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受宠的太子妃。
太子不爱我,我也不喜他。原以为我不争日子就能平安过着,却在他偏宠妃妾以致我痛失爱子后,与他彻底生厌。
这后宫里的女人,一辈子都活在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下。叶修远既不爱你,亦不愿放过你,将你困在这四方之城,纠缠一生。
1.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他爱的是侧妃。那个女子我见过,秀雅绝俗、容色倾城,只可惜命里福薄,难产而亡。
所以叶修远前前后后迎进门许多侍妾,凡是有眉眼像她的、含笑时像她的、一举一动像她的、神情背影相似的,通通抬进了太子府。
皇后娘娘召我进宫好几次,总是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施微啊,你切莫怪罪远儿,他痛失所爱难免行为不周,你多担待。」
我点点头,安慰着年近半百却仍操心不已的皇后娘娘,他是叶修远的生母。
从我嫁进东宫那日起,我就从未抱过非分之想。出嫁前母亲万般叮嘱:帝王家无情,我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事,切莫再妄想专情。
所以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努力扮演好太子妃这一角色。我从不多问,也不多言,太子虽不喜我,但却十分尊重我。
2.
其实我与叶修远,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时光。那时候他挚爱的林鸢菀还未进府,他平日里待我谦和有礼,我们志趣相投,难得聊得投机。
后来我有了身孕,那也是他头一次找我商量,他要明媒正娶迎娶林氏入府。
彼时我刚有孕不足三月,胎气未稳,听他一番情肠之后,险些小产滑胎。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的心竟也有了隐隐期待…
后来我得知,他娶我不过是因为我的家世地位,就因着我父亲是大将军,母亲是太傅之女的身份,这太子妃之位也只能是我的。
然而,若想要迎娶林鸢菀进府,必得我这个正头娘子有孕之后,方才能迎她进门。
那段日子我整日以泪洗面,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以致我的孩子不足一岁,便体虚夭折。
当时他只顾着与林鸢菀缠绵悱恻,恩爱非常,对于自己嫡长子的生死,他一概不问。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心死了。
我对他的言行举止不闻不问,甚至他的爱妾难产而亡,我也只是表示哀悼。
那个时候他整日饮酒,不修边幅、不理朝纲。皇后娘娘亲自来劝解了几次无果后,又找来了我,苦口婆心地劝解我,让我去安慰安慰他。
那是我自有孕至今后,第一次踏入他的寝殿。房间昏暗无比,散发着酒臭……
我命人开了窗,点了灯,焚了香。
他趴在桌案上支起脑袋,歪歪斜斜地看着我,唤我菀儿……
大抵是从这一刻我才认清,后院里那些女人能与已故的侧妃娘娘有个三五分相似已是难得,可他眼前的我,却有个七八分相似。
我第一次这么讨厌自己的脸!当初有孕在身,林鸢菀进府后我从未召见过,再到后来她索性与太子成日纠缠在一起,也未来拜见过我一次。
我有了孩子之后,所有心思都放在这个可爱的小人儿身上,其他事情我也一概不过问。我想大抵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生,也挺好。
叶修远拉过我的手,将我扯进怀里,在我面前放声痛哭。这一刻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他,亦无法走进他的心……
3.
后来太子登基,我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皇后。
册封大典上,我与他立在万人之巅,接受百官朝拜。而他立在我身侧紧握着我的手,两双手十指紧扣,却没有半点温度。
因着我性子平和,素来不喜争宠。而后妃也多多少少知晓了关于皇帝的一些秘事,都知道自己不过是个替身。
所以从太子府到皇宫,后宫的妃子都难能可贵的异常和睦。大家也不争宠,对我也十分尊敬。
或许因为我不得皇上宠爱,抑或是因为我膝下无子没有威胁,再者就是我从未动用皇后的身份,为母家争过半分不该有的东西、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念头。
我一直恪守本分,我的父亲亦是。
所以就算我与叶修远之间并无情意,但我们却仍然相敬如宾,而朝中众臣亦对我称赞有加。
但无论我多么称职,也会因为膝下无子被太后娘娘三番五次地训斥。
「你如今已是一国之母,怎能膝下无子?哀家传敬事房的问过话了,从册封之后到现在,你都不曾让皇帝在你寝宫里歇过一晚,你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又怎能不为他生儿育女、绵延子嗣呢?」
在宗祠罚跪了一晚,第二日后宫妃嫔前来请安都忧心忡忡,我淡笑着让她们不必挂心。
晚间,御驾就来了长乐宫。
我望着大半年不见的叶修远,他此刻亦是皱着眉望着我。
「宁愿罚跪也不愿侍寝,朕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这晚的叶修远跟发了疯似的,在我身上宣泄情绪,一次又一次。第二日清晨,我浑身酸痛难忍,遂让人免了六宫请安。
在大雪纷飞的冬日,我被诊断出来有孕。如此一来,六宫都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太后娘娘都开心得封赏了六宫。
叶修远来长乐宫探望我时,我正害喜吐着。说来也是,从前怀安儿的时候不曾害喜过,如意总是告知我不要多虑,一定是位健康的皇子。
可于我而言,我更盼望她是位公主。
「你从前也是这样害喜的厉害吗?」
不知是否孕中情绪不定,他一问出此话,我犹如被触了逆鳞般,冲着他便大吼了几句。
「从前臣妾有孕,皇上从未过问半分,如今也不必假惺惺前来!」
殿内宫婢跪了一地,众人皆敛声屏气,气氛冷如窗外的寒天雪地,冰冷刺骨。而他长袖一甩,大步而去。
心中对他的怨恨再一次被激起,原以为这些年我心平气和就能做到淡然,但却只是将自己伪装起来罢了。
原来我的心从未有一日放下过……
4.
第二年秋天,我诞下皇子。
太后十分高兴,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就连叶修远,也难得这样开心,当下就下旨册封了尚未足月的小皇子为太子。
妃嫔们围坐在榻前,为我高兴,总说着娘娘如今算是苦尽甘来了。
我微笑着看着熟睡中的孩儿,叶修远为他赐名:景湛。
太后十分宠爱这个孙儿,虽说后宫妃嫔众多,但至今也未有妃嫔诞下过皇嗣。其实太后明里不提,我心里也能猜着个七八分。
叶修远平日里宠幸妃嫔后,都会赐下一碗汤药。他虽然宠她们,但却无半分爱。
我心里属实为这些女子感到不公,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紫禁城里的女人,又有哪一个不可怜呢?
他的爱,早就随着林鸢菀的死一同被埋葬了。
而我,此生再无所求。
唯盼吾儿,平安健康的成长……
5.
平静的日子在开春选秀后被打破。
叶修远看着眼前的秀女,方寸大乱。他的手紧握着龙椅,目光紧锁住那女子,若非当年林氏是他亲手掩埋,估计他都要怀疑眼前这个女子就是她了。
真是太像了,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在此刻太后发话了:此女冒犯皇后凤颜,拉下去,再不能参选。
「母后!」
我眉头紧皱,看着突然跪在殿内的叶修远,心如止水。
「孩儿自失去菀儿后痛心疾首,如今能有一女子能宽慰儿臣的心,难道母后也要如此心狠?让儿臣永远活在痛苦中吗?」
最后,那女子进了宫,破格越级晋封为妃。
太后在临走时语重心长地说:「远儿,这么些年你都从未看清过自己的心,哀家希望你有一天不要因为今日种种而悔恨……」
我随着太后离去之后,也福身告退。前朝、后宫都对皇帝如此行径充满怨言,我什么也不想去管,我只想着我的湛儿,其他什么都不想想。
6.
后宫里的妃嫔,都刻意疏远婉妃。她也曾在我面前问过几次,想打探虚实。可是自林氏过世后,太后便下令再不许有人提起。
「婉妃多虑了!皇上宠爱你,后宫中其他姐妹有些醋意罢了,你不必多想……」
尽管我淡漠不惹事,但却还是有人看我不顺眼。婉妃从长乐宫回去之后就一病不起,太医诊脉多次皆未有结果,如今人已经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了……
叶修远气冲冲地来到长乐宫时,我正抱着湛儿在逗乐。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却下令嬷嬷们将太子带下去。
我意识到事情的反常,随即正襟危坐,等着他的下言。然后待众人退下后,他便大步走向我,拽起我的手腕,怒目而视。
「如今你已经是皇后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心果然在沾染上关于林氏的一切后,就变得无法冷静。我不作他言,即便他百般辱骂我也一声不吭,直到他怒吼着:「朕今日就废了你!」
殿里的烛火摇曳,我猛地抬眸望向他,他在说完这句话后似乎冷静了些许,甩开了我的手之后,又快步离开了。
众妃闻讯赶来时,我正端坐在凤椅上,她们都柔声安慰我,我摆摆手让她们不用多言。我放下手里的茶碗,慢悠悠地说道:
「本宫知晓此事是你们之中所为,也知道是为了帮本宫出口气,事已至此就交出解药吧,本宫允诺绝不责罚。」
淑嫔进宫多年,素来也不喜与人深交,我万万没想到会是她。待众人都走了之后,我在寝殿里等来了她,她跪在殿中眼中却未有悔色。
「娘娘,您实在太过心慈手软,如今婉妃才入宫不过几月便已荣宠至此,娘娘当真不怕有一天她觊觎后位吗?」
此事就这样结束,我亦没有多言。我自请回母家静修,太后前来劝解过我几次,我都一一拒绝。叶修远见我如此固执,也生气地同意了。
如今,我这后位名存实亡,被废不过是时日的问题罢了。
7.
我自请回府之事,在前朝闹得沸沸扬扬。
都道我朝自建国起,就没有皇后被罚回娘家的先例。叶修远日日在朝堂上与百官唇枪舌剑,这帮臣子倒也不气馁,轮番上阵,日日起奏折暗骂叶修远色令智昏!
叶修远也没闲着,他在朝上被骂,下朝之后便遣人修书给我,信中字字句句诛心。
刚开始我看得也极为生气,连着烧掉好几封信,后来也习惯了,小家子把戏而已,与我又有何关系?
朝臣们骂婉妃,叶修远骂我,这场骂战持续了长达三个月之久。
终于有一日,他亲临了将军府,前来迎我回宫。
娘亲立在我身侧,苦口婆心地劝解我,既然皇上肯拉下面子前来,那我也见好就收。
我点点头,这些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于是我装扮好之后出了门,数月不见,叶修远似乎清瘦了许多。
回宫路上,他仍不忘编排我几句,我也懒得理他。我不想去管他此次前来究竟是因为太后的旨意,还是他按捺不住朝臣的左右夹攻,我都该回宫了。毕竟湛儿年幼,我狠心离宫数月,心却没有一日松下过。
我刚到长乐宫,六宫妃嫔就已经候在殿外。淑嫔见了我,眼角泛起湿意,我拉过她的手柔声安慰,而那盛宠一时的婉妃苏氏,如今已被褫夺封号,降为嫔,禁足长春宫。
我同她们说了一会儿话,瞧着时辰差不多,便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回来就好,今后便好好帮远儿治理好这后宫,哀家老了,帮衬不了你们几年,你切莫再由着性子。施微啊,你太倔了!哀家怕你到头来苦了自己,害了湛儿一生啊……」
我抱着湛儿从寿康宫出来时,已是繁星满天。我的心从未这样清晰、冷静。
8.
婉妃有孕之喜传来时,叶修远正抱着湛儿在永乐宫玩耍。我抬头看向他,只见他瞬间放下趴在地毯上的湛儿,连鞋都来不及穿便急忙上前拉住太医。
「太医所言可是真的?」
我从未见过叶修远这般模样,好像湛儿出生时的喜悦,都远不及今日。
我猜想当日林氏有孕之时,他该有多惊喜呢?
不等我回过神,他已经消失在殿内,我回过头望着坐在殿内的湛儿,他呆萌地望着我,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我将他抱在怀里,太后的话我犹记在心,虽然我不在意名利地位、富贵荣华,可是我的孩子呢?
从前我可以不在意,但从现在开始,我要为湛儿守住原就该属于他的一切!
9.
苏嫔有孕之后,叶修远不仅解了她的禁足,还恢复了她的位分封号,更是下令太医院一干太医时时待命。
更甚者,直接免了她每日中宫请安,下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长春宫。
你瞧!
这才是爱一个人的模样。
再过两月就是湛儿周岁礼,我在永乐宫里思考着该如何去筹办,正一筹莫展之际,叶修远却来了长乐宫。
他先是拐弯抹角的关心了我与湛儿许久,一会儿问这、一会儿问那,我被他七拐八绕问得心烦,索性直言道。
「皇上若有事就直言,无须刻意讨好臣妾……」
叶修远面上有些挂不住,但也终于说明了来由,其实即便他不提,我心里也有了主意,待他说出口时,我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婉妃想让我去照顾她的胎,真是白日做梦!
太医院的院首陈大人,早些日子在寿康宫回过话,婉妃底子弱,加之之前中毒一事伤了根本,本就不易有孕,如今既已怀孕,也只能倾尽全力去保胎……
太后只吩咐他们仔细伺候着,这些事情就不必告诉皇帝和婉妃,以免他们忧心了。
我一口回绝后,叶修远又在长乐宫发了一会儿脾气,见我属实不肯,只好转身走人。
临行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我一眼。
10.
虽然叶修远还在生我的气,但太子周岁礼却仍然下旨办得热热闹闹。
前朝、后宫,都纷纷来贺。
一直热闹到傍晚,叶修远喝了好多酒,吩咐人今夜宿在长乐宫。我闻言时身子一震,但很快长春宫那边又传来了话,婉妃身子不适,请他过去瞧瞧。
刚刚还歪歪扭扭靠在我身上的人,此刻却异常清醒,如脚下生风般,丢下手里的酒杯便扬长而去。
已是深秋了,我立在廊下,瞧着天上月隐星疏,只一轮月亮却有无数颗星星围着。
我亦不过是那万千繁星中的一颗罢了……
已近年关,天寒地冻的,除了初一、十五外,我下旨免了各宫每日请安。
窗外积雪一片,银装素裹的。
湛儿第一次见到雪,高兴得不行。奶娘、嬷嬷们领着他在雪地里玩,湛儿生得可爱,粉雕玉琢的,后妃们时常打趣:娘娘下一胎定能生个漂亮的公主。
闲时她们也会猜测,婉妃这一胎是男是女?我叮嘱她们不要生事,只管顾好自个儿。
这个新年,我只希望平平安安地度过……
除夕宫宴上,大家乐作一团,太后抱着湛儿笑得合不拢嘴,大家饮酒作乐,喜气洋洋。
依照祖制,叶修远今晚留寝。
我在妆台前卸妆,他走至我身后,接过婢女手里的梳子,替我仔细梳着头。
「朕想晋一下婉妃的位分,以及她母亲的诰命……」
果然,无事献殷勤……
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梳,起身直视着他。
「好啊!」
他闻言眉疏目朗,心情都开朗了许多。
「皇上是打算封她做皇贵妃呢?还是直接封为皇后呢?」
叶修远听完我后半句话,脸色一变,眼里盛满怒气。
「如今宫里,只有太傅嫡女德妃、尚书之女贤妃外,就只有出身五品小官之女的婉妃……而臣妾的母亲,也是今年才得了诰命,请问皇上,您打算如何呢?」
这场闹剧以叶修远下令责罚我出言不逊,禁足两月为结果,得以平息。
11.
开春之后,轻减了衣衫,湛儿也学会走路了。
德妃、淑嫔在长乐宫陪我闲聊说话,湛儿自学会走路以后,也是越发淘气了。
经常一眨眼就没了影,于是我又多派了人手盯着他,以免他受了伤。
尽管我千叮咛万嘱咐,湛儿还是误食了东西。
那是我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我下令杖责了那几位随侍的宫人,将他们贬出了宫。
而我在宫里左等右等,却等不来太医,派去的宫女回来回话说:「婉妃身子不适,此刻太医全去了长春宫,无论她如何去请,长春宫的奴才都不肯放她进去。」
我回头望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湛儿,他小小的身子时不时地抽搐着,我的心似是跌入万丈深渊,叮嘱陪嫁丫鬟婆子照顾好湛儿,拔腿疾步往长春宫而去。
我提着剑,砍伤了无数拦住我去路的宫人,待我杀到长春宫时,叶修远正搂着婉妃在作画。
他见了我满身都是血,眉头紧皱。而我双目赤红,提着剑一步一步朝他们靠近。
我从小出生在武将之家,功夫连叶修远他都犹恐不及,婉妃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而他紧紧护着她,怒斥我狂悖犯上!
刀剑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我走至他们跟前,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日湛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让你全族人陪葬!」
言罢,我将长剑丢掷在她面前,她吓得半死,花容失色。
那日,我在长乐宫守到快天亮,湛儿才醒过来,他软软糯糯地唤着:「母后……」
我终于按捺不住,埋首在软榻上痛哭起来。
陈太医说,再晚一时半刻,湛儿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谢天谢地,我将他抱在怀里,仿若重获新生。
12.
自那日后,我便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我听宫人说起,那日婉妃被我吓得险些早产,而经此一事,叶修远在朝堂上又被群臣参奏。
我自然明白是德妃她们在背后替我出气,叶修远来了长乐宫好几次,我都执意不肯见他,他拗不过我,转而又传召其他妃嫔。
不料后宫妃嫔人人称病不肯见驾,叶修远生气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一人如此尚可罚之,若是群起之势,一时之间他倒真没了办法。
于是他去了寿康宫,找了太后来当说客。
「母后,中宫失德,引得六宫妃嫔人人效仿,竟敢抗旨不遵!」
「什么?你说要御驾亲征?」
谁料,他说东,太后言西,摆明了也不想帮他。
他欲哭无泪,在养心殿大发雷霆。
「究竟谁才是这紫禁城的主子?」
底下宫女太监跪了一地,皆瑟瑟发抖,没有人敢接他的话。
两月后,婉妃诞下一名皇子。
由于之前的事情,叶修远虽然高兴,也只是赏赐了她许多金银珠宝,却也未曾再提晋封一事。
陈太医前来替湛儿请平安脉时,告知我婉妃拼尽全力产下皇子已属不易,只是以后恐再也不能有孕了。
湛儿在陈太医的妙手回春下,现已无大碍,如今正活蹦乱跳地在御花园里扑蝴蝶。
我端起茶饮了一口,无论如何,婉妃的事情都因我而起。
我叮嘱陈太医仔细替她疗养身子,千万不能将此事告知她。
无法生育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已是天大的惩罚。
就让她守着小皇子,安安稳稳地度日吧。
13.
夏日炎炎,我的心情甚是闷躁。
幸好湛儿去了寿康宫陪太后去了,否则可得被他闹昏了头。
婉妃出月之后,我和众妃去长春宫探望过她一次。她脸色极不好,母体孱弱,小皇子也长得瘦弱。望着软榻上的小皇子,我的心里一阵刺痛,他小小的身影恍惚与安儿重叠,我在心里只盼着他要平安健康的长大。
我叮嘱她好好疗养身子,其他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而她神情淡漠,似是不想与我多言,德妃她们立在我身后,表情都十分精彩。
我皱着眉,暗暗示意她们不要耍性子,如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们今日定是一个都不愿前来。
一日午间,我在院内小憩片刻后,听到宫女来禀说德妃她们前来请安。
我正纳闷,所谓何事竟顶着这毒日头前来?却在听到贤妃和淑嫔皆有了身孕之后,瞬间明白过来。
今年可真是好时节!
我十分开心,吩咐人赏下了好多东西,更是叮嘱太医要好好照顾她们。而淑嫔坐在殿内望着我,眼里含着泪。
「如今千言万语也都不必说了,你们只管安心养胎,平安诞下皇子才是!」
众人闲聊直到傍晚,又在长乐宫陪着我用完晚膳才回了各自寝宫。
我看着熟睡中的湛儿,他的模样越来越像叶修远了。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传寝之后竟也不再赐药了。不过不论如何,孩子对于这深宫中的女人来说,就是一辈子的依靠和慰藉……
14.
接连传来的喜讯,让太后高兴得胃口都好了许多。
我虽不知叶修远为何转了性,但他已近而立之年,若是再置气,由着自己的性子闹、折腾,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我在长乐宫内看着账簿,德妃同三位贵人在打叶子牌。德妃手气极佳,其余三人脸上都贴满了白条,贤妃与淑嫔在一旁看着,一群人玩得不亦乐乎!
「皇后娘娘,您就别再算了,多了我们补回来,少了我们绝无怨言,您快来陪我们玩一会儿。」
德妃入宫多年,性子豁达开朗,别的闺阁小姐都是琴棋书画、写字绣花,她却独爱打牌。她经常领着宫女太监玩牌,我时时打趣她皇上赐的「德」字,倒是与她截然相反了。
「我倒觉得,不如趁着中秋再选一批秀女入宫吧!」
我皱着眉望向德妃,她言中之意大家都明白,这些年后宫众人皆对叶修远充满怨言,素日里都是避而远之。
此刻正玩乐着的湛儿,忽然摇摇晃晃地走到众人眼前,眼睛睁得圆鼓鼓的,也学着我将眉皱起来,甚是惹人怜爱。
众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德妃弯腰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哄着他。
「湛儿乖,听姨姨的话,以后千万不能长成某狗那样,招人嫌!」
我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她们也丝毫不知道忌讳,如此肆无忌惮,全然不顾隔墙有耳。
「殿下眉眼皆像皇后娘娘,将来定是位顶天立地的美男子。」
湛儿是个机灵鬼,似乎知道众人是在夸他,他臭美地在殿内转了好几个圈,险些没站稳。
又是逗得众人乐不可支。
15.
如此又过了三月。
晚间陈太医来长乐宫递上新制的药膳,我夏日贪凉,导致身子不适,前前后后拖了快月余。
「娘娘脉象平稳,再调养巩固些时日便可。」
我点点头,前些日子我听贤妃说起,婉妃自生产后脾气越发急躁易怒,日日在长春宫内打骂宫女。
我私下派如意过去瞧过,也未得到好脸色瞧。于是我便询问陈太医,婉妃的身子是否有不适?
「婉妃自生产后,身体本就虚弱不堪,再加之小皇子体虚多病,婉妃便怪罪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导致,所以才在宫里责打宫人……」
我摆摆手,示意他跪安。
太后也在我面前提及过此事,她本就不喜婉妃,经此一闹她心里就更为不满了。念在婉妃亦情非得已,我只好宽慰太后的心情,然后让人暗中告知了叶修远此事。
谁料叶修远如今也不好过,每次去长春宫,婉妃就是又哭又闹,甚至三番五次提起,是我才导致她生病体弱诞下病儿的……
我在长乐宫听到这些话时,脸色忽地一白,心里仍是有些生气的。不过也不好发作,若是将此事真相说出去,淑嫔定是会被狠狠责罚的。
谁料我还没说什么,淑嫔倒是坐不住了。她挺着肚子来了长乐宫,一脸愤愤不平,扬言要去长春宫与那婉妃一决高下。
我急忙唤如意拦住她,扶着她在殿内坐下,她气得面红耳赤,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看样子是一路气冲冲而来的。
「娘娘,那日我是给婉妃下了药,但不过是些分量极轻的罢了。我问过陈太医,那根本不碍事,顶多让她难受个十天半月的!我不知为何她竟会中毒?」
当日之事,我并未深究。那日淑嫔跪在殿内,我一心只以为是她所为,匆匆让人拿了解药去了长春宫。
可是如若此事并非淑嫔所为,那在她给完解药之后婉妃又好了,那么就只能是她自己贼喊捉贼了。
可是为何她要如此?为了争宠,甚至不惜以命相抵吗?若真如此,那这个女人也实在让人害怕……
16.
又是一年中秋。
今年宫中宴会,比之前几年都要热闹。
因着宫里接二连三的喜事,太后下令要大办一场。那是我自婉妃生育之后,第二次见她,她整个人几乎快瘦脱了形。
宫中妃嫔的宫装都是尚衣监贴身裁制的,如今穿在她身上竟足足大了一圈。
她坐在贤妃旁边,她们也不同她讲话,自顾自地闲聊着。我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即便上了妆,也遮挡不住她苍白的面色,于是开口关心道。
「婉妃身子可好些了?」
她闻言轻笑一声,形同枯槁的手端起一杯酒饮下,许是酒太冷太辣,呛得她连着咳嗽了好久,连脸上都染上了几丝红晕。
「臣妾如今不是活着站在娘娘面前了吗?」
我不再与她多言,她性子冷,不喜与人相交,总觉得这后宫中的妃嫔都想害她。
叶修远坐在我旁边,目光一直都紧锁着婉妃,这些日子他除了长春宫,就没再去过别处。前几日湛儿嚷着要见父皇,我也是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中秋之后,婉妃得知了自己不能再生育的消息,又在长春宫内大发雷霆,更是指名道姓地骂。
她骂得十分难听,我在长乐宫内给湛儿缝制冬衣,如意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我时,绣针不小心扎到手指,疼得我皱起眉头。
我倒是没什么,太后知晓后派了姑姑们去长春宫责罚了婉妃,掌嘴五十。
叶修远急急赶到时,婉妃已经被打得双颊红肿,看不清本来的模样。
终究,叶修远还是心疼婉妃。
不知婉妃从何处听来,江南之地有一神医,能治百病、起死回生。
她大哭着要叶修远带她前去求医,于是御驾南下巡游的事情,就拉上了日程。
我本不想前去,奈何太后始终不放心婉妃,让我务必跟随,时时盯着婉妃。
如此,宫中大小事端就交由德妃打理,必要时请太后出面帮忙。
这是湛儿出生到现在,我头一次要离他这么远。但幸亏宫中剩下的都是令我放心之人,湛儿留在寿康宫,由太后亲自照料。
17.
不知行了多远,这些日子水路、马路,来回切换,颠簸非常。
一日,我与婉妃同乘。
出宫之后,她气色似乎好了许多,不知是否被这景色吸引,让人暂时忘了宫里的烦忧。
其实,她终究不过才十六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却已经能一眼望到头。
「娘娘还真是不死心,从宫里追到宫外,是怕臣妾夺走皇上、据为己有吗?」
我透过窗户望向窗外,万物凋零,就连江南水乡也留不住这春色吗?
婉妃出身贫寒,从小养的小家子气,她总认为所有人都在跟她争、跟她抢,她总是死死地去抓住她手里唯一的筹码——叶修远的宠爱。
她早已失了自我,草木皆兵。
又过了数日,辗转来到了江南。
落脚的客栈就在西湖边上,从前只在诗词里读过,如今亲眼所见,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心此刻就如同这西湖水般,泛起阵阵温柔的涟漪。
后面接连几日,叶修远都独自带着婉妃前去求医。
我乐得自在,四处赏景游玩,闲时饮酒作乐,把诗作词,画下梦里江南。
这日,我见婉妃喜上眉梢,便知此番求医定是得偿所愿。我曾私下询问叶修远,可有问过神医如何调理小皇子的身子?
他眉头一皱,耳根子一红,显然是没放在心上。而我撇头望着正在大肆采购的婉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御驾回宫前一晚,叶修远醉酒临幸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生得温柔可人,笑时令人如沐春风,她同宫中妃嫔都不同,整个人弱柳扶风、娇滴滴的,难怪叶修远情难自禁。
婉妃得知后又大闹了一场,赌气不肯见叶修远。而我自然是替他处理这些繁杂琐事,待打点好一切,只等回宫后再行册封。
18.
御驾回宫后,京城已经下雪了。
我急不可耐地回到长乐宫,此番去江南,连湛儿的生辰都不能陪他度过。
「母后~」
湛儿一见了我,开心得不行,一下蹿进我怀里。我抱着他竟没控制住哭了起来,他肉乎乎的小手替我拭去眼泪,在我脸上印下一吻。
「母后乖,给糖吃。」
扑哧!大家闻言都掩嘴笑起来,我询问了贤妃和淑嫔的身子,德妃说她们本来也要前来,只不过天寒路滑,如今月份大了就让她代为觐见。
我点点头,只要大家都好,这些俗礼不必在意。
只是二皇子,从我们离宫后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断断续续地生病,陈太医更是没日没夜地守在长春宫。
「自己的亲生父母尚且不在意,小皇子的病又怎能好得利索?」
德妃叹了口气,将这几月宫中大小事端一应向我回禀之后,虽然平日里她总是半吊子,可是若认真做起事来,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她嚷着帮我管理后宫太累了,让我闲时做点心与她吃,她才肯善罢甘休,我笑着点点头嘱咐她回宫时路上小心,然后去了寿康宫请安。
来寿康宫无非就是回话,太后倒是对柳氏一事没有微词,反而是问起了我神医一事。我将事由告知后,太后皱起眉,脸色不太好,显然是动了气!
我没想到太后会下旨让我抚养二皇子,她传了叶修远来寿康宫,狠狠骂了他一顿,又让他在宗祠里面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思反思!
很显然,叶修远又将此事扣在了我头上。
婉妃得知此事后,连夜跑来长乐宫外哭闹。湛儿被吵得睡不着,连小皇子都一直在旁边哭。
湛儿支棱起圆圆的脑袋看着我,我正哄着小皇子。
「母后,困……」
我皱眉唤来如意,她说婉妃怎么赶都不肯走!
「湛儿听话,乖乖睡觉,母后去去就来。」
我替他掖好被褥,将小皇子抱给奶娘,转身朝殿外走去。
「施微,你给我滚出来!你个贱人,皇上不宠爱你,你就来抢走我儿子,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刚走至殿外,便听到门外传来的谩骂声,不绝于耳。我心底生凉,一脚踹开宫门,冷眼看着宫门外的婉妃。
她似是一惊,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挣扎着便向我扑过来,嘴里还一直吐着腌臢泼词。
我抬手便给了她两耳光,用了十足的力气,她嘴角渗出血丝,不敢置信地望着我。
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我对视。
「本宫不杀你,是念在你诞下皇嗣有功。但你三番五次冒犯本宫,不罚你不足以平本宫心头之愤!」
我甩开她的脸,吩咐人将她拖下去掌嘴五十,赐鞭刑三十。
她趴在地上怒吼着:「你敢!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皇上?皇上此刻正跪在列祖列宗面前,因为有你这个妒妇,他正在向祖宗忏悔呢。今晚就算本宫杀了你,他也只能来给你收尸了……」
我吩咐人行刑,如意命人将宫门关上,阻绝了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19.
第二日清晨,后妃们难得齐聚在长乐宫,我还在寝殿内梳着头,德妃就已经按捺不住来了殿内。
她们都夸我昨晚行事雷厉,总算让那婉妃尝了点苦头!我轻笑一声,还不知叶修远知道后要如何找我算账呢。
今日是柳氏进宫后第一次面见六宫妃嫔,叶修远下旨封她为贵人,赐居延禧宫。她的性子沉稳温和,又识大体,宫中姐妹也都挺喜欢她。
不过我此前忧心倒也多余了,叶修远从宗祠回养心殿以后,不但没来找我麻烦,甚至还训斥了婉妃,以下犯上、藐视皇后,下旨将她禁足半年,每日在殿外罚跪一个时辰。
六宫皆出了一口恶气,她也实在是自讨苦吃。
眼见着快过年了,还被禁足,也属实可怜她了。只不过这寒冬腊月的,叶修远还真舍得她每日跪在外面冻一个时辰?
果然,第二日长春宫来人通传,婉妃在雪地里晕倒了,于是叶修远又下旨免了她每日罚跪。
开了春,贤妃和淑嫔就要生产了,一应事端在过年之前就得吩咐人备好,免得新年宫人们懒怠,到时候又手忙脚乱的。
如此一来,倒是柳贵人做了新宠。
叶修远隔三差五便传召她,凡是来后宫皆是去了延禧宫。
20.
新春伊始,后宫就传来了好消息。
淑嫔诞下了一位可爱的公主,虽是早产,但公主长得白白胖胖、很健康。
我仔细询问过陈太医,是淑嫔这几日心绪不佳,故而导致了胎气不正,以致早产。
但并无大碍,眼下母女平安。这是宫里的第一位公主,众人都羡慕极了,围着婴儿木床看来看去。
尤其是贤妃,恨不得那是她生的!
她成天拜神求佛,让老天爷保佑她诞下公主,她定当倾尽全力护她一世无忧。
太后为公主赐名:云乐。
叶修远下旨晋了淑嫔为妃,于公主百日宴那日行加封礼。
二皇子景皓,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终于在开春之后身子好了许多。如今每日里,湛儿都逗着他玩耍,二皇子性子孤僻,那么小一点,就已经不太合群。
除了我偶尔能逗笑他以外,德妃她们是怎么哄,他都面无表情。
几次还惹恼了德妃,她到底跟一个小孩子置起气来,还暗戳戳地说景皓就是叶修远派来折磨大家的,逗得众人乐不可言。
一月后,贤妃诞下了三皇子景曜。
我听德妃说,她将自己关在钟粹宫不肯见人,每日都要将叶修远骂一百遍,才肯罢休。
我端着碗正在喂景皓,闻言眉头紧皱。
「素日我只知你脾气倔,不曾想贤妃倒也还是个泼辣的。」
德妃点点头,将手伸过去要摸景皓的头,却被他躲开了,小家伙还斜眼看了德妃一眼。德妃气得双手叉腰,指着他说了一句:「不知好歹的臭小子!」
转而抱起一旁的湛儿,笑嘻嘻地说:「姨姨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瞧着德妃那模样,也不知等哪天她有了身孕会是什么样子?
转念一想,湛儿已经两岁多了,该替他寻一位德高望重的启蒙老师了。待哪日去寿康宫请安时,问一问太后的意见。
21.
叶修远亲自挑选了丞相幼子裴然来给湛儿伴读。
那孩子我见过,模样出挑,家世显赫,也曾听外祖提起过是个可塑之才。
裴然年长湛儿六岁,如今也拜读在沈太师名下,如此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贤妃、淑妃今日带了皇子公主来长乐宫请安,云乐公主一出生,几位哥哥显然受了冷落。我见柳贵人心绪不宁的,担忧她是否身子不适。
「劳娘娘挂怀,不过是臣妾见着公主皇子们如此可爱,私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能生下一位可爱的公主……」
我心里了然,柳贵人入宫大半年了,皇帝频频召幸她,她却未有身孕,这属实有些奇怪了。
「妹妹可让太医瞧过了?」
贤妃在一旁询问道,柳贵人点点头,脸颊泛红。
「许是我福薄……」
「早知道我就将这福气给你了……」
贤妃口出狂言,惊得柳贵人脸都白了,我急忙拉过她的手,示意她住嘴。并安慰柳贵人不要多思,她尚且年轻,只要身子无大碍,有孕是迟早的事。
贤妃没好气地又白了景曜一眼,那孩子似乎感受到自己母妃凌厉的目光,于是哇哇大哭了起来。
我叹着气摇摇头,殊不知将来景曜得吃多少苦头…」
22.
边关传来捷报,王军要班师回朝了。
此时我正在书房教湛儿识字,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哭出来。
一别近七年,父亲和哥哥们终于凯旋了。
「娘娘,顾公子也一同回京了……」
我已经好久没听见过这个名字了,快七年了。
当日我奉旨嫁给太子为妃,顾堇彦也跟随父亲去了边关驻守。
我同他自幼相识,他是父亲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母亲见他可怜,养在了府邸。
我同他,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只不过,我俩终究没有缘分,我出嫁前曾偷偷问过他,可愿娶我?
答案不言而喻,我嫁给了叶修远,他随着父亲上了战场,从此各安天涯。
再次见到顾堇彦,是在叶修远设的庆功宴上。
叶修远那日十分开心,赐了黄金万两,犒赏三军。顾堇彦被册封为卫将军,皇上还下旨钦赐了府邸。
那日隔着大殿遥遥一望,他似乎黑了、瘦了,眉目越发朗逸,与我从前脑子里的人相差悬殊太多,我已经快认不得他了。
我让如意扶着我出来透透气,席间贪杯多饮了几杯酒,现下已经有些晕乎乎了。
「娘娘您还好吗?奴婢扶您去偏殿歇歇吧……」
我摇摇头,摇摇晃晃地走在杨柳依依的小道上,忽然眼前一暗,被人拦住了去路。我皱起眉抬头望向来人,棱角分明的五官,透着沉稳和沧桑,塞北的黄沙吹黄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他的眼睛乌黑发亮,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他伸手扶住我虚晃的身子,嗓音低沉而温柔。
「多年未见,你过得好吗?」
我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眼泪花都笑出来了。
「如今本宫已是中宫之主,顾将军你觉得本宫过得好不好呢?」
我甩开他的手便要走,他却又叫住我。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十分不如意,你一点都不开心。如今我回来了,必会竭尽全力护你与太子殿下周全,从今往后你不用在小心翼翼地活着了……」
我身形一滞,心里如同裂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着。这些年里,不论叶修远如何对我,婉妃如何蛮横,我都不曾觉得难过。
如今他一句话,就让我心底的防线彻底被击溃。其实我心里是恨他的,恨他当年的懦弱无能,恨他没办法去向父亲提亲,以致我在这深宫里苦苦熬了这么些年。
如今前尘往事已如东风,一去不回头了,亦是不必再提了。
23.
那日我在太和殿,接见了家中父母兄长。
那是多年不见的一次家宴,湛儿也是头一次见到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以及舅舅们。
湛儿倒是不认生,即便父亲向来严厉狠决,湛儿也不怕他,趴在他怀里还时不时戳着父亲的胡须。
「太子殿下果然英勇无畏,军中无人不怕父亲,就连我也时时被责骂,湛儿倒是胆大。」
一别数年,父亲已然苍老了许多。
「如今既已回京,边疆战事已稳,父亲也该留在京中颐养天年了。」
此番叶修远倒是同我想到了一处,如此一来军中事物皆由哥哥和顾堇彦操持,父亲驻守边关几十年,如今也该在府中含饴弄孙了。
婉妃解了禁足以后,我唤如意将二皇子抱去给婉妃瞧瞧,骨肉分离大半年,婉妃心里定然也不好受。
谁知午膳时辰尚未到,如意就抱着二皇子回来了,我搁下手里的笔,问她怎么回事。原是因为许久未见,二皇子已经不认得婉妃了,婉妃一抱他就哭,根本就不让婉妃碰他。
婉妃又在长春宫发了好大的脾气,摔了好多东西,全是叶修远赏赐的珍宝。
这孩子也着实可怜,从生下来就不被自己生母放在心上,如今竟然都不肯再见他。
我净了手,上前接过景皓,他见了是我又咯咯笑起来。
「傻孩子,被亲娘嫌弃了还全然不知……」
「依奴婢看来,二皇子跟着娘娘才是最好的归宿,就凭婉妃那副德行,指不定以后得将二皇子教成什么样子!」
我皱着眉,脸上蕴着怒气,这臭丫头平日跟德妃她们厮混惯了,竟也学得这样张狂了。
如意急忙跪地请罪,我让她自己下去找掌事女官领罚,她磕头退了出去。
这些道理,即便是一个宫女都知道,叶修远又怎会不知?所以他才默许了太后的旨意,否则依婉妃那个性子,当初又怎会轻易将皇子让与我抚养。
24.
今年的中秋宫宴,叶修远宴请了许多朝中重臣。
府中女眷皆来长乐宫请安,太后不喜人来人往吵闹,遂免了她们叩拜。
今日的官眷中,有一女子甚是出挑,乃太师小女,沈知姀。
殊不知今日惊鸿一瞥,却又惹出一段佳缘来。
那日中秋宫宴后,沈太师亲自来找了我,原以为是湛儿的事情,不想沈太师夸赞湛儿天资聪颖,将来定能成大器。
我瞧他端着茶,喝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似乎是涩于开口,他难为得涨红了脸。
于是我禀退了左右,他这才缓缓开口。
「老臣有一女,名唤知姀,那日在宴会上对顾将军一见钟情。老臣一直忧心小女的婚事,如今她能找到自己心爱之人,还望娘娘在施老将军面前美言几句,为小女牵桥搭线,老臣在此叩谢娘娘圣恩了。」
我急忙上前扶起他,沈太师高风亮节、德高望重,如今顾堇彦官职加身,也不算是高攀了。
我点头应下,沈太师如此门楣都不曾嫌弃顾堇彦的出身,况且沈知姀我也见过,知书达理、秀外慧中,能娶到如此贤妻是他的福气。
于是我修书给父母亲,让他们暗中撮合此事,不料却惹恼了顾堇彦。
我不知道他如何敢私下潜入长乐宫,此刻我见着长身玉立的他,心跳如擂。
「你明知我不喜欢沈氏,为何又要将她强塞给我?」
我心里紧张得厉害,虽然叶修远大半年都不来一次长乐宫,但我也冒不起这个险。
「你既无意,只管回了沈太师去,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况且你如今已过二十七,照你如此年纪早就儿女双全,你却尚未娶妻……」
「可我已经无法再娶自己心爱之人,又何苦娶了别人,困住她一生?」
「你若不娶她,她的宿命便是进宫,否则以沈家的门楣,又如何愁自家闺女嫁不出去呢?只不过是太师心疼自己幼女罢了,她是真心爱慕你,况且此女人品贵重,贤惠明理,若能娶她,得沈家扶持,对你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他不再说话,只是一直望着我,我此刻没有表情,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也没有预想中的心疼,或许年少时的懵懂无知,已经被时光荏苒消磨殆尽了吧。
「阿彦,我如今已被拴在这方寸之地,再不得自由。而你不同,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我们已经错过了,你就不要再错过她了。」
「好。」
25.
在初雪那日,顾堇彦十里红妆迎娶了沈氏。
那日我站在城墙上,看着长长的迎亲的队伍,而那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知道他今日定然俊朗非凡。
再见沈氏之时,已是新春佳节。
她已不似初见那般羞涩腼腆,如今已为人妇的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柔幸福。她大大方方的同其他官眷畅谈着,见我来了之后立马过来向我谢礼。
她说已怀有一月身孕,今日未能亲敬娘娘一杯酒,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笑着说无妨,夫人能为将军府添丁,这才是最大的喜事。
那晚我饮了许多酒,晕晕沉沉间我似乎望着顾堇彦朝我而来,我微笑着,看着烛火都觉得有些发烫。
第二日酒醒,我发现躺在身侧的叶修远时,心情瞬时跌入谷底。
昨日除夕,他自然是要留宿长乐宫的。
我抚额细思,一些片段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似乎拉着叶修远,扒了他的龙袍……
「皇后是在回想昨晚之事?」
不知何时,他已经醒来,正单手撑着脑袋打趣着我,我摇摇头吩咐人进来伺候梳洗。
似乎每次叶修远来长乐宫时,婉妃就要出点子事。这不,如今婉妃的贴身宫女正跪在殿内,请叶修远过去呢。
叶修远皱着眉,今日他倒是出奇了,竟坐在那儿不肯走。我装扮好出来见他还坐在那儿,而那宫女也足足跪了大半个时辰。
「婉妃可是身子不适?」
那宫女闻言如释重负,急忙回禀道:
「回皇后娘娘,近日婉妃胃口不佳,总觉得心里恶心,故而想请皇上过去瞧瞧……」
我闻言眉头一皱,看来这婉妃倒是下足了功夫,此番怕是又有了身孕。
「恶心就去找太医,找朕过去瞧什么?」
我瞥了一眼叶修远,心想着这是演哪一出?难不成,婉妃要失宠了?
那宫女不停地磕着头,看来不把叶修远请去长春宫,她今日也别想交差了。
「皇上还是过去瞧瞧婉妃吧,许是有什么大事呢?」
叶修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起身离开时还踢翻了面前的圆凳。
真不知大早上在这儿发什么疯!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
「如意,传旨下去今日不用来中宫请安了,本宫心情烦躁得很。」
26.
婉妃有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六宫。
柳贵人因此又郁郁寡欢了好几天,我宣了陈太医询问了柳贵人的近况,陈太医皆言柳贵人身子一向康健,子嗣这种事情也是急不来的。
婉妃自有孕后,就差在后宫里横着走了。今日罚了这个贵人,明日打了那个宫女,成日在后宫里耀武扬威。
那日德妃与她争执了几句,回宫之后便称肚子痛,叶修远那个疯子更是下令禁足了德妃。
太后如今年迈,越发不过问后宫之事,我向来也不喜生事,瞧瞧这婉妃也是贱得很,三番五次往刀口上撞!
只不过我还尚未出手,顾堇彦倒是先在朝堂上针对了婉妃父亲。
如此一来,倒也免得脏手了。
只不过自除夕那晚之后,我的月事便推迟了,我心有不安,却不敢传唤太医。
我看着带着景皓在玩的湛儿,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该不会真的那么倒霉吧?
果然,今次又有了身孕。
在确定有了身孕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易怒,连湛儿时常见了我都躲着我。
几月之后,宫外传来喜讯。
沈氏生了一个女儿,顾堇彦为她取名为:顾知薇。
我听闻此事时,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不过好在叶修远那猪脑子丝毫没有察觉什么。
婉妃虽爱作死,但丝毫不影响她每次都能运气满满,这次她又平安诞下了四皇子:景宸。
但好在,叶修远一要晋封她,就遭到群臣、群妃反对,就连太后还言称他若再多言,就下旨让德妃抚养四皇子。
如此一来,婉妃想凭借着皇子飞上枝头,怕是又棋差一招了。
我在岁末诞下一位公主,也算是得偿所愿,今生亦是圆满了。
湛儿十分宠爱昭华,日日都得守着他这个妹妹,皓儿也随着年龄增长,身子康健了许多。
不过比起其他皇子,他的体质仍旧是要弱一些,需得仔细照顾。
原以为日子就这样简单地过着,婉妃就算偶尔蛮横霸道,无伤大雅之事,时间长了也无人理会她。
27.
转眼过了七年。
如今后宫之中党派之分甚明,一是以我为首的实力派,二是以婉贵妃为首的宠妃派。
这几年里,后妃之间明争暗斗、好不精彩!
连德妃都不再打叶子牌了,开始专攻宫斗心计。
直到那日,柳嫔发现了她日日所焚的香里,竟让人掺了麝香。由于分量极轻,不仔细查时根本查不出端倪,但日积月累下来,导致了她此生再也怀不了孩子。
我得知此事后,匆匆赶到延禧宫。柳嫔哭得撕心裂肺,如今已经晕了过去。叶修远如今脾气也越发暴躁,在延禧宫大吵大闹,处罚了一干伺候的宫人。
不知为何,我回过头看了一眼立在身后的婉贵妃,她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我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这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未过几日,宗人府那边来了话,柳嫔身边随侍的小宫女,受不了慎刑司责罚,现已经全招了。
「淑妃?」
我闻言惊愕不已,墨水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毁了刚写好的一幅字。
如今证据缺陷,淑妃对此事亦是供认不讳。我瘫坐在凤椅上,双目无光,思绪飘远,任凭我如何去猜想,也想不明白淑妃为何如此。
叶修远下旨褫夺封号,降为贵人,禁足咸福宫。
我急急赶来时,她正端坐在大殿内,见了我勾起一抹苦笑,而我眉头紧锁不解地看着她。
「为何如此?」
她埋下头,拨弄起腕间的玉镯,神色晦暗不明。
「没有原因,只是不喜她受宠罢了……」
她抬头看向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她目光凄凄,猛地跪在地上朝我磕头,求我怜悯云乐。
「你可知你如此,算是葬送了你的一生?」
她轻笑着,目光那么悠远,那抹笑意不达眼底。
「我的一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从咸福宫出来时,云乐公主已经哭得累了,熟睡了过去。我向叶修远请旨抚养公主,他也没说什么,我瞧他神色恹恹,不欲多言,遂回了长乐宫。
28.
一日,我带着皇子、公主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太后自去年起,身子就不太好,断断续续吃着药,现已缠绵病榻多时了。
太后瞧着云乐,又是叹了一口气,她招手唤来云乐。杜氏是太后的侄女,加之公主素日常在寿康宫,倒是与太后颇为亲近些。
「哀家的心头肉,怎的瘦了如此多?」
云乐低着头,掩下眼底的湿意。云乐从小性子沉稳懂事,她为了不让太后担忧,反而笑着说起闲事来。
临走时,太后叫住了我,她始终还是忧心着杜氏的事情。
我宽慰她,答应她等叶修远消了气,就求他解了杜氏的禁足,让云乐回到自己母妃身边。
经此一事,柳嫔越发不肯见人了。
我去延禧宫瞧过她几次,她皆是哭得双目红肿,不饰妆面,墨发披散着,俨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皇上为何不下旨杀了她?为什么还让她活着?」
她厉声质问我,言行举止似有疯状,我无比心疼地看着她,想上前安慰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杜贵人向来与皇后亲近,也难怪娘娘处处袒护她!」
如意出声呵斥她,被我拦下。她如今再怎么不敬我,都是事出有因。我无奈地出了延禧宫,看来现在想要解杜氏的禁足是不太可能了,照目前的情况,还是再等等吧。
一晃眼又到了年关。
云乐在晨间问我,她能否回去探望一下杜氏,我点点头,吩咐如意仔细伺候着。
我知晓她的生辰快到了,定然是想与她母妃一同度过的。
叶修远来长乐宫用午膳时,我提到了杜氏一事。他端着玉碗的手一滞,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回头望向云乐,只见她已经红了眼,急忙跪在地上给叶修远磕头谢恩。
我允许她今晚就搬回咸福宫去,她激动地点点头,转身便快速去收拾细软。
「娘娘您瞧,许久未见公主这样开心过了。」
我点点头,云乐心思深,不爱与人多言。就连昭华同她玩耍时,她都时刻遵着礼数,丝毫不像个十岁的小姑娘。
除夕宫宴上,婉贵妃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进殿时见了杜氏,轻笑一声,秀眉轻挑,尖声道:
「哟,这不是淑妃姐姐吗?哦,本宫忘了,多日不见,姐姐如今已成了贵人了……」
杜氏皱着眉并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倒是在触及到柳嫔的目光时,面色一白,遂低头不语。
整个席间氛围都异常压抑,柳嫔自顾自地坐着,也不说话,整个大殿里除了歌舞声乐之外,就只听见婉贵妃的笑声。
筵席散去时,柳嫔拦住了杜贵人的去路,她脸色阴冷无比,浑身散发着死气。不知她低声在杜氏面前说了些什么,我瞧着杜贵人脸色不太好。
「怎么了?」
她摇摇头,福身行礼告退。
「皇后娘娘不会真的以为,柳嫔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杜贵人吧?」
婉贵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着她,这张脸如今越发美艳动人,艳绝六宫。
也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生厌。
我并不理会她,转身踏着夜色而去。
29.
初春时节,积雪融化。
春寒料峭,檐下雪水融化了滴答作响,我正立在窗前习着字。
「昭华呢?」
「公主随着太子殿下去上书房了。」
昭华如今越发顽皮,时常眨眼就没了人影,偏偏几个哥哥又宠她得紧,若是她能有云乐半分沉稳就好了。
「母后,您救救母妃吧!」
就在此时,云乐哭着冲进了长乐宫,跪在我面前,我急忙放下手里的笔,将她扶起来。
「出什么事了?起来慢慢说……」
「是柳娘娘,她向父皇告发母妃与人私通……」
「什么!」
我震惊无比,来不及多想便匆匆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内,杜贵人跪在地上,身子挺得笔直,不知为何婉贵妃也在殿内。
我朝叶修远行礼问安,他此刻已是气得脸色发白,而柳嫔已经近乎疯魔,双目猩红,一字一句地说着杜氏的种种罪行。
「那日臣妾亲眼所见,杜贵人与一男子在假山后私会,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自始至终,杜贵人都淡笑着不置一词,叶修远下令让人去咸福宫搜宫,果然搜出了许多书信、物件。
字字句句,皆诉尽相思。
叶修远起身走近她,将那些书信狠狠扔在她脸上,纸张划伤她的眉角,渗出丝丝血来。
「你可还有何要辩解的?那男子是谁?」
杜氏摇摇头,怎么也不肯开口。叶修远一脚踹在她胸口上,她身子依旧跪得笔直,竟硬生生挨下这一脚。
「拉下去,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皇上……」
我欲求情,不料杜贵人却拉住我的衣袖,笑着朝我摇摇头。待叶修远走后,婉贵妃同柳嫔也跟着走了,偌大的养心殿,此刻就剩我与她二人。
「为何要这么傻?」
「皇上没有迁怒我的母家,已是看在太后的分上了,娘娘就不用再为了我去惹恼皇上了。如今这个结果我已经很满足了,唯愿娘娘看在素日情分上,帮我照顾好云乐……」
她重重地朝我磕了三个头,我闭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任由宫人将她拖走。
30.
杜氏在冷宫自尽了。
德妃前来告知我此事,闻言我跌坐在凳子上。双手紧握成拳,缓缓吐出几个字。
「几时的事?」
德妃急忙扶我坐直,说是昨晚寅时,服毒自尽。
她拿出一封书信交于我,上面落款:皇后娘娘亲启。
是杜氏的字。
我缓缓接过,手不停颤抖着。我挥手禀退左右,然后撕开了信封。
短短的几页纸,就写尽了她的一生。
我将信燃尽,与她过往岁月的煎熬与悲欢,一同化为灰烬。
夜色深沉,我立在咸福宫外,望着从前热闹非凡的宫殿,如今俨然成为一座冷宫。
云乐被太后接去了寿康宫,如此也好,有太后照拂,婉贵妃她们也不敢多言。
在杜氏十六岁时,她进宫给太后请安,碰巧叶修远也在。就因她眉眼与已故的林氏有几分相似,叶修远便费尽心思向先皇要了她。
彼时她已有心爱之人,两人早已私订终身。
奈何,她再执拗也拗不过圣旨。她的肩上担着的是杜府满门的性命,于是她带着怨恨嫁给了叶修远。
她深知自己既入了宫,就不该再存着那些心思,但她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意,一直与那男子保持着联系。
东窗事发时,她怎么也不肯说出他的身份,她宁愿死,也不愿意将他供出来。
她这一生,就因为叶修远的一己私欲,而至终生遗憾。所以她恨他,叶修远越是宠爱谁,她越是加害谁,她也要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这后宫中多少女子又何尝不是因此而被困终生呢?
31.
原以为这件事,在杜氏死后就能得以平息。
不料婉贵妃变本加厉,竟在叶修远面前吹起了枕头风,妄言云乐并非皇帝亲生骨肉。
我闻言气急,丢下手里的笔就朝长春宫而去。
婉贵妃见了我来,倒也不急,慢悠悠地朝我福身行礼,我上前一步,一掌扇在她精致的脸蛋上。
她捂着脸,轻蔑地笑道:
「皇后娘娘好高的气焰,不知情的还以为那贱种是皇后娘娘生的呢!」
我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她捂着肚子,脸色苍白,似乎十分痛苦。
而就在此刻,长春宫的宫人皆大喊着将她围住。我皱着眉听着她们的喊叫声,终于听出了一丝端倪:婉贵妃有孕了。
刚刚被我踹的那一脚,显然踹出了问题。我瞧见叶修远匆匆赶来,满脸担忧;他弯腰跪在地上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而婉贵妃依旧昏迷不醒,叶修远转过头恶狠狠地看向我,我事先并不知晓她有孕在身,否则我也不会气急而踹了她一脚。
他起身,猛地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耳朵嗡嗡作响,皱眉看向他。
「婉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朕就让施家为她陪葬!」
我嗤笑着看着他将婉贵妃抱进殿内,这句话何其熟悉。
当年湛儿命悬一线,我也曾对婉贵妃说过这句话,而当时叶修远将她紧紧护在怀里,生怕我伤了她分毫。
32.
我被叶修远下令禁足了。
我叮嘱德妃和贤妃好好照顾湛儿他们,其他任何事情都不用管。
婉贵妃来长乐宫探望我,看着她脸上洋洋得意的笑,我知道此番又着了她的道。
「娘娘不是想保云乐吗?您放心,有我在一日,就不会让她好过一天。」
我冷笑一声,真是个疯子!
「当年杜氏害我诞下病儿,还让我们母子分离,她以为她死了一切都能结束了?她真把人都当成傻子,一个早产儿竟比我足月诞下的孩子还要康健,娘娘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眉头紧皱,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只见她把玩着指甲,欣赏着丹蔻,她似乎十分满意此刻的自己,妩媚迷人、艳冠六宫。
她也十分害怕自己失去叶修远的宠爱,所以常年斥重金保养容颜。
以色侍人者,又能得几时好?
可无论她在我面前如何叫嚣、如何耀武扬威,都没有用。云乐养在太后那里,她根本动不了云乐一丝一毫。
所以,她又将矛头指向了我。
如今皇帝年纪大了,性子越发古怪,整日疑神疑鬼。
不知婉贵妃从哪儿听来的事,又开始在叶修远面前编派上我与顾堇彦的事。
贤妃将此事告知我,让我早做打算。我点点头,督促着湛儿的功课,如今湛儿深得人心,又加之天资聪颖,前朝众臣都对这位未来的储君十分满意。
只不过,昭华最近越发没规矩了,成日不在长乐宫,我打发了人去寻,也迟迟未归。
「如今天气这般炎热,这丫头也老爱往外跑……」
贤妃见了四下无人,凑近我耳旁说道。
「前些日子臣妾撞见昭华与裴公子在一处,两人相谈甚欢……」
我闻言皱起眉头,心里许多疑惑似乎迎刃而解,这臭丫头竟将心思藏得这般深,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晚间,叶修远独自来了长乐宫。
我正准备歇下,却不料他漏夜前来。他走近我,伸手抚向我的脸,我下意识躲开,他却笑着捏过我的脸。
「朕许久未曾见过皇后,皇后风采依旧。不似朕,已是老态尽显……」
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遂勾起一抹微笑。
「皇上正值壮年,身强体壮,如此想法倒是多余。」
他甩开我的脸,将手负在身后。他似乎的确老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许是前朝政务繁忙,他忧心国事而致。
「所以,朕打算让云乐去和亲,这仗总不能世世代代打下去,劳财伤民。」
我闻言身子一震,急忙上前拉住他。
「我朝兵强马壮,何惧外敌?怎就需得由牺牲女子来保家卫国?」
叶修远回头望向我,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太多东西,是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那么,皇后是想让朕将这场仗打下去?那么朕是派令兄前去,还是顾将军呢?」
闻言我身子不自主地退后几步,这个问题无论我如何回答,皆是错。因为叶修远心里早就疑心了我,此番前来说如此多的话,不过是打探虚实罢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只要皇上一声令下,我朝将士定当全力以赴,保家卫国,战死疆场,亦不足惜!」
33.
我原以为杜氏已死,叶修远再怎么也会放过云乐。没成想婉贵妃一言激起了他心底深处的疑虑,他既不愿意滴血认亲,又不愿放过云乐。
所以他想让云乐远去和亲,也算是为国为民。
我坐在寿康宫内,太后如今是多说几句话,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忧心忡忡,太后亦是急得不行,口中直言:冤孽啊!
我瞧着太后身子实在太过虚弱,遂让她安心养病,另寻他法。
那晚之后,叶修远派了顾堇彦为主将,婉贵妃的兄长为副将,前去边关迎战。如此一来他眼下的态度已是十分明显,他信不过顾堇彦,自然也是怀疑了我。
从那以后,叶修远频频召景宸去御书房,宫里私下皆议论纷纷,说是叶修远要另立太子。
兄长偷偷遣人修书与我,信中提及此事,问我做何打算。我将信纸烧掉,既然我百般忍让也换不来一时安宁,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今日沈氏带着长女来长乐宫请安,我让昭华带着姐姐去玩,与她说了几句体己话。
无非便是顾堇彦家书里写到,目前一切顺利,让我无需忧心,他会找个时机除掉婉贵妃的兄长。
我点点头,望向一旁默默跟在湛儿身旁的小知薇,她也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已出落得十分水灵,是个美人坯子。
「如此一瞧,知薇这个做姐姐的,还没有公主高呢。」
沈氏温柔贤惠,将一双儿女照顾得十分好。知薇小小年纪,已是十分知书达理,不似昭华还淘气得紧。
不知为何,知薇立在湛儿身侧,竟让我心生欢喜,两人竟有种举案齐眉、岁月静好的感觉。于是我转过头,却碰巧迎上沈氏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心中之言不言而喻。
婉贵妃兄长战死边关的消息传来时,宫里已经下起了雪。
密密匝匝的,积压成山。
而院中寒梅傲雪怒放,银白之中又添几分浓色。
她不顾仪态冲进长乐宫,指着我的鼻子便开始大骂。
「是你做的!是你让顾堇彦做的,是你杀死了我兄长!」
我淡笑着,望着她高挺的孕肚,如今已近临产,若是不小心一尸两命,可该如何是好?
「是啊,是本宫命人做的,那妹妹又该如何呢?是靠你那扶不上墙的父亲,还是你手底下那些没用的狗奴才?」
她的身子抖如筛糠,面容扭曲,下一秒便朝我冲过来,嘴里喊着要杀了我,却被如意给拦住了。
「本宫奉劝你最好安分守己,我尚且留你一命,若是再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本宫翻脸不认人!」
我走近她,捏过她的脸,看着她神色慌张,我笑得更加猖狂。
「杀你,跟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认为皇上真的爱你吗?」
「你什么意思?」
我松开手,不再与她多言,吩咐如意送客。
34.
婉贵妃从长乐宫回去后,便腹痛难忍,遂召了太医、稳婆催生,历经整整一晚,诞下了三公主。
陈太医来宫里请脉时,他告知我婉贵妃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兆,怕是不得长久了。
我点点头,自作孽不可活,她想逆天改命,服用大量丹药想以皇嗣争宠,而又加上她长期服用药物维持美貌,如此一来,已是耗尽气力,命不久矣了。
景皓前来请安,我见他忧心忡忡,心知他心里担心着婉贵妃,遂让他去长春宫瞧瞧。
到底是亲生的,不论如何也是骨肉之亲。
「二皇子一到秋冬就易咳嗽,陈太医可找到根治之法?」
陈太医摇摇头,景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体虚多病,能尽力而为做到如此,已是最好的情况了。
景皓体虚,无法去争夺皇位,所以婉贵妃从头到尾,就没记起过自己这个儿子。不仅如此还时常骂他,说他没良心,竟为害他之人的女儿求情。
他实在可怜,但这样也好,以后做一个清闲王爷,富贵荣华一生,不比在这人吃人的皇宫里强吗?
婉贵妃自生产后,便一直在叶修远面前提起当日之事,她一口咬定是我派顾堇彦杀了她兄长,并且指控我与顾堇彦有私情,否则他的子女为何字中含着我的名。
假话说得多了,自然也就让人怀疑真假。
叶修远来了长乐宫,一把掐住我的脖子,他似乎是在极力隐忍,额头青筋凸起,手不受控制的发抖。
「你老实告诉朕,你与顾堇彦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眉眼含笑,望着眼前的人,他的脸让我无比陌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我也记不得了,但我心里清楚地知道,是在他拒绝提亲的时候,我就心如死灰了。
那时我以为嫁给叶修远也并非一件坏事,我们志趣相投,也曾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天真以为或许这也是一个好的归宿,但却没想到自始至终,叶修远都从未将我放在心上。
不过没关系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屋里焚的香愈来愈浓,这是杜氏死后留给我的,催人性命。而叶修远掐着我脖子的手开始松动,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十分难受,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我见状大哭着扑到他跟前,将他抱着怀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哭喊着快传太医。
叶修远这病来得急,经太医院会诊之后,皆摇头叹息,我心里十分明了,叶修远是活不到来年春天了。
婉贵妃在殿外大声哭喊,求着要见叶修远一面,我吩咐了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放她进来。
她日日守在冰天雪地里,倒是十分深情。太后传我去过一次寿康宫,当我赶到时太后又睡下了。我瞧着伺候在一旁的云乐,叮嘱她不必担心,我不会让她去和亲的,她眼红着点点头说谢谢母后。
我刚出寿康宫,就远远瞧见婉贵妃等在殿外,她面色苍白,身子羸弱不堪,似是要随风归去。
「你究竟对皇上做了什么?你凭什么不让我见皇上!」
她双目红肿,显然是日日夜夜都在哭,我冷脸相对,她见我这般模样,害怕得退了几步。
「这不是婉贵妃想看到的吗?你大费周章地在皇上面前说了本宫如此多坏话,如今却反倒问起本宫来?擅长装傻的功夫,后宫中还真是无人能及妹妹呢。」
我转身大步离开,她闻言瘫倒在雪地里,晕了过去。
35.
在腊月初十,叶修远悠悠醒来。
他迷迷糊糊中唤着林鸢菀的名字,这么些年了,原来他都不曾忘记。
我走近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皇上?
他睁开眼瞧着我,忽而又闭眼笑起来。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话,有我知道的、不知道的,这些年尘封在他心底的秘密。
「施微,终究朕还是死在你手里……」
「皇上想见见婉贵妃吗?」
他摇摇头,眼角似泛起泪光。
「为何你总是在跟朕在一起时,提起别人呢?」
我轻笑着,心里是越发看不明白他了。
「施微啊,朕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这后宫中许多人。朕曾无数次梦见你提着长剑,害怕得发着抖,你已经失去过安儿了,又如何能再失去湛儿……」
我闭眼,这十几年的时光仿佛瞬间在脑海里浮现,如今,也算是熬到头了。
「皇上好好疗养身子,有什么话留到以后再说吧。」
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褥,不料却被他拉住了手,他握得十分紧,让我动弹不得。
「没有以后了,你就听我说完罢。少时我就见过你了,你随兄长策马,一袭红装是我从未见过的迷人;你笑得那样明媚生动,深深烙在我心里。后来我遇到菀儿,她温婉可人,我无法自制地爱上了她,但父皇却不许我娶她为妻。」
初见?我原以为新婚之夜是我与叶修远第一次见面,不曾想竟还有这层缘分。
「那时父皇下旨让我迎娶你,否则就别想娶菀儿,我迫于无奈奉旨娶了你。大婚当日掀起盖头瞧见竟是你,我十分开心,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后来我时时在想我的心究竟是怎样的?菀儿难产而亡后,我心痛难忍,以致做下许多错事。我以为我从未爱过你,却又在触及你的冷漠无情、沾染上关于你的事情之后,变得狂躁不安……原来,我竟如此害怕失去你……」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只觉得无比反感。太迟了,这些悔意都来得太迟了。
「你该是,恨极了我。」
我抽回手,不作他言。
我转过身,一步步离开养心殿。每一步,就将我与他过往种种一一划开,再不相关。
恨吗?早就不恨了。
早就在过往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尽了。
36.
皇帝驾崩了,我听到消息时,心里还是一震。
我抬眸望向窗外,积雪覆盖,春日还尚远,而他永远留在了冬天。
宫里迅速的准备起了后事,如意来禀说婉贵妃在长春宫里大哭大闹,嚷着要去见皇上最后一面。
我摆摆手,她这一生都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临了总不能让她带着疑惑死去吧?
我让人告诉了她关于林氏的种种,她听完之后跌坐在地上不哭不闹,于夜里上吊自尽了。
太后在得知叶修远死讯后,一病不起,于两月后病逝。
待这一切结束后,湛儿登基为帝。
我亲定下了皇后人选,湛儿也十分满意。只待知薇及笄之礼后,便入宫行册封礼。
而裴然与昭华的婚事也定了下来,云乐也不用再去和亲,能择一心爱之人厮守终生。
景皓被封为王,搬去王府住了。景宸则过继在德妃名下,三公主曦月则由柳嫔抚养。
我下旨贬黜了苏氏,至亲者斩首,族人皆流放千里,男丁再不得入宫为官,女眷沦为奴婢。
如今偌大的后宫之中,还是我们这群从少时就相知相依的女子,往后几十年余生,也要相携着在这里度过。
而后,春来赏花秋赏月,夏日听蝉冬听雪。闲时打打叶子牌、下下棋,习字作画,如此余生,倒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接下来已是属于他们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