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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柳

皇上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

貌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就连他曾经最爱的宠妃都被打入了冷宫。

而我,就是这个女人。

 

这是我入宫后的第二年。

短短一年,我就从一个小小的宫女,成功地走到了皇帝面前。

这一步又一步,我走得极为不易,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自打进宫之后,我便想方设法接近皇帝,一路勾心斗角处心积虑,施展了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

当今皇帝最宠爱花贵妃,据说那花贵妃日日以花瓣沐浴,因此身有异香,在花间起舞时能引来蝴蝶。

于是我模仿花贵妃,口含百花丹,在皇帝的必经之路上跳舞。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的初春时节,结果我不仅引来了仙鹤,还让御花园一夜间百花怒放。

消息传出后,我终于获得了皇帝的召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御宇,他穿着明黄的龙袍,英俊潇洒,气宇轩昂。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犹如怀春少女一般,红着脸低下了头。

「你就是谢未央?你是如何引来仙鹤,还能让御花园百花盛开的?」

萧御宇抬起了我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

我低头含笑,不胜娇羞:「自然是因为陛下乃真龙天子,功德深厚,天下归心,万物有灵,故而有感,天降祥瑞。」

这自然是假话,仙鹤是我提前抓来的,百花是我用药催开的。

我为了进宫准备了三年,如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不在话下,我甚至还专门钻研了医术药术和丹术。

后宫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有防备绝不是坏事。

萧御宇未必不知,却还是被我哄得很开心。

他掐着我的下巴,眸色渐深:「谢未央,你果然是个妙人啊……」

这一刻,我知道我成功了。

整整四年,我终于快要成功了。

当天晚上,萧御宇就临幸了我。

自从四年前花贵妃进宫之后,他便一直专宠花贵妃,再没有纳过其他妃子,也再没有宠幸过其他女子。

花贵妃在如此盛宠之下,就连皇后也要避其锋芒。

而我却是他在花贵妃之后,临幸的第一个女人。

春宵苦短日高起。

没有人敢催萧御宇上早朝,直到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大人来了。

这位九千岁大人,不仅是萧御宇跟前最受宠的一品大太监,还是百姓口中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九千岁大人,据说民间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皇帝。

我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床帘,隐隐约约看到了这位九千岁的身影,他昂首挺胸,高大挺拔,比起宦官,更像武将。

「万岁爷,该上早朝了。」

他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毫不谄媚,亦不似寻常宦官那般掐嗓。

我却忽然整个人僵住了。

萧御宇一边搂着我,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来得正好,去给我的爱妃打盆水来,爱妃,沐个足吧。」

昨夜他便一直在把玩我的脚。

进宫之前我便已打听清楚他的喜好。

他喜欢看少女的脚,更喜欢看少女在他面前洗脚。

很快,九千岁大人便打来了一盆水,水中还飘着各色花瓣,暗香浮动。

「娘娘,请吧。」

我微微颤抖着,从床帷之间伸出了一只脚。

那位九千岁轻轻地握住了我的脚,却忽然动作一顿。

我的脚踝处,有一个柳叶形状的胎记。

就在此时,风吹帘动,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他的眉眼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了,但他那双清亮如少年般的眼眸,以及那颗连位置都一模一样的眉间痣……

这一切都告诉我,他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我的心上人,我的少年郎。

早已在四年前死去的,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柳长生。

 

我和柳长生从小一起长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们两小无猜,郎情妾意,十四岁便定下了婚约。

然而,就在我们成亲的前一年,蛮族犯边,四面烽烟。

柳长生的爹是大将军,奉君命前去驱逐蛮族,而柳长生则决定随父远征,并向我许下必将平安归来十里红妆娶我的诺言。

三月江南,杨柳依依。

柳长生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色铠甲,剑眉星目,衣袂翩翩。

 

少年意气高,仗剑觅封侯。

我虽满心不舍,但也只能折杨柳相送。

当时柳长生朝我展眉一笑:「你每日折一枝杨柳,我会在梦中收到,待来年杨柳依依之时,我就回来了。」

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

于是我每日折杨柳盼望,山也望断,水也望断,折尽杨柳,他却始终没有归来。

后来,我得知柳长生的爹被手下告发与蛮族勾结,通敌卖国,因此入狱。

再后来,柳家被诛了九族,灭了满门。

据说柳长生在逃亡之时,不小心失足坠崖,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我当时尚未和柳长生成婚,勉强保下性命。

但在我心中,我已经是个未亡人了。

柳长生的爹一心报国,忠心耿耿,我不相信他会反。

柳长生一身风骨,铁骨铮铮,我亦不相信他会反。

我坚信他们一定是被人诬告的。

为了给柳家报仇翻案,我决定入宫。

为此,我精心准备了三年。

刚失去柳长生的那三年,我全靠心中一股恨意苦苦支撑,那股恨意蚀骨焚心,让我夜不能寐。

入宫的这一年,我谨小慎微,步步惊心,无数个深宫寂寥的夜晚,我全靠少年时期的美好回忆熬过。

然而,就在我终于成功踏出复仇大计第一步之时,我却忽然发现,柳长生并未死。

他不仅没有死,还改头换面成了萧御宇跟前的大太监。

如今的柳长生,不仅是皇帝跟前最受宠信的一品大太监,还是百姓口中权势滔天的九千岁大人。

他穿着深蓝色蟒袍,长眉入鬓,目若朗星,一身久居高位的强大气势。

虽说是宦官,但他的长相却毫不柔弱,没有丝毫阴柔之气。

他仿佛不认识我了,正跪着为我洗脚。

虽双膝下跪,但背脊挺直,宛如凌寒的松柏,不屈不挠,傲然挺立。

我看着他的那颗眉间痣,心中钝痛无比。

柳长生曾告诉我,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顶多婚后再多跪一个妻。

我听说他当初打仗的时候,曾被敌方俘虏逼他行叩头大礼。

他宁可被打碎琵琶骨,也不愿跪对方的首领。

当时百姓人人称颂这位小柳将军和他爹一样铁骨铮铮,以后一定也是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然而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通敌卖国的叛将。

如今铁骨铮铮的柳长生,却跪在我的面前,低头垂眸,姿态极低。

曾经不可一世的小柳将军,如今侍候君前的九千岁大人。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我恨,恨他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我恨,恨他欺我瞒我弃我不顾。

我恨,恨不能与他相认。

「爱妃,你看他作甚?莫非你与他是旧相识?」

萧御宇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而又充满了压迫感。

不愧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我差点出了一身冷汗,不慌不忙地收回视线:「不认识,只是他……与我的一位故人,长得有些相似。」

我感觉到柳长生手上微一用力,差点把我的脚捏痛了。

萧御宇饶有兴趣地追问:「哦?什么故人,莫非是旧情郎?」

我垂下眼帘,温顺地倒进萧御宇怀中,柔若无骨。

随后我淡淡道:「旧时邻居罢了。」

 

自那日后,萧御宇便将我封为妃子。

他似乎极为宠爱我,日日翻我牌子,夜夜宿我寝宫。

比之四年前进宫的花贵妃,有过之而无及,我一时风头无两。

我表面上受宠若惊,内心却毫无波澜。

我的心已经死了,早在四年前柳长生坠崖身亡之时。

直到那日重新见到柳长生,我那古井无波的心,方才激起惊涛骇浪。

我有太多太多问题想问柳长生。

就像我曾经为他而折的杨柳,就像我曾经为他而写的家书,就像我曾经为他而流的泪。

我千方百计想见柳长生,但他却几次三番避而不见。

进宫一年,我从未见过柳长生,因为我们之间地位悬殊,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宫女,而他则是权倾天下的大太监。

如今我摇身一变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妃子,却依然见不到柳长生。

而就在此时,我因为恩宠太盛,遭到了花贵妃的忌惮。

在我之前,花贵妃才是萧御宇最宠爱的妃子。

她的舅舅原本只是个小武将,但因为她的受宠,一步步走到了如今骠骑大将军的位置,位列武官之首。

而这之前的骠骑大将军,正是柳长生的爹。

这个位置,似乎总是沾染了一些诅咒。

据说不久前花贵妃的舅舅遭到了文官弹劾,说他「金帛充盈,锦衣肉食,飞扬跋扈,不循朝廷法度」。

萧御宇当时虽然压下了这份奏折,但态度却不甚明朗。

花贵妃自然心急如焚,她的舅舅虽然是靠着她才当上了骠骑大将军,但如今她舅舅却是她最大的靠山。

她原先仗着萧御宇的宠爱恃宠而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一旦靠山倒了,她以后的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

为此,她想方设法讨好萧御宇,希望萧御宇对她舅舅开恩。

结果偏偏这个时候,后宫里冒出了一个我。

于是我自然也就被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花贵妃找上门来给我下马威时,我毫不意外。

我只是没想到,她对付我的手段竟然如此低劣不入流。

她假借邀我一同去御花园赏花的名义,将我引到了一处偏殿。

然后她便命人将我关了进去,里面还有一个被下了药的男人。

那男人一副侍卫打扮,应该是个御前侍卫。

我瞬间反应过来,花贵妃竟打算诬陷我和御前侍卫有染。

侍卫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就要朝我扑过来。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了花贵妃如黄莺般婉转清脆的声音。

「陛下,那偏殿里怎么好像有奇怪的动静?莫非是野猫?臣妾最怕猫了……」

随后是萧御宇低沉的声音。

「爱妃莫怕,朕去瞧瞧。」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若被萧御宇迎面撞上这幅画面,别说我的复仇大计了,我今日恐怕就要命绝于此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长生忽然出现了。

他穿着一身低调的夜行衣,仿佛来去无踪的夜行客,面如冷霜,眸若点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似是惆怅,似是无奈。

我不知他何时出现,又是如何出现的。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跟我走。」

随后,他便带着我钻进了一处密道中。

进入密道的一瞬间,我听到了萧御宇推门而入的声音。

 

密道之中,我和柳长生安静地走着。

一路沉默,无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了:「柳长生,是你吗?」

柳长生目视前方,沉默不语。

然而我知道,这是他回避时特有的姿态。

我的语气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柳长生,我知道是你!」

「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何没死?」

「你不是坠崖而亡了吗?你既然没有死,为何没有回来找我?」

我既开心又不解,既愤怒又伤心。

开心柳长生幸而未死,不解柳长生四年未归,愤怒柳长生弃我不顾,伤心柳长生如今与我……形同陌路。

柳长生终于开口了,他移开了视线,没有看我,只淡淡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我怒极反笑:「我认错人了?你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你!你以为你改头换面我就认不出你了?我认得出你的身形,我认得出你的眼睛,我认得出你的眉间痣!」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不也认出了我脚踝上的柳叶胎记吗?」

在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下,柳长生的表情几度变化,他眸中闪过了一丝痛楚。

他缓缓合上了眼睛,半晌之后,终是一声长叹。

「未央……」

四年了,我终于再一次听到柳长生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得知柳长生死讯的第一年,我夜夜为他流泪,眼睛都快哭瞎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哭过了。

我还以为,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

「长生,长生,长生……」

我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想确保他真的回来了,想确保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不是我的又一场,亦真亦假的梦。

柳长生垂眸看着我,眼神清亮,神色温柔,一如当年,不曾更改。

我毫不犹豫地扑入了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

柳长生双手颤抖,在我背上将落未落,不敢用力抱我。

仿佛一用力,梦就碎了。

「未央……」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柳长生终于坦白了。

正如我所料,四年前他们成功驱逐蛮族大战告捷的那一夜,他爹曾经最信任的手下污蔑他爹通敌叛国,甚至还拿出了伪造的信件和证据。

而那个背叛了他爹的手下,正是花贵妃的舅舅。

一夜之间,他爹就从骁勇善战的骠骑大将军,成了叛军阶下囚,

随后,柳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大牢里,他爹用命给他换来了逃跑的机会,希望他能逃出去,上京面圣,洗刷冤屈,为他们柳家翻案。

但不幸的是,他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在万千追兵的围堵之中,他被逼到了悬崖边缘,于是毅然决然,纵身一跃。

虽然摔断了一身的骨头,但却幸而未死,最终被人所救。

救他的人说,他浑身的骨头几乎都断了,几乎不可能救回来,但他却硬生生凭着胸口的那股气,那股为柳家翻案的气,强撑着活了下来。

为了翻案,为了报仇,他从阎王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命。

听到这里,我早已泣不成声。

我原本以为我这四年来过得不易,是被柳长生独自留在人间的未亡人。

却不知柳长生这四年,比我更不容易,半身已入地狱。

柳长生道清一切来龙去脉后,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平复起了情绪。

我呆呆地抓着柳长生的衣角,红着眼眶,心潮难平。

原来柳长生度过了如此跌宕起伏坎坷艰难的四年。

我的长生啊……

柳长生平复了情绪后,他平静地告诉我,他入宫就是为了翻案报仇,之所以当太监也是迫不得已。

因为他只知道他的仇人在后宫,要接近后宫妃子只能如此。

他目光深深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我的眉眼,仿佛要将我的脸刻入脑海,铭记一生一世。

他抬起手想要抚摸我的脸,但手却在半空中缓缓放下了,似是不敢触碰。

他眼中满是眷念、不舍和……决绝。

「未央,如今的我已非完人……忘了我吧。」

我原本还沉浸在重逢情绪之中,闻言一下子愣住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还是那个对我一往情深,要用十里红妆娶我回家的小柳将军吗?

柳长生看着我的表情流露出了一丝痛苦与不舍,但很快就被恨意和决绝取代了。

「我知你入宫是为了我,但为柳家翻案报仇之事,我不愿假他人之手,明日我便伪造你坠井而亡的假象,送你出宫。」

「出宫之后,你就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走得越远越好。」

柳长生言尽于此,然后他轻轻地推开了我。

我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缕风。

 

我自然不愿意,我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怎么可能就此离开?

我流着眼泪,字字泣血:「你怕我碍事吗?我知道对如今的你来说,为柳家翻案报仇的事比我重要一百倍一千倍……」

「但如今的我,就连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没有吗?」

柳长生声音沙哑:「未央,我……」

「你……」

我忽然冷静了下来,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再说了,我想帮柳家翻案,不仅仅是因为你,你爹曾经救过我,你娘教过我读书,我不能忘恩负义。」

我十岁那年贪玩,偷偷跑去骑马,结果马儿受了惊,当场将我甩了出去,是柳长生的爹及时救下我。

柳长生的爹是好人,他的娘也是好人,她从不讲究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经常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吟诗画画。

柳长生似乎也想起了他的爹娘,陷入了回忆之中。

许久之后,他才沉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若你现在反悔,我还能送你出宫。」

我知道柳长生是为了我好,后宫之中妃子间争斗不休,步步惊心,稍有不慎就会一步踏空,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皇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然而我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进的宫,我不想退,也不能退。

于是我语气坚定道:「不必了,我已下定决心,不为柳家翻案,我永不出宫。」

昏暗的密道之中,我们四目相对。

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如今却仿佛是这世间最疏远的陌生人。

柳长生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又仿佛早已料到。

半晌之后,他垂下眼帘:「好,但你不要随意插手,以免打乱我的部署。」

布局如布棋,下错一步,满盘皆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虽然满嘴苦涩,但还是点点头,答应了:「……好。」

随后我跟着柳长生,沿着密道回到了我的寝宫。

我万万没想到,皇宫地底下竟然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密道。

柳长生示意我找到出口后,便转身离开,原路返回了。

我借着昏暗的光打量着柳长生的背影,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这是柳大将军多年来的训练成果。

少年人傲骨铮铮,仿佛无人能摧折。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密道中。

随后我才收起了满腔眷恋,重新回到了皇宫之中,当回了我的宠妃。

就在我提笔迅速作画之时,萧御宇忽然推门而入,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方才花贵妃说她看到你与一个侍卫一起……」

我抬头看向萧御宇,微微一笑:「她看错了吧,臣妾今日一直在寝宫内作画。」

「哦?」萧御宇挑了挑眉,走上前来。

我书案上的画,已经完成得七七八八了,墨水未干,显然是才画的。

而画中的人,正是萧御宇。

「爱妃果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画技也很是不俗,颇有大师风范。」萧御宇显然很是满意,开口夸赞了起来。

我巧笑倩兮道:「是陛下气宇轩昂,我才能画得这般好。」

萧御宇一脸怜爱:「这画得画小半天吧,爱妃画了这么久,手应该累了,我替爱妃揉揉手。」

我一边柔顺地依偎进萧御宇怀中,一边任由他借着揉手的名义把玩我的手。

心中却冷笑不已。

寻常人画这么一幅画,的确需要小半天。

但以我的速度,一盏茶的工夫足矣。

一场风波,就这么看似轻易地化解了。

然而我知道,花贵妃绝不会这么轻易地饶过我。

如今我在梢头笑,她定想将我打落泥中,零落成泥碾作尘。

 

柳长生开始再次对我避而不见。

偌大的皇宫,他一个权势滔天的大太监,要想不与我碰面,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开始想方设法打探柳长生的消息。

幸好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讨好我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很快,我就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不少消息。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柳长生竟然是花贵妃阵营的人,他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和花贵妃不无关系。

花贵妃想当皇后的野心昭然若揭,皇宫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她虽然有个骠骑大将军的舅舅,出身和门第却远远不如当今皇后。

当今皇后是真正的名门贵女。

不仅身份高贵,有个三朝元老的宰相爹,而且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是朝廷和民间人人交口称赞的一代贤后。

花贵妃为了扳倒皇后,一手提拔了柳长生这个一品太监。

可惜柳长生始终未能抓到皇后的什么把柄,她从不善妒,有容人之德,和后宫妃子常以姐妹相称。

但我知道这件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年花贵妃的舅舅背叛了柳家,花贵妃不可能没参与,甚至有可能就是幕后主使者,毕竟她和她舅舅是最大的获益者。

柳长生怎么可能与仇人为伍,甚至充当她手中的刀,助纣为虐?

然而柳长生先前在密道中告诫我不许随意插手翻案之事,我骤然失去了进宫的目标和动力,一时间有些茫然和失魂落魄。

直到几天之后,皇后忽然找上门来。

原来这阵子花贵妃为了争夺皇后不择手段,甚至还把手伸到了她身边,打杀了一个服侍她多年的丫鬟,想要以此激怒她,好抓住她的把柄。

皇后表面上宽宏大度,背地里却有些坐不住了,一方面是因为花贵妃打杀了她的丫鬟。

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年来她和花贵妃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皆因她们都暂无所出。

但她最近听说,花贵妃似乎求来了什么生子偏方,据说非常灵。

不仅如此,那偏方似有什么催情之用,萧御宇已经连续好几晚翻了她的牌子了。

皇后为了对付花贵妃,竟朝我抛出橄榄枝,希望拉拢我到她的阵营。

「那贵妃之位……你也未必不能坐,花贵妃坐得,你凭什么坐不得?」

皇后的语气意味深长,充满了暗示性。

我瞬间心领神会,她拉拢我的筹码是帮我争宠,甚至向我许诺了贵妃之位。

贵妃之位,只能有一人。

她要帮我取花贵妃而代之。

皇后和花贵妃相互制衡多年,难分伯仲。

皇后是萧御宇的发妻,多年来与萧御宇相敬如宾,花贵妃是萧御宇的宠妾,萧御宇为了她四年没再纳新人。

而我却是打破萧御宇对花贵妃专宠的第一人。

我深知皇后拉拢我的目的绝不单纯,但我还是在故作迟疑和考虑后,同意了加入皇后的阵营。

皇后想利用我对付花贵妃,我亦同样想利用皇后调查四年前柳家灭门案的真相。

隔着袅袅香雾,我与皇后一边品茶,一边相视一笑。

却笑里藏刀,各怀心思。

 

皇后告诉我,萧御宇少年时便对鲛人传说十分神往。

因此他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在宫中打造了一个巨大琉璃水缸,收罗了普天之下所有的鱼,暗地里还常常派人去南海寻找鲛人。

于是我特意在萧御宇去赏鱼时,打扮成了鲛人模样,出现在那巨大的琉璃水缸之中。

萧御宇果然为我倾倒,龙心大悦,再次冷落了花贵妃。

我一边靠着皇后提供的计谋争宠,一边和皇后互称姐妹虚与委蛇。

直到有一日我去向皇后请安时,发现皇后的梳妆镜前竟然放着一枚折断的柳叶簪子。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多年前送给柳长生的娘的簪子。

我忽然意识到,皇后可能也与柳家灭门案有关。

但我知道,我不能打草惊蛇。

于是我继续假意和皇后合作,一边配合皇后争宠,一边背地里调查皇后。

我始终没有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在皇后的帮助下,我一路得宠,步步封妃,一时风头无两。

后宫中的妃子无人不羡慕,无人不眼红。

尤其是花贵妃,听说她已经摔了无数簪子钗子杯子瓶子了。

此时又是一年春,萧御宇心血来潮,决定乘船下江南。

这已经不是萧御宇第一次这般突发奇想了,他为了游玩享乐,倾举国之力打造了一艘大型宝船,春日游玩,冬日避暑。

四年前蛮族犯边之时,萧御宇正乘着宝船游山玩水,纵情声色。

如今亦然,他一纸诏书,便带着无数妃子大臣随从坐着宝船下了江南,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我作为最受宠的妃子,自然也要跟着萧御宇。

我躺在他的怀中,眼里看着宝船上的轻歌曼舞朝歌夜弦,心里却看到了这繁华盛世下民生艰难的隐患。

我看到岸上百姓身上打着补丁的褂子,看到街头巷尾面黄肌瘦的流民,看到躲在父母身后衣不蔽体的孩子。

然而搂着我的萧御宇却什么也看不到,他只看到了面前摇曳生姿的舞女,只看到了桌上的葡萄美酒夜光杯。

就在此时,一个舞女开始表演剑舞了,只见她拔剑出鞘,然后猛地朝萧御宇刺了过来——

「刺客!」

「有刺客!来人!护驾!」

周围的妃子们吓得四下逃散,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而我,则迟疑了一下,若萧御宇死了,那我这个宠妃就毫无价值了。

为柳家翻案平反之日,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最终我决定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为了博取萧御宇的信任,我挺身而出挡下了这一剑。

剑没入胸口的一瞬间,我却发现刺客的眉眼之间,有一颗眉间痣。

 

我一眼就认出了柳长生的眼睛。

尽管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变故,他的眼睛却一如少年时,清亮澄澈。

然而此时,他眼里却满是震惊,似乎万万没想到我会替萧御宇挡剑。

「未央!未央!」萧御宇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他急急忙忙地将我搂入怀中,勃然大怒,「来人!给朕一把剑!朕要让他千刀万剐!」

我连忙一把抓住萧御宇的手:「不……不要……陛下,留下来陪臣妾,臣妾好冷,臣妾好冷啊……」

为了让萧御宇放走柳长生,我故意闭眼装晕。

萧御宇果然一下子转移了注意力,他一把打横抱起我,把我抱回了他的房中。

皇后和花贵妃早已躲回船舱内,她们见萧御宇回来了,纷纷围了上来:「陛下,你没受伤吧?」

「陛下龙体要紧,快去叫太医!」

萧御宇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径直抱着生死不明的我回到了房中。

我一开始还只是装晕,但后来却因为失血过多真的晕过去了。

直到我耳边响起了一个男子含笑的声音。

「貌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吧,皇兄?」

我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了一个玄衣男子。

他穿着一袭玄色的衣袍,长相风流倜傥,气质玉树临风,好一个清贵公子哥。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正是萧御宇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当今九王爷。

宁王萧驰宇。

别看宁王长相风流,他从小勤奋好学,据说「帝王政治,圣贤心学,六经要旨,无不融会贯通」,本是老皇帝最属意的太子人选。

然而老皇帝还没来得及立太子就驾崩了,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拿出了遗诏,说老皇帝将王位传给了大皇子萧御宇。

虽然也有人背地里质疑,说老皇帝怎会把王位传给样样不如萧驰宇的萧御宇,但不管是萧御宇还是萧驰宇都是一个娘生的,太后她有必要伪造圣旨吗?

不过表面上,宁王萧驰宇和萧御宇关系还不错,一副兄弟和睦其乐融融的模样。

我心思百转千回,面上却挤出了一个苍白虚弱的笑:「陛下,你没事吧?刺客……抓到了吗?」

「未央,你终于醒了!」

萧御宇激动地抓着我的手,随后他面色一沉:「让那刺客逃了,不过未央你放心,一旦抓住刺客,朕定要灭他满门,诛他九族!」

「谢陛下……」我垂下眼帘,心中却冷笑不已,那刺客的满门早已被你灭了,九族也早已被你诛了!

早知道那刺客是柳长生,我定不会挡在萧御宇跟前。

花贵妃的舅舅诬告柳长生的爹,是刽子手,萧御宇不分青红皂白灭了柳家满门,亦是帮凶。

我后悔不已,可惜这世间没有后悔药。

「皇兄,皇嫂受了这等重伤,怕是不能随我们去风雨楼了吧?」

我抬头看向说这话的宁王,却发现他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那眼神,我竟有些看不懂。

萧御宇一脸不悦:「未央都伤成这样了,还去什么风雨楼,打道回宫!」

萧御宇每回乘船下江南,都要去那风雨楼游玩,然而这一次他却为了我直接打道回宫了。

宁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他轻轻一笑:「我听说皇兄身边那位九千岁,特别擅长服侍人,不然……就让他来侍候皇嫂吧。」

 

我心下骇然。

宁王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柳长生。

他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是看出了我和柳长生之间的渊源,是看出了柳长生就是方才那刺客,还是看出了我是故意放走了柳长生?

萧御宇却似乎全无怀疑:「好!」

他十分怜惜我,不仅立刻命船掉头回宫,还真的派了柳长生来伺候我。

权倾天下的九千岁大人,成了我的随身侍从。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官服,仿佛仍然是朝堂之上那个威风凛凛位高权重的九千岁大人,气势凛然,气宇轩昂。

然而此刻,他却低眉顺目地服侍着我。

我看着他为我打水,为我洗脚,为我沐浴,为我更衣,为我上药。

恍惚之间,我又想起了我和他的年少时光,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后来情窦初开之时,我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他天天叫我的名字,但我却不敢看他,只低头看着墙角,其实早已满脸羞红。

再后来我与他定婚了,我开始幻想日后我与他举案齐眉恩爱不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我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画面。

然而此时的柳长生,却跪在我的面前,捏着我的脚,轻轻擦拭,一如我想象中那个会在婚后变成绕指柔的小柳将军。

然而如今的我们,却不是新妇和夫婿,而是妃子和……宦官。

我与他之间隔着不能逾越的鸿沟,就像碧落与黄泉。

萧御宇就在外间,我不敢与柳长生说话。

我们之间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后来柳长生为我上药,他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直视我。

但他为我上药的手,却微微颤抖着。

我忍不住轻声开口:「我的伤口无碍,已经好多了。」

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他的动作却是那般轻柔,那般不舍,仿佛在触碰这世上最为价值连城的珍宝。

「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上天会保佑娘娘的。」

我没有说话,若上天垂怜,就不会让我和柳长生沦落到今日的境地。

造化如此,天意弄人。

柳长生继续为我上药,纵他动作千般温柔,但我还是痛得脸色煞白。

见我忽然浑身一抖,他的语气顿时着急了一点:「……疼吗?」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差点被马甩下去那回。

我当时其实并不害怕,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和激动,直到柳长生冲上来,先是骂了我一顿,然后轻声问我疼不疼。

我看着柳长生那担惊受怕的表情,才骤然反应过来,我差点就丢掉了一条命,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我,当场就抱着柳长生痛哭了一场。

听着柳长生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语气,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无声地流下泪来。

柳长生见状,放轻了动作:「很疼吗?」

我含着眼泪摇头,其实我已经不疼了。

只是我再也不能扑入柳长生怀中,像当年那样抱着他肆意痛哭了。

柳长生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了我,他的眼睛依然像少年时那般清亮,他的那颗眉间痣也一如当年。

我看到他嘴唇微动,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果然就是那时的刺客,那一剑,果然是他。

然而我不想也绝不可能怪罪他,若我知道刺客是他,我绝不会以身犯险挡下那一剑,哪怕我不知道柳长生为何要刺杀萧御宇。

管他要弑君还是篡位,我都不在乎。

我心下一动,忍不住抬手去摸柳长生那颗眉间痣。

然而就在我指尖落下之时,我听到了萧御宇的脚步声。

 

我当即收回了手,垂下了眸子,看着地面。

萧御宇就像一座山,隔开了我和柳长生。

自从那日我为萧御宇挡剑之后,他就更加宠爱我了。

回宫的路上,他满眼都是我,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花贵妃。

一时间我恩宠极盛,风头无两,再次惹得花贵妃醋意大发。

花贵妃绞尽脑汁想要博取萧御宇的欢心,萧御宇却次次置之不理,视她若无物。

终于,在回到皇宫的前一夜,花贵妃按捺不住了。

她竟趁着萧御宇酒醉未醒,当众命令柳长生逼我喝她特意为我准备的汤。

身为花贵妃的心腹,柳长生假意奉承,当着众妃子的面把汤端来给我。

周围遍布花贵妃的眼线,他无法明目张胆违抗花贵妃。

于是他悄悄用小时候的暗号告诉我不要喝,让我偷偷吐掉,说这是绝育汤。

他看着我的目光暗含担心和警告。

是绝育汤,而不是避子汤。

避子汤只是暂时要不了孩子。

一碗绝育汤下去,却是一辈子都要不了孩子了。

我明知道那是绝育汤,却还是伸手去接了。

柳长生浑身一僵,他定定地看着我,抓着碗的边缘不放。

我却硬生生地抢了过来。

然后当着柳长生的面,喝了下去。

柳长生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我竟然会犯这种傻。

他甚至不顾花贵妃在侧,冲上来想要夺碗,却被我一个闪身躲开了。

我将绝育汤一饮而尽,然后直直地看着柳长生。

我用眼神看着他说,你非完人,我亦非完人了。

在花贵妃得意嚣张的笑声中,我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袭来,眼前逐渐发黑,神志开始模糊不清。

柳长生似乎冲了上来,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嗅着那暌违多年的熟悉气息,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次醒来之时,抱着我的却是一脸痛心的萧御宇。

「未央,你……」

萧御宇痛心不已地告诉我,我从此失去生育能力,再也怀不了孩子了。

「你放心,朕会一辈子宠你爱你,等其他妃子生下孩子了,朕就抱一个给你养,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故作虚弱地躺在萧御宇怀中,伤心地流着眼泪,内心却冷笑不已。

不出我所料,萧御宇得知是花贵妃下的手,当即冲冠一怒,重罚了花贵妃,罚她回宫之后关禁闭,一年不得出门。

花贵妃未必不知此事的后果,但我知道她只是在赌,她本想赌皇帝的爱,赌皇帝不会为我处罚她。

她从前嚣张跋扈惯了,甚至还敢越过皇后,打杀皇后的丫鬟,就算皇后告御状又能如何?

萧御宇不仅不会帮着皇后,还会劝皇后好好管教自己的丫鬟,不要冲撞了花贵妃。

但这一次,花贵妃赌输了。

 

十一

我知道花贵妃对我怀恨在心,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没想到,她竟看出了我和柳长生之间的暗流涌动。

「陛下!臣妾要告发谢妃与人私通!」

花贵妃彻底豁出去了。

她当着萧御宇的面,指认柳长生和我私相授受。

萧御宇神色淡然:「哦?你可有证据?」

花贵妃咬牙道:「臣妾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来人,上刑,他一定会老实交代的!」

在她看来,柳长生不过是一介阉人,古往今来的宦官都是贪生怕死之流,柳长生亦然,一定撑不过去。

她命令柳长生手拿火把,逼着柳长生承认和我私通。

柳长生拿着火把,面色沉静,眼眸清亮。

他挺直了背脊,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顶天立地的小柳将军。

仿佛还是那个在沙场上策马千里英勇杀敌的少年将军。

一身傲骨,不屈不挠。

很快,火把烧完了,一路烧到了他的手。

烈火熊熊,他满头冷汗,遍体鳞伤,两条手臂烧伤严重,皮开肉绽。

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烧焦的臭味。

这种火刑,最为煎熬,往往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他宁可火烧手臂,也不肯说出他和我之间有过一段前尘往事。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柳长生曾给我念过《四十二章经》上的句子:「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当时回他,那也太傻了吧。

然而看着眼前犯傻的柳长生,我的心却一阵绞痛。

就像有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了我的心口,令我难以呼吸。

长生啊……

我心痛如焚,如遭火烤,那火烧在他身,痛在我心。

我顿时向前一步,不管不顾地想要向萧御宇承认。

不料就在此时,我却忽然被宁王点了穴,说不出话来了。

我着急地看向宁王,却见他朝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我顿时愣住了,宁王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宁王果真知道我和柳长生之间的关系?他为何要拦我?

莫非……

莫非,柳长生其实是宁王的人?

我急出了一头的冷汗,只想让宁王快点放开我,然而宁王却不动如山。

而就在此时,柳长生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头栽倒在地。

他竟如此铁骨铮铮,宁死不屈。

花贵妃见状,却毫不死心,命人去搜我的寝宫:「快去搜她的寝宫!她的寝宫一定有她私通的证据!」

「陛下,你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此话一出,终于惹怒了萧御宇。

「胡言乱语!朕夜夜留宿未央的寝宫,怎么从未见过你说的那些证据?」

皇后见时机成熟了,便向前一步道:「花贵妃平日里便跋扈惯了,如今越发嚣张,甚至因为嫉妒祸害皇子皇孙,如此善妒的毒妇,后宫可容不下!」

在皇后的挑唆下,萧御宇不再顾念旧情,毫不犹豫地将花贵妃打入了冷宫。

 

十二

回到皇宫后,皇后主动来探望我。

「妹妹,这次扳倒花贵妃,你功不可没。」

我朝她微微一笑。

这一切,其实都是我和皇后达成的协议,就算花贵妃不灌我那碗绝育汤,我也会想方设法赖到花贵妃头上。

我要用未来的孩子,来换当年的真相。

我本身就不愿意怀上别的男人的孩子,尤其是萧御宇。
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要孩子。

皇后信守承诺,将一封信递给了我。

待皇后走后,我打开信一看,竟发现是宁王一个手下写给他的信,也不知为何会落到皇后手里。

原来宁王多年来也一直在调查此事,甚至派了手下去边疆寻访当年的知情者。

苦苦寻觅三四年后,这个手下终于找到了一个知情者,得知当年的灭门案的确与花贵妃有关。

这个知情者是花贵妃舅舅当年的随从,曾亲眼看到花贵妃一身夜行装出现在军营里,然后亲手将那些伪造的信件和证据交给了花贵妃的舅舅。

花贵妃的舅舅一开始有些迟疑,毕竟他跟了柳大将军那么久,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喝酒吃肉。

柳大将军有多相信柳长生,就有多相信他这个好兄弟。

然而花贵妃却不断蛊惑她的舅舅:「柳大将军一日不死,你一日只能是个副将,一辈子被人压一头,还不如豁出去赌一把,千军万马我为王!」

「舅舅,柳大将军做得到的事,难道你做不到吗?只要柳大将军消失了,你就是未来的骠骑大将军……」

人都是禁不住蛊惑的,花贵妃的舅舅最终还是选择了背叛柳大将军。

在柳家军大战告捷的前夜,他站出来告发柳大将军通敌叛国,然后拿出了那些所谓的证据。

柳大将军的亲信自然不信,奋起反抗,但却遭到暴力镇压,死伤无数。

事后花贵妃舅舅生怕事情败露,悄悄处死了不少人,包括他的随从。

幸好那随从听到风声,提前逃跑了,这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却再也不敢回到中原,在边疆一躲就是四年。

我看完信后,便将信收了起来,然后对外称病。

确保萧御宇去了皇后的寝宫之后,我换上了宫女的衣服,趁着夜色来到了柳长生的住处。

我万万没想到,柳长生一个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住处竟然极其简朴。

除了基本的床榻和桌椅之外,再无他物。

什么古董字画,什么山珍海味,通通没有。

他身边也没有侍候的小太监,此时正独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谁能想到他曾是沙场上叱咤风云的小柳将军呢?

我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正在发高烧。

他瞬间警惕地睁开了眼睛,发现是我之后,才重新闭上了眼睛。

「你的伤……」

柳长生闭着眼睛道:「已经上过药了,娘娘不必担心。」

 

十三

我神色黯然:「长生,你一定要这么叫我吗?」

柳长生淡淡道:「皇宫之中人多眼杂,需谨小慎微,小心为上。」

我二话不说,把那封信递给了柳长生。

柳长生顿了顿,抬手接过,打开来看了。

看完信后,他闭上眼睛,将这封信烧了。

「这就是……你用绝育汤换来的?」

我知道我瞒不过他,点了点头,表情认真。

「我娘说过,女子怀胎十月不容易,生产更如同闯鬼门关,若是为了心爱之人,这鬼门关闯就闯罢,但若不是为了心爱之人,我何苦平白遭这场罪?」

「长生,我不愿为萧御宇生孩子。」

柳长生抬眼,深深地看着我,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四年前,甚至更早之前,那无忧无虑的我们。

当时一切变故尚未发生,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我弯下腰来,把脸贴在柳长生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花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了,但还远远不够,她舅舅如今还是骠骑大将军。」

柳长生冷冷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我怔怔地看着柳长生,一瞬间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凌云壮志的小柳将军。

柳长生垂眸看着我,眼中满是痛心和悔意:「就算你不愿为他生孩子,也不该如此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以后……说不定会后悔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以后,不会有以后的!」

我看到柳长生满眼的心疼和惋惜,以及深深的眷念与不舍。

我有些不懂,他在眷恋什么?他在不舍什么?

可我明明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啊。

但他看我的眼神,却像是一个即将离家远行的游子。

甚至是一个,即将永远离开他眷恋的故乡,再也不会落叶归根的离人。

他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飘渺遥远的故梦。

他朝我缓缓地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摸摸我的脸。

然而,他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不敢触碰我。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在我的脸上:「长生,你抱抱我吧,就像以前那样,抱抱我吧……」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抱住我,转瞬间便收敛了神色,淡淡道:「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争宠的资本了,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

「没有孩子傍身,你迟早会失去皇帝的恩宠,我可以帮你出宫,这也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了:「就算会失宠,那又怎么样?我进宫本就是为了你,为了帮柳家翻案平反……你一日不走,我便留下来陪你一日。」

柳长生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我抬头看着他,眼神坚定:「以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四年前我没有跟你走,我早就后悔了,这一次你不许抛下我。」

柳长生沉默许久,随后长叹了一声。

「……好。」

一个月后。

在我和皇后的联手下,有人从花贵妃的寝宫中搜寻到了她和她舅舅的往来信件,发现了花贵妃和她舅舅卖官鬻爵结党营私的铁证。

萧御宇震怒,剥夺了花贵妃的贵妃封号,彻底断绝了花贵妃复宠的可能。

而花贵妃那权势滔天的舅舅,也被剥夺了虎符和兵权,骠骑大将军的位置自然也保不住了。

骠骑大将军的位置,果然带着点诅咒。

 

十四

萧御宇怜惜我失去生育能力,从此再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决定封我当贵妃。

我封贵妃那夜,全寝宫上下喜气洋洋。

只有我一个人揽镜梳妆,神色平静。

我内心全无喜意,甚至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一丝不安从何而来。

直到忽然有人来报,说柳长生被下了大牢。

我梳发的手猛地一抖,萧御宇御赐的玉梳顿时摔落在地,断裂成了两截。

我原以为是柳长生柳家后人的身份暴露了,直到那人说柳长生被人告发暗中协助宁王谋反。

我再也冷静不下来,不管不顾冲到萧御宇面前,替柳长生申冤。

我说柳长生肯定是被诬告的。

四年前就是这样,四年后又是这样。

四年前是通敌叛国,四年后是协助宁王谋反。

一次又一次被人诬告,一次又一次遭受牢狱之灾。

然而,下一刻,我却被萧御宇甩了一脸证据。

「这是他和宁王的密信!他们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勾结上了!就连他进宫之事,也是宁王安排的!这些年来他步步高升,亦是宁王处心积虑设计的!」

我当场愣住了,萧御宇震怒之下,一把掐住了我的下巴,逼我抬头看他。

「莫非当初花和春告发你和他私通之事不是假的?!」

我被他掐得生疼,眼泪都快溢出来了。

但我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肯摇头否认。

「快说!说那都是假的!是花和春污蔑你!」

「说!说你心里只有朕,你只爱过朕一人!」

「说你从未爱过他!」

萧御宇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非要承认我没有爱过柳长生。

他一遍又一遍地逼我,神情疯癫,语气偏执。

可是,我怎么可能没有爱过柳长生呢?

我咬紧牙关,冷冷地看着萧御宇。

我用眼神告诉他,我从未爱过的人,是他。

萧御宇抬手就是一耳光,将我打得跌倒在地。

我双眼一黑,满嘴血腥味。

随后他却又扑了过来,将我抱进怀中:「未央,未央,你是爱朕的对不对?你心里只有朕对不对?你和金玉楼那个荡妇一点都不一样!对不对?」

我愣了一下,随后了然。

金玉楼也就是当今皇后的名讳,萧御宇的结发妻子。

那个所有人眼中,一心一意爱着萧御宇的贤后。

「金玉楼竟然背着朕和萧驰宇暗度陈仓,还想联手来夺朕的王位!一对奸夫淫妇!朕一定要抓住他们,让他们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我恍然大悟,原来萧御宇的疯癫,是为了皇后。

是呀,谁会想到一个对自己低眉顺眼贤良淑德的贤妻,竟然有一天会背叛自己呢。

然而我却并不觉得皇后有什么不对。

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娥皇女英,女人却不能朝三暮四择木而栖?

萧御宇抓着我的头发,双目赤红地逼问我:「未央,你从未爱过别人,对不对?」

我朝他冷冷一笑,然后朝他脸上吐出了一口血水。

 

十五

萧御宇为了逼我否认爱过柳长生,竟决定罚我受水刑。

他将我关在那个巨大的琉璃水缸中,用铁链牢牢地锁住了我的四肢,只让我露出一个头来呼吸。

他每天都来逼问我,问我是不是只爱过他一人。

我始终保持缄默。

我不知柳长生处境如何,若他死了,我也不愿独活。

萧御宇将我关了三天三夜。

我待在那个巨大的水牢之中,浑身发冷,皮肤都泡发了,时常晕过去又冻醒了,然后又再次晕过去。

然而身体所受的折磨,却远比不上我内心的焦灼,一旦柳长生被萧御宇发现了柳家后人的身份……

萧御宇日日都来,我却始终不承认不爱柳长生。

直到三天之后,外面忽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

马蹄声、短兵相接的声音……

随后,柳长生冲了进来,他手持长剑,气势汹汹。

他穿着四年前出征时的黑色铠甲,那般英武不凡,意气风发。

他还是当年那个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少年将军。

我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眼前都开始出现跑马灯了。

柳长生闯入殿中,将我从琉璃水缸中抱了出来,提剑斩断了束缚我的铁锁,然后双手颤抖地将我抱入了怀中。

看着我浑身湿透,打着寒战的样子,他面若寒霜,却满眼心疼,仿佛恨不得以身代之。

「未央……」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语气虚弱,气若游丝:「长生,我已经死了吗?」

「我们这是在……地府重逢了吗?」

生前不能相守,死后黄泉相逢。

倘若如此,倒也还不错,算是个好结局。

柳长生摸着我的头发,咬牙切齿,双手颤抖,却强行挤出了一丝笑意:「不,你没死,你还活着。」

他双眼坚定,满脸决绝:「未央,我们成功了,我们马上就能为柳家翻案平反了。」

「我们马上就能报仇了。」

柳长生紧紧地抱着我,终于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告知了我全部的真相。

原来四年前的柳家灭门案明面上与花贵妃有关,但实际上幕后黑手却是萧御宇。

一切都是萧御宇指示的,他才是真正的主谋。

四年前,萧御宇才刚刚登基不久,羽翼未丰,势单力薄,因此十分忌惮兵权在握的柳家。

为了除掉柳长生的爹,他故意提拔了花贵妃的舅舅。

花贵妃手里那些伪造的信件和证据,都是萧御宇一手交给她的。

花贵妃天真地以为萧御宇爱她宠她,甚至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却不知萧御宇只是利用她除掉柳家而已。

后来花贵妃失宠,被打入冷宫,其实本质上也是因为她舅舅功高盖主,引起了萧御宇的忌惮。

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

柳长生告诉我,他的确和宁王联手了。

「四年前萧御宇诬陷我们柳家通敌叛国,四年后,我便坐实了这个谋反的名头。」

柳长生冷静地告诉我:「萧御宇昏庸无能,无心朝政,不如让有勇有谋的宁王来当这个皇帝。」

宁王也答应柳长生一旦称帝,立刻就替柳家翻案平反,而且那看似对皇帝深情不移的皇后,其实也是宁王阵营的。

她知道宁王对王位虎视眈眈,而萧御宇不堪大用,于是答应帮宁王夺位。

她唯一的要求是改朝换代之后,依然要当这个皇后。

而她生下来的第一个男孩,也要被立为太子。

 

十六

一切仿佛大梦一场。

我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发展。

但我还是很高兴,我没有死,柳长生也没有死。

我抬手抱住柳长生的脖子,忍不住撒娇道:「长生,等事成之后,你就跟我一起出宫好不好?」

「这皇宫中,活得太累了。」

「我们离开皇宫之后,就去闯荡天涯,四处游历,我们去云南,去洛阳,去苏杭,去大草原,去海边……」

我一脸向往,我的心已经飞出了这尔虞我诈的深宫。

只要有柳长生相伴,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家?

柳长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痛惜,但转瞬即逝。

不待我看清,他便点点头答应了:「好。」

我还以为是错觉,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我们就做一对寻常夫妻,到处游山玩水,哪天走累了,就找一座山隐居,你采菊东篱下,我洗手作羹汤……」

柳长生紧紧地抱着我,沉声道:「……好。」

我朝他微笑,而他则将我抱了起来,朝着大殿走去。

大殿之中,宁王正在和萧御宇对峙。

宁王穿着铠甲,朝萧御宇提剑冷笑:「皇兄,大势已去,你不如早些投降,我看在多年兄弟之情的份上,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大殿之外,早就被宁王的人包围了。

可想而知,恐怕如今整个京城中都是宁王的人,他韬光养晦四年,大概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萧御宇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地看着宁王,以及他身后的皇后。

「你们这对奸夫淫妇!金玉楼,朕对你不薄!你这水性杨花的贱人!」

皇后站在宁王身后,朝萧御宇温婉一笑。

「陛下,这是臣妾最后一次叫你陛下了,陛下当年还是大皇子时,曾向臣妾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可后来,陛下守诺了吗?」

萧御宇咆哮道:「胡言乱语!这世间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朕还是皇帝!」

皇后叹了一口气:「既然陛下做不到,当初又为何要向臣妾许诺?」

「陛下你可知,当臣妾听到你向花贵妃许诺,终有一日会废了臣妾,扶她来当这个皇后时,臣妾内心有多惶恐,有多难过?」

随即她话锋一转:「所以如今,臣妾再也不相信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的诺言了。」

萧御宇不敢置信地看着皇后,随后又转头看向了宁王,歇斯底里地咆哮道:「萧驰宇,朕是你的皇兄!」

「皇兄,四年前你让母后替你篡改遗诏,当时我就在门外,我都听到了。」

宁王平静地看着萧御宇:「父皇本打算将王位传与我,但你却与母后联手篡改遗诏,四年了,你该把王位还给我了。」

「若你是个贤明的皇帝也就罢了,可你是吗?你纵情声色,耽于享受,打造宝船,修建宫殿,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就在此时,太后在丫鬟和太监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赶了过来:「萧驰宇,你竟敢……竟敢……你真是大逆不道!」

「母后,我早知你偏心,却不想你竟偏心到篡改遗诏的地步,纵使我比皇兄优秀千倍万倍,在你眼中,我始终都不如他,对不对?」

宁王直勾勾地看着太后,慷慨陈词,字字诛心:「你可知四年前皇兄为了一己私欲,冤杀了柳家满门上下一百多口人!」

「柳家世代忠臣,满门忠烈,却被皇兄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样的昏君,是你一手栽培出来的!」

「柳长生,你上来!」

柳长生放下我,走上前去,步步逼近。

他眼睛清亮,眼神坚定,语气决绝。

「陛下,我爹临死前,让我一定要上京面圣,他让我告诉陛下,我们柳家是冤枉的!这大好江山,是我们柳家一步一步打出来的!我们柳家从未通敌,也绝不可能通敌!」

萧御宇一时间竟不敢直视柳长生的眼睛,他浑身颤抖,犹如丧家之犬。

「陛下,我爹至死都不愿相信是你要害柳家,他断气之时都想洗刷掉柳家的冤屈,甚至死不瞑目,既然如此,不如你亲自下地府去听我爹解释吧……」

柳长生眸色一冷,手起剑落。

萧御宇双目圆睁,头颅落地。

「不!皇儿啊!」

太后哭叫不已,她愤恨地瞪了柳长生一眼,却看也不看萧驰宇,然后便一转身,一头撞死在了朱红的柱子上。

萧驰宇神色淡淡的:「传下去,陛下和母后驾崩了。」

 

十七

宁王登基,大赦后宫。

同时,宁王昭告天下,为柳家翻案平反,追封柳大将军。

我亦得到了出宫的机会。

我脱掉了贵妃的华服,打开了入宫时带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一件大红的嫁衣。

这是我当年为我和柳长生大婚时准备的嫁衣。

可惜不等我穿上它,柳长生就随父出征了,随后一别经年。

四年前得知柳长生死讯后,我原本打算将这件嫁衣付之一炬,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但终是不忍。

因为我曾无数次想象过,柳长生看到我穿这件嫁衣时的表情。

幸好兜兜转转,四年之后,我终于又有机会穿上它了。

于是我穿上了这件嫁衣,然后戴上了那枚柳叶簪子。

这是我从皇后处得来的。

柳家灭门案前两天,她曾与柳长生的娘一同前往寺庙烧香,柳长生的娘为她在外征战的夫君烧香,而皇后则为了当时的陛下祈福。

两人交谈甚欢,柳长生娘烧香之时,头上佩戴的簪子竟然断裂了,顿时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是凶兆。

皇后连忙安慰她,还称她认识能修复簪子的匠人,必然能将这簪子修复得完好如初。

柳长生的娘非常爱惜这枚簪子,便将簪子交给了皇后。

谁知不等皇后找来修复簪子的匠人,柳家就被满门抄斩了,于是修复簪子的事就这么搁置了。

皇后替我修复了簪子,然后将簪子交还给了我。

我刚一出门,便迎面遇上了柳长生。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心有灵犀,柳长生竟也穿了一袭红衣,乍一看,还以为我们今天拜堂成亲呢。

柳长生呆呆地看着我,随后脸颊微微泛红:「未央,你今日……真好看。」

我亦脸颊绯红:「那我是你见过最好看的新娘子吗?」

柳长生下意识点点头,随即又赶紧说:「我只见过你一个新娘子!」

我捂唇一笑。

随即,柳长生的目光落在了我头上的柳叶簪上,神色微微黯然。

我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等我们出宫之后,就先去祭拜你的爹娘吧,告诉你爹娘,我们终于成婚了,也终于为柳家翻案平反,为他们报仇雪恨了。」

柳长生重重地点头:「好。」

我握住了柳长生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我们并肩走在出宫的路上。

夕阳西下,残阳似血。

出宫的路,极为漫长。

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我常常与柳长生并肩走在大街上。

我们嬉笑打闹,无限美好。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然而就在此时,本该在冷宫中的花贵妃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一把刀,朝我扑了过来。

宁王大赦后宫,她竟也被放了出来。

「谢未央,是你!是你害得我被陛下打入冷宫!」

花贵妃早已被冷宫折磨得发了疯,一心只有我这个仇人。

她还以为她失宠皆因为我。

眼看她已经扑到我的面前,柳长生忽然冲了上来,他挡在我面前,为我挡下了那一刀。

「柳长生!!!」

我顿时愣住了,失声尖叫。

「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花贵妃疯疯癫癫地朝我扑了过来。

然而下一刻,她却被不知躲在何处的暗卫万箭穿心,轰然倒地。

我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些暗卫从何而来?难道是专门为了暗杀花贵妃?

很显然,杀鸡焉用牛刀,这绝不可能。

这些暗卫手中的箭,原本对着谁?

 

十八

这一切,我都来不及细想。

我双手颤抖地抱住了胸口中刀的柳长生。

柳长生胸口蔓延出一大股一大股的血,染红了他本就鲜红的红衣。

「柳长生……长生……不……」

我试图用颤抖的手捂住柳长生的伤口,然而于事无补。

那些温热的鲜血仿佛决堤了一般,迅速染红了我的手。

「太医!我去找太医!长生,你等等我……」

我试图抱起重伤的柳长生,要去找御医。

然而,却被柳长生阻止了。

柳长生用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不用费力了……若不是宁王授意,花和春一个弱女子……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

我浑浑噩噩,却猛地冷静了下来,是啊,花贵妃手中的刀从何而来?她又是如何得知我和柳长生今日出宫的?

她早就已经疯了……除非有人告诉她。

他告诉我,我是不可能叫来太医的。

没有宁王的授意,没有太医敢救他。

柳长生抓着我的手,口中鲜血喷涌。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中满是深深的眷念和不舍,仿佛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我的面容镌刻入他的脑海之中。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我是他此生此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眷念。

他告诉我,其实他早已服下宁王给他的毒药,必死无疑。

早在四年前,他选择为柳家报仇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把命卖给宁王了。

如今大仇已报,他要把命还给宁王了。

他告诉我,他出不了这个宫,让我自己走。

「未央……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我自然不可能同意,我抱着柳长生痛哭出声。

「长生……柳长生!」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出宫的!」

「你说过,等我折尽杨柳,你就会回来娶我的,你又想骗我……」

柳长生倒在我的怀中,勉强挤出了一个苍白的笑:「未央……对不起……」

我死死地抱住柳长生,把脸埋在了他的肩头。

我只能苍白而无力的,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可是我的长生啊……」

柳长生满眼眷恋地看着我,他努力地抬起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脸颊。

然而最终,他的手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满是鲜血的手按在了我的脸颊上。

「不许死,你不许死……」

我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那颗眉间痣。

直到那颗眉间痣染满鲜血,我才终于发现,他已经死了。

柳长生死了。

死在了我的怀中。

 

十九

我跪在柳长生的尸体前,不知道过了多久。

然后,我努力地把柳长生背了起来。

就像很多年前,柳长生经常背我回家一样。

我要带他离开皇宫。

我要带他回家。

走着走着,我发现面前出现了一袭明黄的衣袍。

我表情麻木地抬头一看,竟是宁王。

宁王看着背着柳长生尸体的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平静地看着宁王:「你是来杀我的吧?来吧,杀了我吧。」

宁王摇摇头,告诉我:「我不会杀你的,其实柳长生早就活不成了,四年前我捡到他的时候,他摔断了浑身骨头,奄奄一息,本就活不成了。」

「他虽然靠着一股给柳家报仇的劲吊住一口气,可人终是不能逆天,他命数已绝,是我用醉生梦死保住了他的命。」

「醉生梦死是西域奇药,初时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但久而久之,毒性深入骨髓,终会毒发身亡,我本以为他熬不过三年,没想到他竟然撑到了现在,可也大限已至。」

我麻木地看着宁王,大脑浑浑噩噩的。

宁王叹息道:「但他其实活得很痛苦,毒发之时犹如五脏俱焚,毒入骨髓后更是会失去五感六识,犹如行尸走肉,我与他相识四年,不愿看他遭此痛苦。」

我没猜错,这万箭穿心的下场,原来是为柳长生准备的。

我淡淡一笑:「除此之外,也是因为你不愿让别人知道你弑母杀兄吧?」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你全盘计划的人,从四年前,你就已经在筹谋这一切了吧?」

宁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果然很聪明,比我想象中还聪明。」

我却只觉得累,很累很累。

「你杀了我吧,只要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真相了……除了金玉楼,不过她是你未来的皇后,只要你不废后,想来她也是聪明人。」

宁王淡淡一笑:「我与柳长生有协议,他答应协助我的唯一要求是……保住你的命,且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君子一诺值千金,我不会违背这个誓言。」

「他说你不属于这方天地,让我放你出宫。」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王。

宁王轻声道:「若你愿意,亦可留在皇宫之中……」

他竟向我许以皇后之位,还说若我愿意留在皇宫中,便可享尽一世荣华富贵。

我冷笑反问:「那金玉楼呢?你不是答应过她,要让她当你的皇后吗?」

宁王却摇摇头笑了:「我从未答应过她,只是她以为我答应了罢。」

我冷眼看着宁王,原来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金玉楼而已。

他从未打算留下她,更别提立金玉楼为后了。

这皇宫之中,兄弟之间,母子之间,夫妻之间……

尔虞我诈,诸多算计。

果然天家无父子,帝王本无心。

 

二十

我平静地拆穿宁王:「恐怕你只是忌惮金玉楼身后的势力吧,而我无依无靠,势单力薄,可以任你拿捏。」

宁王叹了一口气:「你果然很聪明,甚至聪明得让我有点害怕了。」

我忽然笑了,随后我定定地看着宁王,一字一顿道。

「我不会留在皇宫中,就像柳长生说的那样,我不属于这方天地,皇宫亦不属于我。」

「我要带柳长生一起,离开皇宫。」

柳长生至死都没能逃离这灭绝人性的皇宫,而我一定要带他离开。

我原本以为我毫不犹豫的拒绝,会让宁王恼羞成怒。

甚至振臂一挥,让我乱箭穿心。

然而,宁王并没有这么做,他点了点头:「好,我敬柳长生铁骨铮铮,敬你有情有义,你们走吧。」

你们,我和柳长生。

然后,我看着宁王,行了一礼。

「愿陛下千秋万世,孤枕难眠。」

「愿陛下江山永固,无人共度。」

宁王哂笑了一声。

但他果真遵守了他和柳长生之间的君子之约。

他没有对我动手,而是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明黄的龙袍消失在宫墙内,便也继续背起柳长生的尸体,转身朝宫墙外走去。

我背着柳长生的尸体,吃力地走向皇宫门口。

一步又一步,柳长生的血,染红了出宫的路……

我抬头一看,残阳如血。

恍惚间竟又想起了四年前,我送柳长生出征的那一日。

少年郎眼眸清亮,凡世尘霜难染他眼眸。

他背脊挺直,苦难摧不折他的脊梁。

他说:「我有凌云志,仗剑觅封侯。」

他说:「待你折尽杨柳,我就回来娶你。」

随后他翻身上马,纵马而去,直入白云深处。

那一幕我从此记住了好多年,我夜夜都会梦到他回来找我。

少年骑着骏马,分花拂柳而来。

我仿佛看到了不远处的柳长生,纵马朝我而来。

他向我伸出手来,要拉我上马,带我归家。

然而我一伸手,这场幻梦就破碎了,消散在风中。

我只看到宫墙之外,那无尽的杨柳。

折不尽的杨柳,等不到的归人。

我轻轻一笑,对着背上的柳长生说。

「长生,若有来世……」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愿君坐明堂,不染雪与霜。

(全文完)

作者:芮池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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