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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堂前燕

她是个老派的女人。

父母从小教导她,做女人要守规矩,要从一而终,要三从四德。

她小时裹了脚,嚷着疼,娘用香粉一层一层厚厚的洒在了裹脚布里,娘说,儿啊,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娘的苦心了。

她疼得整夜都睡不着,双脚火辣辣的疼,像被热水混了辣椒面烫了似的。

她人太小了,裹了脚后又发了几天的高热,即便都这个样子了,她娘还是逼着她下地走路。

娘说,儿啊,你若不走路,等过几天定了型,以后走起路来就会变成弓着腰,丑死了。

她只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吧!

太疼了,疼得她夜夜都在哭。

她想不明白,一贯爱她的爹娘,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地对她呢?

人的成长就是在一次次的疼痛中蜕变着。

过了好久,脚不疼了,与之相反的是,她再也不能蹦跳了。

娘给她做了精美的鞋袜,放在成年人的手心上,显得是那么的娇小。

足尖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蜻蜓,只是没了翅膀。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天空飞过的鸟儿,有时会羡慕地感叹。

娘说,女人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男人。

娘教她,要谨小慎微,寡言少语,莫成为那些疯疯癫癫的野丫头!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听了娘的话,小小的脸上满是惆怅。

她有时候也会怀念,曾经可以肆意奔跑的日子。

可是,那份恣意,已经全部被她的爹娘亲手折断了。

她的脚出了名。

爹娘为此沾沾自喜,决定要提高女儿的彩礼。

城里的大户人家看中了她,有个穿着打扮很华丽的老太太,摸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赞叹着,又仔细看了看她的那双小脚。

夸她是难得的好姑娘。

老太太说,城里的丫头疯起来没个边儿,娶妻娶德,太疯癫的不适合当老婆。

她一辈子也没去过城里,据说那里有很高的楼,还有洋人的教堂,路上的人多得像蚂蚁。

她有些害羞,低着头红着脸。

老太太更满意了。

下好定,她就这么被人相中了。

老太太是来给孙子相看的,出手又阔绰,爹娘看了那些东西,很是开心。

她望了望老太太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心里有些不舒坦。

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她第一次进城,是因为夫家小少爷要退婚。

娘说,让她亲自去城里走一趟。

娘坚信,任何男人看了她的脚,都会疯狂地爱上她。

所以,她坐上了马车,一路摇晃着来到了城里。

城里的人真多啊!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到路上的人,有男有女。

原来女人也可以上街啊!

她这样感叹着。

她的到来,给夫家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阴霾。

小少爷大喊大叫,说这门婚事他不同意!

她就这么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因着小脚支撑不住,她把手搭在了门框上,一身老式宽袖上衣,裙子加了十六条飘带,跟小少爷看起来像是两个时代的人。

反观小少爷,他穿着时兴的西装,剪短了头发,发型梳得锃亮,因着挣扎得太过,几缕碎发垂在了额前,倒显得他没那么成熟了。

更像个抗拒家长的熊孩子。

小少爷乍一见了她,眼睛里先是惊艳,却在看到那双小脚的时候,突然迸发出来了浓厚的不满。

「你们罔顾人伦!我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她一不能走,二不能跳,除了在家里念些酸诗,还会干什么?」

小少爷不满地怒吼着。

她眼眶里的泪就这么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好像蛟人的眼泪,似乎能落地成珠。

小少爷看到她哭了,有一瞬间的愣怔,即便知道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不中听,却还是扭过头去不想辩解什么。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凭她哭成什么样呢!

小少爷这么想到。

老太太被他气病了,绑着抹额躺在雕花大床上,拉着她的手,说让她安心。

「那个逆子!他再张狂,还能越过我去吗?都是你们惯的,让他留那劳什子的洋!我好好的孙子,成了如今这般洋不洋中不中的样子!」

老太太对着小少爷的父母骂着。

她低着头,刘海儿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下的红肿。

小少爷家很大,非常大,有一个非常外国式的白色大理石喷泉,上面有个雕刻的白色小人儿,光着屁股。

她头一回经过只觉得面上滚热,刚要移开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结果又一眼看到了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她看着那些雕像,脸「腾」的一下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似的。

她是个小脚,走路原就不稳当,这下一个腿软,竟差点儿跪在地上。

得亏老太太派来接她的小丫头片刻不敢离开她身边,这才稳稳地扶住了她。

小丫头年纪比她还要小,却是个干惯了活儿的「老人」了,刚扶着她的胳膊,就觉得扑鼻的香味钻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似的。

小丫头看着她的脸,有一瞬间会觉得小少爷真的没眼光。

她就这么被强制留下来了。

爹妈感恩戴德,压根不提接她回去的话。

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一连喝了三碗参汤,精神抖擞地说要跟孙子斗到底。

她觉得有些害臊。

未婚男女共住一起,与伦理不合。

老太太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是讲究新派吗?男的女的都搂在一块儿跳那洋舞,你又何必怕这怕那?有奶奶在,晾他也闹不出什么花样了!」

老太太对她的喜爱,就像是找到了能跟新派的小少爷抗争的理由似的。

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工具人。

小少爷的爹妈没有插话的权利,生怕惹了老太太不快。

其实小少爷的妈倒觉得,娶妻自然要娶一门门当户对的才好。

只是小少爷的爹是个愚孝的,老太太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小少爷的妈自然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小少爷的妈穿了一件旗袍,衩都要开到大腿了。

她头一回见到若隐若现的大腿,只觉得新奇。

小少爷的妈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腿上的皮肤这么光洁呢?

小少爷的妈笑了,拉过她来,送了她一双最流行的玻璃丝袜。

她摸着那滑溜溜凉丝丝的玻璃丝袜,又看了看自己的小脚,最终也没留下来。

她每天都要用头油梳头,一丝一丝地没有任何的凌乱,就连额前的刘海都是板板正正的。

宽大的袖子上绣着一朵又一朵的梅花。

这样老式的样子,也只有她跟老太太会穿。

脑后的发髻用一枚银簪簪了起来,简约大方。

她出门的时候,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

是小少爷。

小少爷长得不差,高高的个子,皮肤也白,不像她爹那样粗糙干枯,对她也没有很差劲。

只是不多言语,见了她也只是点点头,目不斜视地走掉了。

她觉得有些失落。

小少爷的抗争,从一开始就已经失效了。

两个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又是那么个温柔贤惠的性子,即便小少爷再怎么厌恶这桩婚事,却也无法继续冷言冷语地对她。

一看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少爷只觉得愧疚。

时间长了,两个人也有了短暂的交流。

她看书的时候,小少爷也新奇地凑过来,问她在看的是什么书?

她羞涩地说道:「列女传。」

小少爷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打压妇女意志的书本。

她涨红了脸,头一回跟他争辩,尽管是小小声的。

「女,女人活着,要有气节!」

小少爷难得见她还有情绪起伏这么大的时候,瞬间起了逗弄的心。

「小不点儿的人还讲究气节呢?」

她察觉到小少爷是在跟她玩闹,一时羞涩,索性转过身子去不理他了。

小少爷一脸悻悻然,悄没声地溜了。

她回过头来,看到小少爷离去的背影,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在这里住着,一切都是新鲜的。

小少爷偶尔会兴起吃吃洋餐。

她说自己是中国胃,怕是吃不惯那洋人的菜。

小少爷双眼含笑注视着她,她的脸立马就飞上了两片彩霞。

老太太觉得很满意,这不,闹来闹去,两个人逐渐熟悉了起来,再也不争锋相对了。

小少爷故意使坏,让厨子把煎了三分熟的牛排端在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那肉里带着血的牛排,只觉得一股子恶心的感觉,胃里好像在翻江倒海。

可是小少爷正在看着她,她闭了闭眼,抖着手用银叉戳了一下那块牛排,鲜血瞬间就滋了出来。

小少爷一见了她惨白惨白的小脸,登时便捂着肚子大笑了起来。

一桌子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蠢,蠢蛋,哈哈,你果然是个听话的蠢蛋!」

小少爷捧腹大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她又羞又气,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驳。

她觉得小少爷这样说她,很没有礼貌。

自古就是出嫁从夫,女子不可与丈夫顶嘴,否则就是犯了七出之罪。

所以,她只能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小少爷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他把自己面前煎了全熟的牛排端给了她,又特别贴心地教她如何拿刀叉。

老太太又气又笑,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指着这两个人道:「这猴儿!成天捉弄他媳妇儿,瞧瞧,这会儿子又上赶着教人家怎么吃牛排,这乱七八糟的刀叉看得我头晕,快快给我拿筷子来!」

早就有小丫头给老太太把牛排剪碎,老太太拿了筷子吃了几口,撇撇嘴,说不如爆炒牛柳好吃。

她的小脸依旧通红。

小少爷双手环在她的身前,手把手教她怎么切牛排,她只觉得小少爷的手温温热热的,像是夏天家里那张宽大的蒲扇,能包裹住她的整张小手。

小少爷也是心神荡漾,他只是出于礼貌想要教她,不想看到她成天像个老太太一样,她应当是活泼的,乐观的,像那些大家小姐一样骄纵,而不是这样乖巧听话,浑身暮气。

新派杰特曼就该对女士彬彬有礼,不知道为什么,小少爷一对上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种想要逗弄她的想法。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小手,鼻息间闻到的是一股若有若无的馨香,不是香水的味道,有一种小时候童年的记忆。

小少爷突然觉得,他不想放开自己的手了。

外头乱糟糟的,听说,有学生游街示威,警察抓了几个领头的,学校方面正在努力交涉想要保住几个学生。

她觉得心里很慌,小少爷一直说要打仗了,虽然她没有经历过战争,却也知道,万一真打起来,像她这样裹了小脚的女人,是跑不远的。

那些洋鬼子红毛绿眼睛,长得像地狱里的恶鬼。

小少爷听了她的担忧,又是一顿惊天动地的笑。

小少爷笑够了,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头。

他告诉她,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她懵里懵懂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小少爷。

尽管外头正乱着,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生活。

越是有钱有权的,越不在乎这些事。

小少爷家要举办舞会,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出席。

况且,舞会啊……

她捧着一本书,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雕花出神。

小少爷家是一幢二层洋楼,一楼弄成了时兴的新式装修,到处都是白色金色的浮雕,地板铺的也是华丽的大理石,一块一块都能照出人的影子。

楼梯的扶手光洁细腻,做成了环绕式。

她在丫鬟的搀扶下从楼梯上缓缓走下,喧闹的人群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来得大概很不是时候。

心里有些闷闷的,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

她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衣裳,宽大的袖口,宽大的裤腿,隐隐约约遮挡住了她的那双小脚。

三寸金莲的红色绣鞋,忽隐忽现。

她的眼眶里蓄着泪,有一种被剥光了丢在人堆里的羞耻感。

恰在这个时候,一身西装拄着文明棍的小少爷突然对她伸出了手:「来,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我的朋友们。」

她的心头松弛了下来。

小少爷的妈只说让她参加,别一个人闷在房里,老太太年龄大了不愿意参与这样的交际,却也同意让她多见见人。

她心中打鼓,实在是不想穿小少爷的妈给她准备的旗袍。

那些衩,都快开到她的胸口了。

却不想,在一群穿了洋装的人群里,属她最让人瞩目。

这样老旧的衣裳,不仅没人再穿,相反,连绣花这样的手艺,也已经很少有大家闺秀再去学习了。

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浅杏色绣素色蝴蝶的花纹,蝴蝶翅膀让她用几根略微彩色的丝线巧妙地绣了几针,既不显得过于素净,又不会因为蝴蝶的花样而凌乱。

有个穿着洋装头上还戴着夸张面纱礼帽的小姐突然一把掀开了她的裤腿。

那位小姐捂着嘴巴,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快看!她是小脚!」

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了她的脚。

她本还在安静地听着小少爷的介绍,或者微笑着点点头,却不防被人一下子将自己的双脚暴露了出来。

她眼眶瞬间就红了。

那位小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声音尖锐,仿佛被鱼刺划破的喉咙。

其他几位小姐少爷也围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着,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她低着头,难堪极了。

她想跑,可是小脚又跑不远。

她求救地看向被挤出去的小丫鬟,却对上了一双愤怒的眸子。

「你们这样真的礼貌吗?」

小少爷的脸上带着薄怒,这群人都是跟他家境一致的同窗好友,大家一起留过洋,学过洋文,喝过洋墨水,可他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杰特曼的人,如今都像是八卦嗑瓜子的地头老太太们。

小少爷本以为搞这种派对会让她觉得开心,拉她加入进来也好让她明白,新时代的女性都是如何的自由奔放。

可没想到的是,失算了。

他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心中有一股子莫名的愤恨与烦躁。

他想要抱紧她,想要亲吻她失了血色的小嘴,想要安抚她那颗被惊起波澜的心房。

引起这一切的那位小姐依旧没觉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我们只是好奇,好奇她的小脚罢了,你又何必如此慌张?」

小少爷终于知道,他心里头的这股邪火是因为什么了。

她与她们格格不入。

她努力想要融入进来。

她平时见了生人都像惊慌失措的兔子。

她绣花的时候侧脸虔诚得像是一位游吟诗人。

她的脸上,原本是有光的。

她的世界就这么大,是他,硬逼着她跨出那一步。

却没想过,她的翅膀早就被剪断了。

而那群人,却在耻笑她残破的羽翼。

小少爷心头一片荒凉。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怕她会哭泣。

那些眼泪,像珍珠一样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你不能因为自己留过洋就忘了自己的根,裹脚是她的错吗?不,是时代的错!你们不该如此议论一位年轻女士的脚,这样的议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被人所不齿的!咱们虽然接受了新式教育,也不能忘了该如何尊重他人!」

小少爷不冷不热地反击了回去,那位小姐跺跺脚,涂成红唇的嘴巴开开合合,却也始终找不到其他理由来反驳。

小少爷牵着她的手,强硬地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像是洋人书里描写过的骑士。

她的手搭在柔软的布料上,心也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

她的睫毛抖了几下,好像把快要流出来的眼泪都抖回去了。

仰起头来,她对着小少爷抿着嘴笑了起来。

不远处,一道亮光闪过,小少爷和她同时转了头,这才发现,有好事的人将这一幕拍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拍照,在家的时候,听老人说,照片里的人都是魂,人不能拍照,拍了照,魂就印在照片里了。

她有些害怕,往小少爷那边凑了凑,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小少爷以为她怕那道亮光,只好安慰她说那是相机上的灯。

「不,不是的,据说,拍了照片,人就没有魂了。」

她扁着嘴,声音哭唧唧的。

小少爷听着她这样软糯的声音,心都要化了。

「这都是骗你的,家里到处都是我的照片,难道全都是我的魂?」

小少爷一扫方才的阴霾,笑眯眯地对她解释着。

她环顾四周,发现确实是这么回事,这才小小的松了口气。

小少爷的世界是多姿多彩的。

他见识过大洋彼岸的生活,用过刀叉,学过洋文,会跟洋鬼子坦然地交流。

不像她,头一回看到外国人,浑身上下不自在,后背粘了一层薄汗,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那位洋鬼子叫什么皮特,名字奇奇怪怪的,上来就要啃她的手背。

她吓坏了,泪花立马从眼角飞了出来。

还好小少爷及时赶到,把她的手从洋鬼子嘴下抢救了出来。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小少爷,下巴都在颤抖。

小少爷用鸟语跟那位洋鬼子交谈了一番后,洋鬼子耸了耸肩,用不标准的发音跟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缩在小少爷身后,俏生生的小脸上满是瑟缩。

外国人太可怕了,一点儿礼数都没有,张着嘴就要啃人家手背。

她的手指很细,一根一根地揪住小少爷的衣角。

小少爷好不容易才让她放松了下来。

他告诉她,这是洋人的礼节,杰特曼男士对待女士的一种亲切的方式。

她吸溜了一下鼻子,依旧是委委屈屈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我已经要嫁人了,哪一寸都不能让别人碰!」

她看起来瘦弱又娇小,可是骨子里的倔强还是让小少爷感到了丝丝触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没经过大脑突然脱口而出一句:「那我也这样吻过别的女人的手背,又该如何?」

说完这句话,小少爷期待着看着她。

她抬起眼来,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抖碎了满床的星河。

也抖进了小少爷的心里。

他后悔了,后悔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翻涌而出。

小少爷头一回察觉到,自己会为了另一个人流泪而感到心疼。

他抬起手来,想要擦掉那些烦人的泪水。

不想她却倔强地转过身去,带着那些让他心疼的眼泪,一步一步地离他远去。

她是小脚,走起路来身姿摇曳,像古代所说的弱柳扶风。

可小少爷偏偏想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她不该被困在四方的天地里一辈子。

老太太知道两个孩子闹了矛盾,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避开对方的目光,又别别扭扭地,老太太是个老人精了,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小少爷被老太太喊到了屋子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少爷支支吾吾,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老太太叹息一声,如何不知道小少爷在别扭什么?

「混账的小子,你以为她是那群疯丫头?见了洋鬼子恨不能扑上去又是跳舞又是搂腰?我们裹了脚的女人,最忌讳旁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这是千百年老祖宗给女人定下的规矩,你想给她放足?想让她也自由自在?天真!」

老太太用龙头拐杖重重地杵了杵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孙子。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裹脚也有这么多的道道。

原来看起来小巧尖细的脚,竟然布满了女子的血与泪。

在女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经验丰富的女性会给她们进行裹脚。

正常人的脚趾是舒展的,是排列起来的,可以走可以跑可以跳。

但是裹了脚的女人却不行。

她们的脚已经变形,四根脚趾窝在了脚掌下,脚背高高地拱起,像是一道骨头做的桥梁,只剩下大拇指维持着原样,所以才会显现成尖尖的形状。

小少爷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尝试着把自己的脚趾别在脚掌下,还没等站起来把全身的重量压下去却痛到哀嚎出声。

而她每一天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小少爷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想起那天的小姐像看了西洋镜一样新奇指着她的脚。

他想起她对于脚的忌讳。

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比如,一开始,他是那么地厌恶她有一双小脚。

即便如今他已经接受了她,可小少爷的朋友们难免还是要忍不住调侃几句。

她的脚不能穿漂亮的高跟鞋,只能穿柔软的绣鞋。

她不能穿那些繁琐的洋装,洋装的裙子都在脚踝以上,她没有合适的鞋子。

可笑小少爷还想着给她放足,还是老太太告诉他,女人放足后,比缠足还要痛苦。

「所以缠足的女人,听话,乖巧,从一而终,绝对不会三心二意。」

老太太得意地对他说道。

可是小少爷要的不是一个因为缠了足就变得听话乖巧的女人。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小少爷出去了。

听说,是出去跳舞了。

她还在房中绣花,听了下人们的议论,一根针突然扎在了手指上,血珠子冒了出来,滴在了桌子上。

她觉得自己有些难过。

继上回洋鬼子事件之后,小少爷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躲着她。

她又不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最多生几回闷气罢了。

她想家了。

虽然在家里她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毕竟是自己的家。

给爹娘写了几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

即便她想自己回去都不行。

因为小脚。

不等走出门口,她就会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更别提自己去租马车了。

麻木地把手指含在了嘴里,她的脑海中全是小少爷搂着别的女人,跟她们翩翩起舞。

她又想哭了。

环顾四周心茫然,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无根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少爷回来了。

他醉醺醺地吵着,嚷着,浑身酒气。

又撞倒了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她坐在房中都能听到。

小少爷的妈出来骂他,不让他吵醒老太太。

小少爷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她一颗心都要飞过去了,竖起耳朵来想要听个仔细,却始终都是模模糊糊的。

过了一会儿,声音逐渐地小了,她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空荡荡的。

寂寞如同一张无形的大手包裹住她。

她苦笑一声后,自己动手把头发放开,梳顺。

娘以前总爱说,她的头发又柔又顺,像是上好的绸缎。

梳着梳着,她就开始怀念起小时候的风光。

没等她怀念多久,她的房门被踢开了。

小少爷双眼赤红,胸口的扣子都开了,锁骨和胸膛敞露着。

看着这样的小少爷,她拿梳子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有人过来拉扯着小少爷,反被他推了出去。

他转过身,闩上了房门。

门闩「吧嗒」一声,她就跟着哆嗦了一下。

小少爷看到了不施粉黛长发披肩的她,瞬间就醒了酒。

那张脸像是剥了壳的鸭蛋,细嫩柔滑。

那双眼睛,像是一潭碧水,清澈明亮。

那张小嘴,又像是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正等着他去采摘。

说不清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小少爷知道自己现在很清醒。

他看着她,咽了口口水。

像是饿急了的狼。

10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了。

那样瘦小,那样单薄,却那样隐忍。

他暴躁地碾压着她的双唇。

她挣扎着,抗拒着,却反被他将手高高地推到了头顶。

小少爷身上的男性气息侵蚀着她,她心跳加速,只觉得本来早就熄灭了的火焰,似乎正在燃烧她的全身。

她「呜呜」地挣扎着,却始终敌不过小少爷。

他的唇冰凉,带着酒气,这个吻像钩子一样,钩住了她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要窒息了,小少爷才放开了她。

难得的她没有哭,只是瞪着大眼睛气喘吁吁地看着他。

小少爷用额头抵在她的额上,占便宜没个够,又狠狠地啄了她一口,亲得她身子往后一仰,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还好小少爷眼疾手快用大掌撑住了她的后脑勺。

她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狠狠的。

小少爷捂着自己的脸,虽然火辣辣的疼,却满足地笑了。

「你爱我。」

小少爷薄唇轻吐,寥寥数语就可以让她那颗本就乱了的心又是一阵狂跳。

「你刚刚没有咬我的舌头。」

小少爷坏笑着勾起了唇角,像是偷到了糖吃的孩子。

她又羞又气又急,她让他滚出去。

小少爷偏不,像个无赖,霸占了她的床。

「我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不,不,不行的!」

她紧张地用手揪住自己的衣领,满面通红。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想你想得难以入眠,所以,你陪我睡,不要再让我跟你梦里相见。」

小少爷的话像带着魔力一般吸引着她。

明知道这样不合规矩,明知道这样为人所不齿。

可她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

刚挨到床边,就被小少爷一把扯了过去。

她惊呼一声,没等开口就被小少爷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会被人听见的。」

他轻笑着在她的耳边低语,果真吓得她老老实实地再也不敢乱动。

两个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似乎难舍难分。

良久,久到她以为小少爷已经睡了,刚想动一下,却听小少爷在她耳边低语:「我在做一件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情。」

「我不会再让未来的女人跟你一样受苦,我要让我们国家的女人都能健健康康地走路。」

「让我们的人民再也不受剥削和压迫。」

11 

小少爷和父母大吵一架。

没人知道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所有人都对此噤若寒蝉。

她也不打听,只老老实实地绣花,看书,偶尔也会听到上方传来的轰鸣声。

那是飞机的声音。

她很怕,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小少爷被关起来了。

他绝食,不吃不喝,熬得嘴唇都干裂了。

晚上,她偷偷溜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着小脚提着那么重的食盒挪过来的。

小少爷趴在门缝上看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她的额上有汗珠,正隐隐地反光,在黑夜中有种特殊的美感。

「你怎么来了?」

小少爷小声地问道,仿佛生怕自己会吓到她一样。

她气喘吁吁地把食盒放在了地上,看了看高高的窗户,又看了看自己细细的两条胳膊,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举不起来?」

小少爷看着这样为自己担心的人,被父亲关起来的那些愤慨与不满暂时都消失了。

他呵呵一笑,眉目间满是柔情。

「傻丫头,那食盒是实木做的,你能提到这里已经很不错了!」

说着,他把白皙的手掌从门缝里伸了出来,捏了捏她带着汗渍的脸。

她咬着唇,眼眶又开始泛红。

她是个眼窝浅的,动不动就会流眼泪。

「别哭,本来就丑,一哭更丑。」

小少爷故意调侃她。

她倔强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赌气地把一块糕点从门缝丢了进去。

像喂狗似的。

小少爷低头看着脚边的糕点,哭笑不得。

不多会儿,身边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两天没有吃喝的小少爷,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快吃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饿着自己就是不孝父母,您若是有个好歹,让老太太怎么活?」

她语气淡淡的,可是小少爷却听进去了。

「我小时裹脚,疼得整夜睡不好,都不敢跟父母闹腾,您虽然是喝过洋墨水的人,却也不能扔了孝道。」

她嘴唇微动,声音像是一道细细的黄鹂正在鸣叫,婉转动听。

小少爷没有说什么,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块糕点,和着泪咽了下去。

第二天,小少爷更有力气了,他砸门,说要让她来陪自己。

小少爷的父母乐得如此,只要小少爷不出门捣乱,他在家里头想干嘛就干嘛!

基于此,小少爷的爹妈快马加鞭去乡下,要跟她的父母商议一下婚期。

说不定,早早有了孩子,小少爷就能多一份牵挂。

这一切,两个人都还被蒙在鼓里。

小少爷拿了很多读书时的课本,他很认真地要教她洋文。

她有着慌乱,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我不行的。」

她摆着手,像那台黄铜风扇似的,也总是用各种荒唐的理由来搪塞他。

小少爷犯了驴脾气,一回回地把她从绣架旁揪了过来,强制性地摁在了课桌前。

「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是古代封建时代为了桎梏女性的谬论!外国的女皇帝哪个不是德才兼备?学!从今儿起,你就给我往死里学!」

小少爷恶狠狠地说道。

她拿起书本来,看着上面的洋字码,一个头有两个大。

她想流眼泪,小少爷就恐吓她,要把她的绣架都砸了,还有她房里的那一堆什么烈女传女训女则之类的古董都给撕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根子」,她只能哭哭啼啼地妥协了。

渐渐地,她也学出了滋味。

原来洋字码也不难学,原来钢笔也不难用。

她跟小少爷一起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乐此不疲。

两个人偶尔互相对视一眼,满满的都是窃喜。

可是这样快乐的时光终究还是破灭了。

乡下沦陷了。

她的父母死于飞机和大炮的轮番轰炸,尸骨无存。

12 

她很顽强地没有晕倒。

知道这个噩耗后,她挣扎着要回去给父母收尸。

尽管她已经学了很多洋人的东西,但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会泯灭。

人死不能复生,可她身为父母的女儿,怎么也要给父母立一个衣冠冢。

小少爷见自己拦不住她,索性叫了车,陪她出去走了一趟。

小少爷的父母尽管不想让小少爷出门,却碍于人死为大,也只好默认了。

这是她第一回坐汽车这样新奇的东西。

透明的车窗外,到处都是硝烟和萧瑟。

想起她初来这里的时候,街上人头攒动,大家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小商贩们高声吆喝着,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可是对比如今的凄惶,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里的帕子。

「战争是残酷的,在这样的压迫之下,必须有人站出来,保护百姓,保护我们的国家。」

小少爷将她紧握的拳头硬生生地掰开,他们十指紧扣,密不可分。

「若所有人都退缩,都贪生怕死,以后咱们的一切都会被无情地剥夺,包括家人和自己的性命。」

他对着她,温声地说道。

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生死的平淡故事。

「我们要的就是人民当家作主,要的就是百姓安居乐业,不必再遭受压迫和伤害。」

说到这里,小少爷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指肚摩擦着她苍白的脸庞。

「若事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女子会裹脚,她们可以在阳光下恣意欢呼跳跃,可以随时随地走在街头,可以读书,可以学习,可以去向更远的地方……」

小少爷亲昵地给了她一个浅浅的吻。

她哭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滚落。

不一会儿,车里就响起了凄厉的哭声和一道柔和的安慰。

她变了。

变得更加的沉默了起来。

也更加频繁地跟着小少爷一起出门。

她换下了那些花样繁杂颜色艳丽的衣裳。

经常是一身素色,走在西装笔挺的小少爷身旁,倒有一种格外和谐的美感。

人人都知道,小少爷的未婚妻是个旧时代的女人。

却人人皆知,小少爷疼她如珠如宝。

他们动辄去布料首饰或珠宝玉器店购买商品,花钱如流水。

小少爷扬言,只要未婚妻喜欢,买再多也值得。

因着未婚妻父母双亡,她要守孝三年,所以二人约定好了,三年后再成婚。

为了弥补未婚妻心中的遗憾,小少爷带着她到处购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弥补她心中的缺憾一般。

这未婚夫妻二人,动不动大包小包地提回家。

在外人眼里,那些都是用真金白银买回来的。

只有他们二人知道,里面全是空空如也。

小少爷做了党派的情报人员以及联络员。

为了获取情报,也为了支援前线,与这几家店的幕后老板达成了共识。

小少爷用钱换取药材,从别的店把装有药材的包裹拿到其他店分别发放出去,再从码头装货,一起运到前线。

这是很冒风险的事情,小少爷一个人总会败露,所以,她决定要陪他一起打掩护。

这一天,小少爷带她去了一家隐蔽的地点。

那里房屋黑暗,只有隐约的灯光,照在人脸上,显得焦黄一片。

几个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正凑在一起小声地商讨着什么。

一见了他们前来,立马停止了谈话的声音。

她歪着头,疑惑地看向了小少爷。

小少爷一一介绍着,这群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就是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你好,欢迎你加入我们!」

打头的男青年笑起来有一口大白牙,对着她伸出了手。

她迟疑了片刻,在小少爷的鼓舞下,终于把自己的小手递了过去。

青年热情地握了片刻就放开了。

她面带羞涩,只觉得双颊火辣辣地燃烧着。

这群人又开始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她听着听着,不由得眼前一亮。

谁也不知道,就是这群看起来异想天开的年轻人,今后把这个破败的国家,从风雨飘摇中拯救了出来。

13 

回去的路上,小少爷又给她讲了很多很多。

比如,倭国人的特征,以及他们的军队服装是如何如何。

她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脑海中不断地回想起刚刚那群青年人的样子。

两个人就藏着这样的秘密,每天奔波在「购物」的途中。

很快,战争就进行到了白热化状态,到处都是沦陷的城市。

倭国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三十多万人的性命就这么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那一天,她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噩耗,照片里宛如人间地狱,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她抱着报纸哭着。

小少爷眼含热泪地走了进来。

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整个房间里寂静无声。

两个党派从原先的敌对,到达成共识一起对抗倭国,可见倭国人的凶残与狠毒实在是令人发指!

小少爷一直在不断地忙碌着,老太太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有心让孙子成亲,奈何亲家尸骨未寒,这种时刻提起来确实不合适。

老太太也只能苦熬着日子罢了。

她有时会去陪着老太太,两个人一老一少,说着旧时代的话题。

老太太实在是喜欢她,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浑浊的眼球里,有清泪划过。

「我这一生,虽然没有什么见识,却也知道什么人是靠得住的,什么人是靠不住的。」

「你那位婆婆,若我死了,恐怕第一个跳出来要悔婚,所以,我把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嫁妆全留给你,就当给你傍身。」

她一听这话,赶紧摇头推拒。

老太太却不许她拒绝。

「你以为是给你的?那是留给我曾孙的!」

老太太板起脸来佯装生气,好不容易才让她接受了这份大礼。

那枚造型古朴的钥匙就这么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末了,老太太又兴奋地告诉她,自己还有座粮仓,若是战事吃紧,全家遇到了困难,可以用来救急。

她若有所思地听着,尔后,把钥匙紧紧地握在手里。

14 

老太太家原先是土匪。

这是个秘密,鲜少有人知道。

后来官府剿匪,为了全家人的性命,老太太的祖父选择了偷偷下山做良民。

手里头有积攒下来的钱财,老太太的祖父又是个敢想敢干的,便借着乱世发了家。

乱世出枭雄,打家劫舍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个道道,无非是从山头的土霸王换个水土罢了。

因着那座山没了土匪便逐渐地空置了下来,山上的房子也早就破败不堪,村民们因着连年的灾祸,几乎都躲了出去,那里地势险要,一般人若无人带领,恐怕连山腰都爬不到。

因此,老太太的父辈便偷偷把余粮积攒运到了山上去。

土匪出身,自然是狡兔三窟,那座山上的地道奇多,普通人进去就出不来了,当年要不是官府拿炮轰,老太太的祖父才不会下山呢!

也因此,这么多年,老太太的底气就在那座山中。

她聪明,老太太是知道的,就连小少爷都说,她学东西很快,几乎可以过目不忘。

那么难的洋字码,她都能很快学会,所以,老太太仔仔细细地把那些密道都告诉了她。

末了,可能生怕她会忘记,干脆又将藏在身上多年的破旧地形图拿了出来。

老太太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嘱咐道:「咱们都是一样的,出嫁从夫,从一而终,我信你,以后……给我生个重孙,我也好死而无憾了……」

她心酸得连连点头,喉咙像堵着一块儿棉花似的。

小少爷又跟父亲吵了起来。

小少爷的父亲是个守旧派,不愿意参与什么危险的活动。

父子两个就这个问题发生了冲突。

半夜,小少爷偷偷摸进了她的房间。

她吓了一跳,张了张小嘴,发现是自己家男人,这才没喊出声来。

「我要走了。」

黑夜中,小少爷的眼睛在闪闪发亮,里面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

「去哪儿?」

她紧张地拉住他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身份要暴露了,你放心,家里有父亲撑着,汉奸不会为难你们。」

说着,他便狠狠地吻在了她的唇上。

「还好我们没有成亲,若不然……」

他遗憾地把手抚上了她的小腹,那里面空空如也,炙热的温度烫得她有些瑟缩。

「会有危险吗?」

她哽咽半天,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小少爷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两个人深情地对视着,仿佛灵魂之间的交融。

「会!」

他坚定地看向她,又趁着她抽泣的时候,摩挲了一下她那双从不肯让人见过的小脚。

她颤抖着就要将脚撤回来,却反被他牢牢地握在了手里。

小少爷爱怜地描摹着那双小脚的轮廓。

「我要做的事很伟大,以后,我们所有人的后代都不会再裹脚,我们要走出去,不再受任何压迫和伤害!」

他吻向了她的泪眼。

「我不要你那么伟大,我只要你活着。」

她哭倒在他的怀里,一遍遍地嘱咐着。

小少爷轻拍她的后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好,你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为我活着,好好看一看我为你,为了所有人民而争取来的时代!」

15 

小少爷走了。

第二天,家里就涌来了一大帮的人。

有倭国人,也有黄皮肤黑头发,穿着黑色绸衫的同胞。

不出意外,这样的人就是汉奸。

她怕极了,紧紧靠在小少爷的妈身上。

倭国人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什么,老太太龙头拐杖杵在地上,发出了闷响。

「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进我家的大门了?」

老太太不怒自威,有汉奸舔着笑脸上前来,反被老太太赏了个清脆的大耳光。

小少爷的爹护在老太太身前,即便是面对倭国人也丝毫没有畏惧。

她看着公公虽然年华老去却依旧坚挺的身影,觉得自己很想哭一场。

她好像看到了老年的小少爷,如果有这一天,他也会这样坚毅地挡在她们妇孺的面前。

小少爷的妈很慌乱,不住嘴的在说着好话,那态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卑微讨好,被丈夫回头呵斥了一句,这才委屈地闭上了嘴。

老太太盯着小少爷的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我们家宁死也不能出汉奸!你若是觉得害怕,横竖你娘家人还没死绝,干脆回家去吧!我这里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小少爷的妈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忙跪下来,老太太不理会,任凭小少爷的妈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

她有些忍不住,想要去扶一把,反被老太太用拐杖拦住了。

「骨头软的东西!你对她再好,她也会为了一点好处跟别人摇尾巴!记住,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骨气!」

老太太这样对她说道。

每说一句,小少爷的妈就更难堪几分。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着。

倭国人走了,扔下了几句狠话。

汉奸两边赔笑,老太太漫不经心地说自家后院还有两门前朝留下来的大炮,吓得汉奸赶紧溜了出去。

那大炮根本就是摆设,小少爷之前曾经带她去摸过。

老太太应当是故意吓唬汉奸的。

小少爷的爹出了一身的虚汗,他倒在沙发上,一脚踢翻了小少爷的妈。

「我知道你家兄弟投靠了倭国商会,本以为你是个好的,却没想到你们兄妹果真是一家人!儿子去革命,娘跟舅舅要做汉奸!遭了瘟的东西,当年我怎么就看上了你?」

小少爷的妈浑身瑟瑟发抖,眼圈儿通红,低着头,身子弓成了煮熟的虾状。

小少爷的爹发了通火,这才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吩咐了下去。

为了儿子,他要舍弃原本殷实的家。

「好孩子,我家对不住你,你若不嫌弃,从今往后便跟着我们吧,那混账若是能活着……」

话没说完,小少爷的爹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哽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扶着小少爷的爹,让他坐到另一处去了。

「承蒙老太太和公婆不嫌弃,从今往后,我便是他正经的妻子了。」

她表情淡然地说着,仿佛在跟小少爷的爹讲述今天晚上要吃什么一样简单。

小少爷的爹大为震惊。

在这种时刻,一旦她承认了这层关系,以后,说不定就是守活寡。

她才几岁?未来日子还长,她还有大好的年华,就为了那混账,竟生生的消磨着自己的青春。

小少爷的爹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他不顾避讳,轻轻地拍了拍儿媳的手背,连说了三句好。

16 

这几天,外头更乱了。

动辄就有人被枪毙,尸体拖到了城门口,挂在墙上,胸口还钉着牌子,上面写着他们是反动派。

枪声此起彼伏,倒像是过年的鞭炮声。

听惯了,也让人从一开始的不安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城门封锁住了,只准进不准出。

自从出了上回的事之后,小少爷的妈再也没了笑意,天天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太太也元气大伤。

孙子生死未卜,老太太日夜担忧,如何能安心?

这一下子,陈年旧疾全都涌了上来,日夜都离不开人了。

小少爷的爹也瞬间苍老了许多,原本还黑的头发,竟隐隐生了些许白发。

有时会喃喃自语,骂老天爷,骂倭国人,骂儿子。

骂到最后,难免换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声叹息,仿佛击在了她的胸口一般,钝钝地撕扯着那道伤口。

又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人人惶惶不可终日,简直难熬。

城里戒严,米面的价格一路攀升,她有好几回打算把粮仓的事情供出来,却被老太太拦下了。

「世道艰难,人心不古,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到万不得已,你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全盘托出,懂了吗?」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嘱咐着。

自从上回倭国人走了之后,老太太就一病不起,每天醒的时间少,睡的时间多。

她就一遍遍楼上楼下地跑着,小脚疼了不知道多少回,都被她忍了下去。

终于在一天深夜,老太太从喉咙里挤出来几声咳嗽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家里挂起了白幡。

她哀哀地哭着,在这个家里,除了小少爷,就属老太太对她最好。

又或许,这更是新旧两位小脚女人的悲鸣。

现如今,小少爷消失了,老太太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撑下去了。

晚上要守灵,她虽然是未过门的孙媳妇,却一直尽职尽责地忙前忙后着。

门口已经久无人打理,颇有些凄凉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的心境长满了荒草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是一片枯黄的样子。

因着小少爷,前来祭拜的人也是断断续续的,不似从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那是方才给公爹送饭的时候拿回来的。

她已经改了口,称小少爷的父母为爹妈了。

往厨房走的时候,突然,从黑暗的小路旁窜出来一道黑影,她吓坏了,反应过来后举起托盘就要砸过去,却在月光下,看到那个模糊的轮廓时,愣住了。

她从喉咙发出了「嗬嗬」的声响,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厉害。

原来,人在极度兴奋与激动的时候,是喊不出来的。

她伸出冰凉的手来,抚上了那个让她日思夜想的脸。

「我时间有限,是特意回来给祖母磕头的。」

他瘦了,就连两颊都凹陷了进去,胡子拉碴的,像个落魄的汉子。

「磕完头我就走。」

他喃喃地说着。

她的小少爷,终究还是抛弃了华丽的人生。

「好。」

纵使她有千言万语,却只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小少爷的指肚划过她干裂的唇角,想了又想,他把一包东西塞进了她的怀里。

「如果遇到了革命军,一定要把这东西交给他们,我怕是要跑不出去了。」

她接过来紧紧地裹在了怀里。

那是一份革命者名单,里面详细地记录着所有人的代号以及去向。

因为这份名单,已经死了无数的革命者,倭寇那帮畜生,几乎无所不用其极。

他知道,不该把她拉下水。

可他更怕这份名单会泄露出去。

末了,他还是忍不住,在她的唇上印下了深深的吻。

「我爱你。」

他说。

说句题外话:结局你们都没猜对。

感谢大家的喜欢与支持。

17 

她看着小少爷瘦骨嶙峋的背影,只觉得眼眶有股子热意,几乎要控制不住了似的。

远远的,隔着千山万水一般,小少爷不敢打扰到守灵的亲人,只好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聊表自己的愧疚与难过。

她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心里默念:祈求神明,祈求老太太在天有灵,一愿小少爷平安顺遂,二愿战争赶快结束。

等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小少爷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这才捧着空荡荡的心口,哭到不能自持。

听说外头革命军打了进来。

倭寇开始无差别杀人,只要有怀疑的都会被他们枪毙。

老太太路祭过去没几天,就有汉奸抬了一具尸体过来,不怀好意地让人认亲。

公爹还算坚强,手撑在沙发上,看着那句面目模糊的尸体,颤抖着胡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婆婆却吓坏了,一个劲儿地说着不可能,这不是自己的儿子。

只有她,挪着小脚,缓缓的蹲了下来。

一寸又一寸,她摸着那具冰凉的尸体,看着那身熟悉的衣裳,也看着那张已经分辨不出鼻子和眼睛的脸。

「这是从皇军手里抢回来的尸体,原本是要烧掉的,我一寻思,不如抬回来,让您认认,看究竟是不是贵府公子,也好有个全尸不是?」

那汉奸得意地说道,公爹知道不能跟他明目张胆地翻脸,忍着内心巨大的痛楚,扔了一把银元丢到了汉奸的脸上。

那汉奸冷笑了几声,不过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汉奸蹲下来一枚一枚地把银圆捡了起来,还贴心地吹了吹那上面不存在的浮灰。

「不——这不是我儿子!这不是!!!」

婆婆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拒不承认尸体,还要描述出儿子的胎记与痣。

婆婆疯狂地扑到尸体旁,声音尖锐。

是她,死死地拦住了婆婆。

她对汉奸说,那就是小少爷。

汉奸目光狐疑地在这婆媳二人脸上扫来扫去,手中的「王八盒子」也掏了出来,示威似的。

婆婆还要开口,反被她捂住了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

她面不改色地说道:「我虽与相公未成亲,却早有了夫妻之实,他浑身上下哪一处是我不曾见到的?恐怕我知道的,比婆婆还多,所以,他确实是相公。」

公婆同时震惊地看了过来,她低着头,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一样。

婆婆瘫软在了地上,家里回荡着婆婆凄厉的哭声。

公爹没有说什么,只是挥挥手,让汉奸等人赶紧离开这里。

那汉奸拿了钱,自然不愿久留,猖狂地笑了几声后就走了。

婆婆哭得眼睛红肿,拒不承认那尸体是儿子。

「老爷,这不是咱们儿子,我一看就知道,这手跟脚,和儿子完全不一样!咱们儿子哪里吃过苦,手上怎么会有这么厚的茧子?」

婆婆还要解释什么,公爹看了看那具尸体,瞪着眼睛对妻子说道:「从今往后,你给我把嘴闭上!儿子死了!没了!这就是咱们家的儿子!」

公爹咆哮着,喊完之后,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歪了歪身子,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又是一顿慌乱。

那具尸体被拉下去处理了,为了掩人耳目,即便不愿承认那是小少爷的尸体,也要硬把他埋进祖坟里。

公爹病倒了,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更苍老了几分。

婆婆天天往外跑,说要找儿子。

无论公爹怎么劝阻都没用。

婆婆向娘家兄弟求救,这下可好,倭国兵走了又来,非要开棺验尸。

婆婆傻眼了,没想到倭国人出尔反尔完全不讲道理。

婆婆觉得,自己只是认为尸体不是儿子,却没想过能给全家带来这样的侮辱。

倭国人还要对儿媳动手动脚,并且对儿媳的小脚表示了浓厚的研究兴趣。

婆婆被公爹一巴掌掀倒在地,又抡起新做的拐杖重重地砸在了婆婆的后背上,砸得婆婆口吐鲜血。

「糊涂的东西!我说了这么多年,不许你跟娘家兄弟联系,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

公爹抬起拐杖又要打,被她给死死拦住了。

「儿媳为了打发走汉奸,连自己的清白都顾不上,你呢?身为一个母亲,就为了这一丁点儿的私心,就为了求证这不是自己儿子的尸体,竟敢跟倭国人合作,我看你是缺了脑子!分不清儿子是被谁杀的了是吧?」

「你这尊大佛,我家养不起,我不能陷儿媳于不义,也不能让她惨遭倭国人的毒手!就因为你,方才儿媳遭受如此侮辱,怎么不见你一头碰死?从今往后,路归路,桥归桥,你回你的家,我走我的路,咱们互不亏欠!」

说罢,公爹就写下了和离书,看都不看婆婆一眼,扶着儿媳的手,缓缓的走上了楼。

18 

她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婆婆为什么会这样较真?

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却不依不饶?

谁都知道那具尸体并不是小少爷的,只是他们不得不认!否则恐怕小少爷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他们不仅要认,还要把葬礼办得风光,每个人都要哭得比老太太去了的时候凄惨。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汉奸,婆婆却跑出来作妖了。

这下可好,被倭国人盯上了,还要把她带走,要不是公爹同意把名下的洋行白送给倭国人,恐怕她连哭的余地都没有了。

说不恨婆婆是假的。

只是没想到,公爹为了以绝后患,直接跟婆婆和离了。

婆婆失魂落魄地走了,连衣裳首饰都没带。

没有一个人询问婆婆的去向,就像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出神地看着婆婆当初送她的玻璃丝袜,好像那些欢笑与快乐还近在眼前似的。

可是,怎么一切都变了呢?

公爹跟她商议,这里已经不能久留,他们需要连夜离开,公爹遣散了仆人,又央求熟人弄来了出城的条子,问她,要不要走。

她看了一眼住了这么久的房间,这里每一处都有小少爷留下的影子,想了想,她把那张和小少爷唯一的合照剪下来藏在了衣裳里面,跟那份名单紧密相连。

这件事,就连公爹都不知晓。

还好她没有全盘托出,要不然,还不晓得婆婆会不会为了找儿子而把这份名单给泄露出去。

她隔着衣裳,摸了摸那张照片。

小少爷说了,要为了他活下去。

那她就努力地活着。

带着他的期许与希望。

因着是连夜离开,细软不易带太多,她跟公爹窝在一辆载了残羹剩菜的马车上,顶着巨大的臭气,总算逃了出去。

原本以为,逃出来会另有生机,却不想四处满目疮痍,倭国人施行了三光政策,走哪儿杀光烧光抢光。

一片民不聊生的凄惨模样。

起初,她还好心把带的干粮分给其他逃难的百姓。

后来才发现,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人见她瘦弱又是小脚,便起了坏心,要不是公爹手里有枪做震慑,估计她早就被人生吞入腹了。

想了又想,她决定把老太太的粮仓告诉公爹。

公爹听了后,一把年纪的男人,竟直接红了眼眶。

他叹息一声,缓缓对她说道:「老太太生前曾经对我说,如果你不曾提起,那么我就要装作毫不知情;如果你把粮仓的事情主动跟我说了,就代表你对我是一片孝心,将我当成最亲的亲人,要我对你像至亲女儿一样……」

说着说着,这两个人都哭了起来,没想到,老太太临死都留着这样的后手,就是为了让她多一条原则的余地。

如果她一辈子都不说这件事,公爹就一辈子不许进山,因为老太太说了,要留给孙媳妇,谁都不能染指,哪怕饿死。

她抽泣着,对着公爹磕了个头,道:「若您不嫌弃,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父亲了!」

公爹擦了擦眼角的泪,一脸动容地点了点头,抬手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好闺女,我虽然生了个儿子,却没跟他享半点福,不想老了老了,竟多了个女儿,总算老天待我不薄!」

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一路避开人群,就这么无惊无险地到达了山脚下。

她是小脚,脚底因着逃难,早就磨烂了。

她试着把小脚放开,却发现比裹脚还难以忍受。

四根脚趾头都窝在脚底,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脚底的一部分,勉强放开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咬牙撑住,裹脚的痛都忍过来了,还怕爬山吗?

19 

在山上的日子,对这父女二人来说都是挑战。

失去了伺候的下人,这两个连烧水都不会。

起初公爹还敢频繁下山去邻近的县城购买吃食,后来战事吃紧,公爹不敢冒险出山,这父女二人结结实实地吃了顿苦头。

煮的饭是糊的,烧的水是涩的,好不容易才掌握了生存技能,又不敢大肆烧火冒烟,生怕被发现这山上还住着人。

她偶尔会跟着公爹一起偷偷摸摸地下山,捡到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跟公爹商量了一下,便将那些孩子带上了山。

他们能力有限,没办法帮太多的人,也生怕引来什么坏人的关注,到时候反惹来一身骚。

山上仿佛世外桃源,她带回来三个孩子,挪着小脚,给三个孩子洗涮操劳,倒真成了伺候人的老妈子。

孩子们都是苦出身,爹娘都死在倭国人手下,大的不过八岁,小的三岁,却懂事得紧,生怕她操劳过度,力所能及地帮着做家务。

她似乎也习惯了迈着小脚下山上山,半夜把脚底的新旧燎泡挑破,裹上一层药粉,没了矜持与娇贵。

日子嘛,就是这样熬下去的。

疼吗?

疼。

却不如至亲离去,从此孤苦一人的痛。

还好,有公爹跟她做伴,让她不至于在这艰难的世道里苦熬着日子。

其实她下山是存着私心的。

她的里衣内还藏着那份名单。

那是小少爷唯一给她的任务。

也是小少爷差点豁出性命才抢回来的。

可惜她一直不曾遇到革命军。

这天,她背着买回来的东西,在半山腰捡到了一个受伤的男人。

那个男人虚弱地对她说道:「老乡……别怕……我是…革命…军……」

那一瞬间,她所有的委屈与难过都涌了上来。

她想把名单给他,想结束这躲藏的生活,她想哭,想放肆地呐喊,想宣泄出这么多年的愤慨。

可她却什么也没有做。

她把他拖到了一处阴凉的地方,用树叶给他盛了水喂下,然后,避开他,悄悄地从小路爬上了山。

她已经熟练得像山上的猴子一样,不多会儿就到了山顶。

公爹还在教三个孩子写字,她把半山腰发生的事告诉了公爹,公爹想了想,嘱咐孩子们不许乱跑,这才揣上枪,跟着她一起前去查看。

那确实是个当兵的。

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怎么,竟跑到半山腰,如果不是她偶然间遇到了,估计会死在那里。

当兵的昏迷了过去,是公爹把他背上来的。

公爹懂药理,从山上采了些药草给当兵的外敷。

过了一夜后,当兵的就醒了过来。

一张被战火熏到黑漆漆的脸,一双被映衬着格外明亮的眼睛。

当兵的很虚弱,他起身想开口说什么,反被她摁了回去。

「你放心在这里住着,待伤好了再走吧!」

她背对着他,在忽明忽暗的阴影里,不住手地缝着什么。

当兵的抬眼一看,发现是自己的衣裳,他觉得有些羞涩。

还好如今自己脸黑,看不出什么来。

他庆幸着。

那道细细的身影,低着头弯着腰,借着窗外的亮光在给他缝补衣裳。

当兵的突然觉得有股暖流涌向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20 

当兵的伤好后果然走了。

她本打算跟公爹换个地方住,却一直未能动身,因为公爹自从家逢大变后一直强忍着内心的悲恸,再加上这些年东躲西藏上山下山,早让他耗干了身体的能量。

公爹病了,她一夜一夜地守在病床前,不停地祈求老天开眼,不要让公爹离开她。

三个孩子乖巧懂事得很,大的男孩帮公爹擦身换洗,女孩帮公爹洗洗衣裳,倒是减轻了她的负担。

五个人就这样努力地活着。

又过了几年,公爹连下地都不行了,她也越发的瘦弱,单薄的肩膀上,似乎压着重重的担子。

几个孩子长大了,男孩子抽条一般地变成少年的模样,手长腿长,很有力气,粗活都是他们负责,她总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丝丝小少爷的影子。

女孩子也开始亭亭玉立有了少女的轮廓,比她还要勤快,干活儿是把好手。

她有一种养大孩子的欣慰。

却因为公爹的身子而感到难过。

公爹大概是回光返照,这天,他精神很好,支撑起了身子靠在床上,说要吃烧鸡。

她已经许久不曾下山了,但是公爹想吃,她还是决定下山一趟。

她的小脚已经变得粗糙,脚底的茧厚厚一层,暗黄又干枯,即便她用刀刮都没有任何感觉。

那双脚,支撑起她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

她买了烧鸡,习惯性地东躲西藏,却发现大家似乎喜气洋洋,到处张灯结彩。

一打听才知道,倭国投降了!

她高兴坏了,连忙扯了几块红色的布,准备回去给孩子们做身鲜亮的衣裳,以后,他们也可以下山来了,终于不用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她哭着,笑着,一路上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本来漫长的一条路,让她走成了脚底生花一般。

回到山上,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那个当兵的。

他带着喜悦,领着一队兵,想要来告诉他们,他当了团长,年轻的团长。

当兵的转过身来,脸上没有笑容,反而是哀戚。

她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拨开了人群,疯狂地冲了进去。

三个孩子哭倒在床边,公爹双手叠放在胸前,合上了双眼,已经驾鹤西去。

她怀里的烧鸡掉了出来,扑在床边凄厉地痛哭着。

当兵的过来拉她,把她护在怀里,忍着悲痛劝她,让她带着孩子们下山,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她挥舞着手臂不住地捶打在他的胸前,还喃喃地喊着:「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当兵的只觉得她像是在透过自己看向另一个灵魂。

他不想让她继续难过下去,一声令下,手底下的人训练有素,很快就将老爷子的后事处理好了。

一夕之间,倭国投降了,她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21 

她带着三个孩子下了山。

当兵的知道,那是她捡回来的三个孩子。

他忙前忙后,安顿着他们几人。

她却像个麻木的行尸走肉,不会笑,也不会哭,双眼没了往日的神采,一张小脸快速地消瘦了下去,仿佛一颗干瘪枯黄的杏。

她拿着那张唯一的合照,怔怔地看了三天。

这三天,任谁来都无法劝动她。

有人打听了一下小少爷的去向,却一无所获,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第四天的时候,她把照片收了起来,迈着细碎的步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当兵的很开心,他跑了一头的汗,太阳一照,亮晶晶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兵,所以,我要把这份名单拿出来,这是……我丈夫跟我见过的最后一面拿给我的东西,为着它,牺牲了很多人的性命,可能也包括了我丈夫。」

她的语气显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不重要的往事。

她仰起头来,似乎,许久没有见过这么明媚的阳光了。

当兵的神色凝重,他没敢接过来,而是快速地吩咐下去,让人汇报给了上头。

很快,上面就来了人。

他们很激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颤抖着翻阅着里面所记录下来的所有资料。

有人在跟她说着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她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了结了,再也没有能让她牵挂的东西了。

她病了。

整整昏睡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一直是那个当兵的忙前忙后照顾着她,她捡回来的三个孩子也守在医院,片刻不敢离开。

她做了好多梦,梦里全是小少爷跟她的点点滴滴,可是为什么,她却看不清他的脸了?

她哭着,喊着,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是当兵的一次次地握住她的手,给了她安抚。

后来,她还是醒了过来。

三个孩子哭得一抽一抽的,他们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她挨个摸着孩子们的头顶,捡他们回来的时候,最大的因为营养不良,个头才到她的腰,现在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她抬手,老大还得把头低下来才能让她摸到。

她突然笑了。

当兵的端着鸡汤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这样难得的笑颜。

他傻了,愣了,好像有什么走进了他的心坎里似的。

拿着鸡汤的手都要不稳定了。

他找了个借口,让孩子们喂她喝下,自己则匆忙离开了病房。

有了孩子们做牵挂,她大概也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

上面的人为了表彰她一直保护着这份名单,也就是间接地保护了名单上的英雄,为此,还举办了一个表彰大会。

她不想去,可是当兵的却希望她参加。

「好让咱们的同志看一看,一个妇女,是如何撑起一个家,是如何带给人希望和生机的。」

她看着当兵的满脸鼓励,又想起了她的小少爷。

小少爷,似乎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她抹了一把眼角,点了点头。

22 

那幢二层小楼,如今被改成了子弟学校。

原先每一寸熟悉的地方,都有了孩子们的读书声。

因着她会英文,便求着到了这里做英文老师。

孩子们都是官兵的后代,在艰苦颠簸的年代也没学到什么文化,现在好了,有了学堂,有了老师,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学习着。

只是有人对她的小脚感到不满。

孩子们取笑她,给她起了难听的外号。

上她的课也不老实,团了纸团故意丢在她的脚下。

她倒也不生气。

背着身子,在黑板上写完了,这才转过身子来,缓缓的讲起了故事。

她说,你们坐的地方,原先是这府上老太太停灵的地方。

孩子们嬉笑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有胆子大的质疑她怎么会知道?

她扬起了一抹微笑:「因为,这里原本是我家!」

这是她头一回提起自己的过去,当兵的躲在窗户后面,竖起耳朵准备听个仔细,却不想,她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叙述下去的欲望。

闹腾的教室变做了安静,她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在黑板上书写着洋字码。

当兵的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她申请在学校住宿,这里原本就是她住的地方,学校方面也不愿为难她,干脆把原来的房间拨给了她,反正学校里的孩子也少。

她捡回来的三个孩子偶尔也会跟着读书,只是老大已经成了少年,干脆参了军,老二和老三则一直跟着她。

孩子们从未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他们感叹着,一夜都睡不踏实。

她把跟小少爷的合照重新摆了回去。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却有人打破了这样的平静。

当兵的跟她求婚了。

她傻了,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反应过来后,她拒绝了他。

「我比你大五岁,而且,我已经嫁人了,我与我的丈夫,感情深厚,此生不渝。」

她对着当兵的这般说道。

当兵的很受伤,垂头丧气地走了。

后来,他接受了上面的安排,娶了一名年轻的护士。

护士对她很有意见,总是阻拦当兵的帮她。

当兵的生了几回气,说他们之间是纯粹的革命同志关系。

护士不服,去学校闹了几场,她便逐渐跟当兵的拉开了距离。

几年的动荡,再加上天灾人祸,到处都是吃不上饭的百姓。

当兵的跟护士生了个儿子,差点儿被饿死。

这时候,是她主动站出来把山上的粮食捐了出来。

当兵的已经又升一级了。

他似乎还是当年那个被她救了的男人。

只不过,这一回,她救的,是自己的儿子。

护士抱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哭着跪倒在她的面前。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感慨老太太虽然不在了,却一直保佑着她。

山上的粮食,虽然有的已经发霉了,但好歹能吃,因着地形复杂,她迫不得已,又跟着上了回山。

当兵的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她靠着这双小脚,踏平了这条路的一草一木。

他觉得自己有些想哭,却找不到原因。

老太太祖上选的这个地方,是个天然的储存环境,干燥又低温,人一进去都要冷到打个哆嗦。

看着一袋又一袋的粮食被运了下去,她突然摇摇头,苦笑着道:「老太太啊,我最终还是没管住嘴,把这秘密的地方交代了出去……」

当兵的心里五味杂陈,他说不出表扬的话来,因为这些粮食,本该是她的东西。

可是为了救他的儿子,为了救这里的百姓,她还是选择全数捐献了出来。

他握了握拳头,只觉得心里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难过。

23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就这么不经意间流逝了过去。

小少爷的去向始终是个谜,即便当兵的后来官至高位,都没能查出来。

她早就放弃了。

在她的心里,小少爷永远都是那个鲜活的、阳光的、心怀天下的男人。

他教会她爱和希望。

他也给了她爱和勇气。

她捡回来的三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老大当兵后被派去了外省,后来也当了官儿,却忙得没时间回来看她,只能不停地写信,因为不好好学习,还有错别字需要她纠正。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大故意写错字,就为了哄她多给自己写几封信。

老二是女孩儿,嫁给了一个警察,两个人和和睦睦,只是天天闹腾着要把她接过去养老。

老三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他进了厂,做了技术员,后来又成了年轻的厂长,空了就往她这里跑,还像小时候那样耍无赖撒娇要她抱。

她无奈地抱着比她高了快两头的男人,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这一生虽然活得精彩,却始终是孤独的。

还好,有跟小少爷在一起的点滴能让她回忆。

她尝试着翻译了几本英文书,因为有着浓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她的文字优美而独特,一时之间倒是获得了不少的赞誉。

只是,她太老了,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偶尔熬夜看书,还会被人管。

要么是老二,要么是老三,现在可不得了了,老二老三的孩子也长大了,反而都把她当成了小孩,只有她才是那个被管的。

当兵的空了也会过来找她坐坐,两个人有时候也不说什么,她忙她的,他看他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不多了。

咳嗽了几声,她站起来把窗户关上了。

二层小楼已经变成了她的私人财产,她用老太太留给她的嫁妆,再加上当兵的里外周旋,终于将它买了回来。

她按照脑海里的记忆,把房子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只是少了很多小少爷曾经自恋的照片,挂满了大大小小几家人的相框。

她有时会绣花,给小一辈的孩子们绣衣裳和围嘴。

老大眼馋,要把自己家孩子送回来,被她打电话好一顿骂,说是要累死她这个老人家。

老大都快五十岁了,这几年雷厉风行的作风让人闻风丧胆,却在她面前假哭说没人疼爱。

她挂了电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这个身体已经很苍老了,老二之前提议要给她把小脚做手术恢复,却被她拒绝了。

「这一辈子,我因为小脚嫁进来,又因为小脚,让他维护,让他萌生了革命的意识,也因为小脚,我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现在已经是这个岁数了,就让我别再为这双脚吃苦了罢!」

老二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摸着她那双枯树皮一样的脚,哭得像个孩子。

她挥散了脑海中的一幕幕,继续俯在桌前写着什么。

又过了几个月,她在一个深夜与世长辞。

孩子们哭到不能自已,完全不敢相信她撇下这一大家子人,就这么走了。

他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老太太和小少爷衣冠冢的旁边。

来年,她的坟前开满了花。

24 

两岸恢复联系后,有一架飞机专门飞向了内地。

其中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几次激动到坐不住。

他们下了飞机就匆忙跟地方取得了联系。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焦急地盼望着。

只有他,手里握着一条早就看不清颜色的帕子,上面有一朵绣花,因着年数久远,花朵都已经开了线。

他曾经找人恢复过,却始终比不上原本的技艺。

这帕子,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某一天从女子房中偷拿的,本以为是个恶作剧,却没想到会成为这么多年,他唯一的念想。

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他终于等来了接他的人。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高大,脸型方正。

跟他握了握手,也不多话,便带着他坐进了车里。

一路飞奔,他的心也跟着飞了出去。

他见到了那幢记忆中的二层小楼,花园里的雕塑还是过去的样子,他记得她曾经因为这样赤裸上身的雕塑红了脸。

他踉跄着走了进去,一切都是他梦里的模样。

每一个角落,都不曾乱过。

他一寸一寸地抚摸着,已经浑浊的眼球里,隐隐地渗出了泪光。

「她呢?」

他忍耐了许久,终于问了出来。

身后跟着他的男人似乎也隐忍了许久,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嘴唇张了又张,最终,却也只是吐出来一句:「我带您去见她。」

他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几十年的岁月里,他无数次从梦里惊醒,想念着那张乖巧的脸,还有那双被禁锢的双脚。

车子又开始行驶了起来,他年纪大了,本经不起这样的颠簸,跟着他前来的小辈也劝他,休息休息再去吧!

偏偏他等不及要跟她见面。

男人把他带到了一处祖坟。

他一眼就看到了坟墓上的照片。

那是他跟她之间唯一的合照。

她仰着头,他侧着脸,年轻的容颜上有着满足的笑。

「周令文之妻……」

他步履沉重,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字。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名字,即便是死,她也要把自己刻上属于他的烙印。

周令文,是他在大陆时的名字。

已经不再年轻的老人抱着墓碑痛哭起来,无论谁来都拉不起他。

中年男人是当兵的儿子,从小就知道,心地善良的姨娘苦守着自己的丈夫,等了那个丈夫一辈子。

而这个丈夫,却带着自己的后代,穿着西装,姗姗来迟。

男人不满地指责着老人,老人身边的小辈却更不满地反驳了起来。

随着一句一句的辩解,男人拼凑起了这个老人的一生。

为了革命,他隐姓埋名,假死逃了出去。

又接受派遣卧底在别的党派,好不容易取得了领导者的信任,本打算大干一场,却不想被领导带去了对岸。

这一去,就是一辈子。

他用的是假名字假身份,所以无人能查到他的出身。

他日复一日地熬着,每天都活在痛苦中。

有女人爱慕他,他本可以接受,并且过着富足安稳的一生,后半辈子有儿孙承欢膝下。

可是他拒绝了。

他深深地爱着对岸的那个女人。

为此,他一直孤独地活在世上。

这些小辈,也是他老友的孩子。

他像个老顽童,跟孩子们相处反倒更像个同龄人,他有着很多奇思妙想,经常带着孩子们胡作非为,因此,也让小辈人对他格外尊崇。

这一回他探亲,小辈也是担忧他的身体,特意陪他一起前来,却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老人捧着墓碑,一遍一遍地亲吻着,似乎这样才能宣泄出这么多年他的思念。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他不满这门亲事。

她就这么站在门口,俏生生的,雪白莹润的小脸上,满是仓惶,泪珠卷在长而翘的睫毛上,颤颤巍巍的。

他当时就已经心软了。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想,这个女孩子看起来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鲜活。

他多想改变她啊!

怎么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呢?

墓碑上,她年轻的容颜一如往昔。

再也不会跟他重逢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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