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大奸臣。
这天他又扳倒了一个死对头,正带着浩浩荡荡一众人马去抄家,看见的却是漫天一片火海。
我转身,挥了挥手里的火把,冲我爹甜甜一笑。
有个奸臣老爹怎么办?
能怎么办?
当然是走奸臣的路,让奸臣老爹无路可走。
1
我爹将厚厚一沓信笺摔在我面前。
彼时我正舒服地枕在南风馆第一美人清许的膝盖上吃葡萄,见状故作惊讶道:「哎呀,爹爹,这什么呀?」
「呵,你再给我继续装。」
我爹很生气,看见我身后的清许,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哪来的登徒子!膝盖给我拿开!」
清许听话地挪开了膝盖,我的脑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磕在了地上。
「……」
这下我也怒了。
在我和我爹两道吃人的目光下,清许施施然起了身,告了辞,还顺带关上了门。
我爹指着散落一地的信笺,问我:「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刑御史严峋私受贿赂的往来信笺,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缠绵悱恻的情书。
而且还是严峋写给我的。
好吧,这事确实是我干的。
2
我瞅着老爹一身没来得及换下的朝服,凑过去问道:「圣上看了什么反应?」
我爹:「不仅圣上看了,言官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每一封都读了。」
我干笑两声,有些心虚道:「那,那敢情好啊,所有人都知道严峋倾心于我了。」
老爹转过身,看着我半天,叹了口气,「菁菁啊,气死你爹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哈哈,这话说得,您是我亲爹,我怎么会气您呢!」说完我立马体贴地给老爹剥了个葡萄,「所以圣上最后怎么说?」
「罚了我两个月的俸禄。」
我松了口气,还好没出啥大事。
「还顺便给你和严峋指了婚。」我爹冷不防又开口。
「啪」的一声,我手里的葡萄掉在了地上。
「不过我给拒了。」
我拍拍胸口,重新拿起一颗葡萄。
「但是圣命难违,我没拒成功。」
葡萄再一次掉在了地上。
我爹终于彻底怒了,抢过我手里的果盘摔门而去。
「不吃你就别浪费!」
3
我爹是权倾朝野的当朝宰相,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都说傅相爷一手遮天,做事雷霆手段,朝中凡是与他政见不合的,都会被以各种手段送进监狱。
而刑御史严峋是个例外。
他年纪轻轻就凭着一身本事成了刑部御史,颇受圣上赏识,在朝中更是时常与我爹叫板。
我爹说东,严峋偏要往西,两人极其不对付。
偏偏严峋还一身正气,家世清白,我爹派人多番探查,就差把严峋祖坟给刨了,也没能找出一点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没办法,为了扳倒这一劲敌,我爹开始无中生有,找人伪造了一堆证据,打算给严峋致命一击。
没想到关键时刻,严峋受贿的信笺却突然变成了写给他女儿我的情书。
换了我,也得气得七窍生烟。
4
我大手一挥,买下了一整座南风馆。
花的还是我爹的银子。
我爹四处敛财,而我负责散财。
抓住每一寸光阴及时行乐,就怕哪天睁开眼,我那宰相爹爹就同我断绝父女关系了。
想到此处,我又忍不住叹气。
唉。
5
严峋带着聘礼来相府提亲,我躲在屏风后偷看了两眼,他一身白衣胜雪,眉眼却含了三分春色,端的是位风姿卓然的谦谦君子。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在面对刑部大牢里那帮穷凶极恶的犯人时,会是什么模样。
不愧是京中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我捂着心口,觉得自己押对了宝。
但我爹可不吃这套,一张脸拉得老长,简直就是老丈人看女婿,哪看哪不顺眼。
最后干脆一挥手,「我看这婚事还是算了吧,你和我闺女不合适。」
严峋一愣,「相爷此言何意?」
「菁菁不喜欢你这款。」
我爹言简意赅,末了似乎还觉得不够,又补上一句:「她喜欢那种矫柔造作的,可以拿膝盖给她垫了吃葡萄的。」
我:「……」
我谢谢您,您真是我亲爹。
「哦?是吗?」
严峋笑了,别有深意地往屏风后投来一眼,款款深情也懒得再装了,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于眼前展开。
「能怎么办呢,圣命难违。
「我此番前来,可不是来与您商量的。
「傅相爷,接旨吧。」
6
胳膊拗不过大腿,宰相拧不过皇帝。
我爹最后还是眼含热泪将我送上了花轿。
成亲的第一晚,我就认清了一件事。
我那表面温文尔雅的夫君,内里其实是个变态。
7
严峋双亲早就不在,所以成亲第二日也不用早起奉茶。
我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坐在前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丫鬟小厮们布菜。
大抵是见我目光涣散,表情呆滞得太过明显,管事的嬷嬷忍不住上前询问:「夫人可是昨夜……没睡好?」
一旁的严峋盛了碗粥放到我跟前,满脸都是温柔体贴,「夫人昨夜辛苦,是我不好,应该让夫人早些休息的。」
管事嬷嬷一脸我懂了的表情,布菜的小丫鬟们也悄悄羞红了脸。
但我此时只想给严峋两个大耳刮子。
昨晚新婚之夜,严峋这个变态,居然拉着我玩起了骰子。
「光摇骰子多没意思,不如来点彩头?」严峋提议。
我那胜负欲上来了,撸起袖子欣然应允,不把你这御史的家底输个精光,我就不叫傅菁菁。
结果可想而知,我一局没赢。
身上银子输光了不说,带来的嫁妆也全部赔了进去。
我躺在里间的小榻上,心里边滴着血边问候严峋的祖宗先人,愣是一宿没合眼。
我不动声色握紧拳头,发誓要在今晚连本带利赢回来。
于是新婚第二日的晚上,我把南风馆也输没了。
严峋捏着薄薄的一张地契,目光沉沉,皮笑肉不笑。
「看不出来,夫人业务挺广。」
「哈哈,哪里,哪里。」
8
第三日回门,大老远就见我爹在门口等着,我跳下马车,扑进我爹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我爹沉着脸将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我:「严峋那小子欺负你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讲清楚了来龙去脉。
我爹每听一句,脸色就黑一分,我一番话说完,他那脸色能赶上厨房那口二十年大锅。
「我早就知道,他严峋就不是个好东西!」
我流泪点头,深以为然。
我爹又偷摸塞给我一沓银票。
「日后若是他再敢像这样欺负你,我定有一百种方法让他……」
「让他人头落地?」我眼泪汪汪抬起头,心想还是我爹疼我。
「让他教教我怎么逢赌必赢的。」
「……」
不然这父女关系还是断了吧。
9
我爹把严峋喊了进去,还关上了门,两人神秘兮兮地,不知道在交谈什么玩骰子心得。
我溜出后门,轻车熟路地拐过几条小巷,到了南风馆。
几天不见,这里的生意红火了许多,居然大白天也都还热热闹闹的。
眼熟的小厮将我领进门,我随口问道:「清许呢?」
清许是南风馆里的第一美人,平素极少露面,通常都是美名在外,却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容。
「您说清许公子啊,他一早就知道您要过来,还是原来那间上房候着呢。」小厮答道。
到了地方,我推开门一看,傻眼了。
清许还是那个清许,只不过他身边还坐了俩我不认识的人,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案上,看这架势,我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清许一见我,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夫人可算来了,叶子牌三缺一,就差你了。」
他倒是消息灵通,连称呼都改了。
我酸溜溜地坐下,看在清许那张好看得不可方物的俊俏小脸上,忍了。
连着输了两晚骰子,总不能叶子牌我还继续输吧?
10
几轮过后,兜里那一沓我爹刚塞的银票空了。
我捧着手里的牌,面若菜色,心如死灰。
这把又输了。
真是骡子和驴都会唱歌——就你马离谱。
眼看着就要开不起钱,我悲愤得以头抢地,半路却被一只手托住了脑袋。
温热的掌心与侧脸肌肤相贴,指腹上的薄茧刮得我脸颊生疼,我抬头,看到的就是严峋那张温润隽秀的脸。
「夫人玩得可还尽兴?」他双目含笑,满脸都写着宠溺。
「严大人来得正好,尊夫人刚才那局输了一共十二两三钱,您看是记账还是结现?」
清许这厮一点也不见外,开口就是要钱。
「沈清许,我从前照顾了你那么多生意,就差你这一回账怎么了!」我大怒,拍案而起。
「严夫人莫要胡说,在下与夫人可不熟。」清许摸着手里的牌,又想起什么,接着说道,「不说我倒忘了,夫人从前偶尔来的那几回,貌似也没给过钱吧,不如今日一同补上?」
我还没说话,严峋就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拿过我手里的牌,沉声开口:
「先欠着,我来替夫人玩一局。」
11
我跟在严峋身后出了南风馆,腰间和兜里的钱袋装得满满当当,严峋这一出手,对面三个立马输了个血本无归。
我拉了拉严峋的袖子,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偷偷出老千了?」
出了南风馆,这人就对我爱答不理的,闻言转头,「你觉得呢?」
「你这么厉害,教教我呗?」我晃了晃手里的袖子。
严峋一把将袖子抽了回去,盯着我,声音都冷了,「教你?好让你往后日日流连此地,再忘了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吗?」
原来是为这事,我干笑两声,有心想与他解释:「我从前只是来这里吃葡萄,也没干别的。」
严峋的脸色更冷了,「枕在膝盖上吃葡萄?」
我爹这破嘴。
我百口莫辩,总不能说自己常去是馋清许长得好看吧。
不过面前的严峋也很好看,清许是美得雌雄莫辨,不开口时漂亮得像天上仙子,而严峋则像是一汪温润的水,多看两眼便会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关键他还帮我赢了钱。
想到此处,我便又追上前去,拉住严峋的手,强行与他十指相扣。
「别生气啦。」
原以为又会被无情甩开,却没想到严峋只是愣了片刻,便反过来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以后别去那里了。」他轻声说。
「嗯嗯。」
「夫人若是想玩叶子牌,往后在家里,我陪夫人玩个够。」他又说。
想起那两个晚上被严峋支配的恐惧,我立马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了不了,夫君正事要紧,哈哈哈,那破玩意,不玩也罢,不玩也罢。」
12
晚上睡觉的时候,严峋找人把我的小榻给撤了,我抱着枕头,可怜巴巴站在屏风外,那头严峋都已经宽衣就寝了。
见半天没有反应,我轻手轻脚爬上床,躺在了严峋旁边。
近了才发现,这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松木香,闻着还挺舒服,我又挨过去嗅了嗅,不料本该已经睡着的严峋却突然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耳根开始发烫。
「你身上,好香啊……」
我结结巴巴说完这句,立马缩了缩脖子,与他隔开距离。
谁知下一刻他却凑了上来,清新淡雅的松香钻入鼻子里,连着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两颤。
「是吗?夫人再仔细闻闻。」
一只手揽上我的腰,原本隔着半寸的距离变得严丝合缝。
我听话地把头挪过去,贴着他再次闻了闻,沿着高挺的鼻梁一路往下,堪堪与他鼻峰相贴,嘴唇相碰。
他轻声呢喃着我的名字。
「菁菁,我终于娶到你了。」
13
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人头涌动的行刑法场,我爹穿着囚服,戴着一身沉重的锁铐,跪在中间。
堂上头戴高帽的年轻御史一声令下,长刀落地,伴随着鲜血淋漓的头颅。
这次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滚落在地的头颅是我爹的。
而那发号施令的冷面御史,正是我的夫君,严峋。
自打两年前落水生了场大病开始,我就会经常做这个噩梦,梦中的景象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唯一不变的,就是我爹被斩首于众的结局。
我开始留意我爹的动向,甚至以各种方式阻挠他的计划。
可这个梦最近却越发清晰,真实得仿佛就要发生在明天。
14
我从梦中惊醒,已经是一身冷汗。
严峋昨晚将我折腾了半宿,此时双目紧闭,早已沉沉睡去。
上天真是给我开了个莫大的玩笑,本以为借着严峋,会让我爹多一线生机,却没想到他才是将我爹送上断头台的罪魁祸首。
我摸出枕头下藏着的发簪握在手心,颤抖着抵上严峋的咽喉。
杀了他,我爹才能活。
15
窗外透进的斑驳月色里,严峋那纤长似羽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像是马上就要醒来。
我慌忙将发簪藏回枕头底下,却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手指。
我暗骂一声,转头就见严峋睁着眼直勾勾盯着我,眼底似乎还有将醒未醒的迷惘,不晓得方才那一幕他看到了多少。
我就势钻进他怀里,听着心口处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
严峋没说话,像是没完全睡醒,长臂一伸将我裹了个严实,再一次闭上眼睛。
16
第二天,我是被管事嬷嬷的惊呼声吵醒的。
管事嬷嬷姓徐,据说从小看着严峋长大,在家中颇有地位,此刻正逮着严峋就是一通数落。
「我说大人,不是老奴说你,前两天就见夫人脸色不对劲,今儿个又弄得床上身上都是血,夫人身娇体弱,哪能经得起你这般折腾?!」
我揉了揉手指的伤口,默默拿被子蒙住了脸。
昨晚严峋确实挺能折腾的,被训上两句,他也不冤枉。
想到昨夜的噩梦,惊惧又一次涌上心头,我下意识握紧拳头,呼吸起伏间,被子从头顶被掀开,温热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
有人缓慢地,一根一根地将我紧拢的手指拨开,我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是血红一片。
严峋紧拧着眉头,动作轻柔地替我擦拭裂开的伤口,良久抬头望向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对方眼底的情意太过厚重,让我不知所措,索性闭上眼睛,别过了头。
「你出去。」
17
那天以后,严峋对我的态度就开始转变,每日不管公务多忙,都会在府中陪我用膳,晚上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他也就乖乖地抱着铺盖去睡书房。
在这期间,京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皇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失散多年的五皇子,捧着信物回来认祖归宗了。
传说这位五皇子,生母曾是位番国送来和亲的公主,入宫不过两年,便为皇帝诞下五皇子,后来战祸又起,她的族人违背盟约挑起战端,使得两国百姓生灵涂炭。
百官联名上奏,请求处死公主以平民愤,公主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竟带着五皇子连夜潜逃出宫,被搜捕的禁军发现后死于乱箭之下,年仅七岁的五皇子却不知所踪。
没想到这位流落民间的皇子蛰伏多年,竟在皇帝垂垂老矣,太子势头正盛的节骨眼上,捧着公主的信物回来了。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五皇子,我居然还认识。
18
太子生辰,大摆筵席,一众官员携家眷前往。
我挽着严峋的胳膊下了马车,望着眼前面容清雅,对我温润而笑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
攥紧了严峋这根绳,是不是就意味着,也还会有那么一点改变结局的可能?
一进太子府,严峋就被几个同僚拉住了,我爹与太子素来交好,我幼时也来过几回太子府。
正四处闲逛,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
来人一身锦衣华服,头戴玉冠,腰坠流苏,好看得堪称人间绝色。
然后这位人间绝色开口了。
我心下一惊,以为他要说:「夫人,打牌吗?」
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小阿菁,好久不见。」
19
我围着眼前这朵人间富贵花左看看右看看,路过的婢女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五殿下」。
我看了半天,很小声地问他:「你真的是五皇子?」
沈清许就笑,也同样小声地回答:「不是,我是假的。」
我惊愕得捂住嘴,紧张兮兮地看了眼周围,低声说:「你不要命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清许一脸为难,「因为严大人……」
我顿时拳头硬了,「他威胁你让你这么做的?」
沈清许还是那副纠结表情,半晌才说道:「因为严大人,他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
是严峋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沈清许又说:「对了,严大人还将南风馆的地契也给了我,我便将那地方稍加改造,以后就叫『南风牌馆』。」
「?」
严峋这狗东西,花的还是我的钱!
我看不是这个世界疯了。
是我疯了。
20
我拉着沈清许的衣袖,想到什么,又小声开口:「你现在是五皇子了,看在你我多年交情,我能不能找你讨件东西?」
「没问题,想要什么?玲珑玉器,翡翠珠宝,我都可以给你。」沈清许说。
「免死金牌,有没有?」
沈清许不说话了,看着我,神情有些古怪。
「怎么了,五皇子拿不到免死金牌的吗?」我愣愣开口。
「五皇子当然不可以。」沈清许叹了口气,又悄悄凑到我耳边,「不过等我以后当了皇帝……」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森冷的声线打断。
严峋从远处走来,素来温润的脸上此时寒凉一片。
「你们在做什么?!」
21
我是被严峋强行拉走的。
他手上使了劲,拽得我手腕生疼,我眼泪汪汪地去拉他衣袖,这人也没放松半分力道。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回到前院,宴席已经开始,见严峋拉着我出现,官员家属们纷纷起哄。
「这小夫妻就是恩爱,才分开这么一会儿,严大人就急哄哄去找了。」
「是啊是啊,这会儿还拉着小手呢,真是羡煞旁人哪。」
我扫了一圈,见众人都是笑呵呵的,只有我爹摆着张脸。
他几步上前将严峋的手掰开,怒道:「姓严的!手攥那么紧干什么!还怕我女儿跑了不成?!」
严峋冷冷一笑,丝毫不让,「不瞒相爷,我还真就怕她跑了。」
眼见着我爹还要动手,我连忙喊住他:「爹,爹,没事的,他吃我醋呢,哄哄就好。」
22
万万没想到,沈清许送给太子的生辰礼,居然是一副叶子牌。
他一边招呼着几个宫人将小桌摆好,一边笑吟吟地邀请太子坐下。
太子轻嗤一声,对这位皇弟的礼物十分不屑。
「怎么,五弟在民间辗转多年,就学会了这点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沈清许也不生气,依旧坐得四平八稳,他笑道:「小把戏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赢下皇兄还是绰绰有余的。」
果然,这张嘴从不让人失望。
太子开始摸牌,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
我忍不住凑到严峋耳边小声开口:「这牌得多烂啊,这副表情?」
一局过半,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太惨了,从开局到现在,就摸上来一块牌。」
「他是不是输不起啊?」
严峋忍无可忍,「闭嘴。」
话音刚落,牌桌上的太子两眼一翻,直直往地上栽去。
23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身侧的严峋抓紧了我的手。
「跟紧我。」他沉声说。
我望着地上不断口吐白沫的太子,仍觉心有余悸,沈清许就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看着御医们忙活,神情淡漠,像是在看一场闹剧。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弯了弯唇,冲我无声地笑。
那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清许陌生极了。
24
万幸的是,太子只是误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引发旧疾,才会突然昏厥,并没有什么大碍。
筵席不欢而散,回去的一路上,严峋都没说话,我几次三番开口,也只得到了他两句冷淡的回应。
回了府,严峋径直去了他的书房,见我还巴巴地跟在身后,他淡淡开口:「不用跟了,你早些休息。」
我是真受不了他这副要死不活的劲,一把将他推入房门,扯着他衣襟,直接开口:「你有完没完?我都低声下气来找你求和了,你在这儿吃哪门子飞醋?!」
严峋被我拽着,闻言气极反笑,「傅菁菁,你还有脸问我?在太子府和五皇子旁若无人亲密无间的是谁?大庭广众之下,与他眉目传情的又是谁?你是我严峋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他的皇子妃!」
「你有病吧严峋!」
我火气也上来了,放开他转身就走,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
我抬头,见到的是严峋怒意沉沉的眼,眸中仿若山雨欲来,万物也将为之倾覆。
「我是有病,已经无药可救了。」
25
严峋开始扯我的衣服,温柔的表象一旦撕破,便只剩下肆虐和疯狂。
我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他附在我耳边,嗓音又沉又哑:
「一日不见,魂牵梦绕,乱我心者,唯有菁菁……」
这变态,居然开始背我找人杜撰的那些情诗!
我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无奈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在我耳边低低吟诵……
26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严峋还睡在我身边,眉眼间戾气尽消,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醒了?」
「嗯。」
我只觉浑身酸痛,多讲一个字都费劲,狠狠剜了眼身旁的始作俑者,重新闭上眼睛。
严峋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搂着我。
这下换我躺不住了,侧过头去看他,半晌开口:「那些诗……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言官每一封都读过。」
我心中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便又问:「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严峋笑了,眼底有些落寞,「情之一字,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三年前,我殿试夺魁,花车巡游那一日,我们见过。」严峋又说。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正在茶楼听戏,嫌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太吵,还发了一通脾气。
「百姓们都扔来彩纸簪花以示恭贺,只有你,朝我砸了个橘子。」
「所以你见我如此与众不同,便一下爱上我了?」
「你想多了,我隔天就参了你爹一本,说他教女无方。」
「……」
我算整明白了,这人是真有病。
27
太子生辰宴上的那一场变故,好似惊石入水,搅乱了朝堂原本宁静的表象。
我爹素来与太子亲近,这些年来也在朝中替他扫清过不少障碍,而沈清许的出现,使得那些早就对我爹行事颇有微词的官员看到了希望。
他们纷纷站队,开始拥立新的皇子,都想成为他府上的入幕之宾。
严峋开始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
我知道,他也是去的五皇子府。
28
沈清许这皇子当得是有模有样。
短短数月,在朝中收了一帮小弟不说,还顺便把宫里的老皇帝哄高兴了,大手一挥,赏了他许多奇珍异宝。
他总是会忙里偷闲地挑出一些新奇玩意,差人送到御史府上来。
我看了一眼,都是些我从前顺嘴提过却又无缘得见的小物件。
顿时又觉得,清许还是从前的清许,一点没变。
正要看第二眼,就被匆匆赶来的严峋一把夺过,冷着脸给退了回去。
「不许再要他的东西。」
眼看着又要生气,我连忙拉着他哄道:「好好好,我不要。」
严峋这才舒展了眉头,缓了脸色,一把将我拉进怀里,将头埋在我颈间,闷闷开口:
「你是我的。」
29
腊月初十,是我娘亲的忌日。
我对娘亲的印象只有幼年时的一抹纤瘦背影,每次见我爹拿着她留下的手帕偷偷掉眼泪,我都会感叹,我爹真的好爱我娘。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放下一切公务,带着我去城外的青莲寺住上几日,为我娘诵经祈福。
可前些天他却来信说公务繁忙,叫我今年一个人去。
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他口中的「公务繁忙」,可能和朝中势头新起的五皇子有关。
出发那日,严峋将我送上马车,我拉住他的手,语气恳切:
「我娘走后,我爹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伤害他。
严峋捏了捏我的手心,安抚一般轻声开口:
「我知道。」
30
青莲寺是一座尼姑庵。
听寺里的师父们说,我娘也曾经在这里出家,后来还俗嫁给了我爹,没几年就病逝了。
每每讲到这儿,师父们就只是叹气,多的一句也不肯说,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再问,免得平添一桩伤心事。
见我梳着妇人发髻,师父们由衷地为我高兴。
「恭贺小施主,觅得如意郎君。」
我抿唇一笑,低下头,心里说不清是酸还是甜。
31
又做梦了。
我跪在青石砌成的台阶下,鲜红的血从我额间淌开,有几滴滑落到了嘴里,又腥又苦。
梦里的我却像是不知道疼,一遍一遍地以头磕地,发间金钗玉饰环佩作响,青石阶上已然血红一片。
「我父亲并未参与太子谋逆一案。」
「我父有冤,请殿下做主。」
锦衣玉褂的青年从台阶上转身,眼底的淡漠和凉薄刺得我心口生疼,他看着我,良久叹息一声。
「皇妃累了,来人,带她下去休息。」沈清许说。
我任由宫人们扶起身,盯着台阶上的沈清许,笑得满脸都是血和泪。
「沈清许,我后悔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会再喜欢你。」
下一刻,梦里的我拼命挣脱宫人的束缚,对着几步开外的玉柱直直撞了上去。
视线模糊间,我看见了一众惊慌失措的宫人,和踉跄着奔下台阶的皇子。
还有一抹由远及近的,熟悉的黑色身影。
32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惊醒了。
但这回的梦和之前的都不一样,梦里的沈清许冷淡又疏离,他叫我「皇妃」。
我捂着心口,那里抽疼得厉害。
想回御史府了,很想很想,现在就想。
我不是谁的皇妃。
我是严峋明媒正娶的夫人。
33
在青莲寺的第五日,下山采买的小师父回来了,胳膊上还受了伤。
我帮着庙里的师父给她包扎,见那小师父仍是一脸惊惧惶恐,便问道:「小师父,山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师父看看我,又看看一脸关切的其他师父,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
「我也不知道,我,我就和往常一样进城采买些物资,没想到城里突然来了好多穿着盔甲的士兵,我在抓药的时候,正赶上他们来查封药铺,被误伤了……」
「为什么要查封药铺?」我问。
「我也不知道,只听他们说,要抓什么……太子乱党……」
34
我与师父们告别,提前了两日下山回京。
离京城越近,我心中的不安就越是强烈,梦中所见的一幕幕不断浮现于脑海,我攥紧了袖角,不知道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
城门处果然有重兵层层把守,对进出的每一个人都仔细盘查。
我掀开车帘,扫了一眼排着长队接受检查的入城百姓,视线在落到某个人身上时陡然顿住。
不怪我一眼就认出来,这人虽然一身流民打扮,却自始至终都昂着头,将腰背挺得笔直。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金尊玉贵的身份似的。
那人转头也看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一再变幻,最后一咬牙,朝我的马车走来。
35
「太子殿下。」
太子一身粗布衣裳坐在对面,似乎觉得和我同乘一辆马车有些尴尬,伸手掀开帘子,看见外面层层盘查的士兵,又飞快地把手放下来。
他好像更尴尬了。
我没工夫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你造反了?」
太子一听,顿时顾不上那些礼数,梗着脖子气急败坏道:「我没有!是老五!他找人伪造了我的印信调动了城外的属兵,然后向父皇诬陷我!」
太子越说越委屈,居然还红了眼眶,他继续说道:「我想入宫向父皇解释,老五却抢先一步派人查抄了我的太子府,他还要对我赶尽杀绝……」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我问。
「是有人给我送来口信,我才得以先老五的人一步离开了太子府,大街上四处都是搜捕的官兵,我混在城外的流民堆里,才勉强躲过几个晚上。」
我心中发沉,盯着对面的太子,「你既然出了城,就应该找机会东山再起,现在又回来干什么?」
太子抬起头,怔怔望着我,「他们抓了傅相,要于今日斩首于众。」
「我要想办法进宫见父皇,傅相才会有一线生机。」
「嗡」的一声,我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36
即使在全城戒严的环境下,大街上仍然可见不少百姓,他们奔走相告,口口相传,不约而同地涌向一个方向。
对于他们而言,即将见证的是一场大快人心的判决。
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的大奸臣,就要被当街斩首示众了。
我被人群推搡得一路往前,像是一具脱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恍惚间不知道是谁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不稳,向身旁栽去,幸好有一只手及时拉住了我。
我转头,「你怎么跟来了?」
太子将我拉到一边站好,闻言挠挠头,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傅相也算我半个老师,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
「好吧,宫门口守卫太多了,我没能进去。」
我没什么反应,沉默着转身,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
太子跟上来,看了我半天,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说:「你别担心了,大不了,拿我的命去换傅相的命。」
我转头,很艰难地弯了弯嘴角,笑得嘲弄。
「太子殿下,你也太天真了。
「你以为,你死了,我父亲还能活?」
37
人潮涌动的刑法场,和我梦里见到的如出一辙。
我终于知道了严峋在作为刑部御史时是什么模样。
冷静独断,又高高在上,一纸判决便可定人生死。
我将视线移开,只觉心口钝痛,扫过拍手称快的围观百姓,避无可避地,落在跪在中间的那道身影上。
我爹穿着囚服,低垂着头,披散的长发挡住了大半边脸,他双手垂在身侧,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凌迟。
眼见时辰已到,堂上的严峋一扬手,命牌抛落在地,砸出清脆声响。
「斩。」
「且慢……」
身旁的太子一张口,就被我捂住了嘴,周围已经有好事者看了过来,我连忙拉着太子往人群深处走。
「你做什么!」太子被我拉着,压低了声音问我,「傅相还在那里!」
话音刚落,只听得围观百姓一声高呼,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长刀挥下,人头落地。
太子望着法场中央那一摊血迹,愣住了。
我却没工夫想其他,拉着他加快了脚步。
「那人不是我父亲。」
「快走,先离开这里。」
38
「你怎么知道……」
太子跟着我往人堆里挤,一边还不忘问我。
我没能和他解释。
因为有一柄长刀横在了我和太子身前。
手持刀枪的士兵一声令下,围观的百姓顿时似潮水般退散,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太子两人。
「五殿下有令,太子谋逆,乃国之大害,见者不必上报,一律格杀勿论。」
说完举着刀向我们砍来,太子拉着我侧身,险险避过这一击,紧接着又是第二刀挥下。
高堂之上的严峋站了起来,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含着惊惶和怒意的一声声大喊:
「不许动手!
「都住手!
「谁让你们来的?都给我住手!」
没有人听他的。
眼前的士兵像是得了死令,不杀太子誓不罢休,他们挥舞着长刀,毫不留情,刀刀致命。
太子好歹也学过一点拳脚,围攻之下也渐渐不敌,手臂上还被划了一条口子。
即便这样,他也始终拽着我,将我护在身后,躲得十分狼狈,可终究双拳难敌,眼见着银白的刀刃就要在我头顶落下,我踉跄着闭上了眼睛。
耳畔是钝器刺入皮肉的声音,我被拉入一个温热的怀里。
我怔怔抬头,看到的是严峋那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严峋替我挡了刀,用他的一双手。
不等我反应,那士兵竟然对严峋的出现视若无睹,又是一刀砍过来。
39
我亲眼见到了严峋杀人。
他劈手夺过那士兵的刀刃,干净利落地将对方抹了脖子。
杀人的时候果断狠厉,回头望向我的时候,却又温柔惶恐。
有了严峋的加入,太子多了几分胜算,他们俩将我护在中间,边战边退,直到最后一个士兵倒下。
守城的兵卒看来还不知道城里的变故,严峋在马车上稍一露脸,他们立马赔着笑脸乖乖放行。
出了城,我给了点银子将车夫打发走,太子看了眼我和严峋,识趣地坐到外面去驾车。
马车驶出老远,我才发现,严峋不仅手上有伤,肩膀上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了一刀,鲜血将他一身官袍晕得暗红一片。
我想要看看伤口,严峋却摇摇头,他侧着身靠在车壁上,脸色苍白地冲我笑了笑。
「别看了,会吓着你。」
我吸了吸鼻子,心里头有些发酸,「我连当街砍头都看过了,还会怕你这点小伤。」
严峋不说话了,侧了身,我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衣裳,盯着那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口子,不争气地热了眼眶。
「眼下还没有彻底安全,五殿下的人马上就会追来。」严峋一转头,见我落了泪,下意识放缓了声音,「本想着等事情一了,我再和你解释,没想到你会提前回来……」
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伸手替我擦眼泪,「我其实,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我见他掌心的伤口又要裂开,连忙抹了把脸上的泪珠子,闷闷道:「说什么?」
「我其实上辈子……」
话说到一半,就传来外面赶车的太子一声大吼:
「能不能先别说了!」
40
我和严峋双双愣住。
挑开车帘一看,太子正拼命攥着缰绳,而座下的马像是发了狂一般拔腿狂奔。
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掉下去必定尸骨无存。
严峋扑过去,拉紧缰绳就着马头狠狠一拽,一声长啸过后,这马抬起前蹄,将背上的太子甩了下去。
眼见这惊马仍是难以控制,严峋只有返回车内,抱着我从窗户跃下,就地一滚。
电石火光间,就见马和车齐齐踏空,落了山崖。
我被严峋护在怀里,自然没什么大碍,但这一折腾,他的伤口应该已经裂开了。
太子身上好多地方也挂了彩,他走过来,有些沮丧地看了看我和严峋,「怎么办,我再去雇一辆马车。」
严峋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来不及了。」
41
循声望去,果然有一队士兵追了过来。
为首那人一身劲装,眉眼如画,却又冷冽之极。
是沈清许。
太子挡在我和严峋身前,深吸口气,朗声开口:「五弟,放了他们,储君之位,我不和你争了。」
沈清许笑了,他端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子,眼神轻蔑,语气嘲弄。
「看来是这些年傅相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才让你时至今日竟还如此天真。
「谁说我要的只是你的储君之位?
「我还要你的命呢,皇兄。」
42
太子浑身一震,却还是不偏不倚地挡在我和严峋身前。
沈清许以手挽弓,弦如满月,一枚利箭挟着蓬勃杀意疾驰而出,对准了太子的方向。
只听一声兵器相碰的脆响,那箭矢堪堪在离太子还有半寸距离时被击落在地。
与它一同落地的,还有一把匕首。
严峋扔出的匕首。
这一扔,牵动了伤口,严峋捂着肩膀,面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可他仍然坚持着望向沈清许,一字一句:「太子不能死。」
沈清许目光一转,又落在他身上,视线冰冷,神情阴鸷。
「你急什么,等我杀了他,马上就轮到你了。」
说完他再次举起弓。
太子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发抖了,却还是咬牙挡在前面。
我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推开了身前的太子。
「沈……」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
劲风掠过耳畔,我抬手摸了摸脸颊上划开的血渍。
沈清许这一箭,失了准头。
铁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地,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包围。
这回带头的,是我爹。
一同赶来的还有身着铁甲的皇宫禁卫和一道皇帝的圣旨。
我知道,沈清许没机会了。
43
沈清许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地上的严峋,似是不甘心,他问:「这就是你我多年谋划的结果?」
我扶着严峋起身,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殿下,抱歉。」
沈清许被带走了,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我一眼。
禁卫们负责清理现场的五皇子残部,我爹走过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的严峋和太子,终究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没事了,跟爹回家。」我爹说。
我摇摇头,「严峋受伤了,我要带他回御史府。」
「恐怕不行了。」
我爹一扬手,就有两个禁卫上前,将严峋架了起来。
「圣上召他即刻入宫。」
44
圣上的处决下在三日后。
五皇子协同党羽,祸乱朝纲,坑害太子,皇帝最终还是念及当年公主的情分,没有要沈清许的命,而是将其囚于万象塔,终身不得返京。
刑御史严峋,作为五皇子最大的帮凶,皇帝下令将其除去官籍,流放淮南,此生不得再入朝堂。
我跑去找我爹,不明白明明是严峋救了他和太子,为什么皇帝还要让他流放。
「朝堂上的事,你不懂。」我爹瞧了眼我脸上的伤口,见恢复得不错,才舒了口气,「五皇子一案牵连甚广,圣上此举,既是为了杀一儆百,也是为了替太子扫清障碍。」
「再说了,你当真以为,你那夫君是什么纯洁良善之辈吗?太子的印信是如何被换的,朝中日益剧增的弹劾太子的奏本,哪一样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要不是你爹我留了一手,早就在禁卫中安插了自己的人,那日怕是也不能这么顺利见到皇上。」
我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字迹娟秀,遒劲有力。
是一封休书。
45
严峋把我休了,在他即将流放淮南的时候。
我得了自由身,便不用随着夫家一起去那苦寒之地。
那日我在城楼上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流放淮南的囚犯出城。
后来我爹告诉我,他们提前一天就走了。
我心中苦涩,竟然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就这么天各一方了。
46
没过多久,我爹就辞了官,带着我去了离京二十里的一个小村子。
他说厌倦了朝堂,想过一过普通人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不走远点。
我爹说,娘亲的骨灰和灵位在青莲寺,走远了,怕我娘不高兴。
47
我爹从前是个大奸臣,现在致力于做一个大奸商。
但他的运气实在不怎么好,干一行亏一行。
曾经在朝堂上搅弄风云的堂堂宰相,现在却每天为一点小事和村民们争得脸红脖子粗。
「我说了二两银子一条,不议价。」我爹伸手拨了拨缸里的小金鱼,「这些可都是南边运来的稀罕品种,别人我还不卖呢,看你有缘,就收你二两银子。」
扯淡,这鱼分明是他大早上河里抓的,我翻了个白眼,又听那买鱼的大婶嫌弃道:「哎哟,你这小拇指上怎么还有道疤,摸了这鱼多晦气,它还怎么给我招财进宝?不要了。」
大婶转身就走,我爹也不生气,转头见了我,讪讪一笑:
「闺女啊,二两银子,你说我是不是喊贵了?」
48
二两银子贵不贵我不知道,只不过突然想到,要不是因为我爹小拇指上的这道疤,当初在刑法场,我也不会看了一眼就确定那人不是他。
鱼卖不出去有什么打紧,我望着我爹心想,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49
春去秋来,我和我爹已经在这儿待了两个寒暑。
太子偶尔也会过来,一开始的时候,他抱着几本治国策论,眼巴巴地来向我爹请教,被我爹礼貌地轰走了。
后来学乖了,弄了一副叶子牌,来了绝口不提朝堂中事,只兴致勃勃地找我们打牌。
三缺一,不行啊。
没办法,只能太子的贴身小太监顶上。
四个菜鸡打牌的结果就是,四菜相遇,必有一人杀出重围。
我把牌一摊,面无表情道:「又是我,给钱。」
连赢五把,我的心已经毫无波澜。
也是,和牌都能摸错的菜鸡打牌,能有什么波澜。
其他两人开钱,太子一边掏兜,一边看着我支支吾吾。
「有话就说。」
「南边来消息了。」
我摸牌的动作一顿,心跳都快了两分,「什么消息?」
「严峋病了,很严重。」太子看了我一眼,斟酌着开口,「没救回来。」
啪嗒,我手里的牌掉在了地上。
50
太子还想说什么,被我撵了出去。
钱也不要了,撵得还一点都不礼貌。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想哭,却发现眼眶干涩,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或许我对严峋,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情,不然为什么听见他亡故,我会哭不出来呢?
可是心好疼。
疼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滑坐在门后,任凭我爹在外面焦急拍门,脑子里嗡嗡的,像是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这两年来,我又做了新的梦。
梦里的我溺在水中,呼吸艰难,缓缓下沉。
迷蒙间,有一道黑色身影,不顾一切地跳向水中,向我游来,将我托起。
这回我看得真切又清楚。
原来那年落水,也是严峋救了我。
51
把自己关了几日后,我终究是怕我爹担心,装作没事人似的开始正常生活。
但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底少了一块,那里空落落的。
隔壁家的小孩蹲在院门口拿草绳编蚂蚱,见了我,他将编好的蚂蚱递过来,问我:「姐姐,我厉害不?这些都是我编的。」
我点头,「厉害。」
「我也觉得我很厉害。」得了夸奖,小孩又蹲回去,重新捡起一根草绳,嘴里嘀咕,「但新来的教书先生说我成天不学无术,真不知道他除了肚子里有点墨水还会什么,他会编蚂蚱吗?哼。」
我也跟着蹲在他旁边,闻言笑了笑,由衷说道:「就算会,也肯定没有你这么会编。」
小孩轻哼了一声,看得出来十分高兴,他又问我:「那姐姐你说,先生到底有什么可教的?」
我伸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教你识文断字,教你读书明礼,教你……」
我的话顿住了,怔怔望着某个方向。
小孩循声望去,见到来人,立马耸拉下脑袋,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先生。」
我望着眼前一身风尘,却仍旧不减眉眼温润的男人,心跳在一瞬间都静止了。
原来,他就是先生。
52
小孩和我挥手作别,便被他的先生领走了。
而那人始终都保持着礼貌疏离的微笑,看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但这并不影响他夜里翻我的窗,爬我的床。
「白天为什么不认我?」我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严峋低笑一声,又凑过来寻我的唇。
「穷书生夜会俏寡妇,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也不知道是这句话里的哪个词狠狠戳中了我,几天来干涩的眼眶突然就有了湿意。
我环着他,终于泣不成声。
严峋低头,一点一点吻去我眼角泪水,动作虔诚而又温柔。
「我回来了。」
番外一(严峋视角)
1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上辈子那场太子的生辰宴上。
那时候的她,眼里心里都只有刚回宫的五殿下,像一只灵动蹁跹的蝶,成天围在他身边。
他们郎才女貌,是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我看着她,只觉得悲哀。
因为这一切,都是五殿下设计好的。
殿下看中的,是她爹傅相在朝中的势力,才精心谋划了这一切。
他又不爱她。
2
第二次见她,是在五殿下的婚礼上。
她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被殿下背着出了花轿,笑得明艳又动人。
我突然就觉得这笑容有点刺眼。
刺眼到那晚我甚至多喝了两坛他们的喜酒。
说实在的,那酒真不行,又苦又涩,还醉人。
然后我就做了梦。
梦里背着她下花轿的那个人,成了我。
3
我是殿下的伴读,七岁之前,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后来宫中巨变,殿下的母妃惨死,老师和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他时,他正趴在一具女人的尸体上,眼神空洞,没有任何表情。
当然,那并不是她母妃的尸体。
他母妃的遗体早就被禁卫抬走了,说是要送去前线的战场震慑敌军。
简直可笑。
为了争名逐利,扩张野心而挑起的战端,居然要一个深宫中的女人拿生命去承担。
无耻又荒谬。
4
我从科举入仕,一路摸爬滚打坐到了刑部御史。
殿下改名换姓,成了南风馆的头号乐伶沈清许。
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我在朝中结交权贵,培养势力,他在市井探听情报,伺机而动。
沈清许的倾慕者有很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因而殿下恢复身份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傅相提亲。
傅相原本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的,但架不住她殿下的一往情深,哭着喊着要做他的皇妃。
傅相妥协了。
不过妥协的只有女儿的婚事,并没有改变他在朝中的立场。
她的父亲,依旧是殿下扳倒太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碍。
5
我和殿下策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太子谋逆案。
诛杀太子,生擒傅相,将太子一党统统下狱,在圣上彻查之前,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却都十分默契地将她排除在了外。
她将我堵在宫门外的小道上,声泪俱下地恳求我放过她的父亲。
我又想起那晚醉酒后做的荒唐梦,承认有那么一瞬,我的心确实动摇了。
可傅相不死,死的就是我和殿下,事情到了这一步,早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6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殿下的府院外,她一头撞在柱子上,满脸都是血。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那以后我又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却再也没有做过有她的梦,哪怕是来梦里骂我一顿,砍我一刀也好。
可惜太迟了。
我从来不敢正视内心龌龊卑劣的想法,她是殿下的妻,我不能,也不敢有半分僭越。
就和那晚的梦一样,荒唐又注定无疾而终。
我走我的青云路,结交权贵,党同伐异,帮助殿下扫清一切障碍。
包括她的父亲,也是我亲手送上的断头台。
明明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现在她死了,心如刀绞也是我罪有应得。
7
没过几年,圣上驾崩了,殿下顺理成章地继了位。
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
可笑吗,顶的正是当年她父亲的位置。
我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终日卧病在床,年轻的天子前来探望,嘘寒问暖之际,命人端来了一碗汤药。
据说是宫中御医开的方子,用了十多味珍贵的药材,千金难求一碗汤。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得晦涩。
也是,对于一位成功的帝王而言,那些卑劣又腌臜的过往,都应该深埋黄土。
我接过药汤,一饮而尽。
意识弥留之际,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嫁衣,望向我的眼神,除了憎恶便是怨恨。
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
算了,这世间也没有如果。
8
不对,还是有如果的。
我重生了,回到了殿试夺魁那一年。
金殿之上的皇帝对我赞赏有加,他笑得开怀,问我想要什么赏赐。
我浑浑噩噩地报出了一个地名,问花车巡游可以改道经过那里吗?
皇帝大手一挥,欣然应允。
记得曾经听殿下提过,那是她最爱去听戏的茶楼。
我果然见到了她,没有满脸憎恨,也没有一身是血,只轻轻瞟了我一眼,我内心就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哦,对了,她还朝我扔了一个橘子。
但我一直珍藏,舍不得吃。
最后坏了。
此为后话,不会再表。
9
我好像还是来迟了一步,这时候的她已经对殿下有了好感。
会经常光顾南风馆,就为了看他一眼。
还会为了躲在假山后偷看他而不慎掉进水里。
彼时我正在湖中小亭与殿下见面,转头就见她一脚踩空落了水。
我想也不想就跟着跳了下去。
很生气,有那么好看吗?至于吗?
无语。
更让我生气的是,她醒来后把他的救命恩人我忘得一干二净。
10
后来傅相在朝中做了点文章,将老师的官给摘了,还要去抄老师的家。
我抢先一步赶到,却发现有人比我更快。
我躲在暗处,看着她悄悄将老师一家遣送出城,又放了一把火,让随后赶来的她爹什么也没捞着。
火光染红了她半边脸,平添上一抹艳丽的颜色。
那之后我更加留意她的动向,没想到她竟然会找人杜撰我写给她的情书。
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她。
那些酸词烂句都是我写的。
我虽然是个状元,但给姑娘写情诗,生平还是第一次。
酸是酸了点,不过也正如里面所说:
乱我心者,唯有菁菁。
11
我如愿娶了她为妻,还是圣上赐的婚。
背着她下花轿这一幕,不再只是上辈子那晚见不得光的黄粱梦。
她是真真切切地,成了我的新娘。
可她的心里却还装着殿下,买下了他所在的南风馆不说,回门那天还要偷跑去见他。
我气到双手颤抖,真想打个笼子将她关起来,可一看见她的眼睛,我又心软了。
上辈子做了那样令她伤心的事,就当她在报复我吧。
当天夜里,我们终于有了夫妻之实,可还没等我高兴一会,她又将一支冰冷的发钗抵上了我的喉咙。
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我闭着眼睛,等待着被见血封喉。
重来这一世,本就是为了赎罪。
死在她手上,一点也不冤枉。
可她却停了手。
12
殿下回宫,太子生辰。
一切都在按照上辈子的轨迹进行着。
但我这回不想再做别人的刀了,我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我算准了时间,将她送往去城外青莲寺的马车,本想着等她七日之后回来,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没想到她却提前了两天回了京。
按照我与傅相早先的约定,我从死牢中找了位身形容貌和他七分相似的死囚顶替了他。
但我还是低估了殿下的野心与手段,面对突然出现的太子和她,竟然毫不留情地下了杀手。
眼看着她一次次从刀锋下躲过,我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害怕过。
要不是傅相来得及时,要不是殿下那有失偏差的一箭,后果我不敢想。
13
皇帝为了震慑朝纲,将我发配到淮南流放。
临走那一日,傅相来牢中看我,让我写了封休书,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个地址。
是京城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
多的什么也没说,但我却什么都懂了。
14
在淮南的两年,我每晚都会梦到她,鲜活明媚,顾盼生姿。
想她想得快要发疯。
好在当今太子虽然纯良天真,但却不傻,很快便知道了当初离开太子府是我派人给他传的口信。
他找人买通了淮南负责监视我的督军,向朝廷上报了我的死讯。
我才找了匹快马,日夜兼行地往回赶。
赶去见我的心上人。
15
还好,幸好。
我这辈子,没有再辜负她。
番外二(沈清许视角)
1
七岁之前,我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
我的母亲是草原送来和亲的公主,生得天姿国色,却又带着草原儿女那一份热烈与洒脱。
皇帝爱极了她,专门为她建造宫殿不说,更是对我偏爱有加,甚至找来了朝中最负名望的老师单独教导我。
也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严峋,老师故人之子,从此便是我的伴读了。
听宫女们私下议论,皇帝这是在培养日后的储君。
幼时的我也不懂,非嫡也非长,也能做储君的吗?
太子年长我五岁,成日摸鱼掏鸟蛋,正事一件不干。
而我和严峋,就窝在僻静的书房里,将老师布置的功课写了一遍又一遍。
午后日光温暖,蝉鸣声声,岁月静好到我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了。
可北方传来染血的战报,打破了一切宁静。
2
殿外是冲天的火光,兵刃交织的刺耳声响,宫人们逃的逃,散的散,跑不掉的则死于乱刀之下。
一片兵荒马乱中,母亲带着我换上宫人的衣裳,从偏门逃了出去。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士兵,我仍不敢相信,往日对我们疼爱有加的父皇,会下达这一道道又急又狠的必杀令。
母亲眼底有晶莹的泪光闪烁,却倔强着不肯让它落下来,她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要带我回她的草原故乡。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是什么草原的公主,她的父亲,只是一支旁系部落的首领,只因为她样貌出众,才会被挑选成为和亲的「公主」。
难怪那帮野蛮的草原人会毫无顾忌地挑起战端,于他们而言,牺牲的不过是一位名不副实的公主罢了。
我们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去,大批的士兵将我们包围。
为首的那人我认识。
当朝宰相,姓傅。
3
那人望向我们的眼中含着悲悯,像是在看两只即将死去的蝼蚁。
然后他轻轻挥手。
箭如雨下。
我被母亲死死护在怀中,她挥舞着一截软鞭,顽强地与万千利箭抗衡。
很快,一支羽箭从她后背穿膛而过,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了我的脸上,身上。
犹有余温的,我母亲的血。
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母亲终于不再动弹,抱着我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渐渐凉透,如同我那时的心一样。
我怔怔地望着母亲,直到她眼角噙着的那滴泪终于滚落而下,伸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闭上双眼,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身旁的母亲被人抬走了,有一道视线落在我身上,良久,我听到了傅相的声音。
「扔到城西乱葬岗。」
4
乱葬岗,就是死人堆。
到处充斥着尸体腐烂的恶臭,被扔在那里的,有些甚至连个草席都没有,就这么曝尸荒野,再被山禽野兽一点点啃食。
我以为自己也将会是这样的下场,却没想到三日后,老师带着严峋找到了我。
5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晚都会做梦,梦里是母亲含着血和泪的一双眼,抑或是她被高高吊在城楼上,形同槁木,被万人唾骂耻笑。
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夜夜睁眼直到天明。
既然天不亡我,那我的存在,必将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
这才公平。
6
我隐姓埋名,借着沈清许乐伶的身份探听情况,暗中培养势力。
也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她。
风风火火地闯进南风馆,闹着要见识这里的第一美人。
却在见到我的那一刻愣住了,捂着绯红的双颊,拔腿就跑。
当天夜里她又悄摸摸翻进我的窗,塞了包东西给我,说白天唐突了,来赔罪的。
我有些好笑,她当真不觉得,半夜翻窗的行为更加唐突吗?
低头打开一看,都是些各式各样的小零嘴。
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和眼前的少女一样。
鬼使神差地,我没赶她走,而是吃着甜到腻牙的小零嘴,和坐在窗台上的她一起赏了半宿的月亮。
她也不讲多的话,只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再低头吃吃地笑。
后来实在累了,她便靠着窗户打起了瞌睡,突然身子一歪,我下意识伸手,温香软玉接了满怀。
那一刻,我感受到沉寂多年的心开始跳动。
像是久旱饮甘露,枯木逢了春。
7
但我很快知道,她原来是傅相的女儿。
多年前城外那一张悲悯又残忍的脸,始终是我的噩梦。
那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她这样的女儿呢?不谙世事,懵懂纯真得像一张白纸。
那夜以后,她像是突然摸到了门路,南风馆大门不走,偏爱翻我的窗户,每次不是带些小吃食,就是带几篇话本,在我这儿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谢绝了其他慕名而来的客人,日日关着房门,却独独给她留了扇窗户。
至于理由嘛,当然是为了靠她接近傅相了。
我这么和我自己说。
8
她对我的爱慕之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我也乐见其成,不拆穿,却也不多做回应。
却没想到她会在我和严峋私下见面的时候突然出现,还一不小心落了水。
我心中盘算,若是我和严峋的关系被她爹知道了,必定要引发更大的麻烦。
现在她落水了,救,还是不救?
正犹豫的工夫,身旁的严峋却径直跳了下去。
严峋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向来心思缜密,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我无法,只能起身去寻大夫。
万幸的是,她醒来之后据说生了场大病,落水时的一切都被忘了个干净。
那以后她偶尔也还会来南风馆找我,还是会翻我的窗,却不会再对我痴痴傻笑了。
她总是会站在窗边,望着人流穿行的大街发呆,脸上满是纠结和迷惘。
我的小姑娘,原来也有心事了。
9
她爹到南风馆里来找她。
过了十多年,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这个男人。
看着确实比当年苍老了许多,但一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精明和老练,无不提醒着我对方的身份。
近些年来我很少再做那些梦了。
但不代表我能忘记那一张张梦里的脸。
他显然没认出我,还当我是什么轻薄他女儿的登徒子。
我在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地起身告辞,把空间留给他们父女俩。
很快,圣上赐婚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人人都传严御史对相府千金爱得深入骨髓,痴心一片。
这场婚事并不在我和严峋的计划之内,不过也没有太大偏差。
横竖都是为了接近她爹傅相。
她嫁给我,或者是严峋,都一样。
我扶着窗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本该平静面对,却总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10
令我意外的是,严峋对她好像也不太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除了落水那一次,这两人哪来的交集,怎么就开始为了她阴阳怪气地赢我的钱了。
严峋很少同我较真,就算是平日在老师那里下棋,他也顾着身份尊卑,故意让我赢。
其实我都看得出来,却从不拆穿,他爱让便让,我欣然受之。
往后有我的帝王业,必少不了他的青云路。
不过是利益使然,相互合作罢了。
11
太子生辰宴,便是我回宫之后送给太子和皇帝的第一份大礼。
我找人买通了太子府的厨子,故意将能引发太子旧疾的食物混在餐食中端上去。
却没想到在太子府也能遇见她。
此时的她已经是一身妇人打扮,由严峋搀着下了马车,在花园中见了我,竟然扯着我的袖子,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是五皇子。
被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想起从前无数个夜晚,坐在窗台陪我看月亮的少女,也会这样看着我。
心底某个地方像是塌了一片,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头,轻声回答:
不是,我是假的。
她果然信了。
还是和从前一样好骗。
我突然就有点后悔把她让给严峋了。
12
按照计划,我将原本在暗处的势力提拔到明面上来。
傅相的立场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婚事而撼动半分,在朝中仍是与我分庭抗礼。
在那一场以我和严峋为主导的政变发生后,太子逃亡,傅相成了我的阶下之囚。
我去牢房看他,问:「还记得我吗?当年你一念之差放过的那个小孩。」
傅相望着我不说话,只是笑,又拿那种可怜悲悯的眼神看我。
我最见不得这种眼神,当下又命人拿鞭子抽了他一顿。
13
傅相斩首的时间被严峋匆匆定在了三日后,我心里知道,他是想避开她。
这样也好,她要是亲眼见到她爹人头落地,一定会哭得很伤心吧。
可她还是来了,和正在逃亡的太子一起出现在了法场。
我张了张嘴,想吩咐说太子旁边的女人留一条活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仇人之女,本就应该不共戴天的,瞻前顾后,只会让好不容易现身的太子有机会逃脱。
可我千算万算,算漏了严峋这一环。
他居然出手帮了太子。
14
底下的人来报,三人乘着马车出了城。
同时也带回来一则消息,刑场上砍下的人头,不是傅相的。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哪里不明白?
我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出卖我的竟然会是严峋。
他为了什么?
为了她吗?
我带着人马追出城去,没多久便追上了落魄狼狈的三人。
我对着太子冷嘲热讽,又转头冲着严峋恶语相向。
却唯独不敢看她的眼睛。
15
我深知唯有太子身死,我所谋划的一切才会有回旋的余地。
第一箭被严峋半路扔来的匕首挡了。
第二箭,我必取太子性命。
却没想到最后一刻,她推开太子站了起来。
我的心一乱,箭矢便失了准头,从她的侧脸滑了过去。
放下弓箭,我心中说不出是遗憾,还是庆幸。
原来真到了直面她的那一刻,我还是下不去手。
傅相带着禁卫赶到,我轻轻闭上眼睛,知道这一切都结束了。
16
他们说我在朝中结党营私,谋害太子,将我的罪行公之于众,皇帝大怒,下令将我处以极刑。
没想到竟然是傅相出言求情,才让我保住了一条命。
好笑,和十多年前完全不同的境遇,却都是同一个人放了我一马。
但我不会感激他。
救我多少次,也抵不回我母亲鲜血淋漓的一条命。
17
万象塔是一座佛塔,听说里面每一层都供奉着不同的佛祖神灵。
可我从来不信这些。
如果真有神灵在世,又怎会忍心见我母亲遭受那些苦厄。
我日日跪在塔内的佛堂前,只觉得眼前庄严肃穆的神像讽刺无比。
日子久了,扫塔的僧人有时会带给我一些吃食,他看着我,眼底除了我向来厌恶的慈悲,还有一丝了然。
「时至今日,可有悔过?」他问。
我想起满身是血的母亲,摇摇头。
不后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僧人又问。
我闭上眼,这回想到的是窗前那一捧明月,和坐在窗台上歪着头打瞌睡的少女。
「有。」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
我想去北方的草原,和梦里的少女一起。
去看看那里的月亮。
【完】
□ 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