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前朝公主,被皇族娇养大的金枝玉叶,如今若不是我保你,外头那么多想作践你的男人,你能活到今日?」
公府的大夫人用尖锐的指甲捏着我的脸颊,得意扬扬地说道。
前朝覆灭时,那些袖手旁观的公侯将军们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动摇,平阳公府就是其中之一。
正因如此,平阳公世子陆承宣才能在叛军手里救下我。
那日宫破,宫道上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宫娥被士兵蹂躏的场面比比皆是。
我从公主殿中跑出去,他们看见了我。
撕扯间,是陆承宣,他威颜凛凛地挡在我身前,一字一字地说:「谁敢再动我家妹妹试试?」
黑暗中,我紧紧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表哥,你是来救驾的对不对?」
陆承宣垂下眼眸,定定地看着我。
我日后一直很难忘却那个眼神,透着以局外人的姿态所施下的悲悯。
「母亲让我来接你,且务必要接上。」陆承宣的额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后来我才知道,因为进宫过于急匆,他险些跑死了一匹马。
把我从宫里弄出来,确实是公府大夫人的主意。
我母妃是大夫人的庶妹,嫡庶姐妹明争暗斗多年,然而就在我的母妃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到没气之后,不知大夫人是否觉得这日子失了趣,竟硬是把我接到公府里。
大夫人说话不中听,却并未苛待我,反而让人尽心服侍我,把我养得气色粉润,肤容白嫩,身上寻不着半分亡国公主的落魄憔悴。
但大夫人又时刻提醒我,我是个被拔了毛的凤凰。
山鸡一个。
「你母妃啊,当日费尽心机才嫁给先帝的,本以为此生富贵无极,怎想才过去十数年,就落得这样凄凉的光景,」大夫人边刺绣边喟叹,「玉蘅,你也别太失落,好歹命保住了,至于那起子荣华,你当做上辈子的事得了。」
我不言语,低头穿针,要赶紧把线引好,不然会被骂笨手笨脚。
在旁看书的陆承宣倒开了口:「母亲,绣歪了,还是少说些吧。」
「哪里绣歪了,真是瞎讲,」大夫人先是端详一下绣巾,然后瞪着陆承宣说,「我同你妹妹在这闲聊,你凑什么热闹。」
陆承宣面不改色道:「我尚在此你都这样刻薄玉蘅,若我不在,不知母亲还要说得多难听。」
大夫人不满:「怎么瞧着是你在刻薄母亲?改日我就把她给送走。」
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真要被送走了。
只不过不是大夫人做的主,是未见过几面的平阳公。
新朝要派人和楚国的定北王和亲。
那个定北王,我记得,我还是公主时见过。
那时他作为使臣来访,却在洗尘宴当晚被人下了迷情药,被我撞见狼狈不堪的模样。
但他并没有强占宫娥来解药,而是在雪天的湖水里浸了半个小时。
等到白日,他瞧宫里的每一个人,眼里都透着寒彻的冷意。
如今这桩和亲,大楚竟让他出面。
可那些新册的公主郡主无一愿意远赴异国,僵持之下,平阳公站出来,把我推了出去。
封个名号,换个身份,就成顺理成章的事了。
消息下来的时候,平阳公府的正厅里灯火长久地亮着。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摔瓶砸杯的声音。
响亮,刺耳,难怪周遭无一仆人,只有陆承宣在门外长身静立着。
大夫人的怒吼隔着门传了出来:「姓陆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竟不声不响地把我侄女给献上去了,我告诉你,我奚落她是一码事,可你要让她去送命是另一回事……」
「够了!」平阳公拍桌而起,「就凭你,也想拦和亲这样的大事?」
「你个老不死的……」
屋内是一番景象,屋外又是一番景象。
我同陆承宣比肩而立,他垂首看了好久的地板,然后缓缓侧首对我说:「表妹,去吧,去南楚。平阳公府不是你的家,皇宫更不是,既已无家可归,不如另寻新处,或许还有生路。」
我凝视着陆承宣好久,不点头也不摇头。
大夫人来找我时,刚张大嘴巴要说话,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顿时凝噎住,说不出狠话。
「你这命数,还不如你母妃的,一个赛一个遭罪。」大夫人看似还是在说风凉话。
然而,她却勒令陆承宣跟着去送亲,说原本的护送的队伍里定是没一个能打的。
陆承宣能不能打,我不知道,但我确实平安地到了楚地。
我被送到定北王府时,定北王适才走开,所以我没见着人,可戏曲台上的伶人并未因听众离开而中断表演,而是呜呜咽咽地唱着一首凄清的曲子。
这是一曲……
「亡国戏。」陆承宣攥紧了拳头。
屈辱之感汹涌而来,我强抑制着才没有让泪掉下来。
「你要忍着还是?」陆承宣看向我,眼色复杂。
我忽然想起了大夫人的做派。
我如今很不高兴。
并不想忍着。
「等伶人唱完,砸了台子。」
2
陆承宣看着斯文蹈矩,然而此时却没有拦我的意思:「那就砸了,初来乍到,耍耍威风,不算过分。」
我笑了笑,道:「表哥说得对。」
我命随从去砸戏台的时候,扫视着数位伶人,不怒自威:「诸位莫怪,是这定北王殿下欺人太甚。明知和亲公主要来,却不迎亲不接待,反倒设台子在此处奏哀乐,实在是失礼。」
话音落下,
我安静地看着噼里啪啦倒下的戏台。
在旁的伶人大多低垂着头,唯有一位有着绝色容颜,神情似水的正眼波流转地看着我。
我不禁多望了两眼。
可我又觉得不对劲,那伶人看似眼眸带情,但隐约渗着些森然。
出神间,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月蘅!」一声怒喝。
我转过身,看向除陆承宣外的另一位使臣,新朝四皇子,名义上是我的哥哥,而因为改了身份,所以我的名字从玉蘅变成了月蘅。
每每听到有人这样唤我,就止不住地犯恶心。
我皱了皱眉,强忍着不适叫出:「皇兄。」
他也懒得应我这句皇兄,劈头盖脸地责备我:「你怎敢在定北王府撒野?」
我面露委屈:「是定北王不敬我朝在先。」
四皇子怒火更盛:「你还敢顶嘴?」
「四殿下,」陆承宣上前一步,竖在我身前,不卑不亢道,「殿下何须同她计较,让外人看了笑话,当下要紧的是去同定北王解释上几句,好把这风波给掩过去。」
四皇子闻言,不好再发作,瞪我一眼,转身就走,陆承宣跟了上去。
他们走远之后,我腿脚一软,用手抚着心口,余惊未定。
那个与我交视的伶人堪堪而来,在我脚边停下来,轻飘飘地说:「公主,既无那样的胆量,何必强撑着行越轨之事?」
我浅瞥这伶人一眼,并不争辩。
不知四皇子和陆承宣解释到哪里去了,一天下来我都没瞧见定北王。
直至夜里,我被接进楚宫,才在宴席上一窥那定北王。远远看过去,脸色漠然。
我心猿意马地吃了几口菜,没什么胃口,于是停了筷。
四皇子倒是喝了不少酒。
他甚至醉到要我陪同他出去吹吹风,散散酒气。
我只好随着这位「皇兄」离开大殿,路上他走得有些摇晃,需要我搀扶着,然而一到毫无人烟的偏僻花园处,我的手就被猛然甩开。
我警惕地退了一把。
我还未来得及做下一步的反应,醉意阑珊的四皇子,脸色蓦地变沉,然后扬起手在我的脸庞上落下了重重的一巴掌。
我被扇得一时站不稳,猝然倒在地上。
3
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辣,发痛,直叫人抬不起头来。
「这巴掌是警告你,」四皇子慢慢开口,「记住自己的身份,日后低头做人,如今我朝需要你才留你贱命一条,再行嚣张之举,下场如何还需要我提醒你吗?」
「月蘅错了。」
「再说一遍。」
我用手撑着爬起来,做好跪状后,低下头,盯着他的鞋履说:「月蘅错了。」
「很好。」
四皇子扬长而去,我直直地盯着他逐渐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我松开捂着脸颊的手,竭力爬起来。
刚站起身,腰肢突然一紧。
有人捂着我的嘴巴把我往假山那边拖。力气很大,令我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
被松开时,我正要叫出声,却在看清眼前人面貌时,生生地把半截音节给吞了回去。
定北王,谢玄卿。
谢玄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你朝就是如此这般兄友弟恭的?」
我怔了怔,明白谢玄卿刚才在暗处看清了所有。我便顺着说:「皇兄说我砸了王爷戏台这事做得太粗鲁无礼,所以要教训我,可王爷且自行揣摩,月蘅所为当真不对?」
谢玄卿神色一凛:「难道这对吗?」
「明知我来,还唱那劳什子亡国曲,你分明在嘲讽我朝政权是篡来的,是抢来的。」
「确实是篡的,抢的,难道这也有不对的地方?」
我一下子就没了声。
骂得好呀,继续骂。
可这谢玄卿也跟着停了口,我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忽然大笑起来。
这人……发什么癫呢。
「你笑什么?」
谢玄卿敛笑,突然换了声线,熟稔地唱出:「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白日里听到的声声悲吟瞬间再涌入心间,刺挑在神经上。
战功赫赫,威颜凛凛的定北王竟就是今天在台下与我四目交视的那位美伶人。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玄卿饶有趣味地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
如他所愿,我此刻自觉被戏弄,面露恼怒,右手扶上假山,立刻就要走。
「玉蘅公主。」
不同于唱戏时的缱绻,谢玄卿此时的声音有些冷。
我定住脚步,回头看他。
「果然是你。你进城时,我就在城楼上,觉得像,可又觉得不真切,于是便搭台唱了首曲子,也不知玉蘅公主是真沉不住气还是假沉不住气,竟这样轻易地被挑了火。」
别再说了,我心里默道。
再说我的心思就要藏不住了。
我就是要谢玄卿发现新朝的假心假意。
只是,我也不能表现得那样明显。
我转了转眼珠子,朝谢玄卿绽开透着讨好意味的笑容:「我曾对王爷有恩。王爷不会揭穿我的是吧?」
算什么恩呀。
只不过是谢玄卿当年从冰湖上来的时候,我以为这是哪个失足落水的世家公子,给他扔了厚绒披着,可当看清面容之后,我即刻落荒而逃。生怕这位异国大将军在这月黑风高的荒凉处把我淹了灭口。
谢玄卿若有所思道:「揭穿你干什么?」
「那便多谢王爷了。」
只怕他们一等到时机,就会立刻拿我当幌子,新朝以此挑衅,然后大楚用我祭旗。
想到这里,脸颊更疼了。
我捂着脸颊,泪珠大颗大颗地掉。
谢玄卿却很不晓风情地问:「你哭什么?」
「疼。」
「我倒以为你生猛得很。」谢玄卿提步就走,三四步之后又顿住,折返回来,看着泫然欲泣的我,微蹙眉,「这竟不是装的。」
「真是矫情。」见我停驻着不肯走,谢玄卿强行将我拉走,还拉进了一间很小偏殿里,让人取来冰块,让我拿着敷。
后来有内侍找到我们,有些惊讶之余,还隐晦地提醒谢玄卿不必太急切。
礼还没行。
4
离开皇宫时,我是被一顶花轿送出去的。
再次落地定北王府之后,是谢玄卿撩开轿帘,伸手将我牵出来。
跟随着一起过来的宫廷内侍看见此情此景,满意地向谢玄卿行礼告退:「奴才祝二位主子良缘永结,正道是梧桐枝上栖双凤。」
我是很想栖了,所以被谢玄卿大步流星地带着走,踉跄了好两下也没有喊他停一停。
然而我也不说,谢玄卿也忽地停下来了。
谢玄卿微微侧首,斜睨了我一眼。他松了手,脸色变得很难看。不用细看就知道心里憋着火。
我定神一看,原来左侧就是那几乎成了废墟的戏台。
那台子,是真拆了。
听说,他的母妃是戏园名伶,在宫妃之中身份是最低微的。
如今谢玄卿在诸王之中地位至高,皆是他用刀枪杀出来的,屡震蛮夷,威慑四方。我从前以为,我朝将军和谢玄卿必有一战,没想到是外敌未至,内乱先起。
我忽然生出歉意,可想开口时,谢玄卿已经不见人影了。
我站在原地一会,慢慢走向塌掉的戏台,低身拾出了不少碎木,然后堆到一边,可其余的地方却无从下手。
我张望四周,屋檐下是红灯高悬,与这角的凌乱形成鲜明对比。这婚成得,多少有些荒谬。
东南边的灯笼是怎么回事?暗暗的。
我揉揉眼睛,看清有人倚柱站在灯下,遮住了光。
「一个戏台罢了,你要为它默哀一晚吗?」谢玄淡漠地问。
「我是在想,我如今的处境,前朝的苦难并不是你今日扮的伶人酿成的,所以,我砸了戏台好似什么用都没有,反倒难堪的不是你,是我。」
谢玄卿略微瞪大了瞳孔。
「公主,」他打量我的眼神有些奇怪,「那出戏日后不唱就是了,再也不唱了。」
我怔了怔,胡乱地点头,双手搓来搓去。
「你紧张什么?」谢玄卿问。
我摇了摇头。
谢玄卿不出一瞬就反应过来,立刻走向戏台废墟这边,抓起我的手腕,展开被碎木扎伤的手。
我的手背枕在他发热的手心里,隐隐地觉得越来越烫了,过分的烫了。
可是在他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药膏时,那下人却说了一句王爷的手怎得这样凉。
所以刚刚究竟是谁的手在发烫?
「滋。」我不再去想凉或烫了,只顾得上刺刺发痛的手。
「这样娇气。」谢玄卿嫌弃一句。
我嘟囔道:「是比不上你在战场上被刀剑扎出来的伤。」
谢玄卿听见了,他抬眸问我:「你要看看吗?」
我的目光落到他的衣襟上,下意识地应下:「看。」
行兵打仗之人的胸膛可真硬啊,连肩膀也宽得很,穿着衣裳时看不大出来,脱了可就尽显了。
结成痂的伤痕微微凸出,指尖落到凸起的地方时,我很确定,是谢玄卿的身子在发烫,可不是我手上的温度在作祟。
第二日我起得有些晚,谢玄卿已经去上朝了。我走出内院,听到不远处有乒里乓啷的声音。
是戏台,有工匠在修戏台。
还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帮工匠打下手。
我走过去,开口道:「表哥。」
陆承宣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我因此看到他手背上被尖物扎出来的星点血迹,踌躇着问道:「是谢玄卿要你修的?」
陆承宣摇摇头,道:「自昨晚后我就没见过他,是我自己让人来修的。你撒气没什么不对,他确实给了你难堪。可你日后要在这里生活,还是不要撕破脸了。」
我点点头,说:「我去给你拿些茶来。」
陆承宣摆手:「不必,我正打算出去逛逛,给母亲带些这儿的东西回去,你要一起吗?」
我满口应承,我正想着要熟悉楚地王都的街巷,将来若要逃跑,也不至于还没开始躲就被逮住。
没想到刚离了定北王府,我就因为筹谋得太明显而被陆承宣一眼看穿心思:「我可以给你张王都的地图,记得藏好。」
我点了点头,问:「你何时走?」
「也就这几日的事,」陆承宣微笑道,「你别慌,会有再见的时候的。」
我心里泛起希望:「若是开战,你会来救我吗?」
陆承宣温柔地看着我道:「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死的。
我在城楼上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时而暗笑自己胆小,明知这里是虎狼窝,还要来和亲。
我目送使臣队伍离开的时候,余光里出现了一角华丽的蟒袍。
谢玄卿来了。
银冠墨衣,他今日看起来格外冷毅。
谢玄卿远眺时,目光越过一拨人马,直落在新朝四皇子所在的方位。
「那日在假山前是你这位所谓的皇兄打的你吗?」
谢玄卿忽然取过弓箭,一手持弓一手拉箭,玉扳指映着箭影,冷光直闪,而箭头明晰地指向了四皇子。
5
我怔了怔。
我确是憎极了新朝的人,就在适才,我恨不得四皇子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着地,砸个半身不遂才好,可当谢玄卿真举箭对着他,我却在暗暗叫好的同时徒生出浓厚的忧虑来。
谢玄卿冷哼一声:「我管你是玉蘅还是月蘅,可他敢在楚宫把我的新妃扇倒在地,着实是狂妄无礼。」
不仅是我被惊到,连跟随在谢玄卿身边的将士也被吓了一跳:「将军,万万不能有使臣死在这啊!」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士伸手欲拦,却拦不住,那支箭咻一声地飞了出去。
箭发得极快,迅速在视线中化成一条黑线,直直地从四皇子的肩膀猛地擦过。
四皇子的马匹还在继续走,然而他却弓下了身,整个人倒到马背上,肩膀漫出一片血迹。
队伍中有人反应过来,猛然转过马匹,对着城楼这边怒目而视,但毕竟是他方之境,旁边的人很快摁住了这点火焰。
谢玄卿并不当一回事,转身就走。
「你去哪?」
谢玄卿:「练武场。」
「你走慢些,等等我,跟不上。」
落在后头的我听见谢玄卿叹了口气,可我总算是能跟上了。
天色乌暗,练武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人,更显得灰沉沉的。
我看着他们舞刀弄枪的英武模样,有些喘不过气来,心里憋得厉害。
谢玄卿这时换上便衣走了出来,即使如此,在人群中也是引人注目的,我一眼就瞥到了他的身影。
谢玄卿接过枪与人比试的时候,我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似流星,身形如琼枝一树,真真切切是潇洒俊逸的定国大将军。
若是我曾身处的前朝也有那样一位大将军就好了。
宫破那日,拼死抵抗的士兵们满身都是伤口,手臂被利箭刺穿,肩膀被擦掉了整块皮,腿上被挖了洞,可依旧得强撑着站起来举起刀枪,直至被万箭穿心无力抵抗,方才不战,可堂堂护国将军却在关键时候选择了倒戈,为皇朝的覆灭添上了一把烧得最燃的火。
我揉了揉眼眶,沿着楼梯走到练武场上,挑了个角落站着。
不一会就有个随从过来找我:「殿下请您过去。」
我走到谢玄卿身边时,他停下刀枪,侧首道:「你杵在那儿,就是靶子。」
「我下来是想你教我射箭。」
谢玄卿不假思索地令道:「拿箭来。」
他接过递上来的弓箭,手把手地教我如何搭箭如何拉弓如何撒放,而我被笼在谢玄卿的胸膛前,竟没有一丝不自在。
周边的将士们时常会瞥几眼这边,可又会立刻低下,生怕触到谢玄卿的眼神。
谢玄卿并不将旁人的打量放在心里,他照旧教我要点,教完就把我松开,示意我自己来一次:「让我看看。」
我刚开始学,每做一个动作就要逐步回想谢玄卿说的要诀,于是慢得很,等我拉开弓时,谢玄卿已经走到了对面,就在靶子旁侧。
我微眯起眼睛,抬箭对着靶口。
起风了,呼呼的,我瞻前顾后地不敢松箭。
谢玄卿不催,安静地看过来。
由于僵着许久,箭支已在微微颤抖。
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脑袋也被风吹得发晕。连谢玄卿的身影都变重了,交叠间,脑海里映过宫破那日自己连弓都拉不开的狼狈模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一个亲人死在叛军手里
悔意横生,便走了神,丝毫没有察觉到箭头已经偏了。
「大胆!放下!」有人怒喝一声。
我还未反应过来这喝的是谁,已经有十数支箭在一瞬间纷纷举起齐对着我。
我蓦地回神,清晰地看着自己正在拉箭对着谢玄卿。
谢玄卿却没有易位,他慢慢抬起了左手,手一起箭即收,整齐如斯。
无论在谁眼中都是公然挑衅的事,本是必死无疑的,可没想到谢玄卿会出面拦着属下杀我。
我愣住片刻,把手中的弓箭放到地上,转身走向楼梯,离开了武场。
走了一小段路,迟来的对于死亡的恐惧才骤然扑向了我,如果刚才谢玄卿不制止,甚至只要抬手晚一些,我会被射成筛子。
「你哭什么?」后面忽然传来询问声。
我下意识收回眼泪,才转过身去,看着跟上来的谢玄卿,「嗯?」
谢玄卿端详着我的眼睛,想要看清些,「我明明见你揉了好几次。」
我不再强忍着,扁着嘴呜咽道:「你的士兵们都很吓人。」
「他们已然手软了,若不是你,是你们大魏的旁人拉箭对着我,根本就不会留有制止的时间给我。」
「我知道,」我泪眼蒙眬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盯着地面,「可就是吓人。」
不知我这个低首的动作给了谢玄卿一些什么暗示,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头。
我父皇从前哄我时也爱摸头。
可谢玄卿着实做得生硬,我抬起头的时候,他还要问我怎么看上去又委屈了一些。
我不说话。
谢玄卿微微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把我揽过去,然而只着怀一瞬又迅速松开。
我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我刚才没想着刺杀你。」
「噢,」谢玄卿懒怠地束起手往前走,「我知道。」
这下换我跟在他后面,然后听到他说:「我是厌憎大魏皇族,之前竟堂而皇之地算计我,可我却不至于抓着魏人就杀。你也一样,害你丧国丧家的并非是我这位大楚定北王,你要此时杀我,那才是昏了头。」
「哦。」我很认真地听。
谢玄卿止住话锋之后又停了脚步,毫无预兆,害得我一头撞到他宽阔的后背上,闹得脑袋嗡嗡的。
谢玄卿在看到我手心被勒出的红痕之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依旧皱起眉说着我娇气,却已经能熟练地用热巾帕帮我敷手。
入夜时分,有人来给我送消食的茶点,我想起谢玄卿或许还没吃,于是自己吃了两块之后,端着余下的送过去。
书房外面没人守着,我正要叩门,听到里面在谈话,就停了手。
想走时,一个熟悉的名字蹿入了耳。
先是一把陌生的声音:「探子传消息了,他们送来的月蘅公主并非当朝贵女,而是前朝的公主。」
「我知道。」谢玄卿淡声道。
「他们如此敷衍,摆明了是不将我朝放在眼里,如此挑衅,可要与他们撕破脸皮?」
谢玄卿:「不急,知道确有此心就好。何况,他们本就想逼着我们先出手,何必为了计较个区区前朝当朝血统,去遂他们的意。」
「听说那平阳公世子陆承宣如今步步高升,已然握了兵权,将来若是开战,他也许会对阵王爷您,不知道他作为使臣前来时,王爷可曾测过他的本领?」
谢玄卿:「未曾,可此人不容小觑。心机深沉得很,面上却是菩萨相。」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那陆承宣上谏,把前朝公主推出去的,明着看暗着看,都是让这公主来送死的意思,可她竟然不怪罪陆承宣,到了咱们楚国,竟还齐齐逛王都去了。」
我手一颤,茶点都抖掉了两块。
人人都道是平阳国公为了讨新朝的好,将我献了出去。
可里面竟说是陆承宣背地里谏言的缘故。可他自己那日明明还和我一起站在厅外听里头二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十分无辜的模样。
争执……大夫人和平阳公争执了什么来着?
大夫人好像问,是谁教你这么干的?
陆承宣当时闻之平静,事后亦不深究。
所以,陆承宣果真有那心思?就是那个以一对众在叛军手中救下我,屡屡拦着大夫人对我口出奚落,顶着旁人古怪的目光在大楚定北王府修缮戏台的陆承宣?
我转身就走,漫无目的地在府里逛了好久,最后又绕到了修缮好的戏台旁,一口一口地吃完了原本要送给谢玄卿的茶点。
这个做得很好吃,所以我第一时间就想让谢玄卿尝尝。
我以前跟太子弟弟亲近,也是这样的作派,有什么好东西立刻就要分给他。
我大抵已经生出想和谢玄卿亲近的心思了。
在这关头上,不太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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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有时会忍不住,就好像我一头热地要去送茶点一样。
点心碟子搁到一旁后,我的目光停在戏台的角落里摆着数把做工精致的刀枪上,样式花纹各异,我一支支地看过去,十分专注,惹过路过的婢女忍不住上前来提醒我:「公主,只要不开戏,王爷他是不喜欢有人擅碰这些东西的,所以公主看着就是了,千万别上手。」
我笑着对她说:「你有空吗?看看王爷得不得空,他若得空,你便问问我能不能摸摸那把单刀。」
婢女迟疑道:「这……」
「不必问了。」
我惊了一惊,一听就知道谢玄卿来了,可夜太深,盯了好久都不见人在何处。
「我在这。」
我猛地回头,呆呆地看着已经立在戏台上的谢玄卿。
「上来。」
我手脚并用,终于爬了上去。
谢玄卿瞥我一眼,说:「公主,旁边有台阶。」
我有些窘:「太远了我懒得走,才不是没看见。」
「你说是就是吧,」谢玄卿抓起中间的那把单刀,刀柄一转,朝向我,「是这把?」
我想伸手去接,谢玄卿却蓦地收回,问道:「你得保证不弄伤手。」
「连五岁孩儿都晓得不往刀刃上放手,你少看不起人。」
「也不知是谁整日磕着碰着都要红了眼睛。」谢玄卿嗤笑一声。
我瞪了瞪他,抓过刀柄,细细地看着上面精巧的纹路。
从前在皇宫里看戏时也是不给碰那些戏具的,我心痒好久,现在终于遂了愿。
「看完了。」我把刀还了回去。
谢玄卿有些意外:「只是这样?」
我点点头,一溜烟地下了台阶:「走了。」
奈何还未走远,就忍不住回了头,眼睛溜溜地转,久停在戏台上。
谢玄卿在舞那把单刀,不同于在练武场上的遒劲果断,在戏台上舞刀这刻,他的手骨甚至是软的,连带着那刀划出的影光都显得柔和,却无半分妖气。
我凝着许久,眼前有时会映现出练武场上的英姿,与谢玄卿此时的绮丽姿态交映在一起,很容易就看呆了眼。
我折返回去,仰头对谢玄卿说:「我不走了,你教我舞刀好不好?」
谢玄卿觉得好笑:「你不是没兴趣吗?」
「见你舞得好看,当真的。」
「上来,」谢玄卿顿了顿,「走台阶上来。」
谢玄卿一手抓住我的腕子,一手扶肘,像白日里教射箭一样来教我舞刀。他原先还是认真教的,后来不知怎的,手劲时松时重,后来环圈着我的手慢慢地贴了上来,贴得有些紧,温热的气息在后颈流转,我有些发软,松了刀柄,那刀自然地落到了谢玄卿的手中。
我也不知他后来是如何放回去的,更不知道是怎么去到谢玄卿的房间去的,有些迷糊,却清晰地记得他身上的伤淡了些。
到了后半夜,我忍不住呜咽出声,谢玄卿依旧笑我娇气,只是语气多了几分缱绻,让我挠他也无力。
7
射箭,舞刀,谢玄卿依旧会教我这些,也不避人,心情上来了就教,起先还有人会因此侧目,后来见我们亲昵,原先那些监视我的人也就不再寸步不离。
我又拾起了去认认楚国王都那些道路的想法。
于是认认真真地看陆承宣给我的地图,之前只是粗略地瞄过几眼,并没有发现这图上好像还做了标记。几个很隐晦的小标记,不仔细瞧是一定会略过的。
这些标起来的地方我起初去了一次,和别的地没什么不同的,既不算漂亮也不算繁华,普通街道而已。
可这标记也不像是不小心把墨甩上去的模样,于是我又多去了几次,就在我认定是自己多心的时候,有个莽撞的醉汉撞上了我,我吃痛的时候,手心里突然多出一张小纸来。
纸张上写着:旧部已集,静候佳音。
落款是伯渊。
我的心怦怦地跳。
我昏昏地走回去,在进定北王府大门之前深吸了好几口气,强迫自己打起些精神来。
可我进府时,还是忍不住问旁人:「王爷呢?」
「回公主,王爷在戏台那边呢,不过没让人伺候,不知如今还在不在。」
还有兴致上戏台,那就是没发现我乱逛去了。我快步地走回内院,途中隐约听到柔缱的戏音,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脚步,想往那边去,片刻后立刻止住这可怕的想法,继续向内院走去。
结果没想到这戏就是唱给我听的——
他的随从突然闪出来,问我:「公主怎么还不过去?」
也许只是让我过去听听罢了,我默道。
今晚无月,只余烛火照着戏台,淡淡的光亮落在谢玄卿脸上,映出了他的漫不经心。
我没有打断他,由着唱完。
只是这戏怎么每音每节都直落落地打在我心上的?
原来是一出和亲戏,声声悲吟。
等到收尾时,我自觉地从台阶走上去,问道:「你扮的是和亲公主?」
「如何?」
「好。」
谢玄卿幽声道:「是否缺了点什么?」
「没有描妆,也没有穿戏服。」
「是了,没有描妆,」谢玄卿低首,鼻尖一碰,然后轻柔地含了含我的唇,再抬起来时,薄唇上已经沾染了红脂。
一点小手笔,却多出好几分绝艳之色来。
我有些忍俊不禁,伸手按着他的唇,慢慢地把脂色抹匀。
谢玄卿亦笑,他张手抱我,在抱住的那一刻,终于问出了他要问的,脸色变得冰冷,语气渗寒:「见完大魏的人,你不高兴吗?连脚步都是晃的。」
我怔住,慢慢说出一句:「你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谢玄卿会唱戏,却不知他也擅变脸,他忽然间笑了一声,道:「吓到了?就这点胆量,还这样鬼祟的行事。」他顿了顿,「楚国王都之内,我无事不知。魏楚王都之内一直都潜伏着对方的人,这是常事,可只要不动摇根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打草惊蛇,可今日这蛇是你,惊不得也得惊了。」
「无事不知,那你还知道什么了?」
谢玄卿:「那醉汉是大魏旧部,是吧?」
我不置可否。
「如果我能借兵,你要不要?」
8
「不要,你这个大楚将军,能安什么好心眼?」
谢玄卿低低地说:「新朝的做派实在讨厌,还不如把大魏扶起来,之后再同你们堂正打一场。」
「不,这或许是你自己的想法,可你们大楚绝不是这样想的,所以你一旦披上战甲,铁定不会再这样考虑。」
「可你是我的妻子这件事,与是否披上战甲无关。玉蘅,你当真甘心大魏气运已尽?」
父皇听闻母妃悬梁自尽时崩溃倒地,绝望唤叫「吾妻德柔」的那一幕闯进了脑海,我从小敬仰的父亲,因为被抽走心上的最后一根弦,露出了最痛苦狼狈的一面,甚至将我赶了出去。我在逃回公主殿的时候,路上响彻着宫人的哀报,说的都是哪位皇子战死了,哪位公主被捅了。整个皇族在那日被叛军踩到地底,碎在泥泞里,惨烈不已。
我没有开口回答谢玄卿,只是双手慢慢地游走到他的背脊上,用力抱紧。
谢玄卿轻笑了一下,抬手拍了拍我的头,不似练武场那会的生硬,而是透着缱绻。
这一夜过后,终于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时机」。
楚国质问新朝,为何偷梁换柱,送了位前朝公主过来和亲?
新朝那边假模假样地致歉,然后传达要重新送一位当朝贵女以及歉礼过来的意思。
「歉礼?」谢玄卿冷笑道,「送的是过来探路的兵吧。」
我此时就坐在谢玄卿身旁,已经有人当着我的面问:「这前朝公主,又如何处置?」
「祭旗?」楚帝试探地看向谢玄卿。
谢玄卿面露不悦,语色沉沉:「开战之际把将军之妻给祭了旗,这挫的究竟是谁的锐气。」
楚帝拧着太阳穴说:「行行行,知你脾性,不愿意就不愿意吧。」
我刚才还下意识地坐远了些,听到这话后又挨紧了谢玄卿。
新朝要遣来的「歉礼」即将到达魏楚交界处时,谢玄卿带着一支小队同时赴往那边。
我骑着马,远远地跟在后边,可后来谢玄卿就不让我跟了,让他的随从来把我截留在原地,我没听见刀剑厮杀声,却能远远地看着边境的村落上空燃起大烟,时而还能瞥见跃起的火苗。
9
战事就这样一触即发。
披上战甲的谢玄卿周身冷峻,我很少去近身,常常是自己候在阵营后方。
我等了好几日,才等来「伯渊」的另一条消息。
他邀我去林子里见面。
我不带一人,独自骑上马就走,有人察觉到我的动向,立即来追我,可是被我绕了一绕,就不见人影了。
不会再有人来找我了,这样紧急的关头,谢玄卿才不会搁下他的前线。
我在林子里见到了陆承宣。
「伯渊表哥,」我唤陆承宣,「好久没这样叫过了,我在看那纸筏的时候还回忆了好一会,想起这是你的字,这字还是我父皇为你起的。」
陆承宣笑笑:「哎。」
我把多日来怀揣的疑惑清晰地问了出来:「让我和亲,是你的主张?」
陆承宣不狡辩,认下了这桩事:「是我的主意,只是最后把阿爹推了出来。」
「为何?」
「前朝尚在时,谢玄卿曾以使臣的身份来过,这你是最记得的,那晚你久久不归,我便找到冰湖去,看见了你们两个,于是他们提出和亲的时候,我认定你和谢玄卿有旧情谊,他不会杀你,甚至你还能有机会与他亲近。」
脉络一点点地变得清晰,我接着他的话锋说:「所以不仅是我这个身份能给他们送去一个挑起争端的好借口,还因为我能吹吹枕边风,加快起兵,是吗?」
「是,没有你更好的人选了。大楚和新朝只要一打起来,新朝必定无法面面俱到,旧部才能有机会攻入皇城,」陆承宣面泛笑意,「玉蘅公主,伯渊这样做,无错。」
陆承宣何错呢?他一直为旧部奔走筹谋,是我该给他磕头才对。
「大难当前,平阳公府选择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可我偏不服,」陆承宣卸下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面上彰露出久久隐藏起来的少年心气,「你知我宫破那日为何迟迟才到吗?以至于你险遭人践踏,那是因为我先行一步,把小太子保了下来,找了地方藏住,才去寻的你。」
我曾提过陆承宣那日看我时露出的悲悯十分令人深刻,原来他不只是在为我悲恸,而是在悲那座皇城。
「和亲人选那件事上我是瞒了你,只有你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把你给算计上,你才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我,就好像这会,只要我开口你就会独自策马过来见我。」陆承宣抽出别在马套上的剑,瞬时将锋利的剑刃悬在我的侧颈上。
先是一阵凉飕飕的,很快就有热热的血丝淌了下来。
「表妹,我之前也不舍你死,可这几日我是恼透了你,」陆承宣忽然变得不镇定了,握剑的手微颤,他嘶哑着说,「我一想到母亲因你才丧了命,就止不住地想送你去陪她。」
缰绳勒得双手发疼,我怔怔地看着陆承宣,全然忘记了还有把索命剑搁在脖子上。
「收留你的时候,好几个王公贵侯都来平阳公府说要讨人,母亲为了绝后患,把他们一一轰走,谁知就结了怨,此次战乱一起,便趁我与父亲不在家,让人毒害了她,」陆承宣冷冷地说,「我不后悔当日救你,可我现在怨极了你。」
陆承宣握紧剑柄,即要蓄力划破我的颈项,我避无可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10
一阵狠厉的风从耳边刮过,耳朵甚至有些隐隐作痛。
睁开眼时,陆承宣的剑落了地,剑旁有一支箭,而他的手鲜红一片。
陆承宣绝望地看着我。
我猛地回头,看见谢玄卿的那一刻,用力地踢了一脚陆承宣骑着那匹马的马肚,「走!」
陆承宣看向我的最后一眼,盛满着局促不安。
他被驰骋的马带离时,我纵马迎上谢玄卿。
谢玄卿匆忙帮我止血,他遇事是最淡定的,可捂着我脖子的时候也有些手忙脚乱,血止住的时候,他开口斥我:「他利用你的事且搁置不说,如今还要杀你,这有什么可心软的?」
「他的作为皆是为了前朝,我身份在此,纵是被利用也委屈不得,」我在陆承宣步步揭开真相时都没有掉一滴泪,看见谢玄卿之后却忍不住哭出来,「夫君,脖子好痛啊。」
谢玄卿如炬的目光滞了一瞬。
他的眼神软下来,嘴上却忍不住怪责:「在后营好好的,偏要出来遭罪,明知是个怕疼的主儿。」
「现在又不太疼了,」我擦干眼泪,攥住缰绳,对谢玄卿说,「我得走了。」
谢玄卿的语气兀地紧张起来:「你要去哪?」
「自然是去追上我表哥。他要大楚和新朝相残,然后他来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黄雀,可这黄雀,我也想当当。」
谢玄卿注视着我,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我刚才说陆承宣利用你,你并不惊讶,可见陆承宣已经交代过了。可我瞧你不仅不惊讶,更是一点都不伤心,这不止是因为他要复你大魏的缘故是吗?」
谢玄卿好聪明啊。
他已然猜出来了。
我想当黄雀好久了。
是多久之前呢?久在得知新朝要和大楚定北王谢玄卿和亲的时候,我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来当这个新娘了。
姨母问过平阳公是谁教他的。
当时在厅外的我与陆承宣二人,他想的是他教的,我想的是我教的。
我们都以为对方不知道。
却误打误撞地将和亲人选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我和陆承宣真是亲表兄妹。
而在戏台上的那日夜里,谢玄卿说出借兵的那一刻,我快要哭出来。
要当黄雀,确实要有兵,许许多多的兵。
「你把我哄得迷迷糊糊的,」谢玄卿苦笑,「如今才反应过来你也利用了我,真是昏聩。」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该辩些什么,于是只盯着谢玄卿看,只字不语。
可谢玄卿似乎却是希望我能辩一辩的,只是他等不到我开口,于是只好自己说:「我读过很多戏本子,上面说像我和陆承宣这些男儿郎啊,通通有着鸿鹄之志,也会动情,却不会拘于情爱,可我今日却领略了新鲜的,像玉蘅公主这样的,更不会为情爱所束。」
他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原来唯有我那个嘴巴如毒蛇的姨母,是整张局里,心思最纯粹的那个。
「玉蘅,夫妻一场,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也是演的吗?」谢玄卿的语气泛起茫然。
我摇了摇头。
情意,有的,掺在要送出去的茶点里。
不过,那茶点好像没送出去。
我对谢玄卿说:「你谢玄卿不靠任何人也能打胜仗,可我那覆灭了的大魏不行。」
谢玄卿扭过头去,因为缰绳抓得太用力,手上狰起了青筋,「那兵,我依旧会借。」
「不借了,谢玄卿,我不借了。」
谢玄卿惊讶之余又有些暗暗的不悦,「为何?」
「刚才我有很多机会可以同陆承宣说借兵的事,可我又想起来那日初到边境时的所见。我决定了,纵使再想旧部赢,也断不能让大楚士兵踏入王都一步,他们是不会怜惜我朝子民的。若此次是旧部败了,那便是大魏气运真尽了,可也好过依附着你们苟延残喘。」我一夹马肚,调转方向。
「玉蘅!」谢玄卿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剑眉紧蹙,「你回来,我知道你要去哪里,可厮杀之地刀剑无眼,不是你应付得来的,你素来怕伤怕疼,你别去,我求你了。 」
「陆承宣一介臣子都豁了出去,所以我没有躲在你身后的理由,」我看着谢玄卿的脸庞,心里有两种声音陷入了拉扯,后来不再看他,才硬下心来扯断了袖子,「将军,你该回去了,你得回去。」
也是这一声将军,让谢玄卿如梦初醒一般松开了我。
他有自己的使命在身。
我也有。
11
昼夜不停地赶回王都时,里面已经一团乱。
新朝兵马被前线拖住,旧部迎来了反扑的时机。
之前那个叛出前朝的护国将军依旧是个缩头乌龟,他缩在皇城里,名义上是守宫,实际上只是找个地躲了起来。
我一箭了结他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回头找谢玄卿,要让他看看他教的我全会了。
还有,谢玄卿,你总是说我娇滴滴的,可我现在不骄矜了。
你瞧瞧。
找了一会,猛然想起来他不会出现在大魏皇城。
就是这一小会的出神,一股更激烈的杀意从我身后扑了上来。
我被那憎厌的四皇子压倒在地,他将我钳制住之后,举刀对着我,「贱人,早该杀了你的。 」他咬着牙说。
「啊。」四皇子突然痛吟一声,手中的刀掉下来,差点割掉我的耳朵。
是陆承宣。
是突然陆承宣用刀背砸了四皇子的头,才让他失了手。
我与陆承宣四目交视的时候,他的眼中满是诧异与未反应过来的懵然,似乎在问自己为什么会救我。
我把四皇子踩在脚下,逼着他一声声地喊公主千岁。
「公主……千岁,」他被踩得喘不了气,「公主千岁。」
不知道听到第几声的时候,我才下手杀了他。
我夺过来的刀明明是杀人的利器,可我看着这一地的血,心里想的却是谢玄卿在戏台上舞刀的旖旎光影。
可惜的是以后见不着那副光景了。
我做出了选择不是吗?
公主,千岁。我对自己说。
番外
大魏复国的第二年,楚帝禅位,传位于定北王谢玄卿。
新帝登基,举国欢庆。
然而这新帝不在楚宫里受众人膜拜,而是在我大魏的行宫里同我坐在池子边扔石头。
「你如今还唱戏吗?」我一直记着这茬事。
「定北王府的戏台积了灰,至于皇宫那头,是不能再出现那些了,」谢玄卿轻描淡写地说,「坐在龙椅上,还是少些喜好为上。」
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谢玄卿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道:「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的。」
「你没穿戎装,我没道理轰你,」我犹豫了一下,后来想到可能也没别的机会说了,便道,「我挺想见你的,只是没想到你会主动过来,还真是吓人。」
谢玄卿盯着我的眼睛笑:「你既想过要见我,看来我并非白来一趟。」
我耳朵有些发烫,于是低下头不看他,继续往池子里扔碎石。
然后看那水波荡起,听那水声清响。
没想到我和谢玄卿最惬意的一日竟然会发生在这种时机之下。
他是楚国新帝。
我是大魏长公主。
一位新帝,一位长公主,后来双双抬头看天,盯着这天色从午后的灿烂慢慢黯淡成傍晚的余晖。
然后谢玄卿就该走了。
「玉蘅,」谢玄卿在离开行宫之前,侧过身子,最后和我说了一句,「既是夫妻,那只要我在位一日,楚国铁骑就不会踏进这里一步。」
我光顾着怔愣,都忘了问他明年还来不来。
没过多久就是弟弟魏帝的生辰。
我请了京城梨园中事盛名的伶人进宫唱戏,魏帝点曲时,点了一出《将军令》。
伶人开唱时,我想起自己也有位将军夫君,他身披战甲时英姿勃发,可我还是最喜欢在练武场上的他。
我就是在那时倾心上谢玄卿的。
然后在我喜欢上他的那一日,我们就有了夫妻之实,让我欢喜了好两日。
「阿姊,这出可真好听。」魏帝突然转头对我说。
我刚才没有认真听戏,说不出个什么来,只回了个「是好。」
而那陆丞相知我心不在焉,于是主动开口和陛下讨论了一番这出戏。
不过,连陆承宣也不会知道,我熟识的那位将军能唱得梨园绝代声。
举世不复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