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年少成名的仙门新秀,沦为人人可欺,被师兄弟们推出来挡刀的小师妹是种什么体验?当年我做大师姐的时候,可从没想过重活一世,生活会变得如此艰难。
1.
师父带回来一个小师妹,她寡言少语,性子冷淡,师门中几乎没有什么人喜欢她。就连她摸一下大师姐当年佩剑,都会被师兄弟们打手,说:「不要碰大师姐的东西。」
无它,只因大师姐曾经是个英雄。
为什么说曾经?因为大师姐早在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
大师姐死的时候,杜鹃啼血万物同悲。
十六年过去了,苌弘宗大师姐青阳的名讳依然流传在江湖中。
而我只是新来的小师妹。
我被安排在青阳大师姐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当我看到房间里还挂着大师姐生前的画像时,愣住了。
带我熟悉房间的二师姐,看着我愣怔的样子很不高兴,语气不善的告诉我:「这就是我们苌弘宗的大师姐,以后你要每日对着她画像,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
仿佛这大师姐是为我死的一样。
然而我却不敢回嘴只是唯唯道了一声,「喏。」
我来到苌弘宗的第二日就知道,自己被排挤了。
我在膳房吃饭的时候,就没有愿意与我坐一桌。只要我一坐下,众人就立马退避三舍。
因为我的行立坐卧一举一动,好像都有大师姐当年的影子。
并且和大师姐当年一样,寡言而貌美,聪慧又努力。
大师姐是当年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天资聪颖,心性正直,小小年纪就仙风道骨一身正气。
师父十分看重大师姐,欲传衣钵。
但十六年前师姐猝然长逝。
师父从此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
十六年过去了,师父的精力已大不如前,却突然开山收了一个小徒弟。
谁都知道,这是一定就是师父为自己找得继承人。
苌弘宗里没有人服气,他们都觉得是因为师父老眼昏花,把我当成了大师姐的影子才会带我回苌弘宗,收我为弟子。
认为是我取代了大师姐的位置,所以都不喜欢我。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就是当年的大师姐。
只不过我早已转世重生了。
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上一世,我就是天绝族。
古有云: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
然而天虽可补,却无法万无一失。
所以每隔三百三十三年,天地间便会有一场浩劫。
天绝族,应运而生。天绝族的使命就是,灰飞烟灭,殉道补天。
而我很不幸,正好就生在了这三百年中的最后三十年里。
所以,我生来就是要死的。因为生来就是要死的,所以就必须无牵无挂、无情无欲,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于是,人们就用天道大义逼死了我的父母,并把我一个人关在无客谷的幽篁里。他们要我存天理,灭人欲,一心为天下。
他们敬我、怕我、供养我,却只是为了叫我在关键时刻替他们去死。
可我是人,我不服,我想活着。
所以我从无客谷中逃了出来。翻过峡谷,趟过溪流,摔断了三根肋骨,跑了三天三夜才逃了出来。要不是被云游在外的师父救下,带回了苌弘宗,收为关门弟子。我早就化作一缕青烟了。
可造化弄人,本该灰飞烟灭的我,却不知为何得以留存一缕残魄,竟然再世为人了。并且保留了之前的记忆。
真不知道是该说天道无情,还是造物伟大。
如今我转世重生已有十四载,师父下山寻找合适继承人的时候,又遇见了我,于是便将我带回了苌弘宗。
我本来不想回来,可是家乡大旱,爹娘为了一斗米将我卖给了路过的客商。那个客商黑心烂肺,转手就把我卖到的妖市。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妖市上就是还没撒孜然的不羡羊。
对于这个道修遍地、捉妖人横行的世道来说,活得不羡羊在妖界很稀罕。
所以我差一点就要被迫做两世好人了。
可没想到,在妖魔鬼怪鱼龙混杂的妖市上,我竟然碰到了我前世的死对头,宁归晚。
上一世,他是清玄门颂德大师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清玄宁归晚,苌弘傅青阳,是当时仙门百家最有潜力的弟子。
时时被人拿来做比,偏生我却处处差他一点。所以与他积怨颇深。
可是最后,我没能逃脱神魂补天的命运,他也因身上有一半妖血被发现,跌落神坛人人唾弃。
再次相遇,我沦为被人在妖市贩卖的不羡羊,他成了妖市中最被瞧不起的内丹贩子。倒是谁也没有强过谁。
不知道他是发了什么善心,花重金将我从一堆妖魔鬼怪手中买了下来。让我牵着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破拐,就这么一瘸一拐、一前一后的把我带出了妖市。
看着他风华不在满脸沧桑、修为尽失还瘸了一条腿,又想到我自己当年的下场,心里不禁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他把我送到城镇附近,哑着嗓子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2.
我舔了舔干渴的嘴唇,咽了口唾沫:「荑珠。」
取其掌上明珠之意,被一斗米卖掉的掌珠。
可能他也觉得讽刺,胡子拉碴的脸上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只能自己走。」说完就要转身离开,走了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看着我郑重道,「别再落到他们手里。」
可是很快,我就又落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是一群流民,却比妖更为残忍。他们支起一口大锅,把我摁在一块树桩上,举起大刀要斩落我的首级,分食我的血肉。只为自己能得以生存。就如前世他们为了活命要拿我的神魂祭天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在我想不通为何天道非要拿我一人献祭的时候,天道给了我回答。前世累积的福报,在这一世频频救我与危难之时。
师父翩然而至,救我于水火,我无以为报也为了生存只有跟他再次回到了苌弘。
不比当年人人敬爱的大师姐,如今我只是一名不文的小师妹。
可没人把我当做小师妹,他们总是说:「荑珠,去帮我把箭捡回来!」于是我就得一边提防着身边的流箭,一边将他们故意射脱靶的羽箭捡回来。
或者说:「荑珠,去把后山的落叶扫干净!」于是我就得一面与后山土匪一样的猴子周旋,一边去扫地上随时都会落下的秋叶。
绕是如此,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人。
我一面兢兢业业做我不讨喜的小师妹,一面勤奋苦修。每日都要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在自己的画像前叩过头、上完香,然后就去打扫苌弘宗的院子。
打扫完院子,再去为厨房帮忙为同门准备早餐。趁师兄师姐们还起床时,草草吃完早餐,然后去做一天的功课。
练功、打坐、修行。日复一日,从未懈怠。
清苦、忙碌,但比起前世时时悬在我脑袋上要命的天道来说,如今的生活我却是甘之如饴。
这一日,二师姐找到我交给我一株昙花说:「这株昙花我养了三年,估计今晚就会开花,你替我看着,我先去睡,等它开花记得叫我。要你让我错过了花期,我就打死你!」说着扬起手掌试了试我。
我抱着昙花诺诺点头,看着我惜字如金的样子二师姐白了我一眼,便打着哈欠离开了。但其实,二师姐当年做我师妹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抱着昙花,老老实实的守在院子里。月朗星稀,清风徐来,山中有啾啾虫鸣,一阵一阵,催人入睡。
突然,琳琅阁响起六师兄的声音:「什么人!」然后就是一阵嘈杂的打斗声,我看了眼二师姐养了三年欲开未开的昙花。
没多犹豫便冲向了隔壁的琳琅阁。
一进琳琅阁的院子,就看见六师兄捂着胸口半跪在地上。院子里一片狼藉,除了六师兄已经没旁的人。
我赶紧冲上去扶六师兄,六师兄阻止了我,「东南方向,去追。」我有些迟疑。
六师兄急了:「他拿走了大师姐的东西!」我舔了下嘴唇,听话的朝东南方向追了出去。
然而最后却一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全都站在苌弘宗的厅堂里,师父背手在厅内踱步。问我们,琳琅阁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六师兄因受了伤瘫坐在椅子上,二师姐站在他身侧。六师兄不说话,众人齐齐望向我,我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大师姐留下来的百事录不见了!」五师姐慌慌张张的冲进来说。
「八师弟也不见了……」百事录与八师弟同时失踪,三师兄好像也想到了这其中的可能,茫然的看着众人,一脸不理解。
小八为什么会带着我留下的百事录逃走?
百事录是我当年游历天下,用半身修为写下的一本奇书。涵括了我生前走过的所有名山大川、河道水域、城郭乡镇,并且记录了很多奇珍异草,珍稀见闻、风土人情。是一本内容丰富的游记。
但这本游记的神奇之处,就是可以瞬间将你传送至任何书中你想去的地方。可以一日行万里,半日观百景。是我当年为了保命,做出来的法器。
当年我就是靠着这件法器,在百门斗宝大会中大放异彩年少成名,奠定了苌弘宗在仙门中的地位。
所以这件法器很受苌弘宗的重视。所以如果八师兄真的带走了这本游记,除非他愿意,否则就很难被找到。
百事录丢失,众人皆如临大敌如丧考妣,唯有我面不改色。师父扫视众人一圈然后问:「今日是谁值守琳琅阁?」
我迟疑了一下就要开口。
「是我。」二师姐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3.
我大为震惊,我以为按照红玉的性格,是一定不会替我解围的。
于是红玉便被师父罚了二十戒鞭,我去给她上药的时候,她正趴在床上疼得呲牙裂嘴。看到我进来,把头一转。
「我可不是要替你解围,是因为大师姐教过我,要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害我没有看到昙花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嗯。」我忍住笑意闷头嗯了一声。
第二日,师父就把众师兄弟们赶下山了,让我们找不回浮生百事录和八师兄就不要回来。我们一行人在山脚下商量对策,三师兄提议我们兵分三路,朝不同方向去找。
我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讨论,分组商量寻找的方向,靠在一旁的树上一言不发,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落叶。
「荑珠,你要往哪个方向?」三师兄一开口,众人皆齐齐看向我。
我愣了一下:「啊?」随即反应过来报了一个方向,「北。」
「那你与红玉师姐和无争师弟一组。」
三师兄与四师姐一组,往东,五师兄和七师兄一组,向南。我们兵分三路,各自出发,踏上了寻找小师弟的路程。
三人同行一路向北,两百里处有个茶寮,我们下马稍作休息。却遇上几个流氓调戏妇女,女子反抗不成反而挨了几个巴掌。
乡野小民,遇见这等恶霸全都慌了神,一时间竟无人上前阻止。那女子被恶霸打倒在地,鼻血横流已无反抗之力,眼见那几个恶霸下了死手,六师兄人未动,剑已飞了出去。
还未等六师兄的剑给那几个恶霸一个教训,其中一个恶霸便被人一脚踢飞了出去。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瘸子站在茶寮外,风不动而衣袂轻翻,颇有几分侠气。
我定睛一看,却原来正是宁归晚。
余下的恶霸面面相觑,指着宁归晚骂道:「臭瘸子,少管闲事!知道爷爷在这唐水县是什么样的人物吗?」
宁归晚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拐:「瘸子打狗,不需要看主人。」
恶霸闻言,抄起板凳木椅一拥而上,宁归晚侧身闪过,一根木拐在他手中翻转生花,敲打在那些恶霸的手臂、腰腹和腿弯。
看不了他这种细水长流的柔弱打法。我款步轻移扬起带鞘的十四州,手起鞘落一下一个,专敲脑袋,他们左挡右格却抓不住我。十二斤的玄铁重剑打得他们眼冒金星、脑袋开花,最后只能抱头鼠窜。
我抱剑而立还没来得及得意,二师姐一个巴掌就招呼上了我的脑袋,「这是大师姐的佩剑,你悠着点。」
我很委屈,我不敢说。
六师兄扶起被打女子安顿好之后,也走了过来,朝宁归晚抱拳施礼。「在下苌弘宗陆无争,多谢阁下仗义出手。」
宁归晚慌慌张张退了两步,目光躲闪:「锄强扶弱,乃吾辈之责,岂能袖手……壁上观。」说着转身就要走。
六师兄看着他一瘸一拐邋遢狼狈的背影,忍不住感叹道:「柔软莫过溪涧水,不平地上也高声。」
我知道六师兄这是拐着弯的夸他身残志坚。想了一下,还是追了出去。
「等一等!」
宁归晚慢慢回过头,他如今的模样与他当年风光霁月时的仪态已相差甚远。但是我就是知道,有些东西没有变。
我塞给他一个镇妖符:「这个给你,谢谢你之前救了我。」他现在以贩卖妖丹为生,这张符他用得上。
他看着手中的镇妖符,愣愣出神。也是,若是放在从前,他要刨妖丹,何须用上这些东西?良久,他才木然地点了点头,神情恍惚的离开了。
二师姐走了过来,看着我一直盯着他平平无奇的背影好奇的说:「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以前在妖市上,他救过我。」
「那他是谁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出他的名字,「清玄门、宁归晚。」
二师姐大为震惊,十分夸张的大声重复:「宁归晚?」
「那个偷走大师姐遗体还刨了大师姐的心,被师父打断了腿的宁归晚?」二师姐暴怒,撸起袖子就冲了出去。
「我要追上他!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二师姐别冲动!」六师兄追了上去。
宁归晚偷了我的尸体?还刨走了我的心?我愣在原地。活该他的腿被打断,我后知后觉的想。
我们追着宁归晚来到了唐水县,他的腿虽瘸,脚程倒很快。可他一进唐水县便被人盯上了,二师姐和六师兄也发现了,于是远远地缀在后面。
夜色浓重,宁归晚被人堵在小巷子里,那群人凶神恶煞手持棍棒,一看就不是善茬。没多会,就出现了一个领头人,正是刚才的恶霸之一。
「你个死瘸子,都跟你说了老子在唐水县有人,你居然还敢来?真是不知死活。兄弟们,给我打。打死了算爷的!」那包的像猪头的恶霸啐了一口,众人就一拥而上要打人。
宁归晚是妖丹贩子,他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唐水县。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众人举起棍棒要打,宁归晚却在这时凭空消失了。
宁归晚这一消失,可吓坏了那群杂碎。面面相窥,阵脚自乱。带头的恶霸怒喝:「慌什么!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师姐闻言瞬移而去飘至他身后,幽幽道:「谁~说~他~是~活~人~」那人一回头就看见师姐披头散发,形如鬼魅,直接嗷得一声吓晕了过去。
那些小喽啰也鬼叫着一哄而散。师姐撩开了头发,看到逃跑的众人撇撇嘴:「真没意思!」一点都没有一个师姐的样子。
就在这时,从隔壁的一个院子里冲出几道黑影,冲向逃跑的众人,直接从他们的身体贯穿而过,瞬间就吸干了他们的血肉。
刚才还好好的人,顷刻就干瘪成一具具骸骨。我们心下震惊,相顾无言,各自朝着那黑影追了过去。
我追着其中一道黑影至城外五里,与那黑影缠斗起来。那黑影并无实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十四州感应到了我心绪鸣动不止,跃跃欲试。
十六年了,它从未出鞘,如今终于忍不住了。
4.
十四州脱鞘而出,直冲黑影而去。我见状也纵身跃起,握住剑柄,剑随心动配合默契。我追逐着黑影在林间上下翻飞,看准时机一剑破气击落一地蝙蝠。
我收势站稳,发现有人偷窥,十四州脱手而去直向偷窥之人。那人躲避现身,十四州钉入树中。
原来,又是宁归晚。
他静静地看着我,凌乱的发遮不住他目光深邃。
我一招手收回十四州,自顾自的说:「这是一只大妖。本体应该还在唐水县里。」
宁归晚却没有接话,只是说:「一剑寒霜十四州,这把剑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鞘了。」
我佯装不知:「阁下也认识我们苌弘宗的大师姐吗?」
宁归晚一瘸一拐走近,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从我的眼里看出些什么来一样。
「苌弘傅青阳,年少成名。被誉为天下第一剑,时人称一剑寒霜十四州。她曾一剑连挑天下十四州的十四个门派。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宁归晚围着我踱步。一开始我还漫不经心,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可他的下一句话直接让我慌了神。
他说:「她的这把剑,自她离世后再无人能使出……」
「可能我与大师姐有缘。」我赶忙打断,害怕他再说些什么我应对不来的话。
宁归晚摇了摇头,看向天边的零稀的星:「她从不与任何人有缘。」神色平静,仿佛陷入了回忆。
我出山时,只有二十岁。独自带着十四州游历江湖。最后一站就是清玄门山脚的小镇,清玄镇。
在清玄镇外十五里外,我第一次遇见宁归晚。
我们同坐在小酒馆的屋顶上喝酒看月亮,各怀心事。我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担忧,他可能在为自己身上的一半妖血烦心。
两个陌生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坐着。
夜很静,只有耳畔的风。那时候的他金相玉质潇潇肃肃,不见一丝颓废。纵然少年心事重重,也昂藏立于天地。
一壶饮尽,他才开口:「在下清玄门真传弟子,宁归晚。」他看向我身边还没开封的几坛酒。继续道,「可否……」
「否。」我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更深露重酒肆早已打烊,然而月色漫长,这几坛小酒我一人饮尽尚且不够。
「在下可以出双倍。」他的眼睛在夜空下亮晶晶,像跌落的星。
我忽然就生出要与星辰争辉的念头来。
振臂向他亮出十四州,十四州的剑鞘上就镶着世间最大的红宝石,周围更是缀着一圈价值不菲的金绿猫眼石。
骄傲的说:「苌弘宗傅青阳,不差钱。」
互相通晓了姓名,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是年少成名,同是天赋异禀,初次相遇难免有些惺惺相惜。
也许是那天的风太温柔,我鬼使神差的又补了一句:「但可以交个朋友。」说着便丢给他一坛酒。
他接过酒,璀璨一笑,明月失色群星暗淡。仿佛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只如海上明月,任你潮起潮落沧海桑田,他自皎皎在云端。
若只是如此,我们断然不会成为死对头。最多是萍水相逢、酒肉之交。
可不知哪个好事之人,认出了我,非说我要挑战清玄门。彼时我刚刚一剑连挑十四州,风头正盛,路过清玄镇并不打算上山,只想借个近道回苌弘。
可这话风一放出去,我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我奉师命下山,剑挑十四州是为苌弘宗扬名。
清玄门是仙门大宗,我若贸然挑衅,赢了,世人会说我狂妄冒昧,输了,世人会说我不自量力。总之是左右不讨好。
然而江湖平静太久,有些风吹草动就能引得池鱼骚动。好事者众,天未明就早早的守在了我的客栈门口。
事已至此,刀山火海也只好硬着头皮上。结果就是这一战,让我丢了大人。
昨夜把酒言欢,今日刀兵相对。
他剑法轻柔,如纸上雕花,我重剑横扫,如雷霆万钧,却拿他没有一点办法。那一场……总之,他赢得不留情面,我输的惨不忍睹。
也是从这一刻起,清玄宁归晚与苌弘傅青阳的名字就连在了一起。连挑十四州名噪一时的傅青阳输在了宁归晚手里,多年后还在江湖上被人津津乐道。
那一战,我伤得重。清玄门的长老们念我是晚辈,便留我在门中养伤。清玄门的后山,有一眼温泉是疗伤圣地。
当夜,我独自去泡温泉疗伤。水温舒适,雾气氤氲,感觉四肢百骸都舒展放松了下来。身心舒展,让人昏昏欲睡。
就在我将睡未睡之际,闻到了身后的林中有丝血腥和隐隐杀气。我披衣而起,提着剑朝林中走去,跟着血腥味来到了一座山洞。
洞中昏暗无比,我贴壁而行借着洞口的月光,看清了洞里的东西,是一头虚弱的黑狼。那黑狼背对洞后而卧,口鼻还流着鲜血,石壁上全是森森爪痕。
我不由得放轻脚步,握紧十四州,正准备给那黑狼致命一击。那黑狼却在此时忽然回头,呲牙裂齿朝我怒吼一声。我一惊,脚下踩到了洞中的碎石,直直跌倒在地。
脑袋在倒下的时候碰上了石壁,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命休矣。
然而一觉醒来,我四肢完好仍在洞中。我撑地爬起,黑狼已不见踪影,正疑惑之时,看见地上掉落的一枚玉佩。
我捡起一看,有些眼熟。出了山洞,按来时的路走回去,果然在林中遇见了宁归晚。
他站在竹林深处,眉眼如画,发漆黑,肌肉玉雪,白衣翻飞,他单手背后,竹叶洋洋洒洒落在周围,然后向我伸出另一只手。
薄唇轻启慢语轻声:「玉佩。」
我不喜欢他这种轻慢态度,悄悄把玉佩藏起,然后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宁师兄何故管我要玉佩?当心旁人听了,要误会。」
「玉佩还我。」
我没有理他自顾自的朝温泉走去,「宁师兄无事的话,我要去泡温泉养伤了。」
我心里记恨他喝了我的酒,还把我打成重伤,存心要惹他着急。待我泡完温泉回去,发现清玄门今日格外热闹。
好奇心驱使我向人群走去,原来是清玄门要与空山派议亲。议亲的对象正是宁归晚与空山派掌门之女,宋枝。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一对璧人品貌相配十分登对,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一阵酸涩。宁归晚站在人群中央,众人恭贺他神色如常,只是在人群中扫视像是在找什么人,看到我之后目光停顿了一会儿。
我也同样看着他,对视之后,我转身离开。我怕我再不走,心里的酸涩就会从眼睛里溢出来。我不懂,我不明白,明明我与宁归晚不过只见过数面,对试几场,他还把我打成了重伤。
怎么我就……生出了虚幻的情愫来。
这里不能在待下去了,第二日我便向清玄门众长老们辞了行,下山去。还没走出清玄镇就被清玄门派人追了回去。
到了清玄门才知道,颂德长老被人杀害死在了自己房中。而疑凶正是他的亲传弟子宁归晚。有人亲眼看见,宁归晚进了颂德长老的房间。
随后就发现颂德长老死在了房中,而宁归晚却消失了。清玄门中有人坚称,在颂德长老死亡前几日,曾在后山亲眼看见宁归晚在深夜妖化。
传我回去正是因为我那几日我刚好在后山养伤,想问我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我蓦然想起那晚在后山洞里发现的黑狼。
颂德长老的尸体就躺在一旁,身上全是我那日在山洞里见过的爪痕。众长老神色肃穆,目光如炬地全都看着我。事关重大,铁证如山,我不敢有丝毫隐瞒。
只好如实相告,说我那日确实在后山见过一匹妖化的黑狼,并交出了当时捡到的玉佩。从那一日起,宁归晚便被逐出了清玄门。
清玄门掌门并发出清玄令,江湖中人,无论是谁只要发现宁归晚,无论活捉还是就地格杀,清玄门皆有重赏。
可宁归晚毕竟是仙门清修出身,江湖上不乏对他人品信得过的人。颂德大师之死扑朔迷离,清玄门与宁归晚又各执一词,谁也没有亲眼目睹是宁归晚杀了颂德。
一时间没有定论,此案便成了江湖上的无头公案。在天下闹得沸沸扬扬,谣言愈演愈烈。又因我曾在清玄门作证,便不知从哪里传出风声,猜测我是因败在宁归晚手中怀恨在心,故意出面做了伪证。
一开始我并不想理会这些无稽之谈,然流言像长了脚很快传遍了天下,待我再回头声明自己清白之时。这件事已然成了关于此案的一个颠扑不破的论调。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世事茫茫难自料,直至三年后,三百三十三年一度的天地浩劫将至。人间妖魔横行,灾祸频生。各门各派,皆派弟子下山降妖捉怪。
我作为仙门中一枝独秀的好苗子,自然要一马当先为各门各派的弟子做榜样。
在渝州又一次遇见了宁归晚。
那一次我们在渝州遇到了,趁天地浩劫将至从魔界逃出在人间作乱的妖魔。
5.
魔物众多,我们寡不敌众,被困在黑风岭。我只好发出信号向周边同盟求救。可十日过去,还未有援兵赶到。再这样下去,我们全都会被困死在这里。
红玉年少冲动,孤身一人身入魔窟,打算带着上古神器逆鳞刺与众魔同归于尽。红玉手上的逆鳞刺是上古神兵,就算我们一行人全都死在黑风岭,她也可以靠着自己的兵器在这里活下去。
可她却偷偷一个人,去了众魔的老巢。
红玉只比我晚入门一年,平日里我们相处的时间最多,所以当我发了她不见了的时候,立刻就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一身是伤的握着逆鳞刺要划破手掌,以血为媒借助逆鳞刺的威力与众魔同归于尽。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不光逆鳞刺会被毁,她自己也会神魂俱灭。
红玉存了死志,我却不能不管。我指尖轻旋十四州便脱鞘而去,格开了她即将划破手掌的逆鳞刺。
我抢过逆鳞刺,反手将红玉推出了魔窟。
我有我的宿命,在我完成神魂补天之前,我轻易不会死。
我握着逆鳞刺与十四州并肩作战,十四州不仅是剑,更是我的伙伴。几乎不用我的驱使,十四州也能独立战斗。
可我虽然修为高深,道心却并不坚定。洞中的魔物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没有实体,所以只能在阴暗处晃荡,而我这具不会死又道心不稳的身体,是他们夺舍最好的对象。
他们凝做一团,要侵入我的灵识占据我的身体。为了摧毁我的意志力,他们让魔气进入我的身体,吞噬我的五内。
我的身体一点点被魔气入侵,如烈火灼身万蚁啃噬,疼得我连逆鳞刺都拿不稳。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堕魔的时候,宁归晚出现了。
他是清修之士道心最为坚定,他练的清心化骨掌专克这种乱人心神的阴魔。虽然一时灭不了这些魔物,但有他在等闲魔物也不敢近身。
他结了个阵,在阵中为我疗伤。现在是青天白日,魔物不敢出去,只能在洞中徘徊,又有宁归晚的清心化骨掌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宁归晚出现说明救兵可能已经到了,只要在天黑之前,红玉带着救兵赶到,我们就还有救。
在伏魔阵里,我终于保住了身体。
「多谢宁师兄相救,青阳铭感五内。」虽然我此刻很虚弱,但感谢的话却是一定要说。
「傅师妹不必多礼,以德报怨非我本意,只是恰好救得人是你。」
我一时语塞,看来他还在为三年前我出面指认他妖化的事生气。
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当年在清玄门,我只是照实阐述,并未有刻意污蔑于你。还请宁师兄不要误会。」
「阐述事实?你有亲眼看见我妖化为野兽吗?」
「可那日我在山洞里明明看见一只……」
「一只妖化的黑狼?对不对?可你又怎么确定那头黑狼就是我呢?」
我一时间羞愧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是啊,就算我真的在山洞里见过一只妖化的黑狼,我怎么确定,那就是宁归晚呢?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还是不想承认我一时武断冤枉了他。
「可当日我确实在山洞捡到了你的玉佩。这你怎么解释?」
「那你又如何知道那玉佩到底是我妖化后不小心掉落,还是因为救你才不慎落在山洞里的呢?」
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说,当日在山洞里是你救了我?」
「不然你以为你是如何在一头妖化的野兽面前全身而退的呢?」
「可若你不是半妖,又为何要逃呢?」
宁归晚叹了口气,继续说:「因为我确实是半妖。」
他顿了下接着说:「不过,我的妖身并不是狼,而是一只白鹤。」
我愕然之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妖极为罕见人妖通婚很难诞下后代,尤其是上了岁数的大妖。妖魔长寿,神仙永生,本就有违天道,所以他们都很难留下子嗣。
而半妖因为体内天生就有两种不能相容的血脉,想要存活下来更是不易。更别说有宁归晚这样的修为了。
见我不信,宁归晚从地上站起,双肩一抖一对漂亮的雪白翅膀就从他的肋下生出,扑朔朔的美丽极了。
我一时看得有些呆愣,宁归晚这时又说话了:「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没有杀我师父了吧?」
因着江湖上的那些流言,总有人会问我三年前的那些旧案,而我每次的回答都与当年在清玄门所说的别无二致。如今看来可没少冤枉宁归晚,怪不得他救我时会有这么多怨言。
我们在这厢纠结陈年旧事,脚下伏魔的法阵却随着天色渐沉而逐渐减弱,开始有魔物不断朝法阵冲撞。这法阵眼看撑不了多久了,宁归晚不知掐了个什么诀,摇身一变化作一只仙鹤。
「上来!」
「什么?」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要我骑在他的背上。情急之下只好照做。宁归晚驮着我,振臂高飞在魔物冲破法阵之前,带着我逃离了魔窟。
本来以为逃离了魔窟就安全了,却没想到一头栽进了自己人的陷阱。他们在魔窟外面布好了万仙阵,连同逃出来的我们与冲出魔窟的一众魔物全都困在了阵中。我倒还好,宁归晚是完全没有料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现了真身。
众人眼见他鹤化人形,一片哗然。也不去管被困阵中的其他魔物了,指着剑就要降伏宁归晚。清玄门当年下的绞杀令如今可依然作数呢!
眼看众人眼冒凶光,我抽出十四州将宁归晚护在身后。
「今日,我要放宁归晚走,谁人敢拦,要问我手中的十四州答不答应!」狂风扬起我的秀发,耳边回荡衣摆翻飞的猎猎声,那一刻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侠者。站在万人中央守护不为人知的正义与真相。
宁归晚是半妖,可只要他没有害人,他就有权力活下去!
而更让我感动的是,红玉见我要护宁归晚,带着师弟师妹们全都义无反顾的与我站在了一起。他们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真相。
那是我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宁归晚,从那以后他便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
我永远记得他离开时,看我的眼神。温柔、坚定甚至还有丝不解,他什么也没说,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荑珠!荑珠!」我还在回忆里沉浸之时,红玉找来了。
「二师姐,我在这里。」我从回忆里抽离,做回我如今的小师妹。
6.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二师姐和六师兄找了过来,一看见我对面的宁归晚,红玉立即将逆鳞刺握在了手里。
神情不悦地问:「你真的是清玄门宁归晚?」
宁归晚看了红玉一眼,没有回答,只是一瘸一拐地向唐水县走去。
然后说:「唐水县有大麻烦,诸位要同在下一起,来多管这桩闲事吗?」
我看了一眼红玉师姐,师姐冷哼一声:「你个清玄门弃徒都晓得要行侠仗义,我们苌弘宗弟子又岂能袖手旁观?那岂不是给大师姐丢脸?」说着便跟了上去。
我看见二师姐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归晚身形明显一顿,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我们一行人来到刚才蝠妖出现的地方,此刻已经围满了官兵,周围的百姓见到这几名死者的惨状,都陷入了恐慌。
人群中不知是谁指着我们喊了一句,「就是他们,刚刚死人的时候他们就在这里!」
瞬间我们便被前来查案的官差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官兵抱拳一礼:「各位,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于是我们便被带到了唐水县衙,唐水县令……出奇的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一别二十年,我与宁归晚一个早埋泉下泥销骨,一个流落人间雪满头。
经年过去,这位当年在清玄门指认宁归晚杀人的小师弟倒是青春如初,还已然成为一方县令。实在令人诧异。
我认出了他,他可没认出我。我悄悄看向宁归晚,想瞧一瞧他见到昔日故人会是什么神情,哪知他神色如常,像没认出一样。
清玄门的这位小师弟在上首,将惊堂木拍得啪啪作响。
「堂下何人!为何在我唐水县内作案杀人!如实招来,本官或许可以从轻发落!」
我们在堂下面面相觑,话还未问这就要给我们定罪,看来这唐水县果然有大问题。
「若是我们杀人为何去而复返!」红玉燥性子听不得人污蔑,已然驳出了声。
「本官断案数十年,杀人凶手返回作案现场,常有之!有何稀奇?」
「荒谬!就凭这一点就能断定我们是凶手?」红玉表面不以为意,估计早在心里骂他狗官。
「凭此一点自然不能断定,可本官还有人证,带人证!」
不一会,他们就把刚才在人群中指认我们的那个恶霸跟班带来了。看这个样子,他是打定主意要我们来做替死鬼。
红玉听了他们的证词,立刻怒了:「你瞎呀!那几个人的死状一看就是妖物作祟!」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朗朗乾坤,何来妖物?你休要在这里妖言惑众!来人!将他们打入死牢!三日后问刑!」
众衙役得令,一拥而上就要把我们拉下去。
红玉掏出逆鳞刺作势要上前去与之理论,被六师兄拉了一把。
六师兄朝二师姐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县老爷说:「此事与我们无关,全是小师妹一人所为。」
师兄说着就指了指我,然后继续说:「我们乃是辞镜山苌弘宗的内门弟子,是江湖上的正统仙门。这一次我们奉命下山,而我们的小师妹,却在修行途中不慎入魔。才犯下了这桩血案。我们之所以返回凶案现场就是为了将小师妹扭送官府,请大人发落。」
我一脸震惊的看着陆师兄,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他说出的话。
就连二师姐也表情错愕的看着他,想要开口反驳。
可当六师兄朝她无声地摇了摇头时,师姐虽然面露不忍,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又看向宁归晚,然而宁归晚也是一脸平静,一副事不关己,已不劳心的样子。
我就突然明白了,他们这是要弃车保帅、断尾求生了。
我活了两世,修行了两世。到头来还是看不透人心的参差。
如此人间,不来也罢。
我自嘲一笑。再也无心辩驳,任由着他们将我下了大狱。
我被他们带上脚镣手铐,推进了阴暗的牢房。
三日后,午时,菜市口,火刑。
我蜷缩在角落里,默默计算着我前世神魂祭天拯救世人的福报,到底够我用几次。这一次会不会还有那么幸运,刚好有人救我于水火。
可若我前世救人当真有什么所谓福报,为何不让我此生平安顺遂。
反而要处处设限,让我时时命悬一线?
天道天道,劝我救世时就说什么狗屁天道,我倒想问问那些人,我现在经受的到底算是个什么天道!
早知如此,我不如当初一头碰死在万魔窟前。
上一世,我为救宁归晚,手持十四州立与百家仙门前。誓死要放走半妖宁归晚。
红玉带领众师弟师妹们挡在我面前,我却喝令他们退下。
欠宁归晚的人,是我。这因果理应由我来还。
众人手持刀兵站在我的对立面,劝我不要为了一介半妖毁一身修行。
苌弘宗如今在仙门百家中颇有声望,我作为苌弘宗的大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不可因一时意气,自断青云路。
我却充耳不闻,因为我站的是义!守的是心!
宁归晚多次救我,我便有恩必偿。
我不欠世人,便不愿效仿前人舍命补天。
我有生之年上孝师长,下敬同门,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无愧于心、无愧于天!
所以即使被万夫所指,仙门唾弃,万魔窟前我亦未曾退却半步!
我道心不稳,剑心却未曾改变。
众人眼见言说无用,便要强攻。
我手提长剑,额角的鲜血模糊了左眼。
以命相逼,「你们若再要向前,我便一头碰死在这崖前!」我手指旁边一块巨石,义薄云天。
「宁归晚于我有恩,今日,我便要还。尔等,仙门中人,自然知晓因果循环。若我今日为报深恩,被各位逼死崖前,下一份因果,各位又该如何偿还?」
众人闻言,皆有踌躇。
修行之人,第一要脸,第二最忌因果。我咬死不让,他们也只好停滞不前。
就这样,我为了救宁归晚把当日出现在万魔窟的仙门得罪了个干净。结果,他却偷我遗体刨我的心。
整整一日,我就缩在角落里,看着眼前爬来爬去的老鼠,出神。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间。
「你是苌弘宗的弟子?」一个清亮的女声在牢门外响起。
我抬头一看,一位清新脱俗的美丽女子立在逼促牢房外。杏目浓眉,肤如凝脂,见之不忘。
我没有说话,继续蜷缩在角落里。
「夫人问你话呢!听到没有!」一旁的衙役踹了踹牢门,趾高气扬。
那位夫人,一摆手制止了他,然后继续说:「若你如实回答,我或许可以发发慈悲救你一命。」
我侧目看了她一眼,她衣着不俗,灵台清澈,看起来似有几分仙根。可惜,生了一副福薄命短的寡淡之相。若生在仙门,倒也无妨,只可惜,生在尘世就注定短命。
这样的一个人,打听苌弘宗干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那夫人见我如此直接,也不做作开门见山道:「既然你是苌弘宗弟子,你可曾听说过,清玄门宁归晚?」
闻言我不由一愣,她见我发愣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与你们苌弘宗,一剑寒霜十四州的傅青阳,齐名的那个宁归晚。」
我不由得又仔细地看了看她,越看越觉得面熟。
过好一会才想起,她竟然是空山派掌门之女,宋枝。宁归晚的未婚妻。
我扯出一抹看戏的微笑,事情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宁归晚?你是说半妖宁归晚?」
7.
「晚卿他不是半妖!」宋枝涨红了脸,疾声辩驳。
我强忍笑意,歪头看她,她一身妇人打扮显然是嫁过人了。
而晚卿这个名号,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订过亲的果然就是不一样。
「宁晚归他欺师灭祖,背叛师门,就算不是半妖也是十恶不赦之人。比半妖高贵不了多少。」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什么时候我开始嗔心这么重了?难道就是因为他这次没有救我?
「他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如果我能帮你找到宁归晚,我有什么好处?」
「我能救你出去。」宋枝贴了过来,压低了声音。
「我凭什么相信你?」
于是她一招手,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狱卒踌躇半天,直待宋枝发了火才忙不迭的打开牢门,放我出去。
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着宋枝走出了死牢,宋枝把我安置在一处僻静的院子。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宁归晚现在在哪了吧?」
「不急。」我捻起一块点心,放在嘴里。
「等我抓到在唐水县作案的妖孽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我喝了一口水。然后起身就朝外走去。
「欸!你就这么走了可不行!」宋枝站起身来追我。
「我上一次见到宁归晚,是在乾州的妖市上。」我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
我这也不算说谎,我上一次见到宁归晚确实是在乾州。
我离开县衙冲进夜色里。夜已深沉,除了江边渔火与天际繁星,人间已无光亮。正是妖孽作祟的好时机。
我坐在城中最高处的一处塔楼之上,抽出十四州,抛到空中。若有妖气、血腥,十四州可以第一时间感应到。
我不知道宁归晚和红玉他们去了哪里,我也不在乎身上背负的罪名。我前前后后修行了几十年,早已参悟透这世间虚名。
各司其职,恪守本心,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我手中有剑,便要荡平眼前不平之事。否则就对不起我手中的十四州。
因为十四州不止是剑,更是我的伙伴。
我在塔楼上待了小半夜,十四州终于有所感应,剑指东南飞了出去。
我纵身跃起,跟了过去。终于在三里外的暗巷里,发现蝠妖的踪迹。那蝠妖此刻已将几名醉汉逼到了墙角。
我握紧十四州,绕到那蝠妖的背后,不想炫技,只想冲着他的后心直接来一剑。
对付这种害人的妖孽,讲不上什么道义。速战速决,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一剑毙命,才是上策。
我看准时机,伺机而动,正准备冲出去。
「妖孽!看你往哪里跑!」红玉他们却在这时赶到,她一声大喝,那妖孽直接放弃狩猎,转身逃跑。
我叹了一口气,惋惜错过了这么绝好的猎杀机会。
六师兄和宁归晚追了出去,红玉追了一半又折了回来,「你怎么出来了?你越狱了?」
我提着十四州也追了出去,「除妖要紧。」
我们追着蝠妖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唐水县的后衙。
我看了宁归晚一眼,发现他也在看我。
我觉得有些奇怪,关于唐水县令是清玄门小师弟的事情,我从来没有说明。为什么宁归晚会觉得我知道?
「现在怎么办?」二师姐说。
六师兄正拿着降妖罗盘施法探测妖气,「妖物就在这里,我们现在要是不进去,那今日就要无功而返了。」
「既到此处,不战何为?」宁归晚也说。
六师兄看向我,想解释些什么,「小师妹,当日推你下水,不过是权宜之计。希望你不要介怀……」
然后众人看向我,我抿紧了唇。也看向六师兄:「我明白的,六师兄。」
六师兄这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但我仍然介怀。」我面无表情又补充了一句。
六师兄的表情直接僵在了脸上。
「我明白在二师姐与宁师兄中间,如果一定要舍弃一个的话,我绝对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我能够理解你的选择,但不代表我不会因此感到难过。所以我无法说出我不介怀的话来。抱歉,六师兄。」
六师兄羞愧的讪讪道:「我明白…能理解……」
二师姐想要开口替六师兄辩驳几句,可我并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我看向宁归晚。
「我同意宁师兄的提议。」说着一跃而起,借力跳到了院子里。
他们紧随其后,进到了唐水县的后衙。
「什么人?」刚进唐水县后衙,就被两名巡逻的衙差发现了。
我连忙扔了两张昏睡符过去,衙差应声倒地昏睡。
六师兄拿着罗盘,我们跟着罗盘的指引来到了一处房间。
我看着十分眼熟,好像是我白天来过的,那位夫人的房间。
我们站在外面,隐藏好身形。看着窗上灯火投出的一男一女两只剪影。郎情妾意、琴瑟和鸣。
「奇怪……」六师兄皱起了眉头,「妖气到这里就没有了。」
「怎么会怎么样?」二师姐忍不住开口。
六师兄一脸茫然地朝二师姐摇了摇头。
只有我手中的十四州鸣动不止。
宁归晚从怀里掏出,照妖幡抛到空中。
二师姐惊呼:「这不是大师姐的东西吗?怎么会在你这里?」
照妖幡确实是我的东西,上一世。为了万仙斗宝大会,我制作的法器之一。
只不过,有一次我下山外出的时候,遇到一个村子闹妖怪,于是就把此物送给了一个小姑娘。让她可以用这件宝物保护村子里的人。
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宁归晚手里。
照妖幡在半空中展开,散发出强烈的金光,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屋里的男子冲了出来,抬头看向照妖幡。手指轻点,掐了个诀照妖幡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攥着手中的照妖幡,轻蔑一笑,「雕虫小技。」
二师姐与六师兄,皆一脸震惊。唯有我与宁归晚神色如常。
因为来人正是白日里的,唐水县令。
宋枝紧随其后,左右看了一眼扶上了那县令的臂膀:「怎么了?韦郎?发生了何事?」
我去看宁归晚的脸,想知道他看着自己曾经的未婚妻,如今娇怯怯的唤他人为郎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宁归晚果然一愣,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自己早已另嫁他人的未婚妻。
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胃里泛着酸气。我暗自骂着自己没出息。
宁归晚,不过就是前世救过我一命,被人联名提起过许多年,救命之恩我也已经还过了,相提并论的风头也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怎么还对宁归晚有所眷恋?
「什么人在暗处!还不出来!」唐水县令大喝一声。
红玉他们听闻就想从暗处现身,我制止了他们。
我示意他们藏好,自己走了出去。
「你怎么在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位清玄门出身的小县令,危险的眯起了眼睛。
一步一步朝我靠近,宋枝连忙挡在他身前。
「韦呈,你就放过她吧,她是苌弘宗的人,她是不会杀人的。」
「枝枝,你不懂,名门正派也会出败类的。」韦呈推开宋枝,继续朝我走来。
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不错,比如堂堂清玄门也会走出那种……残害同门、叛出师门的……」
我话还没有说完,宋枝便回头狠狠瞪了我一眼,她以为我是在说宁归晚。
但我其实说的是构陷宁归晚的韦呈。
我齚舌缄唇,也不敢去看同样听到了这话的,暗处的宁归晚。
恼羞成怒,以指为剑朝韦呈的眉心、前胸、命门攻去。
我出其不意,韦呈堪堪躲过。
讥笑道:「不自量力!」
8.
如果是十六年前,他一定不是我的对手。可是现在,我不过是个才入仙门的小清修。
不靠十四州,我根本就毫无胜算。
十四州欲战,在我手中嗡鸣不止,震得我手心发麻。
我却不战而走,越墙逃命。
韦呈果然中计,提剑紧随其后。
我微微一笑,边战边退。将他引到城外五里的那片空地上。
他看了下四周无人,冲我阴狠一笑:「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我神态自若,不以为然。
他抬掌凝气直朝我灵台而来,我侧身躲过。用十四州的剑鞘挡住他的攻击。
「没想到县令大人倒有一身好本领。只是不知师从何处呢?」
在听了这话之后,他掌下的杀意激增,「死人是不需要知道这么多的!」
我一面闪身躲避,一面与他言语周旋,「让我来猜一猜。」
我再次格挡开他的另一杀招,试探问:「空山派?」
他一记回旋踢。我一招双飞燕,轻巧躲过。
然后回身一掌劈向他的后心,「清玄门?」
趁着他失神的瞬间,一组连环掌攻向他的前胸、后腰、右臂。他失了先机,只能边挡边退。
我得逞轻笑:「看来我猜对了。」
「你找死!」韦呈咬牙切齿,暗暗发狠。
得到了答案,我得意一笑,也不知道红玉那边怎么样了。
既然已经引开了他,又让他默认了自己清玄弟子的身份,恋战无益。
想着我就想脱身离开,然而他既然看出了我要逃,又怎会轻易放我走。
只听他怒吼一声,就突然修为暴涨。一道黑气从他的眉间溢出,在他周身缠绕蔓延。
他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扭动着脖子。浑身的关节咯吱咯吱作响。
接着呼啦一声,他竟然肋下生黑色的双翼,同时口中长出一对尖尖的牙齿。
原来那个蝠妖一直隐藏在韦呈的体内!怪不得一到了县衙就踪迹全无。
十四州感应到了这股强大的妖气,不等我的感召便直接脱鞘而出。径直向蝠妖刺去。
蝠妖伸出两指夹住躁动不止的十四州,咧开血盆大口阴森怪笑。
我惊恐不已,扭头就跑。
若不正面交锋,我凭着胆大心细和手中的十四州在偷袭的情况下占领上风,可如今,还是先走为妙!
我拼了命的朝前跑,慌不择路从一个上坡处跌了下去。
就是这一失足,蝠妖就已经出现在眼前,他张开利爪就准备朝我娇嫩的脖子来一下。
十四州此刻也飞将过来,暂时挡住了他的爪子。
我就趁此刻朝红玉师姐发出了求救信号。
千钧一发之际,我没等来红玉他们,等来了我的小师兄也是小师弟。
我们下山要寻找的八师兄,韩祇。
韩祇手中的骨扇被他耍得反转生花,与蝠妖打得难舍难分。
蝠妖见我叫了帮手,害怕寡不敌众不愿恋战。
韩祇扔出手中的骨扇去追蝠妖,自己却来到我的面前。起了个结界,把我罩起来。
他拿出浮生百事录,再我面前翻阅起来。
我拍打着结界试探性喊他:「八师兄?八师兄?」
八师兄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吵。」
不知他在浮生百事录里找到了什么,他开始照着录上的记录开始施法。
百事录成书太久,我一时之间竟然猜不到他在找些什么。
他端着百事录,掐诀念咒口中喃喃,似乎想从百事录中召唤出些什么。
我脑中一道灵光闪过!当初我锻造百事录就是为了绝地逢生,以待后有。
打算用百事录藏起自己一窍精魄,好找机会转世重生。
但此举终归是邪魔外道,不义之举。
当年,我被世外繁俗迷了眼,带着英雄赴死的觉悟,毅然决然放弃了这一求生之路。
难道当初这个贪生怕死的小念头被他发现了?
所以他才会带着浮生百事录下山,为得就是将我藏在百事录中的「精魄」揪出来?
见百事录唤不出啥,他又试了试召唤十四州。
有我这个正经主子在,十四州自然不肯听他的召唤。
我正踟蹰着要怎么开口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的时候。
远处传来了打斗声,我们交换了眼神意识到,可能是红玉他们赶来了。
八师兄收了结界,带着我朝着声音传来的反向赶去。
六师兄受了伤,二师姐脸上也挂了彩。还好一同赶来的还有,宁归晚和宋枝。
二师姐见我与八师兄也到了场,便将手中的逆鳞刺化作一柄利剑。
大喝一声:「布阵!」
苌弘宗七星剑阵,威震天下。
降伏小小蝠妖,可算是杀鸡动了牛刀了。
但是七星阵,要七个人。
事急从权,只好拿宋枝和宁归晚凑数了。
六个人,马马虎虎布好了七星剑阵。
剑阵一成,蝠妖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蝠妖!你把韦呈弄到哪里去了!」宋枝剑指蝠妖前心,质问出声。
那蝠妖桀然一笑道:「韦呈?我就是韦呈啊!夫人,你难道不认得我这张脸了吗?」
「你胡说!」宋枝的手都抖了。
「夫人,你救救我,看在我们夫妻十几载的份上。」
宋枝不可思议的看着那蝠妖的脸,「呕……」地一声弯腰干呕起来。
与一只蝙蝠精同床共枕十多年,确实够她哕上一哕。
那蝠妖见状想要起身去拍她的背,宁归晚上前一步将藤枴横在了他面前。
昔日情人所托非人,宁归晚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也罕见的蒙上了一层怜爱。
宁归晚看着宋枝难过的样子,冷冷地冲蝠妖开口:「我劝你赶快从韦呈的身体离开!不然,我就让你飞灰湮灭!」
那蝠妖眼见逃不掉,索性顺势躺在了地上,冷笑一声:「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我们早已经合二为一!如何离开?」
宁归晚也不废话,直接烧了一张符抹在他的藤枴上。
照着蝠妖啪啪砸了两枴,砸的蝠妖满地打滚,身上的皮肉被符灰烧得滋滋作响。
可就是无法将蝠妖从韦呈的体内抽出来。
宋枝在一旁也呕得差不多了,盛怒之下提剑走过来,一剑刺向了蝠妖的前心。
宋枝的这一剑只刺入了两寸,但蝠妖却看起来痛苦无比。
蝠妖俊美。
他此刻凄凄悲悲地看着宋枝,眼眶含泪口流鲜血,神情哀哀。
若不是已经知道他是个无恶不作的蝠妖,只看他这副神情,倒像是宋枝负了他一样。
宋枝也被他这副神情弄得手足无措,手中的剑再无法深入一寸。
那蝠妖口吐鲜血凄惨一笑:「枝枝,对不起,骗了你这么久……」
宋枝几乎快要崩溃,她跺着脚哭喊着:「我才不会相信!你不是韦郎!韦呈他是父亲为我选的夫婿!他怎么可能会是妖怪!」
蝠妖闻听此言,哈哈大笑,直到笑出了眼泪才停下来。
「若是没有我,韦呈他一介清玄门外门弟子,凭什么能娶到空山派掌门之女?」
在场的除了我与宁归晚,都愣了。
宋枝也愣了,姣好的面容哭得梨花带雨。
真相对她来说过于冲击,此刻西子捧心的柔弱貌,我见犹怜。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宋枝颤抖着问。
那蝠妖苦笑一声,像是回忆起了往事。
「当年,我只不过是空山脚下,一个小小的妖修。虽然我是妖,却也安分守己,一心修行,从未伤过人的性命。可世间正派却容不下我!空山派更是屡次派人追杀于我!」
「你们自诩名门,嘴里喊着海纳百川,却容不下异己。对我们妖修更是恨不得赶尽杀绝!我们一心向道,渴望成仙究竟有什么过错!」
众人皆沉默,不知如何作答。
只有宁归晚开了口:「那韦呈又有什么过错?你要附身于他,借着他的名义作恶?」
蝠妖听了宁归晚的话,嘴角泛起一丝嘲弄。
「你就当真以为,韦呈无辜吗?」
「若不是他心术不正,觊觎自己大师兄的未婚妻,我凭什么趁虚而入,占据他的身体?若不是他的陷害,你又怎么会从人人敬仰的清玄门大弟子,沦为人人喊打的半妖?」
原来韦呈当年的指认,并不是与我一样受人挑唆、因为误会,而是有意陷害!
「说起来,你我才是同类!同为正派不齿的妖孽。」蝠妖看着宁归晚如今的形容狼狈,自嘲的笑了笑。
眼里竟然还泛着,物伤其类的悲悯。
而宁归晚眼眸漆黑神情坚定,冷冷开口:「我和你不一样,我的手从未脏过!」
蝠妖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你们这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人总是那么冠冕堂皇。你的手若没脏过,为何当年要四处搜寻起死回生的转世秘法?又为何四处挖尸体,刨人心?你又怎么会被苌弘宗的执法长老打断了腿?最后只能沦为混迹妖市的妖丹贩子?」
蝠妖的一连串质问让宁归晚禁了声,众人皆看向他,令他脸上的不自在又加深了几分。
六师兄见状,直接将剑横在了蝠妖的脖子上:「临死之前,你还有遗言吗?」
蝠妖绝望闭目,准备赴死。
六师兄双指并拢拂过剑身,剑身灵光乍现,泛起森森寒气。
「不要!」宋枝扑身上前,挡在了蝠妖面前。
9.
「宋枝你让开!韦呈他勾结蝠妖,陷害同门,残害百姓,罪不容赦!」二师姐说着就上手,要把宋枝拉开。
宋枝眼浸泪珠,眉目伤情的看着韦呈。
「韦呈,你告诉他们,你没有害过人。」
韦呈爱怜地拭去宋枝眼角的泪,轻声细语道:「枝枝,好好活下去。」
宋枝只是不断捶打着他,哭诉着质问他:「你为什么要勾结蝠妖!为什么要害人!为了你,我变成一个凡人!我有家不能回!」
宋枝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用力揉搓着身上的衣物,仿佛身上脏极了。
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她崩溃大喊:「恶心!恶心!你让我跟一只蝠妖同床共枕了数十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枝枝……」韦呈伸出手想要去安慰宋枝,却被宋枝却惶恐地躲开了。
「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沉默良久的宁归晚突然开口,「你已是修炼成形的大妖,又已经决定隐匿人间,并不需要这种吸食人血的修炼方法。那么,是什么缘由让你不得不这么做呢?」
那蝠妖凄绝一笑:「那么当年,你又是为了什么,到处偷人尸体、挖人心脏呢?」
宁归晚抿紧了唇,如墨般的眸子里多了些躲闪。
我们还在回味韦呈的话,忽然间天地炸起一道惊雷!
宋枝的面庞在闪电的照映下,惨白不已。
不待众人反应,当另一道闪电落下的时候,蝠妖已经死在的宋枝的怀里,胸前还插着宋枝的簪剑。
她满手鲜血,仰面大哭。大风起,雨落下来,鲜血四处蔓延,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腥臭味。
宁归晚不忍地转过头去,「你不该杀他。」
宋枝的脸上不知是泪还雨,「难道他不该死吗?」
「他是该死,可不该死在你手里。」
宋枝失神地看着宁归晚,痴痴地笑。
「宁师兄,我能有今日,全拜这蝠妖所赐!杀了他,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可她失魂落魄的神情,却不像她说的样子。
宁归晚回头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事已至此,宋师妹……你好自为之。」
说完就转身往回走。
我收起剑也连忙跟了上去。
二师姐想喊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收拾残局,却被八师兄拦住了。
「宁师兄!」待脱离众人视线之后,我追上宁归晚,叫住了他。
宁归晚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宁师兄今后有何打算?」我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宁某孑然天地间,寄情山水随遇而安。」
宁归晚面无波澜、眼底却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宁师兄,荑珠有一疑问,不知可否请宁师兄为我解惑。」
「小师妹不必多礼,但说无妨。」
「我听闻,上古有一长生秘法。抽己一魄以法器秘宝温养之,慢慢便可养出三魂七魄,再寻一颗七窍人心,就算是魂飞魄散也可投胎转世,不入轮回便可再续前尘。不知可有其事?」
宁归晚身形一顿,愣愣地看着我,瞠目结舌。
「你……你怎么会知道此法?」
我桀骜一笑:「我说了,我与大师姐有缘。」
我将手中的十四州,从左手换到右手。
漫不经心道:「我听闻,当年大师姐便在研习此法。也不知她到底成功了没有?」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宁归晚语气中多了几分警惕。
「没什么,就是想起那蝠妖的话,好奇宁师兄偷尸刨心的往事。」
宁归晚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似乎是害怕我看见他眼中的躲闪。
「什么长生秘法,纯属子虚乌有。小师妹涉世未深,不要听信那妖孽的胡言乱语。」
「可我却觉得那蝠妖言之凿凿呢?」我剑指宁归晚,十四州横在宁归晚的脖子上。
「你要做什么?」宁归晚语气不善的质问。
我微微一笑:「也不做什么,只是想让宁师兄将那可以起死回生的长生秘法交出来而已。」
剑在脖间,宁归晚只好从怀中掏出一张帛书,递给我。
我接过帛书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听见八师兄在后面喊了一声师姐。
看样子是二师姐他们过来了,我只好收起帛书,择路逃离了这里。
我并没有逃到很远,反而一直就在唐水县一带晃荡。
就等着宁归晚来抓我。
我想要弄清上一世宁归晚挖尸刨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入夜,我提了两壶酒,爬上了一棵老槐树。
宁归晚果然寻了过来,他扬起藤枴敲了一下老槐树的树身。
我躺在老槐树上,听见动静笑岑岑地看着他。
「宁师兄是来找我讨酒喝的吗?」
宁归晚拧眉竖眼地看着我,「我来捉你回去。」
我摇了摇手中的帛书:「我还以为宁师兄是来管我要帛书的呢。」
宁归晚朝我伸出手:「帛书还我。」
我莞尔一笑:「还给你也可以,你要告诉我你当初用这秘法到底用来做什么?」
宁归晚转过身去,意意迟迟。
「不然我若懵懵懂懂研习了这帛书上的秘法,误入歧途,宁师兄,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好。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守口如瓶,不能把此事告诉任何人。」
我想了一下,痛快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你们苌弘宗的大师姐,是什么人吗?」
我摇了摇头。岂止知道,可太知道了。
「这和大师姐有什么关系呢?」
「要知道你们苌弘宗人人敬仰的大师姐,其实是个不入轮回之人。」
「自女娲补天以来,天地间每隔三百三十三年仍会有一场浩劫。而能化解这浩劫的人,唯有你的大师姐。」
「一剑寒霜十四州的傅青阳,江湖上人人称羡、风头无两的仙门新秀。其实是为祭天而生的。」
宁归晚勾起一丝苦笑,似在为我不平。
想起了往事,我心里与宁归晚同样唏嘘不已。
「可这与你修习长生秘法有什么关系?」
「我与你大师姐,年少相识,倾盖如故。」
年少相识,倾盖如故?
难不成不是年少结怨,至死方休?
宁归晚见我一脸不信的表情,马上又补充了一句。
「你若不信,如今你们苌弘宗里,还挂着我为你们大师姐作的画像。」
噢~原来我房间里的那张画像竟是宁归晚的亲笔。
我点点头,好吧,我信了。
「有点印象。所以呢?」
「那时我亦年少,青春懵懂,爱慕你家师姐却不自知。后来我接受了掌门师伯,为我定下的婚事,却被韦呈陷害,流落世间。你师姐神魂祭天,香消玉殒。」
等等!爱慕……谁?
「所以,你研习秘法、偷尸刨心,都是为了大师姐?」
宁归晚淡淡一笑,「也并非全然是为你大师姐,主要是我有愧于她。」
听了此话我有些疑惑,难道宁归晚当年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何解?」我很好奇。
「当年,浩劫在即。她曾问过我,杀一人以救世人,可为否?」
宁归晚背对着我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然后继续道。
「那时我告诉她,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可为也,况乎一人性命?」
往事纷至沓来,我忽然忆起那日也如今夜这般,月朗星稀清风扑面。
众仙门待命于不周山上,随时准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地浩劫。
山下,是颠扑不灭的茫茫火海。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应对。
却发现,宁归晚当日也在不周山。
我向他问出心中疑惑,他那时便如今日一般告诉我。
「摩顶放踵以利天下,可为也,况乎一人性命?」
字字铿锵、振聋发聩。
而我听闻以后万念俱灰。
又想到天地之间,唯有自己孑然无所凭赖,于是坦然赴死。
死前我便将浮生百事录,交给了宁归晚。
宁归晚遭众仙门背弃,百事录交给他,也能物尽其用。
忆起往事,宁归晚多了几分伤神。
他一手撑枴,一手扶着老槐树,继续说。
「我那时不知她存了死志,我的那番话竟成了推她去死的元凶……」
宁归晚说完再也崩不住,竟在我面前哭了起来。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能递过去一壶酒,安慰道:「大师姐高义,想必不会怪你……」
宁归晚接过酒壶,喝了一口。
继续道:「她赴死之前将浮生百事录交给了我,我在里面发现了这种转世长生的秘法。于是我瞒着所有人拼死在她祭天之时,将她的一魄抽出。放入了百事录中,交还苌弘宗。」
「温养数年之后,我便潜入苌弘宗抽出她的魂魄,并带走了她的遗体。将她的心脏取出,用从百事录中抄下的秘法送去转世。」
原来如此。
「所以你挖尸体、刨心脏,都是为了验证书中记载的秘法?」
宁归晚点点头,「不错。」
「我还有一个疑问。宁师兄如此作为,是因为心中对大师姐有愧,还是因为爱慕?」
宁归晚长叹一声:「爱慕在前,愧疚在后。」
「大师姐知道吗?」
宁归晚摇了摇头,「我尚且不能看透自己心意,她又如何得知?」
「那真可惜,也不知大师姐转世之后还会不会记得你。」
宁归晚拄着枴走了两步,「只要她此生平安顺遂,记不记得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默默打量着宁归晚,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原来这世间,竟也有人在意我的生死,在意我的安稳。
10.
「故事已经讲完了,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恐怕我是回不去了。」我将帛书还给宁归晚。
「为什么?」
「我夺帛书,弃同门。师门是不会放过我的,二师姐他们也不会原谅我的。」
宁归晚听闻此言,轻笑出声,「师门情谊未免被你看得太轻。」
我也笑了:「若我在师门中,像宁师兄和大师姐那样,天赋异禀少年得名,受众师兄弟们追捧,自然不用担心。可我如今只是苌弘宗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师妹。他们是不会为了我,赌上苌弘宗的名声的。」
宁归晚是那种被周围人寄予厚望,在众星捧月中的长大的。
即使跌落神坛,自小养成的骄矜也使他与周围人不同。
所以他从不会去想,人与人之间、强者与弱者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巨大鸿沟。
他不会知道,像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想要活得好要付出怎么样的努力与艰辛。
宁归晚沉吟片刻,才郑重其事的说:「我可以和他们说我不追究你抢帛书的事。」
「宁师兄不信,一试便知。」
于是我跟着宁归晚来到了二师姐他们下榻的客栈。
我们藏身在客栈外、正对着二师姐他们的房间的大树上。
只见二师姐怒气冲冲地拍桌子,「就说不该带她下山来!她心术不正才一下山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让我们苌弘宗在外人面前丢尽了脸。」
六师兄把手搭在二师姐的肩上,安抚着她。
「师姐先别动怒,当务之急是先抓到小师妹,带回山去等师父发落。」
「等找到她,我先一掌劈了她!省得带回去惹师父生气!」二师姐义愤填膺。
八师兄倒是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
我看了一眼宁归晚,宁归晚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我满不在乎,「天大地大,四海为家咯。」
宁归晚思索片刻:「你一个女孩子,孤身行走江湖,实在冒险。你若不介意,可以与我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我愕然一愣,最后还是点了头。
我们结伴北上,彼此都不是善谈之人,一路上交谈并不算太多。
这日行至一边陲小镇,却被人拦住。
为首的那人展开一张画纸看了一眼,然后说:「来人可是宁归晚?」
宁归晚谦逊有礼:「正是在下。」
那人一招手,数名大汉窜上来二话不说便将我们绑了起来。
绑上手蒙上头,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就被扔进了车厢。
长途跋涉了不知多久,我们便被拎上了山。
黑布口袋一掀,我们就来到了空山。
「空……空山派?」
本来以为可能是二师姐他们派来的人,没想到却是空山派。
空山派的人将我们关在一座水牢里。
这水牢专为修行之人打造,四周全是三尺厚的石墙。
水牢之上还下了禁制,所有术法在此统统无效。
水深至腰间,无法坐下休息。
用几天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跌进水里溺水而亡。
他们连审都不审就把我们丢到水牢里,这分明就是想要我们的命。
我贴墙靠着,生无可恋的问着宁归晚:「你怎么得罪空山派了啊?」
宁归晚眉头一皱,思索了一会。
「为什么不能是你得罪了空山派呢?」语气中没有责怪只是带着几分疑问。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我不过刚出山,何德何能得罪空山派啊。」
「这倒也是。」宁归晚点点头。
我们被关在水牢里整整两天,始终无人问津连送饭的人都没有。
这时我才有点慌了。
在这暗无天日四面是墙的水牢里,连人都见不到怎么逃出去?
我们的武器灵宝全都被他们搜刮了去,身上连个防身的匕首都没有,真是老牛困在枯井里,有力难出。
就这么在水里站了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又滴水未进,此刻已经脚似沉铅筋疲力尽。
宁归晚脚上又有残疾,想必此刻更是不大好受。
我苦中作乐,扯起一丝苦笑问他:「临死之前,还有遗言吗?」
不料刚一说完便膝盖一软,跌进了水里。
宁归晚眼疾手快,在我喝下第二口污水前将我拉出了水面。
他搀扶着我站稳,「体力不支,就不要说话了。」
「来,坐到我的肩上休息一下。」说着握着我的腰就腰将我举过头顶,坐到他的肩上。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你腿上有伤。」
宁归晚没有说话,只是双臂用力将我托至肩头,放在了右肩。
整个力量全靠一条右腿支撑。
他抱住我的双腿,半靠着墙壁稳稳地站在了水里。
「起码我还有一条好腿。」
这种姿势,重量全在右半身所以会更加吃力,就算他是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也支撑不了多久。
「宁归晚,你放我下来!这样下去你支撑不了多久的!」
「别动!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宁归晚只是低喝出声,「你先浅睡一会,等你恢复了些精力我就放你下来。」
我拗不过他,加上早已精疲力竭,不一会果然倚着墙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才猛然从梦醒来。
「我睡了多久?」
「没……没多久。你只睡了一小会儿。」
虽然宁归晚故作轻松,我却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疲惫。
我挣扎着从他肩上跳下,并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宁归晚。
他额头冒汗,嘴唇发白,我心下一阵愧疚。
「你怎么不叫醒我?」我轻声责备,忍不住心疼。
宁归晚故作轻快笑了一下:「你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能有多少分量?这么一会我都坚持不住的话,也不要叫宁归晚了。」
我压下心中的感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他:「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为了以防万一,我一路都给你二师姐他们留了信号。若是他们有心找你,一定会来空山派找人的。」
我绝望地叹了一口气:「恐怕他们是不会为了我,得罪空山派的。」
谁知我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了打斗声。
还没等我们听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个人影就被直接踹了进来。
二师姐的身影紧随其后,她手持逆鳞刺一下斩断了牢门上的玄铁重锁。
我二人如蒙大赦,「二师姐!」我惊喜地高唤出声。
二师姐瞪了我一眼,「出去再跟你算账!」
说着将我们拉出了地牢。
我们边战边退,到外面与师兄们会和。
人齐之后,立刻抽身逃离了空山派。
脱险之后,才有空档问二师姐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师姐转过身去,一声惆怅:「宋枝,死了。」
我与宁归晚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怎……怎么会这样?」
「宋姑娘知道了,韦呈杀人吸血是为了给自己续命,自觉罪孽深重,所以自杀了。宋掌门不肯接受真相,认为是我们害死了他的女儿女婿,所以才抓了你们,想要你们给他们陪葬。」
我们得知了真相,不免一阵唏嘘。
「世人多嗔痴,造下多少孽障。」宁归晚十分悲悯的感叹。
「不错,」二师姐附和道,「所以荑珠,你看到没有。长生归无间,凡者居人间。此次回山,你必须洗心革面静思己过,听到没有!」
我自觉地揪着自己的耳朵,唯唯认错:「知道了,二师姐。」
教训完我,又朝宁归晚施礼:「家师想请宁师兄到苌弘宗做客,顺便亲自为小师妹的事向宁师兄赔礼,还请宁师兄亲往。」
虽然二师姐满脸不乐意,白眼也快飞到了天上去。
却还是恭恭敬敬替师父传完了话。
宁归晚却之不恭,只好与我们同行。
很快我们便回到了苌弘宗,师父关起门来先见了八师兄与宁归晚。
却把我晾在自己的院子里一个多月,谁都不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直到一个月后,苌弘宗开始热闹起来。
各门各派齐聚苌弘宗,门中常能看到其他门派的弟子来来往往。
我这才知道苌弘宗最近可能是有什么大活动。
直到这日,苌弘宗上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师父站在苌弘宗的高台之上,朝我招手。
我茫然的走上台去,师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师父振臂一呼,众人肃静下来。
「苌弘宗承蒙诸位同盟的厚爱,伫立江湖数百年。开宗立派,不敢说造福世人、有千秋功德,却也真正做到了除魔卫道、济弱扶倾。今日请各位前来,是想请各位做个见证。我欲传衣钵与我的小弟子。还望各位今后,能够继续关照。老朽在此感激不尽。」
说完便向众人长揖一礼,然后将掌门玉印传给了我。
我慌乱不知所措,毕竟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没有想过要接下苌弘宗这个担子。
师父却和蔼地笑着点头,示意我接下。
众目之下,我只好接下掌门玉印。
然而就在玉印即将过手之时,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慢着!」
11.
空山派宋掌门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女无德,不能接任掌门!」
师父一见宋掌门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
指着他鼻子骂道:「宋掌门!你圈禁我门中弟子、动用私刑,我还没向你追究呢!如今你倒管起我苌弘宗的内务来了!」
宋掌门冷笑一声:「我此次拜访苌弘宗正是为了此事。」
宋掌门走到众人面前,「苌弘宗弟子,滥杀无辜,害我爱女,这笔账要如何清算?」
二师姐一个箭步冲出来,把我护在身后,「宋枝姑娘分明是自尽而亡!你休要血口喷人!」
「如果不是你们逼死我的贤婿!我的女儿又怎会自杀!」
宋掌门说完又转身看向我们师父,目眦尽裂怒发冲冠的指着我。
「傅宗主!你若将掌门之位传给这个害死我女儿的凶手,那便是要与我空山派为敌!」
台下各派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是啊,是啊。好好说清楚,可不要伤了和气。」
宋掌门拂袖轻喝:「据我所知,此女入门不过短短数年!还曾在半妖手中抢过什么长生秘法,如此行事作为、如此品性,如何担任一派掌门!」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我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宋掌门说得对!」我从师姐身后站了出来。
在二师姐惊愕的眼神下,继续道:「我入门迟、修为低,难服众,确实不适合接任掌门。但滥杀无辜的罪名我是万万担当不起!宋枝姑娘的死牵扯到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江湖旧案……」
我转过身直直地看着宋掌门,「宋掌门不会当真以为,当年的事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吧?」
宋掌门被我唬得一愣,顿时有些心虚。
「你……你胡说些什么?」
见他还在装傻,我淡淡一笑。
「不知宋掌门可还记得,当年清玄门颂德大师的大弟子,宁归晚?」
如果说,韦呈陷害宁归晚是为了宋枝,那么宋掌门有什么理由要迎合他呢?
放着清玄门大弟子这样的乘龙快婿不要,而去选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韦呈?
所以此中必有蹊跷。
而如今,亲历此事的人几乎都在现场,不怕查不出真相。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我无故提前宁归晚,宋掌门才真正有些慌神,相信我确实知道些其中内幕。
我款步轻笑:「宋掌门,我有心为你、为令嫒留些体面。相信宋掌门也不想我在此旧事重提惹得大家不快吧?」
宋掌门面露迟疑,不敢拼上空山派在武林中的名声与我来一场豪赌。
我趁热打铁,「送宋掌门下山!」
我刚一吩咐出声,八师兄就站了出来。
「宋掌门,请吧!」八师兄走到宋掌门面前伸手相让。
宋掌门冷哼一声,瞪了我一眼无可奈何只好拂袖下山去了。
事毕,各派皆乘兴而来,扫兴而归。
我接任掌门仪式不成,名分却已落实。
我支颐着下巴,在院中发呆。
宁归晚却走了进来,他在我对面坐下。
「宋枝的死……」
「我知道。」他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他。
「当年你与宋枝议亲,被韦呈妒忌陷害,于是亲事作废。而韦呈与空山派掌门私下达成协议,收服蝠妖用害人妖法为宋枝续命。若不是苦于没有证据,我必定当场就将他揭发还你当年公道了。」
「当年……旧事,你如何得知?」宁归晚眼中闪烁着我看不懂的情愫,似是期待又带着些许探寻与小心。
往事纷杂,思绪万千。
眼前风花雪月,耳畔鹤唳猿鸣。
而我只问:「师父见你说了什么?」
无关风月、不念旧情。
宁归晚薄唇轻启,声音颤抖:「傅掌门说,青阳她已转世重生。还说她是如今仙门百家之中这百年来最有机会飞升的女修,欲传掌门玉印……」
我叹了一口气。
时机不对,便全都不对。
师父与众人瞒着我、逼我继承掌门。便是看准了我不可能放下苌弘宗两世栽培,弃身江湖。
「我不欲飞升,苟活两世,只深觉这世间甚无意思。只是苌弘宗于我,有两世教养之恩,若没交到我手便罢……可既交到我手……我便不可能任由这百年门梁无人继承,我……」
我说不下去了,没人教过我如何平衡爱欲。
我生为天绝族,两世修行、寡情寡欲。
自出生起背负的就是天下大义,肩上担的便是千万人的性命。以至于将宁归晚的情谊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却根本不知如何安置。一开口便是道德仁义。
宁归晚站起来,长叹一声。
「我都懂。『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若看不透爱恨嗔痴,还谈什么修行呢?你不懂这些……也是好事。」
宁归晚苦笑着转身,一瘸一拐的朝院外走去。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胸中一阵钝痛。
几欲挽留,却开不了口。
只好抱着脑袋,惆怅地趴在石桌上。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八打趣完我,便从墙头上跳下来。
「大师姐,辞镜这座大山还要压着你多久?」
小八坐在刚刚宁归晚坐过的位置,双手支颐着下巴,带着些幼时的天真。
我苦笑:「你都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苌弘宗大师姐的身份要藏不住了。
同样的我作为大师姐的责任与负担也不推不掉了。
「师姐,你逃走吧,逃到没有束缚没有枷锁的地方去!」小八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我长叹一声:「枷锁不在外物,枷锁在我心中。」
耳畔清风习习,我睡意昏沉。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躺自己房间,已在漫天火光之中。
热浪扑面,窗棂木柱烧得噼啪作响。
外面人声鼎沸,吵嚷不止。
我揉了揉酸痛的眉头,爬起来提剑,踉跄着从火光中走了出去。
在院中遇到了前来救火的众人。
苌弘宗已四面全是火光,看来不止烧了我这一处。
「红玉、无争,你们去统计有几处起火。其他人安排外门弟子撤离。」
「大师姐,这些事情已经安排下去了,火势很快就能控制住。」我话音刚落,红玉就率先出声。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红玉言行中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我愣怔须臾,才不自在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嗫嚅着说:「好,好……」
多点起火,势头又猛,多半是有人蓄意纵火。
想到此处我又开口:「噢,要多留意附近可疑之人,尤其是空山派的人。」
「师姐既然无事,就带着宁师兄先行下山去吧,我们还要忙着救火,告退。」
红玉匆匆告退,想必胸有成竹。
从前一向都是我安排别人,如今倒被安排了个明白。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于是我只好嗫嚅着说:「也好,也好。」
我带着宁归晚下山,与他一前一后的走着。
山上众人汲汲碌碌,如万丈红尘吵嚷纠葛。
而我下山的路,却平坦无阻寂寂静静。
我头一回发觉,或许这庸碌人间根本已经用不到我。
于是下山的脚步愈发轻快了起来。
快到山脚处,红玉却突然手持逆鳞刺,现身在我下山的小路上。
林风裹挟着热浪带动她火红的衣袂,扬起她满头秀发。她手中的逆鳞刺闪着骇人的寒光。
我来不及反应,她便举起逆鳞刺朝着我的眉心就刺了下去。宁归晚想要上前阻止,却被红玉一把扬开。
逆鳞刺刺入我的眉间,一阵剧痛传来,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任由修为随着鲜血从我的眉间涌出。
「红玉……你!」
「大师姐,你离开太久,苌弘宗掌门的位置,实在已经不再适合你。不如我便用逆鳞刺散了你的修为,让你今后可以安心做一个普通人。苌弘宗的大师姐,有傅青阳一个就够了!」
我半躺在地上,说不出悲喜。
这时六师弟与八师弟也已经赶到,六师弟拽住红玉还举着逆鳞刺的手,大声呵斥。
「你疯了!那可是我们大师姐!」
红玉甩开他的手,「大师姐已经死了!她如今叫荑珠,是苌弘宗的小师妹!这副担子不该在她的肩上!」
八师弟把我搂在怀里,目光躲闪,「大师姐,你很累了,从今以后就好好休息吧。不要怪我。」
我看着八师弟一脸茫然。而他单手结印,不知是朝我脑袋下了个什么禁制。
六师弟还在与红玉争执,他看着红玉的决绝,闭目喟叹,敛起满目情绪问她:「那我们呢?」
红玉转身不答。
苌弘宗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掌门人必须断情绝爱清心寡欲,不得婚配。
如果我不做这个掌门,那么能做掌门的就只有红玉。
而红玉……
六师弟痛苦地抿紧了双唇,仰天长叹一口气,然后朝着我长揖一礼。转身离开了这里。
而我随着修为的消散,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渐渐也听不清他们的言语。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一声叹息。
这样……也好。
又是一年秋意浓,漫山红枫飘落。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我骑着一头黑色毛驴,行走在入山的古道幽径。
毛驴欢快地踏着满山枫叶,脖上挂着一只铜铃。一步一响,叮叮铃铃。
师父为我牵着毛驴一瘸一拐,听我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师父,听说抓住正在飘落的枫叶,人就可以一直幸福下去,是真的吗?」
师父牵着毛驴走在前面头也不回,老气横秋:「无稽之谈。」
这时正好有一片枫叶从我眼前飘过,我伸出手去捉,它却随着随着林间的微风从我的指尖轻轻划过、跌落。
我慌忙地伸长手臂,去与清风争夺。
在我捏到那片的枫叶的同时,那片枫叶也落在了师父的手中。
师父眼角带着宠溺的笑意,将那片枫叶送给了我,我轻快地的笑出了声。
我坐在小毛驴的背上,捏着那片象征幸福的枫叶,愉快地举起胳膊摇晃着。
「谢谢师父,师父对我最好了!」
山间回荡着,是我的笑和清脆玲声。
叮叮铃铃,叮叮铃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