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钰留洋归来那天,不顾父母反对要和我取消婚约,原因是我裹了小脚。
他爹把他按在我家前厅揍了一顿,骂他喝了几天洋墨水就忘记祖宗姓什么。
眼看婚约不能取消,他就连夜和在归途中遇到的摩登女郎私奔了。
留书一封劝我,包办婚姻是迂腐的、封建的,我们应该解放思想,自由恋爱。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转头就嫁给了学堂新来的教书先生。
1
「先生今年几岁?」
我端坐在沈知秋的桌前,看他批改学生们的课堂作业。
这个学堂是我父亲投资设立的,沈知秋刚被聘用不久。
听说是北平来的大才子,国文教得很好。
「二十二。」
温润的声音如同一串美妙的音符滑进我的耳朵。
「唔,比我小两岁呢。」我眉开眼笑。
和成钰定下婚约的时候,我十二岁,他十岁。
后来他十六岁去西洋留学,我等了他整整六年。
没结婚的老姑娘,又被悔婚,沦为人们茶余饭后最大的笑柄。
我掐了掐手心,目光落在沈知秋身上长衫的扣子上。
「先生可有心爱之人?」
他总算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后轻笑道:
「不曾有。」
我的心跳因为他的笑漏了一拍,微微点头问道:
「那可否请先生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沈知秋游走的笔停了下来,只略微思索了下便颔首,
「小姐但说无妨。」
我转过身背对他说了句「得罪了」,便扒开前襟的盘扣,露出半边肩膀,跑到门口呼喊:
「来人呐,救命!」
2
家丑不可外扬,我爹逼着沈知秋娶我。
我听见他在我耳边轻轻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婚期定在正月初六,正好赶上过年,还有三十天就到日子了。我和成钰的婚约也就此取消。
外界有人笑话沈知秋专捡成钰不要的破鞋;还有人说他命好,穷酸书生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我也不是真的要嫁给他。
「姐姐,你真要嫁给那书呆子?」
夏牧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晃得我头晕。
他是我父亲二房生的儿子,也是家里的长子,今年十八岁。
父亲命不好,大房和二房相继离世,只剩他一个人抚养我们姐弟长大,也失了再娶的心思。平日里父亲忙着打理生意,我和夏牧也算相互照应着长大。
我把他拉住,让他坐下。
「夏牧,他是你姐夫,不可无礼。」
「他算哪门子姐夫?」
夏牧冷哼,刚挨着椅子的屁股又抬起来,骂骂咧咧走到门口,
「若不是你拦着,他现在已经被我打死了。」
他只当是沈知秋欺侮了我。
除了我和沈知秋,没有任何人知道当时什么情况,就算沈知秋跪在我父亲面前挨棍子的时候他也没为自己辩解一个字。
我垂下眸思索他什么意思。
夏牧撒完气又回到我身边,以为我在难过,便在我边上蹲了下来,将下巴枕在了我的膝盖上对我撒娇,
「姐姐,我不想你嫁。」
说罢,又扬起白净青涩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小声哀求,
「不要嫁给他,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我抬手摸了摸夏牧的发顶。
他从小就黏我,从知道成钰留洋归来那天就一直不痛快,但一直忍着没爆发,整天焦躁不安又不敢跟我说。
现在换了个结婚对象,他倒敢开这个口了。
我含笑打趣他,「这么舍不得我,父亲说再过半年就送你去法国,看你怎么办。」
夏牧一听这话就炸毛,激动地站起身来,
「我才不去什么法国,我只想待在姐姐身边。」
说完还不痛快,转身就往屋外走,
「我这就和父亲说去,法国谁爱去谁去。」
我目送他离开。外面天光渐暗,院子里的秋菊在萧索的冷风里摇摇欲坠却迟迟不肯凋零,似乎在等着什么。
终于,在五天之后等到了成钰回来的消息。
3
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摩登女郎。
他们原本一路南下去广东,结果刚到湖南就遇上战乱,被人抢走所有钱财。
最后只好灰溜溜跑回来。
又听说我已经另许人家,就更加放肆地带着新欢直接回到了家。
我第一时间跑去他家看热闹。
成钰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衣跪在院子里,他爹一边让他背祖训一边家法伺候。
沾了水的粗绳打在身上『啪啪』作响,眨眼的工夫就让他皮开肉绽,脸色苍白。
白色衬衣被染成了血色,再也没有半点留洋学生的意气风发。
被他带回来的小姐在一旁吓得花容失色,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那位小姐可真好看呀。
她带着黑色礼帽,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烫成了大波浪卷儿,身上穿的是白色掐腰旗袍,脚上踩的是高跟皮鞋。
这样的俏人儿,我只在报纸上看到过。
她和成钰合该天生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和他们相比,穿着大襟衫袄和足踩长裙的我,以及藏在长裙下那双成钰厌恶的小脚,活像个老古董。
我吐出一口浊气,接过丫鬟手里的紫砂茶壶,踩着碎步飘到成叔叔面前,截住了他又要落在成钰后背的鞭子,
「叔叔,您歇会儿,我来替您打。」
我把茶壶递给他,顺势就把他推到一边,半接半抢地把长鞭握在了手里。
成钰眉头紧蹙,咬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对他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高举长鞭……
「啪!」第一鞭,打你浪费我六年青春岁月。
成钰闷哼一声,弯下了腰。
「啪!」第二鞭,打你不留半分情面让我沦为满城笑柄。
我用尽全身力气。
「啪!」第三鞭……就是想打你,没有为什么。
成钰,这就是背叛我的代价。
我扔掉鞭子,在众人目瞪口呆中轻喘着粗气,然后可怜兮兮向他爹求情,
「叔叔,成钰已经知错了,可以不打了吗?」
「……」
他爹微微张开嘴,还没回味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成钰,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感激般松了口气,又拿过手帕温柔地替成钰擦掉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转头叫来丫鬟把成钰搀扶回房间,吩咐人替他擦身擦药换衣服。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成钰已经换了白色中式长衫趴在了床上找我要水喝。
现在,格格不入的不是我了。
我展露笑意,替成钰倒水的空当,余光瞥见那衣着靓丽的摩登小姐站在一众长袍袄衫里,显得无所适从。
果然,将近二十年青梅竹马之间的感情,才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怎么可能取代。
成钰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调教一下便好。
就算不是包办婚姻,就算自由恋爱,我也能让他心甘情愿娶我。
他成钰既然打上了我夏春蕾的标签,那就只能是我的。
至于沈知秋,他只不过一介书生,无权无势,生得再好看又如何。
「这里有 20 块大洋,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 30 天,婚礼前我会安排你离开。」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将一个荷包放在他书桌上。
沈知秋翻着书页的手顿了下,抬起双眸似笑非笑地看我。
「干什么?」我防备地盯着他。
自从上次摆了他一道之后,我总担心他会报复。
只见他放下书,眼神落在我脸上没有挪动半分,手指却摸上了身上穿着的素净长衫的盘扣,灵活地解开了第一粒扣子。
「……」他果然是要报复我。
我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双臂抱胸,硬着头皮恶狠狠对他说:
「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否则我叫人了!」
「小姐紧张什么,那日你不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沈知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他已经在解第二个扣子了。
「20 块大洋还不够?你想要什么?」
我挺直脊背,脖颈倔强地扬起。
沈知秋这才停下手头的动作,惬意地靠在椅背上抿了一口刚煮好的茶。
「小姐,当日沈某可是对你向我做出的所有污蔑之举只字未提,多换 5 块大洋,不过分吧?」
「……」
我没想到会是这个要求。
「你敢勒索我?」
原来他当时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是在这儿等我。
沈知秋不回答,只是轻叹一声,修长的手指放在了第三颗衣扣上。
「要不小姐您自己看看?您父亲当时打的伤口到现在还疼……」
我转过身背对他,咬了咬牙,
「身上没有了,明早去找我拿。」
4
第二天,沈知秋还没来,夏牧倒先跑去我房间里闹上了。
「姐姐,父亲说如果我不去法国就跟着他去做生意。」
他拉着我的手撒娇,「姐姐,我不想去法国,也不想做生意,你帮我跟爹求求情行不行?」
我不为所动,换了只手看书,
「你迟早要继承家业,早些跟在父亲身边还能学到不少,有什么不好?」
夏牧自小丧母,我和父亲对他也不算严苛,甚至有些溺爱,无伤大雅的事情基本上都会随他去。
这也养成了他乖张任性的脾气,但他本性不坏,只需稍加引导。
「不好。」
夏牧赌气似的丢开我的手,坐到一边委屈巴巴地看我,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我的目光从书上落在他不安分的手上。
茶几上盖的是我昨天刚绣好样式的桌布,现在桌角已经被他揉做一团。
「你要是敢把我的布弄坏了,这个月都别想踏进这里一步。」
夏牧下意识松了手,反应过来就瞪大眼睛跑到我面前把我的书拿开了,居高临下执拗地盯着我。
我也仰头看他,门口的光线越过他的肩膀勉强能看到一些,不知不觉间,曾经瘦削单薄的少年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
我们俩无声地对峙着。
最终,还是我败下阵来,垂下了酸胀的脖子,
「夏牧,夏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夏家从老祖宗一辈开始就一直做布料生意。
天下布料,除了皇商就数夏家布料最出名。
到我爹手里虽然受到时局动荡的影响没有之前辉煌,但依旧深受富豪乡绅喜爱,根基也还算稳固。
如果夏牧愿意好好打理,这辈子也是吃穿不愁。
奈何他对这些布料生意完全不感兴趣,一心想着要去当兵。
他见我不肯松口向父亲求情,只能急得一边在我面前打转一边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姐姐,他们都说张司令很厉害,跟着他我不会有事的。等我当兵了就会穿上军装,还会配枪,以后别人看见我都得绕着走,那才叫威风。最重要的是……」
夏牧蹲下来,握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
「阿牧可以保护姐姐,再也不会有人敢笑你是小脚。」
成钰执意要和我取消婚约的理由,让他现在还耿耿于怀。
我抽回被他握在手心的手,轻轻拍在了他额头上,
「就算我同意你去,父亲也绝不会同意。你难道想看夏家手艺失传?」
夏家布料织染技术,传男不传女。他若不接手,就没有人能担此重任了。
夏牧摸着额头无所谓地摆摆手,「不是还有姐姐吗?」
我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裙摆上,「说什么傻话。」
父亲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女人继承家业,在他眼里这和断子绝孙没区别。
小时候,我看工人染布织布甚是有趣,便也跟着学,最后还献宝似的将我参与织染的布匹拿给父亲看,结果他二话没说就将那匹布烧得一干二净,并且不允许我再踏进染坊半步。
自此,我顶多能在自家织好的布上绣绣花当做消遣。
「我……」
夏牧还想说什么,我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
「好了,这件事没得商量,不要再说了。」
恰好门口响起咳嗽声,沈知秋提着一包糕点在门口敲了敲,
「抱歉,打扰二位了。」
他嘴角依旧挂着温和有礼的笑意,以前看觉得君子端方,现在看只觉甚是讨厌。
但这件事是我理亏在先,也不能怪他。我在他昨天要的基础上又加了五块大洋,就当是对他的补偿,只求快点打发了他。
「道貌岸然伪君子,你还敢来找我姐?」
夏牧堵住了沈知秋朝我走来的路,向他发难。
都说文人墨客脸比纸薄,谁知道偏偏沈知秋是个异类。
他无动于衷,不卑不亢地讲出最厚脸皮的话,
「于公,你父亲让我教你国文,我是你老师;于私,你姐姐现在是我的未婚妻,我是你姐夫。」
他笑意更深,抬手拍了拍夏牧的肩膀,「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选一个叫就行。
「小舅子。」
夏牧的拳头捏紧了。
沈知秋绕过他走向我,似乎又想起什么,转头意味深长地说:
「我刚从茶馆回来,听说张司令今天在全聚楼宴请宾客,不知道这会儿走没走……」
夏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看了我一眼,扭头就往外跑,叫都叫不住。
我转头对沈知秋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5
沈知秋全然不顾我的目光,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才慢悠悠开口:
「小姐不要生气,我只不过帮小舅子一把。」
小舅子,他倒是喊得顺口。
我紧咬着牙,心里后悔,不该惹上如此难缠的人。
这人小气得很,锱铢必报。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钱袋递给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
「沈先生,我向当日冒犯你之事向你郑重道歉,报酬和赔偿现在都已经两清了,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和我的家事。」
沈知秋接过钱袋,朝我点头示意,「多谢小姐。」
他顿了下,又似乎想到什么,轻笑出声。
沈知秋的声音很好听,饱满清润,像古琴铮铮,
就是说出来的话,让人讨厌。
「不怕小姐笑话,沈某家徒四壁,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以后有这样的事还可以来找我。」
我沉下脸,他分明在逗我,手上还握着 10 块大洋就开始睁眼说瞎话。
「你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找你,你只要待到正月初六就可以全身而退。」
沈知秋似乎很遗憾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那太可惜了。」
我冷着脸请他出去。
他慢吞吞晃到门口,又突然转头看向我,
「小姐就从来没想过替夏少爷接手夏家生意?」
我眼神当即凛冽,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可没这个本事。」
他微微一笑,也没有细究,只是扫了一眼我身旁的桌子,
「书不错。」
我垂眸,是一本《女诫》,刚才随手放下了。
现在拿起来打开到刚刚停下来的地方,映入眼帘的内容却是《三国演义》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关公赚城斩车胄。》
原来那本《女诫》我从认字开始就看,早已倒背如流,实在无趣,所以就偷偷撕了书皮包《三国演义》,别人也发现不了。
沈知秋应该也不知道。
那他是什么意思?
我看向他离开的方向,一时间没有答案。
总觉得他那双带有深意的眼睛已经看透了一切。
对沈知秋的评价再加上一条:这厮,不仅无赖,还恐怖。
好在以后都不用再和他打交道。
当务之急,还是要在正月六日之前让成钰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娶我。
与此同时,我等了好些天的消息,终于从南方传回了结果。
读完信的那一刻,我兴奋至极,吃完早饭就上成钰家拜访。
「成钰不在。」
他的小女友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见我便站了起来。
我看见她的眼睛在我微微露出的脚尖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我笑意更深,踩着小碎步在她对面坐下,将两只小脚遮掩得严严实实。
「我找你。」
我将信纸放在桌面上,推到她面前。
谁能想到,成钰的宝贝女友苏娣,出国留洋之前在老家广东也是订过婚的。
「苏小姐,这件事情,成钰还不知道吧?」
我看着她看完信之后瞬间惨白的脸,趁热打铁,试图一步步压垮她,
「你说,如果成钰知道你已经订婚了,还会要你吗?」
这个社会向来如此,男人订婚结婚再娶天经地义,但凡轮到女人他们就谩骂攻击,完全不能接受。
苏娣丢掉手里的纸,一边后退一边摇头,
「这是我父亲给我订的婚,跟我没关系。」
我看着眼前的俏人儿,还是一身靓丽的旗袍,美丽动人。
原本我以为我们不一样,现在才发现我们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谁都逃不开命运的桎梏。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轻声细语地告诉她:
「苏小姐,这就是我们的命。」
苏娣眼里已经有泪光,她无措地抓住我的手臂,
「求求你,成全我们,不要告诉成钰。」
我脸上笑意不减,微微俯身用手捏住她的下巴,喃喃道:
「成全你们,那谁来成全我?」
6
我和成钰虽说是青梅竹马,但并不是互相喜欢,婚约也是双方家长直接定下的。
但就因为是包办婚姻没有感情基础,就因为他们才是先进开放思想下的两情相悦。
所以,我就活该被抛弃,成为他们自由恋爱的牺牲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没人要的破鞋?
凭什么!
我没有再给苏娣求情的机会,直接给她下最后通牒。
如果三日内不离开的话,那我只好联系他父亲亲自来接人。
回家的路上经过夏家的布料店,我让车夫停了车,准备进店选几块布料回去绣花。
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被伙计轰了出来,
「一边儿去,咱们这儿招的是女工又不是女乞丐。」
那女人趔趄着没站稳,直接摔倒在门口,露出了长裤下遮挡住的一双小脚。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沉默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要走。
我拦下她,又叫住伙计,「给她安排个简单容易上手的活儿。」
伙计自然认得我,但还是迟疑地往屋子里瞧了瞧在柜台里打算盘的掌事先生。
我嘴角扯起一抹冷笑,「怎么?我连决定一个工人去留的权力都没有?」
伙计这才点头哈腰,将我和那个女人请了进去。
女人虽然衣衫破烂,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她感激地朝我深深鞠了一躬,连连对我道谢。
我扫了一眼自己的裙摆,「谢什么,我是让你干活儿的,又不是让你白吃白住。」
她愣了下,又朝我弯了弯腰就跟着伙计走了。
三日后,成钰拿着一封信来找我。
苏娣今早走了。
他满脸焦急,坐立不安,问我知不知道那天我去找苏娣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手里捏着刚读完的信,神色恍惚。
这封苏娣留给成钰的信,只有短短几行,写的是她觉得自己和成钰不合适,所以决定回广东老家。
只字未提我对她的逼迫与恐吓,却又字字写满了我的阴暗与卑劣。
成钰皱起眉头,又问了我一遍。
我回神,垂下眼眸,「没发生什么,我看你不在就回家了。」
成钰见没问出什么结果,转头就要回家收拾东西去火车站。
我愣愣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到底没有出声叫住他。
原本我应该想尽办法阻止他去找苏娣,甚至添油加醋告诉成钰她根本就不爱他,让他死心。
这样我就能乘虚而入,重新在成钰心里站稳脚跟,结婚自然水到渠成。
可看着那封信,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嘴脸丑恶又滑稽。
逼走苏娣,我好像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成钰最终还是被他爹押在了家里,无法再去找苏娣。
父亲不知在哪儿听说了这事儿,让我多去成家走动。
成钰取消婚约那天,他怪我之前没多给成钰写信,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之后对我的态度也一直不冷不热,直到我设计和沈知秋订婚那天,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现在,他却和颜悦色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多上门拜访。
成家是做海运生意的,夏家很多货物都要经过成家发往各地,如果联姻,能够为夏家节省一大笔开支。
说到底,我也只不过是父亲的一件商品罢了。
但我还是听他的话,开始每天往成钰家跑。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成钰没有出国留洋之前,我黏着成钰,夏牧黏着我。
只是奇怪的是,夏牧这几天不怎么黏我,天天躲着父亲鬼鬼祟祟往外跑,问他也只说过几天我给我一个惊喜。
又过了两天,夏牧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我和父亲面前。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意气风发。
「父亲,姐姐,怎么样?」
父亲手里的茶杯应声落地,「啪!」
7
我没想到夏牧真的能跟在张司令身边。
那天他听沈知秋说张司令在酒楼,兴奋跑出去,没过多久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后面也没在我面前再提起过。
本来以为他早就放弃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这么在我和父亲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情况下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父亲当即暴怒,摔了杯子让人扒了夏牧的军外套,又逼他跪在祠堂列祖列宗面前认错。
可夏牧似乎铁了心要当这个兵,任凭父亲如何打骂也不屈服。
他的后背已经被鞭子打得血肉模糊,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
可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倔强地和落在身上的鞭子做着无声的抗争。
我和父亲常年的溺爱,其实养成了夏牧不太能吃得了苦的性子,平时他的手划了一道口子都要在我面前哼唧半天。
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执着。
我看着心疼,劝他赶紧和父亲认个错,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姐姐,爹是老顽固难道你也是吗?」
他闷哼一声,挺直微微弯曲的脊背,膝盖上的拳头青筋暴起。
「凭什么一定要子承父业,我就是不喜欢做生意,就算不让我当兵我也不会守着这些破玩意儿,让他自己带进棺材里吧!」
我眼前发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都能说出来,父亲非把他打死不可。
情急之下,我也只好跪下来抓住父亲的裤腿不断求情。
父亲全身颤抖,扬起的鞭子迟迟没有落下,良久后才脱力般垂下手,扔下鞭子仰天长叹:「家门不幸!」
他转身,失魂落魄出了祠堂,当天晚上就病倒了。
夏牧因为被打得太厉害,晚上也开始发烧。
我彻夜未眠,前半夜守在父亲身边端药送水,听他嘴里念念有词地喊家门不幸,对不起列祖列宗。
后半夜守在夏牧身边,替他擦汗降温,听他迷迷糊糊抓着我的手叫姐姐,说他想当兵,不想做生意。
屋外寒风呼呼,一夜之间,整个天津都铺上了一层寒霜。
父亲这次病得很重,时而清醒时而又迷糊,夏家的生意突然就没了主心骨。
各个店铺的掌柜都拿着账本来找夏牧,结果他让人家放下账本就走,看都懒得看一眼。
「你真想气死父亲?」
我没好气地把熬好的鸡汤放在桌上。
夏牧大病初愈,嘴唇和脸色一样苍白,他转头看向窗外纷繁的落叶。
父亲如今的模样也让他心有余悸,不敢再说气话。
可他依旧不肯妥协,
「姐姐,我不想一辈子走别人的路,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外面寒风乍起,从窗口呼呼灌进来。冷风被吸进胸腔,我模糊的思绪忽然清楚很多。
我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又转身到他面前,像小时候一般摸了摸他的发顶,
「夏牧,姐姐帮你。」
8
父亲老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夏牧被打得皮开肉绽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他却迟迟不见好。
我让夏牧和父亲认错,先不要把话说得太绝,就说到军营历练历练,家里的生意也会一并学习打理,等父亲实在干不动了就从军队回来继承家业。
夏牧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按照我的意思说了。
父亲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安排几个师傅教夏牧,自己在家养病,只看每个星期送来的账本。
我和夏牧也开始了暗度陈仓的勾当。
白日里他往军营跑,跟在张司令屁股后面练兵打靶。
晚上,他又装模作样跟着师傅们学生意经。
我就躲在他房间的小房间里偷师,再悄悄帮他完成师傅们布置的作业。
小半个月过去了,也没人发现异常。
夏牧也从白面书生变成了铮铮硬汉。
他聪明,胆子也大,在军营里很受张司令赏识,常常被带在身边。
而我替他交给父亲的账本也基本没有差错,父亲很是欣慰,夸了他几句,之后对他在生意上的管束就越发松懈了。
我借着夏牧的名义,偷偷管理家业越发如鱼得水。
其间,夏牧还结识了张司令的一儿一女,女儿张若微年龄和我相仿,儿子张若宇比我们都稍长一些,已经在军营里立了军功当了军官。
我们四个还一起看过戏喝过茶。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张若宇,此人一张国字脸,看着正派老实,言语却粗俗冒犯,还是个好色之徒。
据说他已经取了五房姨太太,还全是小脚女人。
我们总共见了两次面,他已经目不转睛盯着我的脚看了不下五次,还连连夸我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步步生花。
夏牧也看出他的不轨,黑着脸把我送回家之后就再也没让张若宇见到过我。
至于张若微,她倒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看得出来被张司令保护得很好。
她很黏夏牧。
但我没想到再见她,居然是在成钰家门口。
父亲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对夏牧放心之后又开始操心我和成钰的事,刚得了几瓶西洋的好酒就让我屁颠屁颠往成钰这里送。
生怕我去迟了,他的乘龙快婿就又跟别人跑了。
我刚到门口,便看见成钰笑容满面地将张若微从黄包车上扶下来,还亲昵地帮她整理围巾。
张若微害羞地低下头。
这一刻,我竟觉得有些悲哀。
也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苏娣。
他们寒暄半天,要进门前才看到了我。
「小蕾,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成钰见到我便笑容微敛,对张若微的亲切温柔到我这里就变成了客套疏离。
可能我的出现又让他想到了迂腐封建的包办婚姻。
我看着他身上的西装皮鞋,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夏春蕾,这就是你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未婚夫。
我上前将酒送到他手里,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成钰还没出国留洋之前,我们的关系很好。
他读书多,思想先进,总是悄悄带一些父亲不准我读的书给我看。他还鼓励我上学堂,经常给我讲他跟着父亲出海的所见所闻,也劝我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是第一个告诉我女性也能读书认字,也能走南闯北,也能高谈阔论的人。
可惜,西洋一行,他独自奔赴新的世界,将我遗忘在旧世界里。
我抢都抢不回来了。
天边黑云压城,似乎有下雪的征兆。
路上行人匆匆,冷风吹起来一直从衣服冷到骨头里。
我没叫车,一步一步走着。
裹着的小脚隐隐作痛,我自虐般越走越快。
直到拐弯撞上了游行的学生队伍。
他们举旗呐喊,振臂高呼,成了黑白灰世界里最亮眼的一抹色彩。
我不知道他们在愤怒什么,但他们浩大的声势足以撕破冬日的沉闷。
我和他们擦肩,听见身后战马嘶鸣,有利刃出鞘。
游行的队伍被冲散。
我转身,看见那马背上穿着军装的人扬起长鞭。
9
刚才还井然有序的队伍因为一群「强盗」的到来而混乱,有人尖叫,有人逃窜。
我混在人群之中挤不出去。
推搡之间,我倒在了地上,脚步声、马蹄声、皮鞭声,不绝于耳。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想要爬起来却又没有半点力气。
身旁有人倒下,脸上、背上狠狠挨了几鞭子,血肉模糊。
下一个,就该轮到我。
却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一道灰色的影子,在鞭子要落下的那一刻飞扑在了我身上。
紧接着一声闷哼,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清茶香。
第二鞭眼看要落下,无暇顾及其他,他迅速爬起来抱起我就往队伍后面跑,直至跑出队伍钻进旁边的小巷子里。
「怎么是你?」
沈知秋一停下来我就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下去。
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了却,他在我心里就是个危险人物,接触越少越好。
他眉头微微蹙起,抱我的手紧了紧。
「小姐,你再乱动可就要血流成河了。」
我这才想起他背后为我而受的伤,不敢再挣扎。
沈知秋慢慢将我放在地上。
「谢谢。」
我为刚才的事向他道谢,心里琢磨着他为什么要帮我。
按理说他应该是讨厌我的,毕竟我陷害过他。
沈知秋穿着灰色长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刚才的混乱让他的头发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并不影响他的斯文俊逸。
「救自己的未婚妻,应该的。」
我被噎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果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逞口舌之快的机会。
这是给我的报应。
「你还是先去看看伤吧。」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走,却听见他在身后哭穷。
「小姐,我没钱看大夫呀。」
我不可思议,回过头问他之前给的大洋上哪儿去了。
他无奈地摊了摊手,「全花了。」
前后加起来三十块大洋,不出半个月就被他花完了。
我不禁好奇沈知秋是不是在吃喝嫖赌,否则普通人半年的花费在他这儿怎么半个月就没了。
当然这些都和我没关系。
不过今天这伤的确是因为我才有的,我应该承担医药费。
「要多少。」
沈知秋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我蹙起眉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看个伤要三块大洋?」
谁知某人没脸没皮,扶着墙捂住了胸口,说话也出气多进气少。
「小姐,沈某胸口疼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有内伤……」
我算是看明白了,他救我也并非平白无故,就是为了谋财。
「我看你敛财的本事可比教书的本事大多了。」我冷笑。
他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全然当我在夸他,笑得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小姐谬赞。」
我今天偏偏不想让他如愿。
「我等会儿没事,跟你一起去看大夫,医药费我当场付。」
说罢,我就往巷子外走,没走几步就觉得两只脚钻心般疼。
小脚不适合长时间走路,我今天走太多,两只脚都隐隐有渗血的迹象,每走一步就像在刀尖上跳舞。
我回过身,沈知秋还倚在墙边看我,丝毫未动。
「过来扶我一下。」我有些别扭。
他闻声而动,走过来弯腰将我抱起,温润的嗓音里带着笑意,
「小姐,车马费也是要钱的。」
10
我原以为沈知秋会带我去市中心最好的医院,包扎一下伤口,最好再做个全身检查。
没承想他转身便往巷子深处走,七拐八绕之后走进了一片木房子里。
这里房屋低矮,道路也泥泞不堪,空气中还飘浮着奇怪的味道。
我从来不知道城区还有这么个地方,
还住了好些人。
他们从我们身边经过,各自忙活着手里的工作。
但都是同样的瘦骨嶙峋,穿着破烂,脸色疲惫。
沈知秋对这里好像很熟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还好奇地打量我。
经过某个地方的时候跑出来一群小孩儿,叽叽喳喳围绕在他身边要糖吃。
他一边口头安抚孩子们,一边轻车熟路在他们的围困下将我抱进了最里面的某个小木屋。
空气中奇怪的味道被药材味取代。
我警惕地打量着周围,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不信任。
后悔刚才非要逞能跟着沈知秋看大夫了。
这里一看就不是正规医院或者药材铺,如果他要在这里为了报复我而对我做些什么,那我真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沈知秋将我放在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我下意识拉住他的衣摆,问他干嘛去。
他微抬下巴,示意我站在门外没进门的一群孩子。
「给孩子们送糖吃。」
我这才松开他,目送他走到门口,从怀里掏出一包糕点分给了孩子们。
他背对着我,刚才一直没看到的伤口现在一览无余。
我瞳孔微缩,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
那道被皮鞭抽出来的伤口渗着血,触目惊心,从沈知秋的肩头一直延续到后腰。
如若他真是为了三块大洋而救我,那这买卖也太不值当了。
孩子们分到糕点就散去了,沈知秋重新走回来,朝后门高声叫了两声。
「文叔,文叔。」
不多时,有人从后门跑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把晒干了的野菊。
那人看起来五十多,脸色枯黄,看见沈知秋便笑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和他手上的干菊如出一辙。
「沈先生,今天又是替谁来买药?」
「我自己。」沈知秋转过身,将背后的伤给他看。
文叔凑近看了一眼就破口大骂,「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沈知秋瞥了我一眼,但笑不语。
我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不敢说话。
他受伤是因为我,我有大半责任。
文叔拉着他要给他处理伤口,却被他拦住。
「您先准备东西,我出去一趟。」
说罢,他就又出了门,我都来不及抓住他问他去干嘛。
我伸长脖子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盼着他赶紧回来。
文叔似乎这会儿才意识到有我这么个人在这里,他背着手走到我面前,眯起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我一番,
「您是夏家的小姐?」
我防备地往椅子后面挪了挪,警惕地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
他看出我的不自在,往后退了几大步才解释:
「沈先生提起过您,您是个大善人,如果不是您,这里的孩子都没钱上学堂。」
「什么?」我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您不记得了?您给了沈先生三十块大洋,资助孩子们上学堂。」
文叔话音刚落,沈知秋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这人我见过。
是那天被店里伙计赶出来的小脚女人。
11
小脚女人姓孙,沈知秋叫她孙嫂,两人低声耳语了几句就将我和她留在屋子里,自己跟着文叔去了后院。
孙嫂走到我面前,低眉顺眼地弯了弯腰,「小姐好。」
她还认得我。
我点点头,不明白沈知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看伤的是他,叫一个女人来陪着我,难道是怕我不给医药费跑了不成。
胡思乱想之际,孙嫂又上前两步,
「小姐,我扶你去里面看看脚。」
看脚?
我愣了下,垂眸扫了一眼藏在宽大裙摆下,只露出两只脚尖的小脚。
不走路倒是不怎么疼,就是隐隐有渗血的感觉。
沈知秋心思居然这么细,自己处理伤口之间还要先照顾我。
我想起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莫名就觉得有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泛起一圈圈涟漪。
「咳……」
我站起身,在孙嫂的搀扶下一点一点挪到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
孙嫂替我脱了鞋袜,果然两只脚的脚尖都已经被磨破皮了,看起来血肉模糊。
我有些难为情,想缩回脚,被孙嫂一把抓住。
她粗糙的指腹刮得我脚背隐隐作痛。
「小姐,不及时处理会烂掉。」
我不敢再动,任由她帮我冲洗,上药包扎。
裹脚之后,我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使出门也会坐车,很少会有走到脚出血的情况。
但孙嫂好像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她麻利地帮我处理好伤口,很快就将我的脚包扎妥当。
她拿起我的鞋袜,看了看上面的斑斑血迹,又放了下来。
说着让我等一等就转身出了门。
我百无聊赖,环顾四周打量着整个屋子。
简陋空旷,摆了一些药材和两个药罐,应该是这一片唯一的药馆。
后门响起说话声,我急忙用裙摆盖住脚。
沈知秋走了进来,他目光环顾一圈,又落到我旁边的鞋袜上,顿了一下,又错开。
「好了吗?」
我拎起鞋袜藏在身后,脸颊有些发热。
「孙嫂出去了。」
沈知秋倒是从容,他不靠近我,径直走到门口伸了个懒腰。
「孙嫂刚刚一听说是来帮你,二话不说就跟我来了。」
「我见过她。」
我纠结着怎么让他走开,好让我穿上鞋袜。
「他丈夫去年上工摔断了腿,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在上学,一家子都指着她生活,你帮了她大忙。」他又说。
显然知道我帮孙嫂在夏家找了份活儿的事情。
想来也是,他对这里如此熟络,应该是住在这里,文叔和孙嫂算是他的邻居,他知道也不奇怪。
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住在这种地方。
我爹给教书先生的工钱不算少,找个像样点的地方住,解决温饱完全没问题。
我还没想明白,孙嫂已经回来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沈知秋的话,她手里捧着新的鞋袜,像是要用它们报答我帮她的大忙。
「这鞋是新的,料子做工也好,小姐不要嫌弃。」
孙嫂殷切地蹲下来,抖开袜子要给我套上。
沈知秋自觉背过身去。
我的目光落在被她抱在怀里的那双巴掌大的布鞋上。
面料算不上上乘,但绣工还可以,放在市面上卖也不便宜。
根据刚才沈知秋说的她家情况,这不像是孙嫂会有的鞋。
孙嫂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一边给我穿袜子一边说:
「这是我女儿娟儿的。」
「那留给她穿吧。」
「死了,穿不上了。」
12
我的心狠狠一跳,呼吸停滞,眼神落在孙嫂正往我脚上套的鞋上。
这是死人的遗物。
寒气一下从我的脚尖蔓延到全身,我僵硬着身子不敢动弹一下。
孙嫂脸色平静到近乎麻木,像说别人故事般对我说:
「娟儿命贱,被她爹卖到地主家做小妾,还没享几天福就生病走了。」
她帮我穿好鞋,手指在鞋面上轻轻摸了摸。
「她没念过书,也不认得字,就托人捎回来这双新鞋,连句话都没留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鞋。
大红的鞋面上绣着几朵莲花,透过那几朵花,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孩儿短暂又坎坷的一生。
她做了一双新鞋,还没来得及穿就要与世长辞。
她把鞋送回娘家,算是回了家。
而今天,她的亲生母亲把鞋作为礼物穿在了别人脚上,只求更久一点保住全家人唯一的生活来源。
这是她的最后一点价值。
孙嫂收回手,干燥的嘴唇上下翕动了下,才又叫了我一声:
「小姐,你那儿如果还有别的活儿干能不能叫我去,我不怕吃苦,什么都能干,只要有工钱就行。」
她眼神近乎哀求地看着我。
「大儿子不肯再读书了,他爹让他去跟着木匠师傅学手艺,让我交钱拜师,我哪儿还有钱……」
我沉默地捏着裙子,没点头也没摇头。
沈知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打断了我们之间僵持的对话,
「小姐,需要送你回家吗?」
我抬头看他,有些茫然,并不是很想回去面对父亲那张急着将我嫁出去的嘴脸。
可我没地方可去。
沈知秋见我没回答,和孙嫂道了声谢就弯腰将我抱起,朝外面走去。
我吓一跳,下意识圈住他的脖子问他去哪儿。
文叔从后门进来看到这一幕,立马嚷嚷着捂住眼睛,
「哎呀呀,沈先生,当心伤口裂开。」
这一叫提醒了我。
我赶忙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放我下去。
奈何他不听,还笑着安抚我,「小姐,我家就在隔壁,很快的。」
他家……
我停下动作,被他抱着走了一小段路,然后放在了一所相对来说比较整洁的木屋门口。
以往总觉得沈知秋神秘兮兮的,让人捉摸不透,今天到了他家门口,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最好还能抓到他的把柄,这样也不至于被他一句话便堵得哑口无言。
他打开门,将我请进去。
屋子不大,正中间放着一个方桌,两张凳子,左右两边的角落里分别是床铺和书桌。
他没有书架,所有书全部堆在书桌后面的墙边,足足堆了半面墙。
其余除了一个小衣柜就没什么了。
真如他上次所说——家徒四壁。
沈知秋进了门让我随意,自己将所有门窗全部打开,外面路过的人可以看到里面人的一举一动。
然后转头又点燃炭火,将炭炉放在我身边,自己坐到了离我最远的书桌后。
「你干嘛?」
这大冷天,他点着炭火开门窗,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沈知秋微微弯了弯唇角,
「省得小姐又喊救命,沈某一张嘴说不清。」
「……」
13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侧过脸看向窗外,
「先生恐怕巴不得我喊,这样你又能拿三十块大洋。」
沈知秋失笑,「小姐若是愿意给的话,喊一喊也行。」
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觉得这人贪得无厌,但今天听了文叔的话,我对他又有了新的看法。
我不怒反笑,「说起来我还要谢谢先生,拿了钱还要以我的名头资助孩子们上学堂。先生大爱,我自愧不如。」
看他家一副揭不开锅的样子,可能自己也贴了不少钱。
也难怪那些孩子尊敬他、喜欢他。
沈知秋微微扬眉,秘密被我发现了也不恼。
「小姐谬赞,沈某一介俗人,帮的也都是街坊邻居,不值一提。小姐不吝钱财,慷慨解囊,自当用你的名头。」
他倒是会说话。
我接着问了一些学堂的问题,既然是我资助的,那我肯定要问清楚才行。
沈知秋知无不言,告诉我学堂离这里三条街,主要教数学和国文,他偶尔得空了也会去那里义务教课。就是教学条件简陋了些,几块破砖烂瓦,挡不住雨也拦不住风。
我略微思忖,向他提议去找我父亲说说,让这里的孩子们去夏家的学堂上学。
那里条件好,不用风吹雨淋。
沈知秋想也没想便摇头,
「夏老先生开办的学堂自然很好,就是太贵了,这里的孩子都读不起。而且,夏家学堂已经明确规定不招收女学生。」
我笑意渐敛,将冰凉的手放在炭炉子上面烤火。
「你们还收女学生?」
「自然要收女学生,而且还大量招收。」
沈知秋回答地理所应当。
「现在是民国,她们应该学会识文断字,看书看报,甚至参与到经济、政治中来。我们的国家不只是男人的国家,也是女人的国家。」
他还向我炫耀,学堂的第一名就是一个女孩子,完全不比男孩差。
我看着他神采奕奕的脸庞,若有所思。
他话音落下,眸光落到我的身上,微微偏了偏头。
「倒是小姐最近有些偷懒,很久都没去学堂了。你这些天没在外面偷听,沈某讲课都有些不习惯。」
我双眸圆睁,立即反驳:
「你胡说什么,谁偷听了,我那是光明正大地听。」
自家学堂,站在外面听会儿课,怎么能算偷听呢。
「小姐说的是。」
沈知秋从善如流,又问:「听说小舅子去了军营,难道小姐接受了沈某的建议已经接手家里的生意了?」
我心里警铃大作,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派胡言!」
他愣住,眼神在我否定之后更加了然。
「沈某不过是猜测,小姐又何必恼怒,莫非真被我说中了?」
我就是讨厌沈知秋一副什么都看透的样子。
不想跟他就这个问题深聊,我冷着脸转移话题:
「夏牧的事我还没和你算账,若不是你多嘴,他又怎么会去当兵。」
沈知秋瞥了我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
他走过来,将放在炭火炉边煨的茶壶拿起来倒了两杯茶。
「小舅子聪明,会知道怎么保全自己。」
他将一杯茶递给我,低声道,
「他性格乖戾,你若不放手让他自己闯一闯,他永远也不会长大。」
不得不说,沈知秋的脾气好得有些变态,不论我怎么冲他发怒他都能做到不温不火,四平八稳。
关键他说的话大多数也都有道理,让我无法反驳。
我喝了几口热茶,通身都暖和了,心里的气也顺了。
眼看着外面天色渐黑,我站起身来准备走。
「医药费多少?」
「加上车马费,一共五块大洋。」沈知秋笑意盈盈。
我知道他拿这些钱也不是为了自己,也懒得跟他争。
但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才摸出一块大洋,只好让他明天找我去取。
刚走到门口,一股寒风忽然从四面八方挤进沈知秋的木屋里,卷起他书桌上的纸张到处乱飞。
有一张飘到了我的脚边。
我捡起来定睛一看,似乎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
「你是野火?」
14
野火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擅长用白话文写寓言故事。
我看过几篇他在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也在茶楼听过他编的故事。无一不是言辞犀利,针砭时弊。
而现在,我手里正拿着落有野火签名的手稿,还没有发表的新故事。
沈知秋的表情终于不再云淡风轻,他抓着一把乱糟糟的纸张愣了一下,随即无奈道:
「被小姐发现了。」
看来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
沈知秋这个人,真的越来越有趣了。
我走回屋内,将手稿递还给他,
「先生大才,做个教书先生倒可惜了。」
沈知秋接过手稿,将手里皱巴巴的纸张一点点展开铺平,任何一个褶皱都不放过,可见这些纸对他的重要性。
「教书育人很好,沈某不是做大事的料,只求在乱世之下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他真的想着独善其身,又何必集资让孩子们上学堂而不是自己把钱存起来,又何必写那些通俗易懂的故事讽刺政客而不是巴结讨好。
近来时局愈发紧张,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能够置身事外。
他这么说不知道是在骗我还是麻痹自己。
「我虽没怎么读过书,但也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先生既然已经开始做了,为什么又要否认退缩?」我步步紧逼。
沈知秋看了我一眼,又垂眸,宝贝似的将展平的纸张压进书册里,
「民智未开,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嘴角勾起笑意,「那些十几岁的学生都敢走上大街,先生胆小就直说,也不丢人。」
沈知秋合上书,也跟着笑。
「不如我们打个赌。」
「你若真的接手了夏家的生意,我便也像那些学生一样去游行。」
「就怕小姐没有这个胆量。」
我闭了嘴,一时没接话。
沈知秋弯起精致的眉眼,笑得活像只老狐狸。
「小姐方才劝我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这里反倒退缩了。」
「我才没有退缩。」
我小声反驳,既不甘心在他面前认输,又害怕这个赌约我可能根本完不成,到头来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纠结之际,沈知秋忽然说了句无厘头的话:
「小姐,你和娟儿不一样。」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脚下穿的鞋上,沉默半晌,最终咬牙点了头。
都说女人命如浮萍,攀附他物才能活。娟儿是这样,孙嫂也是这样。
可我,不想这样。
沈知秋立即寻了张纸立下赌约,双方写字画押。
随后他便让人叫来黄包车送我回家。
扶我上车之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虽然小姐不肯说,但我在学堂也能听到些风声。夏老先生病重,我小舅子又成天不着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担负起夏家的重任。」
他顿了顿,又说:
「沈某不知道你们姐弟是怎么在夏老先生那里蒙混过去的,但隐瞒并非长久之计,小姐既然已经决定要亲自打理夏家的生意,还是早些和夏老先生坦白才好。」
我紧紧抓着车上的扶手,听得心惊肉跳。
沈知秋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的家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诚如他所说,这样瞒天过海不是长久之计,但父亲传统固执,一旦东窗事发,恐怕我和夏牧都要遭殃。
还是要循序渐进才好。
沈知秋笑而不语,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居然是刚才分给孩子们的糕点,他还留了一块。
「我又不是小孩儿。」
嘴上这么说,但我却没舍得把东西推回去。
天色逐渐暗沉,我清了清嗓子,对站在萧索秋风里的人道:
「先生并非我想的那般贪财自私。」
沈知秋颔首,「小姐也并非我想的那般愚昧无知。」
我瞪了他一眼,让黄包车赶紧走。
车子摇摇晃晃,我脑子里思索着沈知秋最后的提醒,却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15
父亲发现了我和夏牧的秘密,大发雷霆。
起因是他忽然心血来潮要考夏牧,结果夏牧一问三不知,事情由此败露。
我刚回到家,就被叫去祠堂和夏牧一起跪着。
父亲脸色阴沉,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夏牧不动如松,拒不认错。
如果换做从前,我肯定二话不说就拉着他一起认错。
但这次,许是沈知秋的一番话真的起了作用。
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顶撞父亲,质问他我哪里做得不好。
「夏牧志不在此,父亲又何必强求。」
我呼吸急促,心脏怦怦跳着。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挑战父亲的权威。
父亲和夏牧似乎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能说出来的话,看了我半天才反应过来。
「姐……」
夏牧拉住我的手臂,将我往他身后扯。
他虽然不肯认错,但也不敢这般和父亲顶嘴,毕竟考虑到父亲有病在身。
可我今天不说不行,我怕过了今天就再也没这个胆量了。
父亲拿着鞭子的手已经在微微颤抖。
我双手紧握,仰着头固执地对上他的眼睛。
「父亲大可以去看看这些天的账本,我没有出过一天差错,做得并不比您之前差,为什么不能……」
话还没说完,巨大的鞭打声已经落在我的身边,离我仅一步之遥。
父亲指着我的鼻子怒吼:
「夏春蕾,你要造反是不是!」
夏牧挡在我面前,试图分散父亲的怒火。
「你一个女人,哪儿来的胆子说出这种话!」
一个青花瓷瓶又碎在我的脚边。
「爹!」夏牧忍无可忍,对着父亲怒吼。
父亲停下动作,看我们俩的眼神失望极了。
他喘着粗气,扔掉手里的鞭子,转身捂着胸口,叫人进来将我们禁足了,谁都不许见。
我也开始绝食,要和父亲抗争到底。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这次我不能为自己争取到一点点机会,那就只能等着被嫁出去了。
而嫁的人,也不会是沈知秋。
父亲这么精明的人,就算不是成钰,也会有李钰、王钰。
反正只要是世家子弟,能在生意上帮到他的,就算把我嫁过去做小妾他也会答应。
当初逼沈知秋娶我,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我们都心知肚明。
终于在绝食的第三天,父亲来找我了。
他答应让我暂时打理夏家的生意。
「你现在暂时帮你弟弟管着,一旦出嫁,夏家所有的一切就和你再无瓜葛。」
「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我笑着点头,送走他之后痛痛快快吃了两碗大米饭。
他不是心疼我没吃饭,这三天他肯定又仔细看了上半个月的账本,然后会发现我接手以来,店铺的盈利额远超他之前,所以才愿意让我试试。
这个机会,是我自己争来的。
夏牧的禁足也解了,他来看过我之后就又跑去了司令府。
沈知秋没过多久也找上了门。
「你消息倒是灵通。」
我将早就准备好的三十块大洋交到他手里,
「除去你说的车马费和医药费,剩下的去给孩子们修缮一下学堂。」
沈知秋的眸光在我脸上逡巡了一圈,眉头微蹙,
「小姐瘦了。」
我抬头,看向摆在不远处的红色布鞋,
「沈知秋,我赌赢了。」
他点头,「所以我来向小姐告别。」
16
沈知秋说他已经辞去了国文老师的工作,准备回北平的学校。
「我的老师来信邀请我回校担任助教。」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着痕迹地捏紧,
「我们之间的赌约还没兑现,你就想跑?」
沈知秋摇头,「就是为了兑现赌约。
「现在北平已经成为学生运动的中心,我的老师也是带头人之一,我将在那里和他们一起斗争。」
我沉默了下,低垂着眸子,拇指在茶杯上摩挲,
「年关将至,为什么不等过完年再去?」
沈知秋抬手给我和他自己添了些热茶,开玩笑般道:
「小姐舍不得我?」
「胡说八道。」
我放下茶杯,倏地站起来,像是被踩着尾巴了。
「只是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一你诓骗我怎么办?
「更何况,你我还有婚约在身,若是你在北平做了对不起我的事,那我岂不是又要沦为他人笑柄。」
他没有反驳,还问我如何才肯信他。
我抿了抿唇,偷偷扫一眼沈知秋,没承想恰好撞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我赶紧收回目光,看桌子、看椅子、看地板……
一时间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我两颊发烫,有些喘不过气来,走到门口将厚厚的布帘拉开透气才觉得好些。
「有空就写封信给我。」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
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告辞,我送到门口,问他过年回不回来。
「不回来的话,小姐找谁取消婚约。」沈知秋揶揄地看着我。
他身材高挑,站在我面前恰好挡住风口。
我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仰起脑袋问:
「若是我不打算取消婚约了呢?」
他眉头微挑,声音如珠玉落盘,「那得加钱。」
我卸下笑意,扭头就走,暗自用最难听的话骂他。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全身心投入到了夏家的生意上,很多事都等着过年前完成。
这是我正大光明地接手夏家以来的第一仗,必须全力以赴。
偶尔得空了就看看报纸,每次看到跟北平有关的动向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直到有一天听到噩耗——
北平学生运动遭到打击,多名学生被捕。
那时候我刚收到沈知秋的来信,他告诉我近日会参加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还问我生意上的事能不能胜任……
他,会不会出事?
我不知道。
事情持续了好几天,我跟着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想给沈知秋写信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他的地址。
焦躁之际,又有一封信从北平送来。
我颤抖着手打开信纸,两行工整干净的小楷跃然纸上: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眼眶湿润,突然就很想见见他。
17
两日后,我搭上了天津开往北平的火车。
见到沈知秋的时候,他正在讲课。
我在后门悄悄往里看。
他一手执书,立于三尺讲台之上,说话不疾不徐,旁征博引,任何晦涩的知识到了他这里就变得生动有趣。
我想起他做教书先生的那段日子,也像现在这样,我在外面听,他在里面讲。
「请问你是?」
思绪神游之际,我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老先生站在离我一米远处,手里还抱着两本书。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又问了一遍:「打扰了,请问你找谁?」
恰逢下课钟声响起,教室里的学生蜂拥而出,我们的对话暂时被打断。
我望向沈知秋,他已经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老师。」他向老先生躬身行礼。
我站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来找他的路上没什么感觉,现在见到人了却转头想逃。
况且,我又以什么身份自居呢。
万一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那我这样贸然跑来找他,实在过于鲁莽……
正胡思乱想,有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沈知秋满含笑意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这是我的未婚妻,夏春蕾。」
老先生听了立即向我微微躬身,一边打量我一边连说了几个「好」字。
「我多次邀请你回校协助,前几次你都不答应,现在总算知道原因了。」
他感叹道:「二位真真是金童玉女的一对璧人。」
我从被沈知秋握住手之后就有点晕晕乎乎,此刻听到夸奖也只是呆愣愣地仰头看着他勾起嘴角,眼角眉梢都泛着笑意。
「老师说笑了。」
他就这么在自己的老师面前大大方方承认了和我的关系。
老先生又看向我,笑起来憨态可掬,十分亲切。
「之前听知秋提起过你,当下女子当家可谓少之又少,你不仅做了还做得很好,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士。」
我心头一烫,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鄙夷讽刺、冷眼旁观骂我不守妇道者比比皆是。
「谢谢老师。」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老先生回礼,向我们告辞。
我目送他离去,看他背影挺拔,举手投足尽显文人风骨,给人的感觉就像山崖磐石上的青松。
「小姐不是来看我的吗?怎么尽看别人去了。」
沈知秋在我身边幽幽道,隐隐有吃味之嫌。
我收回目光不看他,背着手沿着教室外的廊道走。
「我可不是专程来看你的,只是来北平办事恰好路过,现在事情已经办妥,晚些时候就回天津。」
这不是假话,我来北平的确是为了正事。
夏家原先有一个布坊,下面铺子的布料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但之前都是人工织布染布,效率慢不说还容易损坏。
我就想着采买一些机器设备代替部分手工,既能提高效益也能减少损失。
这事父亲也默许了。
他虽然保守传统,但也有一颗赤诚之心,以前跟着兴办学堂,现在就搞机械制造。
沈知秋听说我等下就走,便提议带我去吃晚饭。
我们走出教学楼,风雪已经停了,他扶着我,一深一浅走在足足有一脚深的雪地里。
直到手掌心微微出汗,我才意识到,他刚刚牵住我的手之后就再也没松开了。
「小姐近来可好?」
沈知秋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你刚刚当家,恐怕很多人不服。」
我把目光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移开,看向银装素裹的学校。
「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们。」
说不辛苦是假,但一想到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必攀附于男人活着,还可以帮助更多像孙嫂那样的,我就觉得值。
沈知秋轻笑,「小姐心有猛虎又冰雪聪明,是我多虑了。」
「你说我是母老虎?」
我得理不饶人,不等他说话,又质问,
「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和我打赌之前就已经决定要来北平了?」
方才我仔细琢磨了一下那老先生的话,发现另有蹊跷,
「逼我打赌只不过是为了推我一把?」
沈知秋点头,厚脸皮地道:「现在看来,小姐还要谢谢我才是。」
我咬牙,「沈知秋,你真的很爱多管闲事……哎呀!」
兴许是太激动,我险些因为没站稳而滑倒,幸好沈知秋扶住了我。
我抓着他的手站稳,惊魂未定之际忽然看到了一个很扎眼的东西。
我一把固定住沈知秋又要往后缩的手,之前他这只手一直藏在身后我没看到,现在才发现手上居然缠着厚厚的白布。
「你受伤了?」
沈知秋见躲不开,只好一五一十告诉我说是前几天游行时受的伤,已经快好了。
我站在原地不动,捧着他受伤的手一言不发。
他还有心思开玩笑,「小姐再这么心疼地看下去,我就要误以为小姐喜欢我了。」
我瞥了他一眼,松开他的手独自向前走去,之后任凭他怎么说话逗乐都爱答不理。
吃完饭,他送我去火车站,临近上车前,沉默了一路的我终于开口:
「沈知秋,正月初六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你若愿意,就早些回来。」
说罢,我便转身要上车,却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北平城天寒地冻,而沈知秋的手掌心却是滚烫的。
他将我拉到旁边,借着别人看不到的死角微微倾身。
我感觉到额头贴上两片温热,转瞬即逝。
「我的心意,小姐可明了?」
18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种感觉。
在火车上坐了半天,我的心情才渐渐平复。
可沈知秋那双含笑的眼眸还是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直到隔壁桌传来谩骂声,
「臭婊子,别妨碍老子!」
我侧目看过去,是一男一女在拉扯。
男的满身酒气,我这里都能闻到,他话都说不清了还要对旁边的女人大声嚷嚷,
「屁用没有就知道叽叽歪歪,摊上你老子倒了八辈子霉!」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女人始终低着头,双手使劲护着胸前的袋子。
两人撕扯越来越激烈,引起了整个车厢的不满。
我蹙起眉头,起先也只是和别人一样淡漠地看着这场闹剧,直到看见那个女人抬起了头……
苏娣?
我眼睛微微瞪大,不敢相信这个穿着棉衣棉裤,头发乱糟糟的人和之前那个摩登女郎是同一个人。
眼看着男人逐渐不耐烦,甚至和她动起手来。
我赶紧叫身边的丫鬟去叫警务,然后冷着脸对那边大声说:
「安静点儿行不行?你们已经妨碍到别的乘客了。」
男人愣了一下,转身看到我之后,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少管闲事。」
苏娣看到我时也愣了一下,然后冲我摇了摇头。
她还认得我。
我说的话不起作用,男人转头又去抢苏娣怀里的东西,抢不到就动手打她的头、手臂、背……
一边打还一边骂,不仅骂她,连带着所有女人一起骂。
整个车厢的人虽有不满,但没有任何人站出来制止。
我眉头紧蹙,终于在他又要扇苏娣的时候站了起来,猛地推了他一把,然后迅速将苏娣拉起来护在了身后。
男人身材魁梧,被我推了也只是趔趄一下便站稳了。
他呼吸粗重,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和苏娣,脖子和手臂上青筋暴起,像是随时都会扑过来将我们乱拳打死。
我咽了一口口水,紧紧抓着苏娣的手,心脏疯狂跳动,尽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后退一步。
僵持之际,丫鬟终于带着警务回来了。
他们拿出警棍推搡着男人坐下,他不甘心地看着我们,骂骂咧咧坐回原位,又指了指苏娣,让她等着。
我明显感觉到身后的人瑟缩了一下。
距离她离开天津才一个月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将她拉到我身边坐下,她低声向我道谢,我偏过头看她却发现她的额头脸颊都有几块青黑。
那个男人不是第一次动手。
愧疚、后悔、难受一时间全部涌上我的心头。
如果当初我没有逼走她,她现在应该还是那个穿着掐腰旗袍喝咖啡的摩登女郎。
「对不起。」我真诚地向她道歉。
苏娣摇头,「不是你的错。」
她将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全部讲给我听。
那天我从成府离开之后,她就收到了一封家书。
她家里人说她父母病重,让她回家一趟,所以她只能回了广东。
可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她到家,她的父母就双双离世了。
原本她家就已经家道中落,那些叔叔婶婶又趁着她没回来将最后一点家产全部分完了,她回去之后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重重打击之下,恰逢和她有婚约的那家人找上门来,苏娣就这么认命地嫁了。
可嫁的这个人好赌成性,早已将家产败光。
他们这次北上,就是为了投奔亲戚。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娣并非目不识丁,她留过洋,找一份像样的工作不难。
但是不能再和这个男人绑在一起。
我厌恶地瞥向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男人,抓住了苏娣的手臂,
「离开他,你可以过得很好。」
她笑得惨然,眼神黯淡无光,
「我一个结了婚的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我原本想说还有成钰,但又想起他和张若微在一起的那一幕,只好缄默。
虽然苏娣说她现在这样不是我的错,但我知道我也有责任,是我毁了一个少女的未来。
如果不能救她于水火,我这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火车不多时就到了天津,我看了看那个还没睡醒的男人,问苏娣:
「要不要和我下车?」
她转头看向火车外,一言不发,
「你读的书比我多,还出过国。既然当初可以瞒着父母自由恋爱,为什么这次不能为了自己再重获自由?」
我顿了顿,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将写好的地址递给她,
「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就来找我。」
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巨大的轰隆声响起。
我下了火车,刚走没几步,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看见苏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身后。
19
苏娣就这样在天津安顿了下来。
我请她帮我管账,被她拒绝了。
「算账毕竟不是我的强项,如果做得不好,下面的人会给你压力。」
苏娣笑着给我添茶。
她还没找到工作又身无分文,暂时借住在我家。
如今的世道,女人找工作不容易,她却还替我着想。
我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回想着当日她从火车上跑下来的情景。
当时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想帮苏娣尽快摆脱那个男人,却没仔细考虑她一人度日的难处。
现在想来,她那日得有多大决心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毅然选择离开。
我对印象中的摩登美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我打算找份编辑的工作试试,偶尔还可以接一些法文翻译的散活儿,度日应该没问题。」
苏娣的眼睛神采奕奕。
她穿着夏家最新款的中式旗袍,一扫火车上的憔悴丧气。
我也跟着高兴,
「好啊,等你找到工作了,我请你吃饭再送你两套新衣裳。」
苏娣笑容淡了些,她无奈地摇摇头,
「其实你不用这样,当初你虽然逼我走,但从来没有做任何伤害我的事,现在又这么帮助我,我心里只有感激。」
她看出了我对她的愧疚。
「但毕竟是我拆散了你们。」
我微微抿唇,对之前做的蠢事无法释怀。
如果苏娣当时没有离开,现在应该已经和成钰结婚了吧,成钰也不会和张若微纠缠在一起。
「若是这样,那我是不是还得向你道歉,明明是你有婚约在先,而我却横刀夺爱……」
听到这儿我就受不了了,心里也明白她是真的不记恨我,赶紧打断了她,
「那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
我顿了下,「但是衣服还是要送,我就是要让你知道,夏家的成衣扬名天下,可不比你之前穿的那些小洋装差。」
苏娣莞尔,冲我眨了眨眼睛,
「那我就多谢夏老板啦。」
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笑声停了之后,苏娣突然又不说话了。
我转头看到她笑容微敛,眼神有些落寞。
「他,还好吗?」
我冷哼,「我看他挺好的。」
我把成钰和张若微的事全部告诉了她。
她只是笑了笑,又坐着喝了会儿茶就说要出去找工作。
我看着她穿戴整齐,失魂落魄地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亮堂的银白之中。
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这雪一天比一天大。
今天好不容易出了太阳,积压了好几天的雪白得刺眼。
我看了看天色,回自己院子收拾一番也出门叫了辆黄包车。
车不多时就停在了广厦园巷口,就是沈知秋家那块儿。
巷口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玩闹,我上前给了几块糖问清楚了孙嫂的住处。
今天来,是给孙嫂送工钱的。
上次见过之后,她后面又找过我一次,请求我给她安排两份工。
我答应了,让她在我院子里做一些除草种花的散活儿,工钱单独给,算是我以个人名义聘用的她。
根据小孩儿们的描述,我在一个破旧的小木屋边停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上前敲门,就听见门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我心底一颤,只觉得这声音没由来的熟悉。
屋子里的哭喊一声比一声大,听声音是个小女孩,她不断喊着「不要」「救命」。
我僵硬在原地的脚下意识向前迈了两步。
忽然旁边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一个人挡在了我前面。
是一个小男孩儿,七八岁的样子。
「你要干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我。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穿戴的东西虽然不贵重,但保暖厚实,看起来不像孙嫂家的人。
里面的叫声小了些,女孩嘴里似乎被塞了什么,只剩呜呜的哭声和低低的安抚声。
我的脚掌开始隐隐作痛,呼吸也逐渐加重。
「里面的人是谁?」我问。
小男孩儿高高仰起头,「是柳儿,我以后的媳妇儿。」
他眼里带着天真和一些骄横,一看就是被家里宠着长大的。
「那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我又问。
「她在裹脚,等裹了脚,再过几年我们就能成亲了。」
说着,男孩儿本就张开的双臂又使劲往外伸了伸,将我严严实实挡在屋子的三米之外。
「娘让我在这里守着,不让别人进去,否则柳儿的脚没裹好,我以后会被笑话。」
我没由来地想笑,还想说什么,木屋的门被打开,孙嫂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见我时愣了一下,接着便喜笑颜开迎了上来。
我越过她的肩头,看到大门内摆了一张床,床上坐着一个男人,破烂的被褥盖在他的下半截身子。
而里屋的哭声因为门被打开所以听得更加清楚了。
我听着那孩子断断续续地抽噎,狠狠咬紧了嘴里的软肉。
孙嫂见我目光落在屋子里,便主动解释:
「亲戚家的孩子,她娘下不了手,请我帮忙裹脚。」
「她很难受。」
我喃喃道,她的哭声唤起了我刻在骨子里的疼痛。
孙嫂也转头看了看屋子里,叹了口气,
「现在对她狠心一点,将来到夫家才不会被嫌弃,才会有好日子过。不然只能像我……」
她把遭受的这些苦难全部归咎于没有把脚裹小一点,再小一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将钱给她后就走了。
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传来。
「臭婆娘,就这么点钱?老子上一天工都比你一个月挣得多。」
「女人赚钱就是没男人厉害,要是老子腿没断……」
我本就难受的心里燃起一团火焰,转过身想回去说点什么,恰好看见孙嫂准备关门。
她蜡黄的脸对我挤出一个笑,随后关上了大门。
我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
回家的路上,刚刚还晴好的天气转眼就灰蒙蒙一片。
我坐在黄包车上,看冷风如猛兽在苍茫天地间呼啸。
路上有游行的学生队伍,比上次看到的还要庞大,听说他们要去司令府前静坐抗议。
天津这两天形势不太好,几个政客联起手来欺骗民众,公然当起了卖国贼,听说张司令也在里面,激起了民愤。
我脑子很乱,一会儿想着在北平的沈知秋,一会儿又想着在司令府的夏牧,一会儿又想起那女孩儿的惨叫声。
就这样吹了一路冷风,到家就头疼得厉害,天没黑便歇下了。
迷迷糊糊间我做了个梦,梦里的我蜷缩在床上,两只脚疼到窒息。
有人在我耳边说:「小一点,再小一点!」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人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
我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呼吸,额头上和背上全是虚汗。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点亮油灯,下床披上衣服打开门,苏娣和成钰站在外面。
苏娣走上前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紧张急促。
「小蕾,帮帮我们。」
20
我的院子临街,外面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他们的神色,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苏娣进屋之后就问我能不能帮忙安排两人连夜坐上去广州的火车。
「发生什么事了?」
我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蹙起了眉头。
「成钰晚上带人往司令府丢了几个火把,差点将张司令烧死在卧室。他们现在正满大街找始作俑者,万一被抓到,成钰他们就惨了。」
苏娣火急火燎将大致情况讲给我听。
白天还失魂落魄的她现在却神采飞扬。
「你们怎么在一起?」
我坐到前厅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倒了三杯茶。
成钰站在大门口,隔着窗纸频频向外张望,额头上冒出滴滴冷汗。
看来事情的确到了连他父亲都救不了的地步,否则他们也没必要逃走。
苏娣见我不动如山的样子更加着急了,简单将重逢的前前后后全部细细讲了一遍。
我听完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反而看向成钰,
「你和张若微是怎么回事?」
不等成钰说话,苏娣就接过话茬,语速飞快,
「成钰说他父亲有意和张家联姻,但他和张小姐都不愿意,你那天看到的不过是他们俩逢场作戏。」
我瞥了她一眼,玩味道:「他说什么你便信什么?」
苏娣愣住,一时间没说话。
我的话犹如一盆凉水,将她的焦急冲散得一干二净。
本来她就不该急,放火的人里面又没有她,她需要考虑的是跟着面前这个男人离开到底值不值。
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成钰见我迟迟没有答应,终于听不下去。
他上前握住苏娣的手,「小蕾,我说的句句属实。
「今晚我们是来找你帮忙的,你若是帮不了,我们就先告辞了。」
他顿了顿,又语气生硬地说:「你从小循规蹈矩惯了,这件事的确有些为难你,我们会另想办法。」
「谁说我不帮?」
我走出门,叫来丫鬟低声吩咐了两句又将苏娣拉进了里屋,替她收拾一些必备的行李。
苏娣站在我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一边将几套没穿过的新衣服折起来一边说:
「你要想清楚,他家业雄厚,就算离开天津到了别处也能东山再起,你这一走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她如果留在天津,我还能帮衬着,去了广州我就无能为力了。
苏娣沉默着坐下帮着一起收拾,直到收完才抬起头看我,
「经过这些时日,我算是明白了,日子是自己的,依附别人终究是无根之木,活不长久。」
她握住我的双手,露出浅浅的微笑,
「等到了广州,我就自己找工作。那边我熟,找份像样的工作不难。」
我赞同地点头,回握住她的手,
「记得经常写信来。」
我打小性格孤僻,没什么朋友,虽然和苏娣认识不过数天却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切准备妥当,我将两人送到后门。
「外面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去火车站后就能直接出发。」
「小蕾,谢谢你。」
成钰欲言又止,看我的眼底有一丝愧色一闪而过。
我知道他在愧疚什么。
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我,更不会想到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帮他们打点好一切。
我在他的印象中,一直就是一个固守三从四德,封建又传统,无趣至极的女人,
甚至退婚都是因为我的小脚。
但我知道,他不是厌恶我,是厌恶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
而我是那个被吃的人,两眼睁瞎活在黑暗中,只求有人能拉我一把。
以前,我觉得成钰是我的救命稻草,所以拼命想要抓住,但现在才发现我自己好像也能救自己。
我装作没有看见,问他到了广州有什么打算。
「在西洋这几年,我们学习了西方很多先进的理论,南方思想更加开放,我们可以想办法将这些理论在国内实践起来。」
我不再多说,只叮嘱他们要注意安全。
成钰虽有一颗赤子之心,但年轻鲁莽,容易意气用事,前路漫漫,他还会经历很多。
我目送他们上车,成钰坐定后又看向我,
「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帮帮忙。」
21
成钰说,今天往司令府扔火把的始作俑者,除了他以外还有张若微,
包括今天的游行,都是张若微在学校联合天津各个学校组织并参与的。
后面他们被司令府的士兵追赶,慌乱之间找了个藏身之所,成钰为了引开追过去的人就跑了出来,张若微等人估计还被困在那里。
等成钰和苏娣离开之后,我回屋换了身不显眼的暗色衣服,根据成钰提供的地址将几个学生带了出来。
张若微被我带回了家,其他人也被送回了学校。
我看着面前穿着脏兮兮的女校校服的女孩,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不提前说,很难会有人想到这是司令千金。
她捧着热茶一口一口喝完,又吃了一大碗面,被冻成青白的面色才稍微好看些。
「夏小姐,谢谢你。」她擦了擦嘴,向我道谢。
我之前和她交情并不深,就算今天成钰请我帮忙,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我原本也是可以找理由拒绝的。
但我实在好奇印象里那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到底是怎么做出这么些大胆的事情的。
「举手之劳。」
我打量着她,明明梳着规规矩矩的学生头,看起来乖巧稚嫩,可仔细看却能发现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眼神也坚定磊落。
听说张司令是土匪出生,行事做派终究有些匪气在身上。
他儿子张若宇就很像他,却不想女儿是这样的。
张若微见我看着她不说话,就问我在看什么。
我莞尔,「亲生女儿造自己亲爹的反,张司令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他自己做错了事,我当然有反对他的权利。」
她撇了撇嘴,话语间还带着些气愤。
「那为什么还要躲?」
「我倒是不怕他,我在家都当着他的面骂。」
张若微的肩膀微微垮下来,
「但是,我不能拖累那些和我一起反对的同学。」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丫鬟在外面说有当官的带着兵闯了进来,这会儿正一个个房间搜。
「肯定是我们回来的时候走后门被看见了。」张若微急急站起来。
耳边似乎已经有破门而入之声,我环顾四周,将张若微藏进了里屋的大衣柜。
刚刚将人藏好,外面的门就被人撞开了。
我走出去,看见张若宇带着几个人站在大门口。
「张副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哟,居然查到了夏小姐闺房,失敬失敬。」
张若宇大跨步直接进了屋,凑到我边上笑得殷勤。
「司令府今天晚上无故失火,我们查到是几个学生纵火,刚好有人看见一个学生慌慌张张进了夏家,所以我就带人来看看。」
我背脊挺直,屏住呼吸。
这厮身上烟酒气香薰味混杂,估计刚从女人床上爬起来,味道实在难闻。
「张副官的意思是我们夏家私藏纵火犯?」
我走到茶桌边坐下,试图远离他。
「哪里的话。」
张若宇跟着坐在我旁边,黏糊糊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坐下而露出的鞋尖上,
「那纵火犯胆大包天,连司令府都敢烧,万一他真躲进了夏家,夏小姐身娇体柔万一被伤到了,我可会心疼的。」
我拢了拢裙摆,将脚尖藏进裙子,
「谢谢张副官,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这里没有任何人来过。」
张若宇连连点头称是,人却站起来试图往里屋走。
「夏小姐不用担心,我前前后后仔细帮你检查一遍。」
说着,他已经进了里间我的卧室。
我急忙跟进去,眼看他离张若微藏着的衣柜越来越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张副官!」
22
我疾声厉色叫住他,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了他面前,
「张副官,我已经说过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学生,这是我的寝房,请你出去。」
我的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没想到这个禽兽非但没有往后退,还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吓得我接二连三后退,后背直接撞上了衣柜门。
我双拳紧握,心跳飞速。
张若微不能被发现,不然遭殃的不仅仅是那些学生,夏家也难逃一死。而如果因为这个导致我被张若宇侮辱,那我宁愿去死。
「张副官,你和我们家夏牧也算同一个军营里的兄弟,还请自重。」
我强忍着恶心,尽量和气地劝说他。
听到这句话,张若宇脸色瞬间变差,他盯着我冷笑了声,
「夏牧现在是我亲兄弟,我爹对他比对我这个亲儿子还好。」
「张副官说笑了。」夏牧从外面掀帘进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些。
「我一个外人,怎么能和你这个亲生儿子相提并论。」
夏牧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挡在了我面前,将张若宇和我隔开。
「夏家的每一个角落我都亲自来查,张副官忙了一晚上,就不劳你费心了。」
张若宇比夏牧矮,气势上失了一截,再加上他本来进我房间就没安好心,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对着夏牧冷哼一声,微微偏头看我。
「改日请夏小姐喝茶。」
说罢,就带着自己的人走了。
我强撑着的意志在他跨出门的一瞬间全部坍塌,要不是有夏牧扶着恐怕已经滑坐在地上。
「姐姐,你没事吧?」
夏牧扶着我坐到床边,眉头紧蹙。
他今天原本是要在司令府值班的,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喝口茶缓了缓,问道:「你怎么会回来?」
夏牧没有回答我,而是又走进里间。
我听见衣柜门被打开的声音,随后是张若微的叫声。
她被夏牧直接扛在肩上给扛了出来,到了前厅就一把扔在了地上。
夏牧抱着手臂嫌弃地看着地上挣扎着坐起来的女孩儿。
「姐姐,你管她的事干什么?」
「夏,牧!」
张若微张牙舞爪地蹿起来就要扑向夏牧,被他反手一个擒拿制服了。
「放开我!」
她脸色通红,双脚乱蹬。
夏牧不为所动,甚至还放话威胁她,
「不想让张司令知道你干的好事,就老实点儿。」
我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一惊。
他怎么会知道张若微做了什么?而且还知道她就藏在我的衣柜里。
张若微听到他的话也不敢再动,「你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你跟踪我?」
「就你们那个漏洞百出的行动,还需要我跟踪?」
夏牧嗤笑,丢开她的手坐了下来。
「从你进了夏家,就有人去司令府送信,如果不是我拦了下来,你们几个早就被抓住了。」
「那你现在是要抓了我去你的张司令面前领功?」
张若微半点不认输,仰起下巴挑衅他。
我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颇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
记得之前张若微还很黏夏牧来着,怎么这么短时间就到了现在的地步。
夏牧皮笑肉不笑,「不只是你,我还要抓了你的同伙一起。」
张若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伸出手指指着他愤怒地控诉,
「夏牧,你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就是个刽子手!」
夏牧耸了耸肩,盯着她阴恻恻地道:
「我不管你怎么骂我,也不管你做什么,但要是敢连累我姐姐,就别怪我不客气。」
张若微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她没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瞪着他,眼角似乎还有细碎的泪光。
屋子外面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屋子里却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
我刚想说句话打破僵局,张若微便朝我弯了弯腰,最后看了一眼夏牧就转身跑了出去。
那最后一眼情绪复杂,失望、悲愤,还暗含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愫。
连我这个旁观者看了都动容。
夏牧坐在那儿不动如山,放在膝盖上的手却握成了拳。
「咳咳。」我轻轻咳嗽了下。
「还不快送人家回去。」
夏牧转头看我,犹豫了一下。
我又催促一遍,「去啊。」
他这才站起来,一边说着晚点再来看我一边跟着跑了出去。
23
这下我耳边终于清静了。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现在只想睡个安稳的觉。
原本就是被噩梦惊醒,又连连受到刺激,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躺在了床上,浑浑噩噩间只觉得忽冷忽热,时而像被丢进了滚烫的开水,时而又像掉进了冰窟。
再睁开眼睛时,我只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时间。
「小姐终于醒了。」
耳边响起一道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我还以为是幻听,转过头却发现那人真的就坐在我床边。
他胡子拉碴,像是一晚上没睡,这会儿正满眼关切地看着我,手上还拿着块打湿了的帕子。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全身的酸痛感让我用不上一点力气。
沈知秋将我按住,将热乎乎的帕子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现在刚刚退烧,先好好躺着别动。」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他立马端来杯温水喂到了我嘴边,不等我开口就自己先解释了:
「学校刚刚放了寒假,老师听说我们年后成婚,特地让我早些回来,还向我们表示祝贺。」
我被沈知秋照顾得服服帖帖,喝下水一会儿就有了些力气,挣扎着想坐起来。
他小心将我扶起,靠在他的宽阔的肩膀上。
我静静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呼吸慢慢和他同频。
明明才几天不见,却恍若隔了很多年一样。
沈知秋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任由我靠着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我仰起头,看见他满是胡茬的下巴,还有微微滑动的喉结。
他声音略微有些沙哑,「小姐,我很想你。」
沈知秋说话一向直白,表达感情也像找我要钱一样不要脸。
我收回目光,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能低下头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眼看着气愤变得暧昧,夏牧的大嗓门儿就在屋外响起。
「姐姐。」
他掀开门帘,看到沈知秋立马横眉冷对。
「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不是让你走吗?」
「夏牧,沈先生一直在这儿照顾我……」
我想辩解,却被打断。
夏牧瞪着沈知秋,一步步走向他。
「现在说什么照顾,我姐姐被欺负的时候你人在哪儿?」
我急忙起身,试图将沈知秋挡在身后,却被他先发制人塞进了被子了。
「你大病初愈,要好好休息。」
夏牧这才瞥了我一眼,紧接着就着急忙慌惊呼,
「姐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还没退烧吗?」
我憋了一口气,将被子扯上来盖住脸,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傻小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夏牧闹着要我放下被子,让他看看我怎么样了。
我瓮声瓮气让沈知秋先回去休息,他从北平回来舟车劳顿,又因为照顾我整完没有睡觉。
等他走了之后,我才慢吞吞探出头来,坐起身就抽出身上的枕头甩在了夏牧身上。
他也不怕挨打,凑到我面前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确保真的没事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姐姐,你不会还想着跟这个人结婚吧?」
他靠在我床边,一手指向沈知秋离开的方向,满脸不赞同。
我知道夏牧一直对沈知秋印象不好,以后得找机会让他们重新认识一下,现在多说无益,只能转移话题。
「你自己的事都还没弄明白,别总瞎操心我的事。」
夏牧的脸色有一丝不自然。
他别过头,「我哪有什么没弄明白的事儿。」
我也不给他留面子,直接戳破了他的小心思。
「张家那姑娘,你喜欢人家。」
夏牧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子我一清二楚。
越是喜欢的人,他越嘴硬越冷淡,非要和人家对着干才开心。
那天晚上他说话难听,惹得人家难过,最后还不是二话不说就屁颠屁颠追出去了。
「谁喜欢她了?」
夏牧想也没想就否认了,通红的脸色却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说完他还不甘心,罗列了人家一堆缺点佐证。
「叽叽喳喳又吵又闹,还没个女孩样儿,成天就爱和司令作对,嘴里尽是些不着调的东西。」
我靠在床沿听他说完才反问:「你真的觉得她说的是错的?」
夏牧愣了一下,他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才嘟囔道:
「那又怎样,难道还让我和她一起造反不成?」
我打量着他那一身笔挺干净的军装,又想起他当初为了穿上这身衣服有多么执着和义无反顾。
可权力越大,就越容易利欲熏心,失去自我。
我坐直身子,将夏牧叫到床边坐下。
「姐姐不是让你去造反,只是让你遇事多想想,用自己的脑子判断到底孰对孰错。」
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咱们不能为了这身皮囊,连是非对错都不分,是不是?」
夏牧沉默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好想想,别让喜欢的姑娘失望。」
他没说话,独自坐了一会儿就向我告辞。
临走之前,他让我再好好考虑一下和沈知秋的婚事。
「他之前只是个教书先生也就罢了,现在他带着那些学生将北平搅得一团糟,迟早会惹祸上身,更别说保全身边人。你和他这样的人结婚,难道想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之中吗?」
24
不过不管我有没有考虑好,我和沈知秋的婚事也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了。
父亲先前还不怎么待见沈知秋,这次不知怎的,对他倒还算客气,也没再说要悔婚之类的话。
许是高等学府的老师这个身份还是比普通的教书先生听上去有面子,况且沈知秋还师从大家,结识的都是高知分子,其中必然有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
女儿嫁的夫家名望高,自然对他的那摊子生意也有好处。
现在他的病已经痊愈,很多事情也开始亲自处理,还让夏牧跟着他四处走动拜访。
夏牧被烦得躲在司令府不想回家。
眼看着婚期在即,我还是想找他再聊聊,毕竟这么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就像之前说好的一样,父亲铁了心不让我再碰夏家的任何事情,除了那几箱子嫁妆,这个家没有任何东西再和我有关。
待父亲年迈,夏牧迟早要接下这个重担。
这是我都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的事实。
但还不等我去司令府找夏牧,司令府的人倒是找上我了。
张若宇派人来传话,说是请我、夏牧,还有张若微一起去喝茶。
自从上次事之后,我就不想再和张若宇有任何交集,总觉得他干什么都不安好心。
但只要夏牧还在司令府一天,我就不好和他撕破脸,只好上了他们的车。
结果到了司令府却发现除了我和张若宇没有其他人,他们领我到的房间也不是之前的茶室。
我心下警觉,转身就要走,却被他拦了下来。
「夏小姐,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坐下来聊聊好不好?」
他笑得很猥琐,说出来的话都带着酒味。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我冷着脸绕开他,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直接动手拉住了我。
他的手下见状立马将门关上,全部退了出去。
我全身紧绷,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跑到门口想打开门,却怎么打不开。
张若宇从后面靠近我,张开手臂就要搂我。
我心里惶急,侧身躲过,朝房间唯一的窗户跑去,不小心撞到了一只花瓶,发出「砰」的巨响。
「你想干什么!」
张若宇一点也不急,他也跟了过来,目光落在我的脚尖上,像魔怔一般。
「夏小姐,你的脚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三寸金莲,让我看看好不好,就看一眼。」
窗户也打不开,我背靠着窗户,双腿发软,只能一边摇头一边拼命喊救命。
张若宇哈哈大笑。
「夏小姐,省点儿力气,等会儿有的是机会让你叫。这个地方是整个司令府最偏的,你喊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我的心脏疯狂跳动,转身就想用头去撞击窗户,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甩到了椅子上。
他摩拳擦掌,蹲下来握住我的脚踝,任凭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
「听说你要结婚了,对方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臭教书的。」
「干脆跟我,就冲你的脚,我让你做大房,好不好?」
张若宇低下头,隔着布鞋闻了闻我的脚。
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趁他放松警惕,使出吃奶的劲儿踹了他一脚,恰好踢在他鼻子上。
他吃痛地捂住鼻子,松开了我的脚。
我像只无头苍蝇,又跑到门边不顾一切拍门。
「有没有人!救救我!」
「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若宇啐了一声,大跨步朝我走过来。
「脚这么漂亮,不就是为了伺候男人吗,装什么清高。」
我绝望地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里掉出来。
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我生出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
眼看着他又要抓住我,我身后的门忽然有了动静。
我立马站起来,大门果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张若微出现在门后。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紧躲到她身后,乞求她救我。
张若微将我护在身后,「大老远就听见这里的声音,你想干什么?」
张若宇脸色难看,「这没你事儿,赶紧滚!」
张若微才不怕他,抓住我的手便往外跑。
「你就等着被爹军法处置吧!」
谁知喝了酒的张若宇今天铁了心不想让我走,我们还没走几步就听见手枪上膛的声音。
「再往前一步,老子一枪崩了你们。」
再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洞对着我们。
他简直丧心病狂。
我全身僵硬又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终究难逃一死吗?
可后天就是我和沈知秋的婚礼……
张若微将我挡在身后,「张若宇,你疯了!」
「走开,否则我连你也敢杀。」
张若宇已经彻底失去理智。
但他说的话是真的,他们本来就同父异母,平时就不对付,他有什么不敢的。
我咽了咽口水,将张若微扯到我身后。
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没必要连累她。
「那就看谁先杀了谁。」
夏牧的声音在我们后面响起,我这才狠狠舒了一口气。
来司令府之前,我看外面天色渐暗,张若宇这会儿说要喝茶,总觉得有些蹊跷。
所以我就叫了丫鬟去找夏牧问问,没想到果真有问题。
原本我还担心着地方太偏不好找,幸好他在最后一刻及时赶到。
「你自大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居然一个手下也不留。」
夏牧走到我们前面一些,也将手里的枪口对着张若宇。
「那正好,今天这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张若宇看见他之后,脸色更加难看,他走过来将枪口直接扣在了夏牧的脑门儿上。
「夏牧,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别以为在我爹那儿能说上几句话我就会怕你!」
我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把枪,恨不得被对着的是自己。
张若微也惊呼出声,「夏牧……」
夏牧倒是丝毫不害怕,他的枪也抵着张若宇的胸膛。
双方对峙,他还有心思偏过头对她说话:
「吵死了,还愣着干什么,带着我姐赶紧走啊。」
张若微瘪了瘪嘴,犹豫了一下拉着我要走。
「你不许死,听到没有?」她声音里带着哭腔。
「阿牧……」
我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毕竟是真枪实弹。
万一夏牧有个什么闪失,我还有什么颜面面对父亲和列祖列宗。
夏牧轻声安抚我道:「姐姐,你们先走,我等会儿就去找你们。」
张若微抹了把眼泪,硬拉着我跑了出去。
刚走到一楼大门口,就听见一声枪响。
「砰!」
25
我和张若微同时愣在了原地,拉着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
枪响之后,是无尽的沉默。
有什么东西卡着嗓子眼儿和泪腺,我们都在等着最后的宣判,却没一个人敢回头去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从楼上跑下来,直到跑到我们面前,我们才狠狠舒了一口气。
夏牧脸上还有一些血迹,他神色慌乱,看到我之后忽然就哭了。
「姐姐。」
他攥住我的衣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
「我,我没想杀他,可是枪走火了,我真的没想杀他,我只是想吓吓他……」
张若宇,真的死了。
尽管我脑子里也一团糟,但我依旧本能地伸出颤抖的手抱住夏牧,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阿牧,没事啊,有姐姐在,会没事的。」
张若微也上前拍了拍夏牧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他活该。」
她吸了吸鼻子,冷静地对我们说:「枪响声会把人引过来,我们先离开再说。」
张若微年龄虽小,但从小就在打打杀杀的环境下长大,对这种场景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她带着我们从后门跑了出去,这里离夏家远,离沈知秋家比较近。
我们三个狼狈的样子走在大街上太引人注目,只能先去找沈知秋商量对策。
夏牧还沉浸在恍惚中,我将来龙去脉讲给了沈知秋听。
他沉吟了一会儿,站起身对夏牧说:
「天津你不能待了,今晚就坐火车走。」
夏牧手里捏着擦过血迹的帕子,也跟着站起来。
「不行,我哪儿都不去。」
他有些六神无主,将我的手臂抓得生疼,看我的眼神满是乞求。
「姐姐,我不想走,你在这儿,我的家也在这儿,我能走到哪儿去?」
我眼睛酸涩,接连的事情让我脑子里也一团糟,但是我知道夏牧要想活下来,就必须离开。
强忍着心痛和不舍,我咬了咬牙,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不走,难道想替那个禽兽偿命吗!」我压着嗓子冲他低吼。
张若微过来将我和夏牧隔开,也低声劝道:
「夏姐姐说得对,我爹就张若宇一个儿子,如果让他查到是你杀的人,肯定不会放过你。」
夏牧的头偏向一边,慌张的神色终于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脸上的红痕看得我心生愧疚。
我甚少打他,今天是下了狠手的。
「那姐姐你和我一起走。」他低声道。
我没来得及说话,沈知秋已经替我说了。
「你姐姐不用你操心,我会照顾好。」
「你照顾?」
夏牧听了这话又激动起来,他一把攥住沈知秋的衣服,恶狠狠质问:
「你告诉我,你怎么照顾?」
「你回天津避难的事怎么不告诉她?」
「自己都自身难保,拿什么照顾我姐姐?」
饶是沈知秋也被夏牧问得哑口无言,他眸光瞥向我,似乎也为隐瞒我而心虚。
但其实他们说的,我早就从报纸上知道了。
沈知秋是作家野火的身份被揭穿,他之前那些令政客们恼羞成怒的文章现在都成了他们攻击他的理由,他只能暂时先回天津,躲避祸患。
他不和我说,我猜只是不想让我担心罢了,所以我也从来没问过。
我上前让夏牧放开沈知秋,「我有手有脚,不用你们任何人照顾。」
夏牧还想说什么,我直接打断。
「阿牧,我们两个都走了,父亲怎么办?」
「听姐姐的话,你先出去避一避,等风声过了就回来。」
夏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沈知秋,双手一松,低头妥协了。
之后我们便分头行动。
我和夏牧回家收拾行李,沈知秋去火车站买票,张若微先回家。
晚上天寒地冻,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一队小兵行色匆匆地经过,像是在追什么人。
我和夏牧躲开他们回到家,收拾好东西,打开门却发现父亲就站在院子里。
他披着外套,拄着拐杖,在漆黑寒凉的夜色里显得萧索孤独。
「你杀人了?」
夏牧在张若宇出事后就从司令府消失了,恐怕那边已经派人来问过,父亲知道也不奇怪。
「父亲,是那个畜生先欺负姐姐。」
夏牧说这话时还带着怒气。
父亲没做回应,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行李上。
「要去哪儿?」
「南下广州。」
这次,他沉默良久,最终仰头看着夜色长叹一声,声音苍凉:
「给夏家,留个后。」
夏牧没说话,眼角含着泪越过父亲向门口走。
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他转身扑通跪在地上,朝父亲磕了一个头。
「儿子有机会再尽孝。」
父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始终没有再回过头……
我们到了车站,沈知秋已经买好票在等着了。
夏牧上了火车,透过窗户抓着我的手不肯放。
我强忍着难受叮嘱他,「夏牧,要写信回来。」
「记住我说的话,凡是做什么都要分清是非对错,不可鲁莽,不可意气用事。」
我不指望夏牧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求我的弟弟这辈子能平安顺遂。
沈知秋递给夏牧一张纸条,
「这是我同窗的住址,他现在受聘于南方政府,我会写信向他引荐你,若你感兴趣就去见见他。」
夏牧犹豫了一下,接过纸条,还不忘放狠话,
「后天你们就结婚了,我虽然参加不了,但婚后你若敢让我姐姐受半天委屈,你就等着瞧!」
火车的轰隆声响起,马上就要开动了。
我最后嘱咐他注意身体就退到了一边,心里纵有万般不舍也只能送他离开。
「等等!」
忽然,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
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张若微已经拎着箱子飞奔上了火车,坐在了夏牧旁边。
夏牧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你来干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
火车缓缓开动,巨大的声音让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着他们打闹斗嘴,最后消失在夜色掩映下的浓雾中……
26
送走夏牧和张若微之后,沈知秋又送我回到家。
父亲还坐在前厅,看见我们回来就叫住了沈知秋,让我先回去休息。
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等第二天醒来以后,我就突然被通知说不用嫁了。
「你要入赘?」
我荒唐地看着沈知秋,在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父亲是何等精明的人。
现在夏牧走了,他又身体不好,如果我嫁出去了,夏家偌大的家业就没人继承,所以只能让我留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
这样既让我继续为夏家卖命,又守住了夏家百年基业。
他知道我喜欢做生意,断然不会拒绝,但倒插门这名头可不好听,男方不一定愿意。
也不知道父亲和沈知秋说了什么,他居然答应了。
「沈知秋,你可想好了?」我正色问他。
沈知秋没有半点犹豫就点了头。
「我三岁丧母,五岁丧父,后面是跟着比我只大三岁的舅舅吃百家饭长大的。」
「后来,舅舅也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染上恶疾走了,现在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沈知秋说起他的身世,他淡定坦然,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拉过我的手放在手心,
「你既然喜欢做生意,就安心留在家里好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全力支持你。」
我抬起头,看着沈知秋面如白玉,笑弯了眉眼,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我回握住他的手,
「沈知秋,你以后就有家了。」
正月初六,我和沈知秋的婚礼如期举行。
张司令也带人来了,说是送贺礼,实则来问夏牧的情况。
那天我是当着所有人面进的司令府,离开之后张若宇死了,夏牧不见了,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但我一口咬定不知道情况,喝完茶就回来了,张司令他没有证据,也不敢贸然和夏家起冲突。
毕竟他那司令府还要靠整个天津的富商养着。
这事儿算是告一段落,婚礼也办得非常顺利。
晚上,沈知秋被外面吃酒的人叫去喝酒,喝到后半夜才回来。
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不妥,走路却摇摇晃晃。
我扶他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他背着手,从身后拿出两本书。
「送书干什么?」我翻了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
沈知秋献宝似的将书放进我怀里,拉着我的手说:
「我记得有一次你偷听我讲课,被我发现之后转身就跑,把包了书皮的《三国演义》落下了,后来还是我给你送回去的。」
原来他是这么发现我用包了《女诫》书皮看《三国演义》的。
红烛摇曳,他又伸出长臂,将我圈进怀里,醉醺醺地跟我说:
「以后啊,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不用再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皮了。」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他又推开我,语气变得委屈巴巴,
「你是不是不喜欢。」
我一头雾水,「喜欢啊。」
「那我进来这么长时间,你也不亲我。」
他眨巴着眼睛,表达自己的不满,和三岁小孩儿一样。
沈知秋平日说话做事都很老练,我差点忘了他的确比我小两岁。
想到这儿,我突然生出逗弄他的心思,
「你叫声姐姐听听,我就亲你。」
他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呜咽,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我按捺不住好奇,便凑过去听,却被他一把按在了床上……
沈知秋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耳边,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低醇诱人,
「夫人,你上当了。」
我耳根通红,别开头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的红烛一直到天明才燃尽……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我做我的生意,沈知秋又去学堂当起了教书先生。
夏牧离开后,终于写信回来了。
他和张若微在广州安顿了下来,现在一切都顺利,而且还遇见了成钰和苏娣,他们让夏牧给我带好。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夏家的店铺都关门了,工厂等过完年就会正式投入使用,沈知秋今天上完课学堂也就放假了。
我在屋子里一边看他送给我的书,一边等他回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不仅回来了,还带来了孙嫂。
她面容枯槁,两只眼睛已经深深陷进眼窝,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她还要憔悴。
她站在离我三米开外的地方朝我弯腰问好,还讨好般地笑了笑。
沈知秋请她坐下,可她坚决不坐,只站在门边和我说话,问我能不能先赊两个月的工钱。
「小儿子看上了个姑娘,闹着要去人家,可人家要三块大洋才肯嫁,我们拿钱给儿子娶了媳妇儿,家里就掀不开锅了。」
我看着她交握在一起的红肿皲裂的双手,皱起眉头,
「你,累吗?」
孙嫂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她殷切地看着我,
「我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他们爷三儿嘛。」
我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转头进屋里拿了钱给她。
孙嫂接过钱便喜笑颜开,捧着几块大洋连连朝我们道谢,说了好些吉祥话。
「小姐和先生都是好人,我去庙里一定替二位烧炷香,求菩萨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大富大贵。」
我叫来丫鬟带她离开,看着她一双小脚在雪地里走得飞快。
不知怎的,我的耳畔又想起那个小女孩儿裹脚时凄厉的惨叫声。
沈知秋走到我身边,把我揽进怀里,他教过那么多人却对孙嫂这样的毫无办法。
「知秋,不该有人再裹小脚。」我喃喃道。
他轻轻叹气,只说一切都会变好。
过完年后,我跟沈知秋说想创办女校,他同意了,找了几个在天津的同窗紧锣密鼓地组织起来。
北平寄来的信件也慢慢多起来,想来去年的那场由作家野火引发的风波已经随大雪一起埋葬了。
我原以为他差不多也该回北平了,但等到冰雪消融也没见他有动身的迹象。
去问他,他也只说等把女校安排好再走。
「我在家多陪陪夫人,不好吗?」他笑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将手里绣的平安符最后一针钩完才低声道:
「沈知秋,我不用你守着。」
「北平需要你。」
我心里清楚,张若宇那件事,还有夏牧说的话始终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这些天睡觉,他总是把我抱得很紧,和我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就是害怕去了北平无法顾及我,也真的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让我受到伤害。
沈知秋没说话,我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将心里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这些事的意义,更知道我将来会面临什么。」
「你总说支持我的事业,可我也愿意支持你的事业。」
「这不就是夫妻吗?」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也看着我,神色动容。
如果是之前,那我宁愿他这辈子都待着我身边,哪儿也不去。
但经过这些天,我因为他而看的那些文章、书籍,好像深深扎根在了我的心底。
现在我和他的目标和理想是一样。
那有些儿女情长,总是要割舍的。
我用眸光仔细临摹着他的脸,喉咙像卡了跟刺一样难受。
我捧起他的脸,恶狠狠道:
「每三天一封信,否则我就亲自去北平把你抓回来。」
沈知秋轻轻抓住我的手,眷恋地在脸庞边摩挲,
「都听夫人的。」
第二天,他就坐火车北上了,走得很早,没让我送,到了北平才让人给我送信来,说路上看见了花儿,春天要来了……
– 完 –
□ 胡茶茶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