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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落秦川(上)

长公主权倾朝野,荒淫无度,豢养面首,夜夜笙歌。

那些年他们都那么说。

南黎北芜凄凉地,二十三年不渡我。

后来我终于如愿登上了那世人心向往之又趋之若鹜的至高之位。

称帝那天,古老又沉闷的钟声从我身后传来,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划破了京城的天空,惊起一众飞鸟。天之苍茫,我垂眸俯视,九九八十一阶下大殿跪满一众臣子,地之茫茫,江山景色皆收于眼底。

天下偌大,甘心的或者不甘心的,都跪在我脚边臣服于我。

他们说,吾皇万岁。

我恍惚了一下,刹那我头痛欲裂,多年来发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恍过。混沌间,我仿佛看到了许多故人。

而阶下世人敬我万岁。

万岁么?

秦慕,如今海晏河清如你所愿,只是我孑然一身,一万年太久。

高处不胜寒。

1.

「长公主醉了。」

中秋家宴,举庭欢喜。

太子给我敬第三杯酒的时候,秦慕终于走上前来越过我的肩膀,伸手扣住了我执杯的手。

他的嗓音冰冷得听不出情绪,有暖意从我手背上传来,我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柔暖的月光恰好撞入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我从那浅色的眸子里看见了不甚清明的自己。

我低声笑了一下,旁若无人般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蜻蜓点水般抬头吻了吻他红润的薄唇。

他的唇很凉,但他看向我的眼神更凉。

我盯着他好看的脸,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左右在南芜国君面前,他还是得装着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

那年北黎国破,若非不是我在城外跪了一天一夜哀求父皇将他赏赐给我,恐怕身为北黎储君的他就没有今天的活路了。

「荒唐!」父皇绿着一张老脸,盛怒之下抬手一抡,砸掉了案几上的杯盏器皿。

上好的白玉瓷器向我横扫过来,直直跌在我面前,落地的刹那化为粉碎。我垂眸拾起一片,摇了摇头。

叹着天下风雨飘摇,多得有人吃不饱穿不暖,也有人将名贵的瓷器弃之如履,好不奢侈。

「父皇息怒。」太子是个有眼色的人,早就收回了敬酒的手,恭恭敬敬地拍了怕他的背,替他顺了顺气。

席间嫔妃和宫人们皆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一声。

我满不在乎地抬眼看了看那对惺惺作态的父子,翘着二郎腿,扯过秦慕的手,肆无忌惮地抚摸着。

装什么呢?这不就是他们想看到的吗。

南黎长公主宋婉如骄扬跋扈,行事放荡,豢养面首,终日与其厮混,颓然如废人。

我在世人的眼中越不堪越下流,他们就越高兴。他们高兴,我便也省了些事端。

这在场的,哪个不惺惺作态?

太子不正希望着我有朝一日跌落尘埃,再也没有人阻挡他的皇权霸业?

父皇分明压抑着满意的笑容,巴不得我做一些更出格的事,好让天下人唾弃我,让他的皇位无忧啊。

那些妃嫔们,不也是一个个看我不顺眼,嫌我在宫中目中无人,还受不到实质性的惩罚。

多少看热闹的目光盯着我,多少人嫉恶着我。

我是南黎最尊贵的长公主,也是最不讨喜最纨绔的公主。

因为我不是父皇的亲生女儿,在那桩秘辛中,我永远都是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污点。

「家宴嘛,怎么说都是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可如今儿臣母后身处冷宫,面对如此盛大之宴,婉如着实是没有心情吃下去,还望父王容儿臣先告退。」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搭着秦慕的手站起身来,又慢悠悠地朝父皇行了个礼,醉醺醺地挽着秦慕走了。

怕什么,他们又杀不了我。

至少现在不行。

我感受到了宋恪的目光死死地留在了我的身上,好似要将我的背戳一个窟窿。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圆月之下,气氛诡异到极致。

我就偏偏败了你们的兴致,就喜欢你们讨厌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上了马车,我松开秦慕的手。我见他的面色不大好,明知故问道:「今日十五,乃月圆之日,秦公子怎的看起来如此虚弱?」

「往生毒发一月一次,公主莫是忘了?」

秦慕斜看了我一眼,那双深色的眸子里一片深沉,却紧紧攥着双拳。他到底没有将痛楚表现出来,说话的嗓音也是温润如前。

往生毒乃西域奇毒,我大费周折才搞到的。服了此毒的人会在月亮盈虚变化之际周身骨头如粉碎般疼痛,尤是十五月圆的时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故曰往生。

秦慕就算亡了国,他那复国称霸的野心也依旧不死,我将名毒用在他身上控制他,也不辜负了我求毒的一番不易了。

「原来如此,想必秦公子方才在家宴上也不好受了吧。」

我暧昧地勾起他的下巴,有细汗将他额前的碎发打湿,痛苦之下,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眼,我看见一抹绯红留在他的眼角。

他被迫抬头注视我,深色的眸子不失清明地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

四目相对。

终是我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将棕色的药丸送入他口中。

他服了解药微微喘息着,许是方才的痛苦太过剧烈,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将我推开,任由我坐在他身上,虚情假意地将头枕在他颈间蹭了蹭。

「多谢殿下。」他沙哑着嗓音,任由我胡来。

我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我早早带他退场的事。

毕竟我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冷眼看昔日的北芜太子在灭国仇人的面前毒发这等让他失尽颜面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可笑,你自作多情什么,本宫不过是不想见那些人丑恶的嘴脸罢了。」

闻言,秦慕只是轻轻地扯了扯嘴角,他怜悯地看着我。

我讨厌这种悲悯的目光,堂堂南黎长公主,天下之大莫有不惧我的,还需他一个亡国太子来同情我?

正欲开口,马车却停了下来,车夫道:「殿下,公主府到了。」

不及我有所动静,秦慕便将我拦腰抱起下了马车。

车夫自知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也知道我名声向来不大好的,只是低下头来,俯身跪拜:「恭送殿下。」

我周身皆是秦慕如雪松般清冷的味道,我缩在他怀里,明目张胆地嗅着他白衣上的气息。府中的下人见了,只是跪拜道安。

他将我抱进寝殿,推开门的一瞬,我闻到了浓浓的胭脂味。

安魂香和浓郁的胭脂味混杂在一起充斥着我的鼻腔,我摁了摁发胀的太阳穴,顺着秦慕的目光看去,重重帷帐间,我的床上正躺着一个红衣男子。

「姐姐害得奴久等,我还以为今夜姐姐不宿在府中了。」

少年委屈的声音传了过来,秦慕抱着我的手微微一顿,漠然地瞥了我一眼。

「殿下,多年不见,你倒是很有进展。」

我冲他一笑,此刻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少年名唤沈弋,大皇子听闻我素来喜欢美男,特意送进我府中的。

他端的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不过太过妖艳,不及秦慕看着让人舒坦。

大皇子送来的人儿,明面上说是我的面首,不过是他的耳目罢了。我在民间日益发臭的名声,也大多是他搞出的名堂。

我府中四十二面首,多的是我父皇和朝中几个政敌的眼线。除了这些就是被我半抢半求来的秦慕,皆是我碰不得的。

所以尽管坊间传言长公主行事放荡常白日宣淫,我还是个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十八岁纯情少女。

「新来的吧,不懂公主府的规矩。」秦慕冷着脸将我放在床上,淡淡地瞥了眼沈弋。「不学礼,无以立,长公主位高在上,该唤殿下。」

我不禁笑了笑,秦慕端的是一副恭恭敬敬,殿下殿下地叫着,可怎么听着他语气中都没有多少尊重的意味。

沈弋挑衅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说哥哥是谁呀,原来是北芜的太子啊。奴的修养固然比不上哥哥,让哥哥见笑了。」

北芜亡国方才三个月,他从一人之下的太子殿下跌落神坛委身成我的面首,唤我殿下时也多是心有不甘的。

沈弋如此提及往事,明摆着是增加他怨气,从而挑拨我们的关系。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沈弋,可他全全然不顾我的目光。

「公主,入秋寒凉,仔细着身子。」秦慕没有理会他,只是捧起我的脸,旁若无人地将他的唇印上了我的唇瓣。

他的唇不像之前那么凉,毫无感情地带着炙热贴上了我的。我没有回应他,忍不住笑了笑,原来他也有主动的一天,可惜只是单纯地对沈弋示威。

可是他却在我勾唇的刹那轻松地撬开了我牙关。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全身的骨头仿佛在刹那间松了下来,我只觉腿下一软,竟没有了推开他的力气。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殿内氤氲的安魂香,全化作围绕着我的雪松气息。

我终于在沉沦中追寻到了理智,推开他笑道:「秦公子若是喜欢,也可以叫姐姐。」

他的目光暗了暗,看向我的眼神仿佛透过我看着另一个灵魂。

那不是宋婉如,至少不是现在这个腐烂恶劣到骨子里的宋婉如。

我们六岁相识,那时母后因缘巧合下结识了烟山居士,我被母后偷偷送出宫,拜入他门下学习诗书和剑术。

约莫是三个月之后,烟山居士领着年幼的秦慕告诉我,他是我师弟。

烟山居士有着经天纬地之才,恰逢天下混乱割据,大一统为大势,有传言说,得他辅助者可得天下。

可他不愿出世,也没什么人能寻得到他,他的弟子只有我和秦慕二人,我们也不知道师傅的名讳。

秦慕比我大了三岁,叫我一个小娃娃师姐自然是不愿的。

我当时叉着腰笑得欠揍:「你若是不愿叫师姐,自然也可以免师叫姐姐。」

当时他沉默不语,挽了一个漂亮剑花,挑落了我头顶上开得正盛的梨花。

凉凉的花瓣掉在我脖颈上,甚至感受到了他的剑刃划破了空气,我吓得一哆嗦。

其实在烟山居士门下的那几年,他对我还是极好的。不似宫中那般尔虞我诈,我们一同学诗学礼,习武练剑,偶尔我偷了师傅的酒,他陪我在梨花树下小酌,还帮我做善后工作,挡了师父的责罚。

只是世事沧桑难料,如今我是骄扬跋扈的长公主,他是卧薪尝胆亡国太子,我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们双双回过神来,他未如幼时般沉默不语,只是扫了扫沈弋,嗓音不自觉地沾染上落寞,「殿下喜欢便好。」

沈弋恍若没看见方才秦慕吻了我,似是毫无芥蒂地用着他红色的衣袖的擦了擦我的唇。

我没有躲,直直地注视着沈弋,同样没有在他眼中发现什么情绪。

秦慕冷笑一声,转身离去,我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心尖上没由来的有着一股烦闷。

什么叫喜欢就好,谁说我喜欢沈弋这花孔雀死毒蝎叫我姐姐了。

「姐姐,春宵苦短,这大好时光莫要浪费了。」

他的嗓音不算小,这句话约莫也不是说给我听得。

果不其然,秦慕的脚步顿了顿,只是没有回头,甚至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冷风在刹那中从门缝中挤入,卷起床幔上的珠帘又落下。

烛光跳跃在沈弋妖艳的面容上,有金黄的铃铛挂在他白皙的脚踝泠泠作响,而那双狭长的狐狸眼里写满了得逞后的戏谑。

我忍下心中的怒火,猛得推开他,努力从眼眸挤出一丝羞涩,道:「本宫方才从马车上和秦公子……此番累极了,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折腾二次了罢。」

沈弋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才缓过神来,微嗔道:「秦公子也太不是人了……不若奴替姐姐捶捶背,捏捏腿如何?」

我看得清他心中的虚情假意,却也只得做着戏扮演纨绔荒唐公主的角色,好让天下人都知道,长公主耽于男色。

我轻嗤一声,吹了吹指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他笑道:「不必了,小弋,你退下吧。」

他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公主……」

「在这公主府里,谁才是主子,聪明如你,难道不懂么?本宫虽觉得你有几分姿色,但是也万万容不得你放肆,下次若是再随意进本宫的寝殿躺在本宫的床上,本宫绝不会再顾着太子的面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却又被顺从掩盖,他的嗓音魅惑且委屈:「姐姐可是恼怒我让秦太子吃了味?」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殿下,您看方才秦太子可没有回头。」

我轻轻地笑了一声,可悲地看着沈弋。

那分明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是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再不走,就休怪本宫无情了。」

沈弋悻悻地退下,临走前那目光狠辣决绝,似乎和我隔着血海深仇。但我着实想不起来他曾经是哪号人物了。

毕竟京城偌大,我得罪过的人也不在少数。

偌大的寝殿终于只剩下我一人。

我吩咐侍女换了床单,又打开窗子,好散散那该死的胭脂味。

晚风吹动着帷帐,一层层被掀起又落下,带着旖旎的幽香侵蚀着殿中一切。

「小维,把安魂香熄了吧,以后都别点了。」

小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道:「殿下平日里不是最喜欢这香,怎的……」

「这香总让人昏昏欲睡的,是点给旁人看的,如今世人看到的东西够多了,而风雨欲来,本宫也该清醒了。」我伸了伸懒腰,越过重重帷帐,看着小维模糊的身影。

她的身子顿了顿,而后俯身跪下。我知道,她等我说这句等了很久了。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定当誓死效忠公主。」

我以纨绔荒唐的姿态蛰伏多年,为了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翻身当这天下的王吗?

乱世中,那至高的皇权诱惑着多少人为它生为它死,人们前赴后继地追寻,它既是深渊也是救赎。

本无意于争权夺利,可是我终究不是名正言顺的长公主,自幼生于皇城的水深火热中,看多了人情冷暖,方知唯有无上的权力,方可保自己的平安。

赤足跳下床榻,我随手捡起一件轻衣披在身上,便朝着轩竹院的方向走去。

我绕过那种满梨树的庭院,径直走向秦慕的寝屋,夜已深,但窗户中仍透出暖色的烛光,屋内人未眠。

月光倾撒而下,被冷风吹散,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轻轻扣了门。

「何人?」

「秦公子,这夜深寒凉的,可否留宿本宫一晚?」我哈了一口热气,搓搓手心,强忍着没让声音在寒风中支离破碎。

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我恰好和他四目相对。

「殿下现下不和沈弋春宵一刻,来这找在下做甚?倒也不怕美人寒心。」

「更怕你寒心。」

我随口应道,急忙将木门关上,绕开秦慕缩进他的锦被里。

啊,真暖和。

霎时一阵独属于他的淡淡香味将我团团抱住,我猛吸了好几口,比沈弋那胭脂味好闻多了。

「宋婉如!」秦慕的脸上顿时有了波澜,只见他嫌恶地挑了挑眉,将我从被子里拖出,「你别带着那玩意一身的俗粉躺我床上。」

我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攀住他劲瘦的腰身,「秦公子竟这般说话,你瞧这人好端端的,怎就突然有了洁癖?」

秦慕愣了愣没有动,约莫跟我僵持了十秒,最后还是妥协,轻轻地将我塞回被子里。

「殿下,没有下次了。」

「秦慕,可别忘了你现在性命可是在我手中。」我轻轻笑着,没忍住把眼泪笑了出来。

他神色莫名地低头看了我半晌,而后俯身。

我闭上眼睛,恍然以为他要吻我。

他只是擦去了我眼边的湿润,然后给我捏好被角,吹熄了蜡烛便要往偏殿走去。

「你别走。」我急忙伸手一捞,在黑暗中却什么也摸到。

「什么?」他的嗓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好像我终其一生再不能到达。

约莫是没听清。

「没什么,晚安秦慕。」

「晚安,殿下。」

梦里,有人在我鬓间簪了支梨花。

秦慕睡在偏殿,翌日一大早是小维将我叫醒的。

「殿下,有人求见。」

「何人?」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

小维一边帮我更衣一边道:「那人自称是十一楼的楼主,在府外候了多时了。」

我的困意顿时消散,面上波澜不惊道:「知道了。」一个月前我曾给她传书央她替我寻一名唤玉蝶的机关之物。没料到她今日便到了京城,按日子算来,想必她自收到了信便从东洛府赶来了。

果然,玉蝶就在十一楼手中。

传言玉蝶由上古机关术制成,可化蝶为利刃,所过之处摧枯拉朽,毫无生机。

这个和我母后有些关系。

十一楼活跃在江湖中,向来拿钱办事,只有不够的钱,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

如今楼主亲自出面,这玉蝶究竟价值多少,我也拿不准了。

夏初雲怠慢不得。我更完衣只是简单的洗漱了一番,将一头乌发随意扎起便匆匆跑至静宜堂。

「见过公主。」府内的下人见了我恭敬地行了礼,我越过他们,目光落到了夏初雲的脸上。

她和年少时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长的极为英气,一身男装,墨发高高的束着,此刻正把玩着面前的木匣子,见我来了抬眼打量我。

而后她起身作揖:「长公主。」

「好久不见,夏楼主。」我屏退了众人,替她勘了茶。「江南上好的龙井,楼主可还喜欢?」

夏初雲打量着我,举了杯盏敬我:「多谢。」

我执杯的手顿了顿,没料到她竟如此坦然。这不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我们认识很久了。

那时她和白楚河偷偷溜进宫内给我带宫外稀奇的小玩意,又和我在深夜偷溜去御膳房亲手给我做宵夜。

借着娇小的身子和极好的轻功穿梭于皇城中,是我遇见秦慕前唯一的光。

只是自白府灭门,白楚河死后,她多有怨我,而我深陷宫内出不来,饶是道歉补偿亦没有机会,也多年未见。

今日相见,隔膜如屏障般横隔在我们面前。

「楼主是江湖中人,规矩什么的也便免了,我们直接开门见山,你想要什么?」

我没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太过干净,是我终其一生的求之不得,仿佛看她一眼便会亵渎这份澄净。

夏初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指腹摩挲着那木匣子,目光似要将我脸上戳出一个洞。

「我想要什么?都说我十一楼拿钱办事,没有办不到的事,但是这玉蝶,用钱不行。」

我心里一咯噔,疑惑道:「那当如何?」

她大费周章不远万里从东洛府赶到京城,又跟我说这玩意我拿钱买不到?

这什么意思啊。

「我想让公主帮忙救一个人。」

「你且说何人。」

「公主的故人,前相之子,白楚河。」

哐当一声,手中的瓷壶摔落,我只觉脑瓜子嗡嗡地响,无暇顾及其他,冲上前揪着她衣领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那年白氏被灭了九族,独独楚河逃了一劫,世人不知,只以为白氏的血脉从此断了。」

「那怎得又……」

「他如今化名夏晨希在我十一楼,却中了散魂骨多年,危在旦夕,公主若不出手相救,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眼中没有对上位者的敬畏和阿谀,端的只是江湖义气,最炽热最纯粹的感情。

「初雲啊初雲,你到底和先前一个样子,」我大声地笑了起来,「十一楼自古以来利为先,为了白楚河竟然一分银子也不收本宫的。」

「公主。」她也笑了笑,将手中的木匣子推给我,「人活这一世,为了不仅是自己身上所背负的,反倒是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且不提这个像不像的,我府中却有一针名唤凌霄,施之以哑门、神庭之穴,刺入一分方可。」

我无心扯往事,因为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哑门、神庭……这不是死穴?」

「不入死地何以复生?楼主只管如此做,我断然不会害楚河的。」

我命小维将凌霄取来,亲手递给她。

初雲别有深意地看着我,随后将我散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倒是懂。待楚河伤好,我定带他前来亲自归还凌霄。」

「不必了。当年白府的事因我而起,我多有亏欠他的,这天下风云变幻莫测,楼主还是带着他远远地离了京城吧。」

我转过身避开她的手,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活着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那日,所有人都……」

夏初雲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楚河没有怪你,这乱世中,谁都是身如浮萍。今后公主若是有需要,整个十一楼都可为公主所用。」

「夏初雲,」我忍住鼻尖涌上的酸涩,「谁要你的十一楼啊,你给我离京城远远的,带着楚河好好过。小维,送客。」

「公主不想再见见白楚河了吗?」夏初雲推开了小维的手,不甘心地问我。

白楚河,我那唯一的亲弟弟。

怎会不想?

我多想再看看他,多想亲自跟他说抱歉。

我闭上了眼,睁眼的瞬间已经平复了情绪,「白楚河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是夏晨希。今日我以凌霄换你玉蝶,无关私事,楼主请回吧。」

「公主最后听我一句劝,这玉蝶虽为世人趋之若鹜的神器,但它实则是一个噬人精血的邪气,使用者易被反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轻易使用。」

夏初雲看了我一眼,最后作了一个揖,背起她的长剑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翩飞的衣袂,不由得心向往之,我若非生在皇宫,该有多好。

享尽世间繁华,看的是手足残杀,人伦毁灭。

送走了夏初雲,我心下烦闷,便随便找个借口支开了小维,在后花园里随意逛逛。

九月的桂花开了满园,那香味芬芳却不刺鼻,淡淡的金黄也不至于让人觉得艳俗。

我看见了秦慕在里面练剑。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秦慕练剑,那时觉得他像极了江湖见行走的清冷剑客,虽是北黎的太子,但周身没半点尔虞我诈的气息。

到了如今也是如此。不过,处于太子之位的,他的心里不见得干净到哪里去,手上沾得鲜血,也未必比我的少。

白衣似雪,宛若神邸,他执剑时有的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自然是我的错觉。

他不过凡夫俗子,与我一样混于名利场,所有的神性都不过是乱人心神的假象,可是却迷惑了我很多年。

公主府内面首素来是不被允许配剑的,而秦慕是例外。沈弋曾红着眼问我为什么,我当时沉默好久,没有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纵是心里知晓他不会是我所向往的剑客侠士,我也依旧在希冀着什么,总觉得没了剑他便不再是完整的秦慕。

我向来羡慕初雲,但我也清醒的知道,我和我身边的人,都不可能过着她过的生活。

察觉到有人靠近,秦慕手腕一转,长剑便拐了个弯朝我袭来。

我抽出我腰间的明月剑,直直得迎了上去。

秦慕看清是我,便收了几分力,我听见剑刃与剑刃接触的声音,而后虎口发麻,震得我险得拿不住剑。

我一愣,多年未与他交手,竟不知道他内力深厚到这程度。若是没有收力,我这随意的迎击恐怕要废去自己半条手臂。

他正想收剑,我却挽了个剑花挑落了他的发冠。

他来不及反应,或者又不屑有所反应,墨发如瀑布般散了下来,衬得他格外唇红齿白。

「公主醒了?」

「嗯,陪我玩玩。」我心下烦躁正愁没处发泄,恰好又想起年幼时我们在梨花树下执剑比划,便鬼使神差地说道。

秦慕淡淡地瞥了眼地上的发冠,「如此,那得罪了。」

说话间,他手中的破宸剑便挑开了我手中长剑,我在它即将靠近我的时候微微侧身,以足蹬地稳了重心,随后腕间施力,再度迎了上去。

秦慕的剑术长进了不止一星半点,先前我还可以和他勉强打个平手,如今使了全力竟触不到他分毫。

若那日他尚未被支去边疆,而在北黎京城抗击南军攻城,恐怕北黎也不会到亡国的地步。

只是造化弄人,谁也不知道灾祸和明天哪个先来。

2.

我最后累极,手中的剑被他轻而易举地挑落。接着,破宸剑泛着寒气,横在我脖颈前。

我迎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南芜和他隔的血海深仇,如鸿沟般挡在我们面前,我恍惚间以为,下一秒这把利剑就要抹过我的脖子。

其实也不过须臾,却好似过了半个世纪。我仿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收了剑。

「秦慕,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喘着气,笑着看他,「你放水了。」

「你有心事。」他不急着回应我的话,只是收剑入鞘,用余光瞥了我一眼。

我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个陈述句。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便问了个不相关的:「多年未见,不知师父现下如何了?」

他沉默了一番,「你走后的第二年,我也被接回了北宫,后来我曾偷偷去寻,他已经不在原先的住所了。有人说他出了家,也有人说他早已驾鹤仙去,左右那之后,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原来是这样。」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想问万千,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若殿下没有别的事,在下便先告退了。」他收剑入鞘,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便转身欲走。

我急忙抓住他将离的衣袖,「秦慕,北芜嫡系子孙八十二人,旁系数百人,我偏生保下了你,你当真不懂我如何想的吗?」

为何偏偏费了那么大力气、拉下面子来跪求南王一天一夜。而将他囿于公主府、圈在我身边,究竟是折辱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子,还是给予他一线生机护他无虞?

我一时上头,话罢才发觉自己口不择言。

一来旧事重提无异于在他伤口上撒盐,二来这个问题本身毫无意义。

如今群雄逐鹿,天下风雨飘摇,谁又有心思琢磨着年少的悸动?

「殿下自有自己的打量,在下不敢揣测。」他将明月剑递到我手中,看着我的眼里一片赤诚。我微微一愣,恍然想起烟山月下,他好像也用这么温柔的眼神看过我。

呵,不过是惑人的皮相。

皮相之下,到底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手染鲜血的北芜太子。

我莫名一阵恼火,却只能生生憋下,没好气道:「是本宫唐突公子了。」

不久前,据宫中密探来报,自中秋家宴后,父皇的病日益甚笃。

先前父皇有意不让我接触朝政,虽未如我两个好哥哥那般军功重重,但我还是握得南芜三分兵权,如今父皇病重危在旦夕,恐怕京城也将要变了天。

我思忖片刻,吩咐小厮拿了棋盘,唤了沈弋。

他如以往般打扮得花枝招展,美得雌雄莫辨。我只是抬了抬眼皮,吩咐他免礼入座。

「本宫听闻,我那二哥哥要回来了。」

我让他执黑子,见他随意地往中间摆了一颗。

「姐姐这么多天没召见奴,奴还以为,姐姐还在生奴的气……」他小声委屈地念叨。

「不必岔开话题。」我执白子落于棋盘上,目光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他有些心虚地瞥开眼睛:「这朝政大事,奴不敢议。」

「二哥哥戍守边疆,威望颇高,隐有功高震主之势,」我拿白绢擦掉了他唇上的口脂,看他的指尖颤了一下,犹犹豫豫落下一子。「那本宫的太子哥哥呢,他会怎么做呢?」

「奴不知。自奴来公主府,奴便是姐姐的人了。」他的眼眶居然在刹那间泛红,闪烁着莹莹泪光。「姐姐居然不信我。」

「本宫一直想不明白,他安排你在我身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装聋作哑,自顾自说道。我向来和他都互相知晓对方是不怎么待见自己的,但是他还是厚着脸皮贴着我,三天两头给我找麻烦。

我曾以为他的任务是取我的性命,但是他的来历太明显了,我若出了事,第一个怀疑到的便是太子宋恪。并且,这段时间下来,他也并未直接做什么危害我性命的事。

显然不是这个。

「不可能仅仅是在我眼前瞎晃,给我找不痛快吧。」我抬眼看他,笑了一下。

「沈弋……沈弋心仪姐姐。」他顿了一下,而后低下头故作羞涩,没有看我的眼睛。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

沈家从来无心。

「你又以为,这偌大的公主府,面首近五十人,会有一颗真心吗?」我突然起了身,扳起了他的下巴,半是悲哀地看着他。

他终于收起那副恶心的样子,目光冷冷地看着我。

「这才是你,对吗?」我松了手,目光重新落在棋盘上。「他要你做的,是让本宫恶名远昭,也难为你身入虎穴,背上一个魅惑长公主的恶名,被多少人看不起。」

「公主早知道了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黑子一落,围住了我三颗白子,「公主,再不专心,可是要输了。」

「你背后有太子撑腰,本宫确实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我瞧见突破口,一子落定,扭转乾坤。「沈弋,你和本宫的太子哥哥真像,只是狂妄的话还是得少说几句,免得给不了自己台阶下。」

他面色极为难看,正当他想开口说话间,我抬手飞出一根银针,点住了他哑穴。

我着实不想听到他说话。

「话说回来,也得感谢你的存在,让世人都以为本宫是个耽于男色的人,不然那些人如何放松得了警惕。」

「不过可惜,算计本宫的人,下场都不会很好。」

「本宫以前确实拿你没法子,虽然心里厌恶着你,但还是顾及着你的身份会带来些麻烦。我会送你回太子哥哥那里去,今后再见,本宫可是有足够的理由取你性命了。」

我在白绢上沾了点茶水,替他面上的胭脂统统擦去。

那白的近乎病态的面容上狭长的眉眼带着恨和怨看我。

「在公主府的日子里你伪装得很辛苦吧,恐怕连自己都要呕出来了。是自愿为太子哥哥效劳的吧,为什么?」我吩咐小维收拾了棋局,命人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随后我收了针,听到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莫非忘了三年前,胡口沈氏灭门一案?」

我想了好久才回忆起好像是有那么一出。

那时我根基尚且不稳,朝中无缘,多方势力想着取我性命,将我扼杀在摇篮内。

胡口沈氏是宋恪的人,世代为杀手,除却其嫡子手无缚鸡之力外,个个身怀绝技。

奈何大家主沉迷于美色,我便将之前差点害我和我母后殒命的元妃迷晕送入大家主房内,又使了点手段让父皇亲自见证了自己头顶的绿油油。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除其嫡子因太弱被二哥哥保全,其余人皆命丧黄泉。

不得不说,这老皇帝还挺喜欢诛九族的。

「这倒也怪不得我,想杀我的是你们,下灭门令的是父皇。」我耸了耸肩,「肉弱强食,适者生存,这不是游戏规则吗,怎么输了就开始气急败坏了?」

「宋婉如,你……你不得好死!」沈弋歇斯底里咆哮了起来,漂亮的脸涨得通红。

小维用破布堵住了他的嘴,仍有不甘的声音从他鼻腔里溢出。

「你在太子那里,且记得要多吃点,未了的心愿可以去了结了,念在你喊本宫那么多声姐姐的份上,待本宫夺了这天下大势,定会给你留个全尸。」我笑得纯良无害,抚平了他脸上暴起的青筋。

「小维,命人将他送到太子那里去,对外就说,长公主仁厚,不忍沈公子思乡情切,特准他回乡。」

沈弋不甘地被带了下去,我看着他那双满含恨意的眼睛,突然涌上一阵无奈。

沈家灭门的那次,他手无缚鸡之力,未跟他族人追杀我,确实没做错什么。

不过再将主意打在我身上,存着害我的心思,那我便是万般留不得的。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对错,乱世末路,大家都是烂到骨子里的人,虚与委蛇都只为了活下去。

我回寝殿换了身红衫,又让小维将我的头发高高束起,打扮成男子的样子。

我见铜镜中的自己,红衣墨发,俨然一派恣意少年的样子。

小维笑道:「公主若是男儿身,京城内该有多少待嫁闺中的少女爱慕着了。」

我笑了笑,若我是男儿身,争位,登帝,便不用吃那么苦,遭世俗这么多谩骂。

一切就绪后,我推开了竹轩院的大门。

秦慕执着毛笔,泛黄的宣纸上飘逸着他的字迹,狂放而不羁。见我来了,他笔尖一顿,墨水从狼毫上流下,在宣纸上氤氲了一片。

先前写的算是毁了,他倒也不在意,随意将毛笔搁置一边,抬头问我:「殿下怎的这身打扮?」

「你同我去个地方。」我拉他便走。

片刻后,他看着偏院的高墙挑了挑眉,揶揄道:「殿下喜欢翻墙?」

我避了众人从这高墙出府,必然有着不可告人之事要做。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揣测,便索性直接坦白道:「我们去醉生阁。」

醉生歌,京城最繁华的勾栏之地,多少人在那里醉生梦死,夜夜笙歌。歌舞粉饰着太平,软香侵蚀着精神。

我看见了他嘴角边的一丝嘲弄,解释道:「本宫此番前去,杀一个人。那里人多不好动手,秦公子应该不希望本宫出事,毕竟你的性命还在我手中。」

「其他人我信不过,武功也没有你高强,事成时候,本宫重重有赏。」

我端着官腔说话。

说话间,他便已经揽过我的腰,踏着轻功带我翻了出去。

他只是礼貌地扣着我的腰身,未有多余动作,可风声阵阵,我终究还是听到了他胸膛中跳跃的声音。

落地后他迅速收回手,「好。」

我侧眼看他,恰见一抹绯色飞上他的耳尖。

秦慕长得出众,饶是身着低调的白衣,也引得路过的少女频频侧目。

有个穿着破烂的老太倚着拐杖小步向我们小跑来,「这位公子,恕老身多言,京城莫要如此打扮,特别是着鲜衣,要是被公主府的那位瞧见了,这辈子都完蛋啦。」

我闻言面色复杂看了眼秦慕,我见他戏谑地看着我,才后知后觉这老妇人口中的公子是我。

难怪从未见京中少年身着红衣,原来竟是怕我强占良家男子。

秦慕笑了笑。

我暗暗地瞪了他一眼,压着嗓子朝那老妪笑道:「多谢阿姥提醒,不过在下听闻长公主倾国倾城温柔体贴,府内奇珍异宝众多富可敌国,在里面有美食也有美人,其实也没啥不好的。」

老妪面色一变,大骂道:「荒唐!老身念你年龄尚小,恐你人生被那蛇蝎妇人毁了去,方才提醒你。你居然竟想着贴上去……真是世风日下啊。」

我看着老妪骂骂咧咧离去的背影,心下暗中给沈弋摆了一道。

「确实,殿下今天的打扮有些招摇。」秦慕瞥了眼我松垮垮的红发带,顺势给我紧了紧。

他一靠近我便闻到了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我深深吸了一口,嗓音哑哑:「我此番去醉生阁,若不张扬点怎么见得到花魁。」

秦慕得知我的目标后没有问其他的,只是略带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说,公主府真的有那么不好吗,一来我未曾抢占男子,二来我也未曾亏待那些面首。」我回想着那老妪的话,心存了逗他的心思。

「公主所言极是。」

秦慕就差把「敷衍」二字写在脸上了。

路过首饰铺的时候,我精挑细选了半天,最后却买了支最普通的玉簪子。

贩夫也没有嫌我麻烦他半天,开玩笑道:「公子一身锦衣,竟相中了最普通的这个。」

「玉簪方可配美人。」我递给他一两黄金,「不用找了。」

他欢天喜地地收下,嘴里的话甜甜的,「小公子果然识货,令夫人有夫如此,是莫大的福气啊。」

我随意谢了他的祝福,心里却挺不是滋味。

「我明明是去杀她的。」站在醉生阁前,我仰头看着其金碧辉煌,手里把玩着玉簪,「对有些人来说,生不是救赎,死才是解脱。」

秦慕不语。

这世道如此,谁都不能过得恣意。

老鸨已是半老徐娘,然风韵犹存,多年的交际经验让她有着很好的眼见,可以一眼看出谁是有消费能力的,谁是来看热闹的。我故意露了腰间上好的珊瑚挂坠,她甫一见到我们,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哟,小公子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

我勾唇笑道:「本公子自淮河而来,久闻醉生阁大名,今日初访,来个好看的美人。」

老鸨会意一笑,拍拍手,两三个妙龄女子便向我走来。

我连连摆手,道:「鸨儿,这等货色还差了点,空有副皮囊罢了,若是本公子想要,府中可是一抓一大把的。」

老鸨看了眼我身边的秦慕,恍然明白了我是不缺美人的,她笑得谄媚:「那公子的意思是……来个小倌?」

我挠了挠头,显然她把我当成了好男风的商贾人家的多金少爷。我没敢抬头看秦慕脸色,将错就错硬着头皮对老鸨摇了摇头,道:「本公子倒没有那癖好,鸨儿你看,不知这两百两黄金,是否买得了芩檀姑娘芳心?」

我将票劵拿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摩挲着。

「这……」老鸨面露难色,「芩檀姑娘今日不便,少爷您看着……」

「两百五十两。」我摇了摇票劵,「若是鸨儿觉得妥了,可以拿这个去票号里兑。」

「公子真是出手阔绰啊,芩檀姑娘能服侍公子,是她的福气!」老鸨的脸笑得像一朵老态的菊花,自觉得给我带路,「公子这边请。」

在老鸨的注视下,我搂着秦慕的腰,硬着头皮道,「卿卿你总说着与本公子无趣,今儿个爷让你玩个有趣的可好?」

这话自然是说给老鸨听得,但我总觉得别扭至极,没敢抬头看秦慕的脸色。

他温热的手掌扣住我搂在他腰上的手,目光落在了我发烫的耳尖上,「都听公子的。」

到底是风月场上混迹的,老鸨脸不红心不跳地听着各个房间传来的声音,领着我们走止了一个装修最为华丽的屋子。

我故作风流道:「鸨儿,此处隔音效果好吗?」

她道:「公子比不得寻常人,芩姑娘也比不得寻常姑娘,这屋子自然是不一样一些的。」

我笑了笑,道了句谢。我知道她已经打消了对我们的疑虑,只当是寻常来找乐子的富家少爷。

我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上,才关好门,向屋内走去。

层层纱幔间,坐着一个美人。袅袅香烟,层层帷帐,她转过头来。

芩檀的美是张扬的,生生穿透了层层纱幔撞进我的眼睛。

「是我。」我一改方才的放荡不羁,声音顿时沙哑了下来,积攒了多年的思念与悲情终于在此时决堤。

秦慕知是故人相遇,识趣地走至门边,替我们守着。

「公主!」芩檀忽的站起来,急忙撩开纱幔,在见到我的刹那泪流满面。

她白皙的双腿细得不成样子,暴露的衣服堪堪掩盖过那具骨瘦如柴的身子。完全没了灵气,取之代替的是风月场的俗气和绝望,我心里哽咽了一下,她以前哪是这样。

她仿佛失了力气,跌倒在地别过脑袋:「公主别看奴婢,奴婢……奴婢会脏了您的眼睛。」

「不……不是的。」我伸手去擦拭她的眼泪,在触到一片湿润的时候也忍不住落了泪。

她曾是我母后的大侍女。母后待我的态度极为奇怪,冷漠罚我的时候仿佛我不是她亲生的,却又在我受罚之后看着我遍体鳞伤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对不起。

每次都是芩檀给我上药,年少的时候,她是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她告诉我宫里不止有恶有丑,还有星星和月亮。

她到底看不见宫中的月亮。因过人的美貌,被太子看中。母后不喜她过于柔顺,便将她送给太子,太子在得到后又对她弃之如履。

先是沦为太子手下们的玩物,再辗转多人,被卖进了醉生阁。

我不过是我母亲手中的傀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而什么也做不了。

「公主,您这个收好,」她从耳垂上摘下了一对珍珠耳饰,轻声道,「京城西市的尽头,有一家名唤珠华的铺子,您将这个拿去给掌柜的,那里有太子这些年招兵买马,养死士的证据。」

我颤抖着双手接下,已是泣不成声:「芩姐姐,那些年若非是你,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你在这个境遇竟还念着我……我惭愧啊……我无以为报。」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笑着看我,捧起我的脸,「公主莫哭,少年便该如此,鲜衣怒马,肆意地活着。奴婢不求回报,但求公主杀了我,然后您好好的、按自己的心活下去。」

她纵是深陷泥淖,也不忘在虎堆中收集对我有利的证据。

我又如何下得了手。

我只是抱着她哭,一并宣泄着这些年所有的委屈。

她好像是神女,又像是我的姐姐。

没有尊卑,没有高低,没有贵贱。不管世人眼里她多么下贱不堪,她都是我的姐姐。

「公主,您尚且自身难保,不该有那份慈悲和侠义,」她擦着我的眼泪,将床下的匕首递给我。「芩檀脏了,公主不必为奴婢落泪。」

「芩姐姐,在我眼里,你是整个南宫中最干净的。宫中的人心污浊不堪,除了你都该死,为什么……」

「公主,眼泪解决不了问题。奴婢一心求死,也并非非你不可,只是你的刀更快,奴婢受到的苦楚会小很多。」

芩檀一直很怕疼。可是这么怕疼的人,却命途多舛。

她咬牙硬抗只为将信物交给我的时候,一定很绝望吧。

我胡乱地抹干眼泪,将袖中的玉簪子别在她头发上,「芩姐姐,这是你最喜欢的白玉簪子。」

她从镜子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微微一笑,而后坚定地再次将匕首递给我。

我向来杀伐果断,手中的利刃见血封喉,可是面对她,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轻巧的匕首仿佛有千斤重,她看向我的眼神不再绝望,只是虔诚又祈盼,希冀死亡早一点来临。

我脑海中闪过她帮我上药时的耐心、她听闻我又被罚时的焦急、她跪倒在我母后面前替我求情时的卑微,最后一切画面静止在她被带走时空洞无助的表情。

终于,手起刀落。

我听见利刃刺入胸膛的声音。

芩檀没有本能的挣扎,刹那间她获得了解脱。

有温热的鲜血喷了我满身。

「多谢……殿下。」

有人捂住我的眼睛。

待秦慕松开手时,他已经用另外一只手倒上了化尸水解决好了尸身。

我睁眼的时候,面前只是沾了血的木质地板。

玉簪子没有被融蚀,沾着鲜血湿答答地躺在地上。

她没能把我送的簪子带走,也不知道黄泉路上会不会怨我。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血腥味盖过了秦慕身上清冷的雪松味。

这不是我第一次杀人,但是比我第一次杀人还震撼。

大悲无泪,大苦无声。我感觉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掏空,纵是五脏六腑被搅得剧疼,却只是迷茫地坐在地上。

秦慕的白衣上也沾了血,我瞧见后猛然醒悟。

没有时间悲伤。

此地不宜久留,当下之急,是如何满身鲜血地逃离醉生阁。

「谢谢你。」我艰难地支撑地起身,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秦慕背对着我,没看到我的狼狈样。

「我方才观察过,这儿打手众多,我们这身衣服沾染鲜血太过可疑,恐怕不易脱身。」待我情绪调整好,他转身将目光重新落于我身上,「殿下七窍玲珑,想必在做事之前便已经找好了退路。」

「金丝楠木柜后,有一处通向北市的密道,」我转过身去,胡乱抹了眼泪,洗净了匕首,那是芩檀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了,「只是密道口常有人驻守,若我孤身一人怕是脱不了身。」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推开了木柜。

地窖出现在眼前,从洞口往内望去,一片漆黑。

「太子将姐姐卖入此地后仍时常贪恋她的身体,又碍于皇家情面不得光明正大踏入,」我知晓秦慕心中的疑惑,解释道,「不过今日过后,这密道便再无用途了。」

我在芩檀的柜子里寻到一颗夜明珠,带着秦慕纵身跳入地窖中。

「醉生阁是被宋恪所控制的,殿下此番,恐是要正面与他为敌了。」夜明珠昏暗的光芒下,秦慕眯起了眼睛。

他又在套我话了。

「秦公子聪明,自中秋家宴后,京城各方势力都微妙起来了,父皇病重,宋裴清归京,这京城怕是变天了。」

「若说宋恪和宋裴清皆是为了皇位,那殿下又是为了什么呢?」

明知故问。

我顿住脚步,攥紧了拳头,转身看他。

夜明珠的光将他的眼睛照得很亮,我在里面看见了我自己的倒影。

不甘、疯狂、绝望。

「我和你一样,要南帝不得好死。除此之外,我还要这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瞧瞧,这多大逆不道,旁人若听了,定会说我这长公主泯灭人性,妄弑君杀父。

秦慕却没有露出一丝讶然的表情,只是将我轻轻搂入怀中,安抚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好啊。」

「届时,北黎归你,南芜归我,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我察觉他的手颤了一下,然后闻得耳边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们谁都知道,天下统一,北黎南芜不分彼此,才是大势。

我离不开他在北黎的残余势力,他离不了我在南芜的庇护。我和他不过一时同船互利,日后注定兵戎相见。

这一程很长又很短,即便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芩檀,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那双与世无争的清亮眼眸。

我想了很多事,又想了很多人。

我想到我和秦慕的以前,在烟山的那些日子。回想起那些夏夜虫鸣的夤夜,寂静得只有月色和萤火虫,而我跟在他的身后叽叽喳喳,从后山一直走到小院。

时过境迁,不管是芩姐姐还是秦慕,我都不可能和他们终得圆满。

思及此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黑暗中秦慕拉过我的手臂,将我离得他更近了些。

他默默地递给了我一个手帕,我没有接,只是顺势抓住他的手。

「殿下?」

他先是僵了一下,而后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见我没有应,倒也没急着把手抽出,任由我拽着,一路无言。

终于将要走到密道尽头。

今日此行太过顺利,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因太子的缘故,芩檀鲜少接客,在醉生阁豪掷千金的公子不少,为何那老鸨偏偏带我去见她?

我跳出了悲伤,皱眉道:「不好!」

原以为我可将万事掌握于股掌间,可自听闻芩檀的下落和她的心愿时,我便再难把控清醒的头脑。

我以为是我算计了那老鸨,没想到到头来却被太子所算计。

老鸨能带我去见芩檀,想必也是我那太子哥哥的嘱咐。芩檀不过是一颗废棋,被压榨到最后,唯一的作用便是将我引至此处。

那今日在这密道口守株待兔的,估计就是宋恪和他的那一帮打手了。

秦慕伸手弹了弹我的脑门:「怎的脑子这下子才转过来。」

我一愣,莫非他早就知道了这醉生阁不对劲?又是在什么时候察觉到的,为何先前不和我说?

下一秒我便明白了。

是我一直陷于悲伤,而忘记了这里陷阱重重,忽视了每一个细节。除此之外,我还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竟然有些依赖秦慕。

「我在踏进芩姑娘房里的时候便感觉不对劲,那木门的锁,是在屋外的。」他领着我继续往前走,我依稀可以看见前方忽明忽暗的光,「只是没有找到时机跟你说,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不是吗?」

前路未卜,在求生本能下,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

我知道,他有法子。

「今日若是我们都活着出去,公主府里的奇珍异宝仍你挑选。」我知道秦慕是聪明人,也知道合作的本质就是价值交换。

「拿着。」他撩起长袍,拔出了其下隐藏的两把长剑。

我一惊,在黑暗中稳稳地接住了明月剑,没料到他居然会想得这么周到,竟把剑也带上了。

「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宋恪不会带太多人来把守这个唯一的出口。」他压低着嗓音,说话的语气没有丝毫因恐惧带来的波动,似乎一切在掌握中。

我摸着明月剑,莫名心安了许多。

离光源越来越近,我远远的可以看到阳光被竹林切得稀碎,懒懒的洒在洞口处。

「宋婉如,好久不见。」

3.

「不久的,自家宴一别,也不过数日。」

我打量着周遭的景致,原来密道尽头正是一处神庙,此刻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屋顶的草棚破了大洞,冰凉的雨零零星星地砸了下来。

神像面含慈悲,微垂的眉眼上挂着雨珠,像极了为世间苦难的哀哭。

而世间苦难,神似是懂,也不理会。

宋恪带着七八个手下,慵懒地坐在神像面前的长椅上,待目光看向秦慕的时候,眼里多了丝狠辣。

「今日秦太子也在?」他旋即哈哈大笑一声,言语间皆是上位者的骄傲与不屑,简直要把那张俊脸扭曲,「商女且知亡国恨,秦太子这转身就把北黎忘在了一边,心安理得得做着本宫妹妹的面首了,莫非在女人身下的滋味比那太子好得太多了?」

我听得秦慕握拳时骨头发出的嘎吱声,却在下一秒传来了他温润的嗓音。

「那倒如此。区区一个北黎,哪抵得上长公主的温柔乡醉人。」

宋恪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慕,秦慕从容地抬头和他对视。

「皇兄,天色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府了。你带这么多人堵在这里是何意?」

我挑破了他们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月剑许是也感受到了危险,在我的手中微微震着。

「这话本宫还得问你,皇妹杀了本宫的爱妾,是为何意?」他的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我只觉得刺眼,那是堆在芩檀的鲜血上的。

「太子,头上三尺有神明。你对芩檀做了什么,还称之为爱妾,真不怕天打雷劈吗?」我血压飙升,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神明?妹妹当真信神?」他桀桀地怪笑着,眼中迸发出猩红,一剑挥掉了背后神像的头颅,「神若哀悯世间,第一个该下地狱的便是你我。」

神像早就被岁月侵蚀得破败不堪,砸落在地顿时碎成了几瓣。

而那头颅恰好滚落我角落,我对上那满是慈悲的眼睛,挑了挑眉。

皇宫里的人都是蛆虫,肮脏腐烂扭曲,我也是蛆虫,我不置与否。

「皇妹,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偿命的规矩在你这也同样适用。」他冷冷道,大手一挥,身后的七八个男子便手持着大刀冲了过来。

我一面挥剑挡着攻势,一面笑话他:「那太子哥哥呢,又打算为自己清偿多少人命?若仔细算起来,是死上万次都不够的吧。」

「再者,若取我性命,恐怕这几个普通汉子也是不够的吧。」

「伶牙俐齿。」他翘着二郎腿看着打斗,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酒杯独自酌饮。

我立马明白过来,他今日所图不在于取我性命,不然不可能只叫了区区几个武功一般的手下。

那又意欲在何?

我分神间,一个明明的大刀已经向我砍我,眼瞧着来不及躲闪,下意识的抬了手臂格挡。

刀刃顺着我的手臂划过,血珠飞溅。我微微侧身躲过了致命一击,却又见一个明晃晃的刀影。

这次痛意没有传来,我听得那壮汉闷哼一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我转头看向秦慕,他收回了剑,一身如谪仙般素白的衣衫如今已经满是血迹,我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我没有理会右臂上的伤口,执剑对着宋恪。

雨水冲刷着我的手臂,血和水一起顺着剑刃流下。

我感到了失血的眩晕,可脑海里想得全然是芩姐姐的笑颜,只是稳住身形,执着剑对着他。

「宋恪,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为芩璮报仇。」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宋婉如,你今日输就输在太过狂妄,自以为算中了所有,却没料到被本宫反将一军。你这满身狼狈的样子,不多见吧?」

我气极反笑,明白了他今日的用意。

今天子命在旦夕,天下之权分散至我、宋裴清和他之间,三足鼎立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局势。

今日我伤不了他,他以视察民情的名义出府,若少了跟毫毛必然引起风波震震,我如今未有十全的胜算,不敢赌。

他却可唤手下来打压我一番,左右我偷偷出府,只得打碎牙往肚里咽。

我们如今都杀不了对方,制约与平衡老皇帝一直玩得很透,放在儿女身上也亦如是。

他今日无非就是挑衅我一番,我气急败坏,他全身而退。

不过是夺位的开篇。

我的右臂已经毫无知觉,就在我要松手的时候,秦慕不动声色地扣住了我的手,不至于让明月剑仓皇落下。

他替我收了剑,撕下了我衣袖的一角将伤口包扎起来。

「不是什么剧毒,你别怕,死不了的。」

我没力气说话,只是点点头,强力支撑着,在他怀里大口喘着气。

这大雨天的,可真闷人。

他在我背后的某处穴位上暗暗一点,我便卸了所有的力,软软地瘫在了他怀里。

他将我轻轻地放在地上,我五感六绝只余一听觉,耳边是雨砸在地上的声音。

「宋太子可真是会玩阴的,」他嗓音淡淡不辩喜怒,「那刀上的毒,你自己试过了吗?」

我恍然,难怪才这么点伤口,就要了我全身的力气。

「秦慕,你那日大难不死,便应夹着尾巴做好你的狗,老老实实在长公主床上待着,少管闲事。」宋恪长剑出鞘,我听见了清脆的声音。

「你这把剑上也有毒吗?」秦慕没有搭理他,只是不屑地笑了笑,轻巧地打落了宋恪的剑。

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我深知秦慕的功力,刚刚才不过施展了几分,宋恪这个狂妄自大的人就算十个也不是秦慕的对手。生怕秦慕一剑把宋恪捅了,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只能在腹中无声地吼叫。

南王向来对我有戒备之心,他若死了,手中的那三分兵权便到了宋裴清手中,我又如何争得过?

何况届时流言四起,我弑兄夺位,不用宋裴清动手,我便是被千夫所指,人人得而诛之了。

北黎和南芜的血海深仇非区区旧时情谊可解,秦慕虽未将恨意流露在表面,但我也不会自作多情认为我救下了他他便会感激我。

不过换作是我,我会一刀子结果了宋恪,一方面杀了灭国仇人解恨,另一方面搅乱南芜的政局,为复国做准备。

我几近绝望。

宋恪是必死的,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秦慕若这一剑下去,我再无缘帝位。

我听到肉体撞到石柱上的声音,随即听得宋恪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恪,你如今嘲讽我是丧家之犬,也不过无能狂怒,」秦慕的声线平稳,和先前一样让人辨不出情绪,「那日你带南军踏破了北黎的城门,就应该想到若我有死灰复燃的那一刻,你也是不得好死的。」

死灰复燃,你死我活。

我无声地苦笑,这句话也是对我说的吗。

「秦太子可想好了,今日这一刀朝着本宫的脖子下去了,你家公主背负的可是弑兄的罪名,届时,有没有你的活路呢?」宋恪桀桀地怪笑,似乎不在意自己身处的境遇。

我心下骂着宋恪,这真是个傻子,怕自己活的太长了。秦慕怎么会没有活路?他手中所握的北黎残余大权,虽不及与整个南芜抗衡,但也是有很大分量的。

果然,秦慕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笑道,「太子还说公主狂妄,想来你也不过如此。」

而后我便听到宋恪一声痛呼,「秦慕,你这个疯子!」

「太子不是喜欢用失力散吗,不自己尝尝又如何知这效果?」

「你居然敢伤我……你就不怕本宫……」

秦慕冷笑一声:「太子是要脱了裤子给下人看你的腚吗?」

我舒了一口气,总算秦慕没有留下看的见的伤口。

宋恪哪里还有个太子该有的贵衿之态,他放了个信号弹让人赶来接应他,在离我不远处疯狂地骂着秦慕。

秦慕没有一点理会他的意思,走至我身边,我真以为他要抱起我时,一个手刀劈在了脖颈。

「殿下,得罪了。」

我在昏厥过去前,听到他如是说。

梦里我一身红裙,倚在颤颤巍巍的树枝上,任凭周身风雨吹打,眼泪已经哭干了,面上的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水。

芩姐姐被献给太子的时候,我还在烟山,那日是我的生辰。

「白落川,你先下来。」

我不知秦慕是如何找到我的,只是在看到他的刹那,心中的委屈沸腾翻涌,泪水决堤。

只是轻轻向后一仰,我知道他会接住我。

雨打风吹里,那么短暂的一瞬失重,我仿佛参透了皇城。

肮脏,腐朽,卑劣,人人都想得以解脱,却终其一生被困在里头。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盲目地追寻着欲望与权力。

「慕哥哥,我是宋婉如啊,我是南国的长公主。你知道吗,我是南国最尊贵的长公主,连丞相见了我都要敬上三分的……」

我没有说下去,我自己都觉得讽刺。

秦慕先前是不知道我的身份的,他一直以为我是江湖上的大小姐,生活在阳光明媚中。

其实不是的。

他抱着我稳稳落地,那张俊脸上有一瞬讶然。我的眼泪更加停不住了,长公主向来臭名远昭,这世界上没几个知道了我的身份还能对我好的人,我生怕他一下秒就把我独自丢在雨中,愤然离去。

可他只是颤抖着手将我抱得更紧,自始至终温柔地看着我的眼睛,「有一美人,婉如清扬,宋婉如是个好名字。」

我的心脏顿时漏了一拍。有一美人,婉如清扬,我知道下一句的。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含着金钥匙出生自北宫,出生即太子,一帆风顺,我想,那么太子至天子的路,也应该是不用沾染鲜血的。

那是天下最圣洁的月光,不像我,外表如骄阳明媚,却自小深谙皇城之道,没有父皇母后的宠爱,所以在欺凌中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邂逅相遇恐怕已经用掉了一辈子运气,而与子偕臧,我想,也不敢想的。

觊觎不得。

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我自己的床上。

有人给我洗了澡还换了衣物,我已经闻不到半点血腥味了。

我睁了眼,小维正背对着我,调着什么东西。

「小维,这是几时了?」

我开口突觉嗓音哑哑,喉间钝痛像是几日未喝水。

「回公主,午时。」

我猛得翻身下地,却摔落在地上。

右臂上的伤口再次撕裂,疼得钻骨。我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连抬手的劲都没有。

小维急忙将我扶起,喂我一口药汁。

「殿下,秦公子昨夜将你抱回府里,你们二人浑身是血好不渗人。」小维替我顺了顺气,接着道,「他道你中了失力散,待醒了喝下这个便好。」

府里的药向来得经大夫接手,小维也不是什么药都敢往殿内接的。

不过她向来忠心耿耿,我也未曾多想。

「小维,传令下去,遣散所有面首,秦公子除外。」我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案几,「另外,京城近日不太平,民生疾苦,叫徐管家拨点银子下去,于菜市口施粥,如此十五日。」

我向来声名狼藉、卑劣不堪,若是以叛军攻进京城夺位,又是女子之身,言不顺也名不正,日后取得帝位,也是不长久的。

兵变之前,便是正名。

打破百姓对我的刻板印象,揭下我先前的纨绔伪装,给予百姓以仁爱宽厚,方可使人得知,天下无道,我即是出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天下之道如是,民心即永恒。

他们向来身处高位,享尽荣华富贵,不曾忧患生计,不懂存百姓的道理,也只会落入老皇帝的那个死循环,暴虐乖张,成为不了明君。

是以,礼乐征伐自我出。

「还有,公主府一切事宜从简,自上而下,全面革新。」我轻柔地摘下了耳垂上的耳饰,又将妆奁内的首饰收好,挑了一件极为朴素的衣裙。

「公主,这样未免显得矫揉造作,毕竟您先前……」

我哑然失笑。先前我为了打造纨绔荒唐不学无术的人设,整天穿金戴银生怕别人不知道我骄奢淫逸,但那样头上沉甸甸的,做起事来也不方便,属实很累。

如今突然「洗心革面」,力度如此之大,确实有些矫揉造作的嫌疑。但百姓不是玩弄人心的权术师,他们只会人云亦云,且依靠生计维持生活,只要做好了民生,立足于他们的切身实际,只会个个宣扬长公主仁厚有怜悯心,又如何会说我矫揉造作?

「无妨,照本宫所说布置下去。」我最后郑重地把属于芩檀的那颗夜明珠收好,手按在妆奁下,微微一顿,一时湿了眼眶。

芩姐姐,这盛世将如你所愿。

我随后入宫见母后。

她是一国之母,饶是身处冷宫也依旧意气风发。像是开了特例,她的居所不似于其他没落妃子处的冷宫,吃穿用度未曾克扣,随同来服侍她的人也很多。

父皇果真爱极了母后,不忍心她受半点苦。

只是这份爱令人作呕不敢恭维。

母后倚在美人椅上,五六个侍女围着服侍她,见我来了,未及她开口吩咐,便纷纷退下。

我跪下,没有多余的表情:「儿臣参见母后。」

「别叫儿臣母后的,真够恶心。」她漠漠地向我翻了个白眼,继续拨弄着她刚刚做好的指甲,仿佛我不存在。

我只是静静地跪着。不叫母后吗?那我该叫什么?

母亲?娘?

可是我儿时这么叫的时候,她回应我的只是个清脆的耳光。

在我的惊愕中,她带着嫌恶的表情告诉我,公主要守尊卑,她是皇后,我是公主,因此我要叫她母后。

饶是深秋,但烈日当头,我只觉这地如火烤一般,膝盖烫的发痛,仿佛被人按在火堆上,却又不得解脱。

我早已习惯酷暑寒秋和她的无心无情。

咬紧后槽牙,只是平视着眼前的美人椅,不卑不亢地和她僵持了一个半时辰。

「母后,一个半时辰了,若您再不唤儿臣起身,可就没有做太后的机会了。」

我的脸已经开始发烫,汗水顺着我的发梢往下流,顶不住着烈日的暴晒。半是威胁,半是开玩笑地看着她。

「起来吧。」她莫名笑了起来。

双腿早已麻木,我勉力扣着地支撑住自己,艰难站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几步,再一看双手,指甲已渗出血来。

她连给我个眼神都不屑,转身逗弄着笼里的金丝雀。

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我就是它。

身处牢笼,被她所控,穷极一生争夺帝位,不过是为了全她的权力之梦。我的存在无时不刻地提醒她白相、提醒她所经历的那些绝望,因此她每每看向我,心里似乎都带着厌恶和嫌弃。

如此,又何苦将我生下。

为了报复老皇帝吗?

恨他夺臣之妻,灭白相满门,让她和白相生死两隔,所以生了我来隔应老皇帝。

是的,我非老皇帝的亲生骨肉,而是白相的女儿。

我生来就是长公主,她被抬升为皇后,这一切只是南帝为博美人欢心。纵是她日夜想着杀他甚至付出实际行动,老皇帝也是假意将她打入冷宫,吃穿用度似从前。

皇后之位和长公主之位仿佛是个天下的讽刺,对我们如是,对老皇帝亦如是。

我当然也恨老皇帝,若没有他,我是不是也能像其他普通儿女般承欢膝下?

「谢母后。」我心里有些酸涩,不过刹那。

失望久了,我不再奢望她能我一个温柔的眼神。

「施粥济难,上而从简,你做的很好。」

上午的消息,现在便传入这深宫、传入她耳中了。我不惊愕,她在公主府有眼线。

「母后谬赞。」

「这身本领跟烟山居士学得很好,本宫甚是欣慰,」说着欣慰,她却放凉了声音,「只是你儿时在烟山居士那似乎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如今竟带着这份心思来博天下。」

她的目光冷冷地扫了过来,我心下一凛。

她说的赫然是秦慕,是我救下秦慕一事。

「那时儿臣不过七岁,动的心思只是如何学到居士腹中的才学,替母后分忧,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我从容地和她对视。

她保养得当,风韵犹存,虽四十出头,但仍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美态,我虽继承了她的美貌,但同时也得到命运的诅咒。

自古红颜多命薄。

我不愿成为她,可是我总是受她的影响,人格上一点点靠近她。

好在我遇见了芩檀、小维、初雲等人,她们告诉我什么是希望和真情。

我永远不会绝望,不会歇斯底里,不会为了权力丧失自我,这便是我和我母后的区别,我不会步入她的后尘。

但我仍逃离不了她的掌控,仍然得受她所迫做着我自己不愿的事。

这或许就是我的悲哀。

她扭曲了精致的面容,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躲,看着她的手掌带着疾风刮来,尖尖的指甲划过了我的脸颊,在红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母后息怒。」我偏过头去,面无表情道。

「宋婉如你这个小贱人,真是出息了!我若早知道你竟会被一个男人所蒙骗,跪着去求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当初我就应该在襁褓中掐死你。」她气极败坏地发着疯,连「本宫」都忘了用。

「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更别说是北黎的太子,他那手段高明得和那个废物太子不在一个层次,那时若不是他被远在边疆尚不及回京,北黎又怎会亡?龙椅上那个老货又如何玩得过他?」

「你怜惜他,爱慕他,贱不贱啊。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以为他跟你惺惺相惜,可若他翻身呢?呸!贱胚子,勾栏子里的姐儿都没有你这么贱的!」

她再次扬起手,我转过头来怜悯地看她。

她又像是卸了力一般,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不看我一眼。

「母后,我们只关利益,儿臣需要他手中的势力。」

她闻言疯狂地笑了起来,明艳的脸扭曲着,一副疯态美人的模样,我不忍再看。

「小贱人!」她嘴上骂着,笑得更疯狂了,我恍然以为下一秒她便要岔气了。

妩媚的眼中流露的多是对我的恶心。

「母后,儿臣领罚。」我抬头望天,无悲无喜。

「你若是杀了秦慕……」

「他武功高强,儿臣做不到。儿臣领罚。」

她霎时收了疯疯癫癫的笑,「好啊,自领三十鞭,本该四十鞭,念你手臂有伤口,本宫给你减十鞭。」

我微微垂头:「母后仁慈,儿臣多谢母后。」

她既知道我手臂上有伤,想必也知道芩檀一事了。

我领罚之后已是傍晚,本就孤身入宫看望母后,如今满身伤痛,还得自己走回去。

其实这一来一回的,重复无数次了。

府中有上好的膏药,不用担心留疤。

也不用担心有人嘲笑,母后总是想得周到,我领完罚后总是会给我身干净的衣裳。不至于失了她的颜面。

可是今日好巧不巧,我看见了恰好进宫面圣的宋裴清。

「皇妹,数年未见了。」

奢华低调的轿子停至我身侧,我僵在原地。

我虽看起来如常人,但凑了近了难免会嗅到血腥味,我母后的性子是在皇室中又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他若看到我这狼狈的样子,恐怕还得奚落挖苦我一番。

宋裴用他清白皙修长的指节撩开了车帘,稳稳的下了马车。

端得是一副贵气的皇子样子,饶是在边疆多年,也未给他带来半点粗俗之气,想必在那里的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如此便能积累军威,说实话我还是好些嫉妒的。

谁也不说准老皇帝的心思,他看似封了宋恪为太子,但这不是为了「立子」,而是为了「杀母」,宋恪这太子做得不是很舒坦,有此名,但是并无相应的实权。

相反宋裴清的待遇就好多了。被送至边疆「磨练」,在那边衣食无忧还不用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一去便是好几年。还得了个安南王的封号。

我虽也不知皇帝在想些什么,但是我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之后的天子之位的人选,他会把我考虑进去。

毕竟我的存在便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头上的绿帽子,我所拥有的兵权,还是靠着白府的旧实力夺取的。

若一日我倒台,估计再无生还可能。

「皇兄千里奔波初至京城面圣,想来也是风尘仆仆,记得好生歇息。你我兄妹二人日后在叙旧,臣妹先告辞了。」

我本就没什么力气,现下真的不想说些什么虚以委蛇的话,转身欲走。

「等等,你怎么……」我的手腕猛得被他抓住,我吃痛,闷哼一声。

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心下了然。

他朝侍卫吩咐道:「将长公主抬回公主府。」

侍卫跑了过来,请示我上轿子。

「宋裴清,你……」

「我什么我,你来宫中一趟还能把自己搞成这样,好好回家养伤吧。」他轻笑了一声,在我耳边用着只有我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不过,你确实玩不过秦慕。」

我翻了个白眼,但老娘玩得过你。

「依我说,还是找个机会杀了吧。」

他真诚地看着我。

我又翻了个白眼,若我没有秦慕相助,开心得倒是他和宋恪了。

呸,伪君子,假好人。

「皇兄,多年未见,怎的如此好多管闲事了?」我白了他一眼,负气地上了他的轿子。

如此幸灾乐祸,看我不把你轿子熏得都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我没看到的地方,宋裴清看着我离去的方向,微微叹了口气。

似无奈,又似怜悯。

我在摇晃的轿内闭上了眼睛。

其实他们说得都对,秦慕表面看起来风淡云轻,但这种才是最可怕的。他可以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腹有经纶,心怀恨意,死灰复燃日,又将是谁的受难日?

我其实也不能十分确定我们就是共生共存关系,只道他还受往生毒所控制,终究是我占上风。

虽然这等手段卑劣,但是客观事实就是,天下之争,我未必会输。

我入府的时候恰好看见徐管家和小维领着我的四十个面首浩浩汤汤地出府,我忍着身上的疼痛,神色自若地踏进了大门。

他们纷纷向我行礼。

一张张我不甚熟悉的俊脸上有写着不甘的,也有写着不舍得。

他们终究是别人的耳目,完成不了主子的任务,又留恋公主府的吃穿。

我脚步没有停留,回了寝殿便趴在了床上。

后背疼得钻心,直冒冷汗。

小维正忙着处理面首的事情,我仔细地算了一下,除了她我好像没有可以给我上药之人。

我不能保证每个侍女都是背景清白的,兹事体大,若是被宋恪的眼线见着我这副样子,他很难不会作妖。

思来想去,我屏退了所有侍女,自己从柜中取来药膏,褪去衣物,艰难地抹上背后的伤口。

我故意去戳弄了两下,留下了生理性的泪水。我疼得喘着气,只当是我自己咎由自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投胎到南芜长公主身上。

我最后将手臂上的纱布徐徐拆开,小心翼翼地上了药,又苦于单手没法包扎,便索性将它晾在一边,再次趴在床上。

半晌,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我心下大喜,小维这丫头总算回来了。

「小维。」我轻轻唤她。

她没有应。

我愣了一下,突然觉得这脚步声从容大步,不像是小维的。

「秦慕?」我扭头往后看,却因力道太大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疼得我龇牙咧嘴。

锦被下我未着寸缕,满身鞭痕。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急忙道:「你先出去,本宫……」

此时他已经走至我身边,指尖勾起我褪下的沾了血的衣服,我想他猜到我又受罚了。

「殿下,受罚了?」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着,热气皆喷洒在我的脖颈上,声音蛊惑动人,我刹那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向来不喜欢以这种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尤其是秦慕,于是几近哀求地看向他,「快出去,让小维进来。」

「殿下面首众多,小维姑娘怕是一时处理不完那些事,」秦慕蹲下身来与我平视,那双深色的眸子里是一片波澜不惊,「公主伤得不轻,恐怕等不了小维姑娘了,需要在下给您上药吗?」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杂念。

我终于还是点点头。

锦被一角被轻轻掀开,有凉气撞入我赤裸的背部,随即我感受到他好像在我背上的伤口处洒着什么药。

温热的指尖偶尔若有似无抚过我的肌肤,我不禁一阵哆嗦。

深秋已过却如同盛夏让人燥热,每一处肌肤都在渴望着叫嚣着期待他的抚摸。

「你轻薄本宫?」他似是故意的撩拨让我不禁恼羞成怒,大声呵道。

「这是麻沸散。」他无视我的怒火,拽过我的手臂,拿着纱布一圈一圈给我绕起来。

他的眼神清明没有欲望,我在感到我自己无耻的同时还在怀疑他是不是不行。

居然面对我的身体,可以这么淡然?

饶是多了几条鞭痕,那也是秀色可餐的好吧。

他是柳下惠吗?

我另一只手支撑着脑袋看着他的眼睛,胸前的两只玉兔若隐若现,「秦公子,女性名节多么重要,你都看光了本宫的身子,如今之计只有做本宫的驸马了。」

他抬头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用力地打了个结。

我痛得惊呼出声。这秦慕,我不过就说了句玩笑话,居然这么狠。

「殿下,思无邪。」

「我都为了你遣散了我所有的面首,」我忍着痛逗他,「你难道就不感动吗?」

他带着讥诮看了我一眼。

我心虚地低下头,自然不是为了他,为得是给我自己正名。

「殿下昨日曾答应,许在下一个要求。」他一向不搭理我的胡闹,冷漠无情地直入主题。

我一拍脑袋,这遭差点给忘了。

「念在秦公子献药有功的份上,你随便提。」我笑着爽快道。

他替我捏好了被角,不紧不慢道:「其实在下也别无所图,还愿公主将往生的解药给在下。」

「不是每个月都会给你吗?上个月是本宫疏忽了,让你受苦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又似试探,「一月一次多麻烦啊,在下想要的是永久性的解药。」

我笑了起来,艰难地支撑起身子,朝他勾了勾手指,「解药就是本宫啊,秦公子快来要了我,只是本宫今日身子不大好,你可要怜香惜玉,记得温柔一点。」

「?」

那双万年不变的漆黑的眸子里此刻终于有了怒意,他倾身而下,大手紧紧地扣住了我的脖颈。

骨节分明的指节没有施力,我被迫抬着头,被笼罩在很强的压迫感下,但是我不担心他会用力,掐死了我,他也就没了活路。

我挣扎着喊道:「秦公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他的嗓音低沉,沾染上欲色。

「怎么了就非礼了,在下不是您的面首吗,这不是在下的本分吗,殿下?」他将殿下二字咬得格外缱绻暧昧,强词夺理。

「本宫骗你的,其实没有一劳永逸的解药。」我吞了吞口水,终究还是害怕他当了真,真的来折腾我。

他眯起了好看的眼睛。

「好嘛,本宫从不食言,这个可以先攒着,等秦公子想好了再来向本宫提,但凡在本宫力所能及之下,不管什么奇珍异宝,本宫都可以给你找来。」

「殿下也曾面首数十,竟也有害怕的时候。」他轻嗤一声,松开了对我的桎梏,话中充满了淡淡的嘲讽意味。

我其实没有骗他,解药确实是我自己,其实「往生」不是一味药,而是一种蛊,既种下则不可消除,蛊虫一月一发,唯中蛊者与施蛊者交欢,方可打破这一死局。

若是他真要了我,待他不受我控制,我又拿什么来赢他?

我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发了会呆,又想起了些以往的事情,记忆模糊不清,亦如心里的疼痛,很淡很轻。

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左右现在沧海桑田已成定局,着实不必将自己囿于记忆的牢笼。

我小心地穿好了衣服起身,小跑着追上了秦慕。

4.

「秦公子。」

我大老远的叫住了他。

他顿住了脚步,侧目看向我,「殿下还有事?」

他的俊脸背对着落下的日暮,我只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剪影,又因太阳太多刺眼,只一眼我便低下了头。

我向他走去:「昨日多谢你不杀宋恪。」

「公主手足情深,在下一直记在心里。」

这话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果然他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刺我。

我习惯了倒也无所谓,话锋一转:「那会你敲晕了本宫,可是偷偷见了什么人?」

我自醒了就觉得疑惑,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又何必一个手刀敲晕我呢,再者,据守门的侍卫所说,我到府时已经是子时,按理来说,不可能那么晚。

他中间一定是带我去了什么地方,才耽误了这么久。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薄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凉凉,「殿下在怀疑我吗?我左不过性命都被掌握在你的手中,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又能去见什么人呢?」

他的语气无波无澜,没有异常,但我自然是不相信的。

可这当我好骗。

我拔剑指向他,「秦慕,我生平最痛恨别人骗我。」

握剑的手止不住在抖,我的心脏几乎崩分离析,我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又在心痛什么。

明明清楚得很,我和他都在虚与委蛇,不过是相互试探,说出的话都不带几分真心的。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在意他是否骗了我呢?

「公主方才还在床榻上跟在下玩笑,现下却拔剑指着我了。」秦慕勾了勾唇,修长的手指捏着我的剑刃,将明月剑送到他脖颈边。

明月剑本是见血封喉的名剑,只是这么轻轻一下,便划破了他的指尖和脖子上的皮肉。

我鼻尖涌上一阵酸楚,强抑着自己的内心,没有松手。

就这样和他对峙。

他依旧身着白衫,宽大的衣袖随着风摆动,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脖颈上的血迹生生平添了一丝欲色。

就像神明坠入人间,被俗物所染。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

「你去见了谁?王将军、张丞相?他们是你北芜的人啊,北黎南芜势不两立,你带着本宫去见他们不就是明摆着把公主府往火坑上推吗?」

我只是有些难过他为什么不能再装一阵子。

但是站在他的角度上,亦是合情合理。给我扣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先把南芜中唯一清醒的人扳倒,再徐徐图之。

我原以为我和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没料到他的第一颗棋子就是我。

公主府只是实现他野心的踏板。

天下为局,众人为棋,说得又是谁呢?

「殿下,」他只是淡淡地笑着,风流的桃花眼里写满了怜悯的情绪,纵是被我用剑指着,脸上也毫无惧色,端得是惺惺作态悲天悯人。

我堂堂长公主,居然需要他怜悯。

「殿下七窍玲珑之心,这世间污浊在下自然舍不得殿下被沾染。」

我没懂他在说什么,总归没有正面回应我的话。

我承认他很会拉扯,不管是感情还是其他,说话纵是兜兜转转,像是留有余地,可是在暗中又把我所有的希冀都掐灭。

「你他妈给老娘说人话!」我气得身体发抖,也忘了一个长公主该有的样子,此刻歇斯底里,像极了我宫里的母亲。

他的手收了力,汩汩鲜血从他的指缝中留出,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们对视了好一会,他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有无尽的缱绻和悲伤。

但是我已经明白,他眼睛向来生得风流,不管看谁,都是这个神态。只怪看者有心,自作多情。

默了好一会,我的手臂也酸麻得厉害,日暮落在地上,给大地铺上了一层金衣。

「如公主所想。」

他终于承认,我却在刹那松了一口气。对这个结果没有半点意外,本来就已经在我意料中的事。

「殿下活得太明白,」他松开手,倒也没去看手上的伤,只是面带探究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自在地别开眼,仿佛他可以透过我的眼睛,看清我整个灵魂。

其实本就污浊不堪,我无所畏惧,可我生怕他看见一点别的,比如我压抑在心底的一丝希冀。

「殿下今日受罚,是和在下有关吧。」他嗓音润润,说出的话却如一把刀扎在我的心窝,「殿下,动心了?」

我再也没有握剑的力气,如泄了气的皮球般松了手。

我听见了明月剑掉在地上的清脆声,那是我内心堡垒坍塌的声音。

果然,他永远知道怎么说我才会伤心,永远都是口蜜腹剑。

喜欢一个人很羞耻吗?

不是的。

可是我是宋婉如,他是秦慕。紫薇双星遥挂于天边,而天下动乱,我们合该是一辈子的宿敌。

那些我压抑隐没的心思,我以为我骗了所有人,可是到头来却只骗了我自己。现在像个小丑一般站在他面前,而他的目光如凌迟一般掠过我。

亵渎神明,本是罪过。何况是秦慕,满心算计我的人。

我读懂了他眼中悲悯的情绪。

他会垂怜于我,但这并不妨碍他利用我。我自诩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曾挑拨离间了皇帝和多位忠臣,也使宋裴清和宋恪手足反目,可今日我才明白,在秦慕面前,我不过如此。

他以自己为诱饵,甚至以自己的真心入棋局,他不可能不赢。

我所有的不可一世的骄傲在今日轰然倒塌。

宋裴清说得对,我玩不过他,但同样,我亦杀不了他。

我状似坦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笑道:「动心?秦公子说笑了,本宫……本宫……」

我忽地又说不下去了,只是收了笑,愤愤地看了他半晌,而后气恼地蹲下身去捡起明月剑。感受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可是我始终不敢抬头,只是朝着竹林的深处走去。

所有的事堆积在一起,我几乎站不起身,可是不行,我身后还有太多太多的人。

我亏欠白楚河良多,他又是我世上唯一的手足牵挂,我得坐上高位护着他。我那疯疯癫癫的母后,虽然她待我不好,但我终归也得顺着她的意,成为她想要我成为的样子。还有芩檀,她等着我给她报仇。

所以终其一生,不管是长公主还是白府嫡女,我都不可能为自己而活。

不过万幸,我也活不过几年了。

竹林尽头,夏初雲曾埋下一壶酒,名曰大梦三生。

现实不尽人意,但好歹在梦里偶尔能得圆满。

辛辣的烈酒顺着我的喉间流下,我被呛出泪来,很快酒精便起到了作用,我在半醉半醒间昏昏睡去。

我只觉头痛欲裂,眼前漆黑一片。梦里没有我想见到的人,只是一片混乱的厮杀的场面,所有死在我手下的人如走马灯般一一在我眼前虚晃而过,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的罪孽。

我又看到了母后,这次我变成了她笼中的金丝雀,我一身冷汗,而她对我笑得狰狞。

我没看到我所希冀的,大梦三生,终是一场虚妄,我不是庄周,什么也没能释怀。

后来我看到了秦慕,他一身玄衣,俨然一派帝王样,在北黎的城口上,底下是万千将士仰视,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冰冷陌生,锋利的破宸剑贯穿了我的胸膛。

又忽的想起了我出生时国师对我的预言,半生富贵,半生坎坷,美人命薄,命途多舛,终难善终。

只是,我不信命。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了,我揉着昏涨的太阳穴,身边坐着小维。

我发现我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小维说她深夜不寻见我,便四处寻找,终于在竹林尽头找到了我。

我已经消化掉了所有情绪,顾影自怜没有用,不如逆天改命来得实在。

「小维,传令下去,秦公子魅主,软禁轩竹院三个月。」我站起身来,头脑还是有些晕乎乎,「另外将这个消息传到府外,轩竹院边严加看守。」

小维怔了一会,忙道声「是」。

我没有再涂祛疤痕的膏药,我要让这丑陋的鞭痕永远地留在我的身上,这是我的耻辱柱,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曾经的愚蠢和羞辱。

不久,世人们都会褒宋婉如潘然醒悟,贬秦慕没心没肺没尊严。

秦慕,你既算计我一次,那我也拉你踩上一脚,也不知你在北黎的故人听到后,会作何感想。

我想起了宋裴清,心念着确实该去会一面了。

听闻他这次带了个王妃回京,我便令侍女们挑了几件金银珠宝,随我一同去安南王府会会他。

结果到了他的府邸,我却吃了闭门羹。

「公主请回吧,今日王爷不在。」

「他去哪了?」我越过侍卫的头顶,踮起脚往里看。

端的是一派富丽堂皇,可见老皇帝对他有多喜爱。

「回公主的话,王爷随王妃出城赏桂了。」

我心下疑惑,京城局势波澜诡谲,动荡不安,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着陪美人游玩的心思?

他不要皇位了吗?

难道那日皇帝给了他一个准话,给他打下了定心针吗?

这不是不可能。

我淡淡笑了下,命侍女将珠宝呈上,对侍卫道:「本宫本想着能见着皇嫂,特命人备了份薄礼,没料到今日不能亲自送给她了,还望你们转交给她。」

侍女们将装着珠宝的箱子呈上,递给了侍卫。

侍卫诚惶诚恐地接下。

「公主,那现在……?」阿晶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

「好久未见父皇了,既然皇兄不在家,那本宫便顺道进宫看看父皇。」

我心下琢磨着,总得从哪里探出点什么口风来,与其猜测皇帝的想法,不如直接去见见他。

他确实是病得不轻了,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我从宫女手上接过那碗药汁,走进他身旁。

「父皇。」我巧笑嫣然,幽幽地唤他。

「婉如……婉如?」他先是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而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从他混浊的眼里,我不难看出其中的厌恶和畏惧。

「父皇这病,可是愈发严重了。」我拾起汤匙,将黑黑的药汁送入他口中。

他被烫得一个激灵,乌黑的液体洒了一身。

「儿臣前些天擅自去看了母后,你瞧如何,还是老样子。」我从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给他小心地擦着。

心里却恨不得掐死他。

「朕……朕什么时候允许你去看她了?」他怒极,本来就没有多少毛的眉毛拧成了一个断层的麻花,不管是谁见了都很难想象如今龙床上躺的就是当年征战四方的南帝。

「父皇金屋藏娇,母后长门遗恨。民间的话本将你们二人写得可凄惨了,可真相确实如此吗?」

我的话一点点刺激着他,他咳嗽咳得越来越剧烈了。

宫女惶恐地跪下,生怕听到不该听的话。

我挥手让她先下去。

「你……你都知道了。」他喘息着,喉间里像是卡了一口浓痰,我恶心地皱起了眉。

「朕……朕确实对不住她。」他混浊的眼睛这次不失清醒的看着我,「宋婉如,这才几天,京城的百姓就传颂着你的和善,你这个蛇蝎心肠的……造起势来可真有些手段。」

「父皇哪里的话,」我故作谦虚,「在这宫中,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总得比她两个哥哥更苦些,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端着长公主的身份,还真的以为……」许是因为太多耻辱,他说到最后没有说下去,我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父皇其实是想把皇位留给二哥哥的吧,可惜,他志不在此。」

「太子无能,父皇,捧杀的受害者,也不只有我一个,是吗?」

我故作胸有成竹之态猜忖着,果然,他瞪大了眼睛,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我:「孽种……孽种……朕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出生,朕……」

他又咳了几声,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睡过去。

我自嘲地笑了笑,宋裴清,你真是出息。

别人趋之若鹜的皇位放在面前你不要,只想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而我为了他唾手可得的东西倾付生死,真是讽刺。

那王妃不过是个南疆粗野之人的女儿,可笑至极,还真有因为被偏爱而翻身成为王妃的。

荒诞无稽。

我模仿父皇笔迹修了封密信,告诉他只有长公主才能解救南芜于水火,唯有她称帝,他才可享那闲散生活。

我光明正大地拿了玉玺盖章,其实被发现也无所谓,老皇帝已经被朝中各派架空了。

宋裴清果然于不日后来寻我。

他和王妃端坐在我面前,我命人给他们沏了茶水。

我打量着王妃,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她并非是个美人,但她胜在气质清新脱俗,双眼灵动,让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连我也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几分欣赏。

也只有这种人,才会吸引宋裴清的注意吧。

「本王前不久收到父皇的密信,想来此事你最清楚。」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桌下和王妃拉着小手。

我本来就不想伪装地太好,故而纰漏百出,想来他也知道了是我伪造的。

「皇兄猜得没错,那信上说得也没错。」我敬了我那皇嫂一杯,淡淡道,「皇兄若是想过着那闲云野鹤的生活,只有助我才可实现。」

「若婉如没有记错的话,你跟宋恪势如水火,势不两立的吧?」

他哈哈一笑,「我和宋恪那混蛋毕竟血浓于水,那皇妹如何觉得,我会帮你这个……非同手足的妹妹呢?」

「为何?」我也笑了起来,「宫中是什么样,皇兄是最清楚不过,手足相残,父子相杀,你这血浓于水的感情,恐怕也未必见得有那么重要。若日后宋恪称帝,你觉得还会有你的活路吗?」

「若他称帝,如虎之苛政,则百姓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南芜之祸患不在东蛮之地而在眼下,祸起萧墙,南芜这百年的命数又待如何呢?」

「我一路自尘埃泥潭走来,世人只道本宫荒唐,可也只有本宫知晓他们的辛酸泪。那些悲苦绝望,皇兄能感同身受吗?」

「这世间最清醒的是谁,谁能保山河安定、让皇兄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本宫是坊间传闻那般的纨绔堂皇,还是无边苦难的救世之主,想必皇兄定有思量。」

「长公主有胆有谋,心思缜密,纵是如今有求于人,也没有低三下四之态,」王妃突然发话,用着那双纯良无害的眼睛打量着我,「可惜了,若是男儿身……」

「这和鸿鹄之志又有何冲突?」我淡淡地笑了笑。

王妃先是怔了一番,而后带着钦佩的目光看着我。

宋裴清默了默,直直看着我的眼睛,「于皇妹而言,守天下易,只怕是打天下难,皇妹不乏有治世之才,然前有秦慕,后有世俗偏见,这夹缝生存,甚为艰辛。世间美好万千,又为何苦于追逐这一方天下?」

我苦笑了一下,他和秦慕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在皇宫里娇生惯养,饶是在军营也是被好好护着的,未曾经历过生死抉择,未有着尴尬的身份,自然是享世间美好万千,却不知道其跟我无关,不懂我的执着皆是为了活下去。

若可以选择,我也想过着没有心机计算的生活。虽说万物美好,然我只是上一辈爱恨恩怨的牺牲品,终其一生都在为那些无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人而活。

我只是双手染血不能见光的下头公主,这些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从来对皇宫和世俗反抗不屈却也只能对命运低头顺眉。

「各人有各志罢了。」我内心有什么被激起,却又被理智压下去,垂着眉眼,将所有情绪藏在眼底。

王妃从袖中拿出一个平安符递给我,「上次公主赠了妾那么多珠宝,妾深受感动,但公主身份尊贵,妾实在没有什么配得上公主的东西,是以特意出城去寺中求了这个平安符,愿公主日日平安,还望公主笑纳。」

我受宠若惊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心下五味杂陈,很多人夸我美艳动人,愿我事有所成,但没有对我说,希望我平安。

我就是个罪人,平安一词,着实于我不搭。

王妃的态度即宋裴清的态度,我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亦胜了宋恪七分。

他们离去前,宋裴清再次提醒了我关于秦慕的事,他似乎对他怀有很大的敌意。

想起来,我也有好多天未曾去看过秦慕了。

往生蛊发作的日子将要到了,秦慕居然也没有主动找人传话找我。

小维给我端上了一碗莲花羹,又为我添了件衣,劝我仔细身子。

我摩挲着装着解药的白玉瓷瓶,心念着还是得去见他一见。

我知道他手中有北黎的虎符,既然他已经撕破了脸,那也可以通过解药威胁他,拿到北黎的虎符。

小维将空碗端了下去,我心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看着我身上她为我披的袍子,摇摇了头,只当是我多想了。

秋末浅冬,接近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大,我踏着晚风走进轩竹院,正听到他在抚琴。

没想到他被软禁的日子,居然过着这么惬意。惬意得让我嫉妒。

我自然地坐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抚琴。

他原奏得高山流水却越来越急,铁骑突出刀枪鸣,宛若一副战场厮杀的样子,终于在我的炽热的目光下,琴弦不负众望地「啪」一下崩断了。

他微带缱绻地抬眼看我,月光下他的眸子格外的好看,但是我已经识破了他非本意的柔情,只叹着这美色着实诱人。

没缘由地,我突然感到燥热起来。

「殿下怎么来了。」他的嗓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似是和冰冷的月光糅合在一起,从飘渺的远处传来。

「你瞧,马上就要十五了,本宫这不给你来送解药了?」我摇了摇手中的瓶子,稳住自己的心神,对他笑道。

我不知我今日究竟是如何了,这般燥热。

他没有伸手,淡淡道:「殿下想要什么?」

我嘻嘻一笑,我就是喜欢这种聪明人,一秒就猜中我的意图。

「自然是借你北黎虎符一用,」我狡黠地冲他一笑,「本宫知道的,那玩意一直在你手中。」

他自嘲一笑:「北黎都没了,用那兵符,殿下可是要唤阴兵?」

什么阴兵啊。皇帝不知道的事,我自然是知道,他当时在边疆率的那支军队,才是北黎的精英。

因远在边疆,他们错失了保卫国家的机会,但又有着活下来的机会,现在怕是正在养精蓄锐,给南芜致命一击。

「果真如此吗?」我热得吃不消,索性解了外袍,只觉得他似乎全身冰凉,一个劲的想往他身上靠。

他从我的手中接过瓷瓶,却松了手,我眼瞧着白玉瓷瓶垂直而落。

随着「啪嗒」一声,药物和瓷瓶一并化为粉碎。

「你疯了?」

我大惊失色,他怎么……不愿意就不愿意,怎么还毁了这解药啊。

「殿下怎么了?」他注意到我潮红得不正常的脸色,竟伸手抚上了我的脸。

我本能地贴近他,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

我思绪混乱,恍然间想到了那碗莲花羹。

莲花羹有问题!

那小维……

「小维是你的人?」我在他怀里轻轻喘着气,颦起眉毛。

不对。她跟着我一起长大,一起挨打,说着就算是天崩了也不会背叛我,怎么就成了他的人呢?

这些年生生死死,来我的心腹走得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不多,她便是其中一个。我原以为她是所有人当中最忠诚的一个,可是却是在这个关头给了我致命一击。

秦慕先是疑惑地看着我半晌,而后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事,垂下了眼眸。

「嗯。」

在如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沉默后,他点了点头,面上似乎带着不忍。

「你他妈的……」我气血上头,几近失了理智,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秦慕没有躲,而我终究也没有打到,在最后一寸擦着他的耳朵狠狠地砸在了他身后的石头上。

「为什么……」我嘶哑着喉咙,心如刀割,涌起对他的恨意,却又被欲望吞没,心里顿生了一阵悲哀,想把他推开,「你给我滚!你他妈的你们都给老娘滚!」

奈何药物之下我的力气实在是太小,看起来更像是在撒娇,便认了命似的不再动弹,只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些什么事。

「今日之事不是我的主意。」他别开目光,将我抱入房内,「殿下,你别怕。」

我不知道他在解释什么,这又什么好解释。人皆为利益往来,亘古不变的道理。

左右,背叛我的人我留不得。

「你中得是合欢散。」他端了盆凉水举到了我头顶。

我缩了缩身子,生怕他给我来这么一发「醍醐灌顶」。

「你别碰我!」我大声吼着,声音却异常的娇软。

下一秒,本能让我几乎忘乎所有,只觉世间燥热,唯有他才是救赎。

秦慕闻言,居然放下木盆,退后了几步,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被情欲撕裂。

我在欲海中浮浮沉沉,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我狠狠地往自己手臂上一咬。

一片鲜血淋漓。

我顿时闻到了铁锈般熟悉的血腥味,后知后觉感到疼痛,足以让我清醒片刻。

转身欲走,却被秦慕拦腰抱起丢回床上。他的目光黑沉冰凉得有些吓人,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感觉唇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

这是他第二次主动亲我。我迷失在几近窒息的眩晕里,周身围绕着他好闻的雪松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何必伤了自己。」

他替我拢了拢衣服,我此刻衣衫凌乱,他也好不到哪里去,锁骨下满是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

有桃色和雾气飞上了他的眼角,昏黄的烛光打在他的脸色,显得他几分楚楚可怜,完全不似白日里清冷的公子。

「殿下,合欢散的事我真的不知道,你别怕,不做那事也有解药的。」他手忙脚乱地抚去我脸上的眼泪。

我不理会他,一把撕了他上身的衣物,却不惊失了语。

完美的肌肉线条上,竟然满是陈年鞭痕。

他不像我,他向来养尊处优,北宫中无人敢如此虐待他。纵是常年在外带兵打仗,战场多用刀剑,也不至于满身鞭痕。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之前和我一样,做错了事受了罚。

可是是什么呢,他心思缜密,做事从来不会出错。

只是前些年听说他曾向北帝求娶一女子,震惊了北宫,众多皇子纷纷上书求娶自己心爱的女子,北帝大怒,赏了他一顿罚以儆效尤。

不过后来,他力排众议,还是签下了婚约。

莫非就是这个?

5.

「殿下?」

「我问你,这些伤是哪里来的,你当年求娶的女子又是谁?」

他不语,只是看着我。我刹那隐隐明白了什么,一拳砸在他脸边的被褥上,似乎还不够解气,便低头吻上了陈年鞭痕。

伸手欲解他的腰带,却被他按住了手。

「白落川,我再说一遍,除了这个,我还知道怎么解合欢散的。」他几近咬牙切齿,可是身体明明已经僵硬住了。

「我……我难受……慕哥哥……」我窝在他颈边失声哭了起来,内心的苦楚早已超越药物的作用,似乎永生永世不得疏解。

我和他原来是有婚约的。

那是另外一种可能,而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安慰我,只是叹了口气,捧起我的脸,「解往生毒不急的,合欢散其实也有别的法子,还有就是……」

他替我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声音支离又破碎,「你知道的,公主府困不住我,我明日就要走了。」

「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不辞而别总归是不好的。」

我愣了愣,其实我也有想过,不论是在烟山还是公主府,都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一起。

他是北黎太子,我是南芜长公主。而那些荒诞又可笑的情情爱爱,不足以比得过我们所背负的那些沉重的东西。

只是有些不甘心。

下次见面,许是刀刃相向了。

既如此,何不沉沦?

「别废话。」我压抑着哭腔,正欲再次吻下去,却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下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霎时所有的爱恨贪嗔痴都在刹那糅合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其实那个婚约也不是不可以弥补,秦公子愿意的话也可以做本宫的驸马的。」我疼得皱起了眉头,鬼使神差地说道。

他腾出一只手舒展开我的眉毛,也放柔了动作,只是没有搭理我,我也没有自讨没趣重复一遍。他所念山河,自然不是一个区区驸马之位的。

「白落川。」他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理会他,正如他没有理会我,左右是在被情欲所控制下说的胡话,都只当它轻飘飘地过去。

他割舍不下那些权势和地位,放不了国破家亡的恩怨,我身负上一辈人的罪恶奔波于生死存亡的边界上,既无法心安理得让他放下一切仇恨,又无法回头是岸将自己渡出苦海。

我们都活得太清醒太明白,饶是在这一刻,我也没有天真的只贪恋那么一丝温情。

最可悲的不是在清醒中糊涂,而是在糊涂中仍保持清醒。

至死方休。

连最后一丝期盼也化为虚妄。

我很早就醒了,我自然知道他没有睡着。

天不过蒙蒙亮,零零星星掉下些小雨来,滴溅在院外的竹林里,雨打青竹,端的是无边凄苦。

「你要走了吗?本宫听闻你的王将军已经乔装入京了。」我一身酸痛,背对着他,仔细听着窗外的雨声,声音无悲无喜。

「要走就给老娘走得麻利点,你带上小维一起走吧,毕竟主仆多年,我也不忍杀她。」

「我不知道你施了什么手段让她投靠你的,但是秦慕,我生平最痛恨别人背叛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公主府是老皇帝监视我的场所,也是我逢场作戏糊弄世人的地方。我的势力延伸至朝廷深处,却在日夜起居之处无立锥之地,这里自然是困不住秦慕的。

何况,先前是我太自负,秦慕不需要我的力量,一人便可让天下动荡。

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他欲言又止了好久,终于只是说了句对不起。

我笑了笑,本来就没指望他能说些什么。漫不经心地坐起身来穿好衣服,指尖却不住地在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回头的欲望,径直朝屋外走去。

「以后再见时,若兵戎相向,秦公子可勿念昔日情谊,让这江山被我夺了去。」

「川。」

他开口叫住我,嗓音有些沙哑,叫的却是白落川这个名字。

我猝不及防的偏过头来,撞进他微红的双眼。

四目相会之际,若不是我知道他眼睛生得风流,我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用尽了此生的缱绻看我。

人人皆唤我「殿下」,畏我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恨我一介女流手把朝纲。自白相死后,太久太久没有人喊过我真正的名字。

久到我快要忘记,我是白落川。

「白落川,你相信我,你不会输的。」

他走的时候我没有去送他,而我府中干干净净,没有一个面首。

百姓们道长公主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终于放下魔爪,京城的男子也开始穿鲜衣了。

我躺在床榻上半阖着眼,小维直直地跪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最后没有选择离开。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张嘴吃下了侍女喂来的葡萄,懒懒地看着她,「你先前也看到了,背叛本宫的下场不是腰斩就是凌迟的,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受得住吗?」

我向来喜欢用漫不经心来掩饰着我心里的风暴。

「奴婢狼心狗肺辜负了公主一腔信任,自知难逃一死,下场如何皆认了,只愿公主此生安稳无虞,得您所愿。」她向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发抖的身体已经出卖了她对死本能的畏惧,但小小的身躯依旧坚定地跪在床边,看向我的眸子里都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那是视死如生的坚定。

「安稳无虞,得我所愿?」我气得哈哈大笑起来,一把推翻了床边的烛台,燃尽的蜡烛滚落在地,屋内的侍女见状纷纷跪了下来。

小维看着我,她原本白皙的额头如今已经血肉墨迹。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我怒视着她,「你在本宫羹内下那下三滥的药,有这好机会,又为何不下牵机、鹤顶红之类?」

「奴婢无心要公主性命,只愿秦公子今日离去,再也不受往生毒控制。」小维那双清澈的眼中满是泪水,却让我感到心寒和恶心。

「这么多年来,纵是在最苦的时候我们也互相舔舐着伤口,本宫何曾亏待过你啊?小维,你当真没有心吗?」

小维低下头来,没有回答我。

「秦慕许了你好处?」

她抬头悲哀地看了我一眼,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你莫不是爱上他了。」我笑出眼泪,赤着脚跳下床,绕着她走了一周,而后扳起她的下巴。

她确实生得一副好模样。

「不曾。」她目光没有躲闪地看着我,坦坦荡荡,回答得干脆利落。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惊了惊,如果她不是因爱易主的话,我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让她背叛我了。

毕竟所有的荣华富贵,我都能给。

「既知留下来只是死路一条,你又为何不跟他一道离去?」

「奴婢对不住殿下,殿下要杀要剐奴婢毫无怨言。」她轻轻啜泣,闭上了眼睛。

我松了手,深深吸了一口,缓了缓心中的剧痛。

「念我们十几年情谊,这样吧,你告诉本宫,你为何背叛我,又如何为他效力,本宫便放你一马,如何?」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兀自站了起来,抽出我架子上的长剑就要往脖子上抹。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地抽出床边帷幔上的红绳,「啪」一下打掉了她手中的剑。

明月剑锵然落地,小维呆呆地站着不知所以,脖子上赫然一道浅浅的伤口。

「你走吧,我没想杀你。」我将明月剑捡起,背过身去,「好好过,以后都别让本宫再看见你。」

「殿下……」

她的声音染上哭腔,我听见她「扑腾」一声跪下,「殿下大恩大德,奴婢终身难忘,这次属实不得已,奴婢所亏欠您的,一定会悉数还给您。」

她又重重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哽咽着离去。

我屏退了侍女,将已经冰凉的避子汤一饮而尽,然后靠着墙缓缓蹲下身来,心里的郁结永世不得疏解,我想哭但是我流不出眼泪了。

我知道,自古成事者,必孤家寡人,孑然一身。

我决定挂帅出征西狄。

自古以来女子为卑,纵是手腕通天,这一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空有兵权在身,然世人不认可也无济于事,唯有了军功才有和宋恪叫板的资本。

恰逢此刻东蛮进犯,想来京城此刻亦不会大动干戈,是以西狄是我如今最好的立功之处。

宋裴清和枢密使共同上书老皇帝,我和护国大将军主动请缨远赴西方戍守边关,我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老皇帝不可能不知道,然多数大臣齐齐复议,左丞相亦暗中施压,末了,老皇帝不得不下旨让我挂帅,同岑晟一同西征。

出征的前一天,夏初雲和白楚河偷偷来见我。

白楚河长得极为出众,虽一身布衣,却穿出了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的味道来,夏初雲走在他身边,墨发高高地束起,般配得很。

我见到他们的时候脑瓜子嗡嗡地响,说不清是因他们不听我劝告远离京城而怒还是有感于这人间唯一的亲情。

毕竟,连我的亲生母亲都没有来送我。

他们陪我喝了点酒,我们都处于微醺中,仿佛回到了以前他们偷偷溜进宫内看我,我们共同偷酒喝的日子。

楚河深深地看着我,拍了拍我的肩,「阿姐,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我还没当皇帝呢,我怎么能死……」

我醉得靠在了初雲肩上,听她嬉笑着道:「好啊,颠了皇帝老儿的江山,白落川,你还真是大逆不道啊,不过我喜欢。」

她将先前借去的凌霄放在我手中,语气沉沉,「白落川,我还是那句话,那玉蝶反噬巨大,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用,若你用得到十一楼,我十一楼必定全力助你。」

「为了少年时。」她揉了揉我的头,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姐,其实我未曾怪过你。」白楚河将他身上的玉佩解下挂在我身上,「这是父亲随身之物,众多儿女之间他最疼爱你,想必这也是留给你的,他会在天上保你平安的。」

我接过,道了谢。

「阿姐,于情于义,同是白家人,你的生死荣辱不可能与我不相关,再者,这天下动荡,我们也势必相互牵扯颇深,你为何总想着一人承担所有的重担呢?」

「父亲是个好臣子,但不是个好父亲,他多有亏欠你们的。」我虽然头昏脑胀的,但我也从他话里听出了他想跟随我去西狄的意思。

「我害得你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亲人,跟我一样忍辱偷生,他所亏欠你们的、我所亏欠你们的,我一辈子都还不上。」

「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能还一点是一点。」

「你没有错,我也从未怪你。」他打断我的话。

「不全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当年死去的几百口白家人。」

「落川,你再大也不过比楚河大了三个月。如今我们都长大了,这些事为什么不能一起扛呢?」夏初雲敬了我一杯,试探着。

也是。不仅是只有我是白家人,白楚河也是,他也对那狗皇帝恨之入骨,我若将他避之事外,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好啊,不过此行着实太过凶险,你们留在京中,若我无命回来,公主府徐管家处帮我存着半块虎符,若时机恰好,可以白府的名义举兵起义,颠了那老东西的天下。」

「徐管家问你是何人,你便道,旧梦尽头,银河落川遇故人。」

「祸害遗千年啊,白落川,像你这种祸害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夏初雲笑着轻轻锤了锤我的肩,在我耳边轻轻道,「我还等着你登基,让我看看你的威风呢。」

原来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鸿沟,只是我内心敏感放不下旧事,画地为牢,将自己囿于无边的悔恨之中。

一如少年,纯粹又张扬。

只是,刚见面就得说再见。

初至边疆,有些水土不服心情躁动,再加之军营内有将领看不起我这个纨绔长公主的,我便出手与他切磋了一番,将他打得心服口服。

傍晚,有医女来帮我上药。

「殿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能将杨副将揍得趴下,真是好些厉害。」

「这有什么做不得的,九五至尊之位,本宫倒也想坐一坐。」

我没有隐瞒我的狼子野心,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医女甚至连手都没有抖下,神色照常,「殿下会心想事成的,今日杨副将想必也没有放水,这几处淤青奴婢看着都疼,不过好在您树了威信,想必管理这些将士也能得心应手了。」

她又看向了我背后。

那里有跟着我一生的疤痕。

我急忙拉上衣服,屏她出去。

主帐内,我和岑晟商量战略。

西狄集结重兵占领玉伽关,大肆侵犯我南芜国土,玉伽关地势东高西低,山峰迭起,易守难攻。

我随手拨掉了他置于河道上的的小旗子。「为何不走水路?」岑晟疑惑地看着我。

「水路虽近,也能打得西狄措手不及,但是此河自南向北流,地势颇高,又恰逢冬天,河流封冻,又如何行?」

「这温度,未必会封冻。」

「那也会遇凌汛,又该如何?」

他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了。

「殿下的意思是,古官道?」

我摇了摇头,「兵分五路,走山路,玉伽关虽易守难攻,然攻线漫长时腹背受敌,也是招架不住的。」

岑晟眼睛一亮,「公主好计谋。」

「报——」有个士兵直直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据探子消息,西狄此番以五座城池聘了一个军师,据说是某隐士座下的。」

「五座城池,西狄倒是好大的手笔,」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名气再大的隐士也终究不如烟山居士,所谓的军师也不过是个噱头,不足为惧。

「就照我说的办,明日一早,兵分五路,缓进急战,自松山山麓而上,五日后于山顶汇合。」

「是。」

我出了帐子,士兵们皆围着炭火烤肉饮酒,有的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有的猜拳比划高声谈笑。

「殿下。」杨副将从炭火架上取来一个兔腿递给我,我没有推辞,直接吃了起来。

「多谢。」

「殿下倒是和传言中的不一样。」他挠着后脑勺,憨憨地笑了起来。

我盯着不远处的篝火,笑了笑,「怎么说?」

「臣先前没有想到公主竟文武双全,谋略绝世啊,多有冲撞公主的,他日战事歇了我必负荆请罪,还望公主宽恕。」

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为国为家罢了,西狄进犯,本宫身为公主的,不得不坐视不管。」

我说的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其实到头来还是为了自己,可这些话纷纷能唬住这些头脑简答四肢发达的将士,他们纷纷称好,对我敬起酒来。

我这次没有喝,酒精确实能在一时麻痹人的精神,但是总会消磨意志。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纵是长眠于沙场,我也愿我始终是清醒的。

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明日是生还是死,我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酒缓缓倒在地上。

敬天敬地,不敬神明。

我罪孽深重,不敢看神明。

次日,我、岑晟和三个副将分别率三万大军自山麓出发,一路暴霜露,斩荆棘,虽自然条件艰苦了些,但到底没有遭到狄兵的埋伏和袭击。

五日后,我们于松山山顶汇合,距狄兵主营仅 20 里路。

「怎会如此顺利?」我皱着眉,问他们四人。

杨副将忙奉承道:「多亏殿下七窍玲珑,计谋得当,待我们杀狄兵个措手不及,便好早日班师回朝。」

岑晟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这么简单。」

「启禀殿下,山下……山下好像着火了。」有士兵连滚带爬地跪下我面前,颤抖着声音道。

我心一惊,这等季节万万不可能有森林大火发生,唯一可能便是有狄人猜中我们的意图,从别路绕后,一把火点燃了山麓,断绝了我们的后路和水粮。

这恐怕多亏了那所谓的高人军师。

「众将士听令,往前杀,直捣狄人主营!」我大喝一声,身先士卒骑着马向前冲去。

既有狄人断我后路,他们便是想形成两岸夹击之势让我军腹背受敌,然此时主营内驻守的人马也大大减少,若不想被围攻当那瓮中之鳖,便只能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寻那一线转机。

我与杨副将的切磋果然很有用,我的每一言每一语都充满震慑力,所有人都认为我理所当然地主宰着这一战场,自然而然地听我号令,跟随在我身后。

渐至狄军军营,我看见一大片整装待发的人,他们身上的盔甲反射着太阳光,照亮了一方。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背后十五万军士,身侧的明月剑与我的心相通嗡嗡作响。「英雄们,如今你们也看到了,狄人侵占我南芜玉伽关。若再过些时日呢?便是掠你田产、侵你妻女,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你我皆生于南芜,如今且不论王侯将相的,皆是南芜人,就算是死也要保下玉伽关,我以南芜长公主的名义命令你们,跟随我!」

众人齐刷刷地、坚定地看着我,声音如排山倒海般。

「杀——」

我心中好像翻滚着十二三岁时的东西,热烈得像是旧梦中那种鲜衣怒马肆意江湖的血液,我几乎要忘却生死,仿佛只有在这一刻,我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不借任何名义,保卫着南芜的一切。不为皇帝所保护,只是保卫着自己所热爱的河山。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兵刃既接,有的在血泊中倒下,有人又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借最后的力气砍下了敌人的头颅。

玉蝶藏匿在我的剑刃中呼之欲出,我觉得我杀红了眼,心智越来越不受自已。

这是玉蝶认主的表现,可是我何时认得主?凡玉蝶认主后,主人性命一旦受威胁,它便会毫无顾忌地启动,不论主人的后果。

它几乎要控制我的心神。

我腾出空来举剑在我腿上一划,强烈的痛感让我找回些理智,余光中恰见一头戴斗笠的青衣男子站立于高楼,手里赫然张弛着一把弓弩。

我抽出插入面前狄人胸口的剑,绯红的鲜血喷了我一脸,我如同雕像般站立不动,越过万千人群,抬头望向高楼上的男子。

那身影倒是很熟悉。

他手中的弓弩微不可见的向上了几寸,霎时有什么东西如火星般在我脑海中闪过。

箭矢向我射来,我握紧了手中的剑。

至此,脑海里的猜测连成一串。

那所谓高人座下的弟子分明是秦慕,只是他尚在南芜内地,就算有分身之术,北黎也万万不可能让他来这冒险。估计也只是使了个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让西狄认为这青衣男子便是北黎的太子,好从中骗得五座城池。

北黎若想翻身,必然先从西狄入手,那五座城池,仅仅只是他们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的开端。

我原以为不出一个月便能大获全胜,只是现下有了北黎势力的掺和,这战事将变得愈发不明朗了。

高楼上这位顶替秦慕的青衣男子,八成就是北黎的少年丞相张御熙。

在箭矢向我射来的刹那,我挥剑将其斩为两半,而后只是漠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格挡住背后无眼的刀剑。

他不敢杀我,方才我若站立不动,箭矢也不过侧着我的头发飞过去。

北黎暂时也不想和南芜起冲突。

我得空向后一看,银色的箭矢入地三分,细长的尾巴上赫然绑着一个纸条。

刀刃撕裂空气自我身边呼啸,我弯腰躲过狄人明晃晃的大刀,顺势将那纸条悄无声息地收入衣襟中,而后借力手腕一折,轻巧地抹过了狄人的脖子。

我拉紧缰绳,挑衅般的冲高楼上的人笑了一下。

这么短时间内,山脚下的援兵不可能到达,狄人无法以少敌多,是以这一仗他们两面夹击的法子失了灵,只有挨打的份了。

果不其然,狄人领头的将军暴呵了一声我听不懂的话,而后如霹雳般有什么东西响彻云霄,一支信号弹呼啸着奔上了天,随后一大堆人马浩浩汤汤地向西撤去。

岑晟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带着一身血腥味策马奔向我,「殿下,狄人西撤,是否还要紧追?」

我看了看远山上低低垂挂的日暮,摩挲着手中的纸条,道:「再往西便是大漠,深入西狄恐生变故,且先在此安置下来。」

「那东侧的狄兵——」

「想必接应失败,正要往西撤,你且点支精锐部队于古官道埋伏,若不出意外,他们当往那走。」

「遵命。」

主帐内,我摊开纸条,张御息约我子时于长峭山山顶一会。

长峭山于此地约莫五公里,虽然他于沙场上未有取我性命之意,但我着实不敢孤身前往,生怕是调虎离山之计。

我揉碎了纸条将其投入烛火中,扑朔的烛光贪婪地将其吞噬,不消多时便化为灰烬。我盯着跃动的烛光回想起玉蝶的失控,总觉得夏初雲有什么在瞒着我。

医女提着木箱子静静地走进来,我半倚在榻上撩起袍子露出了我之前划伤的肌肤。

我眯起眼睛打量她,还是先前那个医女,竟不辞辛苦一路跟随至此。

明月剑虽不是玉蝶那噬人精血的邪物,但好歹也是上古神剑,且剑刃薄如蝉翼,所致伤口仅分毫便有如万千蝼蚁噬咬之苦。

我虽下狠手划了自己一道,但幸亏它认我为主,没有给我造成多大的痛苦,堪堪在情急之中稳住了我的心神好让我没有走火入魔,只是伤口狰狞了些罢。

医女亦没有多言,见怪不怪地给我止了血,轻声细语道:「殿下恕奴多嘴,战场刀枪无眼,殿下玉体还得多仔细着些。」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恭敬地跪下:「回殿下,奴婢名唤淮醉。」

「淮醉?」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总觉得这个医女行为举止各方面都像极了一个人,但是面相和名字却是陌生的。「此行劳苦,同行的医女们基本都已回京,你又为何执着?」

「殿下,营内若是没有医女,您多有不方便的。」她没有抬头看我,匍匐着身子。

「你且起来,」我虚扶着她站起,打量着那张陌生的脸庞,「你想要什么赏赐?」

她垂下眉眼,声音轻轻:「奴婢向来是苦命的,配不上公主的赏赐,此行但求照料公主问心无愧。」

这无非是想为我所用。

不过她来路不明,我自不敢随意应下,只是吩咐她退下,随即命人赏赐了她一些上好的首饰。

淮醉没有接受,只是淡然地退下。

直到子夜,岑晟还没有归来。

想必是营内出了奸细,岑晟去围剿余孽时走漏了风声。

那几个副将也不完全是我的人,我的人也不完全永远站在我这一边,我信不过任何人,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得知我不在营内。

岑晟不能出事,他手中还有半块兵符。除此之外,我还得靠着他赫赫战功打下的名声,让他拥我为王。

我便屏退了众人,悄悄换上一身劲装,独自一人带上明月剑踏着夜色溜出营去。

月夜寂寂,白日厮杀的血迹已经被斑斑火痕扫清了踪迹,原本就不甚茂密的针叶林更是被烧得只剩下躯干。夜风穿梭在如枯骨搬的枝条间,发出些许诡异的呼啸声。

纵是多年后的海清河晏,亦扫不清战争的伤痛和肃杀,抚不平世间亡灵的哀怨。

我悲悯世人,却也身陷泥淖不得挣脱,终无力渡他人于苦海,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一切不该起的心思抛之脑,夜路漫漫,仅靠着手中的夜明珠照明,四处只有马蹄飞驰而过所留下的土坑,却没有打斗的痕迹。

「长公主权倾朝野,又何致于率兵至此不毛之地,自讨苦吃?」

「当以自苦为极。」我一愣,随口答道。

「我倒不知公主竟有如此慷慨心境。」张御息从暗处走出来,声音带着莫大的讽刺,「托岑将军的福,您还是来赴约了。」

「他人呢?」我按着腰间嗡嗡作响的长剑,眯起眼睛打量他。

他一身白衣,头顶上好的白玉头冠在夜明珠的暗光下变得透透的,衬得那一双原本淡漠的眉眼更加无情。

我曾见过他一面,在烟山居士那。

他与秦慕向来交好,时常上山寻他议事,这一来二去的,我也便算是跟他面熟了。我原以为秦慕已经算是冰山了,却没料到他比秦慕更加深不可测。

北黎少年丞相,自小便是被别人称为神童长大的,能走到这一步的,也是个厉害的角色。

我自然没有想着他能告诉我岑晟在哪,手心冷汗将剑柄浸湿,夜风又将手心吹得凉凉。

我就和他对峙着。

「岑将军降了,还有他的一列人马。」他轻轻一笑,淡淡扫了眼我手中的剑,「公主若问他在哪,自然是在西狄。」

「荒唐!」我轻嗤一声,「张御息,本宫敬你是北黎的前相,卖你几分面子,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虽说你向了秦慕的打扮,一身白衣衣冠禽兽,七窍玲珑不分彼此,可若是西狄那方知晓你们这出狸猫换太子,你觉得你们是否会得到想要的五座城池?」

我厉声威胁他。

他只是轻轻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浅色的眸子斜睨着我。

我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手中的折扇中,那是上古机关术所造,外观看着平平无奇,可其间九九八十一跟银针,每一根都可夺人性命。

「公主,是不是太子亲自出马这不重要,西狄想要的仅仅是一个结果,这玉伽关。」他的声音凉了凉,染上了些许怜悯的意味,「您怕是朝廷中混得不好,虽权倾朝野,然也处处提防手下人,故而才自取下策来这边疆赌一把,赌民心赌军功,是么?」

「岑将军到底降没降,其实你心里也没个底对么?」

然后他又很可悲的语气说道:「公主,您其实从未相信任何人。」

这倒被他说对了。

吸引的本质是价值交换。我虽在南芜朝中手下众多,殿内近半数大臣皆私下归顺于我,然也不过是那些纠葛的利益关系,若一日我失势,他们必然如墙头草般翻了脸色又在我头上踩上一脚。

虽说岑晟明面上坚定我的立场,但这也不过是架在他将军府上下几千口人可以温饱无忧的基础上,若是有人开了更大的筹码,也说不准他心里家与国孰重孰轻了。

相信谁?这乱世风雨飘摇,人人皆自顾不得,又如何让我掏心掏肺放下防备去相信谁呢?

「张丞相是聪明人,此处就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不妨开门见山直接说了。」我收了剑,敛起神色定定地看着他。

「好啊,公主若是明天便率兵回朝,我保准岑将军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南芜境内,且你化解了一场劳民伤财的纷争,想必边疆百姓皆会记挂住你。」

若是岑晟真的降了,那必然是西狄的座中宾,又怎么会沦为威胁我的筹码?

我的眼皮跳了跳,张御息真是百密一疏啊,居然出了致命的纰漏,若此刻换成秦慕,他或许便不会自相矛盾,拿张御息的事要挟我了。

岑晟是否在他手中,此事还尚未定论。左右,岑晟未降。

我稳住心神,冷笑道:「以一关之地换一寝安宁,以黎民感激涕零来掩盖神鸦社鼓,这番说辞冠冕堂皇,你们北黎的人可真是道貌伟然啊。」

「既如此,那也没有谈的必要了,我一朝身为南黎公主,便会护着南芜疆土直至化为白骨。」

「至于岑将军……」我转身欲走,偏过脑袋扫了他一眼。

不对,岑晟根本不在张御息手里。

我脑海中闪过一瞬初见张御息的模样,他穿了一身秦慕的白衣立于黑夜,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洁白无瑕宛若白玉。

可白玉无瑕,总归看着不大真实。

若他真动手掺和了张御息围剿西狄的事,断断不可能如此风度翩翩,从容不迫。

他约我出来,无非是为了劝我退兵。

「张御息啊,你装成秦慕唬得过西狄,可这心思却远远不及他缜密,所有的骗术在我这就免了吧。这玉伽关,本宫守定了。」

他的面色想必差到了极点,也是,他虽不及秦慕聪慧,但好歹也是天之骄子,或许从未在别人那吃过瘪,被嘲讽心思不够缜密。

他料到我对他人没有半点的信任,却忘了在同时我也不相信他所说的话,错就错在太骄傲太自满。

「公主且慢,」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没有本点气急败坏的样子,「岑晟从官道附近的竹林饶了远路而行,是以与公主错了时机擦肩而过。」

「公主切莫担忧,只是我还是那句话,建议您早日收兵。」

「不然呢?」我翻了个白眼。

「南芜的家事,您不管管吗?」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留下了一句话,而后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我急忙追去,可是四处黑漆漆的,又哪见他的身影?

南芜的家事?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在南芜留的眼线可从来没有传书告诉我京城有什么大动作。

我只当他是胡言胡语唬我的,真是摸不着头脑。

下一秒我一拍脑袋幡然醒悟,秦慕此刻或许尚在南芜京城,想必其中波云诡谲尚有他推波助澜之力。

若真有他在京城瞎掺和,那我原先的势力网就可被轻轻松松地逐一击碎,多年所谋功亏一篑了。

可若是退兵回京玉伽失守,那我必然失了这十几万人马的信任,又拿什么和秦慕、宋恪斗?

若驻守此地收回失地,尚且不知要几年,胜负只算也未定量。

可我后退不得,没有将士的凝聚力和信任,一块兵符只是单单一块废铁。

尚且还有那超越一切阴谋手段算计的,最原始最本能的热血。

不是骑虎难下、踟蹰不前,而是披荆斩棘、一路前行。

6.

我回营地的时候,果然一队人马嘈嘈杂杂地聚在一起,欢声笑语地庆祝着今日的收获。我悄悄地回帐内换了一身戎装混入其中,听他们讲着今日的杀敌见闻。

「那小狄贼见了你二爷爷的刀剑害怕得像什么似的,居然跪地求饶还尿了裤子。」一个满嘴络腮胡子的壮汉举起自己的大刀割着烤好的猪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哈哈大笑。

「那屁滚尿流的,真给他祖宗十八代给打出来了。」

「你们瞧见了吗,洒家一刀一个小毛球,给他们杀得找不着北了。」

「去去去,你们都瞎吹什么牛逼,我看还是岑将军得劲,真不愧是我南芜战场阎王爷,他一出马,那些虾兵蟹将就有命来没命回喽!」

一大群人围着篝火,深黑的夜被滔天的巨焰照亮,所有这一战活着的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豪言,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唯有一少年缩在一边,心事重重。

他细细的手臂被缠上了纱布,上面沾染着凝固的黑血,稚嫩的眼睛看着篝火的神色和血液的暗红一样沉重。先是看了一眼篝火,而后低下头去,微不可见的将头埋在臂弯里抽泣着。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他抬起了头,不过十五岁的孩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悲哀。

淮醉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她拎着药箱一路小跑过来。

她正想行礼,我眼神示意她不必。于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便默默地蹲下身去给这小孩换纱布。

我抬起衣袖给他擦干了眼泪。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低声抽泣着,睁着无助的眼睛看着我,「活着的在庆祝着战功,那那些死去的呢?哥哥,你说这山林这么大,离家乡这么远,死去的兄弟们怎么可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自知他将我当做了男子,便揉了揉他的头,压低声音安慰道:「青山处处埋忠骨,功成之将亦会记得那些死去的兄弟,青山便是他们的墓冢,盛世人间便是他们的墓志铭。」

「我知道,哥哥,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你才十五岁,本就不该掺和打仗这些大人才干的事,你若是想家,长公主和岑将军深明大义,会放你回的。」

「可是我没有家了……」他放空了双眼,无神地看向远方,「我三岁那年,家人便被狄贼屠尽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甚至没有改变,好像是无波无澜地陈述着一个别人的故事,却又是自己内心最最真实的伤痛。尚未褪去稚嫩的眸子里闪烁着得除了悲痛之外,更多的是杀敌的决心。

我为之一振。

「燕然未勒,我不会走,我要一个个杀尽那些杀我父母兄弟、欺我姊妹的狄贼!」他目光坚定地盯着篝火,随后看向我,「哥哥,你说得对,青山处处埋忠骨,若我比你先死,你可以把我埋在这青山下吗?」

我站起身转过身去,那目光太过赤诚,我甚至不敢跟他对视,「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淮醉将他包扎完毕,他道了谢后站起身来,认认真真地酌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我。

少年的指缝里沾满泥土,掌上的厚茧也不像娇生惯养公子一般,可是他咧开了嘴角,笑得真挚。

「哥哥,敬你,我们都要活着。」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看着他一饮而尽。

我们都要活着。

恍然想起我今年也就十八岁,可是命运从未给我过十八岁。我得时刻保持清醒,拒绝一切可以麻痹精神的东西,但当他殷切地看着我希望我饮完时,又不忍伤害一颗真挚的心灵。

于是我低下手腕,缓缓将它到在地上,「这杯敬皇天后土,我南芜江山社稷,定得其保佑,终有圣主扶大厦之倾颓。」

少年歪头笑了一下,似乎在笑我的天真,他道:「哥哥,若真有天道,天下百姓又何颠沛流离?」

我抿嘴一笑:「天道自在人心。」

「人人皆有人心,唯圣主有良知。若真有圣主,缘何不渡世人?」

我答:「自古圣贤者先渡己,再渡人,然天下纷争止。」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只是渡人之间更难的不是渡他人,而是渡自己。」

他迷茫了一瞬,我借机又问:「小兄弟,那你觉得待万事都有了着落,这天下之主合该由谁来当呢?」

他沉吟了片刻,答道:「太子性格阴翳、阴晴不定,二皇子闲散自由、胸无大志,长公主装疯卖傻装纨绔多年,雷霆手段倒也配得上那鸿鹄之志,就连这极险之地她亦身先士卒,有勇有谋。只可惜,是个女子。」

「哦?可惜是个女子……」

我余光瞧见淮醉垂下了头,便问向她:「姑娘觉得呢?」

她施施然屈膝行礼,「回殿……回这位公子的话,奴婢不过是一芥医女,只想世人再无病苦,而论天下之事自是不知其中门道,只是私心希望长公主能得其所愿,世间长安。」

我无声地笑了笑,将她扶起,她耳垂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耳饰摇摇晃晃,很是好看。

有人酩酊大醉,有人时刻清醒,其实独醉或独醒,谁也不比谁高贵,每个将士一腔热血奔赴战场,皆是负了必死的决心,求仁得仁。

如此看来,我先前短暂地中了张御息的挑拨离间计,可真是狭隘了。

是以,在张御息就计划有变绕路晚归一事向我请罪的时候,我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愧疚感。

不止是对他,还有很多人。

张御息说得对,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边疆的战事进展得很不顺利,兜转一个半月,拉拉扯扯胜胜负负,竟还不是个头。

在攻打玉伽关南山的时候,我恰逢旧疾发作,在战场上险些失了性命,只得运筹帷幄之间。

其实哪是什么旧疾,只是玉蝶频频失控,似乎天降一种异力,冥冥中强制着我使用上古的力量。

不及我修书给夏初雲,她便传了信给我。

信上除了问我是否安康外,还提了一嘴玉蝶。

原来她此生最后悔的便是将玉蝶给我,她后来才知道,玉蝶早些年和母亲结下了契约,那本是我母亲留在十一楼之物,却阴差阳错到我身边,自然对我的血脉有着很大的执念。

我由此又得知一消息。

三十多年前,我母亲原是那消失已久的江湖第一美人,十一楼的大小姐。

夏梵音。

再往下便没有了,我颤抖着手将信件送入火烛中,依稀想起儿时的情景。

原来那时她陪同白楚河进宫,并非全然是为了看望我,除此之外,想必跟她在深宫中的姑母也有一二联系。

也难怪她曾说十一楼将倾满门之力助我逐鹿中原。

江湖朝廷关系错综复杂,未必见得泾渭分明,可是她那颗真心我倒是看得分明。我本不只愿她一生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愿将她卷入这些腌臜事,可不知她竟早便被安插进棋局。

如此,这玉伽关的战事不得再拖了。

火烛再次蚕食着我手中的信件,带走了一切来往的踪迹。末了,我正了神色,走出帐外吩咐众人:「明日,本宫要主战。」

岑晟和几个副将们听了都愣在原地,我体谅他们或许听力不好,便放大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殿下,不可。」岑晟率先反应过来,他一步上前夺下我手中的剑,面色凛凛,「明日胡城一战甚是凶险,据探子来报,北黎当年残余的那些精英人马这些年都在西狄养精蓄锐,明日说不定会助战。」

「北黎加上西狄那些小喽啰,着实不好对付,殿下若出了事,这南芜的天下又该如何?」

我挑了挑眉,使了巧力将剑重新夺回来,笑道:「岑将军莫要担忧本宫,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本宫不会那么容易输的。」

我虽口中这么说,但是心中还是没有几分底气,胡城那一战至关重要,且我们处于守势,胜的几率微乎其微。

我向来最了解北黎的战术,若我不亲自主战,那胜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如此,我不得不上场。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岑将军该不会真把本宫当成娇娃娃了?本宫想要的,是天下归一。」

杨副将喟然长叹:「这气量这胆量……公主到底跟寻常女子不同,这天下女子做不了主,但是您可以!」

其他副将嘲道:「就属你会拍公主的马屁,明日战场和殿下并肩作战之时,可要多杀几个回来,莫辱了黎民百姓那一尊尊期望啊。」

杨副将摸了摸头,连忙称是。一扫方才的沉闷气氛,所有人再次激烈地讨论起战术来。

「最好的打算便是北黎不插手此事,明日速战速决。」

我靠在太妃椅上,认真地听他们商讨。

「北黎养精蓄锐多年,今隐约有了大势,不可能再次躲在暗处不闻不问,若不明着插手,也怕只是寻个机会坐收渔翁之利。」

「那至少也比正面战场和西狄联手来得强。」

「若是北黎太子已成西狄座下客,若和西狄结盟,恐怕……」

说及此处,众人纷纷般看向我。

他们都知道我和秦慕的那些事,知秦慕被我软禁在公主府,屈辱地成为我的面首。

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十分复杂,想必心里已经脑补出一番爱恨情仇了,毕竟那时我遣散一众面首,唯独留下他,可是惊得朝野震动。

可当时留着他,有的多是为我的帝位铺路,谁知我打了那么长时间的心思,也没得从他手中讨来半点势力。

我叹了口气,真是晦气。

「诸位,我宋婉如一路坎坷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站在你们面前,又岂会一脑子儿女情长?」我的指节一下又一下扣着桌板,众人安静了下来,夜幕下只有我的说话声和指节的敲击声,「本宫与秦太子无关风月,亦没有旧情,明日若是见着他,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再者,传闻中的那人并非秦慕本人,而是北黎的丞相,张御息。」

「他的手段比秦慕比起来差得远了,就算真得和北黎起了正面冲突,也并非胜算微小。」

我沉吟半晌,觉得有必要拿出点筹码让大家信任我的能力,于是道:「烟山居士此生只收了两个徒,你们猜,除秦慕外另外一个是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回想起我离奇失踪的那些年,该懂得不该懂得也都懂了,他们面面厮觑看了半天,而后恍然大悟般又一脸敬佩的看着我,道:「臣等愿听候公主一切指示。」

我淡淡地笑了笑,遣散众人回帐歇息了。

这夜月亮正圆,中秋家宴装醉强吻秦慕的事恍若昨日,我满脑子都是他往生毒发时那双欺骗性极强又楚楚可怜的眸子,白皙的皮肤飞上的桃红,是我此生见过最美的春色。

师父早知我们便是紫薇双星,在收我们为徒的那日是否会想到我们在多年后势不两立呢?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明月剑。

小时总是想方设法地要他叫我师姐,他自然不同意,于是我便将苦的累的活都甩给他干,一个人到山中使性子,傍晚他总是无奈的来哄我、劝我下山,就连师父怪罪起来,也是他一人承担着所有的责罚。

不记得了,印象中我偷师父的酒喝,醉乎乎的时候好像听到他叫我过一声师姐,又有可能是梦,左右已经记不清了。

记清又如何,我已不是当年的我,他也不是当年的他。

我们都死在皇宫的阴冷里。

虽然前些日子顶着他身份的是张御息,但是过了这么久,玉伽关这块香饽饽,他未必不会亲自过来争一争。

方才的话自然是安慰将士的,他本人是否已前往玉伽关,我到底也不大清楚,心里没个底。

他们没见过秦慕,分不清他和张御息,倘若心中存了分不是正主的宽慰,想必会更有士气些。

我毫无困意,半夜出了营帐,在帐前练了一晚的剑。

淮醉亦一夜无眠,枯坐在篝火前看我练了一晚的剑。

她小心地替我擦着汗,我在月下与她对视。

她看我的眼神与其他人的不同,又不像夏初雲那般完全没有敬畏,抛却一切的掩饰撞入她的眼眸深处,竟是无边的愧疚。

太像一个人了。

「淮醉……怀罪……」我反复咀嚼着她的名字,余光恰见她颤了颤眼皮子,「你怀的又是什么罪呢?」

「奴婢所为有过,自当下十八层地狱阿鼻地狱。」

我闭上眼,心脏绞痛。

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策马率大军翻山越岭,驰骋两个时辰终于到了胡城。

胡城本是玉伽关最西,自古以来便是我南芜的领土,如今被西狄占了几十年,今天也该归还于我了。

我兵临城下,旭日从我背后的荒原中升起,将我的背影拉得很长。马的嘶鸣声划破了天际,城外排着一片黑压压的北黎大军,领头的那位身姿挺拔如鹤立鸡群,一身玄衣。

天子尚黑。

想必,他已自立为王,不再是人们口中那可怜的「北黎亡国太子」

我眯起眼睛,眼皮子狠狠地跳了一下,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秦慕看到我的时候也是一愣,想必他也没有料到我今日会主战,我坦然地笑了笑,推过了岑晟阻挡我剑柄,驾着马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许久不见。」我笑盈盈道,没有意料中的忐忑,心头反倒是涌上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安适,就像是悬着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再也不必想着日后重逢的各种场景了。

他亦向前走了几步,我们各自用着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宋婉如,你还负着伤,今日怎么敢主战的?」他眯起风流的桃花眼打量我。

「怎么不能是我?」我笑了笑,旋即抽出腰间的明月剑,踩着马鞍施展轻功向他的方向飞身而去。

在某种默契下,我和他都没有发出示意军队进攻的号召。

两边人马皆屏息敛声,注意着我们一举一动。

秦慕亦翻身下了马,轻而易举地挑开我的剑,我自知他会避开,故没有用尽全力,缓了力道侧身而过,剑刃在沙漠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

我不知道有多少胜算,但总归得拼一次。

「秦慕,我们和西狄的私事,你过来做甚。」我一字一顿地质问他,数次举剑挥向他,数次被他挑开。

我几乎是下了死手,却碍于玉蝶对我的损伤,分毫伤不了他。他风度翩翩从容不迫地挡着我的攻势,一头墨发在剑风中飘散,带着他身上好闻的雪松味,直直撞入我的鼻尖。

我自知不是他对手,但莫名的胜负心却胡乱作祟,迟迟不肯停手。

秦慕未有所攻势,只是不紧不慢地执剑抵挡,那力道也并非很大,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看得我心烦意乱。

我自知再这样下去我体力迟早要耗尽,便收了剑,后撤了几步。

尘土飞扬间,千军万马、浩浩汤汤,我们四目相对。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我们所隔的千山万水。

「白落川,既带着伤,属实没必要亲战的,」他戏谑地勾了勾唇角,弯着眉眼看我,「殿下,战场上刀剑无眼,可要小心些。」

我喘着气缓了几下,又走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襟,他配合地向前走了几步,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知道为何今日西狄人没来吗?」他笑得人畜无害,「殿下,西狄已经把此地划给我北黎,于不日前便撤走了。」

「秦慕,你要不要脸啊,这胡城自古便是南芜的领土,西狄这个小破玩意哪来的资格做主?」我气得不打一处来,对着他那张放大的俊脸就是一拳,却被他的大掌稳稳地接住,下一秒便双手被他反剪在身后。

「西狄有没有资格作主无所谓,左右现下此地作主的是我北黎。」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说着,「你若执意打这一仗,左右是捞不到什么好处的。」

我自知挣脱不开,便索性不再挣扎,寻思着既讨不了好那就再恶心下他,于是换上以前恶劣纨绔的神态,抬头迷离着眼睛看着他娇媚道:「秦公子,方才你都让了本宫那么多,不如这次,再让让本宫?」

他的身躯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自然的表情一闪而过,随后喉结一滚,深深地看着我,沙哑着嗓音问道:「怎么让?」

近在咫尺的薄唇一张一合,他说话的热气尽数吐着我的脸上。耳朵有些灼热的感觉,我稳下心神,正色道:「那便先休战吧,条件你提,我只身一人随你进城议,我只要胡城。」

他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面明镜,似乎可以看穿我心中所想的一切。

我不由得心里发毛。

终于他还是放开了我,不咸不淡地说了声:「好。」

我没料到这么吃紧的一场战事就在这么荒唐的只言片语中终止,岑晟和几个副将们满脸尘土,此刻正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尽力摆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安抚他们道:「且在此等候,没我命令不准和北军起冲突。」

我和秦慕并排走着,王将军走在我们后头,进了城之后,他将城门重重地关上。

我脚步一顿,打了个战栗,身上竟也冒出了冷汗,一时间也不晓得孤身一人进入胡城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了,可若带了他人,或许就没有谈判的机会了。

秦慕走到今天这一步,察言观色的能力自然是了得,一下子就将我心里所想的看穿。

他只是不轻不重地扯过我的手臂,将我和他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些,明知故问道:「你怕什么?」

「殿下,在公主府的时候,你不是很威风吗,怎的现在又怕了?」

我抬头看着秦慕俊朗的侧脸,数月不见,他真变了很多,我知道他不是表面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到底也沉沦于世间名和利,只是现在他不需要任何伪装,已经完全摆脱了我对他的控制。

不过在公主府,我也没有完全拿捏到他的七寸,他好像没有软肋。

我恍然明白,这场博弈我自始至终都不是主动的那方,就算在逆境,他也能漂亮得胜我一筹。

「这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如今我身处下风,哪敢骄扬跋扈的。」我笑笑,跟着他进了一处酒楼。

雅间内缕缕幽烟自香炉的壶嘴而出,袅袅地飘在空中,四处隔了屏障,王将军亦驱逐了众人守在大门口。

此刻就我和他二人面对面坐着,一时相顾无言。

「秦慕,你想要什么?」我打破诡异沉静,抬手想为他斟茶,却被他擒住手腕。

他悠然地从我手中接过紫砂壶,给我倒了点茶水,不紧不慢地说:「南帝还没死。」

「这好办。」我支起手,将下巴靠在手背上,抬眼看着他,「然后呢?」

「自秦岭而上的那片土地,该物归原主了。」

我挑了挑眉,叹息道:「归还北黎的失地,这也不在本宫力所能及范围之内的。何况,小小的一座胡城和北黎的故土比起来,微小如蝼蚁,大不了本宫不要了。」

我自然不会真的不要,我只有收复了此地,人心所向才是我。这是我最后的王牌,我也明白,越重要的东西,越要假装得平平淡淡。

「其实,如果你能将北黎的领土治理得好,我也不介意你来做天下之主的。」

他笑着看着我,我没法从他半开玩笑的成分里看出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荒唐又可笑。

怎么可能,骗谁呢?

「秦公子真会开玩笑,只是这话可不兴说,若本宫当了真,你却又反悔,可会让我心痛的。」

秦慕轻嗤了一声,忽的起身越过低矮的案几,捏起我的下巴向上抬了抬,那双风流的眼睛从我眸子而下,停留在我嘴巴那里。

我不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秦慕,看得这么认真,本宫好看吗?」

他带着茧的指腹摩挲过我的唇瓣,我皱了皱眉,恍然想起我以前调戏他时的样子。

果然,天道好轮回,今日我看着倒像是待宰的羔羊。

「那些年烟山的梨花盛开的时候,其实一山头的花都没有你好看,白落川,玩笑里到底也有真话的成分的。」

我像是听到了一个莫大的笑话,笑道:「师弟,你这哄人也不带这样的。我不像你,出生就含着金钥匙,万事顺遂的。我自尘埃而来,如履薄冰,每一步都是踩在鲜血和算计上的,又怎会听信于你?」

我这一声师弟叫的他五味杂陈,脸色一下子黑了一下来。我的恶趣味得了逞,心里高兴不已,寻思着逗逗他,便偷偷将他的指尖含入嘴里。

按以往他只会厌恶的皱皱眉,一副「谢谢,有被恶心到」的样子。

我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但不承想他居然顺势滑入我的口腔,还恶劣的用指尖扫了下我的舌头和上颚。

我没料到这个突然的举动,只觉在那么一瞬间身体似乎有微小的电流流过,全身酥麻。

我立刻松了嘴,条件反射地后退几步,却砰一下撞到墙,硌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师姐,信不信都随你,只是带我北军打入京都,是你唯一的选择。」

「但是……」

「师姐,你没有选择。」他的嘴唇仔细雕琢着那两个字,看向我的目光深深,有着不容拒绝的偏执。

在巨大的压迫力下,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确实,我没有第二条路。

只怪我太自负,在危难之际将秦慕救下,便自以为拿捏得了他,操控得了北黎的势力。可是他偏偏就是逆风翻盘,反咬了我一口。

都算计了我,还一口一个师姐呢,虚伪!我狠狠的呸了一下。

他的睫毛颤了颤,放开了我。随后自然地拿起案几边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仿佛我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一般。

确实,刚刚下了战场我总是灰头土脸的,但是在我面前这样……也太伤人了吧。

我的火气登时就上来了,飞快地从他手中抢过帕子丢在地上,还狠狠地跺了几脚,然后在他注视下抓过他的手胡乱蹭了一下。

「你现在倒是嫌弃本宫了,当初和本宫巫山云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排斥了?」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推了他一下。

手腕却再次被他擒住,这次他却是狠狠地将我向他那个方向一拽,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撞上了他坚硬的胸膛。

他的力道很大,我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抬头怒视着他,对上了他那双漆黑的眼睛。

「宋婉如,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我南芜的长公主不便是白日宣淫的荒唐公主吗,怎么,说这些东西,还能再败坏名声吗?」我冷笑了一声,再怎么着也比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坦荡。

「太子殿下,你莫不是一边教育我,一边回忆起那日的鸾颠凤倒了吧?嗯?」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不由得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

修长的手指却在刹那间滑入我的发根,未及我反应过来,面前便出现了一张放大的俊脸,嘴巴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旋即世界沉浸在雪松清冷的味道里。

他像是疯了一般咬着我的下嘴唇,我吃痛,也不甘示弱一顿乱咬,我看见他皱起了眉,鼻端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你是狗啊?」我几乎要喘不过气了,猛得推开眼前人,大口喘着气,怒目视他。

「小殿下,你委屈什么?」他一把拽过我的衣领,伸出手指慢条斯理地擦过我唇上的血迹。

那分明是他的血。

「你才委屈,」我有些心虚地推开他,转身向外走去,「我带你们入京,你也不许食言,即日归还胡城。」

他轻笑一声,道了声「好」。

我松了一口气,边疆的战事算是安定了下来,像是在无边阴翳中看到一丝光明,困扰许久的终极大麻烦终于结束。如今我兵权、军功、名望相匹配,即将面临的最后的京城腥风血雨是重头戏,我不得不重新打起精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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