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独得盛宠的贵妃。
世人皆道吴王宠我爱我,为我倾尽天下。
女人们羡慕我宠冠后宫,拥有君主深情。
朝臣们骂我是祸国妖姬,魅惑君上,勾得君王不爱早朝。
不过,不管是美名还是骂名,我都不在乎。
因为吴王总是坚定地站在我身后。
更因为,我最终的目的,是灭了他的国。
1
听小豆子说,宫里又进了一批新人。
有几个仗着年轻貌美,不太安分。
我的贴身侍女茹叶听了忍不住嗤笑一声。
「人人都知道王上只宠咱们娘娘一个,她们再怎么国色天香,还能比得过咱们娘娘凤仪万千不成?怎么还个个的都挤进宫来,是觉得今年的枫叶不够红么?」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指甲上的蔻丹,鲜艳夺目,衬得素手更加白净修长。
「罢了,终究都是要服侍王上的。摆驾钟秀阁,本宫也去瞧瞧美人们。」
钟秀阁。
看着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美人们,我颇觉无趣。
正欲转身,却见门外走进来一个明媚的少女,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论起姿色,在这群美人中,她的确是上乘。
杏眼桃腮,艳若桃李,也难怪有着高傲的本钱。
她对我行了一礼,眼神却含着轻蔑。
我尚未叫起,她便自顾自地起身了。
茹叶直接上前一步,斥责道。
「你是何人?怎么学的规矩?娘娘未曾叫起,你怎么敢动?」
身旁已有嬷嬷凑了过来,讨好地告诉我这个少女的身份。
「哦?你是大司马的女儿?」我来了兴趣。
「是。」
她昂着头,一脸的骄矜,想来这个身份曾经为她带来过很多人的小意讨好。
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笑着摇了摇头。
要知道,如果你的身份不贵重,我都不会用你来立威。
「传令,大司马之女……」我突然卡壳,回头问道,「她叫什么名字的来着?」
茹叶憋着笑,帮我补上:「回娘娘,她叫陆悦意。」
「真难听的名字,不如改叫陆守礼吧,也好叫她知礼守矩。」
我嫌弃地啧啧了两声,继续笑吟吟道。
「大司马之女陆守礼不懂规矩,杖责三十。」
此刻,陆悦意,哦不,陆守礼的小脸已经气得通红。
她再也忍不住,对我怒道。
「你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怎么敢,怎么敢……」
「杖责八十。」我淡淡地打断了她。
嬷嬷们怕她再说下去惹我动怒,赶紧上前用帕子堵住了她的嘴,将人拖下去行刑了。
空气仿佛凝结了一样,一片安静。
我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被吓的有如鹌鹑般瑟缩的美人们。
她们如花似玉的小脸上全都布满了惶恐,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目的已然达成,我本也无意为难她们,也深知作为祸国妖妃任务的无奈,转身便离开了。
2
傍晚,吴王同我一起用膳。
宫人来报,说陆守礼已经不行了,问是否要救治。
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生生受了八十杖,能好才怪。
我便抬头看向吴王,耸了耸肩。
这种话,本来就是让宫人说给他听的。
他点了点我的鼻尖,宠溺道:「又淘气了。」
言罢,又对着宫人道。
「那个晦气的,冲撞了寡人的爱妃,叫她自生自灭就是了。尸首还给大司马,再问问他是怎么教导的女儿?」
我有些情绪复杂的看着面前这个俊美的男人,伴君多年,他的心思还是无法猜透。
若说他是昏君。
可他常年征战沙场,早就将吴国的版图扩大了数倍。
人人皆说吴国有他,便有望成为天下霸主。
我在后宫的所作所为,也从来都瞒不过他。
可若说他是明君。
即便我再怎么骄纵,他也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哪怕我对着权臣之女喊打喊杀,他也都护着我。
甚至我提出想要他为我造一所宫殿,他还是都依着我。
亦或者他的心是有我。
但这和我记忆里的另一个人,完全不一样……
「怎么,我虽然知道自己面玉树临风,面如冠玉,但是夷光也不至于看我看痴了吧?」
吴王的调侃声在我耳边响起,我这才发觉到自己的走神。
忙堆起一个娇媚的笑容,甩了他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
「妾今天处置了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你竟然也不怜惜?」
他爱怜地拧了拧我的脸。
「我有夷光这样一个全天下最娇气最爱吃醋的美人,还需要怜惜旁人吗?」
我微微羞红了脸。
蓦地又想起一事,故作忧愁。
「今天白天,那个大司马的女儿,说妾只是个贡品,德不配位。一个闺中女儿,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定是大司马在背后瞧不起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真是叫妾脸面全无了。」
他抚上我的眼睛,满怀深情。
「我早就说过,夷光的这双眼睛极美,不要叫她含着泪,我看了心疼。」
「还有,美人蹙眉虽美,可我的夷光,该是明艳的,谁都不能叫她不开心。」
「若是夷光不喜欢大司马,明日我叫人将他砍了就是,夷光又何故忧心?」
我轻轻地伏在他的肩头,有些动容,又有些害怕他真的会如此。这样是否对我的国家真的好?
「王上,你真好。」
「夷光。」他顿了顿,突然正了脸色,严肃地看着我。
我一怔,突然有些心虚,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却听得他继续道。
「我早就跟你说过,咱们私下里,不许叫我王上,要叫我的小字容轩。」
「这么不听话,叫我怎么罚你好呢?」
「不如罚你,余生和下辈子都要与寡人在一起?」
说着说着,他又笑了起来,满目星光地望向我。
我忍不住羞红了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份情感是真实存在的。
「容轩怎么又欺负人了呢。」
「这就算欺负了?那接下来,可叫你怎么受得了?」
他朗声大笑,一把抱起我。
我也微微红了脸。
从前未进宫时,只听说吴王英勇善战,于后宫之事并不热衷。
可谁知,自我得封后,吴王便对男女之事颇为上心,经常一言不合便将人磨得腰疼腿软。
我虽有意迎合,却也经常心生疑惑,我真能叫他兴奋至此吗?
夜,正浓。
红绡帐暖,被浪翻飞。
女子娇媚的笑声和求饶声,为整座宫殿添上了几分旖旎的气息。
3
江南,水乡。
月明星稀,小河潺潺。
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面对着我,满脸忧愁。
「夷光,我们如今战败,吴王步步紧逼。」
「若是再打下去,只怕咱们就要灭国了。」
「国若不存,小家何安?」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似有无限的犹豫和不忍。
良久,才叹息道。
「夷光,你可愿为了家国,和亲吴王?」
我震惊地后退一步,不敢置信。
「少伯哥哥,你,不愿意娶我了吗?」
「我怎么会不愿?」他急急解释。
「国难当头,岂可儿女私情?」
「可是我的夷光这么美,定能叫吴王为你神魂颠倒。」
「我保证,只要你去吴国,为我们争得几年休养生息。我们定会打回去,然后将你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我眼含热泪,不住地摇头,一时有些无法接受情郎要送我给他人的事实。
他想来拥住我,却被我躲开了。
我有些哽咽:「少伯哥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夷光不是不懂事。只是,只是……」
「我知道,委屈我心爱的夷光了。若是还有别的办法,我又怎么忍心舍得送你入那虎口?」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这是我的心上人啊。
眸色温润如玉,温文儒雅。
从前总是含笑的唇,如今也带了几分痛苦。
我曾经满怀欣喜地为自己绣嫁衣,幻想着他为我揭开盖头。
美色惑人又如何?
如果可以,我又何尝想要这样的美貌?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可知若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能荣归故里。
你我之间还能和当初那样相爱两不疑吗?
你的匹夫有责,真的需要我做出这一地步了吗?
我张了张唇,那些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却还是消弭在了夜风中。
再怎么怨愤,我还是明白。
社稷,总是大于个人的。
星空闪烁,树影婆娑,鸟儿啼鸣。
明明一派岁月静好的景象,却叫我心潮起伏,情绪激荡。
他还是不够爱我罢了。
4
我捂住心口,只觉得有些喘不来气。
猛地睁开眼。
那是梦,也不是梦。
突然,有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揽住了我的腰肢。
吴王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朦胧。
「发噩梦了吗?还是心口又不舒服了?」
我摇了摇头。
在这个记忆翻涌的夜晚,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脆弱。
不去想那些江山社稷,家国大事。
也不去想我如今置身敌国,周遭都是冷眼。
更不去想我今后的漫漫路途,未来何在。
顺势缩进了他的怀里,忍住这莫名的眼泪,只想感受此刻他的温暖。
见我不说话,他似乎也能明白我的难过,只静静地抱住我,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我的心口。
我素有心疾,情绪经不起大的波动。
每当我心口不舒服的时候,他就会这样,轻轻替我顺气。
我听到他轻柔的声音。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
他带着追忆,语气飘渺。
即便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他的笑意。
「我很喜欢那只猫,它叫圆圆。」
「它长得跟夷光一样,特别可爱。」
「我一开始看到圆圆的时候,它浑身都是伤,却还是哀求地看着我,求我救它。」
「圆圆特别胆小,大点的雨声都能叫它炸毛,每到这个时候,它就会跳进我的怀里,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给它顺毛。」
「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叫它活泼起来。」
「圆圆不喜欢别人靠近我,不管是谁,它都会对着那个人哈气。」
他的语气渐渐低落,我听得懵懂。
「那,后来呢?」
「后来,圆圆死了。」
「啊?」我愕然。
「父王说,我是太子,不可以太过喜欢一样东西。但是,夷光是不一样的。」
他有些漠然,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父王叫人摔死了圆圆,圆圆死的时候,还在叫着,眼睛一直盯着我,求我救它。」
「我哭着求了父王很久,可是他说,我越哭,他就会叫圆圆越痛苦。」
「所以我收起了眼泪,做了他心中合格的太子。」
大约是夜太深的缘故,我的心也莫名地隐隐作痛。
我明白,他在用他的方式劝慰我。
我伸出手,学着他的模样,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
他捉住我的手,止住了我的动作。
十指相扣,两手相牵,他很用力。
黑暗中,传来他的轻笑。
「我没事。」
「夷光要永远陪着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鬼使神差的,我轻轻答了一声。
「好。」
不,应是此刻唯一的念想。
5
许是昨晚闹得有些迟,今日起身便晚了。
从朦胧中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我觉得鼻尖有些发痒。
抬眸看去,吴王正在身侧,目光灼灼。
他懒洋洋的躺在床上,把玩着我的头发。
一绺长发在他手里变换着形状,发丝在我的鼻尖划过。
见我醒来,他笑道。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怪道昔日周王能为褒姒一笑倾国,而今我为了夷光,立时死了也甘愿。」
我心里突地一跳,忍不住娇嗔。
「呸呸呸,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还不赶紧呸出去!」
他含笑,语带宠溺。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正说着,他靠了过来。
带着一股情欲的气息飘了过来。
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慌乱。
赶忙转移了话题。
「容轩今日怎么没有上朝?」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一边说着,一边欺身上来。
我只觉得脸颊微热。
虽说作为一个合格的妖妃,脸皮厚是基本要素。
但是白日宣淫,还是叫人有些羞涩。
他看出了我的局促,倒也不急。
目光在我的身上游走,一边又问我。
「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夷光打算送我什么礼物?」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忍不住将脸埋在他的怀里,控制着不让自己娇喘出声。
他的笑声从耳边传来。
「依我看,夷光就将自己作为礼物送给我便是了。若是夷光,怎么着我都是很将就的。」
我已然说不出话来,只想平稳自己的心跳。
6
再醒来,日头已快至午时。
我早已动都懒得动弹。
吴王却是精神奕奕,满目含春。
他轻轻吻了下我的额头,语带怜惜。
「好了,我已吩咐了传膳,起来吃一点再睡吧。」
我瞪了他一眼,见他起身穿衣,也懒怠服侍。
他轻笑一声,也不勉强,只点了点我。
「小懒虫。」
我也不理,见他穿戴好后,举步要走,才嗔怪道。
「怎么?容轩将人吃干抹净,就要走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若不走,谁去替你讨回昨日的公道?」
他说的是昨天我跟他告状大司马的事情。
本以为他说要砍了大司马,只是随口一说,没料到他竟还记着。
我有些讪讪,却不肯服输。
忍不住嘟囔道。
「那你也不该说都不说一声就直接走啊。」
他笑着凑了过来,嗓音醇厚,让人忍不住有些脸红心跳。
「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夷光原谅我可好?」
边说,边又在我的唇边亲了一口。
看着他俊朗中带着宠溺的微笑,我只觉得心跳都有些慢了半拍。
又想起不论是我如何无礼,他都不曾对我发过脾气。
这怎么能行?
我怎么能对敌国的王动心了?
不能叫他瞧见我突变的脸色,我用被子捂住了脸。
闷闷地催促。
「王上快去吧。」
他轻快地答了一声,便离开了,自然也没让我瞧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晦涩。
7
下午,刚要歇下,就听见宫人说王后有请。
其实,我还是有些怕见王后的。
她是一个很称职的王后。
从吴王多年征战,后宫却一直井井有条,没出什么乱子就能看出来了。
我初入宫的时候,她对我也很是友好。
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
吴王也一直在外征战,从未见过我。
下人们瞧不起我的出身,对我充满了敌意。
又恰逢王后生病,无力掌管后宫。
无宠我的日子很是难过。
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
天寒时无衣,去要炭火还会被嘲笑。
后来心疾发作,几乎快要丧命。
茹叶拼了命去求王后,才叫她得知此事。
为此,王后拖着病体,大发雷霆,派人为我延医问药。
又好好整治了那帮奴才。
才叫我得以喘息。
熬到了吴王回朝,得以相见。
而后,他对我一见钟情,封我为贵妃。
我才有如今的风光。
可偏偏,我是带着目的来吴国的。
我要做的,就是祸国妖妃。
如今再叫我面对王后,想到她会失望,我心里总是有些不是滋味。
可尽管如此,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该面对的,也还是要硬着头皮面对。
8
凤仪宫。
王后看我的目光果然很是生疏。
虽然还端着笑,可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
她果然提起了昨日的事情。
「那陆守礼,好歹也是个女儿家,骄矜了些,却也不曾犯下大错,贵妃何至于大动肝火,叫人丢了性命?」
我抬头看向她。
她总是这样心慈,论事不论心。
可是,我们天然的立场就是相对的。
她是贤后,我是妖妃。
我心里难过无奈,面上却不显。
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亦是伤人。
「不过是低等嫔御,死了就死了,王上都没说什么,娘娘又何须如此咄咄逼人?」
她有些恼怒。
「本宫是后宫之主。」
「嫔妾亦有协理六宫之权。」
我回望向她,眼里写满倔犟。
她像是突然卸了力气一样,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周围仆从尽皆退下。
我正犹疑时,她突然走到我面前。
「扑通」一声,竟然给我跪下了。
我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她。
她躲开了我的手,语带哀求。
「贵妃,我知你不是坏人,看在你当初进宫我待你不薄的份上。求你,放过吴国吧。」
我有些惊慌失措。
「娘娘这是何意?嫔妾不明白。」
「你明白的,我观你这几年的做派,如何不明白你心中有恨?」
她摇了摇头,继续道。
「若你有恨,大可对着我发作。」
「吴国经不起折腾了,不论是后宫的奢华,还是前朝的大臣们。」
「我虽不明白你为何有恨,但是我也看得出你眼中的挣扎。」
「我自问看人从不走眼,你本来就是个心善的姑娘,为什么总是要做出嚣张跋扈的情态来?」
「这些年,王上是怎么对你的,你也知道。」
「王上他,从小就亲缘淡薄,你是他唯一一个上了心的女人。」
「王上今早就下令将大司马入狱了。求求你,不要叫王上杀了大司马。大司马若死,吴国必乱。」
「吴国若是没了,于你于我,都没什么好处。」
「你若愿意,这个王后之位,我自愿让给你,只求你善待这个国家。」
她声声泣血,字字如刀。
叫我张口结舌,争辩不得。
事实上,我一直是敬重王后的,只是我俩的立场不同。
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要乱了吴国,好让我的国家能恢复生机。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昨夜那个男人的怀抱。
想起他低落的模样。
还有他拉着我的手,叫我永远都不要离开他的样子。
突然间,就有了些兴味索然。
「嫔妾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我丢下这句话,落荒而逃。
9
离开了凤仪宫,我有些茫然。
如果复国的代价,是牺牲那么多无辜的吴国人。
那么我自以为的正义,到底是为了故国的王,还是为了故国的子民?
我所花费无度的每一分钱,都是吴国子民辛苦的税收。
因为我的谗言而死去的每一个吴国大臣,他们都是国之栋梁,都有自己的抱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我还要再坚持当初那份目的吗?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豆子拿着一封书信跑了过来。
未及我开口,小豆子就道。
「娘娘,有家书。」
我心里不自觉地有些抗拒,却还是接过了书信。
书信是我的父母写来的。
里面说了一些家里的琐事。
父母和弟妹们如今都定居在了故国的国都。
因着我在吴国受宠,弟弟的婚事敲定了故国王室的亲贵之女。
妹妹也定了亲,是故国重臣的儿子,据说对方才华横溢,妹妹很是喜欢。
信的最后,又说家里大事已有进展,但距离弟妹们真正成婚只怕还早。
叫我不必忧心,好好侍奉吴王。
我忍不住苦笑。
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是在关心我如今的处境。
却又句句都是催促和威胁。
弟妹的婚事已经跟故国紧紧挂钩。
用弟妹的婚事隐喻家国大事。
故国正在努力强兵,但时日尚早,我须得继续坚持,引诱吴王。
10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我终究还是对吴王开了口,保下了大司马。
反正,君臣已经离心,又何必多伤及无辜。
大不了,吹吹枕边风,叫吴王疏远了大司马就是了。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也因着此事,王后对我多了一分敬重,叫我更添了几分羞愧。
直至吴王生辰这日。
席间,觥筹交错。
众妃皆知不可与我相争,加上王后有意相让,倒也平静。
宴后,待到众人都散了。
吴王才一把抱住我,声音里含着委屈。
「今日,我一直在等夷光的礼物,可夷光怎么就只送了个屏风给我,好生敷衍。」
我只觉得满心柔软,轻轻放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妾的确准备了礼物,但是总觉得不够好,有些拿不出手,所以……」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发。
「礼物这东西,在于心意,而不是好坏。更何况,我才是收礼的人,喜不喜欢,都该由我来说才是。」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不言语。
待到回了馆娃宫,才叫他小坐片刻,只说我要去准备一番。
不过片刻,馆娃宫里便响起了一阵琴音。
11
我脚踩木屐,裙系小铃。
伴着琴音,翩然起舞。
宫中的烛火明明灭灭,跟随韵律而摆动。
脚上的木屐「嗒嗒」回响,和着清脆的铃声,相互交织。
长袖飞舞,桃面便在其中若隐若现。
眼眸亦喜亦嗔,灵动地跟随指尖而去。
顾盼生姿,满腔的情意,都随着长袖落入了他的眉眼。
我看着他,他也瞧着我。
天地间,仿佛只剩了我们两个。
也只有此刻,叫我忘了故国,忘了少伯哥哥。
我只是他的妃,他心中的妻,他的挚爱。
一舞终了,我含笑看向他。
他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而过,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我从未收到过这么用心,而且只是送给我的礼物。」
「每次生辰,他们送的礼物,都是送给吴王的,而不是送给我的。」
我亦回抱住他,静静地感受此刻他翻涌的情绪。
他说从未有人为他如此用心。
其实,我也从未对别人如此用过心啊。
即便是少伯哥哥……
少伯哥哥总是很忙,忧心国家大事。
那些事情,都排在我前面。
我喜欢舞蹈,喜欢歌唱。
他却总是皱着眉,说这些娱情之物,易叫人玩物丧志。
我明了了,他们在我的心里终究是不一样了。
我正在走神的时候。
蓦地,吴王握住了我的手。
「你冷不冷?怎么我没问,你也就这样站着不说呢?」
我有些好笑,摇了摇头。
刚要说我不冷。
他却已经将我横抱起来,轻轻放在床榻上,似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这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少见的不含一丝情欲。
只是像个孩子一样,将头埋在我的怀里。
良久,他才再次出声。
「夷光,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一定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他。」
12
我悚然一惊,所有的温柔缱绻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苦涩。
谁也不知道,为防我有异心。
在我出发和亲吴国的前一刻,就被灌了药。
我这辈子,都再也做不了一个母亲了。
见我久久不说话,他抬头看向我。
我尚来不及转换表情,脸上的痛楚被他一览无余。
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也渐渐熄灭。
我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应当是误解了,觉得我不愿为他生孩子。
其实若是换到从前,也的确如此。
毕竟当初在故国,喝下那个药,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所以,我很难解释。
一面是有父母亲眷的故国。
一面,是他……
他苦笑一声,也不再说话。
围绕着我们之间的温情,顷刻间土崩瓦解。
我想,他总该要对我心生不满了。
其实这样也好。
如果他不再对我钟情忍让,也许我也不会再痛苦挣扎。
天下兴亡,也不会只系于我一人之手了。
天平的两端是两国百姓的命运。
左右都是上位者的棋子。
我又何德何能,担起那样大的担子?
但是,我的私心里。
还是想跟他解释,抛弃一切与他白头偕老。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
语气依旧温和。
「早些休息吧。」
「那你呢?」我有些急切,想要留住他。
「夷光的礼物我很喜欢,我自然也要给夷光一份礼物。」
他的语气中带了些偏执坚决,叫我有些心慌。
还欲再出声。
却见他又微微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阴鸷只是我的错觉。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才起身离去。
13
自那日以后,他待我依旧如珠似宝,温和体贴。
方叫我有些不安的心渐渐放下了。
直到那日,他叫我蒙着眼,带我行至宫殿的一处角落。
我睁开眼,目之所及,是一片长廊。
数以百计的金色大缸依次排列,上铺有木板。
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他带了些追忆,掺杂着些许偏执。
「那日,夷光送了我一支舞,如今,我便送你这响屐廊。」
「夷光那日的舞,飘飘然若仙子,盈盈间似惊鸿,真让人想把你困在这馆娃宫里,永远都不要出去了。」
我眼眸因为吃惊而瞪得滚圆,看向他,正要开口。
他却又变了脸色,仿佛孩童献宝似得,面露得意。
「如今,我为夷光建的馆娃宫里,什么都有了。」
「你喜欢荷花,我就给你在这里造一所花池。」
「你喜欢温泉,我便为你引入香水溪。」
「你喜欢跳舞,这里也有专为你造的响屐廊。」
「如何,我的仙子,喜欢你的容身之所吗?」
「你愿意,为了我落入凡尘吗?」
我有些动容,忍不住泪盈于睫。
有人能看到我的好,并且为了我用心。
这是我从前那十几年都不曾拥有过的。
如果这是画地为牢,我想,我甘愿的。
我只觉得嗓子涩涩的,哽咽难言。
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他亦用力地回抱我。
耳边传来他满足的轻笑声。
「其实,我想送你的,还另有一物。」
我有些好奇:「什么?」
他从袖口掏出一枚玉佩来,只有半截拇指大小。
那玉佩同体碧绿,隐有龙凤的纹祥。
光滑晶莹,一看就不是凡品。
他将玉佩系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芙蓉玉,夷光记得随身携带。」
我皱了皱眉。
「这也太贵重了。」
他有些轻描淡写。
「夷光本当配得天下所有贵重之物,你收好便是了。」
14
时间过得飞快。
眨眼间,我入宫已有十七年了。
这十七年间,吴王待我依旧珍惜如初。
后宫依旧是我一家独大,诸妃退避的情况。
即便偶有些大臣们动了心思,想要送人进宫。
不用我出手,吴王就自己将人解决了。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位美人,是个什么御史送进来的。
跟我长得有三分相像。
妆容服饰总是模仿我,更有前朝大臣为她造势。
说她是什么有凤命之人。
进宫后,这美人也求见了我好几次,面上做得恭敬,但眼里的野心让我总觉得有些不耐。
我只淡淡地说了句我不喜欢此女,吴王便叫人打发了她,叫她不许再出现在我面前。
后来也曾听说她想要献媚于吴王,最后反被赏了一个耳光。
吴王斥责她的那句话,也因此叫我成为了吴国女子都艳羡的对象。
「画虎画皮难画骨,能像夷光三分,是你的荣幸,不要逼寡人坏了你的那张脸。」
自那以后,再也无人尝试从我手里夺走半分来自于吴王的宠爱。
十七年中,故国的信件也时常传来,督促我牢记自己的任务。
这一日,听闻我的故国起兵造反,朝堂沸腾。
故国原本是对吴国俯首称臣的,而今竟然趁虚而入,要攻打吴国。
大臣们皆道我是祸国妖姬,请命处死我。
吴王大发雷霆,斥责众臣无能,只能甩锅给我一介女流之辈。
下朝以后,正欲来我宫里的吴王却被王后绊住了脚步。
我有些焦急,带上茹叶,便赶了过去。
15
未到门口,便听到王后的悲呼。
「施夷光自入宫,臣妾便待她极好,何来臣妾嫉妒她一说?臣妾所求,不过吴国安好,望王上三思啊!」
我脚步一顿,生了些踟蹰。
一旁的小豆子却直接帮我撩了帘子。
吴王见到我,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
他对我招了招手。
「过来。」
「王上?」王后满脸的不可置信,惊呼出声。
我走到他的身侧,同他并肩而立。
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后,满脸泪痕,形容狼狈。
我在想自己是否不该出现。
容轩却看也没看王后,只问我。
「不是叫你在宫里等我的吗?怎么自己过来了?」
我眼神复杂地扫过王后一眼,却被她抢了话头。
她看也没看我,只郑重地向吴王行了一记大礼。
「臣妾十五岁为君妇,每日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为我吴国,此心天地可鉴。」
「臣妾身为王后,照料后宫,本就是分内之事。」
「臣妾若是嫉妒,早就行使王后之责,取了她的性命,又何必等到今日?」
「施夷光是否为越国奸细,王上是她最亲近之人,应当知晓。」
「今日,臣妾死谏,只求王上明目,亲贤臣,远小人,勿忘先辈之耻。」
言罢,她满脸决绝,起身跑了两步,以头撞柱。
我不由地惊呼一声,吓得退了两步。
鲜血顺着她的头渐渐流了下来。
从前端庄优雅的贵妇人,如今却双目圆瞪,怒目而视,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她的唇一直就这么张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自己的心声。
就在此刻,一双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的声音亦有些颤抖。
「别看。」
「容轩。」
我忍不住战栗,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16
那日,王后死谏,太医赶到时,王后早就没了气息。
吴王下令宫人们封口,谁也不准将消息泄露出去。
对外,只说王后突然病重,药石无医。
那一刻,我少见地看到他有些失落的模样。
从他的絮絮叨叨中,我也得知了他们的过往。
王后出身名门,十五岁就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太子妃。
那时候,他都还很年轻气盛。
他不喜欢太子妃的端庄持重。
自小就被严格看管着长大的他,面对着规劝自己要做好一个明君的太子妃,愈发感到厌烦。
他向往自由,渴望叛逆。
所以时常主动请缨,外出征战。
只有战争,才能叫他热血沸腾。
他也通过战争,渐渐地积累了自己的名望。
再后来,他成了吴王,她成了吴王后。
他也不再是那个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少年。
他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谈笑间定人生死。
他们成了很好的合作伙伴。
他放心地将后宫诸事交给王后打理,自己在外寻求自己想要的刺激感受。
他不爱她,但是她的死,对他的确造成了极大的震撼。
他从未想过,那个永远带着淡淡的笑容,一举一动都宛如被尺子测量过的女人,胸中会装着那样大的怒火。
他无法理解,他只是气急之下,一时失言指责她太过善妒。
她竟那样决绝的,用死来证明她自己。
来证明她的心中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家国大义。
我听得默然,亦是对王后肃然起敬。
只是,她有她的家国大义,我有我的爱国之心。
终究是立场不同。
若她为男儿,必为吴国纯臣。
可惜她只是女儿身,被困在后宫,日复一日,无力地见证吴国的衰落。
而我,我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
我心系故国,却又被吴王感动。
或者,间谍的宿命本就该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始终无法像她一样,大声说出来,自己问心无愧。
17
自王后死后,吴王愈发不爱理会朝政。
他整日同我在馆娃宫中嬉戏游乐。
即便我的故国——越国的军队已经快要兵临城下。
事到如今,我一直惴惴不安的心,反倒有些放下了。
只专心地享受着和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左不过是吴国国破罢了。
我早已去信给了少伯哥哥,只求国破后,他能够上谏越王,善待吴国百姓。
至于我自己,我早已打定主意。
待到那日,便是陪着吴王一同去了。
倒也全了这么些年,他对我的好。
我对他的心意,也只能这么选择才能无愧于他。
……
终于到了这最后一日。
他神情肃然,带我去了正殿。
他凝神看向我。
「你的目的达成了,恭喜。」
我也不觉惊讶,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多谢容轩成全。」
「那你可愿成全我?」他神情有些奇特。
我尚没反应过来他是何意。
只见他提着剑向我靠近,周身却无杀气。
我闭上了眼。
终究是我对不起他,若是死在他手里……
我有些颤抖。
一阵剑风划过。
我却没等到想象中的痛意。
18
睁开眼。
他只划下了一绺我的长发。
他捡起我的发,同他的落发一起,打成结,小心地放在随身携带的香囊中。
我有些愕然。
他轻笑一声。
「夷光要做女中豪杰,所以也不怕死?」
我抬头看向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坦荡。
「左不过陪着容轩一起去了而已,又有何惧?」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带有无限眷恋。
转移了话题。
「我老了,但是夷光还是这么风华绝代,你当真不是山中精怪所变的吗?」
我抬手抚摸着他的脸,浅笑着摇头。
「妾陪着容轩已经十七年了,如何还能算得上风华绝代?」
「在遇到夷光之前,我一直觉得,世界很是无趣。」
他含笑,脸上满是释然。
「其实最初知道你在给越国传信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
「但是转念一想,也能理解你。」
「于我,你是我的全部。可是于你,我只是一个敌国的人吧?」
我只觉得心里酸涩,一直摇头。
「不是的,容轩在我心里……」
他将食指竖起,比在唇前。
「嘘」了一声。
「都到最后了,还是听我说完吧。」
「其实,什么百姓,我根本不在乎。」
他的唇边蕴着笑意,却显得有些凉薄。
「我不明白为何父王那么在意这些,也不明白王后为什么非得要求我做一个明君。」
「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君主之位,能者居之。」
「我做过天下霸主,能叫其他国君为我当牛做马。」
「我还拥有天下最美的女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勾践能有那样的魄力,我也佩服他。」
「可他亦是我的手下败将,为了叫我安心,甚至尝过我的粪便。」
「我当然知道他是装的,但是那又如何,看着高高在上的人在我面前低入尘埃,多好玩啊。」
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与狂傲。
「他如果能当个好君主,这一切丢给他又何妨?」
「反正对我来说,国家只是个累赘。」
「他费尽心思谋求的,不过是我不要的东西。」
「而且,他的那些事,将永远被人们传道。」
「世人会皆知,吴王夫差是个流星般的人物,而他越王勾践,在我面前就是条狗。」
19
不知不觉间,我已是泪流满面。
他擦了擦我的泪,语调温和。
「夷光,我就要死啦,我虽不后悔这一生,但是唯独还有一件憾事。」
蓦地,我吻向他的唇。
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单纯地又啃又咬。
我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懑。
待到分开,我才抬头看向他。
骄矜地昂起下巴。
「容轩既要赴死,我身为容轩的女人,自当生死相随。」
他有些动容,叹息道。
「直至今日,能得知夷光的心意,我死也无憾了。」
他张开双臂。
我顺势钻入他的怀里,闻着他熟悉的熏香。
「对了,你可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城中的义兴当铺?」
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我有些错愕。
但我还是乖乖道。
「记得,容轩曾带我去过。」
他轻抚我的脖子,摸到了他曾经送我的芙蓉玉。
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以后如果有困难,去找义兴当铺,带上我送你的芙蓉玉。」
外面兵戈交接的声音已然越来越大。
我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他。
他嘴角含笑,眼里有些许伤感和不舍。
而后,我的脖颈一痛,眼前一黑,竟然昏了过去。
意识消失前,我听到他的声音。
「对不起。」
20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一张矮脚床上。
目之所及处,只觉得空间有些逼仄。
狭小的空间里,简简单单地放了一张案几。
身下有些晃悠。
凝神细听,耳边还有水声以及船桨划过水流的声音。
正在我惊疑不定的时候,有人撩帘而入。
「少伯哥哥?」
来者正是送我入吴的少伯哥哥。
他一如从前,温润如玉的模样,手里还端着一碗粥。
「你醒啦,正好,来吃点东西吧。」
我没有接,定定地瞧他。
「我为什么在这里?容轩呢?」
「容轩?」他有些疑惑。
「就是吴王夫差。」
「吴王已经死了。」
他将手中的粥碗放下,叹了口气,继续道。
「早在两天前,吴王就传信给我了。说他都安排好了,国破那天,叫我趁乱带你走。」
我忍不住冷笑。
「少伯哥哥编谎话也且先看看现实吧,容轩早就说了,死也要带着我,他又怎会叫我苟且偷生?」
他忍不住皱眉,却还是温声道。
「夷光连少伯哥哥的话都不信了吗?我记得从前,你不是说过,只想和我泛舟湖上,共度此生,你都忘了吗?」
我只觉得胸中满是愤懑。
「从前,是十七年前吗?少伯哥哥,你凭什么觉得,十七年里,我只能爱你一个呢?」
「夷光。」他有些忧伤地看着我。
我直视着他,恨恨道。
「你们叫我和亲吴王,我去了。」
「你们叫我勾引吴王不理朝政,我也做了。」
「起初,我一腔热血,既是为了报效祖国,也是为了对你的心。」
「我本想着,为了故国和你,我死了也是甘愿的。」
「可是少伯哥哥,你来告诉我,你们男人口中的天下民生,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们所为的,是叫天下大同,百姓安康,还是仅仅只是为了你们的权势?」
「容轩说过,国君之位,能者居之。你们打来打去,牺牲了那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也能说是为了百姓吗?」
「或者说,越王卧薪尝胆,其实只是为了找回当初被容轩羞辱的场子吧?」
「慎言!」他赶紧伸手捂住我的嘴。
见我偏过头,不想再同他说话。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我本不想给你看的,我知道,这十七年委屈了你。一想到你日日夜夜被吴王亵渎,我真的跟死了一样难受。」
「收起你那一派假惺惺的作为吧!这是什么?」我冷眼瞧他。
「是吴王留给你的信。」
21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顿时泪盈于睫。
是熟悉的字迹,也是熟悉的他惯用的熏香。
「夷光,见信如晤。
我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现在却很是忐忑。
我告诉范蠡那小儿,如果你没问起我,这封信也就不必给你看了。
夷光,我从没说过我爱你。
因为我不敢。
我知道你的身份,你的目的。
最初,只是惊艳于你的外表。
后来不知不觉间,发现我竟然已经离不开你了。
看你为我用心,记住我的所有喜好。
看你像圆圆一样,懒洋洋地伸出你的爪子,挠花所有意图靠近我的女人。
你对我或许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吧。
不止一次地想过,就把你困在馆娃宫吧。
谁也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即便是死,有你陪着我,我也不亏。
犹豫了很久,还是算了吧。
我还是舍不得。
我知道你心中有范蠡那小儿,他也说他会好好待你。
还是放你自由吧。
高兴一些,连着我的那份一起。
就这样吧,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看。
仁义兴旺。
是给你的最后祝福。」
我的手有些颤抖。
仁义兴旺,他在内涵义兴当铺。
他即便走,都不放心我,还是给我留了这一条路。
少伯关怀地看着我,张口欲言。
我摇了摇头,还带着哭腔,先一步开口。
「少伯哥哥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他踟蹰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好,那你好好休息,待我们回了吴国,我就辞官,陪你游山玩水。」
22
待少伯的身影从房间里消失,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将信贴在心口,感受着信纸的温度。
我施夷光的这一生,对得起父母亲眷,对得起家国,也……对得起少伯。
但是,我唯独对不起那个在阳光下紧紧抱住我的男人。
那个从没说过爱我,却将一颗心都给了我的男人。
到最后,他连同死都不叫我一起。
我死死地攥着系在我脖子上的芙蓉玉,手心有些硌人,带着疼痛。
明明说好了的,要生死相随。
明明说好了的,永远在一起。
别以为你可以丢下我,自己就这么走了。
我眼里泪花闪烁,心口泛起一阵疼痛。
傻瓜,你走了,叫我怎么独活?
你说你没说过爱我。
我也还没对你说过那三个字呢。
黄泉路上没有我,你如何能够走得安心?
走出房门,遥遥望着远处的少伯。
他正在船尾,因为有着遮挡,他没有看到我。
我轻轻脱下鞋子,抬头看了一眼。
阳光正好,一如容轩送我芙蓉玉的那天。
「扑通」一声,我跃入水底。
水流紧紧地包围着我。
有些窒息,却很温暖。
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我为越国的使命已经完成。
现在,我要为了自己而走了。
容轩,你个没良心的,路上等等我。
【后记】
关于西施的去向,后人众说纷纭。
有说西施早已同吴王一同死去。
有说西施同范蠡一起泛舟湖上,神仙眷侣,好不恩爱。
也有说西施被人沉入江底,葬身鱼腹了。
不过,每个人都不会否认的,是她的绝世美貌。
以及她对越国做出的卓越贡献。
至于当年她所有的挣扎和痛苦,早已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再难以窥见三分。
【尾声】
奈何桥。
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快步向前。
「容轩,你在等我吗?」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他眉头微微皱起,忽地,脸色一变。
「难道是范蠡那小儿欺负你了?」
「什么呀。」我轻轻地锤了他一下,娇嗔道,「难道就不能是我想来找你吗?」
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少见地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
「夷光,你……」
我捂嘴笑了起来。
「你这人,在留给我的信上把话说的那么肉麻,怎么我在你面前了,你反而不说了?」
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眼睛却越发明亮。
他有些讷讷,刚要开口。
我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笑意盈盈。
「也怪我,之前我跟你说过,生死自当相随!看来,还是不够明了,现在我要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都向我走了九十九步了,剩下的一步,让我来走,好不好?」
看着他仿佛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一般的羞涩,我只觉得满心欢喜。
凑近他的耳朵,轻轻对他说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注:
西施,本名施夷光。
范蠡,字少伯。
吴王夫差查不到小字,本文对他的称呼纯属为了剧情需要。
(全文完)
作者:翩翩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