啰嗦几句,我的核心能力是编故事,但这个专栏都是取材于历年来读者们给我讲述的真实事件,属于半纪实性质,所以我就像在武林大会上被剥夺了兵器,非常被动。我要说的重点是,这次我呈现的故事不可能多么精妙,你就当我们是在茶馆聊天,你听我讲了些奇闻异事吧。
这次我讲个我自己经历的事儿。
很多读者都知道,我出生在齐齐哈尔依安县。小时候,我们镇上有个肖老师,身材矮墩墩的,在中学教语文,我对他的印象很单一,那就是大清早经常看见他在街上跑步,那姿势很有特点,端着两条胳膊,踢踢踏踏地朝前跺脚,其实速度比走还慢。
那时候我读小学一年级或者二年级,有一天听说肖老师得了癌症,肝癌还是什么,已经是晚期了,活不过三个月,我记得大人们纷纷感慨,说肖老师这个人多好多好,总之都觉得很可惜。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肖老师的身影一直没有消失,他每天早上都端着两条胳膊在街上踢踢踏踏地跑过,表情专注。冬天的时候他会戴着狗皮帽子,戴着口罩,虽然看不到五官,但一看那姿势就知道是谁。
最初的一两年,大人们还在说,这个肖老师就是心态好,而且坚持健身,看看人家活到了现在!后来渐渐就没有人再提起他那个病了。
直到我 19 岁参军离开镇子那一年,肖老师依然天天早上端着两条胳膊从街上跑过。我退伍之后去了西安工作,从此很少回老家,对他的结局就不怎么了解了。
说说另一个人——我前岳父。2001 年他患了喉癌,癌症分 0、1、2、3、4 期,不知道他属于第几期。那是个善良的老头,退休之前在一家中外合资的公司担任常务副总,一生清廉,经常帮助弱者,举个例子,他们公司有一对夫妻,都是工人,他们有两个孩子,当时算超生,结果有一年公司大裁员,他们双双下岗,东北本来就经济萧条,这等于断了他们的活路。他们跪求车间负责人,根本没用,后来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我岳父是个好人,去求求他或许有一线希望。他们打听到了我岳父家的住址,然后就去了。我听说,那可怜的两口子站在我岳父的家里,都不敢坐,哭着说了他们的情况,我岳父对他们说,我不管这件事,不过我会帮你们说说情的。那两口子赶紧从口袋里掏出 1000 钱表示感谢,我岳父很生气,对他们说:你们都快吃不上饭了,还来行贿?赶紧拿回去给孩子买吃的!那两口子不敢再坚持,但也不肯离开,就那么不知所措地靠墙站着。我的前岳母也很开明,她对那女的说:这样吧,我家有一床被子刚刚洗了,还没有时间缝,你帮帮我吧。那两口子马上抱着那床被子乐颠颠地离开了。后来提起这件事,我岳母对我说:咱家不可能收别人的钱,但是让他们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他们会很安心。后来,我岳父找到他们的车间负责人斡旋了一下,保住了那个老公的岗位。
就是这么一个好人,还是被病魔锁定了。
我听到消息之后,带着 3 岁的美兮回了黑龙江。我好像在《美兮美兮》(作家出版社)里写过这件事。当时我岳父已经住进了黑龙江肿瘤医院,做了手术,时间太久远了,我只记着他的喉咙处画着个红色的印记,那应该是每次化疗的位置。
我在哈尔滨照顾了他大概一个多月,他好了,我才带着美兮返回北京。
现在老人家已经七十多岁了,满头银发,经常跟我通通电话。
我重点说说我姑。
她家很穷,我偶尔会给她寄点钱接济一下,她没什么文化,胆子又特别小,有一年表弟在大学里要入党,她坚决不同意,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在战争剧里总看到这样的场面——反动派军队举着枪逼问一群老百姓:谁是共产党员?站出来!她担心哪天再起战争……叫人哭笑不得。
2005 年,家里给我打来电话,说我姑得了绝症,快不行了。她唯一的儿子跑到美国去了,回不来,我立刻坐火车回到了黑龙江。我从哈尔滨坐长途汽车一路颠颠晃晃,走了七个多钟头才到达我的老家依龙镇。我已经很多年没跟我姑见过面了,我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她正躺在她家正屋的炕上昏睡着,手背上在输液。
我姑父比我姑大十二岁,用老话说就是「大一轮」,他一脸憔悴,只是朝我点了点头。当时几个邻居都在我姑家,没人说话,死一般的沉寂,其中一个邻居朝我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轻轻走到我跟前,用非常小的声音说:「人已经不行了……」
我一下有点急,大声说:「谁说就不行了?不就是病吗?治啊!」
然后我就退出屋去,把姑夫叫出来,问他:「这镇上有出租车吗?」
姑父说:「没有,但可以包到车。」
我说:「那你赶紧包一辆,现在就去哈尔滨。」
姑父马上就离开了。
很快,一辆破旧的桑塔纳开到了我家门口,我怀疑那是买的报废车,司机大概二十多岁,黑黑的。我问他:「跑一趟哈尔滨多少钱?」
他说:「500。」
我说:「走。」
然后我抱了两床厚被子铺在了后座上,等我姑输完液,几个邻居帮忙把她抬出来,让她躺进了车里。这时候我姑已经醒过来了,她眼神呆滞,见了我都没说话,躺下就开始呻吟,姑父挤在后座上照顾她,我坐在了副驾位置上。
桑塔纳在沙土路上颠簸了几个钟头,到了明水县之后终于驶上了柏油路,但也坑坑洼洼的,又经青岗和兰西,终于进入了哈尔滨界。在离城区还有十几公里的时候,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对我说:「大哥,我这车没手续,不敢进哈尔滨。」
我说:「那你啥意思?」
他说:「你打个出租车吧。」
我只好掏出手机,给《胆小鬼》杂志的出版人徐申打了个电话,他是我的朋友,我对他说了我姑的事情,让他赶紧过来接我。大概半个多钟头之后,徐申开着车赶到了,我给桑塔纳司机支付了车费,然后把我姑移到了徐申的车上,朝城里开去。
在路上,徐申对我说,他有个朋友在某医院的车队当队长,建议去那个医院,我们就去了,不过很不巧,他那个朋友出差了,但人家还是给相关医生打了电话,医院很快就给我姑安排了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我的心一沉——子宫癌晚期。
医生建议我们转到专业医院去。
当天我们就把我姑转到了肿瘤医院,确诊结果是一样的。
那就治吧。
这时候我才知道肿瘤医院的风气——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在争抢患者。有个医生「噼里啪啦」地对我说,我姑找到他就算找对人了,他的方法是用一种什么激光,把患者体内的癌细胞搅碎,然后排出来,效果非常好……我记不住那些术语,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我倒是牢牢地记着,当时他那小商贩似的热情让我十分悲凉。
我只带了一万块钱,先交上了。
我让姑父住在医院照顾我姑,我实在吃不了那个苦,自己在附近宾馆开了一间房子住下了。
接着开始化疗。
我记得当时黑龙江教育出版社的副社长周庆祥带着水果来探望我姑,他坐在椅子上,「和蔼可亲」地跟我姑打招呼:姑姑,你好啊。我姑一直在农村生活,也不会说什么,只有一句:嗯哪,来了啊?整的周社长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儿。
有一天,一个负责化疗的大夫突然在走廊拦住了我,低声问:「你是个作家?」
我说:「呃……是的。」
他说:「能送本书吗?」
我说:「没问题。」
第二天我就跑到书店买了几本自己的书,然后送给了他以及住院部的几个护士,结果还意外地得到了「照顾」——早晨去化疗,挤满了患者,大家根本不排队,那个大夫看到了我,接着我就听见广播里喊出了我姑的名字:周淑兰!
平常我们很难遇到一个癌症患者,但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水里无鱼市上看,在肿瘤医院的住院部,我天,乌泱泱都是,各种癌。我在哈尔滨陪了我姑二十多天,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一个「癌友」,当时我姑那个病房在三楼,里面有四张床,都是女的,差不多一个四十岁左右,一个五十岁左右,一个六十岁左右。
那个四十岁左右的患者姓黄,忘了叫什么了,姑且叫她黄淑兰吧,差不多就是这种风格的名字,她患的是乳腺癌。她家里人每天都给她带熟食来,她一边慢慢品咂一边喝点白酒,每顿三四两的样子。有一次我去看我姑,她还朝我勾手:「大兄弟,来,一起整点呗?」
我说:「姐姐你真乐观啊。」
她摇了摇酒盅,笑着说:「不负好时光。」
后来我就回北京了,一个多月后我姑结束了化疗,徐申把她和姑父送上长途汽车,他们回到了依龙镇——她好了,我为她前后花了不到三万块钱。
实际上她并没有接受什么特殊的治疗,就是依照医院的流程,人家让干啥就干啥。现在都过去 16 年了,我几乎都忘了她曾得过子宫癌。我们经常会通通电话,她有退休金,每天出去打打麻将,夏天的时候,偶尔还给我寄点东北的菇娘。现在她年龄大了,前几天我问她:「你身体怎么样?」她说:「还是过去的老胃病,总疼,这些年吃了很多药,根本没用。」
所以我才用了这么一个标题——《其实癌症比胃病还好治》。我不懂医学,这句话也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仅仅是我经历的几位癌症患者都痊愈了而已,但我希望这句话能让每个人都对生命充满信心。
现在我要讲讲我姑那三个同病房的「癌友」。
我姑出院的时候,跟那三个「癌友」互相留了地址和电话。我姑说,她到家之后并没有跟她们联系过,她怕「哪个的手机打不通」。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哪个「癌友」已经走了。
两年后,差不多 2007 年的样子,我姑偶尔翻到了黄淑兰的电话,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给她拨过去了,电话竟然通了,而且很快就被接起来,我姑很紧张地「喂」了一声,里面传来了黄淑兰的声音:「你谁啊?」
我姑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她说:「我是周淑兰,你还记得我不?」
黄淑兰说:「不记得了。」
我姑说:「哈尔滨的那家肿瘤医院,咱们住同一个病房,你忘啦?」
黄淑兰一下激动起来:「是你啊!你现在咋样了?」
我姑说:「我挺好的,你呢?」
黄淑兰说:「我还在这个医院住着,都记不清做过多少次手术了,那玩意整没了又冒出来,总是反复,恨死我了。」
我姑说:「那得花多少钱啊……」
黄淑兰说:「家里把房子都卖了。没事儿,还挺得住。」
我姑说:「那两个大姐呢?她们咋样了?」
黄淑兰说:「后来一个出院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一个换了病房,好像去了六楼,也不知道挺没挺下来。」
我姑说:「哎,不管咋说,我们算是幸运的。」
黄淑兰说:「可不是咋地。哎,我记得你家是依安县的,啥时候你来哈尔滨的话别忘了回医院看看,咱们一起喝点儿,不负好时光!」
我姑说:「好的好的!」
从此我姑就惦记上了这件事,她不敢一个人出门,跟姑父商量过很多次,要他陪她去一趟哈尔滨,看看黄淑兰,但那个地方给姑父留下了噩梦般的回忆,他死活都不肯去,几个月之后,我姑终于攒足了勇气,决定自己去。从依龙镇到哈尔滨只有一趟长途汽车,还是路过的,只是停一下,那人多的,体力不好都挤不上去。我姑好不容易来到了哈尔滨,打了个车,还被绕了路,最后总算到了那个肿瘤医院,黄淑兰竟然还住在过去那个病房里,大概是 306,当时另外三张病床上都住着患者,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我姑轻轻敲门,黄淑兰看见她之后赶紧走了出来,她没什么变化,基本跟我姑住院期间差不多,我姑在走廊里拉住她的手就开始哭,黄淑兰倒没那么多愁善感,她笑着说:「很多『癌友』都去地下见面了,咱们现在在地上见面,该高兴啊。」
那时候快中午了,黄淑兰带我姑下楼去吃饭,医院大食堂有个小灶区,专门招待访客的,她点了一些菜,还要了酒,我姑不会喝,她就自己喝起来,还是说:「不负好时光。」
吃饭期间,她说起她的医院生活——我姑离开之后,另外那三张床来来去去不知道住过多少个「癌友」,有的治好了走了,有的没治好走了……
我姑问她:「没人陪护你吗?」
黄淑兰说:「都被我打发回去了,我一个人就行。我家在北安,开了个烟酒批发部,我老爷们得回去挣钱啊,不然拿啥治病。」
我姑说:「那倒是。」
两个人正聊着,黄淑兰接了个电话,她是个爽利的人,由于正在吃饭,她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按了外放。
电话是她表妹打来的,这个表妹的女儿只有 17 岁,前段日子母女俩吵了架,女儿离家出走了,听说她跑到上海去见一个男网友了,而那个男的都三十多岁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表妹很担忧,但她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根本不接,都快半个月了,表妹急得满嘴都是大泡,实在没办法了,才给黄淑兰打来了电话,她说:「姐,你现在还在住院,本来我不该给你添乱,可她平时只听你的,我只能麻烦你说说她了。」
黄淑兰说:「你别着急,我现在就试试能不能联系上她。挂了。」
挂了电话,黄淑兰翻了翻通讯录,然后拨出了一个号码,响了半天,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黄淑兰说:「豚豚,你是不是在上海?」
对方说:「姨,我在苏州……」
黄淑兰说:「你现在就回家。」
对方没吭声。
黄淑兰说:「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对方小声说了句:「知道了。」
黄淑兰说:「有路费吗?」
对方说:「有。」
黄淑兰说:「你到家之后打电话告诉我一声。」然后就挂了,对我姑说:「家里的事儿,抱歉哈。」
我姑说:「没事儿的。」
接着她又问起了我姑的情况,我姑就讲了——她回到老家之后,很快就退休了,整天在家闲着,只能打打牌,她老公承包了个浴池,每天从早忙到黑,但是也挣不了几个钱。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去美国看看儿子,但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有成行……
她们唠了两三个钟头,我姑说:「你不能太累,我走了啊。」
黄淑兰也没有再挽留,她说:「你来一趟不容易,在哈尔滨多玩几天吧,不负好时光。」
我姑说:「我看看吧。」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我姑从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数额差不多相当于她一个月的工资,她把信封塞到了黄淑兰的手上,黄淑兰说啥都不要,我姑就说:「你现在住院,花销大,算是我一点心意。」
黄淑兰就收了。
接着她把我姑送到了住院部的出口处,过道上人很多,我姑回头看了看穿着病号服的黄淑兰,眼泪再次掉下来,黄淑兰的眼睛也湿了,但她挤出了一丝笑,轻轻地朝我姑摆了摆手……
我姑知道,那应该是两个人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接着,我姑在一家小旅馆住下来,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三棵树坐上长途汽车,返回了依龙镇。一路上,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心里放松了许多。
从那以后,她跟黄淑兰再没什么联系。
又过了三年,也就是 2010 年的冬天,我姑的老胃病又犯了,吐得厉害,正在镇医院输液,意外地接到了当年同病房另一个「癌友」的电话,她姓刘,我们姑且叫她刘淑兰吧,她是那个病房里年龄最大的患者,我姑记得当时她的情况最糟,基本一直躺在床上,很少下地走动,时不时就来一句:「人这辈子啊……」然后就没下文了。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只显示了一个「刘」字,我姑不知道是谁,接起来之后问:「谁啊?」
对方说:「我是刘淑兰啊,当年我们在哈尔滨住同一个病房,我是那个甲状腺癌,想起来没有?」
她竟然也活着!我姑特别高兴,赶紧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真没想到你能给我打电话!你现在咋样?」
刘淑兰说:「我挺好的,孙子都小学毕业啦。这些年我经常四处旅游,越来越闲不住了,现在正在去大庆的路上——你在依安县依龙镇,对吧?」
我姑说:「是啊。」
刘淑兰说:「正好我会路过你家,我要去看看你!我大概还有两个钟头就到了,等见了面再唠吧。」
我姑立即说:「好的好的,我等你!」
刘淑兰家是克山的,离依龙镇 100 多公里,但我老家太落后了,交通极不方便,克山和依龙镇之间并不通车,这个刘淑兰应该是自驾。
挂了电话,我姑吩咐姑父赶紧去买肉买菜。
中午的时候刘淑兰果然到了,原来她雇了一辆车,进了镇子之后,她很快就打听到了我姑家在哪儿,直接就进门了。
那时候我姑已经从医院回家了,姑父也做好了饭菜,满满一桌子。
跟过去比起来,刘淑兰明显老了很多,但她的精神头很好。
我姑紧紧握住她的手,问:「你啥时候出院的?」
刘淑兰说:「差不多比你晚一个月吧。」
我姑说:「真好!」
刘淑兰说:「咱们可是生死之交啊,这份情谊啥都比不了,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们,就是有点不敢给你们打电话……现在看见你活蹦乱跳的,我真高兴。」
我姑说:「我也是啊。」
吃饭的时候,刘淑兰简单说了说她出院之后的身体情况,又说起了她孝顺的儿女,最后说起了她旅游的一些经历……
整个事件到了这里没有任何问题,几个顽强存活下来的「癌友」,在数年之后一一相聚,场面感人至深……但接下来刘淑兰和我姑自然而然地聊到了同病房的另外两位「癌友」,气氛一下就变得黑暗了。
刘淑兰说,去年她去看望过黄淑兰,接下来她打算去看一下另外那个「癌友」,她姓冯,我们姑且叫她冯淑兰。实际上,冯淑兰也是克山人,离刘淑兰家只有十几公里,刘淑兰曾去她家看望过她,遗憾的是,冯淑兰去北京女儿家帮着带孩子了,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
至此,还是没什么不对头的。
我姑说:「我记得咱们住院的时候,病房里还养了四条小金鱼,弱得就跟豆芽儿似的,每天却游来游去很欢实,有一次黄大姐一边给它们喂食一边说,我们四个人还不一定能活过这些小鱼儿呢……真想不到咱们都活下来了,这得感谢老天爷。」
刘淑兰说:「确实太幸运了,除了黄大姐……唉。」
我姑说:「她不是挺好的吗?」
刘淑兰说:「她就是心态好,但也没抗过去啊!人这辈子啊。」
我姑有点愣住了:「啥叫没抗过去?」
刘淑兰说:「她死了,你不知道?」
我姑有点愣了:「啥时候的事儿?」
刘淑兰说:「你出院之后,大概过了二十多天她就走了。」
我姑当时并没有害怕,她只是觉得两个人唠叉劈了(东北话:各说各的意思)。她问刘淑兰:「你说的是哪个黄大姐啊?我说的是那个每天都喝点小酒的,她的床靠窗户,在左边。」
刘淑兰说:「我说的就是她啊。」
这时候我姑家来了个邻居,他叫姜松,他来借个管钳,大家只能暂停说话,姑父对姜松说:「来喝点儿?」
姜松说:「不了,我还有事儿。」
姑父找到管钳递给了他,他还特意看了刘淑兰一眼,我姑父说:「来了个朋友。」
姜松说:「那你们慢慢吃。」然后就离开了。
这时候我姑还是觉得刘淑兰搞错了,她盯着她问:「你听谁说的?」
刘淑兰说:「当时我还没出院,她死了我当然知道!」
我姑有点急了,说:「不对,你不是说半年前去看过她吗?」
刘淑兰说:「是啊,我去五大连池旅游,那里离她家挺近的,我就想着绕个弯儿去看看她,我按照当年她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家,在她坟前放了几瓶白酒,烧了几柱香,还念叨了一阵子,我对她说……」
我姑打断了她:「你确定那是她的坟?」
刘淑兰锁:「当然了,她家人把我领去的,墓碑上写着她的名字。」
我姑说:「你好好想想,你说的是那个冯淑兰吧,五十岁左右,她的病床也靠窗户,在右边。」
刘淑兰很坚定地说:「不是!那个冯淑兰后来换病房了,去了六楼,我不知道她的情况。」
我姑说:「你肯定整错了,后来我还见过那个黄大姐呢!」
刘淑兰倒愣住了:「你啥时候见的她?」
我姑说:「三年前了。」
刘淑兰吃惊地问:「你在哪儿见的她?」
我姑说:「哈尔滨啊,她还住在那家肿瘤医院里,她还请我吃了饭。」
刘淑兰瞪大眼睛看着我姑,不说话了。
我姑说:「所以你说的那个人肯定是冯淑兰。」
刘淑兰终于又开口了:「肯定是你整错了。我说的那个『癌友』四十岁上下,她家每天都给她带熟食给她下酒,有一次因为啥事儿她还跟护士吵起来了,她拎着拖布要打那个护士,把住院部主任都惊动了,来到我们病房不停地道歉……」
我姑说:「那个护士不让她喝酒——不用说了,我说的就是她!」
刘淑兰说:「咋可能呢!我一直都在场啊,她最后那几天一直昏迷不醒,被推到 ICU 去抢救再也没回来,当时她老爷们哭的跟个小孩儿似的……她被送进太平间之后,我们那病房的窗台上还摆着几个空酒瓶子,我看着难受,拿出去扔进了厕所里。」
我姑这才感到害怕了,她转头看了看姑父,姑父在闷头喝酒,好像对她们的话题很不感兴趣,我姑这才小声问刘淑兰:「那我见到的黄大姐是咋回事呢?」
刘淑兰说:「你咋跟她联系上的?」
我姑说:「我有她电话啊。」
刘淑兰说:「你现在再给她打一个试试。」
我姑掏出手机,翻出了黄淑兰的号码,可是她犹豫了半天都没敢拨,刘淑兰把她的手机拿过去,直接拨了,结果里面传出了一个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刘淑兰把手机还给我姑,然后耸了耸肩。
我姑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心里又恐惧又难过。
刘淑兰在我姑家吃了午饭就要走了,她还要去大庆参观铁人纪念馆,而她雇的那辆车还在某饭馆门口等着她。我姑说:「你咋不叫司机一起过来吃个饭啊?」
刘淑兰说:「我跟他说了,他说他不喜欢在生人家里吃饭。」
我姑把她送到了大门外,她对我姑说:「你不要再想黄淑兰的事儿了,就当是做了个梦吧。唉,人这辈子啊。」
我姑心想——我怎么能不想呢?我坐了七个钟头的车,专程去哈尔滨看她,我跟她在肿瘤医院里一起待了两三个钟头,然后又坐了七个钟头的车回到了依龙镇……突然有人说那是个梦,谁能接受?
我姑问刘淑兰:「你啥时候去见冯淑兰?到时候叫上我吧,我也想去看看她。」
不知道为什么,刘淑兰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她支吾了一下才说:「呃……好的,等我去的时候给你打电话吧。但我最近可能要去一趟大连,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姑说:「不急,反正你记着这件事就行了。」
刘淑兰说:「没问题。」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姑就经常睡不着了,她又试着给黄淑兰那个号码打过几次电话,一直都是空号。有时候她会拿出黄淑兰当年留下的地址,打算亲自去一趟她家,确定一下她到底是活着还是早就去世了,但她并不敢,她想让姑父陪她去,遭到拒绝。
转眼一年时间就过去了,到了 2011 年,她始终没等来刘淑兰的电话,有一天她实在忍不住,主动给刘淑兰打了个电话,结果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她对这个机械的声音变得极其敏感,反复问姑父是怎么回事儿,姑父对她那些「癌友」的事儿已经很不耐烦了,他说:「我咋知道!」
终于,我姑翻出了冯淑兰的号码,心里却再次涌上了最初的那种恐惧——害怕这个号码已经打不通了。
冯淑兰比黄淑兰大十来岁,比刘淑兰小十来岁,当年她得的也是乳腺癌,不过好像早期就发现了,但她却是病房里最悲观的一个,有时候大家正说着话,她突然就抹起眼泪来,我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夜里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冒出一句:死前我必须要吃上一口铁锅炖大鹅!
我姑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拨出了她的号码,想不到打通了。
对方问:「你找谁?」
我姑其实已经记不清冯淑兰的声音了,她说:「你是冯淑兰吗?」
对方说:「你是谁?」
我姑赶紧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冯淑兰一时没想起她是谁,我姑就提醒她:「我是依安的,你忘了吗,哈尔滨的那家肿瘤医院,我们住一个病房,我的床在你脚底下,我是第一个出院的,当时我们四个人互相留了地址和电话。」
冯淑兰说:「哦哦哦,我记得,记得。」
我姑说:「你现在咋样?」
冯淑兰说:「我挺好的。你呢?」
我姑说:「我也挺好的。去年刘淑兰来我家了,吃了顿饭就走了,她还说呢,等有空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你。」
冯淑兰说:「哪个刘淑兰?」
我姑说:「就是那个得甲状腺癌的,她的床在黄淑兰脚底下,她也是你们克山的。」
冯淑兰说:「咋可能!」
我姑已经有所预感,下意识地问了句:「咋地了?」
冯淑兰说:「她早就没了啊。」
当时我姑的心被狠狠「硌」了一下,当即想,难道她见过的两个「癌友」都是鬼魂?愣了片刻她才问冯淑兰:「她……啥时候没的?」
冯淑兰说:「你出院之后差不多两个多月吧。」
我姑说:「你听谁说的?」
冯淑兰说:「我当时还在医院啊。你出院两三天之后我就换了病房,去了六楼,在那里住了半年多才回家。」
我姑突然就冷静下来了,她问冯淑兰:「那个黄淑兰呢?她也死了吗?」
没想到冯淑兰却说:「你说那个乳腺癌晚期?她还活着吧。」
我姑的脑筋蹦了一下,赶紧问:「谁跟你说她还活着?」
冯淑兰说:「反正我出院的时候她还在,我还去跟她告了别,她还是老样子,正在喝酒,满脸的无所谓。」
病房里就黄淑兰一个人喝酒,无需再核对了。这时候我姑已经彻底晕了,想来想去,我姑还是觉得这个冯淑兰搞混了,她可能把黄淑兰当成了刘淑兰……不对,自己同样见过黄淑兰啊!
我姑的脑袋里已经变成了一堆乱麻,她开始一点点梳理——首先,她确定自己还活着,现在她又跟冯淑兰通上了电话,而四年前她见过黄淑兰,去年又见过刘淑兰,就是说,四个「癌友」都活下来了。那么,为什么刘淑兰说黄淑兰死了,冯淑兰又说刘淑兰死了呢?应该是这样的,我姑是第一个出院的,两三天之后冯淑兰就换了病房,一个月之后刘淑兰也出院了,不管谁离开,那张病床马上会住进新的「癌友」,铁打的医院流水的患者,也许刘淑兰把另外哪个已故的「癌友」错记成了黄淑兰,而冯淑兰却把那个「癌友」错记成了刘淑兰……
但我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冯淑兰主动问她了:「你说刘淑兰去年去看你了,你是不是把人记错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那应该是黄淑兰。」
我姑说:「不可能,刘淑兰还跟我说,黄淑兰已经不在人世了。」
冯淑兰说:「我咋就不信呢!」
我姑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问冯淑兰:「我是谁?」
冯淑兰说:「你是周淑兰啊。」
我姑又问:「你是……冯淑兰?」
冯淑兰说:「我当然是冯淑兰了。」
我姑憋了半天才说:「算了,不说她们了,不管咋说咱俩都还活着,哪天我去看看你。」
冯淑兰说:「好哇。对了,我搬家了,等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啥时候来?」
我姑说:「我去之前会给你打电话。」
冯淑兰说:「嗯,你来了我给你用铁锅炖大鹅。」
几天之后,我姑真的雇了辆黑车,从依龙镇出发,直奔克山去了。冯淑兰还在克山,只是从一个镇子搬到了另一个镇子。在我姑的心中,也许黄淑兰死了,也许刘淑兰死了,但不管怎么说冯淑兰还活着,作为两个幸存者,她忽然很想念对方,必须要在有生之年跟她见一面。
我那可怜的姑,她在破得快散架的黑车上颠簸了三个钟头,终于接近了冯淑兰家的那个镇子,忽然害怕起来。她本身胆子就小,我记得当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化疗,正排着队,她突然软软地瘫在了我身上,被吓得晕过去了……
她在黑车上思来想去,终于对司机说:「咱们往回开吧。」
司机问:「为啥?」
她说:「我不去了。」
司机有些诧异,但还是掉了头,又回来了。
回到家之后,大概过了三四个月,她给冯淑兰打了个电话,虽然她没有勇气去见这个「癌友」,但又担心对方换号码,那样的话两个人就永远互相找不到了,她打电话只想叮嘱冯淑兰,如果换号码的话,一定要提前通知她。没想到,电话拨出之后,她只听到了一个机械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今年,表弟从美国回来了,带我姑来了一趟成都,她对我讲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经历,听得我很凌乱,强烈感受到了生命另一面的含糊、狭隘和不扎实。
她回东北之后,我总会想起那些「淑兰」,在大脑中挥之不去,免不了要推理——
不管怎么说,我姑是见过黄淑兰的,毫无疑问,此人肯定还活在世上,至于那个刘淑兰,不管她怎么说都是口说无凭。而且,当时我姑还给黄淑兰留了一些钱,那时候并没有手机转账,就是说,那些钱并非虚拟的,而是一张张有冠号的纸币,如果黄淑兰真是个幻影,那些纸币却不会消失,它们在哪里?住院部走廊的地面上?我的意思是除非有人把它们销毁了,不然总得有个去处。还有,当时我姑跟黄淑兰吃饭的时候,她接到过她表妹的电话,她还给她表妹的女儿打了个电话,难道那两个人都是托儿?如果是,那两个托儿是人还是鬼?至于我姑为什么打不通她的电话,很好解释,黄淑兰的号码至少用了五年,够长了,她又不是什么生意人,不能轻易更换号码,在我姑的描述中,她就是个家庭妇女,她的手机丢了,换了个号,很正常啊。只是我姑太老实了,要是换了我,跟刘淑兰见面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查查黄淑兰的那个号码,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时候停用的。
再说那个刘淑兰,她来我姑家做过客,不但姑父见到她了,那个借管钳的邻居也见到她了,她肯定也活着。
还有那个冯淑兰,她跟我姑通了电话,而且还提到了她最爱吃的「铁锅炖大鹅」……
综上,我觉得这些「淑兰」都是幸运的,她们都活着,可能在我姑出院之后,她们发生过什么过节,互相在诅咒而已。
嗯,这就是我的定论。
前不久我很偶然地跟姑父通了个电话,他跟我姑是再婚,平时我跟他没什么联系,那次我找我姑,我姑关机了,我就打给了他,而他跟我姑并没有在一起……我不好立刻挂电话,就问起了那些「淑兰」的事儿,想从他的视角看看这件事,没想到他的说法却是这样的——我姑出院之后,跟那三个「癌友」天各一方,一直没有联系上,她并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活着,她也没去哈尔滨看望过什么黄淑兰,家里也没来过什么刘淑兰,她也没跟那个什么冯淑兰通过电话。
我好像一下就懂了——我姑盼望那三个「癌友」都活着,很害怕她们已经死了,这也是她对自己的脆弱希望与深刻忧虑,年龄大了之后,渐渐演变成了某种不真实的记忆……
是这样吗?
前几天表弟给我打电话,我意外地得知,姑父已经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经常胡说八道。他本身说话就有点结巴,因此上次通话时我并没有察觉。我又问我姑,表弟说,我姑的头脑始终跟镜子一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