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噔……伴随着连串的声音,红灯在各种水果上依次闪烁,速度越来越慢。
我两眼死死地追着红色轨迹,手心的汗擦在裤子上,抑制不住地狂吞口水。
这一把我压了三百在大 BOSS 上,大七、大星和西瓜各一百。
如果中了 BAR,直接翻五十倍。三百变一万五,前面输了的一千就都回来了。
当然,中大 BOSS 的几率不高,但就算中个西瓜,也有两千块入账。
1.
「爸,该走了。」周晓晨在我身后紧着催促。
「别急,最后一把。」我紧盯屏幕,咕哝着跟儿子说,「看好你妹妹,别让她乱跑。」
说完这句话,就出现了奇迹,红灯缓慢跳过小星、苹果和铃铛……
跳,跳,跳,再跳一步,再跳一步。我呼吸急促,心里大吼。
似乎听到了我的话,红灯跳过橙子、铃铛,小 BOSS,「叮」的一声停在标记着「BAR」的图标上。
下一秒所有图标都在疯狂闪灯,悦耳音乐声从破旧的水果机内部闷哑地传出。
我揉了揉眼睛,没错,确实中了。
一万五!这辈子我玩过太多次赌博机,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运气。
电子屏上的积分在不断上涨,我两手发抖,耳腔里充斥着尖锐的啸叫。
屁股下的蓝色塑料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就在我想起身叫商店老板时,距离我右侧大约三十米,店前的一处空地,忽然落下一道红色闪电。
眼睁睁地看着那诡异闪电击中了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小女孩。
雷声轰鸣,延迟奔至,屁股下的塑料椅子应和一般「哗啦」碎裂。
我扑通跌坐在地,两眼呆望着雷击处烟尘弥漫,空气中飘浮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小熙——」儿子在身边发出一声惨呼,我狂奔向那处烟尘尚未散去的地方。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那被击中的小女孩,是我女儿周晓熙。
2.
今天早上,我开车从前妻那儿接上儿子和女儿,计划趁着暑假到四百公里外的岚山旅游。
当然,主要目的不是去旅游,而是为了修复一下我和他们俩的关系。
离婚后,两个孩子都判给了前妻。
这两年为了还赌债,我疲于奔命,从未去看望过女儿和儿子。抚养费也都是直接从银行转账,偶尔打电话给前妻,也不敢和孩子搭话。
不是我冷血,主要是没脸去,我害怕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失望。
特别是我女儿,离婚时为了安慰她,许下好多诺言,结果一个都没实现。
好歹这两年赚了点钱,不但还了赌债,还攒下了一点。
腰包鼓起来,胆气也壮了些,想着倒不如安排一次短途旅行,开开心心地玩上两天。
磨破了嘴皮才征得前妻同意,于是才有了这趟出行。
从春城出来时还是晴天,没想到沿着春岚高速开了两个小时,开始下起了大雨。
雨势大到雨刷器刷不清玻璃的程度。
安全起见,我只好从最近的出口拐出去。
走了不到十公里,出现一个破旧的镇牌,名字叫春阳沟。
恰好到中午,车上没吃的,想着连避雨带午饭一起解决,啥都不耽误。
到镇子边上时,雨小起来,有要停的架势,我心里气得骂娘。
有心掉头返回主路,女儿却在后座喊饿。只好继续朝镇子开。
镇子不大,就一条街,两边挤着诸如农机修理、理发、五金杂货、超市之类的小商店。
整个面貌破败废旧,灰扑扑的蒙着一层土气。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车更是一辆也看不见。
街边店铺中倒是影影绰绰有人,都在门窗后避雨,像是怕被淋坏了一样。
「看,那里有个买烟花的,」女儿忽然大喊,继而狂拍座椅后背,「爸爸我要放烟花,你说过年带我放,说话不算数,哼!」
我扭头看,路右侧有一座孤零零的红砖院子,离主路有个几十米的距离,门口挂着售卖烟花爆竹的广告牌。
这不年不节的放什么烟花,我心想,嘴上可不能这么说。
「行啊,等吃过饭回来看看,给熙熙买一个大的,晚上到岚山放着玩。」
「太棒了,爸爸你最好了。」女儿欢呼雀跃。
看着她可爱的小脸,我心里像要融化一样。
车到镇中心,雨彻底停了,我找了个门前宽敞的饭馆停下。
没想到这块车还挺多,约莫有十几辆,轿车、SUV、皮卡……
似乎停了很久,落了一层灰,车窗破碎,轮胎凹瘪。
粗略看了两眼,嚯,竟然还有挂着「琼」字的牌照,真够远的!
「爸,你看那块云,好奇怪。」儿子忽然指着天空东南方的一块黑云说道。
我循着儿子手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那是一块约有篮球场那么大的形状不规则的云朵。
同周遭的云不同,它更低,颜色也更阴沉。
除此之外,我倒是没看出有什么奇怪的。
「云有什么奇怪的,还不都那样。」
我笑着摸了摸儿子剃得只剩一层发茬的后脑勺,心想这孩子长得真快,两年前离婚时,还是一个小孩模样,现在眉眼里已经有些大人的迹象。
「从进了镇子我就看它来着,」儿子眼睛盯着我,声音有些颤抖,「那里面有东西——」
「我知道里面有什么,」女儿忽然举手大喊,「有雨,雨就是从云里掉出来的,老师教过。」
「没错,熙熙宝贝真聪明。」我俯身想要把她抱起来。
未曾想,她伸着两只小胳膊挣脱我的怀抱。
「不要抱,熙熙不是小宝宝,自己能走。」女儿脆生生地拒绝。
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朝店门口走,我忍不住心里又感慨起来。
一转眼,都七岁了,而在我的记忆里,她还是那个去哪儿都要我抱着的小肉团子。
转头看儿子还在盯着天空,「别胡思乱想,那就是一块云。」我拍拍儿子的肩膀,
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我痴迷外星人,常常想象有飞碟从天空降下来带我离开,甚至赋予我奇异能力。
快走到门前,我放慢脚步,眼睛被旁边商店门口摆放的两台老式水果机吸引了注意力。
看颜色我就知道型号,上初中的时候,零花钱几乎都被这玩意吃了。
「爸爸,快来啊!」女儿见我停住,招手唤我。
紧走两步跟上,推门而入,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店内靠墙摆着四五张矩形桌子,墙壁灰泥剥落,斑斑驳驳。
收银台上方挂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不清不楚地播放着,发出一会清晰一会混杂电磁声的噪音。
里面桌靠墙坐着两个年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就着两个小菜在喝酒。
面对我的低着头,举起杯正在喝,背对我的身穿灰白色背心,灰白头发。
老板站在收银台里,是个瘦得如同竹竿一样的中年男人,木讷地望着我,两个眼珠子晦暗无光。
「有什么吃的么?老板。」我问,同时眼睛在墙上四处搜寻,以期能看到菜单之类的东西。
「面。」老板言简意赅,嘴唇几乎都没动。
「别的呢?」
「只有,面。」
「什么都没有?」我有些不可思议。
「对。」
「那来三碗面吧」
等面时,我拿出手机查看消息,奇怪,信号是满格,却怎么都连接不到网络。
「爸,那是我们刚刚走的那条路么?」儿子忽然说。
我扭头回看,电视里播放着新闻,说春岚高速发生重大车祸。
画面中一片狼藉,各种车辆堆挤在一起,车身变形,浓烟滚滚,不断有肢体残缺的人被从破损严重的车体内抬出来。
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如果没从高速下来,可能……
简直不敢往下想。
儿子看向我,小脸煞白,说:「如果咱们没——」
「不会的,」我打断他的话,「别胡思乱想,那条高速那么长,也不一定就是咱们走的那一段。」
话虽如此,后背的冷汗却一层层渗了出来。
这时候面上来了,老板将面碗从托盘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我从红色塑料盒里掏出三双方便筷子,掰开先递给女儿,还没等递给儿子,他自己掰好了。
女儿接过筷子从碗里挑起一根面条塞嘴里,嚼了嚼就皱眉吐出来。
「爸爸,不好吃。」
端起碗尝了一口,确实不好吃。面煮得时间太长,稀烂,不筋道,在嘴里如同一坨泥巴。
汤又太淡,只是略比白开水多那么一点咸味。
不过,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路边野店,味道能好就怪了。
「乖,多少吃一点,晚上到岚山,你想吃什么爸都带你去吃。」
「那我要吃披萨牛排,」女儿欢喜大喊,扭头问:「哥哥你想吃什么?」
「我也吃披萨。」儿子头都没抬,对着面碗说。
从早上出来,这小子就不怎么爱说话。
偶尔捕捉到他看向我的目光,等我追过去,又倏地转走。
十五岁,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很难沟通,问十句话能回两句就不错了。
周晓晨倒不至于那么极端,我问什么他答什么,偶尔也主动和我说两句。
却也仅限于此,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透露着一种「离我远点」的信息。
我仔细看他,很奇特的感觉,眉眼像我,却感觉陌生。
一些他小时候的画面在眼前浮现,那时候他一天见不到我都会哭得昏天黑地……
我摇头驱散脑中画面,心里默默唯有叹息。
每个当父母的可能都会面临这样的时期,看着亲密的孩子逐渐疏远自己,却什么也干不了。
「行,那就吃披萨。」我说。
三两口把碗里的面吃完,正觉得无聊,忽然想起隔壁商店门口的赌博机。
「你俩慢慢吃,我到外面等你们。」
说罢,我起身到收银台结了账。
出门右拐,到商店门前,喊老板出来上了三百块钱的分。
从旁边拉把椅子坐下,手里摸着机器上的塑料按钮,胸口忽然热起来。
3.
烟尘散去,女儿娇小的身体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
我四肢发软,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刚爬起一半又摔倒。
「小熙,小熙——」我厉声大喊。
我刚站起身,周围店铺里「嗖」地蹿出五六个人。
他们有男有女,四五十岁的样子,弓背勾头,无声地奔向躺在地上的周晓熙。
他们要干嘛?我心想。
下一秒,他们奔到女儿身边。
是来帮忙救助的吗?
不对,那些人一个个目光呆滞,表情狰狞,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心人。
当先一人俯身一把捞起小熙的身体,打横抱着,一转身,向路边一辆车狂奔而去。
「放下,放下,那是我妹妹,你们干什么?」
已经跑到近前的周晓晨大喊着去阻拦,却被猛地推倒在地。
「你们他妈的在干什么,把女儿还给我。」
我大骂大喊,然而等我奔过去,那几个人已经钻进面包车中。
巨大的轰鸣声中,面包车后轮飙出两股尘土,瞬间就冲到路上,沿着路向东边疾驰而去。
尘土溅了我满头满脸,我的手指差十几厘米就摸到面包车的车身。
然而就是这十几厘米,却如同天堑鸿沟。
眼看着面包车在我面前呼啸逃走。
刹住脚步,我急转身,朝我停车的方向跑。
几步跑到车前,解锁,开门,钻进车里,扭动钥匙,发动机发出剧烈咳嗽声。
我一颗心直往下坠,这么紧急的时刻,竟然打不着火。
我猛拍方向盘,大声咒骂。
好在连续几次拧钥匙,终于启动,倒车,猛踩油门,循着面包车逃窜的方向追过去。
路上已经不见面包车的影子,我一边开,一边打电话报警。
屏幕上显示电话拨出状态,却一直无法接通,我气得把手机扔在副驾上。
开了能有十多分钟,已经驶出镇子,两边都是荒野林地,雾气在灌木和野草上飘浮。
更倒霉的是前面出现了三岔路,左右两条道拐入不知终途的荒野,当中一条直直向前延伸。
这可怎么办?我脑子里嗡嗡响,将车停住。
推门下车,侧耳倾听,除了风声竟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那些人都是从两边店铺里跑出来的,本地人多少应该清楚一些。
思及至此,我重新上车,赶回饭馆。
儿子正站在路边,朝我这边张望。
我把车停在他身边,推门下去,他跑过来急切地问:「找到小熙了么?」
我叹气摇头,没和他多说,快步冲进饭馆。
老板不在前台,屋子里只有那两个老头还在喝酒。
「老板,老板……」我朝后厨方向大喊,没有回音,撩开门帘走进去。
黑洞洞的厨房没有光线,我努力分辨灶台案板之类的东西。
没人,但更奇怪的是,厨房是冷的,没有半点曾经燃火煮面的迹象。
一股寒意从心底渗出,他妈的,这是个圈套,显然有人做局要拐我女儿。
估计他们早就瞄准了我们,就算没有那道奇怪的闪电,女儿说不定也会被抢走。
我转身走出厨房,心里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眼神扫到里侧靠墙喝酒的那桌食客。
妈的,这两个老混蛋估计也是托。
我气呼呼地想,朝他们走过去,打算问问关于饭馆老板的事儿。
「麻烦问一下,您知道老板去哪儿了吗?」我站在那两人身后一米远的位置问。
等了几秒钟,两人没有任何回应,各自低着头举杯啜饮。
邪火猛蹿,「喂,问你话呢?」我伸手去扒拉背对着的老头。
手刚扒住他的肩膀,他整个人霍然向后摔倒。
猝不及防,脑袋哐当磕在后面的空桌的桌沿。
伴随着「咔嚓」声响,那颗灰发苍苍的脑袋自脖颈上裂开,掉落,「咚」地砸在水泥地上。
接着,骨碌碌朝门口滚去。
4.
「啊——」
门口处发出一声惊呼。
我扭头去看,是周晓晨,正惊恐地望着朝他滚去的老人脑袋。
没空理他,我俯身查看跌倒的老人。
按常理,人体不会这么脆弱,别说五六十,就算一百岁,也不可能摔一下头就断了。
除非不是人。
果然,脖颈处的断茬没有筋骨皮肉,而是白色泥土。
我松口气,站起身仔细看对面那老者,他依然维持着举杯喝酒的姿势。
伸手触摸脸颊,冰凉,坚硬,也是一具泥胎土偶。
只是眉目画得栩栩如生,两颗玻璃珠子充当眼球,不走近细看,几乎无法看出真伪。
「是假的,泥人。」周晓晨也发现了古怪,在身后大喊。
我转身,望着儿子悚然夹杂困惑的脸,摇头:「这里不对劲儿。」
走出饭馆,拐进商店,里面如我所猜,空无一人。
我之前付的钱,都在玻璃柜台的木头盒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成一沓。
钱都没拿!太奇怪了。
我伸手从盒子里把钱拿回来,心里却想,外面水果机中的那些钱看来是无望兑换了。
「不报警吗?」周晓晨站在商店门口问。
「报了,」我转身折返,「不知道什么原因,电话打不通。」
「那就找过去啊!」周晓晨像看傻子一样看我。
5.
我俩驱车在镇子里转,路两侧的民居寂然无声。
更加诡异的是连成片的居民区,竟然连犬吠声都没有。
路上没车也没人,如同死域。
宽敞的水泥路,两边生满红色和粉色的蓼类植物,颜色诡异地艳俗。
开着窗,风迎面吹来,雨后,空气中却没有清新感,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凝滞。
「会是拐卖小孩的吗?」周晓晨坐在副驾驶上问我。
我摇头:「不知道,不像,哪有这么嚣张的,明目张胆抢孩子,简直目无法纪。」
继续开了三百米,看到路边立着指引牌——春阳沟镇派出所,前方左拐五百米。
派出所在路边的院子里,三层独栋小楼,灰色外墙。
院门敞开,一侧的门柱上钉着竖写的机关牌子。
院里有两辆警车靠墙停着,覆满尘土。
我把车开进院子,没管里面的停车位,直接停在楼门口。
推门下车,径直冲向入口。
两扇玻璃门,门前堆满腐烂带着泥水痕迹的树叶。
看着那堆烂树叶,我心里涌出不好感觉。
正常机关单位,很注重门面,别说门口堆满树叶,连烟头纸屑都不会存在。
推门而入,里面是一个两三米长的咨询台,放着蓝色立牌。
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开放的办公区桌面堆满文件,茶杯里的水蒸发殆尽,剩了一层黑乎乎的茶叶。
沿着右侧楼梯上到二楼,一扇门一扇门推开,设施完好,绿植枯萎。
「有人吗?」我扯着嗓子大喊,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却无人应答。
找了一圈,一无所获,我转身下楼,看到儿子正站在一面贴着警员名称的公告栏前。
一整面墙上分成一块块的方格,从上到下,所长、基层民警都有名字和照片对应。
墙下面有一张长条桌,摆着一份份蓝色文件夹。
此刻,他正逐一翻看里面的文件。
「你在看什么?」我问。
「爸,这里都是三年前发的文件,最近三年的一份也没有。」儿子将一摞文件夹扔在长桌上。
我走到桌前翻看,果然,最近的时间是三年前的七月份。
这意味着这里已经被废弃了三年。
什么情况下连派出所这样的政府机关都会废弃呢?简直难以想象。
电话不通,又找不到警察,这让我他妈的去哪儿找女儿啊?
我两腿僵硬地走到院子中,地面像是不平一样,走得摇摇晃晃。
眼前出现重影,怕跌倒,我不敢再走,只好停住,抱着头蹲下。
片刻后眩晕感消散,我抬眼,见周晓晨站在我面前。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去找小熙。」
我绝望摇头:「不知道。」
「什么叫你不知道?」周晓晨陡然暴怒,朝我大吼,「你怎么敢说不知道,她是你女儿,她才八岁,现在她被那些不知道什么人抓走了,你现在说你不知道怎么办?你是她爸爸啊!都怪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在那儿玩,小熙怎么会被抢走。妈说你这辈子狗改不了吃屎,她说得没错,你就是个烂赌鬼,早晚有一天你会因为烂赌把你身边的人都害死。」
我愕然地看着儿子面目狰狞地朝我吼。
他这是跟谁说话,我是他老子,这个王八蛋,没大没小……
心底的怒气被点燃,化为熊熊怒火。我噌地站起身,挥手就想给他一嘴巴。
他见我举手,躲都没躲,只是闭上眼睛。
我看他紧闭的双眼,两行泪从眼角渗了出来。
心底怒火颓然散,巴掌狠狠抡出去。
最后,却打在我自己脸上。
6.
儿子说得没错,确实怪我。我他妈就是个狗改不了吃屎的烂赌鬼。
挥手抽自己嘴巴,连着抽了五六个,我还想继续打,却被儿子拉住手。
「爸,我错了,我不该骂你。」他哭喊着说。
脸颊火烧火燎地疼,嘴角溢血。
我朝地上吐口血痰,把儿子拉进怀里,用力抱着他。
「儿子,你骂得对,谢谢你骂醒我,你老子我脑子笨,咱俩一起想想怎么把你妹妹找回来。」
「好。」周晓晨使劲点头,两眼通红。
回到车上,我打算朝之前追过去的方向找找看。
儿子两眼盯着前面的路,紧咬牙,瘦脸上的肉绷出一条条的痕迹。
这时我看到他手腕上的黑色运动手表,脑子里灵光一闪,女儿手腕上似乎也有一块儿童手表。
「晨晨,你妹妹的儿童手表能定位吗?」
「能,」周晓晨两眼一亮,又瞬间暗淡,摇头,「不行,你的手机没有绑定,只有妈妈的手机才行。」顿住,沉默,又道,「就算能行,刚刚的雷击,说不定妹妹的手表已经被毁。」
「妈的!」我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沮丧地猛拍方向盘。
「我想到一个办法……」周晓晨忽然说。
「什么办法?」我扭头看他,他眉眼间都是纠结和犹豫。
「你先说信不信我。」他欲言又止。
「信。」
「无论我说什么都信?」
「嗯,不信你信谁,你是我儿子啊。」我伸手撸他脑袋。
「好,那我说了。」他停了一下,脸转向窗外,「跟着那块云,可能会找到妹妹。」
嘎吱——我一脚刹车把车停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周晓晨,差一点就把「你脑子有病吧」吐出来。
他可能从我的脸上读出震惊和怀疑,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你说你信我的——」
是啊,我说信你,可没想到你会这么离谱啊!我心想。
「哪块云啊?」我问。
「就那块。」他指着头顶偏东一点的一块黑云。
我豁然想起,刚到镇里时,他就说过天上有一块奇怪的云。
7.
「小熙被雷击,我猜就是那块云搞的鬼。你当时没注意,我那会儿正好望向它,红色的闪电从云层里钻出来,带着树枝那样的枝杈,蛇一样击下……周围楼房有很多天线,还有一栋三层楼正在维修,楼顶上竖着一根高高的金属管子,周围属它最高。按理说,金属会吸引雷电,可它偏偏击中了小妹,你不觉得奇怪吗?」周晓晨说完两眼盯着我问。
车停在路边,我俩站在车旁仰着头望天,看云。
听儿子说完,我脑子有些发木,震惊之余,不由得感叹,这孩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只是他说得有些太过荒诞,实在是没法让我相信。
「就凭这些?」
「不止,」儿子眼望天空,「那块云和别的云不一样,别的云正常流动,它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我一直盯着它看来着,还不知道它移动的规律,但当时小熙被雷击,它正好就在我们头上,很低,像是要压下来。」
似乎是看出我心中的犹疑,儿子忽然问:「爸,你赌博的时候会有百分之百的胜率吗?」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怎么可能?不怕你笑话,有时候赌上头,明知道赢不了都会往上押。」
「既然这样,那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儿子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心里骂了句脏话,这小子,原来是在拿话点我。
不过倒也没错,眼下就是在赌博,赌一个可能性。
「另外,你不觉得小熙被抢走这件事儿有些奇怪吗?」儿子又问。
他的话提醒了我。
如果真是拐孩子的,为什么早不抢晚不抢,偏偏在我女儿被雷击中后抢?
说句不吉利的,万一周晓熙在雷击下惨遭不幸,他们抢一具尸体有什么用?
所以关键点不在于周晓熙,而在于被雷击。
问题又来了,雷击和周晓熙,这两件事儿完全风马牛不相及,无论怎么想也没法连在一起。
或许不是没法连在一起,而是没办法按照常理联系。
我心里咯噔一下,浮现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只有被雷击中的周晓熙才是他们的目标。
雷击是标记,就像涂了颜色的猎物。
闪电从那块云里出来,击中小熙。
我猛地一拍车顶,儿子说得没错,那块云确实和小熙的被抓走有关。
8.
云在天上,看起来面积不大,对应地面,却可能覆盖很大区域。
周晓晨给我指方向,我专注驾车。
从镇子东边的路出去,出镇子不远,上了一条支路。
本以为会远离镇子,未曾想绕着绕着又绕回镇子旁。
我把车停在路的尽头,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开阔空地,什么庄稼都没种,被荒草挤满。
外圈围着高两米的蓝色铁丝网,透过铁丝网能看到中央有一片住宅区,周围林木环绕。
铁丝护栏上钉着牌子,蓝底白字写着「春阳溪度假山庄」。
「就是这里。」周晓晨喊。
我开门出去,举头上望,果然,那块云端端正正地就在头顶。
从正下面往上看,越发觉得那云怪异。
烟灰色,似乎还带着点蓝,表面的云雾似乎在滚动,很低,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
盯着看了一会儿,我发现更加古怪的地方。
它似乎在呼吸,遵循某种节奏缩胀,我心底默数。
每二百个数,它缩胀一次。
我心头狂跳,大骂脏话,儿子说得没错,云里有东西。
我后背的汗毛一瞬间竖起来,胸口寒意弥漫。
「爸,你也发现了吧?」儿子还仰着头痴迷地看着。
「别看了别看了,」我抓着他的脑袋按下去,「万一被发现,就完蛋了。」
我俩钻回车里,把车倒了几十米,停在灌木丛后。
让周晓晨在车里等,我随后独自从外圈绕着度假山庄走了一遍。
庄园面积相当大,里面甚至还有一个小湖,岸边停靠着两艘小船,湖面碧波荡漾。
建筑都是欧式尖顶,灰瓦白墙,像童话故事中的房子。
大约一刻钟,我们来到正门附近。
大门紧锁,里面似乎有人看守,我藏在一棵树后朝里面张望。
门后是停车场,歪歪斜斜地停着几辆车,有轿车有皮卡。
掳走小熙的那辆面包车正停在墨绿色皮卡旁边。
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
9.
回到车上,我和儿子大致说了一下情况。
其实心里已经有了打算,正面硬闯显然是下策,只能偷偷潜入。
好在庄园面积大,防守不是那么严密,如果有时间,完全可以等待夜里,钻进护栏,披着夜色接近中央大屋,但我没时间,女儿在他们手上生死不知,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是小熙生命中的最后时间。
现在是下午四点,天光大亮,中央大屋周围都是空地,没遮没挡。就算是借着草丛匍匐,也很容易被发现。最稳妥的方式是从湖中泅渡过去,直接就能抵达靠近建筑的一处深入湖心的木头廊桥。
「你会游泳吗?」儿子问。
「不会,」我摇头,「不过,看起来水应该不深,我沿着湖边芦苇丛过去。」
「我呢?要干什么。」
「先别急,一会儿告诉你。」我发动汽车,掉转车头驶回镇子。
十分钟后,我把车停在一家五金店前,砸开门,进去找了两把能剪断钢丝的巨大剪刀。
又顺手拿了几条锁链和两把钢锯、一把扳手、一根大号螺丝刀、一把挂锁。
眼下虽然用不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用到,反正也不用花钱。
五金店对面是一个猪肉档,我把那堆工具递给周晓晨,穿过街道跑进肉店,从案板上拿了一把三十厘米长的拆骨刀。回到车旁,连同钢丝、钳锁链什么的一股脑扔进后备厢。
随后我们再次回到之前停车的地方。
我下车,从后备厢拿出钢丝钳,在儿子帮助下在钢丝护栏上剪开一个高六十厘米、宽六十厘米的洞。
剪完后,我告诉周晓晨:「你就在这里等我,我找到你妹妹后,会从这里出来,然后,我们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周晓晨点头。
我拍拍他肩膀,转身朝湖边的护栏走过去。
「爸。」儿子忽然喊我。
我扭头看他。
「你,要小心。」他说。
我朝他挥挥手,勉强扯出微笑,示意他不用担心,其实自己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10.
剪开护栏后,我把钢丝钳扔进旁边的草丛,掰开铁丝网,从缺口钻进。
前行几步,溜下一道坡,就到了小湖边。
水出乎意料地凉,很快就没到我腰部。
脚下都是软泥,一踩,无数气泡就从身周的水中咕嘟嘟浮现,「啪啪」破裂。
接着一股腐烂夹在污泥的臭味四处弥漫。
我屏住呼吸,选了生满一丛丛芦苇的左岸,伏低身子,浸入湖面,只把头露在外面。
借着芦苇遮挡,朝水边的建筑缓慢前行。
几次脚滑,跌入水中,呛水,咳嗽难忍,我只好把头沉入水中,在水底咳出来。
好在除此外,有惊无险,一直到木桥边也没人发现。
上岸,拧干衣服中的水,将鞋里的污泥倒掉,随后靠墙逐个搜查附近的房间。
这片建筑差不多有上百间屋子,除了中央的一幢大屋之外,其余都是平房。
大多数房间都是旅馆的装修风格,只是都已废弃,地面和床上一层厚厚的落叶和尘土。
连续察看了十几间,一无所获,心里逐渐焦躁。
就在这时我听见脚步声,赶紧藏在一扇门后,背靠门坐在地下。
片刻,脚步声吧嗒吧嗒地走过去,听声音大约有十几个人。
我吓得大气不敢喘,等脚步声稍稍远离,将门拉开一条缝,向外偷窥。
那些人沿着门前的廊道前行,留给我的是高高低低的背影。
他们排成两队,穿着黑色的袍子,最前面一个黑袍人牵着一个小女孩。
只一眼,我就认出那是我女儿周晓熙。
我强忍着没喊出声,心在胸腔里咚咚跳。
好消息是看起来她一点事儿没有。
难以相信,她之前刚被闪电击中过。
坏消息是我该怎么从那么多人手里把她救出来?
我急得薅头发,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等等,我脑子里灵光闪现。
如果我也搞一身黑袍套上,估计能混进去,之后再找机会把小熙带出来。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下定决心,见外面无人,我溜出去,借着廊柱遮掩,蹿进中央大屋。
连找了几间屋都没找到闲置的黑袍。
我正在一间屋子里乱翻,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11.
我心头狂跳,四处寻找能藏身的地方。
这屋子除了墙壁只有两张床,连柜子都没有。
更无奈的是,床底下塞满了各种箱子,钻都钻不进去。
没办法,我只好抄起一个蓝色玻璃烟灰缸,奔向门边。
心里祈祷那人只是路过。
天不遂人愿,下一刻,脚步声停在门前,把手扭动,紧接着门就被推开。
趁那人推门,我赶紧矮身缩进门后。
刚蹲下,那人就走进来。我看到他的脚,穿着脏兮兮的褐色休闲皮鞋。
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是个和我差不多身高的男人。
身穿黑袍,走路直挺挺的,像是刚学会走路一般。
黑袍有了!我脑门青筋凸起,悄悄站起,从身后缓缓接近。
他站在屋子里,似乎在考虑着什么,抬起右脚又放回去,动动胳膊又动动手。
像是刚刚获得这具身体,还在熟悉各个部件的功能。
眼见机不可失,我两手抡起烟灰缸,狠狠砸向他后脑。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一声不吭地向前扑倒。
肥硕的身体「扑通」砸在地上,溅起一层尘土。
我怕他醒过来,跳起来从后面骑在他身上,抡起烟灰缸照后脑勺猛砸。
砰砰砰……连着四五下,停下,喘息,仔细感知,身下男人声息全无。
松口气,我从他身上滚下,跌坐在一旁喘息。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缓了七八秒,我擦掉脸上冷汗,起身将袍子从他身上扒下来。
这时候我看到他的脸,面孔黧黑,粗眉大眼,是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人。
脑袋后面整个被我砸得瘪进去,我没敢多看,迅速站起将袍子穿在身上。
我俩身高差不多,黑袍穿上尺寸刚好。
袍子已经被那人腌入味,臭汗掺杂臊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膻,熏得我差点吐出来。
强忍着呕吐欲望,将兜帽罩在头顶,推门出去。
将门轻轻关闭,我微微抬头观察四周。
愕然发现,好几个身穿黑袍的人正沿着走廊朝一个方向前行。
我低着头混进前行的人流中。
前面人听见我的脚步声,回头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眼球通红,说:「黑云在上。」
我一时没理解什么意思,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了一句:「黑云在上。」
那人像是收到满意答复,点点头,转身,径直朝前走。
看来这四个字是密令之类的东西。
很快走到廊道尽头,出现一个圆形大厅,
之前应该是庄园酒店的接待大厅,此时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白色墙壁上涂满了不知所谓的符号,有的像蝌蚪、有的像叉子,有的像锋利的钩子。
大堂中央立起一个五边形木质高台,似乎是祭坛之类的设施。
搭建高台的木板被燃料染成红色,也写满符号。
从底层向上一共三层,最下面一层有两米高,第二层一米半左右,最顶上一层一米不到。
那高台正对着圆形穹顶。
原本那应该是玻璃罩,此时已被拆掉,形成一个圆形漏洞,露出外面的天空。
我抬头看了一眼,被震慑住,两腿忍不住发抖。
那块黑云正好位于穹顶之外,正不断地产生奇怪的反应,收缩鼓胀的频率比之前变快一倍。
隐隐能听到云中雷鸣阵阵,不知道是酝酿着暴风雨还是什么其他古怪的东西。
12.
「黑云在上,吉时将至……」一个黑袍人站在祭坛前大声宣告。
下面三五成群的黑袍人按照某种队形在围绕着祭坛排列。
我左右观察,见他们站位似乎并没有固定序列,便混入第二行队列的最后一位。
刚站好,这时,一个黑袍老妇,领着周晓熙顺着楼梯逐阶而上,很快上到顶层。
我看不到女儿的脸,但她安静乖顺得不正常。
到顶层后,女儿被抱起,横躺在一个黑色的矩形石台上。
头顶黑云中电闪雷鸣,旋转着生成一个巨型旋涡。
我不敢多看,赶紧低头躲避。
一秒后,周围荡起细语声。
我偷偷环顾四周。
前后左右的黑袍人开始哼唱起一首奇怪旋律的歌谣,身体随之摇摆,听不清内容,
我想听清他们在唱什么,努力分辨,结果没几秒就心烦意乱,胸闷欲呕。
脑海中异象纷呈,眼前不断闪现血红色的星光,光团中隐有巨大的黑影朝我呢喃着什么。
吓得我赶紧转移注意力,不去倾听。
歌谣声渐渐变大,如同浪潮一样翻滚着上涌。
穹顶之上的黑云也随着发出嘶吼,旋涡中黑云盘旋,不时有红色霞光从云层缝隙间显露。
我转头四顾,只见那些人不知何时仰起头来,目光呆滞地盯着那黑云。
口中吟诵声还在持续,频率升高,嗡嗡声连成一片,如同上万只黄蜂同时震动羽翅。
有些人口吐白沫,有些人两耳流血,有些人五官狰狞,还有些人皮肤下筋肉翻滚,像是有什么虫子在其中穿行。
即便如此,他们却毫无反应,似乎整个精神意识都被头上的黑云摄去。
机会来了!我心里对自己说,一咬牙,朝中央祭坛发足狂奔。
三个呼吸后,我跑到祭坛下,没敢走正面阶梯,而是从后面翻上去。
第一层费了点功夫,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去,第二层只有一米半,两手一撑就跃了上去。
第三层近在眼前,但越是往上,我就越是感觉到头顶缺漏穹顶外那块黑云带来的恐怖压力。
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云中注视着我。
后脖颈寒毛直竖,身体中似乎有个警铃不断敲响,命令我赶紧逃离。
更不可思议的是,身周温度骤降,大夏天,二层的木台上竟然凝着冰碴,
我冻得打哆嗦,口中吐出的气在面前形成一团挥之不散的白雾。
此时此刻,给我的感觉不是在爬高三四米的木台,而是在攀登海拔几千米的高峰。
用力把冻僵的手在裤子上搓热,我翻身上到顶端的木台。
三层只有一张圆桌大小,一方长一米半、宽约五十厘米的黑色石台放在中间。
我女儿就躺在上面,两眼紧闭,睫毛上覆着一层寒霜。
额头正中不知道是被颜料画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有一个诡异的血色符号。
像一只翱翔的苍鹰,我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细看之下似是活的,粗如牙签的线条,竟然在皮肤之上摇摆扭动。
13.
「小熙,小熙……」顾不得什么符号了,我蹲在黑石台边一边拍她脸蛋一边低声轻唤。
喊了两三声,她却没半点反应,我心直往下坠,颤抖着伸手去试她呼吸。
鼻端有温热气流细弱喷出,胸脯微微起伏,如同陷入熟睡。
来不及叫醒她,我伸手把她捞起,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头顶黑云咔嚓一声一道闪电径直从漏洞劈下,击在我左侧一米远的木台上。
火星迸射,焦煳,冒出浓烟,「呼啦」燃起一道细小的火焰。
我吓得差点坐倒在地,眼角抽搐,那道雷电真若是劈在我身上,恐怕会瞬间把我变成焦炭。
雷电劈下的同时,那些摇摆吟唱的黑袍人如同从梦境中惊醒。
宛如接到什么指令一般,齐刷刷地将脸转向我。
昏暗室内,他们眼珠子赤红,如同鬼怪。
紧接着,他们动了,朝我围拢。
惨了!我心里大叫,抱着女儿从高台上一层一层跃下。
到最下面一层,我先把女儿放在木台上,跳下去后再接下她。
整个过程,她两眼紧闭,人事不省。
好在那些人因为不明原因肢体僵硬,行动缓慢,似乎刚从沉睡中属性的木乃伊。
趁着他们没围拢,我从缺口逃出,顺着走廊,奔至室外。
四野飞沙走石,狂风吹面,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云在头顶天空翻滚,像是烧沸的水,隐有红色闪电在云雾中脉动,如同邪恶的血脉。
天光像是一瞬间就暗下来,远近景物都如同罩了一层灰纱。
分辨了一下方向,我抱着女儿朝之前剪开的那处护栏狂奔。
偶尔回头,黑袍人已从建筑中蜂拥而出,朝我追来。
那些东西似乎逐渐恢复了身体的支配,奔跑变得迅捷。
有的人甚至四肢伏地,在齐膝的蒿草中如同野兽一样爬行,蹿高伏低,速度极快。
这他妈还是正常人?
快点快点,我边跑边给自己打气,然而力气不断流逝,速度不可避免地下降。
另外一点,我错估了那些玩意的速度。
他们不断接近,距离慢慢缩小。
这么下去,等不到我跑到护栏边就会被他们截住。
怎么办?怎么办?周海胜,你他妈快想办法啊,我在心底大声咒骂自己。
这时,我看到左侧一百米外的一根护栏立柱上系着一块白色塑料袋。
急得心神慌乱,我几乎忘了自己潜进来时为了多给自己留几条后路,曾用钢丝钳在几处护栏上剪开过多个缺口。
唯一的问题是,那里距离停车的地方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管不了那么多了,犹豫只会败北。
我掉转方向,朝缠着塑料袋的护栏处跑去。
肺部火烧火燎,眼前金星迸射,终于跑到近前,转身以后背挤开断掉的铁丝网。
胳膊护住女儿的头脸,以免被铁丝断茬划伤。
钻出护栏后,沿着护栏边的野径,继续朝停车的方向狂奔。
我以为那些人会一个个从缺口处钻出,多少会阻碍他们一下,结果我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一幕。
他们直接撞到护栏上,撞得铁丝网哗啦啦直响,停住后,蜘蛛一样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瞬间涌上来十几个人,护栏被压的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最后竟然咔嚓一声整面向外倒塌。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心里狂骂,这是什么他妈的质量啊,建造的人真该拉出去枪毙。
护栏无法阻挡追兵,他们无声地朝我奔袭。
眼看着就要追上,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汽车刺耳的鸣笛声。
接着是一阵金属撞击肉体的碰撞。
我扭头去看,只见那些人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凶猛撞飞。
等等,那车怎么那么像我的那辆。
14.
车子「咯吱」停下,我拉开车门抱着女儿钻进去,心里骂自己废物,竟然记错了方向。
儿子回头看了我一眼,手脚配合,行云流水,挂挡踩油门。
发动机呼啸,车身猛地向前蹿去,后面追近的怪物们瞬间被拉远。
我看得目瞪口呆,直咽唾沫。
儿子从后视镜看我,神情尴尬里透着骄傲:「别告诉我妈成吗?」
「你应该还没到学驾照的年龄吧?」
「是没到,不过,没驾照只代表我没资格开车,不代表不会开车,」周晓晨顿住,问:「小妹没事儿吧?」
我看着儿子娴熟地换挡转弯,神经已经麻木到不想多问。
「不知道,看着好好的,就是昏迷不醒。」
怀里的女儿双眼紧闭,眼皮颤动,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似乎陷入恐怖噩梦中。
「怎么走?」儿子大声问。
「沿着来时的路往出开,这镇子太邪性了,咱们得赶紧离开。」
「好,坐稳了。」周晓晨说罢,猛踩油门。
发动机发出如同要爆炸一样的轰鸣,下一刻我感觉有一股力量猛地把身体狠狠往后座上按。
十分钟后,我们开回正路。
路况变好后,周晓晨开得更快了。窗外风声呼啸,噪声如同鸣鼓。
我一直观察女儿的状况,忽然听到一阵刺啦刺啦的电子声。
我抬头去看,车载收音机被启动,长条形的蓝色屏幕不断闪烁。
「你开的?」我问儿子。
他从后视镜朝我摇头,满脸疑惑:「不是,它自己打开的。」
正在我俩相对疑惑的时候,一直发出电磁噪音的收音机里忽然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似乎有人在里面嘟囔着什么。
我侧耳细听,那声音恶作剧一样陡然变大。
「停下……否则……会死……」
不同人的声音剪切到一切,形成一句诡异的警告。
「女孩……躯壳……还给我……不……吃掉……你们……」
「停下……否则……会死……」
「还给我……吃掉……你们……」
儿子伸手在按钮上,但无论怎么拧,都无法关闭。
那声音吵得我头痛,胸口邪火乱窜。
我把女儿放在身旁,两手扒着前排座椅,伸脚猛踹中控台的收音机。
「闭嘴,闭嘴,操你妈的给老子闭嘴……」
砰砰砰,边骂边踹……收音机很快被我踹得变形,面板碎裂,整个瘪进去。
终于,一直刺啦声后,那声音消失了。
我喘着粗气收回腿,心里略微松口气。
这口气还未等喘息完,放在前排座椅中间置物箱里的手机陡然响起。
我吓一跳,打开置物箱把手机拿出来。
屏幕上来电显示的是前妻的名字。
我喜出望外,有信号了?
接通,还未等我出声。
前妻在那边大声吼我:「姓周的,你他妈把孩子给我弄哪儿去了?一天也不接电话……」
「你先别骂人,」我打断她的咒骂,「赵蕈,你快帮我报警,快报警!」
「为什么要报警,你们怎么了?孩子没事儿吧?」前妻语气担忧地问。
「没事儿,暂时没事儿,你跟警察说,就说在春岚高速 142 出口的春阳沟镇,有人——」我顿了一下,心想那些东西究竟还算不算是人,「有人要伤害我们,让他们快点来救——」
我话还没说完,电话那边的声音忽然变了。
前妻的声音陡然拉长,接着发出惊悚至极的笑声:「谁都别想跑,桀桀……吃掉……都要吃掉……」最后的尾音陡然变成一声极为刺耳的音波。
我明显感受到耳朵剧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啊——」我惨叫一声,下意识就把手机从半开的窗子扔出去。
几秒后,我感受到右侧耳朵里流出热乎乎的东西,伸手摸了一下,一手的血。
我的心直往下坠,有可能耳膜受损。
这时,儿子扭头望向我,嘴巴张合。
转过头,我将左耳对着他,听到他问:「是妈妈吗?你耳朵怎么了?」
我摇头,从后视镜里看到我脸色惨白:「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这时车子穿过镇子,驶上我们从告诉下来时走过的路。
我心里略松,右耳刺痛感减弱,听力也渐渐恢复。
大约过了半分钟,我忽然听见儿子在前面惊恐地喊:「他们,追来了。」
15.
我扭头朝后看,果然,十几道灯光以极快的速度接近。
有轿车,也有左右乱窜的摩托。
「前面也有,怎么办?」儿子大喊。
一辆卡车,将整个车道占满,正轰隆隆地朝我们驶来,车灯像是太阳一样发出炫目白光。
车道两侧一侧是向上的缓坡,另一侧则是陡崖。
我还未等做出决定,儿子一脚刹车,接着猛转方向盘。
车轮摩擦沥青路面,发出刺耳声响,整个车身在路面上调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顾不上周晓晨,因为女儿忽然在我怀里扭动。
我低头看她,她也在看我。
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漆黑的颜色充满整个眼球。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炸开。
不太妙啊,我心里狂骂脏话, 如果有选择,我会将她远远丢开,但我不能,她是我女儿。
「小熙,你……你感觉怎么样?」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她黑色眼球颤动,木然的脸上骤然暴怒,四肢猛力挣扎,嘴里发出野兽的啸叫。
那一瞬间我在她幼小的身体中感受到一股很强的力量,强大到完全超越她八岁的身体。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束缚不住,她像软体动物一样在我怀里扭动,用脚蹬、用指甲抓,甚至用牙咬。
口中原本整齐的白牙诡异地变成尖锯条一样尖锐的黑齿,扭动脖颈,不断地想要咬我手腕。
牙齿交击发出咔哒咔哒的锐响。
我两手一上一下,分别控制住她的双手和双脚,还得防备她的牙齿攻击。
力气虽然很大,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得腾出手来以备更多意外事件。
我眼睛在车里四下搜寻,扭头看到她粉红色的小马宝莉书包跌在前后排座椅之间。
忽然想起早上出发时,她非要把一个跳绳塞进书包,坚毅地说已经坚持了十天,不能放弃。
我用脚钩着书包带,扯到身前,两腿夹住她的脚,空出一只手来从书包里翻出蓝色跳绳。
好在绳子够长,我可以先绑住她的手,再捆住双脚。
她徒劳地挣扎,狰狞地盯着我,忽然停止,接着一抹诡异微笑浮上,生满黑色利齿的嘴霍然张开。
一股黑水像是从高压水枪里冲出来一样直喷在我脸上。
猝不及防地,我被滋了一脸。
恶臭炽热,像是一盆臭鱼烂虾搅碎后加水,在热锅里煮了半个小时。
我大声惨叫,整个人向后弹射,重重撞在右侧车门。
眼和嘴里都进了污水,两眼火烧火燎一般疼,嘴里腥臭酸苦,说不上是什么味道。
我一边「呸呸」吐出脏物,一边两手乱摸,终于在前排座椅后背口袋里找到一瓶矿泉水。
拧开,对着眼睛狂浇。
听到女儿在一旁发出不属于她声音的怪笑。
我心里狂骂脏话,整个身体却不可遏制地被寒意浸透。
女儿周晓熙此时的身体,已被一个邪恶的魔鬼占据。
整整一瓶矿泉水浇下去,眼睛终于能睁开。
掀起衬衫下摆擦掉残余污物,心里庆幸那股污水没有什么腐蚀性。
女儿,不,那个怪物,还在盯着我笑,嘴角流出恶心的黑色涎水。
怒火在胸口翻滚,我忍不住扑上前,狠命摇动她的肩膀,大吼:「把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小妹怎么了?」周晓晨在前面惊问。
「开你的车,别管我。」我回以大喊。
车窗外两辆摩托正左右夹击,车上骑手挥舞棍棒咚咚咚地敲砸车身。
右侧车窗哗啦碎裂,玻璃四溅,狂风从破口猛烈灌入。
周晓晨将车开得如同蛇游,在路上左右摇摆。
但那俩摩托依然死死黏着我们。
「坐稳了。」周晓晨忽然暴怒般大喊,猛地朝左侧摆动,车头轰隆撞在一辆摩托身上。
那摩托失去控制,眨眼工夫就消失在路基下面的茂密树林中。
周晓晨随后又故技重施,将右侧的摩托车挤下路面,坠入深沟。
我看得眼角抽搐,心想这孩子的车技究竟是和谁学的啊!
甩掉摩托车之后,车速直线上升,迈速表的指针已经贴近红线。
紧追不舍的车迅速被拉远,转过一个弯后,彻底消失不见。
女儿,或者说她体内的怪物似乎挣扎得累了,重陷入沉睡。
我和儿子都得以片刻的喘息。
时间不过下午四点半,天色黑得如同午夜。
整个天空都被浓重黑云掩盖,如同被扣了一口黑铁大锅。
「小妹怎么会那样?」周晓晨低声问。
「她不是你小妹,」我望着女儿睡着的小脸,心痛如绞,「看着像,但其实不是,里面是一个邪魔。」
问完后,儿子没再说什么,车里被凝重的气氛包围。
又过了五六分钟,儿子又问:「还有别的路吗?」
我想起追那辆面包车时,镇子东边也有一条路,或许是个选择。
「沿着路朝镇东走,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所有路都封死。」
周晓晨从后视镜里朝我点头,车速再次提升。
转过几个弯后,眼前出现一片光亮。
春阳沟镇进入视野,古怪的是一排灯火通明的繁华景象。
不但两侧路灯点亮,街道两旁的店铺里也灯光盛放,甚至还有一两家牌匾上闪烁着霓虹灯。
通过窗子,能看到店里面影影绰绰的人形,但我知道,不是人,都是泥偶。
周晓晨下意识地放慢车速,望着外边声音空洞地问:「爸,这里真的是现实存在的地方吗?」
无法回答,因为我也不知道。
如果这镇子在现实存在,也太过诡异,但若说不在现实里,那我们又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难道说,我们——
脑子里刚转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恐怖念头,整个身体骤然前倾。
车子猛烈停住,周晓晨扭头看我,稚气未脱的面孔上溢满绝望:「前面路被堵死了。」
我扒着座椅后背朝前看,之间路中横停着一辆货车,头尾几乎顶到左、右两边的商铺。
仅留有人可侧身通行的缝隙。
16.
弃车而逃是不可能的,那些东西行动敏捷,想要抓住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易如反掌。
就在我们在车中犹豫的时候,儿子发出惊恐大叫:「他们来了!」
我透过车窗朝外看,数不清多少人从四周围上来,黑暗中的两眼如同炭火一样赤红。
「掉头,掉头!」我猛拍座椅。
儿子猛转方向盘,车身震颤着贴着横停的货车转过身,前保险与货车刮蹭,发出刺耳的金属声。
就这么短暂的耽搁,有几个腿脚敏捷的人已经冲到车前。
「爸,怎么办?」儿子扭脸看我,神情纠结。
「别管,撞开他们,记住他们不是人,是怪物。」我盯着儿子的眼睛告诉他。
他点头,踩下油门,车头发出几声碰撞,车轮颠簸了两下,顺利挤出那些怪物的包围。
随后我们在镇子里绕圈,每一条看起来能通向外面的路最后发现都被堵死。
不是翻倒的货车,就是横在路中的巨大树木……
只要停下来,不超过五分钟,那些红眼怪人就会围过来。
起初我想不通,后来看到女儿额头的印记才豁然开朗。
那是个标记,只要我带着女儿,祂就能找到我们。
「爸,再这么下去,油不够了。」儿子眉宇间都是绝望。
此时车停在路边偏僻处,为了省油,车子熄火,我和儿子站在车边透气。
手表上的时间显示下午五点一刻,头顶黑云如同暴风雨海面上的巨大旋涡。
一丝风都没有,空气像是被凝成结结实实的固体,沉重且压抑。
「爸,你说云里的东西,它为什么盯上了小妹?」儿子两眼望天,语声里充满困惑。
「不知道。」我摇头。
透过车窗,后排座椅上安静躺着陷入沉睡的女儿,心想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它夺走小熙。
放心,熙熙宝贝,爸爸一定把你好好地带出去,你不是还想吃披萨放烟花嘛——
等等,放烟花!脑子里倏忽间滑过去一个念头。
我猛然想起进镇子时候路边有一间红砖院子,门口铁门上挂着售卖烟花爆竹的牌子。
抬头,黑云翻涌滚动,对着我们,像是在无声地吼叫。
能成么?万一里面的东西不怕呢?
要不要赌一把?
我想到儿子之前问过我的那句话——赌博有百分之百赢的时候吗?
17.
砰——车子撞开锁着的铁门冲进院子,直接停在写着「禁止烟火」的仓库前。
我和周晓晨迅速下车,将车门锁死,车窗留了一条缝。
仓库门锁着,我让儿子去写着办公室的屋子里找钥匙,自己则转身去查看大门是否能重新关闭。
检查一番,心里庆幸,好在只是撞断了铁栓。
我将两扇门努力地合拢,用锁链缠绕两根扭曲的门栏,再挂上一把锁。
往两侧看,砖砌围墙两米多高,上端还有一道高三十厘米的尖针铁丝护栏。
应该能阻拦住那些东西,我松口气。
坏消息立刻光临,儿子沮丧地跑回来,告诉我他没找到钥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摸摸他的头,走向仓库门前查看,没有钥匙,就只能暴力破拆。
仓库的门锁也是铁栓和挂锁的组合,只是挂锁相当粗壮,锁梁约有小手指粗细。
我跑到后备厢翻出两把钢锯,心里庆幸当时有先见之明。
周晓晨帮我扶着锁身,我贴着锁梁下端开锯。
锯齿啃咬锁梁,咯吱咯吱,让人牙酸的声音粗暴地灌入耳腔,细小的铁屑四下崩飞。
我怕铁屑溅入儿子眼睛,命他转过头别看。
锁梁眼看着锯开三分之一,锯条「咯嘣」断裂。
我没注意,还在发力,右手背被断开的锯条划出一道两厘米的口子。
血一下涌出来,剧痛钻心,我疼得牙齿打颤,汗一滴滴滚落。
叫儿子帮我把身上衬衫脱下,扯成几条,缠裹在右手上,却根本不管用,血很快就浸透衬衫。
顾不得伤口,换上另一把钢锯,继续锯锉。
周晓晨看着我的手背,扶着锁身的手不住发抖。
「别抖,」我吼他,「你再哆嗦,这根也得断。」
他听了我的话,努力压抑心中情绪,将两手保持稳定。
继续锯了两三分钟,剩下的部分不到一半,车里生出动静。
估计是女儿醒了,砰砰地撞车门,车身摇晃,发出嘎吱声。
天上黑云极速旋转,闪电在云层中穿梭,轰隆声沉闷传出。
那些怪物怕是快到了!我心里一急,咯嘣,最后一根锯条也断了。
锁梁还剩不到三分之一,若断若续地嘲笑着我
操!我扔掉锯把,跑到后备厢翻出大号扳手,转回来对着缺口处猛砸。
当当当,七八下之后,终于将其砸断。
锁身崩飞,掉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金属撞击声。
拉开铁栓,周晓晨先进去,里面黑得如同将头浸入一桶浓墨。
空气沉闷,干燥,有一股独特的硫黄味道。
我心里略松,干燥意味着保存良好。
儿子在墙边摸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在干嘛呢?」我问。
「找灯。」儿子回答。
「傻孩子,这种仓库怎么会有灯。」
我话音刚落,「咔哒」一声,四壁有光亮起。
很奇怪的一种灯,镶嵌在墙壁里,有厚厚的塑料外壳,光线不是特别亮,但足以照亮周围。
应该是这种仓库专用的照明设备,密封防爆,确保安全。
只在那灯上徘徊了一瞬,我的注意力就被摞得老高的货物所吸引。
一道四五米宽的过道,两边都是装成箱的烟花,花花绿绿,颜色鲜艳喜庆。
从外包装上看类型纷杂,有鞭炮、有线花,还有双响炮,以及更多的大型礼花。
破坏力显然是礼花为优,我正要搬一箱往出走。
「爸,这是什么?」周晓晨打开一个纸箱问我。
我走过去伸头看了一眼,是一枚枚排球大小的礼花弹。
「这个好,」我心头狂喜,放下手里的纸箱,「快找找有没有燃放筒,这可比礼花威力大多了。」
「是这个吗?」周晓晨掀开旁边的一片蓝色防火布,露出下面十几个立着放的燃放筒。
尺寸正好是刚刚那箱礼花弹的型号,外表呈黄褐色,一米多高,玻璃钢材质。
上手试了试,一个能有十多公斤,摸着冰凉。
我抱起两个燃放筒朝外走,心里解恨地想,无论是什么怪物,等着吧,这下够你喝一壶的了。
18.
十六只燃放筒在院子里摆成一圈。
距离间隔一米,每个筒旁配一箱二十四发的五号礼花弹。
这玩意升空高度一百五十米,爆炸范围五十米。
抬头看了一眼黑云高度,差不多也就一两百米,只要云里的东西不升高,完全能够得着。
我还想着搬几箱那种可以连续燃放的出来,还没转回身,咣当,第一个怪物就冲过来撞在铁门上。
我把打火机扔给周晓晨,别管我,你就负责点火。
儿子伸手接住,点头,说:「我再去搬两箱出来。」
「好。」我应了一声,跑到后备厢翻出那把拆骨刀,以破布条将刀柄死死缠在手上。
女儿狰狞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望着我,嘴角挂着疯狂且诡异的笑。
透过脏兮兮的车窗,我看到她的额头一片红肿,玻璃上留有撞击的痕迹。
我心疼得像是用锥子刺,心中恨意越发汹涌。
就这么会儿工夫,铁门前已经挤上来七八个人,其中竟然还有一个熟人,那个饭馆的老板。
他们在门前站成一排,十几只手穿过铁门栅栏不停抓挠,表情木然,只有两只眼睛赤红。
我到门前,看到右侧门柱上有一个开关,按下,大门上亮起一盏昏黄的灯。
真他妈太棒了,我低声咕哝,这个光线正适合杀人。
「他妈的,砍死你们啊。」我厉声大喊,走到近前,抡起刀斩向那些树杈一样的胳膊。
「咔嚓咔嚓」,刀起,手臂斩落,「噼里啪啦」落在铁门前的水泥地上。
他们失去双臂,却像没有痛觉,依然僵着一张死人脸,砰砰砰,徒劳地撞击铁门。
出乎我的意料,没有血滋出来,断落的手臂截面光滑。
我捡起一支看,根本不是什么肌肉骨骼,捏着湿润软糯,是一堆泥巴构成。
所以那些人并不是真人,而是泥偶?还是说被某种邪恶力量变成这样的?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感觉自己坠入一个恐怖梦境。
正看着,一条蚯蚓一样的蠕虫从断肢截面中「嗖」地钻出,直直朝我脸飞来。
我眼疾手快,一巴掌扇飞。
那虫子「啪叽」掉落在距我一米远的地面,翻了个身,继续向我爬。
我抬脚将其踩烂,黑色汁液爆出一摊,黏在鞋上。
厌恶地在将鞋底污物蹭掉,岂料那些砍掉落地的胳膊中又钻出几条蠕虫。
它们长约二十厘米,红褐色,蛇一样蜿蜒爬行,似乎被指引,每条都朝我这边爬。
我抬脚乱跺,噗滋噗滋,烂泥一样的血肉一块块地涂抹在身周的水泥地面。
随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升腾起来。
呕——臭气熏得我连声干呕。
这时候外面的怪人已经在门前层层叠叠挤了好几层。
前面几个失去手臂的不知因何被其他怪物踩在脚下,很快就成了一摊烂泥,黑色汁液从门缝漫入。
铁门发出嘎吱声,外面的人如同潮水一样一股股地涌动,连带着固定铁门的水泥墩子扑簌簌掉灰。
我看得眼角抽搐,这样下去,支撑不了多久铁门就会像庄园外的护栏一样被挤塌。
念头刚闪过,左侧围墙上掉下来一个东西,不像人,一团黑乎乎的毛中两只红眼闪烁。
19.
操,我心里狂骂脏话,那是一条狗。
它在地上滚了一下,翻身站起,四腿蹬地,「嗖」地朝我扑来。
猝不及防,我被它直接扑中,巨大力量涌来,我向后趔趄两步,脚一软,摔倒在地。
后背砰地砸在地上,我来不及喊痛,那狗疯了一样,四条腿死死扒住我的上半身。
狗嘴大开,锋利的牙齿交击,每一下都朝我咽喉咬,口中臭气喷在我脸上。
还好我手里有刀,横着挡在脖子前。
它拼命往下咬,一口叼住刀刃。我努力向上支撑,它则向下压。
下一秒,拆骨刀横着从狗嘴脸颊处切过,沿着嘴角一直向上,噗,狗头被劈成两半。
一瞬间,那条狗失去生机,烂口袋一样摊在我身上。
掀开的半拉脑袋掉落一边,一团蠕虫从剩下的半个脑壳肿「哗啦」涌出。
仿佛一瓢水一样淋在我身上,有些顺着我的衣领钻进衣服里。
它们扭动,湿滑软腻,带着一股恶臭。
我能感受到它们身上一圈圈的纹理,以及细小的刚毛,蠕动、蜿蜒。
操操操……我无法控制地狂叫着爬起来,大喊大跳,将身上的虫子抖落,踩烂。
我这边正处理身上的蠕虫,大门那边「哗啦」一声,本就被风雨侵蚀严重的砖石门柱断裂倾倒。
那些挤在门前的怪物在漫天尘土中浪潮一样沉默着涌进来。
周晓晨在他妈干什么啊?
我根本无暇回头去查看,挥动拆骨刀将冲在最前面一个瘦高男人脑袋砍掉。
断裂的腔子里泉水般涌出一股股蠕虫,男人尸体(姑且算是)僵立两秒,扑通向后倒去。
后面还有无数人头耸动,好在这时烟花终于燃放。
「咚」的一声响,我感受到地面震动。
一道火的轨迹直升天空,几秒后,在黑云缭绕的半空中「轰隆」炸开。
接着又是一道,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火光直冲天际。蓝的、绿的、红的、黄的,不同颜色,有的带尖锐哨音,有的声如闷雷,每次爆炸,产生的火光都照应出周围被黑云包裹住的黑红色血肉。短短的一瞥,就能看出那东西极为庞大、柔软、轻盈,表面布满海绵那样的空洞,不断有大股雾气自孔洞中逸出,表面生着一根一根的柱形凸起,尖端电流攒射。
我呼吸凝滞,浑身寒意弥漫,无论如何,那他妈绝对不是地球上该有的东西!
似乎被烟花炸痛,鲸歌一样悠长且凄厉的叫声从黑云中传出,响彻天际。
声音尖锐如针,我捂住双耳,却依然感觉耳膜刺痛。
大约持续半分钟,声音戛然而止,接着落下雨水,湿淋淋地滴在我额头。
我摸了一把,查看,殷红黏稠,那是怪物的血吗?
烟花还在炸响,血雨一蓬蓬淋下,夹杂着些血肉碎块和细小蠕虫。
云中那怪物开始收敛身躯,云雾翻滚着向内蜷缩。
与此同时,已经涌上来的怪人全都僵立在原地,两眼中红光消散,如同泥塑。
随即像失去悬线的傀儡一样跌倒。
它们整个摔砸在地上,干化、断裂、破碎,如同石像,眨眼间就变成一蓬碎石尘土
我下意识地抬头上望,黑云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天空瓦蓝,透露着一股纯净的澄澈。
尚未燃放完的烟花还在一枚枚地朝天口怒射。
太阳还未落山,挂在西边天际。
儿子朝我跑过来,脸跟花猫一样,黑一块白一块。
「黑云呢?」他问。
「消失了。」
「死了么?」
「不知道,可能逃走了。」
我走到车前,小心朝里打量,女儿靠着车门瘫倒。
将车门打开,我俯身检查女儿状况,脸色恢复正常,嘴巴里也是整齐的人类牙齿,那枚诡异印记也从额头消散了。
我差点喜极而泣,把女儿从车里抱出来。
她醒了,两眼失焦,像是在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看了一眼我,接着被头顶的声音吸引。
「爸爸,看,是烟花哎!」
20.
险之又险,在油量耗尽的前一刻我将车开进了高速服务区。
我下车加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性工作人员看着我的车一脸惊异,问:「出事故了?」
「没大事儿,小刮蹭,」我点头承认,「对了,你知道这附近有个镇子叫春阳沟么?」
「你问这个干嘛?」那人将油枪插入油箱,一脸诧异地反问。
「刚刚下大雨,路过来着,那镇子有些不对劲儿。」我小心翼翼地打探。
「你说你路过春阳沟?别开玩笑,」男人脸上浮现夸张表情,「春阳沟三年前因为山体滑坡整个掩埋了,人都没救出来几个。」
我愣住,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那是个废弃镇子。
他估计看我脸色不对,整个人也紧张起来:「你不是说真的吧?」
「当然不是,」我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
那人也像是松了口气,眉眼间浮上一些悲伤。
「我哥哥一家住在那儿,在镇中心,十字街,开了一家面馆,唉——」
我诧异地看他,五官确实同那面馆老板有些相似之处。
「那里变成鬼镇了,」他忽然阴森森地说,「这两年常有人连车带人失踪,怎么找都找不到,从上一个服务区到这里,中间只有春阳沟有出口,不过已经封闭了,但谁知道呢,也许那些失踪的车开进鬼镇里面去了。」说到这里他咧嘴大笑,「哈哈哈,鬼故事,封建迷信,大家都喜欢听,油费三百二,劳驾您屋里去缴费。」
加完油,我回到车上,儿子和女儿坐在后排。
「爸,你和那人说什么呢?」儿子问。
「没什么,闲聊。」我没敢把实情告诉他。
「出发,岚山,游乐园。」
「游乐园、游乐园……」女儿跟着大声欢呼。
重新上路,开出去五十多公里,忽然觉得脸上痒。
我伸手挠,对着后视镜查看,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扭动。
「爸,我好痒。」儿子在后面喊。
我从后视镜望向他,只见他脖子肌肤下好几根线状怪虫在蠕动。
怎么回事儿?是那血雨吗?我脑子发蒙。
「还能坚持吗?别担心,可能就是接触了脏东西。」
嘴里这样安慰着儿子,我自己却也越来越痒,心里慌得没底。
再从后视镜里观察一下儿子的状态,却发现女儿微微低着头,对我们两个的对话毫不关心。
「小熙,小熙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我扭头去看女儿,只见她两眼赤红,正抬起头望着我笑。
我大惊,方向盘在手里偏转。
「爸,小心。」儿子大喊。
为时已晚,车子已经失去控制,以极高的速度撞向隔壁车道的大货车。
– 完 –
□ 寒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