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将破那日,我从城墙一跃而下,谁承想被挂在了树枝上。
本来是殉国的悲壮剧情,急转直下成了搞笑话本子。
鞑靼王子乌达木笑得人仰马翻,指着我,「姬兰,你就这么急着嫁给本王?」
1
我是大梁长公主,当今皇帝是我亲弟弟,是个懦弱无能的小哭包。
父皇刚一驾崩,他就把一直押在大梁做人质的鞑靼王子乌达木给放了。
原因是,乌达木他爹写了一封信威胁他,如果不把乌达木放回去就发兵揍他。
「大梁十万精兵,还打不过一个小小的鞑靼?」乌达木被放走当天,我气得直揪陛下的耳朵。
陛下委屈得红了眼眶,「乌达木爱慕长姐,答应朕回去就求娶长姐,两国结秦晋之好,鞑靼永不再犯大梁。」
我被气得头嗡嗡直响,「我与顾衡青梅竹马,已有婚约。」
「顾将军此时正在镇守边疆,对此事并不知情。」陛下一副聪明相,说着傻透气的话。
没等我狠狠教训他,从不信守承诺的鞑靼人发兵一路南下,攻进了京城。
宫内众人如惊弓之鸟,四散逃开,宫外部队溃不成军。眼瞧着宫门就要被鞑靼人攻破。
陛下跪在我的面前,「阿姊,乌达木素来最爱慕你,救救朕!」
我无力地蹲下身来,搂住这个小哭包,「阿弟,乌达木狼子野心何时信守过承诺?」
若说他爱慕我,倒不如说他需要我这个公主的身份。攻破大梁,对他是无上军功,夺嫡的最佳筹码。
我求羽林校尉陶戬带陛下从暗道逃走,自己则毅然决然走向城墙。
我着一身大红宫装,钗环耳饰皆按庆典礼仪装扮。为了死得体面些。
守城侍卫见我来到城墙上,皆簌簌跪下,齐呼公主万安。
我看着这些拼了身家性命保家卫国的军士,心中五味陈杂。
领军陈成是顾衡留下保护我的人,大概是猜到了我要做什么,他跪在我面前,「臣等誓死护卫大梁,望公主三思,珍重。」
我看向他们,深知他们的父母、妻儿皆在家翘首以盼,盼着他们平安归去。
如今大梁盛世已过,为了保护我那懦弱的弟弟和我这个不堪治国的公主,不值得。
我一脸决然,「身为大梁皇族,我亦有保护臣民的职责。启正殿有一暗道,可通城外,你们快些逃吧。」
说完,便望向城下的乌达木。
他着一身银色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上,风姿英朗,意气风发。
但见我站在城墙之上,似乎露出了几分慌乱,「姬兰,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他扬声怒喝。
虽然在大梁住了十年,可汉话还是说得生硬跑调。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乌达木,你所谓的永结秦晋,便是如此么?」
乌达木又挂上那副对万事万物极其不屑的冷漠表情,耸了耸肩,「弱者无权提出条件。」
「我大梁虽气数已尽,但气节不改!便是国破身殒,也绝不投敌!」我慷慨陈词,视死如归,然后紧闭双眼纵身一跃。
结果……我被挂在了树枝上!
就在我跃然而下的时候,分明看见乌达木腾身而起奔着我落下的方向跑来。
可当我被卡在树枝上再定睛去看时,他却又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极尽嘲弄:「姬兰,你就这么急着嫁给本王?」
一众鞑靼士兵,已笑得人仰马翻。
本来是殉国的悲壮剧情,急转直下成了搞笑话本子。
我掩面而泣,真是丢不起这人。
2
我是被乌达木扛在肩上带回的军营,他将我扔在了他营帐的大床上。
我吓得裹紧了衣服,一脸恐惧地望向他,「乌达木,你……你……」
乌达木目光沉沉地落在我的身上,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他凑近我,将我困在他双臂之间的方寸之内,「你以为,本王真的对你感兴趣?」
他离我太近了,强烈的男子气息震得我心跳乱了节奏。我惊慌地将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强自镇定。
他忽然笑了,「本王想要的,是大梁的江山!」
他冷峻的眉眼中透出几分邪佞,竟有几分好看。
说要大梁江山的乌达木,并没有攻入皇城,而是把逃出宫的陛下抓了回去,扔回宫里。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第二天,乌达木拔寨回营,带着我回了鞑靼,并安排了人全天监视我,以防我再寻短见。
可其实,那次头脑发热之后,我再没想过死。我还念着顾衡。
我时常将他赠予我的流云百福羊脂玉佩拿出来,睹物思人。
好巧不巧,被乌达木抓了个正着。
他将那玉佩夺走,声音冷淡,语调平静:「你我婚期已定,不日便将成婚。你还留着别的男人送你的定情信物,似乎不大好吧。」
我怒极,起身劈手去夺。却被他反手扣在身前。「姬兰,便是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你也休想朝秦暮楚。这辈子,你只能认我。」
「你好没道理!」我气得眼圈通红,「你既对我无心,凭什么不许我对旁人有意。况且,你是知道的,我与顾衡青梅竹马……」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在鞑靼,本王就是道理!」
乌达木捏住我的下巴,极富侵略气息地逼近我,意图用舌尖撬开我紧闭的牙关。
我一时慌乱,狠咬了他的舌头。趁他吃痛放开我的空当,又拔下簪子抵着脖颈。「你若强迫我,我便死在你面前。」
乌达木用拇指擦过唇角的血迹,一脸鄙夷。「你若想看本王扭断你弟弟的脖子,大可以死明志,为你的顾郎守节。」
陛下是我的软肋,乌达木轻易地拿捏住了我。
我没敢再闹,但举凡钗环耳饰和屋内能用来做凶器的物件都被一扫而空。他增加了看守我的护卫,不再给我任何寻短见的机会。
半月之后,我成了他的王妃。
据伺候我的阿茹娜说,从她出生到现在的 14 年里,这场婚礼是鞑靼部最盛大的婚礼。
她一脸艳羡,「王妃真是好福气,王爷真是宠您呢。」
我礼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真是个傻孩子,都不知道我是抢来的。
鞑靼婚俗与大梁不同,我被乌达木的妹妹们缠着吃了很多酒。晚上他回来时,我竟已开始有些意识模糊。
乌达木身姿高大挺拔,大红喜服穿在身上竟也有几分俊朗。他靠近我,嗅了嗅。「吃了酒?」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见他眉眼中鲜见地露出了笑意。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又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今日,顾衡被俘了。」
他忽然开口,我醉意尽散。「你说什么?」
乌达木坐在我身侧,语气平静,「顾衡不远千里,只身来救你……」
「你把他关押在哪儿?」我急忙打断他,声音颤抖。
乌达木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忽然冷笑。「你们两个还真是情深似海。一个为了对方只身犯险,一个身为人妇仍念念不忘。」说着捏住我的下巴,「你这样关心他,不怕为夫吃醋,杀了他?」
3
「你若当真想杀他,又何必将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不甘示弱,定睛看他。
他沉静如水的双眸,似乎荡起一阵涟漪。一把将我推开,背对着我负手而立。「顾衡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奇才。你若能说服他归顺本王,本王自可放他一条生路。」
顾衡簪缨出身,世代忠良,劝他投敌,不如让他去死。
我虽不忍他受苦,更不忍心让他受辱。冷笑回怼乌达木,「我一介弱质女流尚可以死殉国,更何况是我大梁的骠骑将军。你太小瞧我们大梁的气节了。」
「你就对他这么有信心?」乌达木反问,口气中带着几丝轻蔑。
我郑重点头。「我与顾衡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对他的了解,尤胜于自己。」
乌达木转过身来看我,目光里尽是嘲讽。「比了解你的亲弟弟更多么?」
我与陛下一母同胞,相差六岁。当年母后生下他后不久,便长辞于世。父皇立继后汪氏,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
我与陛下自幼相依为命,更是携手经历过最残忍的斗争才得来的太子之位以及眼下的江山。
他心性纯良,柔软胆怯。
「我自然是更了解陛下的。」
乌达木忽然笑了,「姬兰,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过浅薄。」
我不明白乌达木的话中到底藏着什么深意,也没工夫琢磨。我要抓紧时间去找顾衡的藏身之处。
可忙了几日都没有结果。
直到有一天阿茹娜一反常态地心不在焉,连续打碎了好几个茶碗。
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支支吾吾道:「今日,可汗归部。要……要杀了顾将军,人已经押去了刑场。」
我大惊失色,慌忙起身向外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茹娜紧随其后,带了哭腔。「王爷不让告诉王妃……可汗他……」
我没听清她后面说什么,耳畔只有疾风吹过。当我跑到刑场时,顾衡已经被绑在了高台的柱子上。对面是一排开弓准备射箭的壮汉。
鞑靼可汗,裹着一件貂皮大衣,就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发了号令。
我来不及多加思索,已然冲向顾衡。
「兰儿!不要!」顾衡看见我,大惊失色,奋力挣扎。我早就冲到他面前将他护住。
原以为箭会穿透脊背,可什么也没发生。我战战兢兢地回头,看见不远处持弓站立的乌达木。
是他千钧一发之际,射箭打偏了行刑的箭,保了我一命。
劫后余生,我腿下一软,跪倒在了顾衡身边。
「这是谁家的娘们儿,这么大胆?!」可汗扬声,怒气冲天,「带到本汗这来!」
话音刚落,我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扔在了他脚下。
乌达木此时已跑了过来,对可汗行了一礼,「叔父,是侄儿管束不严,惊扰叔父。」
可汗浓眉一拧,看向我时,三角眼骤然放了光彩,「这便是那大梁的长公主,中原第一美人儿姬兰?!」
4
对,我从十岁开始就被冠了第一美人的名头。因为我母后是西域人,我融合了中原与西域血统,自然是生得有些别致。
但我对自己所谓的美貌一无所知,也并不觉得自己多美。在宫里已经很少有人提这名头了,忽然被这可汗提起,竟有些怪异。
乌达木赶来,将身上的褐色大氅裹在我身上,语气宠溺。「天寒地冻的,就这么跑出来着了凉怎么办?」
他从未对我如此温柔过,我蹬鼻子上脸,握住他的手臂。「乌达木,求求你,救救顾衡!」
他眼底漫上一层寒意,握着我肩膀的手力度紧了紧。
那可汗坐在上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哈哈笑道:「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竟有人能叫乌达木软了心肠。」
乌达木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对那可汗行了一礼。「不知道叔父愿不愿意全了爱妃的这番心愿。」
可汗捏了一下胡须,笑得有些猥琐,「若肯让你怀里这可儿陪本汗一夜,自是可以答应的。」
我好歹是乌达木明媒正娶的妻子,这鞑靼可汗大庭广众之下便提出这样龌龊的要求。
真是令人万分惊骇。
我不自觉地靠近乌达木,他揽着我肩膀的手臂紧了紧。冷笑,「叔父有些强人所难了。」
老可汗那浑浊的眼珠一转,旋即哈哈笑起来,「你手中一半的军权或者眼前这个美人儿,你可以选一样。」
我对鞑靼形势略知一二。眼前这个老家伙,是乌达木的叔父。能够坐在可汗的位子上是因为弑兄篡位,除了篡位还霸占了自己的嫂子——乌达木的生母。
军权对于乌达木来说,是保命符。
我与军权比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
乌达木揽着我肩膀的手略松了一松,我一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叔父若想故技重施,我倒不惜冲冠一怒为红颜!」乌达木声音极冷。
我侧头去看他,刀削般冷峻的下颌扬出孤傲的弧度。
老可汗愣了片刻,掩盖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笑了,「好好的爷们,在中原学会了咬文嚼字!」说着略带嫌弃地看了看我,「这小娘们生得娇弱不堪重负,可经不起我的折腾!也就你把她当个宝贝!」
我成了这对叔父博弈的政治筹码,而显然乌达木占了上风。
解除危机之后,我吵着要去见一见顾衡。
乌达木沉着脸,「你们大梁自诩礼数周全,今日我救了你和顾衡一命,你竟连谢都不谢?」
我冷笑,「是救我还是利用我,你心里没数?」
乌达木眸光微动,漫上一层怒意来。
我没理他的情绪,继续道:「王爷不过是借我一探老可汗的虚实。倘或他手中兵力不如你,便像今日这般放我一马。可若实力足够与你较量一番,便可以将我牺牲出去。你在众人面前做足了深情王爷的样子,大可以冲冠一怒为红颜为借口,举兵谋逆。明明是夺权弑君,却也会被世人道一句为爱痴狂,有情有义!里里外外的好处都被王爷算计了去,我不过是个棋子,靠运气苟且贪生,为何要谢你?」
乌达木眸色越来越深,嘴角的肌肉微微颤动,双拳紧握,似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片刻后方将双眸一眯,靠近我,「不愧是能从外戚手中夺权,15 岁便可凭一己之力扭转朝局的大梁公主。扶你那不成器的弟弟上位真是可惜,我瞧着你该做个女皇帝才是。」
5
「我没这个兴趣!」我直视他,「你我虽立场不同,可在梁宫的十年里,也算交情甚笃。我姬兰心中,自始至终唯有一件事挂于胸怀……」
未等我说完,乌达木便出声打断我:「闭嘴!」
我倔强不肯服软,反而更扬高了声音,「那便是大梁山河永固,我与顾郎长相厮守!」
大概是我的倔强惹恼了他,乌达木赤红了双眼。
这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年前,我们初见时候他的样子。
那年我 10 岁,鞑靼犯边,父皇派顾衡的父亲顾老将军率军 5 万往边境镇压。
那次战役十分惨烈,鞑靼虽被击退,可顾老将军却捐躯沙场。我大梁痛失一员猛将。
父皇痛心疾首,欲再发兵征讨为顾老将军报仇。但大梁也受重创,若再举兵进攻绝无胜算。当年不过 14 岁的顾衡一身重孝披身,跪在金銮殿上,声音清朗。
「顾氏一族感怀陛下隆恩,然父亲乃陛下之臣,统兵之帅,为陛下鞠躬尽瘁,为大梁沙场捐躯是为臣本分。不敢因一己之私,陷大梁于危难之中。恳请陛下,抚恤三军,休停战事。」
我躲在屏风后面,看着他决然冷静的样子,心疼得揪成一团。
这是父皇最想看见的局面,他为全君臣情谊要举兵再次讨贼,而顾氏领恩却为君为国拒绝圣意。好一出君臣和睦又顾全大局的戏码。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政治。
父皇是个极有政治领袖魅力的人,对内最好的仁君该做的一切。对外却仍然对鞑靼步步紧逼,迫使鞑靼不得不将年仅 5 岁的王子乌达木送入大梁做人质。
5 岁的奶娃娃,被五花大绑扔进殿内。他不哭不闹,赤红着一双眼睛,瞪向父皇,「你今日加诸鞑靼的屈辱,早晚有天我会讨回来。我会让你国破身亡,杀你的儿子,凌虐你的女儿。」
一个 5 岁的孩子说出这样恶毒的话,真令人害怕。虽然他生得白嫩可爱,甚至眉清目秀算得上好看。可我很不喜欢他。
直到乌达木捏着我下巴的手加了力度,我才疼得拉回思绪。他欺身而来,霸道地吻住了我的唇。
6
他怎么敢再次如此冒犯我,便是顾郎也不敢如此轻薄我。我用力捶打他,可却对他丝毫没有影响,反而让他的吻更加霸道而有力量。
情急之下,我咬破了他的嘴唇。一股腥甜味,瞬间漫入口腔。
他倒抽口气,放开我,用手抵着被我咬破的嘴唇。略带嘲讽地看向我,「想到了和你的顾郎缱绻出神,发现是我又做出这副贞洁烈女的样子?!」
我被他气得浑身颤抖,「顾郎才不像你这般孟浪!」
乌达木眉头一跳,「口口声声,顾郎顾郎。如今你已经是我的妻子,却如此朝秦暮楚。这就是你大梁女子,放荡的本性。」
我怒极,站起来,气势汹汹,「你骂我,便骂我。休要带上整个大梁。若说放荡,该是你吧。」
我气得口无遮拦,「且不提你在大梁宫内对多少公主、嫔妃暗送秋波,便是回到鞑靼短短三年,为了上位,你便骗了多少姑娘的贞洁。欺骗她们的感情,用以要挟她们的父兄,你打量我不知道这些么。我告诉你,乌达木,你这手段,在我这是使出不出来的!就算没有顾郎,我也不会那么愚蠢被你欺骗感情的。」
乌达木站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原以为我这般冒犯,会让他生气。
可这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家伙,突然笑了,「你这是吃醋了?」
这是什么清奇的脑回路。我无语地翻了一记白眼,「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嗯。」乌达木沉沉地嗯了一声,「我确实是病了,才会放弃攻陷大梁的大好机会把你带回来。」
我一脸疑惑,正要发问又听他道:「我本也不想杀掉顾衡,只是看不惯你如此在意他罢了。」
「你少骗我了。你们自幼便是宿敌,此番正是你铲除他的大好时机,你会不想杀掉他?」我受不了乌达木的虚伪,「在我面前,你还演什么戏?」
乌达木挑了挑眉,「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
「对,诡计多端,冷血无情。」我回得极快。
「姬兰。」他忽然低声唤我名字,声音里带了几丝疲惫,「你当真了解我得很。」
我不置可否,「今日你为何救下顾衡?」
「我需要他替我夺到汗位。」乌达木毫不掩饰,回答得干脆利落。
7
乌达木需要顾衡,顾衡便有活命的机会。我答应乌达木去游说顾衡。
顾衡并没有被关押在牢房,而是和大多数战俘一样沦为下人。
因为他是大梁知名的少年将军,又贯通古今,所以被酷爱中原文化的萨日娜公主召到身边做教习先生。
我去找他那日,他正俯着身子,握着萨日娜的手教她写字。
男子俊眉修目,女子甜美可人,远远瞧着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这让我一下想起来,年少时他常这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
一时慌神,竟不知有人从身边经过。来送墨的小丫头看见我,忙跪下行礼,「给王妃请安。」
这一声请安,惊扰了习字的一对男女。顾衡看见我,下意识地收回手,但却站在原地没动。
萨日娜心性单纯,蹦蹦跳跳地来拉我,「嫂嫂,你快看,顾先生教我习的汉字,我写得好不好。」
我揉揉她的头,温声道:「好,萨日娜最聪明了,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是先生教得好。」萨日娜偷瞄了一眼顾衡,低头笑了,双颊拂过一抹红晕。
十五六岁的少女,情窦初开的模样,我也曾有过。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我看像顾衡,忽然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他却神色如常,「萨日娜,你现在这里再练习一下。我与……王妃,单独说几句话。」
萨日娜不疑有他,很乖巧听话。
我和顾衡一前一后,走出萨日娜的房间,在外面的老树下站定。
顾衡展臂将我揽入怀中,似从前的无数次一样,声音温柔道:「兰儿,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走。」
我是信他的,可我不信乌达木。
即便顾衡武功高强,可也打不过数万的鞑靼铁骑。
「你怎么傻的一个人来。」我问他,手抚着他的眉。
顾衡眸色微动,沉吟片刻后,说道:「军纪如山,军队不能轻易离开驻地。可为了救你,我不得不只身犯险。」
清风朗月的公子,是我自幼便爱慕的人。我看着他,眼眶微酸,「可你一个人带不走我的。你一个人先逃走吧。然后从长计议。」
「我走了,你要怎么办?」顾衡抱紧了我,像是害怕失去一样。
「乌达木图谋的是大梁江山,只要大梁一日不亡,我对他便有一日的价值,他不会杀我的。」我安慰他,「你要回去大梁,陛下需要你的辅佐。我在这,等着你们平复鞑靼之乱,带我回家。」
「兰儿……」顾衡轻唤我的名字,深邃的眼眸里藏着能溺毙人的温柔。
就为这温柔,要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与虎谋皮。
从萨日娜处回去之后,乌达木问我和顾衡谈得如何。
我告诉他一切顺利,但顾衡有一个条件,乌达木不许碰我。
8
乌达木单眉一挑,「这是你提的条件吧。」
藏着被人看穿的心虚,我仍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半月之后,在我和顾衡以及萨日娜的筹谋之下,顾衡逃走了。
得到消息的乌达木大为震怒,闯进我的房间,单手卡住我的喉咙,「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欺骗本王!」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涨红着一张脸。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即将晕过去之前,乌达木忽然放开了我。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你怎么敢,你怎么能如此待我!」
我虚弱地趴在他的怀中,只觉得肋骨快要被他生生勒断。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
「那你便忍心眼睁睁地看我死么?你知不知道放走顾衡,便是断我前程!」乌达木怒视着我,眼底翻滚着浓浓的怒意,还有几分我看不透的情绪,似乎是伤心。
我有些心虚,但仍然逞强,「你诡计多端,谁能置你于死地?」
乌达木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和悲愤,「我在你心里便是如此不堪?」
「倒也不是。」我说的是心里话。因为若不知诡计多端,我大概也不能从争斗旋涡里活下来。
只是我讨厌同样诡计多端的人,让人没有安全感。
大概是没有时间再多与我争执,乌达木甩开我,派兵搜寻,很快再次将顾衡抓了回来。
只是抓住的不仅有顾衡,还有萨日娜。
我并不明白萨日娜为何会和顾衡一并逃走。
乌达木拉开弓箭对准顾衡,眼睛却满含怒意地看着我,「姬兰,今日本王就要让你亲眼看着你的顾郎命丧黄泉。」
我被两个士兵狠狠地牵制住,不论如何挣扎都动不了。声嘶力竭地喊道:「他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我与乌达木僵持不下之时,萨日娜突然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跪倒在乌达木身边,「哥哥,求你放过顾先生。我……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我犹如被雷击中,五雷轰顶。
乌达木放下弓箭,一手抓去萨日娜,请了大夫来把脉。确有喜脉。
他怒不可遏,狠狠地甩了萨日娜一记耳光,「你这个孽障!竟然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萨日娜捂着脸,眼泪簌簌而下,「求哥哥放过顾先生,我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乌达木双手握拳,整个人都在颤抖。
萨日娜是乌达木唯一的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从不肯责罚和打骂她。
即便是眼前如此境况之下,他还是忍痛放了顾衡。
「哥哥,我保证,顾先生回到大梁也绝不会与鞑靼为敌。」
临走前,萨日娜拍着胸脯和乌达木保证。
我望着顾衡,他却没有看我一眼。
那日看见他们两个一起练字,我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心像是被人揉碎了一般的绞痛,三日,我滴米未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觉得世界似乎都恍惚起来。
乌达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一把将我拽了起来,「为了这样的一个负心汉,值得么?」
我茫然地看向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守身如玉很讽刺。我似疯了一般,将自己的衣服盘剥干净,抱住乌达木,「不值得!」
乌达木大惊失色,伸手拉过一旁的薄衾将我裹了个严严实实,「你把本王当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想……」
「本王绝不乘人之危!」乌达木推开我,自顾走了。
那日之后,他再没来看过我。
听阿茹娜说,是可汗派他去征讨其他部族。
「这种仗每每打起来,少则半年,多则三年。」阿茹娜道,「昨日王爷临行前来看过王妃,因见王妃还在歇息,便没叫奴婢吵醒您。只给您留了一只荷包,说若遇到危险时便将它打开。自会有人来相救。」
我接过阿茹娜手中的荷包,一时有些分神。
这只荷包是我亲手绣过的唯一一只荷包,当做阿弟 15 岁生辰礼物送他的。
它为什么会在乌达木手中?
为了解除疑惑,我想要打开荷包。却被阿茹娜拦住,「王爷说,不到生死攸关时,请王妃不要打开。」
能有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候呢。
我心中嘲笑乌达木故弄玄虚,可很快,生死攸关之日便到了。
9
在乌达木连送三次捷报之后,忽然战况急转直下,敌军几乎剿灭了鞑靼部所有士兵,乌达木下落不明。
得到这个传报之后,老色批可汗闯进了我的房间,「乌达木生性冷血,却唯独对你温柔至极。本汗倒也想尝一尝是什么滋味,能叫人转了性。」
他一面说,一面靠近我。
将我逼到了死角。
慌乱之下,我连忙拿出乌达木留下的荷包,打开之后,里面放着的竟然是一根银针。
我来不及多想,便将那银针插入了老可汗的脖颈,大概是连疼痛的感觉都还不明显,他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的尸首七窍流血,逐渐溃烂。
这银针上原来淬了如此霸道的毒。
我犹自慌乱中,便听见外面一阵骚乱的脚步声,乌达木留下的亲兵将院子团团围住。
很快老可汗的尸首便被人拖走。
传闻下落不明的乌达木凯旋,顺利登基。
我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他利用了。
我愤恨地抱膝坐在床上,乌达木进门的时候,我冷眼看着他,「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乌达木神色微动,并没有反驳。「还有力气生气,说明你已经忘了顾衡,活了过来。」
忘了是不大可能的,没有力气再去计较了是真。
原以为登基是一帆风顺,谁知夜里便遭遇了老可汗势力的反扑。
我还在睡梦之中,便被人劫持。寒刀架在脖子上。
乌达木冷静地坐在雕金的椅子上,看着劫持我的老可汗嫡子莫日根。「这汗位本就是我父汗的,如今物归原主,你有什么可愤恨不平的。趁早放开本汗的汗妃,念在往日的兄弟情义上,可饶你不死。」
莫日根力道浑厚,狠捏了我的肩膀,「你若不退位,我便将她杀了。」
乌达木冷笑,「她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随你便吧。」
说完,便转身走了。
莫日根大概是没有想到劫持我对乌达木毫无用处,手上的力道松了松。
就在他慌神的空当,耳边一阵箭声,莫日根应声而倒,而他手中的刀,轻划过我的手臂。
我身子被他带着向后仰的瞬间,乌达木飞奔而来一把将我揽入怀中。惊呼,「兰儿!」
我被吓得不轻,想到他方才的冷漠,心中有些怨念。推开了他,「不用你来假好心!」
「我若不那般说,他如何会放松警惕?」乌达木攥着我的手,看向我受伤的手臂,「疼么?」
「你割一下试试?」我没好气地怼他。
没等我再骂他,人已经被他打横抱起,带回了寝宫。
一切处理妥当后,我看着满脸倦意的乌达木,问:「那只荷包为何在你手中?」
乌达木侧身看我,「姬兰,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过浅薄了。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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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不想谈论的话题,硬问也是没趣。我转移了话题,「刚才谢谢你。」
我从未和他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他显然是有些意外。眸中绽放出光彩来。
自那日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了许多。他常来我屋里与我说话,我也会偶尔和他分析一下天下形势,会同他学习骑射,也会与他坐在一起吃饭。
关系日渐缓和以后,他反而对我客气了很多,没有再做任何冒犯举动。
到了中原后,萨日娜常常与我通信。得知她顺利生下一个男孩后,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还是尽力扮演好了嫂子的角色,和乌达木商讨一番后,送了她一份礼物。
是当初顾衡送我的那块玉佩。
当初情到浓时,顾衡送了我这件东西,如今他们二人既已结成夫妇,自然是应还给萨日娜才是。
顾衡已有佳人在侧,我便无心再念大梁。也许留在这里,做个汗妃,保持两国的秦晋之盟,方才能够保持两国的长久和平。
作为姬兰我不能在拥有自己想要的爱情了,那作为大梁公主我有义务保护子民安全。
那以后,我便没有再抗拒过乌达木。
他醉酒回来的时候,我没有将他推开,而是随着他的小心翼翼和温柔缱绻,慢慢攀上了云端。
听闻此事唯有和爱的人一起做,才会舒服快乐。
可我与乌达木一起,竟也会如此快乐。
云雨散后,我趴在他的胸前,借着微弱的烛光,摸了摸他胸前一道道伤疤。
他大概是过得很苦,也很努力吧。
他握了我的手,「兰儿,当日你纵身跳下城墙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么?」
我惊讶地看向他,「你那时,便对我起了心思?」
「要比那时更早。我刚入梁宫的时候,人人厌我,唯独你待我不一样。10 岁那年姬英将我推入湖中,因为不善水,险些被淹死,是你不顾安危,跳下来救的我。从那时起,我便立誓,必定要护你一生周全。」
我当时救他,完全是为了教育姬英不要做一个逞强凌弱的混蛋,并不是因为喜欢他。
这误会有点大。
我有些尴尬,「你倒也不必如此投桃报李。」
乌达木宠溺地揉了揉我的头,「大梁宫内,人心难测。可鞑靼不一样……」
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终究不好多问,只道:「如今,我已经是你真真切切的妻子了。大梁与鞑靼是不是亦可永世交好?」
乌达木神情一顿,「你是为了大梁,才委身于我?」
11
是!但我没敢说。
因为明显感到他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心里有一丝发闷。好似每次与顾衡吵架之后的不开心。
乌达木起身,唤人来伺候我沐浴,自己则穿了衣服,走了。
那日之后,一连三日我再没见到他。
还听说,他又纳了一房小妾。阿茹娜一直瞒着我没敢说,可奈何我耳朵长。
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想着乌达木本就是个浪荡子,而我委身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家国大义,大可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叫阿茹娜温了一些酒,自斟自酌,渐渐有些醉了。恍惚间看见乌达木那张好看的脸,我伸手捏他。
「不是有佳人在怀么,来我这里做什么?」
乌达木蹙了眉,「为何饮这么多酒?如此不爱惜自己。」
我是极爱喝酒的,可顾衡不喜欢女孩子喝酒。每次醉了,都会说我,为何饮这么多酒,如此不爱惜自己。
我与顾衡连个体面的分手都没有,就各散天涯。与乌达木,我大概多少是期待有几分真情的。
可他在得到我的身子之后,极快地就又有了别的女人,显然对我没什么感情。
越想越觉得心酸,我干脆哭了起来。
乌达木手忙脚乱为我擦泪,「我没有纳什么美妾,都是气你的。」
「你为何气我?」我迷迷糊糊,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是为了家国大义才委身于我的?」
「是也不是。」我捧着他的脸,鲜见地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当我见不到他开始想念他的时候,大概就不单纯是因为家国大义了吧。
那夜之后,我与乌达木过上了一段蜜里调油的美妙生活。
可好景不长,大梁发生宫变,顾衡举兵谋反,弑君篡位。
知道消息的时候,我整个人在屋里跌坐在地,只觉得小腹一阵坠痛,人便晕了过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乌达木守在我的床边。
见我醒了,焦急地握着我的手,「你真是吓死我了,还好你和孩子都没有事。」
我茫然地看向他,他的大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小腹,「我们有孩子了。」
可我,失去了弟弟。
我坐起来,抱着他,失声痛哭起来。「我与阿弟自幼相依为命,如今……如今竟不能送他一程……顾衡,真的是顾衡么?」
乌达木拍着我的背安抚,「眼下,顾衡正在集结军队讨伐鞑靼。我没有办法带你回大梁去看你的阿弟。」
「他为什么?」我哑着嗓子,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明明是那样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却为何如此?
乌达木满眼心疼,揉了揉我的头,「真相往往是残忍的,不知道要比知道的好。」
12
三日之后,大梁士兵大举进犯鞑靼。乌达木将我托付给了心腹牧仁,让他带我躲避到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顾衡的实力,也知道目前鞑靼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的军队,固执地要留下。
乌达木看着我,眼睛里缠着疲惫和欣慰,「你能如此待我,此生我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这是大梁和鞑靼的宿命,也是我作为可汗的宿命。你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乌达木大手附上我还没有隆起的小腹,在我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个吻。
我是被牧仁拖着带出的汗宫,可还没走出太远,便被顾衡亲自率领的一批人马团团围住。
顾衡坐在马背上,制止了士兵的射击,不顾阻拦跳下马背,走到我身边,将一只手伸向我,「兰儿,与我回家。」
我看着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忽而觉得十分陌生,「鞑靼汗宫才是我的家,你要带我去哪儿呢?」
顾衡静润的目光中,罩上了一层火气,但仍然极力克制着,柔声对我说:「我与萨日娜是清白的,孩子本是老可汗强暴她所孕。当日为了逃脱,我才出此下策,应承下来。」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我伤心欲绝,「可是你,杀了阿弟。」
顾衡身子微微颤动,「我若不杀他,他便要杀了我们!」
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信。
可顾衡没再给我挣扎的机会,在脖颈后给了我一个手刀。我失去意识之前,重重地跌入了他的怀里。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坐上了回大梁的马车。顾衡一直很小心地将我抱在怀里。
见我醒了,眉眼带笑,「兰儿,你饿不饿?」
他的样子仿佛中间发生变故的几年都不存在,一如年少在一起时那般温柔缱绻。
可我早就不是那个心里只有他的姬兰了。我推开他,别过了脸,「如今,你偏要将我抢回来又如何呢,你我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十多年前,我们便隔着血海深仇,可我仍然爱上你了。」顾衡叹了一口气,「当年我父亲并非死于鞑靼铁骑之手,而是死于先皇的算计。他忌惮我顾家军势力,唯恐我父亲独掌兵权危及他的皇位。」
我震惊地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什么为臣报仇,都是借口。自始至终,鞑靼都不是大梁的对手,先皇不过是找个借口,为他屠杀肱骨扯一块遮羞布。你我隔着杀父之仇,可我仍然对你情根深种。你难道不能放下仇恨,与我回到从前么?」
13
我摇头。
我与他之间,隔的不仅仅是血海深仇,还有乌达木和我们的骨肉。
顾衡神情落寞下来,「你知不知道,那日鞑靼直攻城门,亦是姬英与乌达木的交易。」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原来,鞑靼攻城本就是阿弟设的计。他吃定了顾衡会举兵返京救我,一旦他有所举动,乌达木便会撤兵,等顾衡带兵进京时,阿弟便以顾衡举兵返京意图谋反为罪名,铲除他。
只是他错算了我的反应。
没想到我会用性命保护他逃出皇宫,更没想到我会以身殉国。
也没想到,顾衡会孤身一人前往鞑靼救我。
更没想到萨日娜会救出顾衡。
我的阿弟为什么会对我和顾衡起了杀心?
因为顾衡手握重兵,若与我成亲后,举国兵力便会为长公主府所有。
我是他的长姐,更是自幼与他相依为命、殚精竭虑将他辅上帝位的功臣。
他不能公然削了顾衡的权,也不能不给我尊贵体面。
可他害怕我与顾衡会背叛他。
于是就起了杀心。
我掩面哭泣。
忽然懂了乌达木所说,我对这世界的认知过于浅薄,真相往往残酷到底是什么意思。
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我是被顾衡抱着回的宫。满朝文武跪了一地,迎接我归朝。
顾衡说,他并非狼子野心,只是想匡扶正义,如今也愿意将天下交还给明君。
他愿意辅佐我登上帝位,做大梁第一个女皇帝。
一个曾以生命保卫臣民的公主,是备受爱戴的。
满朝文武无一不从。
但我拒绝了。
我走到阿弟的灵位前,呆呆地望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萨日娜牵着一个软糯糯的小娃娃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怯怯地唤了我一声,嫂嫂。
我回过头去看她,目光落在了小娃娃身上。确实没有半分汉人模样,顾衡没有骗我。
萨日娜满脸愧疚,「当年为了逃出鞑靼,我明知道顾先生与嫂嫂的关系,却还是骗了嫂嫂。这些年,我一直想要和嫂嫂说一声对不起。」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了我送给她的那枚玉佩。「这个应该物归原主。顾先生对嫂嫂一往情深,从未对任何女子动过情。这些年,他每日都念着嫂嫂……陛下……走得也很体面。」
我握着那枚玉佩,摸了摸自己还没有隆起的小腹,觉得人生真是荒谬。
我与顾衡、乌达木终究都是缘浅。
14
整个大梁都在忙着新帝登基的时候,鞑靼奇迹般地战胜了大梁的几万精兵,乌达木率一队铁骑直捣京城。再一次兵临城下。
这次他的要求很简单,要带走王妃,顾衡自然不准。
我写了一道手谕,将皇位禅让给顾衡。
然后再次着一身大红宫装,走向宫墙。
顾衡见此,大惊失色,拉着我道:「兰儿,你做什么?」
我看着他,灿然一笑,「顾郎,这一生能与你携手走过最美好的年少时光,于我而言已足够幸运了。这家,这国,这长公主的身份都太沉重了,我都不想要了。」
顾衡急得双目赤红,抱紧了我,「兰儿,你不要做傻事。你若不想做这皇帝,不做便是。你不愿与我成婚,不成也罢。」
我推开他,轻抚着小腹,声音柔柔的:「我早就嫁人了啊,我的夫君就站在城下。我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与他归家啊。」
顾衡神色一顿,目光黯淡下去,望着我出神。
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下面的乌达木,想起了那日他站在这嘲笑我的样子,恍如隔世。
他仍然是一袭银甲,坐在高头大马之上,意气风发。见我站在城墙之上,慌了神。「姬兰!你在做什么?」
「乌达木!你要答应我,永远不犯大梁边疆行不行?」我对着他扬声道。
乌达木不假思索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快下来,不要站那么高,很危险。」
我笑着侧头去看顾衡,「那你能答应我,永远不讨伐鞑靼么?起码,在乌达木活着的时候,不要。」
顾衡点头,「好,我答应你。你快下来。」
我没理他,转过头去看乌达木。「乌达木,顾衡已经答应我了,有生之年绝不讨伐鞑靼。从此以后大梁和鞑靼永远修好!」
「好!」乌达木焦急大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快些下去。」
「好,带我和孩子回家!」我说完,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墙。
这次没有幸运地挂在树枝上。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阴谋和算计,每个人都能让步和平,大概结局会不一样吧。
谁知道呢。
作为大梁公主,我到底还是殉国了。
(完)
番外
据说大梁前朝有个两次跳城墙殉国的公主,十分了不得。
我十分好奇,一个人如何能殉国两次?
总想要抓着一个人问一问,可那姬兰公主,是这宫内的禁忌,谁都不许提的。
某次我趴墙脚,听嬷嬷们聊八卦,偶然得知,原来是因为姬兰与我父皇原是一对初恋情人,但却因国事动荡,最终没成眷属。
母后总告诫我,这些八卦不能听,没有什么真的。
可我觉得也并非如此。
比如我的身世就是八卦听来的,后来经过我的求证,确实是真的。
我是大梁皇帝顾衡的长女,我的母后是鞑靼公主萨日娜,我的舅舅是鞑靼可汗乌达木。
据说,我并非是父皇亲生的,而是母后从鞑靼带来的。原本我并不相信,可后来母后生了弟弟妹妹后,我渐渐觉得这大概是真的。
因为弟弟妹妹们都与父皇有三四分相似之处,唯独我,完全不同。
足以见得八卦的可信程度颇高。
又据说,想听更多的八卦,就应该去宫外的茶楼酒馆,那说书人讲的书,多半是真事儿改编的。
某日我实在是经不住好奇,便扮成了小太监模样和阿弟一起偷偷溜出了宫。
我与阿弟相差六岁,虽然同母不同父,可感情极好。听他说,这京城最热闹的茶楼就是迎宾楼。那里的说书先生,常讲一些贵胄秘事。
只要给的银两够多,想听什么八卦都有。
我耐不住诱惑,拍了一锭银子给那说书先生,点名要听姬兰公主的故事。
老先生摸了摸胡须,讹诈我:「姬兰公主是本朝禁忌,若想听,这些银子可不够。」
「禁忌多少值点银子。」阿弟比我还好奇,从我怀里又摸出一张银票,递给那老先生。
说书先生见了银票,眸光大放异彩,将我们请进了内堂,一板一眼说了起来。
故事不长,可却十分震撼人心。
我整个人感到一阵虚浮无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
阿弟走在后面,也是一阵唏嘘,「原来宫中传闻乌达木舅舅放荡形骸,善对宫女、公主暗送秋波,全因为他长得过分俊俏,又过分冷漠,惹了这些女人不高兴,故意抹黑他。女人真可怕啊!」
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原来,舅舅不肯娶亲,完全是因为姬兰公主。」
阿弟偏了头,「若不是姬兰公主,我便也没有机会继承鞑靼的汗位了。」
乌达木舅舅膝下无子,如今治国无力,与父皇提出,要过继母后的儿子承袭汗位。
我记得那天乌达木舅舅对父皇说:「兰儿一生所求,无非国泰民安,鞑靼与大梁永世交好。如今让你的儿子,我的外甥承袭汗位,便算是圆了她的遗愿。」
父皇不满,「我也有皇位要给儿子承袭。不如你干脆归顺大梁算了!」
乌达木舅舅怒了,拍得桌子震天响。「做你的春秋大梦!你和萨日娜再生一个!长子拿来给我。」
两人争执到最后,最终以舅舅胜出结束。
我从前常常搞不懂父皇与舅舅之前的暗流涌动是为了什么,
如今倒是忽然明了起来:一切都是为了姬兰公主。
那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能让两个君王对她如此情根深种?后来我偷偷潜进父皇的书房,看见了他悬挂在内阁的美人图。
一袭红装,眉目如画,笑容明艳。眼眸中充满了生机与欢喜。她有着中原人的娇媚,也有西域人的性感,浑然天成的贵气。
真是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正想再翻找一些姬兰公主的遗迹时,忽然听见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父皇愠怒的声音响起,「兰儿是你的妻子,你连一幅她的画像都没有,凭什么来与朕讨?!」
舅舅不甘示弱,「你私藏着大舅嫂的画像成何体统!」
父皇气得深吸一口气,「我与兰儿青梅竹马,若不是你横刀夺爱。」
「行了你!最终她是本汗孩子的母亲。」
「你有完没完,人活着的时候要抢,人走了还要抢!」
舅舅神色忽然黯了下来,「所以,我到底还是没有抢过你。」
父皇大概是没想到舅舅忽然低气压,沉默片刻后,「她临终前与朕说,她早就嫁人了啊,她的夫君就站在城下。她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与他归家啊。」
舅舅暗淡的眸光像是被点了一把火,瞬间亮了起来。
作者: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