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办白事一向有很多禁忌风俗,其中最要命的一条禁忌就是,路边的红包千万不要捡,那是死人的聘礼。
1
那一天,狗子给我打电话,说他姐姐黄小莲上吊自杀了。
我和黄小莲是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发小,上了高三后我跟随父母迁到了城里,然后又考到了北京读书、工作。
七八年来一直没什么联系,没想到,时隔多年再次听到她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在回村的高铁上,我梦到了小莲。
她问我,要是当初没跟同村的张玲玲好上,会不会选择她?会不会跟她结婚?
这问题我没法回答。
等我进了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没承想才下公交车,就在路边草坑里捡了个红包。
里头装着一万块钱、一缕头发、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黄小莲,庚辰年七月十五子时二刻。
不管是谁掉的红包,哪有这么办事的?白事随红包?什么意思?
而且金额还是双数——村里有村里的规矩,白包都是单数,寓意死人不成双。
我这儿正琢磨着,就听狗子老远地喊我。
他来接我了。
我本想把红包给他,毕竟那里头也写着他姐姐的名字。没想到狗子没接我递过去的红包,说白事收红包晦气,不如就当我是帮忙办白事的,这个算是本家发给我的红包。
其实我还挺诧异的,狗子一向见钱眼开,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气了?不过我看他坚持,也就没多说,把红包揣在兜里跟着狗子进了村。
我没想到,后面就出事儿了。
要是按照老礼儿,狗子家这会儿应该就已经开始办宴席了,可他们家静得可怕,连个灵棚都没搭,明显是打算简办了。
狗子说我家七八年没住人,不如去他们家住一晚。我推了。七八年没回老家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我从小到大成长的地方。
我家老宅那些破家具什么的倒是还都在,就是落满了灰尘,脏是脏了点倒也凑合还能住,唯一有点不方便的就是水电早都断了。
好在家里还有几根陈年老蜡,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不过火苗却是蓝色的,跳个不停,看上去随时可能熄灭。
我刚抬起头,然后整个人顿时就吓了一哆嗦:堂屋破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长发披肩,一身黑色连衣裙,脖子上围着个红色的纱巾。
烛火幽暗,我足足看了十几秒才辨认出来,是张玲玲。
我这才松了口气:「玲玲?你怎么在这?这大晚上的你在这不吭声,人吓人吓死人啊!」
张玲玲坐着没动,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足足半分钟才开口:「想你了呗,还能是为了什么。」
虽然我俩谈过一段,但高三毕业的时候我就被她给甩了,隔了七八年也早就对她没那种念想了。她这才见面她再提起这事,我当然很尴尬。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站起身凑到我跟前:「当初就是因为你画画儿好,我才被你的才华吸引。现在你还画吗?」
我摇头:「不画了。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你跟我分的手吗,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画过了。」
她莞尔,脸上的笑看上去异常温暖,又熟悉。
就好像她还是从前那个少女。
张玲玲抬起手环住我的脖子,就像我俩初恋时那样:「你说,当初和小莲我们三个人那么要好,要是你选择跟她在一起,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怎么她也问这个?
我掰开她的手臂:「都过去了,这种假设有什么意义?你跟黄小莲对我来说都是少年时代最美好的回忆。」
张玲玲听我这么说明显有些不高兴:「黄小莲不是好死,看在咱俩好过一场的分上我嘱咐你一句,今天晚上,甭管外头有什么动静,你都给我把门锁死。」
我愣了愣神,问:「什么意思?」
「我都看见你捡红包了。」张玲玲脸色真诚,「里头是不是有黄小莲的生辰八字?还有一缕头发?」
「对啊。」我更加惊诧,「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张玲玲神色凝重起来,「她七月十五子时出生,本来就是一年里阴气最重的时刻,再加上她未婚而且是上吊自杀,一准儿得变成厉鬼。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分上,我提醒一句,千万别给任何人开门。你没做亏心事,怕的不是鬼敲门,怕人敲门!」
原来黄小莲是上吊自杀?!
但是为什么?
撂下这句话之后张玲玲转身就走,我本想拉住她问个明白,但没想到她居然动作那么快,几步就出了门,连人影都没了。
老房子漏风,再加上时值深秋,夜里的冷风跟刀子一样从缝隙往里灌,老宅堂屋的破木门又年头太老,门轴子不停地吱嘎乱响,更是搞得我心烦意乱。
我摊在破沙发上开始胡琢磨:她说黄小莲一准儿得变成厉鬼。
红包,未婚,自杀,鬼节子时二刻出生。
该不会……
我刹那间脊背发凉:是配阴婚!也就是冥婚!
传说中未婚的姑娘家死了以后怨气重,非得配个阴婚才好化解,否则姑娘的鬼魂化成厉鬼首先遭殃的就是家里人。
老年间家里有点钱的人家会找个冥媒,正经八百地上门跟小伙子提亲,做完了仪式也就算了了事。
那种没太多钱的,通常就是在把姑娘的头发或者指甲跟钱以及生辰八字装红包里,丢在路边派人守着,看谁贪便宜捡走就跟上去绑回家,硬逼着做完阴婚仪式。
这个红包就是姑娘家掏的聘礼,多少不一定,也就是个意思,你要是收了钱不办事,那一准儿得被鬼带走。
还有一种更惨。
姑娘家生前怨气重,八字阴气重的,那小伙子不但得做完结婚仪式,还得陪着姑娘的尸体睡上七天,做完头七之后下葬——这个下葬可不是单独下葬姑娘,而且是把小伙子跟姑娘合葬在一起!
很明显,黄小莲那个庚辰年鬼节子时二刻的生辰八字,就是属于最惨的一种。
更惨的是,我他妈就是那个捡红包的傻蛋!
2.
就在我陷入惊惧的时候,就听院门哐哐爆响,有人疯了一样在砸门。
刹那间我就明白了,人敲门,绑新郎,配阴婚!
我就隔着堂屋门喊:「谁!不吭气儿我就报警了!」
大门外有人喊:「小飞哥,是我啊,狗子!你报不了警,我把基站的电给掐了!」
果然是狗子!
这混蛋打算把我跟黄小莲一起埋了!
「狗子,你要干什么?我跟你可没仇啊——」
「不干什么,就是求你帮个忙。你赶紧出来,跟我一起去接亲!」
我大声呵斥:「就算报不了警,村里就没其他人了?」
狗子在外头大笑:「你啊,小飞哥,你还真是做了几年城里人忘了本了,村里什么风俗你不知道?」
他说的没错。
强拉人配阴婚这种事虽说少见,但并不是没有,不管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时常有闹出了人命的传闻。而且留在村里的都是些老年人,谁不怕,谁敢管这个闲事?
更何况村里人基本上都沾亲带故,就更不乐意出面惹一身骚了。
无奈,我只能晓之以理:「狗子,你现在走还不晚,真等大错铸成你这辈子就算毁了!你听我一句劝,现在回去踏实儿地睡一觉,明天一早把你姐送走这事就过去了,我不追究!」
「你不追究?说什么胡话!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接走,我上哪娶媳妇去!我的亲姐夫,你就从了吧!」
王小飞借着喊:「奏乐,给我撞门!」
完了。
这混蛋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给我绑走了。
他话音落地,就听外头唢呐配着锣鼓点,又有笙又箫,也说不上是接亲的还是送葬的那种动静。
大门就在那哐哐,哪怕不用看我都能听出来,这破门撑不了多久。院门撑不住,这堂屋的破木门就更没戏了。
不行,我得赶紧跑!
我抄起堂屋旮旯的大扫帚,一脚踩着头,嘎巴一下就把木杆子撅了下来,踩着沙发背就开始拼了命地砸窗户——老房子没人住,窗户早就用木板给封了。
但越急我就越凿不开。
「哐啷——!」
我听见院门轰然倒地的声音,顿时就更急了,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下,我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一扫帚把直接把木板给戳了个窟窿,然后用力一撬,连玻璃带木板直接全给掀了下去。
谢天谢地,我还不是个彻底的废物!
我扒着窗沿,两只手一撑,直接就翻了出去,整个几乎横着摔在了屋后的巷子里。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凉了。
我看见了黄小莲。
她穿着一身白裙子,长发披肩,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
至于她是飘着还是站着我看不清,也不敢看,但是有一点我敢确定,她绝不是活人——
她舌头吐在外头,猩红猩红的一大条几乎遮住了整个下巴,而且她整个脑袋都是向斜上方仰着的,活脱脱就是吊死的模样。
就连少年时我特别着迷的她脸上那颗泪痣,现在看起来都如此地狰狞。
我整个人都木了!
根本动不了!
不过还好,我的舌头倒是没陷入强直静止,我还能哆里哆嗦地说话:「小莲?是我啊,小飞啊,你不记得了?当初我们最要好了!」
她嘴巴根本没动,但我听到了她的声音:「记得呢。小飞,你现在还画画儿吗?」
我他妈画个屁!
一个个的都什么毛病,问什么画!
她无声无息地凑到我跟前,惨白的、翻起来的白眼球直愣愣地盯着我,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都跟猫狗一样拼了命地往后背,全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
「画,画,我一直画呢!当初咱班上就属我会画画儿,画什么像什么!你是想让我给你画像吗?你回家等我,我去找画板给你画啊——」
我当然是在骗鬼。
但问题是她信了!
听动静,她像是咯咯地笑了一声:「那我回家等你。」
呼……
居然就这么把她糊弄走了,我也是万分庆幸,但我的脚还是软的,我家正门吹吹打打的声音也一直没停。
我勉强撑着墙站起,拖着绵软的腿拼了命地跑。
管他什么葬礼,现如今当然是赶紧跑出村去要紧,只要是能上了马路,拦个车我就算是逃脱升天!
可真的跑起来我才发现,我转了个圈又回到了自己家屋子后窗根。
我又跑一圈,再一次回到了后窗根。
狗子带着的那个接亲的队伍,还是在我家前门敲打不停,哐哐地在那砸门。
鬼打墙!
这是黄小莲不想让我走,是她打墙拦我!
我顿时冷汗滚滚。
怎么办!
狗子死守前门,多半是知道我跑不了,他不着急绑我走,除了在等子时二刻的「吉时」之外没其他解释。
「王小飞,跟我走!」
我正茫然无助的时候,就看墙角探出个脑袋来。
正是张玲玲,她在朝我招手。
她脖子上那条纱巾在冷风中飘来飘去,格外醒目。
我一个箭步就蹿了过去,薅着她的脖领子就在她脸上啃了两口:「可算遇上亲人了!玲玲,你说得对,我他妈就是个傻蛋!」
张玲玲瞪我:「后悔甩了我了?可惜晚了!」
我拉着她的手,摇晃着:「心情激动,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先别说这个,赶紧带我走啊,我快疯了!」
「好!」
3.
有张玲玲带着,果然我没再回到我自己家后窗根。
这让我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真有一套。」
张玲玲一边走一边瞥了我一眼:「当初看不上我是你眼瞎!」
「怎么是我看不上你呢,明明提分手的是你啊!」
「呸!我就说你读书读傻了吧?你再想想,到底是谁提的分手?!」
这我还能记错?
我记得真真儿的,那时候是五月初,山花烂漫。
那会儿她让我给她画张画,同时约定她等我读完大学回来。
可没想到,我画完了画,她就沉着脸跟我说分手。
我敢百分百肯定,当时我的确是把她的画像画在了半张 A4 纸上,而且用的是水彩。
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她非要说是我提的分手。不过这都七八年过去了,再纠结这个毫无意义,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逃跑。
我跟张玲玲说:「村里的人疯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怕你留下不安全。」
她摇头:「走什么走,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走不了了。」
「走不了?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小莲家到了啊,你不是来接亲的吗,赶紧进门啊!」
接亲?!
该不会……
我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身侧的张玲玲。
她的脸惨白惨白,一双白眼球向上翻着,而且脑袋向斜上方仰起,猩红的舌头耷拉在下巴上。
我直接就瘫在地上了。
我本以为她是救命稻草,没想到她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身后,吹吹打打的声音响起。
我扭头,狗子就在不远处,他一脸黑乎乎的,眼神黯淡。
更要命的是,跟在他后边吹唢呐吹笙箫的,抬轿子的那些人,一个个腿脚僵硬,身上穿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在风里噗啦啦飘荡得极其僵硬,看上去就像是……烧给死人的纸人那种装扮。
我又抬起头,看见黑漆漆的两扇大门上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蓝色的火苗在白纸里剧烈跳跃着,要多阴森有多阴森。
狗子走到我身边,一把架起我的胳膊,半句话也没有——几个小时前他还话挺多的,现在这模样看着一点活人的气儿都没了。
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狗子推开大门,带着我绕过影壁墙来到院子。
黄小莲的家正房三间,左右厢房两间,正房的椽子边上吊着一排尸体,无一例外都是用红色纱巾挂着脖子。
这些人我都认识。
黄小莲的爷爷、奶奶,黄小莲的父亲、母亲,一个不缺。
他们一个个的舌头吐出老长,白眼球翻着,直勾勾地盯着我。
厉鬼索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首先遭殃的就是家里人。
至于狗子为什么活着,很显然他要作为活人绑我完成这个阴婚,因为我不欠这些死鬼,更没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他们碍不着我。
黄小莲穿着一身大红的旗袍站在门口,仍旧是那一副恐怖的容貌。
要不是我已经麻木了,肯定得尿出来。
狗子凑过去,毫无生气地说了句:「姐姐,吉时到了,姐夫来接你了。上轿吧。」
我看见黄小莲的白眼球动了动,似乎看向了我身边的张玲玲。
她一转身站在了我前头,伸出手:「红包呢,空手接人可不行,我伴娘这关可还没过呢!」
原来她是伴娘。
我扭过头,不敢看她那张恐怖的脸,只是默默地从兜里掏出捡来的红包放在她手里。
除了认命,我没辙了。
张玲玲呲牙笑:「就这么点?那可不行诶,想娶走我们小莲哪有这么容易的?」
「没有了。」
我真说不上现在是什么心情,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你们这帮混蛋真当自己是活人了?
不满意放老子走啊!
张玲玲又说:「你不是会画画吗?画画也算。」
又是画画!
我画你个鬼!
「行,画!黄小莲你上轿,回我家我给你画!给你画个够!家里的水彩可能早就干了,但是铅笔肯定有,老子给你画素描!」
鼓乐齐鸣,黄小莲掀起轿帘上了轿子,随着狗子一声吆喝,跟行尸走肉一样的轿夫抬着轿子出了大门。
一路寂静得要死,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些鬼和我这个活人。
4.
我家……
唉。
我家大门敞开着,院里摆着长条的桌案,桌上摆着些瓜果点心,还有一炉香。
桌案的左边坐着黄小莲的爷爷奶奶,右边坐着她的父亲母亲,一个个都是吊死鬼的模样。
不用想也知道,都是他们的鬼魂了。
轿夫在院门口按下轿杆子。
张玲玲笑嘻嘻地说:「新郎官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抱新娘子下轿子啊。」
她的话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就算我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就算我再怎么怕直面黄小莲那张恐怖的脸,还是乖乖地走到轿子前,把身子探进去,揽着黄小莲的脖子,给她来个了公主抱。
我全程扭着头,根本不敢看她的脸。
狗子麻利儿在院门里摆了个火盆,嘴里机械地念叨着:「一进大门喜融融,门前高搭五彩棚。二进门,步三开,脚下踩的紫金阶。三进门……」
张玲玲推我:「赶紧,迈火盆。」
明明这么阴森,偏偏要模仿阳间的模样,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我简直头皮都麻了。
「玲玲,不管怎样你还算有点良知。要是我今天死在这儿,麻烦你托个梦给我爸妈,就说我挺好的,没遭罪,让他们放心。」
「那你可是想多了。你要是死了,自己去托梦不就得了,还用得着我?」
她这话一出口,我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别的死鬼一个个的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是像黄小莲那样语焉不详。
怎么偏偏她话这么多,这么流畅又有逻辑,跟个活人似的?
难道她真是活人?
我奓着胆子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
果然!
她不再是那一副吊死鬼的样貌,跟我昨天晚上初见她时一模一样,活生生,水灵灵。
我简直又惊又喜:「玲玲,我就知道你是活人!」
「什么活了死了的,你赶紧办完差事。」张玲玲皱眉,「你不做完阴婚仪式,不解开黄小莲的执念,所有人都没个好!」
听她这个话茬,我还有机会。
于是我也就不那么害怕了,抱着黄小莲就来在了桌案前。
狗子喊:「吉时到!奏乐!」
唢呐笙箫的声音再次响起,俩纸人打扮的壮汉来在我身边,按着我的脑袋就跪在了地上。
「拜天地——」
「夫妻对拜——」
「礼成——送进洞房——」
没有拜高堂?
我正纳闷着,就感觉张玲玲又在身后推我:「快进去呀新郎官。」
我拼了命扭头:「我该怎么办?」
「你怎么对付我的,就怎么对付她啊。洞房里画笔画板都有!」张玲玲的声音直接传入我的耳朵,「你再仔细想想,是谁提的分手?!当初你送我那张画,我也给你搁在房间里了!」
我正准备往「洞房」走,黄小莲突然间就拉住了我的手,她说:「等一等。」
等一等?
又搞什么幺蛾子?!
黄小莲飘着来到狗子身前:「你没用了,可以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去了。」
狗子一下就跪在了地上,涕泪横流。
「姐姐,这事真不赖我啊!你说咱家要是不收陈二刚家的彩礼,咱们哪有钱给翠华家?咱们没法给彩礼,我就没办法娶媳妇儿,咱们黄家不就绝后了吗?」
张玲玲冷哼了一声:「怎么着,那你们就把小莲往火坑里推啊?是,陈二刚家里是有点钱,可他比你爸还大着两岁,还是个瘸子!谁不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你们把你姐姐嫁过去,就没想过她吗?」
狗子好像是被吓得回了点魂一样,说话麻利了许多:「结了婚还可以离啊,离不了还可以跑啊,好歹让我先结了婚再说!谁能想到我姐姐这么傻,这么多年了非得惦记着王小飞!人家在北京读了大学,还能回来娶你这个没啥学历的山村野丫头?!」
这里头还有我的事?!
我呆了。
狗子继续在那念叨:「你上吊自杀是你自己傻!何必要把我给搭进去!」
我忍不住了,怒骂:「那是把你搭进去吗?!你他妈这明明是把我搭进去了!小莲就算是阴日阴时阴刻生又怎样?就算是自杀又怎样?谁说她就得变成厉鬼的!她是多么善良的一个女孩啊,你们是怎么对她的!就这么把她当货物?凭什么她就应该给你换媳妇儿,你他妈一个堂堂男子汉,就不能自己去打拼吗?」
狗子也火了,跳起来就跟我对骂:「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整个村子就你们老王家有点钱,整个学校就你风骚!你画什么画儿?卖弄什么才子人设?是你耽误了我姐和张玲玲你知道吗!是,我狗子是无能,那又怎么着,我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黄小莲是我亲姐姐,她为我牺牲一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她能给老黄家传宗接代吗?!」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她是怎么做的,她自杀了!人家陈二刚能不来要钱吗?我把钱都给翠华家了!我上哪还去!长辈们要是不弄个阴婚,陈二刚能不怕连累他自己吗?他能善罢甘休吗?我们这小门小户的,惹得起他吗!」
黄小莲瞬间就出现在狗子跟前,手里的红纱巾直接就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够了,你可以闭嘴了。」
狗子登时就喘不上来气了,翻着白眼手脚乱刨。
但是没用,他根本就挣脱不了。
我眼看着那条红纱巾就那么挂着狗子的脖子,带着他整个飘了起来,挂在了房檐下的椽子上。
一切都搞明白了。
我心里升起了无限怜悯。
黄小莲确实是个可怜人——她没做错什么,却遭遇了最不公平的对待,她选择以死抗争。
现在她化作了厉鬼,执念早就已经不再是报复,而是全心全意落在了我的身上——从她见我第一句话,问我是不是还在画画,我就应该看出端倪。
我叹了口气:「小莲,我改变主意了,我心甘情愿跟你完成婚礼。」
5.
洞房里红纱帷幔,烛光摇曳。
墙角还摆着画板,铅笔,以及一幅半张 A4 纸大小的画像,上头画的是张玲玲。
桌上摆着一只如意——纸做的。
不管是什么材质,挑盖头也算是足够了。
我颤巍巍地拿起金纸如意,挑起了盖头。
这次我没闭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我眼前的黄小莲不是那副可怕的吊死鬼容貌,而是像张玲玲一样,恢复了自己应有的样子。
我想明白了。
鬼随人意,当我认为张玲玲是鬼的时候,她就是吊死鬼的模样,当我认为她心地善良的时候,她就是活人的模样。
现在,我看到了黄小莲的可怜与无奈,自然在我眼中她就是以前的模样。
黄小莲眼波流转:「老公,来吧。再晚些就天亮了呢。」
我要化解她的执念,只要化解了执念,我也能活下来了。
「小莲,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答应你,好好安葬你,你看这样行吗?」
黄小莲摇头:「不行,我输给了张玲玲呢。要是没办法扳回这一城,我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我叹了口气:「可是她也被你吊死了啊,还有什么消不了的气呢?」
「她可不是我勒死的。」黄小莲摇头,「你上了大学之后,第二年她就查出了绝症,她爸爸眼看着闺女要砸在自己手里,就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收了人家 15 万块彩礼。」
啊?!
「张玲玲倒也刚烈,她说,就是死,也不乐意被人当做货物。于是她直接就上吊自杀了。」
啊?!
怪不得我想要带着张玲玲一起跑的时候,她说她待得太久了,走不了了,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几年后同样的命运落在了黄小莲身上,她同样用红纱巾上吊自杀,明摆着在这件事上她也要跟张玲玲较劲。
既然她的执念在于我选择了张玲玲,那么只要我消解了她这份怨念就可以——但问题是,她已经死了啊,我还能怎么化解?
等一等,等一等,张玲玲好像提点过我,说我怎么对付她的就怎么对付黄小莲——可我没怎么对付过张玲玲啊,除了我高中的时候给她画过画——对!画画!
我给张玲玲画过,但是没给黄小莲画过!
「小莲,你还记得刚才我去接亲的时候,你让我给你画画吗?趁现在还有时间,我赶紧给你画啊,不然你可就输给张玲玲了!」
一听我提这个,果不其然她笑了。
她拍手说:「好啊,你可得把我画得好看一点。」
我猛地翻身坐起,坐在画板前就抄起了铅笔。
可能是太过于激动,脚下没注意一下踢在了画板的腿上,哐当一声画板就拍在了地上。
夹在画板上的那半张 A4 纸也飘落在地。
我顿时就慌了!
这要是黄小莲看见我给张玲玲画的像,那还不得杀机暴起?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的目光真的就聚集在那张画上。
我本以为我完了。
可没料到,她竟然莞尔一笑:「小飞,谢谢你。我的青春不空白。」
张玲玲的笑声从窗外传来:「你们在这儿打情骂俏,就忘了还有人在听床根儿吗?笨蛋王小飞,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说,是你提的分手了吗?」
我捡起画,端详着。
然后我也笑了。
我想起来,我在初中时,在高中时,我和黄小莲、张玲玲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一起去食堂吃饭,甚至她们两个人的功课,也是在我家由我给她们辅导。
这张画,画的是张玲玲的容貌,但那眼神以及眼角下的那颗泪痣,分明就是黄小莲。
我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才发现端倪,可她们作为女人,第一眼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黄小莲说:「玲玲,我没输给你呢,快进来吧,让王小飞给我们画一张在一起的画。」
6.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睁开眼睛。
家里一切如常,大门也好好地锁着。
是老屋一梦吗?
我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张小莲和玲玲的好闺蜜画像。
我得去看看她。
城里的墓地早都已经改成了陵园,但在我们这种山村,仍然是在山上的坟圈子埋死人。
墓地里有四座挨在一起的新坟。
黄小莲的爷爷奶奶一个坟头,爸爸妈妈一分头,狗子自己一个坟头。
黄小莲的坟在最边上,不知道是村里人有意为之还是巧合,她边上那座长满了荒草的坟是张玲玲的,墓碑上写着她的名字。
「希望他们收得到。」
我拿出打火机,点燃了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