜事,比如第二年楚国迎来了十年来最大的一次丰收。
我趁机减免了赋税,一时间百姓欢欣鼓舞,处处喜气洋洋。
这年,是我入宫的第六年。
整个朝堂都在我的手中,而楚国的兵马,七成由韩霄在握。
圣上清醒的时候,常试探我和韩霄可有来往,也暗中查我,但一无所获。
我与韩霄分别五年,不曾有过书信,更不提见面。
「宁宴。」圣上看着窗外的新枝,我坐在他身边。
他转过来看着我,枯瘦的手腕搭在扶手上,我握住了他的手,他也回握着我。
「圣上,我在。」
「宁宴,朕将江山和太子,交给你了。」
「好!」我哑着声音,眼泪蓄在眼眶中。
五年来我和他朝夕相处,熬过了很多挣扎的夜,度过了无数难关,楚国在我们的手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我们没有男女情,我们是一起厮杀在战场的战友。
我们有很多的胜利。
他艰难地笑着,「朕这一生苦闷,但幸好遇见了你。」
我点头,「若非遇见圣上,我的一生也会庸碌平凡。」
他摇了摇头,「宁宴不会平凡,去哪里都不会的。」
我抿唇笑着。
他虚弱地靠在我的怀里,我喊蔡大官,「喊人!」
太后和长平以及太子,后宫该来的人都来了。
圣上叮嘱太子听话,让他给我行礼,认我为姑姑。
太子懵懂但却乖巧,规规矩矩给我磕头。
我应了!
顺康四年的春天,圣上在我的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结束了他短暂却苦痛的一生。
他很聪明,有手段有谋略,如果上天给他一个好的身体,他一定能开创盛世,成为明君。
但上天没有格外怜他。
夜里,我守在圣上的灵柩边,宁太妃和保定侯从一侧悄无声息地进门来。
灵堂里空荡荡的,两人停在我面前。
我懒得抬头看他们,但保定侯却将一柄剑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你要还是我宁泽元的女儿,就保你表弟晋王登基,因为这才是你唯一活命的路。」保定侯道。
剑凉凉的,透着森森的寒。
17
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两个人。
大约是我的目光太平静,他们惊了一下。
我叩了叩剑,「侯爷抓稳了,别误伤了我。」
「宁宴!」
保定侯双手握剑,紧咬后槽牙,「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我将手里的草纸,丢进火盆里。
手上暖烘烘的,我忽然想到圣上的手,一年四季都是那么凉,从不曾温暖过。
「侯爷,你可曾想过,满朝文武贤能不少,圣上为什么托孤给我吗?」
保定侯气息一滞。
宁太妃轻嗤一声,「难道不是你给他下的迷幻药?」
我扫了一眼宁太妃,换了一个姿势,取了金纸开始叠金元宝,叠一个烧一个。
隔壁是圣上的灵柩,他静静躺在里面。
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但如果有,他此刻一定在看着我。
他的疑心很重,就是因此,我从进宫的那天开始,就不和韩霄来往了。
「先帝去的时候,宁太妃披头散发地站在书房外,我都记得。」我轻笑了一下,「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是你,应该怎么做。」
她依旧冷嗤!
我告诉她正确的答案:「我会在宫中见到被家族抛弃的侄女的第一眼,就对她拼命地好,让她去勾着太子。姑侄合力将先帝和太子都握在手心。」
我抬眸扫她一眼,「这样,晋王就能退可守进可攻。」
宁太妃一愣。
大约是想到了五年前她差点扇到我的那巴掌。
「你们还是不了解我。当然,你们谁都不了解,只盯着眼皮前头的那点亮。」
那亮还是当年的太子给的。
「我这人很简单,」我起身,抚了抚袖子,「谁做初一,我就会做十五。」
保定侯的剑并不敢真的抹我脖子。
他的剑被动地跟着我走。
我推开了他的剑,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现在求我,也没有用了。」
宁太妃对着我破口大骂!
保定侯愣愣地看着我,我走到圣上的灵柩边上,垂眸打量他的遗容,「你们还不懂吗?」
「时至今日,便是圣上活着,也拿我没有办法。」
「没想到你野心如此之大。可有什么用,你手中没有兵权,什么都是虚的。」宁太妃道,「你当你走的不是寻常路,可你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子。」
我看向宁太妃,笑了笑。
她愣怔了一下,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没有想明白。
我敲了敲灵柩,指下发出铿铿之声。
灵堂瞬间被内卫包围,一柄柄寒光闪闪的刀,比保定侯手中的剑更寒凉更嗜血。
「你早有准备?」保定侯踉跄了几步,不敢置信地道,「你,你知道我们会来。」
不等我回答,保定侯又道:「你,你在拿我们,给天下人给朝廷给皇室做投名状?」
「侯爷终于聪明了一次。」我赞赏地点了点头。
保定侯又坐在了地上。
我半蹲在他面前,「知道为什么圣上杀了二皇子长安王,却一直留着六皇子晋王不杀?」
「为什么?」他问我。
「他留给我杀呢。」我漫不经心地道。
抄了保定侯府,杀了晋王,是他给我的考验,也是给我的机会。
百姓、朝堂,以及即将登基的新帝都看得到,我宁宴摄政的第一天,是个什么态度。
我不婚不育不与外男接触,我无家无心无欲,我一心为皇室为天下社稷。
多纯粹的女政客?
我挥了挥手,「晋王和保定侯造反,带走吧。」
如果保定侯不造反,我是不会动他们的。
路都是自己选的。
我的路、他的路、韩霄的路、圣上的路……
「我小看你了。」保定侯满面死气,坐在地上已是不能起。
三日后,宁太妃自缢在皇庙,晋王圈禁宗人府,保定侯阖府抄家,男女皆发配去岭南。
我只去见了晋王。
「表姐。」他坐在软榻上,目光灰暗地看着我,「我到现在才明白,那年我去找你,你和我说的话。」
「表姐,我是不是太傻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不傻。若生在寻常府邸,你憨厚天真,赤忱纯善,一定会有很完满的人生。」
那年我告诉他,让他不必太努力,傻人有傻福。
他说他母妃不喜欢他傻,他得聪明着。
圣上这个人看着弱,可手段一点都不弱,他们就是没看明白这点。
「表姐,我会死吗?」他问我。
「不会。」我捏了捏他的脸,「只要我在,谁都不能动你。」
他哭了起来,说好。
顺康四年四月,大行皇帝入皇陵,七岁的新帝在第二日举行了登基大典,定年号新泰。
四月初九,我牵着新帝临朝。
新帝邀我坐龙椅,我道不敢。
新帝也不敢坐,和我并肩站着,满殿朝臣跪着不敢起。
我叹了口气,牵着新帝的手坐了下来。
金殿上,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
18
我在西苑见的韩霄。
此刻站在西苑的花园里,四周姹紫嫣红生机勃勃。
他不知何时蓄起了胡须,皮肤晒黑了很多,早褪去了青涩,周身是杀伐之气。
「韩将军,别来无恙!」我笑道。
「末将韩霄,拜见宁大人!」他冲我抱拳施礼。
我笑着白了他一眼。
他也跟着笑。
「你这胡子真丑。」
「你漂亮就行了。」他凑上来盯着我打量,「也没有老,真是奇了怪了。」
我呸了他一声。
「我才二十岁,我老什么,正当好年华!」
我背着手往前走,他赶了几步跟在我后面,又偏着头笑嘻嘻地看着我,「对,对,好看!」
「你就丑,全脸就牙白。」我道。
他一听,牙龇得更大了,「那你多看我好看的地方。」
我踹了他一脚,他捂着屁股笑。
「南晋这两年规矩了很多,你功不可没。」我轻笑,「先帝在的时候常常夸你,说儿时没看出你有这本事。」
韩霄得意扬扬。
「被我打怕了。我这辈子除了打不过你,天下谁是我的对手?」
我笑了他半天,还是恭维了他几句,他更得意了。
「你更厉害,在你的治理下,楚国一年比一年好,我一路回来,听到的都是百姓在夸你。」他一脸崇拜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吧,许多百姓给你建生祠,日日烧香拜着,祝你万福长安。」
我也得意地挑了挑眉,「那当然,我是宁宴,不是别人。」
他一个劲地说对对。
「幸好那时候我去法华寺找你,借你钱了,不然我现在还不晓得在哪里讨饭呢。」
我被遗弃的时候,在法华寺住了三天,只有韩霄一个人去找我。
「宁宴。」他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以后我能给你写信了吗?」
我笑着点头。
他走了好几圈又停下来,「我能给你送酒回来吗?庆州的烧刀子特别好喝,我早就想给你送了。」
「天天给我送都行。」
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韩霄在京城逗留了十天,听说他爹娘以死相逼他成亲,他不肯,连夜跑了。
他娘还哭着来宫里找太皇太后指婚。
太皇太后笑着说儿女自有儿女福,这是缘分没到。
我盘腿坐在床上,将他前些年给我写的信拿出来数着,又整整齐齐放回去。
紫檀咕哝着:「想不通,您为什么不看。」
「等想看的时候再看。」我笑着道。
紫檀依旧不懂,其实我也不懂。
什么是爱情?
是心意相通互相扶持吗?那我和先帝就是,但我们是爱情吗?
是青梅竹马纯粹赤忱吗?那我和韩霄就是,但我们是爱情吗?
我不知道。
「青玉安顿好了,她想给您磕头,奴婢要将她带进来吗?」紫檀问我。
青玉,就是那年我离开保定侯府,送我的那个笨丫鬟。
「正好今天有空,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我和紫檀去逛夜市,她买了许多零嘴,我也给青玉买了不少。
青玉自小就爱吃零嘴。
等见到她时,她成熟了,但还是胖胖的。
她哭着给我磕头,说她拿了钱开了点心铺子,让我不要担心她。
「那你好好过日子,若有难处就去宫门口找个姓路的小黄门。」
那是那年,给我送信进内务府的老黄门的儿子。
路老黄门退了,原是没他儿子顶替的名额,就试着来求我。
我将他两个儿子都安排了差事。
青玉说他记住了。
我们三个人边吃边逛,青玉说了许多十几岁时的趣事。
有许多我都忘记了,她倒记得很清楚。
青玉想到什么又道:「夫人那天去见您后,回来就和侯爷打了一架。
「夫人说,是您让保定侯府活到今天。
「但侯爷不听,不过侯爷也没怎么理那个三小姐。
「那个三小姐原住在家里,但被抄家那天她跑了,不知道抓回来没有。」
我点了点头,不想聊这个话题。
拐了一道弯,扑过来一个人,跪在我面前。
19
贺龄之涕泪横流,哭着求着。
「您原谅我吧,当年我年少气盛,又蠢又钝,才会觉得你脾气太傲,过于聪明,成亲后会压我一头。
「我才会想要和你退婚。我以为你无家可归,最后肯定会来给我做妾。
「这样,我既能羞辱你,又能继续和你在一起。
「是我太蠢了,对不起。」
我后退了两步,凝眉看着他。
「我不是允了你爹告老还乡,为何你还在这里?」
他目光希冀地看着我。
「贺龄之,再求什么,就要拿命换了。」我浅笑道。
贺龄之嗫喏数次,最后磕了头,消失在巷道里。
青玉冲着他背影啐了一声,「不要脸!」
我很忙,新帝太小朝政都在我肩上。
好在满朝百官都很配合。
楚国的一切都在蒸蒸日上,像被压在石头下的小树,已顶破了压制,茁壮成长着。
终会成为参天大树。
这一年,我终于等到了南晋的老皇帝驾崩。
等到了他的几个儿子打得不可开交。
我和韩霄在南晋培植的人,发挥了作用。韩霄反而没空回京,他几乎每天都乔装在南晋。
这一步对我们,对楚国都至关重要。
只要我们将南晋握在手里,我与他就余生无忧。
「宁大人。」蔡大官捧着文书进来,「北齐的国君给您的来信。」
「嗯。」我在辅导新帝功课,头也不抬地道,「读了我听。」
信的主意是恭贺新帝登基,后半段则是他要与我立一个五年之约。
五年后他来云京见我。
「他要亲自来?」新帝稚嫩的脸上,满是惊讶,「他好狂。」
我忽然想到,认识北齐国君的时候,他就像新帝这样的年纪,如今的他十二还是十三?
再五年,正是年轻力壮时。
「还有五年。」我和新帝道,「足够了。」
新帝不懂,歪着头看我,「五年要干什么?」
「等你长大,等楚国长大。」
「就不会打仗了吗?」
「不打仗了。」
「父皇的梦想就能实现了吗?」
「嗯,先帝的梦想就能实现了,在你的手中实现。」
国富民强,天下太平!
「那长平姑姑和亲时带去的北面三州,您能要回来吗?」他问我。
「能!」我喝了口茶,冲着他挑了挑眉。
蔡大官扑哧笑了,满是褶子的脸像是开了花,「圣上,这些事宁大人都会一件一件办的。」
新帝蹦蹦跳跳,嚷着晚上要多吃两碗饭。
20
新泰三年,南晋新帝登基,年仅五岁的他临朝时尿了裤子。
韩霄写信回来告诉我。
他让人喂了两颗糖,他才愿意坐着。
但也仅仅两刻钟,他就哭着跑了。
韩霄的信中还提到了北齐,「北齐的国君写信给丞相求亲,说自己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可以让南晋的公主嫁给他做皇后。」
我笑了,都是人精。
韩霄问我公主嫁不嫁,那南晋的公主生得实在不怎么样,脾气也凶悍。
「不嫁,小姑娘像花一样,去了北齐太可怜了。」我给他回信。
还叮嘱他立刻帮公主寻个如意郎君,让北齐死了这条心。
韩霄照做了,没用几天将南晋的十一位成年公主以及郡主都嫁了。
半年后,北齐君主给我来信,说他要来楚国见我。
我告诉他现在启程,到这里正好参加我们圣上的十岁生辰。
过生辰嘛,来都来了,总要带贺礼的。
楚国北面的三州,作为贺礼,很得我们的心意。
但信去后,北齐的君王没有回信,显然是不愿意还我们。
早朝上,因这件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说再等等,楚国的国势刚有起色,切不可再生战事。
另一派则主战,我们现在有能力,抢回来便罢。
我赞同第一个,此事便暂停。
同年的年底,北齐一伙散兵骚扰楚国,这是时隔十年新君登基后,楚齐两国第一次发生战事。
这次,我主战。
「那边是散兵牧民,咱们出这么多人,是不是不太合适?」
「是啊,这等于是我们挑衅生战,不占理。」
早朝上,不少官员心生犹豫。
「是啊。若是南晋也趁此机会进犯我们,那我们岂不是腹背受敌,不如忍一忍?」
我低头问圣上:「你觉得呢?」
「打!」圣上攥着小小的拳头。
我笑了,和众人道:「咱们听圣上的。」
这一仗,楚国大获全胜!
对方散兵三千不到,我们出兵三万,兵马直击北齐皇城外,驻兵三日后我们方才退兵。
这一仗,北齐国内大为受惊,他们不知道这十年,楚国早就不是以前孱弱的楚国。
三国的局势,早已是翻天覆地。
新泰五年,北齐君主爽约不来,但给我带来了生辰贺礼。
就在我生辰这一日,他让使臣将楚国割出去的三州还给了我们。
并恭贺我万福长安。
我捧着文书独自去了皇陵,盘腿坐在门外,一封一封读给先帝听。
「你想做的,我做到了。
「那年我们闲聊,说总有一天让他们跪着,给我们纳贡。
「这一天不远了!」
我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给他倒了一杯。
「你一生不曾饮酒,这次破例陪我喝一杯可好?」
我饮尽杯中酒,枕着文书平躺在地上。
天空很蓝,风很轻,通体舒爽。
我哼着个曲子,是那年我和长平在北齐时学到的,长平还会拉琴,但不大好听。
「圣上。」我偏着头看着他。
「下辈子,你去做一个鲜衣怒马无忧无虑的少年吧,下辈子,楚国一定很强很强,可任由你走遍山川,看遍世间美好。」
湛蓝的天,竟开始下雪了,一粒落在我的脸上,温热的……
我拂袍起身和他道别,徐徐走下皇陵。
进城后,城中已是沸反盈天,热闹非凡。
鞭炮从街头到巷位,浓烟翻滚着,人们击掌欢庆跳舞高歌。
他们也在庆祝失去的国土,回来了。
人们跪在玄武街上,冲着皇城跪拜,祝宁大人万福!
路堵着,我进不了皇宫,只能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看着如山海一般的百姓,心情极为舒畅。
一身红衣的韩霄,如开在枝头明艳的花,立在城墙上。
他冲着我笑,一如那年在法华寺时那样。
在我二十五岁生辰这一天,云京依旧是大雪,他迎着风雪朝着我笑。
「宁宴,这里好高啊!」他拢着手冲着我笑,眉眼间皆是玩世不恭。
我点了点头。
「这里,是最高处!」
他依旧喊道:「宁宴,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
我朝他伸出手,笑着道:「现在还。」
他大笑,在漫天飞雪高歌欢庆中舞刀,红衣似火明媚张扬。
我及笄那天大雪,那人说要退婚。
如今我除了婚事,什么都有了。
包括,这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