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仇人回京逼宫造反的时候,我刚收拾好东西准备跑路。
别问,问就是相爱相杀的狗血故事。
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在门口堵我。
一想到我杀他爹流放他全家的各种仇怨,我慌得一匹。
想死又怕死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1
「娘娘,城破了!」
白桃跑进来的时候,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卧榻上,翘着兰花指准备去拿桌上的桃花酥,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呐喊吓得我手一抖,打翻了小桌上的青瓷碟子。
「破就破嘛!说得好像跟咱有关系一样。」我起身抖了抖落在衣裙上的桃花酥,又调整了个位置躺下去。
「是哦。」白桃愣了愣,深以为然地点头,「咱这儿都是冷宫了,蔺将军应该不会杀过来。」
我浑身一激灵,猛然坐起:「哪个蔺将军?别告诉我是蔺峥!」
白桃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言不发地坐起来,顺手抄起卧榻上的垂幔,手脚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
「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呀?」白桃一脸懵。
「废话当然是收拾东西跑路啊!不然等蔺峥来砍我的脑袋吗?」我失望地看了白桃一眼,这丫头长得不好看也就算了,身形也是像只桃子一样圆润,关键还脑子不好使,这种时候还不跑路,留着吃庆功酒吗?
说话期间我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一包行李,把头上的发髻打乱,挽了个宫女发环,看了一眼身上穿的三层叠单纱百花襦裙,现在换怕是来不及了,索性撩起下摆打了个结,背起行李就往门外走。
白桃一溜小跑地跟上,问道:「娘娘咱们要去哪儿?」
「出宫!跑路!」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才转出云华宫的大门,就看见一人站在浮云殿的台阶上,残阳如血,天际是一片浮游的晚霞,高高翘起的檐角上趴着狻猊雕塑,做仰天怒吼状,几只归鸟掠过残阳,夕阳的余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人一身明光甲,头戴银盔,一束红缨在风里微微浮动,腰上挂着宽剑,手持一把赤缨画戟,半身染了血,和夕阳一般的颜色。
他背光而立,面容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唯两道锐利的目光,如暗夜星辰一般耀眼。
我猛然停下脚步,后面的白桃一路小跑没收住,撞到我的后背,我一个没站稳,往前一扑,摔倒在地。
行李中的珠宝玉环洒落一地,环佩声脆。
我趴在地上不想抬头,我想过无数次我们再见的场景,却不想以这种狼狈的姿态重逢。
远处依稀有喊杀声,唯独这里一片安静,只有他走过来时盔甲碰撞的声音,带着一身浓郁的血腥味和残留的戾气,扑面而来。
脚步声停住,我听见他说。
「南欢,好久不见。」
我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拔步床的帐顶,叫了两声,白桃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我头晕又口渴,两步走到桌前提起茶壶连倒了两杯冷茶下肚,方才缓解了口渴。四面的门窗都关着,我暗自埋怨白桃那丫头真不会办事儿,闷死了我这个主子,她哪里去找这么清闲的差事。
两步上前,把窗户一推,窗外猛地灌进一阵风,吹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像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伸手拿下定睛一看,是一朵浅粉色的海棠花。
我愣神地看出去,窗外是一大株海棠树,满树繁花,风吹得花朵漫天狂舞,像极了海市蜃楼一般的梦幻。
我突然清醒过来,这里是昭华殿,我还是容妃的时候,这里曾是我的寝宫,只是后来我失宠被关进了云华宫,我成了冷宫里的弃妃,这个住所就成了新进宫瑶嫔的。
我已经不住昭华殿许久了,而且,宫门破了,蔺峥带人杀进皇宫,从乱臣贼子一朝翻身为王。
我想逃离的时候已经晚了,蔺峥专程在冷宫门口堵我。
我站在窗口愣了半天,摸摸脖子又掐掐手臂。
这倒是稀奇,想当初我还是宠妃的时候,蔺氏一族满门下狱的惨案可是出自我手,甚至宁国公蔺寒,都是我亲自派人去毒死的。
面对我这个毒死他老爹并害他全族流刑三千里的罪魁祸首,蔺峥逮到我居然没第一时间砍了我的脑袋以祭宁国公在天之灵,还费事儿地给我挪到昭华殿,图啥?
企图关闭门窗闷死我?
我在昭华殿从辰时等到戌时,蔺峥才姗姗来迟。
我坐在床边,也不梳头也不换衣,就在这儿等着他来,我要知道他留着我干什么?
给我扣个祸国妖妃的名头,然后他再解释逼宫的行为是为了清君侧,然后光明长大地砍了我并登上帝位?
还是他觉得一刀砍了我太便宜了我,所以打算每天捅我一刀,刀刀不致命,折磨我个七七四十九天?
思来想去反正哪种死法都不好看,即使我打扮得再好看最后都会被砍得七零八落。
那我还费心思收拾干吗?
反正人各有一死嘛,早死晚死都得死。
戌时,蔺峥准时踏入昭华殿。
一别数年,现在的蔺峥依旧眉目俊朗,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着、冷静的大将风采。
这张脸曾为不少京中少女心生爱慕,眉目依旧,只是从左额头到右耳,横贯了一条陈旧的刀伤,刀伤很深,硬生生地把右眉断成两截。
他换下来一身盔甲,换了一身素色的宽袖直裰,发束玉冠,依稀可见少年模样。
我沉默地看着他,毕竟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该认怂还得认怂。
他站在五步外,不远不近,等了好久,只听见他一声极浅的叹息:「南欢,你……」
我心头一跳,不止为何突然慌乱起来,然后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那什么……相识一场,能否给我留个全尸?」
蔺峥的脸色一下僵住,神色难明。
我见此不由得有点儿气弱:「那……要是不能留全尸的话,能不能别把我喂狗?我,我怕狗。」
蔺峥依旧神色难明。
我语气愈发地弱下去:「那算了……喂狗就喂狗吧……」
蔺峥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就在我猜测他要从哪里拔出刀来的时候,他突然又转身走了出去。
顺便合上了宫门。
我坐在窗前发愣,他这突然来又突然走,只是为了吓唬我吗?
虽说人固有一死,但死到临头,要说不怕,那是骗人的。
我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远,直愣愣地看着地面的砖石,良久,觉得脸上凉得很,伸手一摸,潮湿一片。
窗外的海棠花簌簌地落了一地花,风吹得纸条像嘶哑的嗓子里划出的歌声,莫名地透出几分苍凉。
2
我在昭华殿住了下来,那晚过后,白桃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一见我就眼泪汪汪地抱着我的大腿,说她一醒来就被关到乌巷了。
听旁的宫女说叛党已经占了皇宫,侍奉在太极殿的宫女绘声绘色地形容蔺峥是如何带人闯进去、如何从帐幔后把惊慌的皇帝拖出来,连留遗言的时间都没给。
手起剑落,人头滚滚。
皇帝甚至还没来得及尖叫一声,就已经尸首奋力,血溅三尺。
而那位年轻的叛党将领,从始至终,眉眼都不曾动一下。
白桃吓坏了,她只记得跟着我跑出云华宫,迎面就撞见了堵在台阶上的蔺峥,想着我约摸已经被砍得尸首分离、血溅三尺了。
一想及此,就难过得几天吃不下东西,几天几夜睡不着觉。
白桃哭得泪流成河,我怀疑地看了看她依旧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红,气色甚至比跟我在云华宫时还好,可一点儿看不出吃不下睡不着的样子。
我不由得感慨:「白桃,几天不见,你是越发珠圆玉润了。」
白桃抬起头,一抹眼泪,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娘娘!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你知不知道那个蔺峥下令要把所有宫妃给先帝殉葬!我来的时候才看见锦妃娘娘被拖了出去,哭喊了一路,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担心自个儿呢?!」
我恍惚了一下,锦妃赵婉笙,曾经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美人,后宫花开三千最艳的一朵,皇帝爱美色,见一个爱一个,唯独对赵婉笙尤其长情,荣宠不衰,哪怕我最得宠的时候,皇帝也依旧惦记着她。在这后宫中,谁的荣宠都高不过赵婉笙,我很清楚,所以从来不曾招惹过她半分。
蔺峥被流放潮州三年,回来时就是铁血逼宫弑君夺位,我知道他如今心狠手辣,但没想过他会对赵婉笙下手。
赵婉笙,似一股细细的刺,缓慢地扎进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痛,令我面目扭曲。
我只觉头痛欲裂,两行温热的鼻血流出,在浅色的衣裙上染上一抹榴花色。
我恍惚听见,白桃惊慌失措的声音。
我好像做梦了,零零碎碎地碎成一堆,又串联不起来。
我是被扎醒的,冷汗涔涔,看向一侧,子车凌一袭青衫,正悠哉悠哉地收拾银针。
我揉了揉还在发疼的眉心,道:「子车凌,我有时候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别的太医从来不会像你下手这么重。」
子车凌轻轻一笑:「是故意的。」
「你还不如看着我死,早死晚死不都得死。」我叹了一声。
「你死,他也不能活。」一道声音突兀地传来。
我一瞬间清醒过来,子车凌的背后,走出一个人,还是那晚的素色直裰打扮,只是眉宇间不加掩饰的戾气,令人望而生畏。
我又看向子车凌,他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怎么忘了?子车氏向来不讲情分只分立场,蔺峥能站在这里,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蔺峥反问:「你说呢?」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我笑了一下,看向床边的蔺峥,「是我让子车送去的毒药,宁国公可是死在我手里。蔺峥,你到底在想什么?」
蔺峥沉默了下来,子车凌收拾好东西,非常自然地溜了。
我和他都不说话,一躺一站,就这么沉默着,尴尬在空气中蔓延。
「南欢,」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明显地软了下去,「我没有。」
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我却突兀地升起一股强烈的酸楚,冲得眼睛辛辣无比,直想落泪。我猛地坐起来,一把抄起枕头就砸了过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滚——!」
蔺峥没有闪躲,任由枕头砸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又一遍重复:「南欢,我没有。」
突然像一口深井被揭开了盖子,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我平复着心绪,靠在床栏上,轻轻地笑了:「蔺峥,当乱臣贼子的感觉怎么样?即便你杀了皇帝,你也坐不了那个位置。因为你,还有你父亲,宁国公蔺氏一族,永远只能钉在耻辱柱上!你打进皇宫又如何?一如当年,终归是一条丧家之犬!」
蔺峥却依旧不为所动,哪怕我说再恶毒的语言,他也依旧只是定定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南欢,我没有。」
南欢,我没有。
南欢,我没有。
南欢……
他固执得像在纠正一个答案,明明骂着恶毒语言的是我,但却觉得自己被言语打得遍体鳞伤。
到后来我骂累了,靠着床沿喘气,他一言不发地倒了杯水,递到我面前。
我很渴,但我不想喝这杯水,他就蛮横地捏着我的下巴,强行把水灌了进去。
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在想,他莫不是真的想折磨死我?
我又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很怕被折磨,怏怏地靠着,说:「蔺峥,你杀了我吧,像杀了赵婉笙一样,别折磨我,我受不起。」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终于说了一句不一样的话,像是有话要说,又不知从哪儿开口,神情逐渐阴郁了下来。
我不再说话,他静站了一会儿,转身出了门。
他临走前说了一句:「你若是死了,子车凌和那个宫女,一定会给你陪葬,我说到做到。」
我顿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又噎死过去,破口大骂一声「狗东西」。
3
那日之后,我在昭华殿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猪一般的生活。
子车凌两天过来请一趟脉,开玩笑地说我再这么吃下去真要赶上白桃了。
对此我毫不客气地怼他:「能吃是福,我这是福气!倒是你在家是不是从来吃不饱饭,瘦得跟猴儿似的!」
子车凌微微一笑,疼得我一声惨号,这厮下手又准又狠,真心一点儿不懂怜香惜玉。
子车凌一直很瘦,从我认识他开始,就一直是这么一副纤瘦的模样,偏生他又长得很高,那身青袍穿着显得空荡。
子车氏的人,从来都生得一副好样貌,子车凌眉眼生得极美,一身湛湛风华,青袍墨发竹节簪,可谓秋水为神玉为骨,瘦若寒梅的风姿,非一般人可比。
子车凌爱笑,整个人看起来有温文尔雅且有君子之风,但只有我知道,这个对谁都笑语晏晏的男人,其实比谁都冷情。
熙昭二十二年,吏部尚书南谨卷入永王谋逆案中,罪及九族,南氏一族尽数入狱。
狱中又湿又潮,蛇虫鼠蚁四处横行,南氏一众男丁囚于大理寺待罪,我和娘亲等一众女眷囚于刑部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唯一的光线就来自于上方开的一个小天窗,阳光透过栅栏投射进阴暗的牢里,角落里的干草已经发霉,到处是奇怪的恶臭。
冬日的早晨有阳光,却一点儿也不暖,娘亲自入狱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反反复复,没有御寒的衣物,她一直在发烧,我抱着她试图给她一点儿温度,但,无济于事。
要命的是,阿姐腹中的胎儿即将出世,她躺在发霉的干草上惨叫,她抓着我的手,手背上青筋爆起,冷汗很快地打湿了单薄的衣衫。
惨叫一声高过一声,胎儿迟迟不能出生,到后来阿姐已经没有力气喊叫了,我一声一声地喊她,她只能一声一声地、如小猫一样在呻吟,眼看阿姐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我哭着跪爬到狱卒面前,隔着栅栏给他磕头,求他给阿姐找个大夫,再拖一会儿,阿姐和孩子就都活成了。
狱卒们不予理会,有不怀好意地说:「听说南家两位小姐天姿国色,大小姐现在是快不行了,这二小姐瞧着倒还不错。要大夫,也不是不行,给哥几个伺候舒服了,要什么都成。」
我猛然抬起头,阳光照在身上半分暖意都没有,像有风透进骨子里,冷得我瑟瑟发抖。
阳光后,角落的阴影里,躺在发烧昏迷的母亲,以及命悬一线的阿姐。
我那时就在想,蔺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狱卒见我犹豫,目光越发地肆无忌惮起来,嬉笑声不绝于耳,恶劣又下流。
「南二小姐,可想好了,再晚些,大小姐可就要死了。」狱卒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脸藏在阴影里,语气轻佻。
见我没有反应,狱卒脸一拉,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我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衣服下摆,仰着脸,哑着嗓子:「救我姐姐,救我娘,我………我伺候你。」
狱卒脸上的逐渐扬起一个笑,嘴角越拉越大。
后面的几个狱卒立刻凑了上来,嘻嘻哈哈地催促快点儿开锁。
阳光冷,风冷,身体也冷。
他们撕扯我衣服的时候,我没有反抗,就那么木纳地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头顶的天窗。
猥琐的笑声就在耳畔,我只觉得窒息,我那时想,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单薄的衣裙并不牢固,在他们对我施暴前,子车凌救下了我。
在那个阴暗的牢狱里,年轻公子披着斗篷施施而来,所到之处,亦多了几分亮色。
狱卒们慌张地起身,退出门外,低声下气。
我没动,直到身上被盖上了一件斗篷,竹青色的斗篷,带着凛冽的梅花香。
他站在我身旁,一袭青袍,墨发竹簪,眉目清华。
我迟钝地看着他,半晌,哑着嗓子说:「救我姐姐。」
阿姐终归是活了下来,子车氏由来久远,出过帝师,出过宰相,出过天下第一医,亦出过天下第一谋士。
子车氏中,几乎人人都懂医术。
而子车凌,则是那一辈中医术与谋士最出色的一个人,世人皆尊称其一声子车公子。
。子车凌为人散漫、不喜拘束,从不与世家多做纠葛,即便如此,凭借他子车氏的姓氏,无论到哪儿,都是上上之宾。
子车凌救我,无关情爱,他只是一个人过得无聊,一时兴起,想看看我这个受尽欺凌苦难的南二小姐,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我说我要报仇的时候,他的眼睛是亮的,他顺风顺水惯了,觉得日子过得无聊又寂寞,而我这种复仇的戏码,非常合他的心意。
他惯是个冷情淡漠的,感情向来凉薄,九分用以爱自己,一分用以爱家人,至于旁的人,实在多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
我要报仇,需要他的身份地位,他活得寂寞,想找点儿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们的合作就显得极为自然。
在宁国公死的那天,子车凌回来,幽幽地说:「南欢,你还真是个坏女人。」
我回他:「那是,你子车公子可是个大好人。」
他不悦地瞪了我一眼:「我夸你一次不容易,怎么还骂我?」
在子车凌眼里,好人,就等于蠢货,等于白痴,是骂人的话。
我呵呵地笑了,是啊,好人,可不就是蠢货嘛。
4
春季,乍暖还寒,前几日还晴得好端端的,昨天夜里又起了寒气,我受不得冷,但又实在嫌闷得慌,子车凌千叮咛万嘱咐说不能受了寒气,但我还是背着他偷摸地溜出去透透风。
不巧的是偷溜还被逮了个现行。
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子车凌站在昭华殿门口,披着一件墨色的薄斗篷,定定地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气压极低。
我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哈哈:「不是太冷,就出来了一小会儿。」
子车凌冷笑一声:「原来娘娘只出去了一小会儿,倒是我在这儿等了好大一会儿。」
多年相处,我深知子车凌生气的时候最讨厌对方辩解,故而干脆利落地认错:「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子车凌脸色铁青,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这双眼平日里是清风和煦的柔和,但眉眼立起来的时候,气势甚至直逼当日盔甲染血的蔺峥。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忽而一把掐住我的手臂,我一惊,抬起眼来,子车凌瞪着我,压低的声音怎么听都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南欢,你就这么想死?还是想砸了我子车凌的招牌?」
我赔笑:「怎么会?子车公子乃天下第一医,谁能砸你的招牌?」
子车凌目光逐渐垂了下去,有些无可奈何:「你就掐准我拿你没办法。」
说完,劈手解下身上的斗篷气势汹汹地砸过来,带着体温的斗篷猝不及防地罩过头顶,等我从斗篷里探出头来,他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我正想把斗篷脱下来还给他,就见他仿佛有所感应一样猛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呵斥:「不许脱!!」
我脱斗篷的动作一顿,乖乖地拢好,他的眼神稍霁,快步走了,宽大的青袍越发显得人清瘦。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踏进了昭华殿。
我的身体一直不好,入春之后越发嗜睡,白桃告诉我,蔺峥每日都会在殿外的那棵海棠树下站很久,于是我让人封了那扇窗,改开南面的小窗。
白桃说,蔺峥攻入皇城,杀了先帝,却迟迟没有登基,朝中的老人说蔺峥是乱臣贼子、窃国罪臣,说他谋逆犯上,大兴杀戮,还霸占先帝嫔妃,实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蔺峥在朝堂上听着,等老臣一番慷慨激昂谴责完后,平静地命属下带上来两个人,一个是凤仪宫皇后,手捧圣旨,称是先帝的遗诏。
称逆党叛乱,前宁国公之子蔺峥救驾有功,因太子年幼,着封蔺峥为摄政王,日后辅佐太子,以安天下。
太子登基,蔺峥摄政,皇太后监国。
圣旨已出宫门,昭告天下。
从蔺峥攻入皇城到现在,皇宫一直处于封锁状态,里面发生的事情,宫外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有叛军打进皇宫,其余的,都不知道。
而皇宫内,蔺峥从叛军首领,摇身一变成为摄政王,至于先皇后,如今的皇太后为何与蔺峥为伍,又是何时搭上线的,众人不得而知。
众臣哗然,而上殿的另外一人,则是已经被去了钗环一身素衣的锦妃赵婉笙。
那日白桃见赵婉笙被拖走,以为已经死了,可这会儿,却是活着被推到殿上。
蔺峥平淡地开口:「锦妃赵氏,祸主乱政,罪及苍生,当斩不赦!」
说罢,左右上前,一剑斩下赵婉笙的头颅,血溅三尺。
方才还义正词严的老臣顿时愣住,而后发疯一般地上前撕扯,口口声声要蔺峥偿命,蔺峥从始至终冷眼看着他发疯,不曾挪动一步。
最后老臣踉跄着倒退几步,无比悲愤地指着蔺峥:「老夫一时眼瞎,终引狼入室!愧对祖宗啊!」
说罢便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经此一幕,众臣明白大势已去,且诏书已经传吿天下,大局已定,蔺峥已经坐稳了摄政王的位子。
而后,五岁的小太子登基,蔺峥以二十二岁的年纪,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摄政王。
可朝堂稳定,蔺峥的脚步却依旧没有停下来,他开始翻检陈年旧案,再度将永王叛乱的案子翻了出来。
我认真地听着,对白桃笑道:「跟他说,我想去秀山看海棠花。」
白桃愣了一下,马上欢欢喜喜地应了:「奴婢这就去!」
白桃走后,我打开那扇封起的窗户,春风寒,吹得海棠一地。
蔺峥来得很快,老远就听着禁步叮当,像是小跑着过来的。
宫门被推开,他站在门口呼吸有些急促,又像是不敢进来一样保持着推开门的动作站在那里。
我痛快地伸了个懒腰,转头笑着对他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说要带我去秀山看海棠花,结果去了才发现已经开败了,枝头上都没几朵了,就落了一地的残花。我笑你不知时节,你还恼了,说一定给我折一支不会被风吹落的海棠。」
蔺峥慢慢地走过来,有些小心翼翼:「我记得的。」
「后来你就找工匠做了一支玉雕海棠簪送给我,我很喜欢,」我依旧笑着,感觉今天身体特别舒坦,看着窗外的海棠微微地眯起眼睛,「可惜后来找不到了。」
我笑着,可我感觉他快崩溃了,他还穿着摄政王的衣冠,像是匆匆地下朝赶来,他的眼睛是红的,像压抑着什么显得格外浓重,神情看着那么难过,声音陡然有些沙哑,低低地说:「南欢,我没有。」
我很不喜欢他一直重复这句话。
我轻快地站起来,对他说:「我现在想去秀山看海棠,你带我去吧!」
「好。」他抬起眼睛,冲我笑了。
秀山在京郊,上有一净水寺,山上遍值桃林,在东面又有一片海棠,每年春季,从来不少游玩踏春的人。
桃花色艳,海棠娇羞,因海棠花梗微长,花朵吐蕊朝下,迎风颤动,故而又名垂丝海棠。
海棠花瓣不紧实,随便来阵风都能吹落一两多,风若大些,就是一片浮游乱舞的花海。
我披着斗篷,站在海棠树下,真好看,开得一簇一簇的,摇摇曳曳。
我摘了一串插在发髻上,转过头想问蔺峥好不好看,结果就看见他一脸骇然,脸色煞白地冲我跑过来。
我正疑惑,感觉鼻下有些温热,一抹,抹了满手的红,一大团,比海棠花艳丽多了。
我的眼前开始一阵一阵地模糊,蔺峥惊慌的喊声也变得不清晰,直到眼前变成一片白茫茫,耳朵也彻底听不见了。
5
我又做梦了。
梦见十四岁那年,刚好也是一个春天,院里的那棵小海棠树刚开了第一年的花,又瘦又少,可怜兮兮的。
那年阿姐刚刚定亲,南家的女儿就只剩下我一个。嬷嬷教我弹琵琶,我嫌手疼,就嚷着不练,一个人跑到后园里去玩。
看着被琴弦勒出印子的指头,越看越委屈,又听见墙外有人在嬉笑,没有来由地生气,捡起一截树枝就扔了出去,不知道砸着了谁,「啊呀」一声外面安静了。
我象取得了一场胜利,满意地蹲在地上戳蚂蚁窝,结果脑袋一疼,扔出去的那截树枝又扔了回来。本来手指头就很疼,又被打了一下,越发委屈起来,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
我仰起头瞪着眼睛,刚好看见爬上墙头的一个少年,少年捂着脑袋一脸气势汹汹的样子,见到我就愣住了。我本来就手疼,看他一副准备来打我的样子更被吓着了,当即哭出声来。
少年脸上的气势汹汹立刻散去,不知是尴尬还是别的,脸涨得像张大红布,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子……你别哭啊,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是你先扔树枝打我的。」
我捂着脸哭着跑了。
本以为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可后来,那面院墙上就时常多了一位客人。
第二日那少年又来了,趴在院墙上,丢给我一个石榴,说是给我道歉。
因着自小家教极严,对着少年的行径直觉不妥,可又着实生出几分好奇来。于是,院墙上的少年和院子里的小姑娘,就成了故事的开始。
他说他叫蔺峥。
少年蔺峥,总束着一把乌亮的马尾,目光总是明亮的,如骄阳一般,灼灼耀目。那是打马过闹市、河堤杨柳偎的肆意,是初秋晨曦里,带着一身浅浅桂子香走来的明媚少年。
他经常会趴在墙头上找我说话,说起城外的马场,说起前日和小郡王赛马,小郡王不守规矩抢先行马,结果最后还是他赢了,小郡王气得脸都绿了。
又说城南的翠英楼,每年中秋都会点灯祭月,千盏天灯扶摇而起,万家灯火皆臣服在地。
宁芳斋的桂花糕、如意楼的绿腰舞、万金商会的拍卖会………
蔺峥趴在墙头上说得眉飞色舞,我在院墙下听得一脸神往。
在我封闭十四年的闺阁生活里,蔺峥口中的事情,是新鲜且有趣的,对于南府之外的天地,头一次生出了强烈的渴求。
像是受了蛊惑,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让他带我出去看看。
他愣了一下,像在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一笑朝我伸手。
我抓住那只手,抬头时,看见的是两道明亮的目光,比夜星还要闪耀。
6
最近我总是嗜睡,这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我唤白桃把灯点上,忽而又愣住了。
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整个世界是安静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点儿光亮都没有。
我怕得浑身发抖,到处摸索,惊慌不已,颤着声音喊子车凌:「子车!子车!子车凌你在哪儿?」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我闻到了一股凛冽的梅花香,那是子车凌身上常带的香气。
我胡乱地抓着他的衣服,拼命地往他身边靠,在听不到一点声音入目漆黑的世界里,一瞬将我带回记忆深处最可怕的噩梦。
我又看见了那个混乱的夜晚,大街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人群,高高的城楼上点着火把,穿着铠甲的士兵在厮杀,浮动在空气里的,是血腥和火药的味道。
我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跑,一回头,看见母亲从翻倒的马车里挣扎着出来,额头流血,哭着喊:「欢儿!快跑!救你爹爹!」
我一转头,又看见在阴暗潮湿的牢狱里,有被老鼠啃食得坑坑洼洼的人脸,还有父亲泪流满面的眼神,一恍,又变成阿姐在牢狱里难产,痛苦的号叫着,我躺在地上,许多只手在奋力地撕扯我的衣裙。
在那道投射的光里,逐渐变成燃起的大火,那火光高有数丈,在冬夜里炙热又张狂,吞噬着一切。
我双手抱住头,蜷缩成一团,开始痛苦地号啕,抓起手边的东西毫无方向地乱砸。
我到处躲,一边躲一边砸,不知道躲到哪儿,也不知道要打谁。
一双手臂将我拥进怀里,我不住地挣扎,可无论我怎么挣扎,这双手依旧稳稳地抱着我。鼻端的梅花香入脑,我突然冷静下来,似乎还是当初那间牢房,年轻公子制止了狱卒的行为,用身上的竹青斗篷遮盖了我那衣衫褴褛的狼狈,那尚带体温的斗篷上就带着凛冽的梅花香。
我逐渐放松下来,抓着他的衣襟放声大哭。
我说:「子车,我害怕。」
「子车,我冷。」
「子车……」
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说话,说什么都行。
有人拢住我的双手,温和地合在一起,柔且温暖。
7
我最初认识子车凌的时候,他并不是个爱发脾气的人。
相反,他脾气很好——又或者说,这世上于他而言,并没有值得他喜欢或者生气的东西。
当初他在刑部大牢救下我,解下肩上的斗篷为我蔽体,在满地污秽的牢狱中,他一身青袍,如神祇般悲悯。
子车凌是一个活得很无聊的人,他太过聪明,以至于没有什么东西令他觉得有趣。他的医术极高,谋术也极为高明,他不屑于参与任何一方势力,却难得地对我的复仇有几分兴趣。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想看看我这个才情、样貌、心计什么都不过关的小女子,怎么从各大势力手中把案子翻过来。
他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朝着他跪了下去:「帮我。」
子车凌地一笑,风华无双:「我为什么要帮你?什么都帮你了,我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你救我出来,就是为了看戏的,但若我这个戏子还没来得登台就死了,那你岂不是没戏看了?戏子要上台唱戏,至少得有身像样的行头,才有登台的资格。」我腰板挺得笔直,目光不闪不避,直勾勾地盯着他。
子车凌看着我神情古怪,开口道:「我倒是头一次见求人求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我看场戏,又要自己搭台子又要给你备行头,戏还没开场呢就先赔进去一大半,这么看也不是笔划算的买卖。」
「我保证会把这出戏唱得足够精彩。」
子车凌笑了,眉眼和煦:「这么有自信?我可以帮你把行头备好,但你可想清楚,戏子登台,就必须把戏唱完。」
于是,我在入狱半年后,见到了刚刚与尚书府二小姐完婚的蔺峥。
冬日萧萧,宁国公府门头披红挂绿,地上还留有一地红色的鞭炮纸屑,院墙上伸出一截石榴树的树枝,光秃秃的。
我衣衫褴褛,在燕子桥边等到了蔺峥。
数月不见,他看着瘦了不少,眼眶深陷格外憔悴。他几乎是狂奔着过来的,一路撞了不少行人,目光焦灼地四处寻找,他瞧见了我,一瞬眼眶通红,踉跄地奔过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力道很大,撞得我骨头生疼,又很用力地抱着我,勒得我喘不上气。
他抱着我在发抖,肩膀上一片温热,他好像哭了。
我被他勒得很久,本来已经生硬的心口突兀地泛起一丝心酸,抽着抽着地疼,干涸的眼眶里汪了一滩眼泪。
我还是原来那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受得了所有的苦难折磨,但他只要抱我一下,我就觉得委屈得不行,就想在他面前号啕大哭,把所有的难过都发泄出来。
我和他就这样抱在桥边,各自流泪,等回过神来,他拉着我焦急地解释他不是要丢下我,是他父亲骗了他,宁国公说如果他应下和陈家的婚事,就想办法救我们出来。
他在我入狱之后想了各种办法,找了很多人,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答应了父亲的条件。
他怕我会死,怕某天从大牢里丢出来的尸体里有我。
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办法,最终只能向父亲妥协。
宁国公骗了他,我的家人依旧在大牢里不见天日地等着死亡的来临。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眼睛红得像兔子,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难过的样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强忍着难过,递给他一叠信件:「我爹爹是冤枉的,是被陷害的。」
他接过书信,一封一封地拆开看,看着看着,逐渐站不稳,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流泪:「蔺峥,我该怎么办?」
蔺峥拉着我的袖子,哑着嗓子:「南欢,我没有。」
「我没有偷换你的信件,我没有害南大人。」
我不忍再看,别过脸去:「可我爹爹是冤枉的,明年开春就要处斩,还有我娘,我阿姐。」
「和永王勾结的不是我爹,是你爹。」
蔺峥张皇又无助,他拉着我的手,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没有,我爹也没有。」
他整个人开始焦躁,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闭了闭眼,将满心的酸楚压下,到此为止了,我和蔺峥,再也没有一丝可能。
我收起信件,转身就走,蔺峥拉住我的袖子,满眼的凄然,小声地说:「南欢,他是我爹啊,我该怎么办?」
我用力地扯他的手,失控地大喊:「可那也是我爹啊!你要让我怎么办?」
蔺峥愣住了,松开拉住我袖子的手,一动不动。
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我知道他还在看着我,但我不能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忍不住想和他一起走。
那个趴在墙头上笑得一脸明媚的少年,和院墙下仰着头的小姑娘,再也看不见了。
8
转过巷口的时候,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冷声问道:「看得满意吗?」
子车凌披着斗篷,手持一把紫竹骨扇,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手心,笑道:「很满意。」
我父亲被冤枉是真的,宁国公勾结永王叛乱也是真的,但书信是假的,是子车凌模仿宁国公的笔迹写的。
这一份假书信,断了我对蔺峥的所有念想。
那日他答应帮我,但不是帮我查清真相,而是换另一种方式。既然我这个南家二小姐的身份已经不能用了,那他就给我安排一个更利于查证的身份。
入宫为妃。
接近皇帝,是最快也是最容易找到真相的一个办法。
可是我不愿意。
子车凌笑我天真,说每一种感情,都不会存在天长地久,更多的是权衡利弊。
他和我打了一个赌,就赌蔺峥会在自己父亲和我之间选哪一个。
我应了,即便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赢。
但人总是会存着那么一点儿侥幸心理,万一呢?
有的人甘愿抱着那么一点儿万一,让自己活在假想里不可自拔。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情,而蔺峥也已经成婚娶了别的女子,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结局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子车凌此举的含义,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心生恨意,他把我逼到毫无退路,不得不沿着那唯一的一条路走下去。
他掐断我所有的眷恋和念想,看着我走进那座皇城,一入宫门,死不复出。
他为什么能做到以一种看戏的目光看着别人在矛盾痛苦中挣扎,而他始终挂着一副清风翠竹一般的微笑,冷眼看着人世间一切悲欢离合。
他这种理智得近乎神的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或许,这也是子车凌想问的,他这样的人,活得寂寞又无聊,着实没什么意思。
之后的日子里,子车凌找人教我宫里的规矩礼数,包括现在后宫中所有嫔妃的家世背景、品性脾气,宫里有哪些值得注意可以收为己用的人,等等。
我越看越心惊,这个人简直可怕,他从不进宫,宫中的一切大小事却全都了如指掌。
我甚至想,只要他想,宫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死得无声无息,包括坐在金銮殿龙椅之上的天子。
而他这般费劲儿的调教我,仅仅只是为了看出好戏。
我学得很快,他安排我一月之后在净水寺外等候,需着素衣披发,怎么简单清爽怎么来。
一月之后,隆冬,京城下了一场大雪。我早早地在净水寺外等候,一袭白色对襟襦裙,长发披散,微微挑起一缕用玉簪固定,除头上的发簪外,只有手腕上的一只翠绿手镯,撑一把红色梅花伞,静静地站在雪地里。
我不明白为什么子车凌要我打扮成这样,白衣墨发红伞,大冬天脸又冻得雪白,又把唇涂得极艳,像妖又像鬼,独独不像人。
我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皇帝的车驾。净水寺的路必须步行,下车步行的皇帝,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落雪枯枝间的我。
子车凌的方法奏效了,皇帝看见我的一瞬,眼睛亮了。
我如愿以偿地进了宫,不久册封容妃,住进昭华殿。
9
没人说起容妃长得与南家二小姐极像,除了赵婉笙。
再见赵婉笙的时候,她依旧美得天地失色,但她看我的目光却透着一股惊悚、畏惧。
子车凌对我的调教很是成功,至少赵婉笙看着我这张与南欢一模一样的脸时,表情是不确定的,是惊疑的。
她试探着问我是哪里人,家中可有亲戚,我愿意回答就答,不愿意回答的时候,就挂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
赵婉笙坐了一会儿后逃一般的走了。
关于赵婉笙,那又是一段往事。
我自小顽劣,爹娘怜我年纪小,总对我多几分纵容。我阿姐南虞,是南家长女,向来是京中闺阁女子的标杆,无论样貌才情还是规矩礼仪,都无可挑剔。十六岁时与赵家大公子定亲,赵家是诗书世家,赵大公子的父亲是本朝内阁大学士赵承光,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赵大公子又是刚考上的探花郎,才子佳人,顶配的一桩婚事。
而赵大公子的亲妹妹,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赵婉笙。
那个时候,我跟着蔺峥翻出自家围墙,头一次踏足南府之外的天地,他给我戴了一顶幕篱,拉着我朝闹市里飞奔而去。
黄昏的京城半明半暗,笼罩在一层浮游的红色霞光里,街道两边的房屋开始点灯,风吹散白日的燥热,带来一丝清凉。
他拉着我往前跑,我提着裙子跟着,幕篱垂下的白纱被风吹得扬起,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和迎风飞舞的黑色马尾。
他拉着我跑过长街,跑过石桥,穿过人潮,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剧烈的奔跑带动心口的跳动,重如擂鼓,风吹过我的耳畔,荡漾起自由的欢呼。
最后他带我爬上了城墙,京城的墙分内外两层,外墙阻敌,内墙排兵。
城墙向来是不允许靠近的,所以他带我爬上城墙的时候,我始终心惊胆战,可守城的将士看到他,也多是笑一下,并不理会,他带着我一路快走,倒是把我吓得不轻。
好不容易在墙上站定,我弯着腰大口喘气,从来没这么奋力地奔跑过,停下来只觉得口干舌燥、气息难平。
「你看!」蔺峥的声音带着雀跃,遥遥一指。
我艰难地缓气,掀起幕篱的一边,就看见暗沉的大地上,逐渐亮起灯火。
黄昏的最后一丝余光散去,暮色笼罩,京城像刚从沉睡中苏醒,一盏一盏亮起的灯火,慢慢地,星星点点,远处的山呈浓重的暗色,风里有飞鸟夜归的声音。
夜风带来浅浅的桂花香,蔺峥站在我旁边,一处一处地指给我看。
最高的那栋就是翠英楼,明天才是中秋,今晚还没点灯。
那边灯最亮的就是如意楼,旁边那条街末尾,就是万金商会。
那是你家,过了那条巷子,最东边的宅子是我家。
我家院里有棵大石榴树,我送你的石榴就是在那棵大石榴树上摘的。
蔺峥的声音很稳,同样是跑过来的,我上气不接下气,他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看着,站在这里,京城的格局一览无余。
「宁芳斋关门得早,晚上不点灯,看不见的。」蔺峥转过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不知道是不是火把的原因,他的脸很红,「这个是我早上买的,本来就是打算给你的,差点儿忘了。」
说着,他把纸包往前送了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接过纸包,拆开麻绳,浅黄色的糕点混着浓郁的桂花香。
「啊!压坏了!」蔺峥的声音一急,伸手想拿回去。
我拿着纸包退了一步,瞪着眼睛:「给我的怎么还要回去?」
蔺峥有些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压坏了。」
「坏了又不是不能吃,」我看着纸包里丑丑的几坨糕点,「扑哧」一声笑了,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香气十足,确实很好吃,拿了一块递过去,「很好吃啊,你也吃。」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有些像呆了一样,我递糕点的手停在空中,立刻慌乱起来,收回手,避开他的目光,假装若无其事地看城墙下的风景。
夜风吹得衣袖「哗哗」作响,我和他突然不说话了,静静地站在城墙上,看着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四野很静,火把被风吹得摇曳不已,我听见他的心跳声和我的心跳逐渐相合,像演出一场盛大的戏,轰鸣如擂鼓。
10
少年时期的情意,很难理清从何处起,又是从何时起。我翻墙的事情瞒不过母亲,更瞒不过父亲。
父亲严厉责问,到底是谁带我出去的,我坚称是我自己翻出去的,父亲气极,罚我去祠堂跪了一夜,抄写《女德》十遍,不抄完不许吃饭。
我那时也傻,家里院墙那么高,我一个从未学过武的姑娘,怎么可能自己翻过去?这谎言甚是拙劣。
我跪在祠堂里抄书,又冷又饿,一边抄一边哭,入夜后阿姐偷偷地来找我,给我带了斗篷和吃食。
少时的我心思简单,被阿姐三言两语诈出了实情,阿姐一把揪住的脸,似笑非笑:「好啊小丫头,这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可不止跪祠堂这么轻松了。」
我红着脸去捂她的嘴,又是一阵闹腾,阿姐被我挠得求饶,笑出眼泪:「别闹别闹,说正事儿。」
我捂着脸蛋生闷气,旁人交口称赞的「京城第一才女」,可一点儿也不温柔。
「蔺峥,」阿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不会是宁国公家的公子吧!」
「如果真是宁国公家的公子,小丫头,倒是一桩好姻缘。」阿姐狭促地笑了起来。
我的脸瞬间红成一片,又羞又恼:「阿姐你胡说什么呢!」
我的脸蛋再次惨遭毒手,阿姐得意地说道:「小丫头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你要没那个心思,除非他拿绳子捆着你,否则你怎么可能愿意跟他出去?」
我红着脸打死不承认,和阿姐扭打成一团。
秋去冬至,京城开始落雪。即便天寒地冻,蔺峥依旧隔三差五地爬上墙头找我说话,每次带给我的东西不同,有时候是两个烤得软糯的地瓜,有时候是一只雕花镂空的手炉。
有一次我被母亲堵在书房考较诗书,出了门就急匆匆地往后园赶,老远就看见他坐在墙头,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折来的一大枝红梅,看见我就高兴地举起梅花枝,笑得见眉不见眼,炫耀一般晃来晃去。
我一路小跑到墙角,见他肩上腿上都落了不少雪,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由得有些担心他。
蔺峥把梅花枝递了下来,絮絮叨叨地开口:「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折来的,为了折这支花被狗撵了三条街,差点儿摔了跟头。」
我吓了一跳,我怕狗,从小就怕,顿时急了:「你折这个做什么啊!它咬你没有?」
蔺峥眉毛一扬:「笑话!那狗怎么可能咬得到我?」
说罢又乐呵呵地问:「你就说好不好看嘛!」
我有些脸红,低着头小声说道:「好看。」
东西送到了,他却迟迟不走,我抬头时,刚好看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脸上逐渐泛起一丝红,半天,冒出一句:「我想让我父亲来提亲,你说好不好?」
我呆愣了一下,少年坐在墙头上,发上和肩膀上还落着雪,手拢在袖子里,脸很红,目光忐忑又期待,又有些紧张,定定地看着我。
脸上越来越烫,心跳忽然乱了起来,伴随着一股极为隐秘的欢喜,我羞怯又张皇:「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说完拿着梅花枝转头就跑。
身后传来蔺峥带着雀跃的声音:「我会尽快让父亲过来提亲的!!」
我跑得更快了,又是欢喜又有些暗恼,倒是脸上越发得烫了。
我曾经想象过许多种未来,如果,赵婉笙不曾出现的话。
11
蔺峥果然说到做到,不久之后,宁国公亲自上门,为三子蔺峥提亲。
儿女婚事,向来由父母决定。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得知确实是蔺峥之后,强压着心里的欢喜一路跑回房间。
房中的花瓶里还插着那支红梅,我在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找出装在匣子里的一对玉簪,又怕被人看到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确认周围没人的时候,取出其中一支对着镜子在头上比画。
南家的女儿,自出生起就有一对特制的玉簪,作为出嫁时的嫁妆带到夫家,新婚之夜,以作结发之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若能嫁与蔺峥,我很欢喜。
父亲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隔天来问我的意思,我红着脸低着头,绞着手绢说了一句:「婚姻大事全由父母做主。」
父亲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抬头时,见父亲一脸复杂之色,摸了摸我的头,长叹一声:「罢了,你喜欢就好。」
父亲应下了和宁国公府的亲事。
那时的我,年少且心思单纯,看不出父亲的担忧,也听不出话里的顾虑。
我只欢欢喜喜地回了房间,像每一个待嫁的姑娘一样,绣起自己的嫁衣。
定亲之后,我愈发没了大家闺秀的样子,愈发胆大妄为起来,本来定了亲的男女在成亲前是不允许见面的,但每每我都会偷溜出去,和蔺峥一起出去玩耍。
彼时我们都还年少,不知轻重,也不晓得流言可畏,只要哪里有好玩、好吃的,蔺峥一定会带着我去一趟。在那段时间里,我戴一顶白纱幕篱,见过京城最热闹的地方,看最好看的花灯,吃最甜的糕点,赏最美的风景。
父亲从一开始的暴跳如雷,到最后的无可奈何。
我就仗着父亲宠我、舍不得打我,每次偷溜被抓后先一步认错,然后死不悔改。
母亲管不住我,又担心我做了什么败坏清誉的事情,心情一度十分复杂。脸上就差写上几个字:
得女如此,不若去死。
也只有阿姐能让母亲感到欣慰。
来年三月,阿姐出嫁了。
十里红妆满城烟柳,「京城第一才女」与当朝探花郎的婚礼,格外盛大,格外热闹。
春光明媚,喜气洋洋,新郎带着阿姐拜别父母,母亲拉着阿姐的手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就要掉泪,父亲一贯严肃地板着脸,拉起阿姐的另一只手,珍之又重地放在新郎手中,拍了拍二人交叠的手,转过身去。
新人拜别父母,踏着春光在喜乐中出了家门。
吹打的喜乐声渐远,我看见背对着大门的父亲,板着脸,泪流满面。
我又想,日后等我出嫁了,那府里就只剩下两位老人了。
想着想着就越发难过起来。
蔺峥见我几天闷闷不乐,提议去京郊的净水寺去看海棠花。
可秀山上的海棠早早地开过了,只落了一地的残花,我不免有些失望,可见他一副比我还失望的样子,便打趣说他是个不知时节的公子哥。他辩解不过,就让我等着,他一定给我送来不会败的海棠花。
当日正值沐春节,下山后蔺峥又兴冲冲地带着我去易水河畔参加游春会。
所谓游春会,就是一群公子、小姐们出门踏青并表现才华的活动,可咏诗,可操琴,可舞剑可献舞,每项最优异者可得彩头,由旭阳公主主办。
沐春节也是少有的几个女子可出行的节日之一。来游春会的人,多半都是奔着扬名顺便寻找意中人来的。
我和蔺峥是冲着凑热闹来的,到易水河畔的时候,刚好看见搭起的木台上,有人迎风起舞。
遥遥望去就是一抹鲜艳的红,配以金饰,腰缀一圈碎金叶子,随着舞步蹁跹,灼灼耀目。
闺中女子甚少会穿这么鲜艳的红,并非不好看,而是这个颜色太挑人,若人压不住衣服的艳色,非但不好看,还会显得轻浮,尤其再以金饰做配,非天姿国色穿之不得。
那道身影迎风而舞,身姿妙曼,青丝舞动间,即便看不清真容,也觉得当比神仙妃子。
一舞毕,满座喝彩。舞者微一欠身,落落大方。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舞者仰首,莞尔一笑。
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眼波如水、春山为眉,一举一动都是一副极美的画卷。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
这样的人物,我虽是第一次见,但我知道她是谁。
「京城第一美人」,赵大学士的女儿,我那位姐夫的嫡亲妹妹,赵婉笙。
我阿姐南虞,是「京城第一才女」,诗书棋画「四绝」,曾以四分之一棋子的优势胜过本朝棋圣一局,又得过书法大家裴盛元的赞誉,温婉贤淑,进退有度,识大体、懂礼仪,当之无愧的才女第一人。
而赵婉笙,是「京城第一美人」,舞姿一绝,尤擅惊鸿舞,姿容唯有「绝色」二字可言。爱慕者如过江之鲤。
红衣金饰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俗气、轻浮,但穿在她身上就是眼压群芳的明艳。
艳而不俗,是为女子容貌的最高境界。
我是第一次见赵婉笙,这位传闻中的第一美人不仅人美,为人也很和善,在得知我的身份之后,热情地带着我逛了一圈,临走时相约下次一起去净水寺上香。
回来的路上,我还对蔺峥说,怎么有人可以把舞跳得这么好看呢?
蔺峥静静地听着,看着我笑。
12
自沐春节之后,蔺峥来找我的次数逐渐变少,连续几日不来,我就自己偷溜出去找他。
宁国公府肯定是不能去的,我再怎么胡闹也知道,未过门去敲未来夫家的门,有损颜面,于是就去了他常提到的几个地方。走过燕子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和一人站在河边说话,那人戴着幕篱,身姿一眼瞧着就是位姑娘。
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蔺峥拿着一面小巧的铜镜,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他低头笑了笑,将铜镜放入怀中。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蔺峥若有所查,目光往这边看来,我猛地蹲下,把身子藏在桥栏下。
我抱着膝盖蹲了好久,蹲得腿都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甚至没有勇气上前去质问什么,那面小铜镜,一看就是女子之物,他收了,他怎么能收呢?
万一那是他准备送给我的呢?
万一那女子只是他买镜子之后恰好遇到的呢?
万一……
我蹲在桥上胡思乱想,直到夜幕降临,我才扶着桥栏站起来,蹲久了腿又酸又麻又疼,疼得我不住地流泪,我尝试着走两步,却觉得眼前一黑脑袋发晕,身体直往后倒,越过桥栏坠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漫过呼吸,我慌乱地挣扎,但腿却越发地抽痛起来,在我挣扎不休之际,有人拉了我一把,但这个施救过程极为蛮横、粗暴,一条胳膊锁住我的喉咙,拽着我就往岸上拖。
我没被淹死,倒是差点儿被勒死。在我被勒死之前,我被拖到了岸上,我捂着喉咙趴在地上一阵剧烈咳嗽,呛入鼻腔的水辣得胸口生疼,等我眼泪花花地回过气来时,桥下除我之外空空如也。
方才分明有人救了我,是人已经走了?还是我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有风吹过,湿衣服贴在身上很冷,我又慌又怕又难过,捞起浸泡在河边都幕篱往头上一戴,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
父亲见我一身湿漉漉地回来,气得脸色铁青,头一次动了家法,两尺长的竹板,抽得我的两只手掌都肿了起来。
我没有辩解,浑身湿透地跪在祠堂,高举着肿起来的手,疼得龇牙咧嘴,却始终一声不吭。
最后是母亲哭求父亲住手,她虽然也气我,但更心疼我。
父亲怒气稍减,看着我肿起来的双手,眼中划过一丝后悔和不忍,但很快目光又变得坚定,大声呵斥:「你是南家的女儿!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我们全家的颜面!你任性胡闹,家里纵着你、宠着你,可出了这个门,谁能护着你?!南欢,你已经定亲了,不是个孩子了!爹不能一直护着你……」
父亲的声音逐渐有些哽咽,母亲抱着我一直哭,我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父亲扔下竹板离开祠堂,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父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曾经笔挺的背也显得有些佝偻。一直以来,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给这个家撑起一片天,我一直认为父亲是座山,永远不会倒,可我忘了他也是个人,他会累,就像现在,月光撒下,满身疲惫。
我忍不住一阵心酸,是我太胡闹,是我不懂事,是我太任性妄为。
我在祠堂跪了一夜,没有不服气,跪得心甘情愿。
那夜的河水和冷风始终还是让我受了寒,父亲气狠了要给我个教训,又让我跪了一夜,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
药苦,我不爱喝,母亲就拿来蜜饯哄着我喝药。
我一脸病了好几天,这天夜里突然听到有人敲我的窗户,我裹着被子迷迷瞪瞪地下床推开窗,就见蔺峥一脸焦急地站在窗外。
他站在窗外一迭声地问我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好点儿?
我一连几天不在院墙下等他,他又不好直接走正门进来探望,问了府上的下人得知我生病了,当夜就翻过墙头来我房前敲窗。
我和他虽然经常隔着墙头说话,但翻墙进来还是第一回,于他不合礼数,于我有损清誉,但他还是来了,背了一堆各式各样的药材补品,又怕我病了一个人在家寂寞,搜罗了一大堆新奇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堆在窗边的小桌子上满满当当。
隔着窗户,我在里面,他在外面。
他一脸担忧地说我脸色很差,让我乖乖地吃药好好休息。
我裹着被子,看着一堆零零散散的东西,小声地问了一句:「有铜镜子吗?」
他看了看那一堆东西,挠头:「你喜欢铜镜子啊?这次没买,等下次给你补上,一定给你挑个顶漂亮的。」
我「哦」了一声,说不上是失望还是落寞。
他不能久待,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地离去了。
我看着这一堆东西,想着,要不直接问他吧?万一是他忘了呢?可我又觉得,他这么大半夜眼巴巴地送一堆东西过来,我若问了,会不会显得太不相信他了?
我这才发现,我其实小气得很,我想要知道我看见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又怕他觉得我小气,一点点小事还记挂在心上。
我南欢自小肆意任性,唯独对蔺峥,处处小心翼翼,我怕他觉得我不好,怕他嫌我小心眼,我能忍受被父亲把手打肿的疼痛,却受不了他一点点的不喜欢。
13
我在家养病期间,阿姐回来过几次,眉宇间总显得十分忧郁,父亲也越来越忙。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气氛压抑得很。
几日修养之后,我的身体好了大半,蔺峥还是隔三差五地过来,给我带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其中就包括一面巴掌大的小铜镜,确实是顶好看的。
我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了一会儿,暗笑自己疑神疑鬼,说不定就是一场误会,是我自己多心了。
我在家中待得安稳,直到——京城生变那天。
深夜的京城忽然开始鸣金击鼓,城外喊杀震天,等百姓们从梦中惊醒时才知道。
永王叛变了。
那个一直不太安稳的王爷终于忍耐不住了,选择了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他的皇兄退位。
我也终于明白父亲的忙碌和阿姐的忧虑从何而来。
永王逼宫来的仓促,城内一阵兵荒马乱,父亲给沪州营的王将军写了一封求援信,把信件给了母亲,吩咐车夫将我们送出城外,然后他自己与禁卫军一起,入宫护驾。
我们的马车离开城门不久,就被守门的叛将拦下,母亲将求援的书信塞进我手中,一把将我推下马车,马车向前疾驰,我摔在地上磕破了头,母亲从马车里探出头,哭着喊:「欢儿!快跑!救你爹爹!」
我将求援信塞进怀中,掉头抹着眼泪没命地往山下跑,鞋里进了石头硌得很疼,但我不敢停,父亲还在皇宫里,他还等我找王将军去救他。
我摸着黑一路跑,喉头焦渴喘得像个破风箱,在我即将晕死过去时,我听见蔺峥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想应一声,声音却如蚊子一般细,好在他找到了我。我躺在地上,看着他急匆匆地跳下马,甚至跑得跌了一跤。
他把我抱起来,我摸索着掏出信封,红着眼眶对他说:「沪州营,我要去沪州营。」
他小心地擦着我额头上的伤口,猛地把我抱在怀里,声音都带着颤抖:「别怕,我带你去沪州营。」
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太累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14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大牢里。那牢房里阴暗潮湿,漂浮着一股干草腐烂的味道。
我带出去的明明是父亲写给沪州营王将军的求援信,可等王将军入京救驾后,那封信就变成了劝降信。
而且,在永王逼宫失败后,从他的住所里,搜出了大量的信件,而这一封封写满朝政的信件下方,署的都是我父亲南谨的名字。
面对永王的指证和王将军呈上的劝降信,父亲百口莫辩,沦为叛党。
王将军世代忠良,为人最正直不过,所以父亲才会在那种局势下选择向他求援。
王将军不可能偷换信件,那只有一种可能,信件是在我的手里被调包的。
原本进宫救驾的父亲,转身变成永王的内应,啷当入狱。
父亲问我是否是亲自将信交给了王将军,我没有否认。
任凭父亲如何询问,我始终一言不发。
父亲看着我,举起的手终究没舍得打下来,老泪纵横。
我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脑子里乱糟糟的。
接触过信件的,除了母亲,我,就只剩下一个人。
蔺峥。
可怎么可能是蔺峥动了手脚呢?他怎么会呢?
我惊惶不已,可我相信蔺峥,我相信他会来救我。
很快父亲等一众男犯被单独关押到大理寺,母亲的身体也迅速垮了下去。
我依旧天真地相信蔺峥会救我出去,我在暗无天日的牢里等了一天又一天,阿姐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也依旧没有等到蔺峥的消息。
倒是等来了另一个人。
赵婉笙。
赵婉笙一身湖绿色立领长袄,百蝶穿花马面裙,妆容精致,云髻慵懒。
美人就是美人,不管穿什么颜色,都是美人。
但我注意到她的发饰,那是宫妃专用的百宝珠花冠。
那时的她,已经是恩宠一时的锦妃娘娘了。
她依旧是那副笑意柔柔的样子,站在栅栏外看着我们母女三人,仔仔细细地看着,一处也不遗漏,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这般气度,果然名不虚传。」赵婉笙看着阿姐,掩唇一笑。
阿姐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生气,也不愤怒,目光始终沉静如水,不起波澜。
她觉得无趣,又转头看向我,轻笑一声:「我今儿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一件趣事。宁国公府的三公子娶亲了,娶的是陈尚书家的二小姐,那十里红妆的排场,比你姐姐出嫁惶不多让。我应邀去吃了杯喜酒,还留了几颗喜糖,送给二小姐了,权当沾沾喜气儿。」
我浑身的血液一下冷了,艰难地开口:「你胡说。」
我的表情取悦了她,她连声笑了起来,乐不可支,从袖中取出那块同心镜,提着穗子在我眼前晃了晃:「那天在河边,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我死死地盯着那半块镜子,猛然想起那日在河边见到的人影,是……赵婉笙啊。
「你真当蔺峥只全心喜欢你一个?我给他那半块同心镜的时候,他可是很高兴地接了。」赵婉笙把玩着手中的同心镜,笑容亲切,「男人啊,其实不爱任何女人,他们只爱美色。你以为蔺峥非你不可,其实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当出现更合适的人,你也并非无可替代。」
我看着她,突然冷笑起来,讥笑道:「我原本不明白你为何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现在我明白了。」
她的笑容一缓,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你说说。」
「你嫉妒,」我看着她,「你嫉妒我姐姐,甚至嫉妒我。」
「多讽刺啊,你是第一美人,我姐姐却是第一才女。说起我姐姐,旁人都知道她温婉贤淑,才情绝佳,有大家之风,但说起你,只能想到你长得很美,舞跳得不错,以色事人,以舞博宠,那是青楼女子的手段。一个在大庭广众之下靠起舞博彩的女子,怎么看也不像大家出来的姑娘。」
「你空有一张绝色的脸,又心高气傲凡事想争第一,你博得了第一美人的称号又如何?我姐姐第一才女的名号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你,你是一个空有美貌没有才情的花瓶。」
赵婉笙脸上的笑容逐渐挂不住了,目光也带上了几丝凶狠。
「尤其是我姐姐嫁入你们赵家之后,日日面对,我姐姐掌家处事胜你十倍,你怕是嫉妒得要发疯了吧?」我呵呵地笑了起来,丝毫不顾忌她越发凶戾的目光。
「你除了那张脸,哪一点儿比得过我姐姐?」我看着她逐渐扭曲的脸,甚感畅快,「甚至,你连我都比不过。」
「南欢!」赵婉笙银牙紧咬,一副要撕了我的样子。
「我不如你貌美,也不如姐姐有才情,但我有一样比你强。」
「有个人真心喜欢我,而你没有。」
「你貌比天仙又如何?舞姿绝世又如何?男人看你的目光里只有欲,没有爱。」
「他们爱的只是你这副倾国倾城的皮囊,至于这副皮囊下的你,一文不值。」
「你故意让我看这半块同心镜,故意让我曲解你们的关系,只是因为你嫉妒!你见不得别人有的你没有!」我冷冷地看着她,「你嫉妒所有人,又看不起所有人。你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只配被你踩在脚下,你来这里做什么?无非是彰显你那可怜的自尊,你希望看我阿姐蓬头垢面,希望看到我绝望伤心。」
「但赵婉笙,你失算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一口气说完这一段话,对着赵婉笙冷笑连连。
赵婉笙的脸上已经一丝笑意都没有,阴沉的脸泛着铁青,最后露出一抹莫名其妙的微笑:「是吗?南欢,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自信。」
赵婉笙走后,我仰面躺下,觉得无比荒谬。我怎么也想不到,刚才那么牙尖嘴利、语言恶毒的人是我。
可笑的是,我当时,真的以为,她说蔺峥已经成亲的话,是骗我的。
我是那么相信蔺峥,哪怕后来察觉当初我父亲喊冤下狱有宁国公和赵承光的手笔,我也还是愿意当面去问他一问,去赌一赌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可惜啊,宁国公府大门上披红挂绿,红纸满地,那个会带着我爬上城楼去看万家灯火的人,终是与我分道扬镳。
15
赵婉笙走后,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苍白的脸,艳色的唇脂,一头乌发披散,斜插着一只翠玉钗子,嘴角微微勾起。
这副样子乍一看显得惊悚,样貌还是美的,时时地透露着一股似妖非鬼的神秘与妖冶,在后宫争奇斗艳的宫妃中,显得格外独特。
皇帝就很喜欢我这副样子。他说,在枯枝林里见到我的时候,就挪不开眼睛了,我就像从神鬼故事里走出来,透着一股妖异又浓郁的美,似真似幻。
子车凌说,但凡一个男人拥有很多女人,就很难对一般的美色提起兴趣,若要不一般,那就不能是一般的凡人、神仙、妖物、鬼怪。看凡人看多了,就会对这些东西格外神往,天仙一样的人物宫里已经有一个赵婉笙了,再来多少个都比不上,要在这种情况下获得圣宠,那就只能剑走偏锋。
于是就出现我这副似妖非鬼的打扮。
我这个样子,很容易让男人升起一种亵渎神鬼的欲望,而这种亵渎,又带着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只要我在情事上表现得柔弱又可怜,则会越发激起强烈的征服欲。
当负罪感与征服欲混合在一起,就容易滋生一种着魔一样的迷恋。
子车凌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包括他教我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觉得羞愤,他却像在聊天气好不好一样自在闲散。
可他说的又是对的。皇帝一度翻我牌子数月,除了赵婉笙偶尔能得他几分挂念,其余妃嫔都被他抛之脑后,只愿与我夜夜相伴。
渐渐地,我开始摸清他的喜好,在他心情好的时候不着痕迹的试探,以期能早日救出父亲。
而子车凌也教会了我另一件事:微笑。他最常挂在嘴边的那种云淡风轻的微笑,现在被我学了个十成。
子车凌说,越是没有底气的时候,越要笑,直到笑得对方心里发毛,自乱阵脚。
很多时候,气势决定你能不能占主导位置。
就像我笑得赵婉笙夺门而逃。
我虽然在宫里,但子车凌能轻而易举地联系到我。
有些时候会觉得,我在宫里孤身奋战,他在宫外寂寞无聊,也只有凑到一起的时候,互相讽刺几句,也会觉得有种诡异的温暖。
我最终还是为父亲翻了案,但可笑的是我压根没找到什么证据,纯粹是因为某夜一场情事后,我缩在皇帝的怀里假装无意地提起南家大小姐曾于我有恩救过我一命,可惜日后无法报答,皇帝一听,哈哈一笑,言:「爱妃何须忧心,这救命之恩朕替你报了。」
隔天,本该开春处斩的父亲母亲,还有抱着孩子的阿姐就被放了出来。
多可笑啊,他是皇帝,一言定人生死,他一句话让南家下狱,等时间到了杀得人头滚滚,但也可以为了博宠妃一笑,转手放了本该斩首的谋逆之徒。
我偷偷地出了宫,这宫里的明道暗道子车凌都告诉过我,我出宫的路很是顺利。
我换了一身宫女装扮,裹了一件大斗篷,一路小跑着到了南府,可南府已经被抄了家,我惊惶得到处乱钻,最后在城西的一处废弃宅子里找到了他们。破败的房屋到处漏风,几块大石头垒成一个简易的临时桌子,上面放着小半截儿快烧完的蜡烛,父亲和母亲靠在一起坐在门口,阿姐蓬头垢面,眼神却极为温柔,她逗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唱着歌。
海棠沾疏雨,胭脂尽吐。
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
羽书万里飞来处
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我扶着墙缝,捂着嘴慢慢地坐了下来。
风吹得「呼啦啦」,把雪扬得老高,我很想进去,像当年一样抱母亲的胳膊撒娇,父亲又气又舍不得打我,阿姐气鼓鼓地冲过来掐我的脸。
可我不敢进去。
当日父亲在牢里高高地举起手掌又舍不得打我的样子,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他年纪已经不轻了,直挺的背已经佝偻,他就看着我,老泪纵横。
是我犯了大错,才导致遭此大祸,害得父母流落,害得阿姐独身一身带着孩子,沦落到这般境地。
我捂着嘴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到最后死死地咬着自己的手,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疼,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我却只能用力地咽回去。
我不敢进去,怕父亲不认我这个糊涂的女儿;但我又想进去,我进宫,为的就是救出他们。
我看到前面有人撑伞而来,连忙躲到一旁。
来的这个人,是蔺峥。
他长高了一些,却更瘦了,眼睛不再明亮,显得十分阴郁,那份明朗的笑意彻底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变得内敛,变得沉默。
我看着他踩雪而来,提着一包东西,在门口站定,良久,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阿姐的歌声一顿,我听到父亲一声冷哼,背过身去不愿见他;母亲摇摇头,叹了一声也不再理会。
蔺峥站在中间,没人说话,他低着头,看不清脸。
「我去了湘州,有人说在那里见过她,可我去了,没找到。」蔺峥说。
父亲又是一声冷哼。
蔺峥站了一会儿,把东西放下,转身欲出门。
「把你的东西拿走!」父亲喝道。
蔺峥的身形微微一颤,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凄凄惨惨的悲伤:「我会把南欢找回来的。」
「用不着!」父亲头也不回,「是我眼瞎,才会把欢儿托付给你。你如今既已成家,就与我欢儿再无半点儿瓜葛!我的女儿我会自己去找,不劳费心!」
蔺峥张了张嘴,眼睛又黯淡了下来,沉默着走出房门,没有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背影逐渐消失在了雪地里。
蔺峥走后,我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让你滚听不懂吗?」父亲一声怒喝,转过头看见我时,愤怒的表情凝在了脸上。
「欢儿啊——」母亲突然大哭起来,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大哭不止。
阿姐也惊得站了起来:「小丫头。」
万般委屈,此刻都成了泪水。我抱号着母亲啕大哭,撑了那么久,终于可以歇息一下了。
阿姐又哭又笑。
我在父亲面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爹,我错了,真的错了。」
父亲颤抖着手把我扶起来,苍老的手细细地擦去我脸上的泪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如当年,我只要认个错,父亲都会无底线地原谅。
我从破屋中走出来的时候,心情无比轻快,我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们,父亲并未责怪我,只是忧心伴君如伴虎,入宫为妃虽看似风光,但并非长远之计。
我步伐轻快地往皇宫的方向而去,此刻我不怪蔺峥,也不想做容妃,甚至不想再去追究宁国公与赵承光到底是谁陷害了我的父亲。
我原谅蔺峥,原谅赵婉笙,也原谅了宁国公府和赵承光一家。
我不想再去追究谁是谁非,我只想和家人一起,永远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去哪儿都行。
路前方的正中站着一个人,墨竹斗篷、白玉簪,撑着一把纸伞,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谪仙一般出尘于世。
我几步上前,心情颇好地扬起一抹笑容。子车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决定好了?」
「嗯。」我松了一大口气,「我不管了,我只是个普通小女子,只想和家人过普普通通的生活。这些阴啊谋啊的,算计得实在太累了,我不想算计了,我想好好地活着。」
子车凌摇头叹息:「我这戏台给你搭了行头给你备了,刚唱过第一折就告诉我你不唱了,还真是出赔本买卖。」
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我也难得松快地打趣起来:「虽说没看成复仇大戏,但也请你看了一场合家团聚。人生如戏,各自悲欢,每一场都值得细品,说来也不算赔本。」
子车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头莞尔:「这么说好像也对。」
「要是你还是觉得赔本的话,等我日后赚了钱,一定请你看一天的戏。」我拢了拢斗篷,笑道。
子车凌笑出声来,摇头:「请我看戏,你怕是得倾家荡产。」
我难得的放松,子车凌也难得地没有端他高深莫测的架子,连带着看这满地的白雪也顺眼起来。
没什么比这更好了。子车凌此人虽然有时候理智得令人生恨,但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人选,你若求他帮忙,他会监督你舍弃不该有的顾忌,直到事情步入正轨。但你若选择放弃,他不干涉也不强求,很有君子之风。
我还有余生,我还可以好好地活着。
这时风中却传来一阵焦煳味儿,子车凌脸色一凛,转头去看,有滚滚浓烟飘起,伴随着若隐若现的橘色光亮。
登时一股气血直冲头顶。
父亲,母亲,阿姐,孩子。
子车凌轻叹一声:「你想放过他们,可他们好像并不打算放过你。」
我在雪地里奔跑,一路踉跄而行,风灌进我的口中,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逐渐被冻得冰冷,从口中哈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火光冲天而起,小小的破屋燃起三丈高的火焰,在冰天雪地里开出一朵巨大的花。
「爹——!爹——!娘——!姐姐——!」我红着眼睛要往火里冲,后赶到的子车凌抓住我的胳膊,我不住地挣扎,死死地盯着那熊熊燃起的大火。
不!我不能接受!我明明……我明明都打算离开了!我都打算原谅所有人和爹娘、姐姐离开京城好好生活了………
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放过他们了……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求,我只想好好活着,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做错了什么?我的爹娘又做错了什么?阿姐又做错了什么?非得赶尽杀绝?
大火焚烧一切,等火灭了,这里的一切会随着融化的雪水,变成一堆焦黑的枯炭。
我不知道子车凌那么瘦的一个人哪儿来那么大力气,一只手抓着我就挣脱不得。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场火在黑夜里跳舞,我哭、我喊、我挣扎,最后看着那场火逐渐涅灭。
「太晚了。在火燃着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你有听见一点儿呼救的声音吗?」子车凌淡淡地说道。
我猛然抬起眼看他,没有声音,那是不是……有没有可能他们不在里面?
侥幸的希望还没有升起,子车凌就又挂上了那么神秘莫测的微笑:「南欢,我记得教过你,凡事不可存侥幸心理,那是自欺欺人,最愚蠢的做法。」
「雪夜天大火焚屋,明显是想毁尸灭迹。你觉得你那年迈的父母,带着一个孩子的姐姐,能跑多远?杀人者又会让他们跑多远?」
我尖叫一声捂起耳朵:「你不要说了!你别说了!」
捂着耳朵,子车凌的声音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南欢,你的敌人显然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不动则已,一动千钧。善良不是坏事,但有些时候,善良只会成为罪恶的土壤。」
他看着火堆,缓慢地吐着字句,眼神像悲悯众生的神。
我松开捂着双手的耳朵,慢慢地站起来,低着头在雪地里胡乱地找,一定会留下什么的!一定会有线索的!
手摸到了一个冷硬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一支细长的簪,白玉簪头刻着一句小诗:名花倾国两相欢。
我捧着簪子浑身发抖,巨大的悲伤和愤怒涌上心头。
这是我的那对结发簪,我和阿姐,一人一对,上面刻的小诗分别对应我们名字里的欢和虞。这句名花倾国两相欢,是属于我那对簪子的,这对簪子是父亲找专人打制,仅此一对,绝无相同。
我的对簪,在当初蔺峥送我海棠花簪的时候回赠了他一支,属于我那支在永王叛乱的当夜摔碎了,所以,这唯一的一支刻字玉簪,是蔺峥手里的。
我此刻已经不想再去区分害我家人的到底是蔺峥还是宁国公,从我决定进宫那刻起我与蔺峥就已经断得彻底。
我抬起头,正瞧见一人飞速的跑来,是蔺峥,不知为何他去而复返,看见我的一瞬他眼睛一亮想跑过来,却在看清我身后的火焰残骸时顿下脚步。
我捧着那支玉簪,死死地盯着他。他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我捧在手里的簪子,似乎从我的神情里猜到些什么。
他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眼中满是绝望和不可置信。
他嘴唇哆嗦着,想解释什么,最后只组成了一句:「南欢,我没有……」
「南欢,不是我,我没有……」
他那么凄然、绝望地看着我,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好像我一开口,他眼里的光就会碎了一样。
「南欢,我没有……你信我………」他努力地解释着。
我看着手中的簪子,低头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天真,笑自己十多年来的懵懂和无知。
我到底是有多蠢,才会相信,我放过别人,别人也会放过我。
踉跄着站起来,我看着蔺峥,细细地看着,那些记忆里的时光,墙头的少年和城楼上的灯火,在我眼前一一破碎,并着风雪被吹走,满心苍凉。
我不想再看见他了,一眼都不想。
「蔺峥,或许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扔下手中的玉簪,转身冲着火堆磕头,大火一过,连尸身都没了,一缕青烟一捧粉末。
当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踩着积雪一步一步,走向回皇宫的路。
同样的路,这一次,走得无比坚定。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和蔺峥,只剩下你死我活的仇恨了。
子车凌撑着纸伞,吝啬地伸过来一小半,勉强能挡我半边肩膀,我皱眉看去时,他举着伞的手往后一倾,抬头看去,扬眉一笑:「呀,天亮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沉闷的天边微微划出一丝亮色,刀锋一般,缓慢地割开黑夜。
「呀,天亮了。」我看着天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16
昭熙二十四年,初春。
宁国公蔺寒私藏兵械,拥兵自重,意欲谋反,着革职下狱,极刑腰斩。
蔺氏全族入狱的当夜,我出宫,去见了宁国公一面。
扳倒宁国公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他私藏兵械是真,拥兵自重也是真,甚至在暗地里养私军,都不用我编排什么,他就已经把谋反的罪名坐实了下来。
而我做的,无非就是借踏春的名头,与皇帝一同出游,「恰巧」误入一处山谷,又「恰巧」听到里面的人称呼蔺峥为「少主」。
龙颜大怒。
山谷里的一众私军被屠杀,满地血流成河,血腥味儿萦绕三日不散。
我看见蔺峥在见到皇帝那一瞬的惊骇,在看见我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看着他被禁卫军压跪在地,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私军被杀。
他挣扎不休,眼睛充血,声嘶力竭地喊。
血液飞溅,萋萋芳草化为炼狱。
我知道这些私军是宁国公最信任的人统领,这些人中,或许有不少都是看着蔺峥长大的,或许被他称一声「叔伯」,多少年的殷切目光温言细语,在此刻都成了一场盛大的血祭。
死人的眼睛挣得很大,怒视着苍天。
皇帝的车驾调转回宫,我走在皇帝的身畔,回头看去,四把钢刀架颈,压着蔺峥一步一步地走。
他的墨蓝色贴里染上了泥土的颜色,脸上有飞溅的血,目光空洞。
我只觉胸口猛然一抽,回头踏上鸾驾。
蔺峥,我说过的,我可能会杀了你。
初春的风里卷得尽是黄土,河堤上的杨柳抽着新芽,在这个干燥的春天里,宁国公蔺氏一门入狱。
百姓议论纷纷,哪怕地位显赫如宁国公,也有一朝跌落尘埃的一天。
我去大理寺见宁国公最后一面。地牢层层拾级而下,光线一寸一寸地被阻隔,潮湿的墙面长出青苔,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照亮两尺见方的地面。
独属于地牢潮湿、发霉的气息顺着气流涌上,我一步一步地走着,有些恍惚。
我像还在刑部的大牢里,入目所见都是腐烂的干草和肆意乱跑的蛇虫鼠蚁,囚犯的呻吟声忽远忽近,一丝一丝地扎进骨头里,疼得令人几欲发狂。
我见到了宁国公,在阴暗的牢房里,他靠墙盘坐,火把摇摇曳曳的光照下,他的影子在光里被拉得很长。
他抬起一只手挡光,在黑暗里待久了,稍微明亮一点的光都会觉得刺眼,脱去了国公的衣冠,满身脏污的宁国公显得愈发老迈。
我举着火把在牢房门口站着,静静地等着宁国公回神,等他习惯了眼前的光,慢慢地放下手,拨开挡脸的头发,抬头看向我。
世人都称赞蔺氏一门忠烈,几辈人魂断沙场,为大晋江山立下不世之功,当初蔺寒在寒铁关率领四万边军硬生生地将楚国的十五万大军拦在寒铁关七天,成功地撑到援军赶来,楚军节节败退,楚国大将赵琪被枭首,头颅悬于城墙三日。
蔺寒名声大噪,班师回朝。
在所有人觉得蔺寒前途无量时,他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交出虎符,上表请辞回乡。
有人猜测蔺寒怕功高震主,故而急流勇退;有人说他沙场征战多年心生疲倦,想远离是非卸甲归田。
蔺寒请辞的折子被皇帝退了下来,既然他不想做将军了,那就给他一个爵位,荣养清闲。
蔺寒授国公爵,爵位宁。
彼时,他才刚过而立之年。
年轻时候的蔺寒,是一个耀眼夺目的传奇。
而此时坐在牢房里的宁国公,一身老态,须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交错,他明明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却老得像个六十岁的老人。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里掀不起一丝波澜。
这个人要死了,且没有任何赦免可能。
我觉得有些畅快,但心口的那块巨石却没有拿掉,反而越来越沉。
同情吗?怜悯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必须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就必须死。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的肌肉缓慢地松开,露出一抹微笑。
「容妃娘娘来送老臣,老臣愧不敢当。」
我蹲下身来,目光与他平视,问道:「你后悔吗?」
他依旧笑着,有些惊讶:「后悔什么?」
我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来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宁国公苍老的声音:「南姑娘,蔺峥娶妻,是被我诓骗。望你看在往日情分上,留他一条生路。」
我突然觉得好笑,转身:「国公爷不觉得,由你来说这句话,很是可笑吗?」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国公爷,这可是你教我的。再者,本宫是皇上的容妃,与蔺三公子,可没有半点儿情分所在。」我冷声说道。眼前又浮现那个雪夜里的大火,在冬日里嚣张的狂舞,没有生机,没有未来。
义甲抠进掌心,很疼,我看着坐在牢房里的宁国公,恨意和杀意在胸口翻江倒海,叫嚣着让我现在就杀了他。
宁国公「嘿嘿」笑了起来,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显得古怪又瘆人。
「你以为是我杀了南谨?」宁国公古怪地笑着,面目有些扭曲。
「那天的火确实是我放的,但真正要他死的可不是我。」宁国公直勾勾地看着我,笑意莫名,「杀他的,可是你的枕边人。」
我蓦然抬起眼。
宁国公大笑起来,胸腔里发出乌鸦一般的笑声,笑着笑着,泪流满面,满目凄凉,他的眼睛一片死寂:「蔺氏一族,世代忠良,家中男丁多战死沙场,徒留满门遗孀,仅留着那么一两个延续香火,等下一辈降生后,又重复着父辈的人生,辞别家人,此去沙场,九死一生。」
「世人知我蔺寒享国公之尊,万万人之上,无边尊荣,可这个国公的爵位,是我蔺氏一门数辈战死沙场换来的,这个位置上涂着血,我蔺家先辈的血。」宁国公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你知道寒铁关一战怎么胜的吗?」
「寒铁关,吹寒饮铁一门关,我带着四万人守了下来,但你知道吗?那是一场惨胜,我带的四万人,除我之外,尽数战死,这四万人中,有我的族弟、兄长,蔺家的家将,他们死在楚军手中,可援军就在附近,但他们不来,他们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等着我们全部死绝。」
「等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才装作一路急行而来。」
「我带着四万人拼死守关,浴血杀敌,我以为我是对的,我在守卫自己的国家,守卫我身后的黎民百姓,守卫这大晋国的万里河山。」
「蔺氏一族满门忠烈,忠君报国护苍生。可我拼上性命得来的是什么?是帝王猜忌,他需要蔺氏为他征战,又唯恐蔺氏生出反心,于是我的父辈们一个接一个地战死沙场,留下年幼的孩子,等他们长大,再接着为帝王舍生忘死。」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像养家畜一般养着。蔺氏不能绝后,又不能壮大,所以那以我为首的四万人,必须死于寒铁关。」
「我觉得悲凉,忠君报国又像刻在骨子里,我做不到反叛,于是我交还兵符请辞,求他放蔺氏一条生路。」
「我成功地活了下来,蔺氏的后辈子弟再也不用上战场厮杀,可以平安度过一生,与妻儿相伴到老。」
我看着又哭又笑的宁国公,问:「那我父亲又做错了什么?」
宁国公道:「他错在过于正直。」
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永王势大,皇帝忌惮他许久,于是他设了一个局,一个令永王自投罗网的局。以你父亲的名义与他通信,骗取他的信任,永王多疑,必定会找机会入京一探虚实,只要他一入京,这里就成了他的埋尸地,再没一丝活命的可能。」
我恍然,原来如此,文武百官不明所以地陪着皇帝唱了一出大戏。
「为什么是我父亲?」我眼眶发红,咬牙问。
「因为他正直。」宁国公挂着一抹怪异的笑,「为官者,有几个是底子干净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拉拢盟友奉承上官,才能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南谨为人正直刻板,不知变通,他认为为官者当为民为国,任何站队都是结党营私。他这样的官百姓喜欢,皇帝也喜欢,因为他太过清白,和任何一方势力都挂不上钩,所以皇帝敢放心地用他,也敢放心地把他推出去顶罪。」
「用其他人牵扯太多,唯独南谨一人没有靠山,官位不低,动起来又不牵扯其他势力的,唯你父亲一人。」
我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牙齿在打战:「所以我父亲就该死吗?」
宁国公的目光略带怜悯:「人活一世,无非就是利用与被利用。南谨不利用别人,就只能被别人利用,做了替罪羊。」
我一阵头晕,踉跄着退了几步,扶着墙壁站稳。
帝王心术。
荣耀如宁国公,在他手中也只是一条拴着绳子的狗,蔺寒在战场骄傲半生,也只能低下头颅顺从。
他骗蔺峥娶妻,为的是保护他,避免他因我犯下大错。
宁国公蔺寒,荣光无限,活得小心翼翼。他背着蔺氏一族的未来,所以他弯下腰、低下头,为求活而杀了我的家人。
而我却在这样的帝王身边,施展我那点儿不入流的谋术,难怪子车凌会笑得那么意味深长。与狼共舞、与虎谋皮,我刚建立起来的自信被突如其来地击垮,十分茫然。
我所有的伎俩,在对方眼里是不是拙劣得可笑?
像吃饱的猛兽看着眼前奔跑的羊群,饶有兴致地看戏。
我浑身都在颤抖,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委身于杀了我家人的凶手,并企图狐假虎威为家人报仇。
「皇帝曾让我暗中调查你的身份,得知你是子车氏送进宫的,便没有再往下查。有子车氏护着你,或许你可以走得更远一些。」宁国公低声说道。
我浑身突然一松,差点儿跌坐在地。
走出大理寺,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子车氏的力量超乎我的想象,皇帝已经对我起疑,却因子车氏的缘故没有续查,是放心也好是警惕也罢,短时间内我不会有危险,子车凌成了我最大的靠山。
思来想去,我悲哀地发现,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子车凌,他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唯一一个能护住我的人。
马车晃悠悠地前行,我坐在马车上,回想起走前宁国公的一句话。
他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容妃娘娘,好自为之。」
大晋国弱时,蔺氏一族为大晋征战沙场,待大晋不需要蔺氏,大将军蔺寒就会变成老谋深算的宁国公。
盛世太平时,皇帝需要听话清白的臣子,等叛乱四起时,清白的臣子成了最没有牵挂的弃子。
所有隐患排除之后,知道皇帝阴暗面的宁国公也不能再做国公,他要做一个死人,一个守口如瓶的死人。
等这些事情全部平息,下一个会是谁?
子车氏。
这位心计深沉、野心极大的帝王,不会容忍子车氏的存在。
或许这一次,我可以和子车氏达成合作。
17
宁国公被腰斩的前一天,子车凌来见我。
早春天色暗得很早,昭华殿庭院里的海棠刚打个花苞,一弯新月悬于天幕,锋利且明亮。子车凌就站在庭院里,青袍、墨发被风扬起,恍若踏月而来的仙人。
满宫都知道容妃喜静,不爱人多,故而昭华殿伺候的宫人都尽量不出现在我面前。夜风在空旷的廊阁中走过,吹得映在窗户上的烛火摇摇晃晃。
我披着斗篷走进庭院,子车凌没有看我,而是有些出神地看着天幕上的弯月,面无表情。
「你胆子很大。」子车凌淡淡地开口,微侧过脸,神情难测。
子车凌开口的一瞬,我猛地松了一口气。
见过宁国公之后,我向子车氏递了帖子,高坐在帝座上的那个人,单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伤他分毫,就算是子车凌,也不能。
我见识过子车凌神出鬼没的手段,曾理所应当地认为他能掌握一切,包括那个人的生死。
直到见过宁国公后,我才恍觉,我还是太天真,能登临帝座的人,又岂会是蠢货?相反,这个皇帝心狠手辣又极善隐忍,我与他做了一年多的枕边人,却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我需要更强大的助力,比如说,子车氏。
沿袭数百年的子车氏,若说一点儿都没察觉帝王的猜忌,那是不可能的,但如同帝王忌惮子车氏,子车氏同样也不想与皇帝站在对立面。
子车氏百年清誉,不可沾染上「乱臣贼子」的名头。
我给了子车氏一个理由,给自己拴上线绳,心甘情愿地做子车氏的提线木偶。
我要的无非是皇帝的死,而子车氏要的是国运,算起来我很吃亏,但没关系,横竖我也没想要得到多少。
子车凌今夜此行,不再代表他个人,而是代表他身后的整个子车氏,给我一个回复。
我一直很忐忑,我不知道子车氏是否愿意插手,毕竟子车氏的强大,从子车凌身上可窥一斑。和他们做交易,我的筹码实在小得可怜。
子车凌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押对了。
「你不是一个合格的戏子,背生反骨,倒是我看走眼了。」子车凌淡淡地开口,虽然语气听不出什么,但我知道他很不高兴。
世间的聪明人大多如此,居于高空俯瞰众生,又不得不遵循着尘世的规则。
子车凌聪明、自傲,常以看戏的目光悲悯众生,他把每一种情感都看得极为透彻,外表温言晏晏,实则铁石心肠。
厌世,是我和他接触这么长时间以来,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最多的一种情绪,或是他在我面前不屑隐藏,故而比别人更理解他两分。
骄傲的人不喜约束,但偏偏子车这个姓氏,带给他身份地位的同时,也时时地提醒着他该履行的义务。
我入宫是他一手安排,为的是给他无聊的消遣,但我越过他与子车氏取得联系,让他从一个看戏人被迫成为戏中人,只要我和子车氏的合作还存在一天,他子车凌就不得不作为子车氏的眼睛盯着我。
喜欢看戏是一回事,但被人逼着看戏,无论多好看的戏,都会变得索然无味,令人生厌。
子车凌在生气,我沉默。
这是我必须去做的一件事。子车凌太过随性,又太过凉薄,我不确定他对自己的家族有多少情感,我不敢赌,只好冒险联系子车氏。
子车凌抛过来一样东西,我伸手接住,借着月光,是一只青色的瓷瓶,耳畔是子车凌凉凉的声音:「千花散,每月一解。」
我并不意外,子车氏要用我为棋,自然要握住我的生死。千花散这种毒,不会令中毒者痛苦,却有极大的成瘾性,没有药物缓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我沉默着打开瓷瓶,手腕却被折扇一压,抬头时,子车凌右手执扇,幽幽地笑了起来,眼神凉凉:「我可以给你另外一个选择。」
我定定地看着他,他收起扇子,左手从袖中探出,赫然又是一只白瓷瓶子。
「千花散只是让你受制于子车氏,这是我自己研制的毒药,叫骨香辞。」子车凌浅浅微笑,「用在你自己身上,长久与你接触的人,会逐渐神志涣散,暴躁易怒,最后心智丧失,比起千花散,这个可能更适合你。」
「你这是在帮我?」我问了一句。
子车凌朗声笑了起来,双手负于身后,一派月朗风清:「骨香辞,名如其义,毒素入骨,久染其香,虽可杀人,但以自身为毒盏,日渐伤身,最后五感丧失身死。此毒为我独创,且没有解药,比起千花散的生不如死,骨香辞不会使人痛苦,最妙不过。」
我苦笑一声,一时分不清子车凌是恶毒还是仁慈,子车氏让他给我下千花散加以控制,他倒是毫不在意私自调换,而且他掐准我不会拒绝。
比起千花散,骨香辞确实更适合,大氏族的考量很多,和他们合作,本身就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子车凌干脆地给我毒药,到底是对我的怜悯,还是被戏耍得不悦,我不知道。
我服下了那瓶骨香辞。
当夜,我请子车凌代我走一遭,前往大理寺牢狱给宁国公送上一味毒药。
人死债消,宁国公是一定要死的,但曾经的大将军蔺寒,是忠君保国、百姓交口称赞的大英雄,是蔺氏几代忠良的血脉延续。
他该有个体面的死法,而不是在春日的清晨里坐着囚车游街过市,然后在人头攒攒的菜市场于众目睽睽下被腰斩。
子车凌回来的时候,盯着我看了好久,由衷地说了一句:「南欢,你真是个坏女人。」
我亦笑着回他一句:「你子车公子可是个大好人。」
然后他又不高兴了,甩甩袖子走了。
子车凌出手的东西,果然是极好的。皇帝搂着我时,都会闭目探首在我颈间细嗅,问我熏的什么香。
我笑而不答,取了一粒葡萄喂到他口中。
宁国公还是被腰斩了,哪怕行刑当天他被脱上囚车的时候已经毒发身亡,但还是被囚车带着刑场,将他的尸身腰斩。
没有人问为什么要腰斩一具尸体,百姓只知道菜市场又处死了一个叛贼。
二月初五,蔺氏族人流放潮州。
我和皇帝登上城楼看着,华盖下的流苏摇摇晃晃,蔺峥一身脏污蓬头垢面,戴重枷锁链,与蔺氏其他男丁一起,在风卷黄土的官道上慢慢地行走。
我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干燥的春日,我心里似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满目疮痍。
我开始喜欢爬上宫墙上的行道,沿着行道一圈一圈地走着,看红墙绿瓦,看花团锦簇,看天际的月亮,和遥遥望见的远山。
子车凌说,我像一株夕颜花,一边不停地开花,一边又不停地枯死,生机与死气,缭绕在一起,现在我就算不做那披头散发的打扮,也已经不像人了。
一年后,我引了皇帝不悦,搬离昭华殿,禁足在云华宫。
宫里不缺新鲜的美人,在骨香辞的影响下,皇帝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严重时开始神志不清,太医院用药无数皆无效用,后请方士入宫炼药,服用过这些仙丹的皇帝不仅没好,反而愈发暴躁甚至嗜杀,入宫的一千方士被坑杀。
伴随着性情大变的还有剧烈的偏头痛,为了缓解头痛皇帝开始大量饮酒,精神不济难以处理朝政,新进宫的美人们颜色正好,花开堪折,纵情声色之下,皇帝不到两年时间开始急剧衰老,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个曾经野心勃勃、心狠手辣的皇帝变得胆小怕死、贪图享乐,只愿醉卧美人膝。
我惊叹于骨香辞的药效,但很快我自己的身体就开始出现问题。
虽然没有疼痛,但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腐朽:我嗜睡,容易饿,一年四季体温都偏低,稍微受点儿风就能在床上躺好久。
白桃是我进云华宫前收的小宫女,圆圆脸、圆圆眼,圆圆的身材,皮肤白里透红像只桃子,白桃年纪小,贪吃好玩又咋咋呼呼的,管事姑姑不喜欢她,我却喜欢得紧。
许是我现在身体太差,就喜欢看她无忧无虑干什么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子车凌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进了太医院,以他的医术待在太医院简直浪费,他说是族里的安排,让他看着我。
也不知道我一个半死不活的冷宫弃妃有啥好看的。
我没有用千花散,反而服了骨香辞,子车凌离开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什么都不用做。
有人做了我本该做的事情,而这个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皇后。
皇帝召方士炼丹,酗酒纵欲,这些背后都是一向以仁德著称的皇后在推动,朝臣贬的贬,杀的杀,留下的要么是不能动的老臣,要么就是酒囊饭袋。
因着我身中骨香辞的缘故,皇帝神志不清,皇后做起事来易如反掌。皇帝昏庸,才能有乱世枭雄。
我大致猜到子车氏会扶持一个能被掌握的君王。
子车氏没有篡国的想法,但也不想被皇室所杀。
这个人选,我一度以为是西北王。
西北民风彪悍,坐稳西北封地的西北王也不会是等闲之辈,不同于永王的蠢蠢欲动,西北王多年来一直较为安稳,保西北安定,没出过什么大乱子。
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人选是蔺峥。
我住进冷宫之后,子车凌以太医的身份时常过来请脉。我在冷宫消息断绝,问起子车凌时,他却显出一副少见的忧虑。
子车氏的动作不仅瞒着我,也瞒着他。
知道具体事宜的只有子车氏的少部分人,任凭子车凌自傲、才学惊世,但在氏族与王权的变更中,他只能选择观望。
少时的子车凌厌世,讨厌一切烦琐的规矩,洞悉人心,深信人性本恶,性子又极为凉薄,对族中之事甚少上心,甚至是漠不关心,故而他顶着子车氏公子的名头,管事的却是他的长兄子车澜。
子车凌一向喜欢置身事外,作壁上观,而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开始忧虑,我好奇地问了他一句,结果他愣了一下,目光有些茫然。
这种茫然的目光,出现在子车凌身上,着实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他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他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得有些凌厉,如雨如竹。
我被隔绝在云华宫之内,不知道外面的纷扰,也不知道遥远的厮杀,我就在云华宫里,看着白桃抄起一截木棍气势汹汹地撵一只老鼠,发誓非要把这群咬坏衣裙的坏东西赶尽杀绝。
冷宫的伙食并不好,某次子车凌过来请脉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和白桃一人啃一个馊了的馒头,皱着眉看了我们好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子车凌不怎么爱笑了,皱眉、翻白眼,有时候生气了就一扇子敲我头上,骂我一句「蠢货,白痴」。
之后每天冷宫的伙食就变好了,三餐管饱荤素搭配,子车凌过来的时候,还会带点儿糖果、点心。
于是白桃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子车凌从门口进来的身影。
只要子车凌一出现,白桃一准两眼放光飞奔过去,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意极其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糕点。
我捂脸羞愧,白桃这个样子绝对不是我调教出来的,要是身后有条尾巴可能就当场表演一个无敌风火轮。
羞愧归羞愧,糕点还是好吃的,于是我一边羞愧一边和白桃抢糕点。
子车凌一脸一言难尽。
可能他觉得我这样堕落下去实在不好,指不定哪天就跟白桃一样圆润了,于是每次扎针的时候仿佛用了十二分的力气。看我鬼哭狼号,他就心情舒爽了,眉眼弯弯笑得一派风和日丽。
一如当初我没问他用了骨香辞我还能活多久,后来我也从没问过他为什么要以银针续我的命。
我的身体我知道,如果没有子车凌几日一次的银针走穴,很早以前我就已经死了。
我问他,我身中骨香辞,怎么还敢离我这么近?
他眉眼都没抬一下,像是不屑于回答这么低级的问题。
而我也实在是无聊加好奇,追问了好几遍,他才告诉我说,子车氏中人,从小就是用药养起来的,百毒不侵,药物温养之下,成年后心头血可解百毒。
我听得瞪大眼睛,问他:「那要是你服了自己调的毒药会死吗?」
他噎了一下,瞪了我一眼:「我为什么要自己毒自己?」
我失望:「所以你这百毒不侵其实是瞎说的吧……你都没有服过毒怎么确定是百毒不侵?」
子车凌抬手,我连忙一躲,扇子打了个空,还没等我得意脑门上就被敲了一个爆栗。
「我是不是百毒不侵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这儿还有七八味新配的毒药,你要不要帮忙试试?」子车凌看着我,眼神不善。
「不了不了……那药金贵着呢,您老用我身上可浪费了。」我连忙赔笑。
「我很老吗?」子车凌的眼神更不善了。
「不老不老,子车公子风华绝代、神姿仙骨……」我尴尬地继续赔笑。
子车凌眉头拧得老高,半晌又慢慢地舒展下来,似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
起身就走。
我坐在原地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桃的脸凑到近前,惊慌地问:「娘娘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呀?」
我哭了吗?我看着白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18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醒来。
耳边静悄悄的,眼前也是漆黑一片,我好好的时候,闲下来总容易东想西想,现在又聋又瞎,倒难得的平静了不少。
骨香辞的毒素发作到后期,会五感丧失。
先是看不见听不着,然后触觉丧失,到最后,嗅觉和味觉也会相继丧失。
到那个时候,我就要死了。
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出门走走,我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趁着我还有摸得到、闻得着、尝得出,赶紧多摸摸,多吃点儿好吃的,多闻闻花香。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尝试让白桃扶我出去,可一旦子车凌不在,我就会陷入恐慌,在没有声音和色彩的世界里,只有子车凌能让我感觉安全。
不知不觉,原来我已经依赖他很多。
我听不见他说话,但我还是自顾自地和他聊天,他听我说话时会轻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抚,我说胡话的时候他还是会拿扇子敲我,力道一点儿也不见轻,我表示抗议,结果是又挨了一扇子。
我看得见、听得见的时候会想很多事、想很多人,当我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我只会想子车凌一个人。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从子车凌开始忧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问他为什么开始关注那场战事的时候,他眼里出现的茫然。
子车凌曾以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目光看待世界,洞悉人心笑看苍生,神祇一般悲悯。
当他开始为俗世而感到忧虑与烦恼时,他就不再是神祇,他以凡人的情感和目光看待世事。
骨香辞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之后他开始尽力压制我体内的毒性。
他不想我死。这个认知是从心底出来的。
我想他是喜欢我的。
对于这点他从来不加掩饰,骄傲如子车凌,喜欢就是喜欢了,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所以他不加掩饰地对我好,向来散漫自在的他向最不屑的世俗妥协,照顾我的饮食,陪我聊天解闷。
我也知道他在想办法解我的毒,很多次他来的时候,神色都有些疲倦。骨香辞是他倾尽所学研制出来剧毒,他自己也没有解药。
要救我,就必须超越他自己,研制出骨香辞的解药。
子车凌的情感浓郁且锋利,每每逼我不得不正视,但最后又都是他妥协不再追问。
我很早以前就是个死人了,子车凌维持着我的生机,但我感觉整个人已经在腐朽,我不敢接受任何一个人的情感,尤其是子车凌。
我怕来不及,我怕辜负,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
他懂得我的顾虑,所以他选择不再逼迫,聪明人总是很难学会装傻,他不愿逼迫我,就只能逼迫自己。
想来我真的是个坏女人,当初那个秋水为神玉为骨、风姿绝世的子车公子因我堕入俗尘,变成这副满怀忧虑的样子。
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不伤害任何人的感情,可等到这一刻的时候,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
在最无助和恐惧的时候,人往往是没有理智的,总迫切地寻找最信任的那个人。
我总以为在我将死的时候,会怀念少年时期的懵懂,但我眼前历历在目的,却是和子车凌一起走过的时光。
那时的他冷情、淡漠、凉薄,但也是他,在我最难、最无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习惯他在我身后,习惯不管什么情况都不会抛下我。
后来,我的触觉没有了,我用力地抓着他的手,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只一遍又一遍地问:「子车,你在吗?」
他有没有轻拍我的手背,我也感觉不到了。
我依旧能闻到那股凛冽的梅花香,我知道他在。
再后来,我也闻不见了,他给我喝了一碗东西,腥甜又带点儿微酸。
我哭着躲避,他捏着我的下巴逼我喝。
这个味道,是人血的味道。
在牢狱里的时候,我为自己舔伤口,这股腥甜而微酸的味道,尝过一次就不会忘。
我知道这是什么,是子车凌的心头血。
他当初说,子车氏中人,从小用药物养大,百毒不侵,成年后心头血可解百毒。
我本是早该死的人,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我已经没有五感了,可还是感觉心口密密麻麻地疼,疼到骨头缝里,发抖地窒息。
我与蔺峥,少时美好,终是生死陌路。
我与子车凌,相识太晚,崖底互生,奈何缘浅长相思。
若有来生,我会早一点,再早一点。
定不负君,
相思意。
19
熙昭二十九年的春天,寒气褪得很晚,十六子皇子宁洛继位后不久的一天,皇宫里发生了一场短暂的骚乱。
据说是宫里的一位贵人被掳走了,当朝摄政王率五千皇城禁卫,也没能拦下那个贼人。后来听人说,曾经在那天的清晨,见过一名身着青袍的男子,满身血污,抱着一名女子从定北门离开,所到之处,血迹一地,即便如此,步伐也依旧稳定,净骨如竹。
定北门外的官道边,一把破损的折扇被遗落,绘着墨竹的扇面上染了红。
再后来,那位闻名天下的子车公子就再没了消息。城门口的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着故事。
宁芳斋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客人买了很多桂花糕,坐在门口的摊子吃,一块一块的直往嘴里塞,也不嫌腻得慌。
那天路过的百姓都看到,一个眉骨带疤痕的年轻男子,一边奋力的吃着桂花糕,一边泪流满面。
秀山净水寺外的海棠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突然有一年下了大雪,开春后海棠树冻死大半,三月满山桃红,曾经落英缤纷的海棠林枯枝横斜一派颓然,满目疮痍。
彼时,正值南欢死去第十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