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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流星,茧

1

我永远也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吵闹的夜市摊上喝酒,看一个小女孩玩套圈游戏。

当她把那个最大的布娃娃奖品套中时,我在周围人的欢呼声中接到了妹妹打来的电话。

开始电话中寂静一片,只有电流微弱的刺耳声。

随后妹妹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

印象里我从不记得妹妹哭过,有些惊慌。

「……怎么了?」我走到一边小心地问。

哽咽声却戛然而止,电话中再次陷入死寂,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雪花不知何时已经从夜空飘落,我顿重的呼吸竟有一种溺死的挣扎感。

我听见妹妹用冰冷的语气说:

「哥,求你,回来把我埋掉吧。」

2

电话随之被挂断。

茫然失措中,我险些被脚下的东西绊倒。

套中布娃娃的小女孩注意到我,她犹豫着朝我走来。

但我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在她惊讶的神情中拿起外套狂奔进雪夜。

上车后,酒精令我头昏脑涨,紧握方向盘的手不住颤抖。

我几乎把油门踩到了底,一路鸣笛。

视野中两边的景象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光线,好在深夜街上车辆稀少。

我和妹妹住在城郊山里的别墅中,并非富二代,而是情况有些特殊。

当车子驶上山路后,我降下车窗,在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中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我焦急地一遍又一遍拨打妹妹的号码,可都是徒劳的。

只有雪片在前车灯中无声地划过。

山路不断盘旋而上,两旁巨大的松树宛如棵棵沉默的黑色巨人。

我只记得,当时车灯中闪过一道黑影。

剧烈却短暂的冲击让我觉得那不过是林间冲出来的一头鹿,或者其他什么动物。

我瞬间做出判断,放掉踩到一半的刹车,没有停下。

车后传来被我撞飞的闷沉的坠落声。

咚,咚……

不过不重要。都不重要。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马上赶到别墅。

别墅在半山腰发出微弱的光芒,披着亮亮的薄雪,似雍容贵妇,沉默吊诡。

到达后,我冲进大门,一直找到后院草坪才看见妹妹。

妹妹躺在远处,一动不动,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裙。

上面红白相间。

可我明明记得那件睡裙是纯白色。

等我走进才了然,那些是血,在丝绸细细的纹路间晕染散开的血。

妹妹悄无声息地躺在我面前,身侧的手机上显示着我的未接来电。

我用颤抖的手指靠近她的鼻翼下方,又摸了摸她脖子上的脉搏。

寂静的山岭中突然响起一声动物的哀啼。

妹妹脸上挂满泪痕,空洞的眼珠仿佛晶莹剔透的玉坠,她的身体已经和雪片一样冰冷了。

呆滞了许久之后,我试图将妹妹抱回屋内。

屋内大厅的壁炉里火苗噼啪作响,躺椅上放着厚厚的毛毯。

那里一定很温暖,我可笑地觉得也许能让妹妹僵硬的身体活过来。

可我的双手抖个不停,妹妹从我的臂弯里滑落。

我终于忍不住,嘶哑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妹妹的尸体下有一块黑色的石头。

那是一块很特别的石头,光泽异样,如黑耀石般夺目。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捡起它。

仿佛一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心脏在枯萎,时间之河在逆流,死去的正在复生……

等我再回过神。

妹妹躺在草地上,宛如冰晶中沉睡了千年的睡美人。

几分钟后,我拿来铁锨。

山林俱灭,唯有我的身影翻动。

雪落如白尘。

3

王晓完全被眼前网页上的信息吸引住。

她全神贯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我已经叫了你三次了。」

主编突然凑近的脸,令她差点心跳顿停。

「你在看什么?」

「没……」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手指,面前大片灰色照片和加粗字体组成的网页看上去像本廉价的花边杂志。

这是一个由「神秘爱好者」们建立的小众网站。

所谓「神秘爱好者」就是指喜欢「神秘事件」的人,经常在该网站上发表一些自己查到或看到的超自然现象,猎奇感十足。

网站名字叫「x」,不确定性因素。

主编指着 x 说,「你看这个还不如去刷微博,这个比微博还要假。」

王晓动了动脸部僵硬的肌肉,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

「这条,你去追一下吧,如果到时不让你进去,就给我打电话。」

主编扔下几张资料,王晓同时看到了微信群里的加急简讯,她的名字正被人标注。

片刻后王晓拿上证件离开工位,路过主编时她听到了略带疲倦的声音:「可能和连环凶杀案有关,记得多拍几张照片。」

她们得到的消息是,就在刚刚不久,有人在本市松山的别墅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是继去年震惊全市的,尚未被侦破连环凶杀案后又出现的一具尸体。

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凶手再次作案的可能。

她浑身打了一个哆嗦。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王晓的脑海里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出一幅诡异的画面。

或者说是一个梦境,尤其是听到和死亡有关的信息,这画面就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个背对她的女孩,躺在落满雪片的草地上,一动不动,鲜血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像藤蔓一样缓慢生长,开枝,散叶…

松山在市区边上,景色极好。

前两年市里发展旅游业的时候还大力宣传过,想在松山搞一些旅游项目。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了了之了。

王晓也跟风去爬过山,却不记得山间还有别墅。

她离开公司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大片的乌云海浪一样层叠移动着。

恐怕会有大雨,但她没带伞,也不打算回去拿一把。

时间宝贵,尤其是对媒体人,晚一秒独家内容可能就会被人抢去。

全世界都在为流量忙碌着。

车子很快驶上山路。

山路不断盘旋而上,巨大的黑色松树耸立两旁。

随着手机导航,王晓抬头望去,还真看见远处山腰立着一栋别墅。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一道闪电突然劈了下来,把别墅的轮廓映得惨白。

雨滴噼里啪啦地就砸到了前窗上。

路越开越窄,王晓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她总觉得,一路上山里有动物在叫,哀哀的。

到了别墅,王晓一眼就看见了醒目的黄色警戒线,几个同行被拦在那里。

她顶着雨跑过去,不出意外被拦下。

「不可以进。」面色严肃的警察告诉她。

「不可以进吗?」

「你觉得呢?」

王晓的双眼紧张地看着对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下头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捏了捏手指,走到一边拨通了主编的电话。

几分钟后,在同行嫉妒的眼神中,警察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刚才那位还给了她一件雨衣。

果然,仅靠我是什么也办不到的。她懊丧地钻进了警戒线。

别墅很大,非常大,超乎她的想象,简直就是一座欧式城堡。

尽管是古宅,但到处都残留着当年富丽堂皇的痕迹。

她转了半天,才走迷宫一样找到后院的草坪。法医已经在那里做初步尸检了。

当她看到死者时,心中一惊。

因为那已经根本不是什么尸体了,而用「骸骨」来形容才比较合适。

尸体身上的皮肉几乎腐烂殆尽,露出森森白骨,十分骇人。

不过,奇怪的是,像某种象征似的,这具骸骨唯独缺少了头颅的部分。

发现骸骨的人是别墅的雇工,他在草坪松土撒草种时,看见被翻上来的土里有一根白色的骨头,起初不知道是什么,就又往深处挖了挖,结果挖出一具尸体。

王晓看到那个雇工受惊不小,被警察问来问去都是在重复一段相同的话。

王晓趁机快速拍了两张照片发给主编,主编很快回复:搜集一下案情。

可是在现场,除了警察和那个雇工,王晓并没有看见其他的人在。

这栋别墅空旷的一点人气也没有,王晓只好仔细翻看主编给她的资料。

就在她看得入迷时,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驶进了别墅。

直到听见嘈杂的闹声她才抬起头。

一个男人被警察簇拥着,那些同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进来,大雨倾泻的古宅里响起幽灵似的鼎沸人声。

男人有一张五官分明却轮廓忧郁的脸。

在混乱的短短几秒间,她看到男人的目光扫过了草坪,眼神中激起一层波澜。

她跟随男人的目光看去,发现草坪上尸体旁的法医正在查看一块黑色的石头。

石头应该是从尸体上取下的,被镊子夹着,闪耀着异常夺目的光芒。

她觉得那块石头要把自己的灵魂吸进去了。

她下意识地拍了一张照片。

等回过神来,男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了。

黑色的雨线切割着她的视野,如同坠入幽邃的洞穴般寒冷。

她狼狈地朝外面走去,资料被遗落,泥水很快将上面的信息覆盖:

别墅的主人叫谢之秋,30 岁,一直独身,母亲资料空白,父亲叫谢安,可是十年前,谢安突然失踪了,更奇怪的是,谢之秋从出生到 15 岁这一阶段的信息也是空白的……

王晓回到家后立刻洗了一个热水澡,但还是打了两个喷嚏。她一边擦头发一边看主编发来的微信,想了很久才回复过去。

冰箱里已经没有什么食物了,她热了一些牛奶喝下,爬到床上,身体的每个关节动起来,都有一种迟钝的痛感。

她刷了一会网站 x,然后把那张在别墅拍到的黑色石头照片传了上去,她等了一会留言,没有人回复。

她又梦见了那个画面,鲜血从女孩的裙子上一直漫延到地面,慢慢地将所有的雪片染成红色,然后,女孩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这是这么多年来,这个诡异的梦境第一次发生了变化。

可女孩虽然站了起来,却依旧背对着她,她试着呼喊了一句: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大概过了三四秒,女孩开始转身。

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女孩的动作,那些鲜血开始在女孩身上流动、绽放,宛如一枝枝殷红的玫瑰,她看到了女孩侧脸的鼻尖和睫毛……

梦戛然而止。

4

我第一次见到妹妹是在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里。

那一年我 12 岁,已经从父亲那里学会怎么使用猎枪来击杀动物了。

有次打猎我击倒了一头「鹿」,可那头「鹿」并没有立刻死去。

爸爸把刀递给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杀了它。」

「鹿」倒在地上,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它在不断抽搐,发出低低的哀鸣。

它一定很痛苦。

就像我一样。

「孩子,杀了它。」

爸爸将我的手推到鹿的脖子上。仿佛灵魂出壳一样,我在半空看着自己缓缓将刀刃推进「鹿」的皮肤,温热的血瞬间喷溅到我的脸上和衣服上。

我看见我在尖叫。

妹妹蜷缩在小木屋幽暗的角落里,她身边堆满了「猎物」的尸体,爸爸让妹妹站起来,在一堆腐肉中,妹妹抬起头,我看见了一双淡月般美丽却空洞的眼睛。

当时,她 9 岁。

当时,爸爸告诉我们,每一座山都有一个山神。

因为无论你在山林中做过什么,最后都会归为寂静。

寂静,就是神的祭品。

我们住在山间的别墅里,15 岁之前,爸爸不许我下山。

而妹妹,不可以走出别墅。

我 15 岁可以下山后,爸爸把一些采购生活用品的任务交给我,我经常偷偷给妹妹带一些玩具,一些布娃娃或者饰品。

有次我带回来一只蝴蝶发卡。

妹妹爱不释手,别在发间照了很久的镜子。

但是被爸爸发现了,爸爸不允许妹妹接触外界的东西,他很生气,他的吼叫声响彻别墅。我躲进卧室的柜子里,捂住耳朵,一整夜瑟瑟发抖。

第二天我看见妹妹的身上全是瘀青,但她的脸上没有丝毫难过,她清澈的眼神总让我想起遥远的乌尤尼盐湖。

只要谢安不在,我就会带妹妹走出别墅。

她最喜欢去山顶,因为如果是夜晚,可以望见星空。

那次谢安一整晚没有回来,我们在山顶待到深夜凌晨。

我躺在低矮的石头上,感受凉凉的夜风。

如梦似醒间,妹妹开始疯狂摇晃我的手臂。

「哥,你看。」

她指向夜空。

我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就看见夜空中,无数流星拖着细细的尾巴曳过。

那些流光照在我们身上,山顶静谧的仿佛波光幽蓝的海底。

我几乎忘记了呼吸,与心跳。

直到一束强光落下,巨大的冲击将我和妹妹撞倒。

我们震惊地爬起来。远处,一棵树被劈成了碎片,出现了一个直径大约两米的深坑。

我们看见坑中,有一颗黑色的石头。

那是一块光泽十分独特的石头。

它是暗色的,却如耀日般夺目。

仅仅是看着它,就感觉被吸进了漆黑无垠的宇宙。

不知不觉,妹妹已经跳了进去,将石头拿出来。

石头的余热,不停灼伤着她手上的皮肤。

可妹妹不管不顾,神色痴迷地看着它……

第二天,谢安回到家,满身是血,拖着一只「猎物」。

他把刀递给妹妹,看到了妹妹受伤的手,却没有发怒。

又把刀递给我,疲惫地说:「去,把这只『鹿』拆开,扔进小屋里去。」

我拖走猎物的尸体,离开时看见谢安将妹妹推出了屋外。

我把「死鹿」和林间小屋里其他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堆在一起。

我看着它们,这些被我们猎杀的「鹿」。

它们,都只有两只脚。

5

闹钟响起。

王晓头痛欲裂,鼻腔中黏稠的液体令她恶心,针灼感深入脑髓,在全身每一根神经上攀爬。她摸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并下意识打开 x,有人在昨晚的照片下留言:「那个,是陨石吧。」

冲进地铁后,王晓感觉自己踩在了云端,她艰难地呼吸着本就逼仄的空气,密密麻麻的人群令她压抑不堪,主编催促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响起。

她戴上耳机,把头埋进手机屏幕里,看了好一会那条留言。

「陨石?你确定?」她回复。

对方也很快回复:「地球上没有这样的石头。」

对方的网站头像是一座大山,看上去是中国的某个山脉,不过奇怪的是,沉默巍峨的大山在 X 漆黑虚无的背影里似乎有了超越静物般的情感。

她没有来得及回复下一条消息地铁便到站了。

她拍的那几张照片非常成功,已经冲上了好几个实时热搜,主编似乎一宿没睡,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和亢奋的声音组成矛盾的两极。

主编决定把这个案子完全交给她。

别墅里的死者是谁?

死者的头颅去了哪里?

当年谢安的失踪与此有关吗?

最重要的是,和本市的连环杀人案有关吗?

……

去警局的路上,王晓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人在 3 岁之前的记忆几乎都是一片空白,却又总会在往后几十年中突然冒出一两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

不过和那个诡异梦境不同的是,这是她经历过的真实的画面。

那是她出生不久后,躺在摇篮里,眼前是模糊的,正看向她的母亲。

她觉得心脏就要跳出胸膛,因为这次的记忆比以往都要清晰,她似乎就要触碰到母亲的温暖的手心,脸上激起了酥麻麻的触感。

可是画面一闪,又变成了灰色报纸上的几行字,和一张照片。

母亲生下她后,就失踪了,至今杳无音信。

报纸上的那张照片,母亲穿着米色的裙子,笑容灿烂。

那是母亲拍过的唯一一张令她陌生无比,又无比熟悉的照片。

她颤抖着手拿出暗绿色的药管,从里面取出两粒白色药丸放进嘴里。

摇篮中的画面逐渐退去。

但在一瞬间,她好像感觉到摇篮中的自己旁边,还有另一只手臂的触感。

她的心脏猛然回缩了一下。

回忆已经飘散,只剩下怅然若失之感。

「晓晓?」

王晓回过神来,警局已经到了,她看见一枚熟悉的黄色警徽。

是刘叔。当年负责她母亲案子的警察,全名叫刘铮。

转眼,已经过去 23 年,刘叔也从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变成了即将要退休的老刑警。

两人唏嘘不已。

「当年你才 7 个月大,走路都还没学会,你妈就遇到了那样的事情……」

刘叔有些哽咽,王晓母亲的案子是刘叔刑警生涯的第一个案子。

谁都没有想到这第一个案子就成了悬案,至今没有侦破。

这些年来刘叔一直对她有愧。

当年失去母亲后,她被送进孤儿院,一直到成年离开孤儿院,刘叔资助她去读大学,才算长大成人。

她没有父亲,或者说母亲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

因为母亲是个风尘女。

为此,她心里有一层障碍,看不清,也摸不到,她只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成长,是以一种不正常的沉默,去面对正常的世界。

「你是来……追别墅尸体案子的?」刘叔问。

她点点头,当主编宣布这个事件由她追查的时候,她能想到可以帮自己的人,只有刘叔。

刘叔却皱起眉头:「这个案子,可能比你想的要复杂。

「那具骸骨的验尸结果证实了死者正是谢之秋失踪了十年的父亲,谢安。

「尸体在别墅,在谢之秋的卧室前被发现,谢之秋无疑有最大嫌疑。

「可,已经过去十年,尸体上可以找到的痕迹,几乎等于无。」

她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在纸上一一记下,等她写完,发现刘叔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刘叔的眼神有些反常。

似乎在做一番挣扎。

最后他叹了口气说:「晓晓,其实……你母亲的案子,之所以一直没有被侦破,我怀疑,也是连环杀人案。」

她心里一沉,立刻想起去年震惊全市的连环杀人案。

去年,有个爬山者不慎落崖,最后被人发现在一座林间小木屋旁。

被发现时那个人早已气绝。不过,救人者们十分好奇,怎么半山腰的陡壁间还有一座小屋?

于是打开了小屋,然后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小木屋中,堆满了骸骨。

森森白骨,和草、和树根长在一起。

骇人,又恐怖。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都已死去十几载了,腐化之深导致有些身份根本无法确认。

小木屋,就隐藏在松山中。

这次谢安的尸体,也在松山中被发现。

而她母亲,当年留下的最后一条线索,也在松山脚下……

「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夕阳从窗外打进来落在她微微发抖的睫毛上,宛如淌入溪水的颜料。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刘叔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凶手是从 10 年前开始作案的……

「但现在我觉得,他也许在 23 年前就开始杀人了。」

离开警局时已暮色四合,王晓失魂落魄地穿过走廊。

她路过审讯室,看见昨晚在别墅里见到的男人的侧影。

如果谢安也是被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所杀,如果凶手真的是从 23 年前就开始作案。

那以谢之秋的年龄,他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快步走过。

到走廊尽头时,她的手机忽然弹出一条消息提醒。

来自网站 x。

那个人在刚刚又回复了她一条消息。

他说:「你知道吗,陨石可以让死去的灵魂复活。」

6

眼前这个人告诉我他叫刘铮。

「文刀刘,铁旁争。」

他的眉毛很浓,掺杂着白色,脸上不怒自威。

当他质问我是否知道谢安的死因时,我的余光瞥到审讯室外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身影,曾出现在我无数个梦里面,永世难忘。

「你有没有在听?我在问你,你父亲,是怎么死的?还有那个小屋,你都知道什么?」

审讯期间我一字不语。

他们的耐心早已耗尽。

刘铮愤怒地抓起我的衣领。

但我抬起目光,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是我父亲。」

我一字一句说,眼含杀意。

刘铮显然被我的反应惊到了,他松开了我。

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有人送了外卖进来。

我这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擦黑,

「天都黑了,先吃点东西吧,饿死了你我可扛不住!」

他突然苦笑了下,把外卖盒和一根烟推到我面前。

老刑警常用的审讯办法,软硬兼施。

但我不在乎,正好,一直水米不进,我也饿了。

我打开外卖盒,里面是一份面条,可是商家忘了放餐具。

「你等等……」他有点尴尬地起身要出去。

「不用。」我摆摆手。

然后当着他的面,用手抓起面条,放进嘴里。

不嚼,直接吞下去,像只野兽。

我边吃,边看他脸上的神情。

他一点点从震惊,变成了茫然。

吃完面条后,我又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意犹未尽。

「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眼里的敌意一点点消失了,甚至还多了一丝怜悯。

这让我有点恼火,也让我感觉把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他似乎觉得有效果,一只手轻轻拍在我肩膀上,用父亲般的语气继续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冷笑一声。

告诉你么?

告诉你也无妨。

因为。

我永远也忘不了,23 年前,我记起的第一眼。

那是我看到这个世界的第一眼。

在一个阴暗的小木屋中,刚出生不久的我被丢在角落里。

我看见的是照进来的,细碎的阳光。

和身边的一具女尸。

幼小的我不知道尸体为何物,没有丝毫惧怕。

却因为饥寒而没日没夜地嚎哭。

我嚎哭了几日后,谢安开始每天定时来给我送一些食物和水。

那时我的牙齿还没有长全,咬不动那些食物,但求生欲驱使着我,抓起它们,一一吞进肚中。

这也就养成了我后来的习惯,习惯吞食。

只是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谢安要我活下去。

我就这样,被他关在小屋中,和不断被丢进来的尸体,度过一个又一个日夜。

它们腐烂,而我在长大。

一直到我 9 岁,谢安才把我放出那间小屋。

我和尸体,待了 9 年。

……

「所以你觉得,我会怕你的逼供吗?」我站起来,「已经 24 小时了,如果你们没有证据,无权继续审讯我。」

出乎意料的是,

他并没有阻拦我,而是用非常平淡的语气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林间小屋里的人,都是你父……不,是谢安杀的?」

我点点头:「他住在山林里,自以为是山神的使徒,去捕杀那些迷失在山林间的人,当成山神的祭品。」

他消化我的话般再次陷入沉默,脸上木木的。

最后,他终于无法镇静了,有些急促地说,「你说的话完全没依据,而且跟你的年龄时间也对不少,我严重怀疑你有精神问题……」

「你可以不信。」

他怔住了,然后犹豫地问:「那,23 年前,那木屋中……有没有一具,女尸,她当时穿了一件米色的裙子……」

「你是说王颖怡吧。」

瞬间,他的瞳孔猛然放大,嘴唇有些发抖。

「我记起这世界的第一眼,身边的那具女尸,就是她。

「我是看着她,一点一点,烂成泥水,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面无表情地说。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审讯室里没有开灯,但在黑暗中,我能感受到他眼神中的震颤,和一层又一层的惊慌。

他在抗拒某段记忆,某件积压在他心头的,深入骨髓的记忆。

「你怎么能这么确定就是她……」

我摇摇头,走出了屋门。

「我怎么确定?

「我当然确定。

「因为她是把我生下来的人呀。」

7

王晓看着眼前自己整理的资料,一直发愣。

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在她心中慢慢将每件事情连接了起来。

可她却看不清它们的样子。

只有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感觉似曾相识。

从她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些不一样开始,她就明白了自己与这个世界微妙的疏离感。

归根结底,是孤儿身份给予她的沉默、寡言,和无穷无尽的孤独。

让她过早敏感地看到了自己的缺失。

以至于她对周围的任何东西都提不起兴趣,冷眼旁观。

但唯独这次,她想触摸到事件的核心。

只因为这次。

关于母亲。

或者说是,和她有关的,切切实实的情感。

她尽力把搜集到的情况描述清楚,发给了主编。

对方很快显示已读。

但没有回复。

她第二天赶到公司时,却得知主编已经出差离开了公司。

事情似乎突然中断了,没有任何原因。

或者说,只有她不知道原因。

等她无论怎样也联系不上刘叔时,这种局外感变得更加清晰。

如同二十多年来横亘在她与世界之间的那层透明玻璃。

看不见,

却时时刻刻能摸到。

她明白只能等,等玻璃的另一边发生变化。

在这漫长又煎熬的等待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独处的状态。

将窗帘拉上,瘫倒在铺满枕头的床上,陷入黑暗,下坠,再下坠…

其间,她只去楼下便利店买过一次吃的。

收银员和她交谈了几句,她却笨拙得什么也答不出来,逃一般地离开。

跑到喘息后,她停下大口大口呼吸深夜大街上清冷的空气,肺中的疼痛感令她十分庆幸自己当初被主编收留,可以做一份正常的工作。

到刘叔联系上她时,已经过去了一周。

她的消瘦令刘叔十分担忧:「要不,你还是去医生那里…」

她立刻回绝了,并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更关心的,是刘叔消失后又出现,带给她的厚厚一沓资料。

「这些天,我一直在调查一件事情。」

她正襟危坐,从一开始她就察觉到了,自己和整件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刘叔却说:「谢安,到底是谁。」

她有些意外。

为什么要去查一个死人?

答案,就在那沓资料中。

她翻开资料,「病人」两个字赫然入目。

病人谢安,男性,11 岁,已被诊断有情感认知障碍等精神疾病,今日起接受入院治疗。

……

病人谢安,男性,13 岁,病情趋于稳定,可回归正常生活,现准许出院。

……

病人谢安,男性,14 岁,病情复发,用刀片割伤了一个成年陌生男性的喉咙,暴力倾向严重,无共情能力,现再次入院接受治疗。

……

病人谢安,男性,15 岁,病情趋于稳定,接受院外生活观察。

……

病人谢安,男性,16 岁,院外生活观察到自残现象,再次入院。

……

病人谢安,男性,17 岁,私自逃离出院,搜寻未果。

……

王晓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在一点点变凉。

刘叔在她耳边不停地说着什么,她却觉得那是遥远无比的声音。

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

她机械似的把资料又翻看了一遍。

然后全部心神都落在了资料最后一页的那段话上。

那是刘叔根据资料自己做出的一个简短的推理,刘叔写道:

「谢安逃出精神病院后,也许是谢父和谢母于心不忍,或出于其他原因,将谢安藏在了松山中的别墅内,他们生前对儿子进行了严密的监控,可他们本就有疾在身,相继去世后,谢安便成了无人看管的野兽。

「他狩猎一样,挑选猎物,然后猎杀,再将尸体抛到松山的一间十分隐蔽的木屋内,深山老林,根本无从寻觅……他猎杀的第一个猎物,据我猜测,是一个风尘女子,名叫王颖怡,也就是晓晓的母亲。

「不仅如此。根据我们后续的调查和谢之秋的供认表明,谢安和王颖怡有过很长时间的恋爱关系,那时谢安貌似病情稳定,没有展现暴力倾向,到其发病杀害王颖怡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育下了一对双胞胎姐妹……

所以,王颖怡其实有一对女儿,其中一个,被谢安带进了山中,原因不明,未见尸体……」

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

她觉得眼前一片潮湿和蒙眬。

在刘叔虚幻的脸庞和白炽灯滋滋的声音中。

她又看到了那个梦境。

女孩躺在落满雪片的草地上,一动不动。

鲜血在她洁净的裙子上像藤蔓一样缓慢生长,一直漫延到地面。

漫延到她脚边。

将她完全渐渐包围。

然后,女孩从草地上站起,走来。

与此同时,画面开始抖动,另一幅模糊的记忆里的面画也开始浮现。

摇篮中,婴儿时期的她躺在那里,母亲走来,凑近她,用手轻轻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又把手移到了她的身旁。

她感受到了另一条手臂的触感,她意识到自己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婴儿。

她缓缓转过去,两幅画面不断重叠,交换……

女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两张。

……

一模一样的脸。

8

妹妹没有名字。

确切地说,曾经的妹妹没有名字。

而现在,她叫谢之秋。

如果有人想知道真相,我一定会告诉他们。

在十年前的那个雪夜,妹妹正式变成了我。

……

警局里那个叫刘铮的警察,观察力非常敏锐。

但我知道,他不会全部相信我的话。

不过,只要他开始调查,证据会让他相信的。

果然,很快他就再次来到了别墅。

他调查了有关谢安的一切。

当他把它们整理成案件资料的时候,20 多年来,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地待在地狱里,看着母亲的身体在我身边腐烂,发臭。

可是命运……

命运是复杂又徒劳的东西。

刘铮带着谢安的罪证离开了,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命运的真相。

十年前的那个雪夜之后,我每晚都会凝视镜子中的脸。

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肉体只是让你活着,而灵魂,才是真正的你。

那是刘铮再一次联系我之前,天气已经变得很冷,我知道寒冬就要降临了。

我躺在客厅的躺椅上,盖着厚厚的毛毯,面前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她推开重重的纱门,有些惊讶地说:「才刚入冬,你已经这么冷了吗?」

是啊,我时常觉得寒冷。

即使我被这副身体的体温包围着,也总会觉得自己被冰冷的雪花覆盖着。

「你是谁?」我问。

她有一张柔和却不失刚毅的脸,眼神和刘铮一样敏锐。

想了好一会我才想起,她是那家媒体公司的主编。

「该怎么称呼你呢。」她问。

「谢之秋。」

她摇头,自顾自地端起桌子上的水杯,一饮而下说:「不,那不是你。」

我这才发现,她的身上很脏,沾着零星泥土,面容憔悴,发丝凌乱。

她好像刚刚费了很大力气,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意思?」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

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笑了一下。

然后掏出一样东西。

「你还认得它吗?」

我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

十年前关于那个雪夜的回忆顷刻间奔涌而来。

我怎么会不认得,这一颗流星。

她见我神色有变,便拿起那颗黑色的石头,嘴唇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所以,你和我是一样对吧。」

「什么意思……」

「你和我一样,都是另一个人,对吧。」

……

她扔给我一份报纸。

那是一份破旧且发黄的双开报纸。

在占据了大部分篇幅的社会问题报道中,中间的折痕里夹杂着一条看起来不起眼,却十分诡异的新闻。

那是 2007 年,一场流星雨。

记者采访了住在秦岭山脉附近的一家农户。

因为该农户的女儿声称自己当晚看到有一颗流星落在山里,于是第二天进山去寻,结果真的找到了一颗黑色的石头。

农户并不知道那就是陨石——流星的碎片。

小女孩觉得石头十分奇特就将其珍藏起来。

不久后,村子里来了两个年轻恋人。

他们光鲜亮丽,一看便知是从城中来。

这两位恋人是来登山冒险的,这在当时很时髦。

可那个男生看起来脸色苍白,不像健康的样子。

果不其然,两人在进山的前一天,男生病倒了。

悲痛之下,女生告诉他们,男生其实是个登山爱好者,平时身体很好,却没有任何征兆就患上了癌症。

男生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登一次山。

可惜,没有机会了。

男生奄奄一息,第二天便撒手人寰了。

男生临终的心愿,是将自己葬在攀登了一辈子的大山脚下。

埋葬那天,农户的女儿帮衬着她,她们一块把男生的尸体运到了山脚下,挖土的时候,女生看见了农户女儿脖子里挂的那块黑色的小石头,好奇之下,小女孩告诉她,那是流星。

「大姐姐,我阿爹说人死不能复生,对流星许个美好的愿望吧,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小女孩学着大人的样子劝她。

她于心不忍,拿起流星,又觉得荒唐可笑。

「如果许愿真的能成真,那就让我爱的人活过来,哪怕我去替他死都可以!」

语罢,天空突然出现一道强光,宛如游龙盘旋在她们头顶,顷刻间,女生昏了过去。

再醒来,女生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没有死去吗……」

……

滴答。

一滴。

又一滴的眼泪浸透了报纸。

我抬起头,看见她湿润悲伤的眼睛,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双眼睛。

瞬间,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报道中那个死去的男生,真的被流星复活了,女生替他死去,而他的灵魂,复活在了女生的身体里……

「所以,你其实是那个男生?」

眼泪不断从她脸上流下,她紧紧咬着牙齿,后腮鼓起。

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

「我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她说,「自从经历了流星事件,我就开始收集各种有关信息,到后来我还建立了一个专门发表神秘事件的网站,名叫 x,我认识了很多爱好者,甚至还有相关研究的专业人员,可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当看到王晓拍照上传的那张照片时,我仿佛看见了一棵救命稻草,顺着线索去查,查到谢安是个天生的反社会型人格,他逃离精神病院后,一度想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他去孤儿院领养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谢之秋,然后又去和一个叫王颖怡的女人谈恋爱,王颖怡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但谢安却发现这些所谓的亲情和爱情,他根本体会不到。

所以他决定不再压抑自己,他杀死了王颖怡,并把王的尸体带进山中藏匿。

可不知什么原因,那对双胞胎,他带走了一个,留下了一个。

「留下的被发现,取名王晓,辗转蹉跎,王晓长大后,竟然和我在一起工作。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当年所有参与此案的人都没想到,王晓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

「因为那个婴儿被谢安带进了山中,与世隔绝。

「直到谢安的尸体被发现,和你之前的招供,警方和我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可,那个被带走的婴儿的信息,我们依旧没有被查到。

「她就像一个空白。一个被你虚构的人。

「但直觉告诉我不是,她如果还活着,一定是被藏在了哪里。

「直到我见到这块石头的时候,冥冥之中,我似乎有了答案…」

她用力抓住我的肩膀,泪如泉涌:「你和我一样对吧?你眼中的东西,和我一样啊!」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她去了哪里……」

在她失声的痛哭中。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雪夜,见到了那个醒来的、茫然的我。

我举起自己的手,摸索着自己的脸庞,感觉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温暖。

「对不起啊,我也想知道答案。」

9

不知道那是否是幻觉。

王晓看见阴霾的天空之下飞过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嗯?」

人行道上,走在前面的她停下脚步,从帽檐下回头看她。

绿灯闪烁不停。

人流涌过,她们像河道中两块不断被冲刷的石头。

终于,王晓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裹紧风衣,捏了捏手指。

谢安的案子陆续被曝出后再次引起了全市哗然。

尤其是牵扯到了她母亲那桩 23 年的悬案。

她被推到无数的闪光灯前,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怜悯的眼神问她:「呐,你一定很难过吧。」

他们期待她口中的诉苦,或者其他什么深沉的话语。

甚至有的人已经在开始酝酿眼泪,代替她在键盘上敲击出那些引人同情的段落。

「呐,讲出来吧,所有人都听着呢……」那些眼睛都在对她说。

她却看着它们,眩晕到恶心,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编推开保安咆哮着冲上台:「你们这是在凌迟她!」

现场瞬间骚乱一片,她被主编拽离了强光之下,走进后台通道里的阴影中时,她终于呼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主编和她被人挂在网上唾弃,谩骂。

几近崩溃。

她在出租屋里度过了昏天黑地的七天,其间公司不断催促她们自曝跟上事件热度,甚至威胁,最后决定辞去工作。

「怎么不继续走了?」

「没……」

她跟上她,看着她后脑勺上的帽子纽扣,在绿灯结束前一秒走过了斑马线。

两人憔悴的、一模一样的身影映照在公司楼下的玻璃幕墙上。

一些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下来,门厅处的保安疑惑了下,她不禁侧过身去拉低了帽檐。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又伸手捋了捋她耳边凌乱的头发说。

她点点头,走进了大厦。

结束之后,她们再次回到街上,相视一笑。

「你不后悔吗?」她问她。

「不悔。」她说得很坚定。

「是啊,在哪里都一样,他人即地狱。」她仰起头,缓缓闭上眼睛迎接飘至的雪花。

她不明白,但也被感染得觉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谢安的尸骨被发现后,警察一直没有停下调查。

除了没有找到那个当年被谢安带进山里的婴儿,也就是王晓的同胞姐姐。

其余的,可以搜查到的证据表明,谢安杀人的事实基本和谢之秋说的一致。

不过,警察发现,尽管不是主谋,但谢之秋也参与了谢安的「猎杀」。

并且,谢安的死,也与谢之秋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所以谢之秋某种意义上虽然是受害者,但也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前几天刘叔告诉她,谢之秋将会在监狱至少度过十年。

事情貌似真相大白,告一段落。

可是,关于那个消失的女孩,知道整件事情的调查者,尽管难以相信,但流星事件恐怕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因为警察在审讯谢之秋过程中,发现,他似乎真的有两个人格……

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哥哥,一个是重生的妹妹。

「他现在在哪里?」她问。

……

车子驶上山路,盘旋而上,巨大的树木耸立两旁,她紧握方向盘的手心有些冒汗,抬头望去,半山腰坐落着那栋沉默的别墅。

到达后,那里已经拉起警戒线,几个警察和刘叔站在那里抽烟,对不断询问的记者置若罔闻。

她在原地踟蹰了许久,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见到她来刘叔有些吃惊,也有些欣喜。

不过,谢之秋却不在。

「他提出要去山顶待一会再跟我们回去。」刘叔说。

「山顶?」

她心中突然颤抖了一下,抬眼望去,苍茫的白雪下那里近在眼前,又远似天边。

当她被带到山顶,看见在落雪中,远处坐在岩石上的那个背影时,她很想逃避。

背影转过来,她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两人的命运,重合交织在了她的面前。

十年前,那个雪花飘零的夜晚,她玩着套圈游戏,她躺在冰冷的草坪上,她套中了最大的那个玩偶,她扣动了板机,周围的人都替她开心不已,周围的山岭寂静如坟,她抱着玩偶,准备向他炫耀,她万念俱灰地拨通他的电话…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视线开始模糊。

他好像听懂了她无声的表达,点了点头,忧郁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迟疑。

她艰难的迈出脚步,上前。

后来她忘记了当时对他说的大部分话,只记得自己问他:

「你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叫王晓吗?」

「为什么?」

「因为人有的时候,需要忘记知晓的一切。」

他淡淡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左手的食指,不停摩挲着。

眼泪从她眼里滑落,和无声的雪片一起融进了泥土里。

他上前抱了抱她。

……

半个小时后,她看着「谢之秋」被刘叔带走,挥手告别。然后走回车子。

「至少还有机会见面,至少,要比 23 年短。」一直待在车里的她,摘下帽子说。

她看着后视镜里她露出的脸庞,突然觉得释然,那些缠绕不去的回忆,被如今炙热的猛烈跳动的心脏冲散了。

「这是什么?她给你的吗?」

她笑着指向她手里的东西,略带八卦地问。

「嗯。」

「挺好看的呀,有什么寓意吗?」

说着,她举起了手里的那个蝴蝶发卡。

「寓意,寓意像蝴蝶一样,破茧重生吧。」

尾:

我永远也忘不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妹妹打电话给我说:「哥,求你,回来把我埋掉吧。」

尽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早有预感这一天会来临。

我在雪夜中凄惶地朝别墅赶去,朝那座地狱赶去。

等我赶到后,妹妹躺在草地上,失神地望着夜空,白色的睡裙上沾满鲜血和泥土。

她的身边,有一把猎枪,一具尸体,和一个泥坑。

我走近,发现尸体是谢安,头上有个弹孔,身上还有多处伤痕。

而妹妹转过头,双目无神地对我说:「哥,我杀了他,我杀人了……」

我蹲下身抱起妹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没关系。

其实,你不这么做。

早晚有一天。

我也会这么做的。

我只觉得太便宜了他,比起被他囚禁在别墅里,与世隔绝,自幼被他殴打,虐待,被他控制,培养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比起他让我结束那些「猎物」的生命,然后抓着我沾满血的双手说:「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哈哈……」

太便宜他了。

看着谢安的尸体,我浑身悸颤,涌起一阵又一阵的解脱感。

我知道,这些年来妹妹一直在找机会逃离这里,或者,找到谢安松懈的时候,杀掉他。

但等她真正成功,实现了心中已经预演了无数次那个场景时,发现亲手结束一个生命,比她想的,比她遭受的,还要痛苦一百倍。

哪怕对方是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恶魔」。

我看着妹妹惊恐的脸,渐渐明白,无论她以前在我面前表现得多么平静。

她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良心未泯,一直在装作坚强的孩子。

尽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亲手结束一个生命,显然将会成为压倒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必须拯救她。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思考……

谢安已经死了,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下山,自由地活下去了。

这是我们一直梦想的呀……可小屋里的那些尸体,还有谢安的尸体,这么多尸体,这么多条命,早晚会被发现的!

如果被发现,我参与了谢安的「狩猎」,罪有应得,可是妹妹她……

该怎么办呢…

我一边安慰着妹妹,大脑一边飞速运转。

我看着谢安的尸体,看着泥坑,看着周围的一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如梦似幻。

然后,我看到了妹妹胸前的那条石坠,那块黑色的,我们曾经捡到的流星的碎片,我猛然想起前不久浏览过的一条新闻,一条关于「流星陨石让一对恋人交换了灵魂」的新闻……

呆滞了许久之后,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命运的答案。

其实,我一直都好奇一个问题,如果谢安收养我是因为想要创造出下一个他,那他当年为什么要把本该为「猎物」的妹妹圈养起来。

我一直都在偷偷寻找答案。

直到我终于发现了妹妹的身世。

那是很偶然的一次,我偷偷回到了自己被谢安领养前待过的孤儿院。

然后,我见到了和妹妹长得一样的王晓。

惊异之下,我不相信这只是巧合,于是继续查到了王晓的身世,查到了王颖怡的案子,查到了谢安的过去……我终于明白,原来他之所以留下妹妹,是因为妹妹真的是他的亲骨肉。

可他为什么选择了妹妹而不是王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姐妹二人的命运,从那一刻开始已经截然相反。

知道真相后,我经常带王晓出来。

她很喜欢玩套圈游戏,所以我总是带她去山下的那个闹市。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活着的妹妹。

我一直没告诉妹妹她身世的真相,是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命运的残酷,我想保护她,我一直准备亲手了结那个怪物,让妹妹和王晓一样,重新自由地活下去。

可我没想到,一切都发生得突如其来…

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在草坪上,落在我们的身体上。

听完我的计划,妹妹眼中露出震惊和疑惑的神情:「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拼命点头,推开她:「现在立刻下山去,如果她不在山下的夜市,就按照我说的地址去找到她,按照我告诉你的一切去告诉她,虽然暂时你们难以相信我的话,但以后你们会相信的,去做 DNA 检测也好,去一步步查证也好……

「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合力完成一个谎言。

「你只有从世界上消失,才会斩断和这一切的联系,才能永远自由地活下去……」

我一次又一次地将妹妹推开。

我的眼神变得冰冷,不容置疑,变得和妹妹曾经的神情一样清澈,坚定。

最后,妹妹离开了别墅。

她噙着泪水回头望了我一眼,便消失在了小路上。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这个地狱。

看着妹妹消失的背影,我终于感到了巨大的解脱。

我回到别墅,看着无声无息的谢安和他头上的弹孔。

我用颤抖的手指靠近他的鼻翼下方,又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

寂静的山岭中突然响起一声动物的哀啼。

他的脸上十分平静,空洞的眼珠仿佛晶莹剔透的玉坠,身体已经和雪片一样冰冷了。

然后,我拿起妹妹用的猎枪,换上霰弹,开了三枪,把那颗头颅打得稀巴烂。

又把这具无头尸体,扔进了泥坑中。

山岭寂静,白雪无痕。

我挥动着铁锨,听见自己的心声,飘荡在万籁的夜空中。

「如果生下来就落入泥沼,我愿用我的身体将你托起,让你破茧而去。

「如果流星成愿,那么从此以后,你们,就是王晓。

「一个普通,且平凡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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