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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事

我叫如意,可我的婚事,一点都不如意。

楚王娶侧妃那天,我这个正妃,听了一夜的窗根。

我才知道,我爱的那个男人,「体力」很好。

1

我喜欢宁川,早已是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都说镇北将军的嫡女,没脸没皮,成日里黏着男子跑。

不过,我不在乎,这辈子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做他的妻子。

前几日,宁川领命去漠北半年。

他走后我百无聊赖,天空都是灰暗的。

直到那天漠北传来消息,宁川遇险九死一生,但幸在被我父亲镇北将军所救。

我惊得浑身冰冷,恨不得立刻飞去漠北。

但紧接着来的喜讯,又将我冲昏了头。

圣上感念镇北将军救儿恩情,于是将他唯一的嫡女,赐婚楚王,择年底大婚。

母亲只有我和兄长两个孩子,我自小娇宠顺风得意,唯在喜欢宁川的一事上,受到了挫折。

但我始终相信,他会像所有话本里写的男主人公那样,最终被我真情打动,为我动心动情,爱我一生。

「娘,我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嫁给宁川了。明天就去庙中,给菩萨镀金身还愿!」

母亲被我的高兴感染,眉眼也都是欢喜。

「京城十座庙,如意想为哪尊菩萨镀金身还愿?」

「全部!」 我大声说着。

因为十座庙里的每尊菩萨,我都虔诚地祈求过。

我以为宁川对赐婚,多少是有点高兴的,至少他不讨厌。

可是大婚那天,我穿着绣了七年的嫁衣,坐在喜床上看到他时,被他眼中的厌恶刺伤了。

「你全家如意了吧?」 宁川勾着嘴角,言辞竭尽所能的讥讽,眼里还藏着隐忍的杀意。

「许如意,这楚王府现在都是你的了。但除了我!」

宁川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我如同以往每次,追了出去,但凤冠太重,我摔在院子里,脸被发钗戳破,流出血来。

但宁川没有回头,也和以往每次一样。

「快,帮我将血擦干。新婚之夜不能见血,会,会不吉利。」

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受伤,后院里乱成一锅粥。

而我的新婚,自然也没有发生我偷偷梦过很多次,每次都会面红耳赤的洞房。

而宁川从离开后院,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

他白天上朝、处理公务,晚上宿在书房。

但我每天还是站在门口等他回来,见到他高兴地跟着,像摇着尾巴的狗。

我并不在乎宁川的冷漠,因为我早就习惯了。

我告诉别人,宁川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冷了,像一块石头,我余生要做的,就是将他这块石头焐热。

「夫君,这道葱花豆腐,是我做的,很清香爽口。」

宁川吃了边上的鱼。

「夫君,汤也是我炖的,鱼头汤很鲜美。」

我的话没说完,宁川起身离开,自始至终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给过我哪怕一个眼神。

仿佛我是个人人看不见的鬼魂。

看着我做的三道他爱吃的菜,丝毫未动,我苦笑了一下。

我就是鬼魂,拼命缠着他的鬼魂。

2

宁川始终不来后院,皇后娘娘隐晦地问过我几次,成亲半年为何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我想告诉她我和宁川还没圆房。可我总觉得,这件事如果说了,宁川会不高兴。

能嫁给他,天天见到他,我已经如意了。

再多的,就是奢求了。

或许宁川不喜房中的那事?我体贴地想着,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要守口如瓶,因为不能让男人在此事上受挫。

但我想错了,又半年后,皇后以我不能生育为由,要给宁川纳侧妃。

赐婚的圣旨放在我的手上,我才知道,宁川要娶许解意做侧妃了。

「夫君,我,我不是不能生,我们根本没有住在一起。」

宁川是不是不懂,想生孩子需要……需要……

宁川紧扣我的手腕,冷冷地盯着我,一字一句仿若锤钉,打入我的骨髓,冰冷彻骨,疼到窒息。

「许如意,你不配为本王生孩子。」

宁川拂袖而去,比以前更加的冷漠。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口刺痛。

许解意不是别人,她是我那吃斋念佛的庶姐。

她的姨娘在漠北生庶弟时,因为难产而一尸两命。

许解意被送回云京时,已有十五岁。

她脾气温和善解人意,人如其名,似是解语花。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穿着素色的长袍,站在枯树边冲着我笑,说妹妹真漂亮,眼睛比星子还要亮。

我以为父亲送许解意回京,是为了她给说亲。

可没有想到,许解意和我母亲跪求去家庙,说她此生只愿青灯古佛,为镇国将军府诵经祈福。

可是,为什么圣上突然将姐姐赐婚给宁川?

他们不知道姐姐礼佛吗?

对,对!姐姐肯定不愿意!

我丢下圣旨,跑回了家,去了宅院北面的家庙,见到了许解意。

「你来了!」

许解意依旧穿着灰色的长袍,清高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庶姐还是那个庶姐,她只喜欢礼佛,不喜欢世俗。

「姐姐,圣上将你赐婚给宁川做侧妃,但是你别怕,我这就去宫中解释。圣上这是乱点鸳鸯谱!」

许解意定定地看着我,抬手摸了摸我的脸,语气依旧很温柔,像清风拂面的解语花。

「如今朝中有人弹劾父亲,说他贪墨军饷,勾结外邦暗开马市中饱私囊。圣上为平朝中纷乱的奏折,十天前因一桩小事,打了大哥二十板子。」

打了大哥?还有人弹劾父亲?怎么会这样,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小,大家都保护你,你不知道也正常。

「但姐姐想告诉你,圣上因你无出将我赐给楚王,其实是安抚我们家。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颗枣,这个枣就是我的婚事,纵然枣发苦,我们也得吃了喊声甜!」

许解意看着我,仿佛真的羡慕我不谙世事,蠢笨无知。

「都是礼佛,在哪里礼,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如意回去吧,好好做你的楚王妃,等姐姐来陪你。」

3

我哭着离开了镇北将军府。

如今母亲、父亲和哥哥都在漠北,许解意出嫁的事没有人操办,我正思索着此事,却在大门口遇见了隔房的姑母。

姑母不喜我,也不喜我母亲,我们两家虽是近邻,却从不走动。

没想到,姑母如今居然出手帮许解意操持婚事。

姑母讥讽地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蠢!」便径直去找许解意了。

回到王府后,我不敢找圣上,于是去找宁川,求他去取消婚事,可我等了三天,都没有等到宁川,只等到了他的婚期。

那天前院喜气洋洋,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后院中,我想去看看,从来穿素衣的姐姐,穿着大红喜服是什么样子。

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看到穿着喜服的宁川,会忍不住哭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喜宴结束,我带着圆儿去了宁川为许解意准备的小院。

闹洞房的人陆续离开,天上开始飘起了大雪,我不敢去前院,于是偷偷立在窗根下。

宁川不喜欢房里的事,他礼成后一离开,我就去照顾姐姐。

圆儿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但我只顾着关心为家族牺牲的姐姐,没有深究圆儿的表情。

「宁川来了,我听到他说话了。」

我贴着窗户,小心听着。

房间里,传来了宁川的声音,但他的声音让我觉得很陌生,不是冷冰冰也不是拒人千里,而是微微发颤,像是忍耐着情绪,激动不能自已。

「意儿,你终于是本王的了。三年来,我每一夜都在想你。」

「王爷,意儿也想您。每一次深夜木鱼声响时,都是意儿对王爷抒发的思念。」

「委屈意儿了,是本王无能!」

「不委屈,意儿得偿所愿了,就一切值得。意儿要去为菩萨塑金身。」

苏解意声音绵软,和她平时的矜持也大相径庭。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话,而是情不自禁的拥抱、亲吻声,以及我成亲一年不曾经历过一次的洞房。

雪花纷纷,冰冷沁骨,我抓着墙角的一根枯草。

我笑了。

「这事儿和我梦的不一样,居然这么恶心!」

圆儿满眼的心疼,扶着我踉踉跄跄,踩着黎明前的黑暗,往前走。

路上圆儿哑着嗓子告诉了我,她昨天听到的,关于楚王和侧妃凄美的爱情故事。

我结合前后的故事线,终于明白了始末。

原来,三年前宁川去漠北跟随父亲行军,就认识了许解意,两人暗生情愫,并定了终生。

但许解意的母亲,是父亲好友赠的一个瘦马,身份卑贱。

她用了手段怀了许解意,父亲才勉强留她在身边伺候。

所以,就算许解意是镇北将军的庶女,但她的身份也不能做楚王妃。

于是,一对「有情人」开始了长达三年的隐忍和谋算。

许解意为保不被嫁给旁人,回京后执意礼佛。

而宁川则回了京城,故意在我面前露面,对我示好引我喜欢他。

直到我及笄,他的时机到了,于是去了漠北,设计了一场受困遇险被我父亲所救的戏。

其后,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他娶了我做正妃,却不碰我对外说我不孕;他设计父亲被弹劾,让圣上打压镇北将军平息众怒。

但圣上又顾念旧情,一定会反过来安抚父亲。

于是,许解意顺理成章成了楚王侧妃。

「辛苦他们了,情深至此,如此辛苦忍耐和谋划。」

我讥笑着,晕倒在院子里。因为挨冻一夜身心受损病倒了。

4

日夜高烧。

我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每次醒来,都能听到圆儿在我床边哭,但也有几次,我似乎看到了宁川坐在床畔。

「宁川。」

我用最后的力气,冲着他露出笑容,我的笑很甜,父亲、母亲和哥哥都这么说。

宁川可曾在某一刻,从我的笑容里感受到了甜呢?

我的手好像被人握着,那只手很宽厚但却并不温暖,冰冰凉凉的。

这应该是宁川的手,原来他的手这么粗糙。

「宁川。这次不论生死,我都让你再如意些!」

手被攥紧,有点疼,但我并不在意,我睡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但十天后我奇迹般的醒了。

圆儿说我不愧是武将之女,就算娇养也绝不是弱不禁风。

「关着院门,不许任何人进我们的院子。」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我恨姐姐,更恨宁川。

此番羞辱之仇、利用之仇,我一定会报!

圆儿说,许解意也病了,似乎被我传染了风寒,宁川日夜不离,守在她左右。

我祝福许解意早日康复,因为她就算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半个月后,我的身体恢复了,打开院门后,我无视阖府下人的探究和惊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了许解意的院子。

院中许解意的贴身丫鬟,还是我母亲赏赐的。

但丫鬟早被许解意收服了。许解意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所有人都可怜她、信她。

我进了房里,看到躺在床上虚弱的许解意,一个月不见,纵然在病中,她气色极好,眼眸含春唇畔带笑。

看见我,柔弱又愧疚地喊了一声妹妹。

我并不看她, 卑贱和奢望富贵不是她的错,可利用我,踩着我上去,绝对不行。

所以,一个丑陋的女子,我不屑和她争执听她辩白。

我将写好的和离书给宁川。

「和离吧,我将你的楚王府还给你,至于你,我不要了!」

宁川定定地看着我,眼底是席卷的暴风骤雨,他将和离书撕了,丢在我的身上。

「楚王府不是你想来就来的,想走就走的。」

我扬眉讥讽地笑着。

「我想来?当初你不去勾引我,我会看得上你?」

宁川指着我,目眦欲裂。

他大概想不到,一直追着他舔的狗,会有冷漠对他,嘲讽他的一天。

我重新给他一封和离书。

「宫外登闻鼓六十年不曾响。你说,我若敲了登闻鼓请圣上和三司官员,为我主持公道如何?」

宁川觉得我傻,又开始说蠢话。

「天真!这点儿女情长的破事,不会有人理你的!」

「这事,是小。可若齐王知道,就不会是小事了。储君待定,我相信,对齐王而言,只要是你的事,他都会帮忙变成大事。」

宁川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决绝到倒戈齐王。

他指着我,满眼的厌恶。

许解意咳嗽着哀求我,若非她的脸色过于红润,我都要相信她真的病了。

「好妹妹,储君是大事。我们都是一家人,你不可胡闹啊。」

我看向许解意,挑眉冷笑。

「许解意,我们不是家人了。从今日起,你若敢进镇北将军府一步,我打断你的腿!」

许解意脸色大变。没有娘家,她势必要成为别人的笑话。

「如意,你这样做,就不怕别人笑你善妒,而坏了名声?」

「你好好关心自己吧。佛祖的金身还是要镀的,以免佛祖知道你敲木鱼时却在思春,恶心到捏死你。」

「你!」

许解意脸色煞白。

「够了!许如意,你不要后悔!」

宁川吼道。

「留在这里看见你们,我才后悔!」

宁川盛怒,签了和离书,我将和离书收好,去面圣。

圣上先是不同意和离,但我以死相逼。

圣上怕我真的寻死,动摇了漠北的军心,于是打了宁川三十军棍后,允了我们和离。

宫门口,我看着脸色铁青的宁川,挥了挥手。

以前都是我目送他,今日我倒如意让他送了我。

宁川,你利用我,算计我父亲,害我兄长被打……

「宁川,洗干净脖子等着我!」

5

和离回家,镇北将军府,只住我一人。

姑母来了一次,原来她什么都知道,还暗中多次帮过许解意。

「镇北将军府的事,就不劳驾刘太太操心了。你有楚王侧妃这样的亲戚,莫再来我这里。」

姑母低嫁,没有诰命,连夫人都称不得。

「现在和离,你就继续蠢下去吧!」姑母盛怒离开。

「小姐,您以后怎么办啊?」

乳娘哭了十多天了,在她眼中和离回家的女人就是毁了,一辈子完了。

「乳娘,我可是镇北将军府的嫡出小姐。就算不嫁人,我养二三面首,也足够我高兴了。」

奶娘被我的话惊住了,偷偷告诫圆儿,再不许给我买外面的话本子。

话本子还是要看的,毕竟里面的生活比现实美好多了。

我将闺房里和宁川有关的东西,在院中点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我的心是痛的,但我更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其实,以我的性格,如果宁川不给我希望,我是不会死缠烂打的。

从开始到现在,宁川一直让我觉得,我有希望,他也喜欢我。

说到底,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和离的事,写信去了漠北,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

在信中我询问了朝中和军中的事。

父亲夸我不愧是他的女儿,办事果断利索。

父亲也知无不言,将京中和漠北局势告诉我。

我心中有了打算,于是闭门一个月的我,重新「出山」。

「圆儿,将我的马球长棍找出来,我们去靶场。」

我去的是西郊大营的校场。能在这里的,都是京中的人中龙凤。

我一到,校场上正在玩闹的贵公子们都纷纷看着我。

我和楚王和离的事,早已沸扬月余。

有人说我善妒,连自己姐姐都容不下。

有人说我愚蠢,夺嫡之争,楚王胜算大过齐王,我现在和离,等于放弃了指日可摘的后冠。

我笑看着这些熟悉的脸,扬眉说话。

「来一场马球比赛如何,一人出一个彩头。」

大家错愕地看着我,以为我发疯了,又琢磨我是不是又给自己物色相公,纷纷对我避之不及。

「这是我的彩头,绝版的许家兵书!」

这个彩头一出现,场上公子们都沸腾了。

这是祖父和父亲合力写的兵书,世间人人想得,却从来没有人见过。

圆儿都吓了一跳,低声道:「小姐,这是传家之宝,不能给别人。」

我笑而不语,挑衅地看着对面的公子们。

「许小姐,打算怎么比?」

果然,第一个走出来的是齐王宁弈,他穿着一件淡紫的长衫,长眉入鬓眉目深邃,气质比起宁川要温润一些。

但我知道,宁弈实则心狠手辣。

「分队对抗。我输了,兵书归对手,我赢了兵书归队友。」

直到此刻,大家才明白我不是开玩笑,而是认真的。

大家验证了我书的真假,开始严肃起来。

一时,大家都去了我对家,但也有人来我这里。

宁弈作为对家领头的,骑坐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我。

「许小姐,输了以后可不许哭鼻子!」

我正要回他,却发现我的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人。

宁川黑沉着脸盯着我,他的眼底有什么情绪,是我看不懂的,但我也不想看懂。

「王兄跟着许小姐来的?你既参加,也放个彩头吧!」

宁弈先将自己腰间一块玉放在了筐子里,笑等着宁川。

我看到宁弈眼底的兴味。我也兴致勃勃,因为待会就轮到我看好戏了。

宁川深看了一眼宁弈,放下一枚扳指。我认出,那是我送他的。

他以为我在乎?

我挥了球杆,高声喊道。

「开始!」

6

比赛很激烈,如我所愿,出现了我要的局面。

一球定输赢。

而球在我的杆下。

这一球我若进,就是我方赢,我若不进就得加赛。

宁弈仿佛猜到我在想什么,兴致盎然。

宁川本就全程黑脸,现在更是卷着漫天的冷冽。

他驱马上来,用眼神警告我。

以前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都会乖乖听话离开。

现在——

我转过头,冲着宁弈露出亲切的笑容,而后将球击出了场地。

平局!

我一脸遗憾地看向宁川。

「王爷想赢,就自己努力吧。」

宁川几乎将手里马球棍拧断,不顾现场其他人探究的目光。

「许如意,你戏耍我?」

我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无声地告诉他,比不比自己选。

偏偏这个时候,宁弈像是一无所知,上前来邀请宁川,「王兄,单比一程如何?」

宁川盯着宁弈,目光阴郁。

兄弟两人一对一,一刻钟进球多者赢。

现场很安静,没有人敢明目张胆为楚王或齐王助威。

只有我挥着手喊着:「齐王,必胜!」

宁川黑脸,一副想杀了我的表情,宁弈哈哈大笑,冲着我回道:「弈定当努力,不负卿!」

「她是你嫂子,王弟连人伦也不顾了?」

「嫂子?和离了,她就是镇国将军府的许小姐!」

宁川砰的一下,将球杆拧断了。

宁弈心情更是大好,居然冲着我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容。

我很配合,肆无忌惮地为他呐喊助威。

宁弈笑得迷人眼,「许小姐真是妙人!」

宁川重新换了球杆。

我撑着面颊,好整以暇地看戏。

什么兄弟阋墙、手足反目的戏,最是精彩了。

结局是宁川输了,他太过丢脸,警告地指了指我,盛怒而去。

我将书给了宁弈,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宁弈微微偏头,在我耳侧道:「如此重礼,本王感念五内,改日定当携重礼,登门道谢。」

我笑而不语。

重礼来得很快,当夜我在府中风亭烹茶赏月,宁弈就踏着碎银般华光而来,依旧温润如芝兰玉树。

「许小姐久等了。」

宁弈在我对面落座,银色长袍,他周身银光,在银色的月光下,似乎随时可临风而渡。

「许小姐在书中夹着纸条约我来,是为了欣赏我吗?」

他说着,还微微侧了颜。我发现他这个角度,侧颜真是绝美。

「美色人人爱,一如这银屑月夜,或江山美景。」

宁弈扬眉,眼神是对我重新地打量和审视。

一段沉默,只有远处潺潺的流水声。

聪明人素来沉得住气,纵然好奇,但他依旧稳稳饮茶,仿佛和我真的是久未谋面的朋友。

我无意故弄玄虚,所以开门见山。

我告诉他,去年底外族混入关内,掳获千余百姓,逼我父亲以百万赎金换人。

限一月内交付赎金,逾期一日杀十人。

宁弈露出奇怪的表情。

「此事镇国将军当时就解决了,你何以现在与我提?难道是军饷私吞过大,你要和我借钱补缺?」

「王爷贵人,我就算攀交,也不该是借钱这种小事。」

宁弈又笑了,煞有其事地点头。

「嗯,好铁用在刀刃上。本王得许小姐赏识,幸也。」

我从宁弈的神色里,猜测他可能已知我重提此事的因由。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和始末。

7

宁川去年漠北遇险,设计娶我,只是他诸多目的之一。

更重要的是,他设下陷阱敲诈勒索我父亲百万两。

我父亲在圣上赐婚后,就查到了宁川。

但父亲见我一心想要嫁宁川,便当这百万两做女儿的陪嫁了。

我恼自己当时蠢笨,鄙视宁川的卑鄙行径。但我今天见宁弈,却不是为了此事。

「宁川算计我父亲,也是老虎口中夺食。他担负的风险和百万两对比,并不划算。」

一旦被发现,宁川会失去他的婚事,失去我父亲的支持,甚至被宁弈抓住把柄,失去储君的竞争力。

宁弈看着我,眼中的光和水面月光点点辉映,细碎地晕开,有什么情绪也似在水底酝酿。

「所以?」

「我推测,他在京都以南临风潭的一带,私养了兵马。」

临风潭距离京都八十里,位置很偏,峡谷狭长天险挡路,山内养兵三五千,不成问题。

宁弈很惊讶,他问我为什么对位置这么肯定。

「这一年,他有两次回家时脚底泥泞。我留意过,那是红泥。」

在京都可日夜来回的脚程距离内,有红泥的地方只有临风潭。

我前后整理了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细节,不难得出结果。

宁弈的坐姿,从靠着变成坐直了,微微前倾看着我,很认真。

「你想借我的手,报复他?」

我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

「小女子柔弱,家父和兄长又不在,我办事不方便。」

宁弈笑了,显然对我这解释不信。

「十天后,我来给许小姐送回礼。」

宁弈深看我一眼,眼神里强调了什么,我没去读,敷衍地点点头。

接下来,我和圆儿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漠北过年。

宁弈的动作比我想得更快。

有人去临风潭游玩,在路边发现了马粪,在马粪附近,看到了漠北战马特有的马蹄印记。

于是宁川的老巢被端了。

但宁川党羽多,朝堂整整震动了三天,宁川丢了一切职务,仅保住了王位。

这件事让宁川伤筋动骨。

他没了我父亲这个岳父,又没了职务和圣上的信赖,在与宁弈的交锋中,他落后了。

我高高兴兴提前去了漠北。

先收宁川一点利息,剩下的账……人不死债不烂!

一家人团聚,爹娘心疼我,哥哥夸我做得好。两位皇子我们家一方不站,只忠于皇权。

「我要经商。」

我告诉全家人我的决定。

我文武皆不出彩,唯经商头脑尚可。

钱、权合力,将来不管是宁川还是宁弈做皇帝,我们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我会竭力不让宁川做皇帝!

「如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要不追着楚王跑,我们对你的能力很放心。」

开春冰融后,我带着一船北地的粮南下。

五月,我从江南带回丝纱回漠北。天气炎热,我穿着清凉飘逸上街走动,烟纱半天被抢售一空。

哥哥告诉我,四月里,齐王和楚王分别都来找过我。

宁川来找我,大约是报仇,可宁弈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不过,我虽好奇,但也不打算写信去问个究竟。

我在漠北和京城的中间城市,开了六间铺子。

天南地北奇货珍馐我都有,便是西域外邦的货,我也能弄到。

三年后,我的生意铺到了京都。我在京都开了一间茶楼,四间粮行和茶丝货行。

用圆儿的话说,我们已经富得流油。

父亲早已不用冒险暗开马市贴补军饷,还吃力不讨好被朝臣弹劾,中饱私囊。

他和大哥终于可以专心戍边。

漠北成为国家粮仓,达到了空前的繁荣强盛。

收拾完空置已久的将军府,我带着圆儿去了茶楼。

茶楼只是幌子,这背后其实是我建立的奇货交易场,这里的交易利润和提成,顶得上我粮行半年盈利。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微微一笑。

「齐王,好久不见!」

宁弈上下打量我,眸色深深。

「说好十日,许小姐却让我等了三年。」

8

三年,等我?

宁弈还挺幽默。

「当时走得急,忘记和王爷告别了。王爷找我有事?」

宁弈只有看到我的一瞬间,眼底翻涌着情绪,但说完那句话后,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像狂风骤雨后的风平浪静。

他道:「谢礼还没亲手送给你。许小姐现可有空,随我去取?」

我们彼此都没什么可谢的情谊。

我正要拒绝,宁弈却像读懂了我的心事,又补充了一句。

「我手中有一株辛兰草,许小姐可有兴趣帮我脱手?」

我很惊讶,辛兰草是万能佐药,可以助效所有药品提升百倍药效,是难得的珍宝。

但辛兰草生在极寒之地,极难采摘,三年来我也只见过两次,而两次都是以五万两一株的高价拍卖出去的。

宁弈看出我很感兴趣,就噙着笑自顾自走了。

我不得不跟上他。

宁弈看着我随在他身后,不知为何居然笑了。

我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三年,许小姐变化很大。」

我摸了摸身上的男式长袍,变化是挺大的,而且我还长高了一寸。

「我以为你今年要一直留在渝州。」

我看着他疑惑地眨眨眼,他居然知道我在渝州?

我发现宁弈很爱笑,他从见面到现在,每句话都是从八颗牙里跳出来的,甚至有些含糊不清。

如若不是身份所限,他是不是要眉飞色舞了?

看来我对宁弈并不了解,又或许这三年他手握半个朝堂,日子过得恣意满足,所以心宽笑容多了。

肯定是。

「不是故意要查你,实在是你的能力卓著,让人不留意都难。」

那倒是,三年内商业版图强速扩展到全国,我的能力确实很强。

齐王府没有齐王妃,甚至连个女婢都没有。

宁弈把他给我留了三年的回礼给我,是一个做工很好的马球棍。

「这木料不凡,做马球棍礼太重了,我不能收!」

「你要觉得礼重,不如请我吃饭作为回礼吧。」

我不解地看着他。

谁知道宁弈自顾自继续说:「外面很热,叫席面来家里吃,许小姐出钱。」

然后他让下属去办,并让我出了两文钱。

久不回京,京都的物价真便宜。

干等着吃饭很尴尬,宁弈邀请我去逛花园。他还变出了一把伞,给我遮阳。

我和他并肩而行,他身上有清冽的香,让我觉得没有那么闷热了。

我本以为齐王府肯定光秃秃的,然后我就看到了大片的山茶园。

我太惊喜了,这里居然有很多我都弄不到的极品。

我看着宁弈,说了个不情之请:「王爷可否割爱卖我一株?」

宁弈的伞追着我遮阳,行为很暖,但说的话很不够意思。

「爱如何割?割不了!」

我撇了撇嘴,咕哝了他一句小气。

宁弈笑出了声,但依旧没有松口,只专心给我撑伞。

算了,君子不夺他人之爱。

不过,我发现宁弈的爱好和我很相似。

他喜欢芍药,喜欢兔子,还养了波斯猫,后院除了山茶,居然还有石榴园。

我最喜欢吃石榴了。

宁弈的侍卫来回禀他事,他和我说立刻就回,便急匆匆走了。

我逗着猫,它突然跳上围墙,我追着它进了个空置的院子,它轻车熟路地钻进屋子里。

我情急推开了门,而后我便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怎,怎么会?」

9

这不是房间,而是一间收藏陈列室。

陈列的,都是我茶楼的拍卖品。

第一件是罕见的金丝楠木。

这是我拍卖出的第一个拍品。

一位贵客给了很高的成交价格,是我的第一笔大单。

第二件是一套西域琉璃杯,共六只,是我在瀚城茶楼开业的第一件拍品。

因为有个贵客捧场,那一场拍卖会空前成功。

我摸着一柄琉璃的长刀,这是宇阳茶楼的第一件拍品。

当地有人挤压我,想来破坏我的第一场拍卖会。

当时第一件拍品无人敢出价,我虽表现得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急着想对策。

就在那时,有位客人率先出价,拍了这把刀,帮我撑住了场子。

而且,事后那位地头蛇再没有出现,骚扰过我的生意。

我一直疑惑。

如今眼前这一切可能就是答案了。

七间茶楼,七间拍品。

我拿起最近渝州茶楼里拍出的血玉意,心里五味杂陈。

「许小姐,这,这些是别人送我的。」

宁弈出现在门口,我回头看着他,他居然露出了无措的表情,耳尖微红。

我偏头看着他,晃了晃血如意。

「送七件礼物的人告诉了王爷,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得到的吧?」

宁弈居然像个不经事的少年,指了指院外,一直强调着吃饭的事。

我走到宁弈面前,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所以,我能自作多情想一想,院中的山茶、石榴,以及这只猫,都和我有关?」

宁弈的情绪素来稳得快,他又露出从容淡然的笑容。

然后他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的我,反而被噎住了。

「去吃饭吧。」宁弈撑开伞,站在院中冲着我偏了偏头。

我不知该怎么聊下去,宁弈也看懂我的尴尬,只神色浅淡地等着我。

我走进他的伞下,烈日被挡在外面,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出意料,菜都是我爱吃的。

我猜不到宁弈什么心思,他若喜欢我,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心情复杂地拒绝宁弈相送,离开齐王府。但一出门我就在街上,遇见了宁川。

我忘了,齐王府和楚王府是斜对门。

宁川看着我先是不敢置信,继而跳下来马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舍得回来了!」

我甩开他的手,不想和他多说。

「许如意!」宁川拦在我面前,「我找了你三年,去了两次漠北,把王妃之位给你留着,你还想怎么样?」

看着宁川势在必得的表情,我笑了。

是啊,他怎么能不自信呢,毕竟以前,他给我一个笑脸,我都能高兴一整天。

如今再看到他,我的心依旧会习惯性地痛。

可除了痛,更多是恶心,我以前怎么会喜欢这样的男人?

「我想你离我远一点。」我冷笑着道。

宁川找我,难道是悔悟了,发现心中有我?

我不信。我更相信他只是想通过我重新拿到,曾经属于他的权力。

宁川依旧拦着我,「许如意,除了我你还能嫁给谁,三年了,也没有人敢娶你不是吗?」

「这世上,没有人敢娶我的下堂妇!」

我高高挑着眉,「宁川,别激我,说不定哪天你见到我,得跪着喊我母后!」

我在宁川的暴喝声中,摇着马球长棍大摇大摆地走了。

10

我得知许解意三年不孕,遍寻了名医的消息。

于是我让掌柜传出去,说茶楼能弄到丹珊。

第二天,宁川的订单送来了。

丹珊的药效很特别,是助孕的。据说不易受孕的女性,服用丹珊后,立刻能怀孕。

但丹珊在深海中,生性敏感狡猾,有危险时它能立刻遁逃,难得抓到,它还会自溶,死了的丹珊就没药效了。

所以,丹珊要在男女同房前两个时辰,生吃入腹。

「宁川还是有钱,应该把价开高点。」我拍了拍定金银票。

不过我奇怪,宁川居然不知道茶楼是我的。

那宁弈是怎么知道的?

五日后,养在海水中的丹珊到了我手中。

「深海的东西果真是随便长的,真丑!」

圆儿乐不可支,非说我胡说,我们在打闹时,宁川和许解意来了。

「许如意,你,你怎么在这里?」

许解意看到了丹珊,她怕我断她生孩子的机会,赶紧将丹珊护在身后。

「你在这里干什么?」宁川看着我。

我耸了耸肩,「今日大凶,一次性遇到三个丑恶之物。」

我坐到边上喝茶去了。

宁川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许解意催着他,迫不及待地将银票交给掌柜。

许解意很激动,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没有门路,就算是圣上也弄不到。

许解意和掌柜道:「听说东家神通广大,手段通天。我甚至想请他做我麟儿的先生,还请掌柜一定转告。」

我都快吐了,还生儿子?我看你们只配生只猴子!

许解意抱着丹珊,像是抱着命根子,想来找我秀恩爱,又怕我摔她坛子,赶紧上马车了。

宁川走上前来,与我解释:「解意她……」

我扫了扫袖子,「别废话,快回去交配吧。」

「你!」宁川的脸,青白交加,异常难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尖叫声。

许解意的命根子,从她怀里摔在了地上。

丹珊在石头上翻滚了一下就死了。

许解意当场就崩溃了,捧着她的「儿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挑了挑眉,啧了一声。

宁川安慰她说再买,三万两而已,楚王府出得起。

宁川当即和掌柜再定,掌柜摇了摇头,「王爷,要等明年了,今年已过时节了。」

「喊你们东家来,本王和他谈。」

东家一脸的犹豫,眼神不停往我身上飘。

「你看她作甚?」

宁川看出了掌柜的表情。

「我就是东家呀。」我托着面颊,笑盈盈地看着宁川,「他等我下令呢。」

宁川的脸五颜六色,比烟花的色调还丰富。

许解意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连哭都忘记了。

「所有茶楼都是你的?」宁川问我。

我遗憾地点头,「你这人克妻,和你和离后我就发达了。」

宁川怒不可遏。

「如意!」许解意知道丹珊只有我能弄到,「你再帮我弄一个行不行?」

「看在姐妹一场,我求求你了。」

我睨着她,冷笑,「生孩子可不是婚事,我可成全不了你。」

许解意拿亲情换了婚姻,若她不能生出一儿半女,待爱情变得寡淡,待她容颜老去,她的日子可想而知。

「许如意,三年了,你过得这么好,还有这么大的产业,你还嫉恨我,你的心胸太狭隘了。」许解意喊道。

「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后碰上,看着你跪我面前哭,我也会快意。」

许解意痛哭着。

我为自己的善良感动,毕竟没见她一次打一次。

宁川却平静下来,他追着我出来,质问道:「你在报复我?」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要当叙旧也行。」

宁川的语气里,透着雀跃和欣喜,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你还说不爱我,你用这样的手段,还不让解意生孩子,不就表示你还爱我?」

这个人真的是自恋到极致了。

我正欲开口,忽然身侧多了个人。

宁弈清润的声音响起。

「如意,东街开了一间鱼馆,我订了位子。」

宁弈说完,仿佛才发现宁川,扬眉道:「皇兄也在?不过我和如意有约,你有事改天和我说也一样。」

宁川和我在一起,最春风得意的时候,都要对宁弈忌惮三分。

何况他如今各方面都不如宁弈,更是自动矮了一截。

宁川见我要走,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道:「当着本王的面和自己小叔子眉来眼去,你还有没有羞耻心?」

11

我被宁川逗笑了。

他这样的人,也配说羞耻心。

「皇兄不但没有羞耻心,颜面也不要了。」宁弈抓住宁川的手腕,三个人较着劲。

最后是宁川松了我的手。

「她是我的王妃,」宁川道,「生死都得是,谁也抢不走!」

我讥讽道:「生肯定不是了,不如你死一死,看我是不是?」

宁川拂袖而去,却将他的挚爱抛在脑后。

许解意擦着眼泪,跟在他后面。

我想到以前的我,也是这样跟在宁川身后的,他也从来不回头。

爱真的让人卑微啊。

「在想什么?」宁弈问我。

我笑了笑说没事,但又想到他家里的那些东西,以及他对我的暗示,实在不知要怎么面对他。

「去吃饭吧。」宁弈似是看出我的尴尬,克制着和我的距离,以及说话的分寸。

吃饭的时候,我看着面前堆着的小山高似的虾仁,哭笑不得。

「不喜欢吃吗?」宁弈似乎有些奇怪,「是我记错了?」

我摇头,低头吃着虾仁,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虾?」

「以前你若回头看,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知道了。」他说着,揉了揉我发顶。

「脏,你的手!」我不满,瞪他一眼。

宁弈笑着,眼里都是狡黠。

我白了他一眼,倒是忘了,齐王从来都是最调皮捣蛋的那个。

小的时候,我和大哥去钓鱼,他总用石头惊我的鱼,别人一上午钓很多,就我一条都没有。

后来我就不和他玩了,总觉得他是最坏的。

「我记起来了,」我问他,「有次我去宫中,是不是你乘着我睡觉,将我画了个大花脸?」

宁弈脸一红,尴尬地道:「当时不懂事,你快忘记吧。」

「忘不了!那时候我都气死了,被人笑了很久。」

其实也没有人笑我,因为我醒来后,嬷嬷就抱着我洗了脸。

「对不起,改天也让你画我一次。」宁弈道。

「是你说的,此仇我定要报的。」

我们说起淡忘的儿时,才知道,我和宁弈其实也不陌生,只是长大后,他去边关历练,我在京城追宁川,渐行渐远了而已。

我以为宁川不会再来找我。

可是第二天夜里,他出现在我家里。我坐在院中乘凉,正和圆儿吃着冰镇西瓜。

宁川看着我,目光深沉,染着一层我不懂的情绪。

「夜闯民宅,王爷是混不下去,想做小偷了?」

宁川几步上前,视线锁在我的脸上,「你和齐王是什么意思?」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可真宽。」我摆了摆手,「和你不熟,就不送了。」

宁川忽然将我扯进怀中,低头想要吻我,我将西瓜拍在他脸上。

他一脸瓜瓤,狼狈不已。

「你明明喜欢我的。」宁川咬牙,目光偏执,「曾经的情谊,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

我擦着手,掀了掀了眼帘,「怎么?王爷和离后发现爱上了我?」

我以为宁川要反唇相讥,或是警告我是他的王妃之类,没想到他定定地看着我。

「是!你生病时,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心意,我心中有你,我喜欢你。」他走了几步,想来拉我的手。

我避让开,对他这份迟来的深情嗤之以鼻。

这番话,曾经的我等了那么久,日思夜想。

如今得到了,可对我已毫无意义。

「王爷确定是喜欢我,而不是想通过我,重新拿回权力?」

「你若回到我身边,我愿意卸掉一身名利,和一起做你想做的事。」

我笑了!想起来宁川一直深情,只是他当年的深情,给了许解意而已。

我不再和他多言,关上了房门。

一觉醒来,圆儿在我耳边低声道:「外面下雨了,楚王还在院子里。」

我推开窗,看到宁川果真垂手站在我房前,听到动静,他朝我看来。

雨幕中我们隔窗相望。

这一幕多熟悉,因为曾经站在雨中的人是我,立在窗前看戏的人是他。

当时他对我说什么?

「宁川,你让我恶心!」我将他对我说的话,还给了他。

宁川眼里的光,在我关上窗的时候,啪的一声熄灭了。

12

情爱让我觉得无趣,还是做生意有意思。

经过那夜后,宁川消失在我的生活中,许解意也没有来缠着我。

倒是宁弈,每日必会出现在我面前。

或铺子里,或是府中。

这一日,皇后传我觐见。

自从我知道,皇后是知道一切的,她纵容楚王设计我的时候,我对她再没有以前的敬重。

所以,就算我和楚王和离那天,也没有去给她告别。

但她贵为皇后,她传我去,我还是要去的。

我跪在坤宁宫中,叩首行礼,皇后却忽然翻了茶盅,和嬷嬷手忙脚乱地去换衣服。

她们故意忘了我,让我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我知皇后是为了宁川出气,毕竟我当时和离,伤了她儿子的面子。

正当我准备起身直接走的时候,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紧接着有人扶我起来。

「哎哟哟,如意长大了呢。」皇贵妃扶我起来,上下打量我,「三年前我就觉得你有英气,如今更是出落得飒爽磊落了。」

皇贵妃是宁弈的母妃。

我笑着给她请安。

「皇后娘娘不在,去本宫那里。」皇贵妃扫了一眼后殿,捏了捏我的手,「皇上中午去本宫那里用膳,你正好也请个安。」

我笑着应是,随着她走了。

至于皇后有没有发脾气,我是不知道,但有皇贵妃撑腰,我更不用忌惮她。

说到底,我跪她是敬皇权,如我不跪,她还真不能对我怎么样。

毕竟整个漠北,都是我家的。

皇贵妃说话很风趣,做事也麻利,我和她相谈甚欢,她还送了我不少东西。

午膳时,皇帝和宁弈一起来了,四个人坐了一桌,皇帝问了我不少生意上的事。

「朕知道你的钱都做了军饷,这份功,朕给你记着。」皇帝道。

我说不敢,「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哎呀皇上,难得一家人吃饭,不提大事,要不然如意就要起来磕头谢恩了,太破坏这温馨了。」皇贵妃道。

一家人?我余光瞥了一眼宁弈,发现他也正看着我,耳尖微红。

皇帝的目光也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很有些深意。

「朕记得,如意会弹琴吧?」皇帝喝了口茶,含笑道,「朕有一年,带着楚王和齐王去漠北,出征的曲子是你弹奏的?」

宁弈看着我笑,显然也是知道的。

「嗯。」我点头,「我本也想跟着去,但我爹怕我捣乱。」

于是我就坐在关口的城楼上,弹了一首《出阵》给他们送行。

「那是朕此生第一场胜仗。」皇帝笑着道,「那曲子你再弹给朕听一次,也让朕再重温那时的快意。」

皇贵妃笑着道:「皇上说得臣妾都迫不及待了。来人,快给如意上琴。」

皇贵妃的琴比我自己的琴还要好。

一首久违的《出阵》铮铮响起,这是我学的第一首曲子,特意为父亲和兄长学的。

《出阵》曲调浑厚,高音如金戈铁马山河远川,低音似亲人低吟谆谆叮嘱。

一曲毕,殿中三人神色各异。

皇上深陷回忆目光悠长,皇贵妃紧握手帕,满眼是对我的欣赏,宁弈最是内敛,只深看着我,眼中有光。

我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许如意!」忽然,门外有人喊我。

宁川和许解意正双双在殿外。

宁川黑沉着脸,三两步到我面前,指着琴质问我:「那年的《出阵》真是你所奏?」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胡闹什么!」皇上训斥宁川,「朕当时亲眼所见,还能有错?!」

「更何况,这首《出阵》,只有如意弹得最好。」

宁川却仿佛没有听见,他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又忽然浮现出无尽的失望,看向了许解意。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许解意追着他,带着哭腔,「王爷,您听我解释。」

13

三日后,宁川再一次在夜半时分,出现在我的院中。

仅仅三日,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瘦得有了颧骨,下颌满是胡楂,眼睛里也没了光。

连圆儿都惊呼出声,不确信他是不是那位意气风发,令京中少女倾心的楚王。

「王爷就这么喜欢半夜来我家吗?」我擦了擦手,不耐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想和他有什么纠缠,因为烦他,连报复的他心情都没有了。

宁川却走了几步,停在我面前,低声道:「许解意骗我,她说那首曲子是她所奏。」

我错愕地看着他。

「对!」宁川道,「有人告诉我,弹琴的是许将军的女儿。正好回来时,我遇到了许解意。我问她出征前,是不是她在城楼上,弹琴送行。」

「许解意说是她。」

宁川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层薄影。

我不禁笑了,原来那年催人泪下、筹谋几年的爱情故事,也有我的份。

「如意。」宁川想要握我的手,我退开几步,戒备地看着他。

他满眼的伤痛和懊恼,「我将她当成你,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我身边好不好?」

「从始至终,我爱的都是你。」他希冀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寻找到曾经对他的迷恋。

我却笑了。

「不重要了,你我的事已经过去了。」

「不,在我这里,一直没有过去。」宁川道,「你如果气我,可以罚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你消气,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看着他,想到那几年我的付出。

全心全意地爱他,为他思考,丢下身份和自尊……

「对不起。我无法被现在的你打动,一如当年你不曾被我打动一样。」

「宁川,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因为我根本无法保证,每一次都能心平气和地和你说话,而不是杀了你。」

我转身回去,余光看到宁川垂在袖中的手,在滴着血。

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精致的石雕,那是我送给他的。

他当时嫌弃地丢在抽屉里,如今却当着宝,紧握着不惜自残。

没意义了。

我收回思绪,回到房里,心彻底松了下来。

我决定放过宁川,也是放过我自己,至于朝堂之争,这不是我该考虑的,爹和大哥自有筹谋。

宁川在院中站了一夜,我早上醒来时,他才离开。

几日后,他与皇帝请命去辽东历练。

他走的时候,没有带走许解意。

我站在茶楼上,目送他走远,宁川也看到了我,目光里满是不舍和悲痛。

「母后抽了他十几鞭子,他也没有改变主意,一定要去辽东。」宁弈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打量着我。

「如意你,还是舍不得他吗?」

我摇头,「喜欢仿若浓雾,身在其中四周不清,可当风来浓雾去,就一切都明了了。」

我问他要不要喝一杯,「上好的竹叶青。」

「好啊。」宁弈和我碰杯,我看到他手腕上也有鞭痕,「怎么弄的?」

他一笑,道:「母后打他,父皇打我,前两日宫中很热闹。」

后来我才知道,皇帝不许他娶我,说兄弟先后娶一女,贻笑大方。

他不肯,就被打了。

皇帝越打越气,和皇后对他们兄弟混合双打。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宁弈,他又喝了一杯,将脸侧着给我看,「那日你气我儿时画了你大花脸。今天我的脸给你,随你画。」

「将你画成鬼样,吓着我的客人,坏了我的生意,谁负责?」

「你只管画,有责任算我的。」

我莞尔。

他却将胳膊上的鞭痕展示给我看,笑着说这伤得我负责。

我喝着酒白了他一眼,他隔着酒桌握住了我的手。

婚后番外

两年后,我嫁给了宁弈。

大婚那天,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喜床上,一杆秤挑开我的盖头。

宁弈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冲着我笑。

他笑起来极其好看,张扬明媚,眸光更是清亮,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盛在这里。

我想到那时的宁川,他扯开我的盖头,便丢在地上,仿佛是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我摔在地上时,他也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原来被人喜欢,珍重在手呵护在心的感觉,是这样的。

「你不去前院敬酒吗?」我笑着道。

「不想去。」宁弈帮我拆开凤冠,黏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成亲,他们就该自觉些,自己喝完自己回家去。」

我哭笑不得,还是将他赶去前院敬酒去了。

洗漱换了衣服,我和圆儿站在院中纳凉。

上一次成亲是冬天,我那么狼狈又卑微地等了一夜,这一次我特意选了春天,暖融融、花香四溢的春天。

宁弈很快就回来了,抱着我坐在他腿上,带着清冽的酒香,蹭在我的耳际。

「皇兄刚才来了。」宁弈声音闷闷的,「喝了不少酒,还送了你一份贺礼,你想看吗?」

他偷偷观察我,语气小心翼翼。

我眉头一横,「贺礼不都是管事收着的,明儿上了册子入库房便罢。改日他娶楚王妃,我们照着价再回他人情。」

「夫君难道还叫我这新娘子,半夜坐床头点贺礼吗?」

宁弈听着我说话,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笑了起来。

「那当然不,我们有很多事要做的。」宁弈捧着我的脸,亲了又亲,「如意,如意,我好喜欢你!」

我掐了他的手臂,白了他一眼,「说得好像我不喜欢你一样。」

宁弈一愣,继而大笑出声。

我提醒他:「嘘,别人该听见了。」

「我娶到心仪的姑娘,我才不会压抑,让别人嫉妒去。」

我笑他傻气。

「其实,你嫁皇兄那天,我也来吃喜酒了,我……我也喝醉了。」宁弈吻着我的眉眼,「今天,像是我相思成疾的一个梦。」

「如意,就让我永远活在梦里吧。」

但宁弈的梦,在我生孩子的时候差点破灭了。

我难产,疼了一天一夜,听说宁川冲进来和他打了一架,让他保证以后不许再叫我生。

宁弈在院子里坐了一夜,儿子生出来,他就跪在我床边脱了力。

后来我确实没再生过,我不知道宁弈怎么做到的。

宁川偶尔会来做客,他说许解意失踪了,他没有找她。

我不在意了,那些年的事,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遥远得让我觉得不真实。

「宝儿,父王回来了,我们去门口接他。」

我牵着儿子,站在门口等着宁弈,他牵着我,抱着儿子,说笑着回家。

——我叫许如意,我这一生或许有挫折,但我的婚事却是极如意的。

□ 绿竹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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