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下了一场雪,死了一个人。
我亲手喂的毒,李行暮死不瞑目。
马车停在了乱葬岗,他一袭白衣却被扔在了最脏乱的地方。
我远远地望着他,呢喃低语,有些话现在讲给你听不知可还来得及?
行暮哥哥,家里的梨树刚长出了花苞。
明明春已归来,只待梨花盛开,三月里为何扬起了一场大雪?
「下雪了,是你在哭吗?」
1.
我爹死得早,娘亲带着我颠沛数载,最后将我送给了李家做童养媳。
那一年我七岁。
这桩婚事本轮不到我。
青阳李氏老祖有从龙之功,后代更出栋梁之才,丞相李牧、驻北大将军李池皆出于青阳。
我爹是个远近闻名的郎中,在安阳开有一家药馆。
家中兴盛时门庭若市,远在京城的贵人也会来上门求诊。
那年还是安阳郡守的李牧身中奇毒,是爹妙手回春把人救了回来。
李牧醒后赠玉佩一枚,发誓他日见此玉佩定当报以一个承诺。
我们从安阳南下,经三载抵达青阳。
娘亲一手提着包裹,一手牵着年仅七岁的我叩开了安国第一世家的大门。
娘亲跪在丞相夫人面前,手里拿着当年丞相送给爹的玉佩。
「丞相当年许下的报恩还算数吗?」
丞相乃朝廷首臣,一诺千金。
于是,娘亲用那枚玉佩替我求来了桩婚事,丞相夫人答应将我许给了小公子李行暮。
我被带到客堂去,里面坐满了人,有一个穿着华贵的女人把我招到跟前去。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眼中含着笑,观之可亲。
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乖乖回答:「魏昭昭。」
「昭昭,乖孩子。」
她将手上的玉镯子褪下递到我跟前来:「以后你就随我姓了,云昭昭,记住了吗?]
我往后退了两步,我虽年纪小不知事,但也知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道理。
我转身想去找娘亲,却发现她似乎并没有跟着我来。
「昭昭。」
丞相夫人端坐于正座,她不似要我改姓的女人般眉眼可亲。相反,她蹙着眉,望着我不怒自威。
「你娘既将你托付给了李府,你便要守府中的规矩,以后云乔就是你的娘,要听话。」
后来丞相夫人还有那个叫云乔的女人又与我说了许多话,我听得稀里糊涂,从客堂踏出来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只听懂了一件事。
娘亲为我定了亲,还将我送给了别人做女儿。
她不要我了。
我往外跑想去找娘亲,可李府实在是太大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跑累了,我就坐在树下哭。
三月的梨花开得煞是好看,花儿像是听见了我的伤心,伴着风簌簌落下。
毕竟还是小孩心性,我哽咽着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锦衣男童正站在不远处看着我。
这年初春,水树风闲,是我与李行暮的第一次相见。
2.
我被云乔带回家的那天,她替我大摆了一场生辰宴。
我的生辰早过了,可云乔说那是魏昭昭的生日,从此往后这个世上只有云昭昭,她带我回家就是我的新生。
彼时我的眼泪早已干涸。
我在李府外的石阶上足足等了娘亲三天,不吃不喝,就巴巴地望着。
爹是被人谋害的,一杯鸩酒要了他的命。
家中钱财也被亲戚们分了个干净,娘亲揣着几百两银两就带着我南下。
我们一路颠沛流离,再苦再累娘亲都未曾有过一句怨言。
有一段时日我们的钱都花光了,有妓馆的老鸨向娘亲买我,我还记得那个脸抹得比死人还白的女人笑起来褶子都在发颤,她同娘亲说我就是个小累赘。
娘亲拿起扫帚把人打了出去,回来抱着我说:「昭昭从来不是娘的累赘。」
娘亲替人做手工赚钱,有时也会带我去山里找草药来卖,我们攒够了钱就继续南下,钱没了就留在一个地方赚钱。
有一日娘亲独自去山里采药,我坐在屋门外等她。
等啊等啊,等到月亮都挂在了天上,娘亲都还未回家。
隔壁给人做外室的秦娘子说娘亲肯定是丢下我跟着男人跑了,我气得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往她脸上砸。
娘亲是后半夜回来的,她的头发有些乱,满脸疲惫,看见我坐在门前时心疼坏了,把我抱在怀里替我驱散周身的寒意。
「娘亲,隔壁的坏女人说你不要我了。」
我见着娘亲就哭,仿佛要把所有的担心害怕还有委屈都用哭声诉尽。
娘亲亲了亲我的小脸蛋,温柔地哄我说:「娘亲永远不会丢下你。」
娘亲永远不会丢下我,可我等了她三天三夜,直到晕倒在李府门前她也没有出现。
我一直相信娘亲会回来带我走的。
我们会一起去江南看花,去定城看湖,还要去蜀地找食铁兽。
可云乔说娘亲改嫁了,嫁给了京城的侯老爷,未来她和侯老爷会有新的家。
就连李行暮也告诉我说:「你娘亲不要你了。」
我看着李行暮那张圆圆的脸,只觉得他和云乔都一样讨厌。
云乔要我做女儿,而李行暮要我做媳妇儿,所以我才没了娘。
3.
其实云乔待我很好,真心拿我当女儿来疼。
在云府的第一个月,她亲自给我缝了小衣,那衣服的料子据说是宫里娘娘才能用的锦布,上面绣了好看的梨花,一针一线都用了心思。
我不领情,拿起剪刀就把衣服捅了个大窟窿:「我只穿娘亲缝的衣服!」
那日之后,我便不愿再碰云乔给我准备的衣服,哪怕那些衣服再漂亮,我也只穿娘亲给我做的青麻衫子。
李行暮说我这行为叫做不识好人心。
那段时间我消瘦得厉害,人都只剩了皮包骨头,面色也苍白,整个人风一吹就要倒。
李行暮来云府看我时一脸嫌弃。
「云昭昭,你怎么像鬼一样?咱们先说好了,你要死了,我可就不会娶你了。」
我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抄起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花瓶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李行暮面色一黑。
我闯祸了。
摔碎的花瓶是御赐之物。
云家是李府的姻亲,当年李府大将军李池护国有功,太祖派大太监亲自给李池岳家送来的赏赐便是这青花彩釉瓶。
云乔也吓坏了,摔碎了御赐之物是大不敬,要被砍头的。
我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李行暮就站在屋外陪着我。
那会儿他也不过是八岁孩童,小小一个,等我哭够了,他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教育我要知错就改。
我知道错了,可认错的话脑袋不就没了吗?
「我被砍了头成了鬼,你真的不会娶我了吗?」
亲事是娘亲给我定的,我想只要我乖乖嫁给李行暮,她就会回来。
我记挂着李行暮说我死了就不会娶我的话。
他或许没想到我会问他这句话,干巴巴地回答:「谁会娶死人呀?」
闻言我又开始哭,他急得在外边儿使劲儿拍门:「昭昭你别怕,这件事原就是我惹恼了你,真要砍头也应先砍我的头!」
我开了门:「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伸手就来打我的头。
「好呀!云昭昭!你还真想让我被砍头?」
李行暮陪着我闹了一会儿,我的心情终是缓了过来,他拿出帕子来来替我擦脸。
「昭昭,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我突然想起我爹来。
从前我犯错后就爱哭,哭完了爹就去打水来给我擦脸,他一边用帕角盖住我的眼睛一边哄我说:「敷一敷眼睛就不肿了。」
「敷一敷眼睛就不肿了。」
李行暮这么和我说。
我呆呆地望着他,他稚嫩的声音和爹哄我时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一句简单的安慰,跨越时空从另一个人嘴里说了出来。
他看着我,不知为何突然就咧嘴冲我笑了起来:「傻子。」
4.
花瓶一事没了后续,或许有,但是云乔从未告诉过我。
那日我低着头和云乔认错,她依旧是很温柔地摸摸我的小脑袋。
「昭昭,没关系。」
「会被砍头吗?」我问她,想起李行暮和我说的话,主动去拉住了云乔的手,「圣上如果要砍头,就砍我的头,是我砸的花瓶。」
这事儿和李行暮无关。
云乔忽地笑了起来,如三月春风一般温柔:「昭昭,没有人会被砍头。」
我高兴了好久,想立马就给李行暮分享这个好消息,可李行暮已经回家了。
那日之后我同云乔的关系也慢慢融洽了起来。
每天我们会在一个屋子里吃饭,吃完她便教我识字,还会给我讲书。
我叫她云娘娘,我有自己的娘亲。
之后几个月我都没有见到李行暮,他没有来云府寻我,我亦未主动去过李府,直到丞相夫人在府中办寿宴我才见到他。
他似乎又长高了,也瘦了许多,脸没有初见他时那般圆润,五官也深邃起来,隐隐有了翩翩公子的影子。
我刚到花园就看见了李行暮,他同另外几个孩子正在一同玩耍,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拉着他的手撒娇:「好不好呀,暮哥哥。」
此时我还不知情为何物,只是远远一眼,便开始讨厌那个小女孩。
云娘娘说那是青阳郡郡守的千金,名唤柳茹。
见我到来,原本闹作一团的小孩儿们也不讲话了,空气里都弥漫着尴尬的味道。
李行暮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也不开口同我讲话,仿佛和我不熟一样。
我的眼睛有些酸,其实过来之前我听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嘲笑李行暮。
堂堂丞相府二公子居然和一个乡野村姑定了亲,说这是整个青阳郡贵族圈的笑话。
还有人说,只有柳茹那样的娇娇女才配得上李行暮。
李行暮呢?他心里怎么想呀?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笑话?是不是也更愿意娶柳茹?
坐在一群贵女身旁,我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继而扬起了自己的头颅。
爹爹从前说过,昭昭要永远做一个骄傲的小姑娘。
5.
寿宴热闹极了,夫人们在花厅里聊天,我跟着一群孩子去玩儿,走在最后。
李行暮在最前头,身旁站着的是柳茹。
我望着他们一路说笑,想起娘亲跪在丞相夫人面前时替我求亲的样子,多想抱住娘亲告诉她:「我不想嫁给李行暮了。」
「丑鬼,暮哥哥和茹姐姐将来会成亲,你别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认识面前这人,是李府二房的庶小姐,她看着也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说话怎就如此难听?
「可是我和李行暮定了亲。」
只有定了亲的人以后才会结为夫妻。
我看见她不屑地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定亲也算不得什么。」
当我被两个婆子押着跪在花厅的时候,那位庶小姐得意地冲我扬起了眉,柳茹面色苍白地窝在一个贵妇人的怀里。
丞相夫人怒极:「昭昭,你为何要给茹茹下毒?」
下毒?我迷茫地看着她。
我没有下毒啊……
「要我说,这贱丫头跟着她那个娘在外边儿几年,指不定学了什么下作手段。」
「柳夫人,如今我才是昭昭的娘!」
云娘娘和柳茹她娘吵得不可开交,我只觉得刺耳,大吼一声:「我没有下毒!」
此刻,除了云娘娘没有人信我。
我望着这些贵夫人的眼睛,是冷漠的、不屑的,轻蔑还有嫌恶。
李行暮就站在丞相夫人身旁,他也冷冷地看着我,和他娘厌恶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我望着李行暮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解释:「我没有下毒。」
你要信我。
丞相夫人失望地摇头:「燕儿亲眼看见了你往茹茹的茶水里下毒,她还敢骗我不成?」
燕儿就是那位庶小姐。
我看着她满脸得意的笑和柳茹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忽然明白了这是她们故意为我设的局。
如此手段我也曾见过,却没成想小孩原来也能如此恶毒。
「如此下作手段,万不能入我李家的门!」
丞相夫人开了口,为我定罪。
我看见李行暮暗中松了口气。
原来这是一场大家都知道的局,柳茹知道、李燕知道、丞相夫人知道、李行暮也知道。
我红了眼眶,死死地盯着桌前那杯证据,最后看了眼云娘娘。
「我没有下毒。」
6.
为了自证清白,我饮下了那杯掺了毒药的茶。
意识恍惚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李行暮,他坐在床边一直紧紧地拉着我的手。
「我是不是死了呀?」
爹死的时候我问过娘亲:「爹痛不痛。」
娘亲说,人死了就不痛了。
我刚喝下毒药的时候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绞烂了,现在那种痛感消失了,我应该也步了我爹的后尘吧。
李行暮带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脸上,真奇怪,他明明不喜欢,为什么又表现得很难过呢?
「李行暮,我现在是鬼了。」
所以你不用娶我了。
我又有些难过,我想我还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吧。
刚来青阳时,除了云娘娘只有他对我好。
我还在和云娘娘闹脾气的时候经常赌气不肯吃云府的饭,是李行暮从李府给我带吃的来。
有时候是做工精巧的糕点,有时候又是大鸡腿。
他会舞剑给我看,小小少年举着剑行云流水,本是无意穿堂风,在一个又一个午后吹进了我的心。
我回忆了好多,来云府的日子算起来也不过半年,可关于李行暮的事情却如数家珍一般地出现在脑海里。
我有些累了,他的脸也模糊起来。
等我再醒过来,云娘娘的眼睛都已经哭肿了,把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喊着「昭昭」。
云娘娘心疼我,说要为我报仇,没过多久我便听说青阳郡守贪污被下了狱,府中女眷全被流放去了塞北。
星霜荏苒,一晃七年太匆匆,我在云府慢慢长大。
七年里我再未踏入过李府的门。
自丞相夫人取消了我与李行暮的婚约后,云娘娘从未主动和我提起过李行暮,我也未主动问起过他。
后来还是府中小丫鬟说漏了嘴。
原来他和丞相夫人早在七年前就离开青阳去了京城。
娘亲和李行暮都骗我。
他们都和我说永远,但却没有一个人做到。
7.
我十四岁那年,云娘娘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好几个月,为此我特意去了一趟慈安寺祈福。
马车在山脚被人拦住,有黑衣人躲进了车厢,他拿刀抵着我的脖子不许我声张求援。
他的腹部被人捅了一刀,血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需要我帮你止血吗?」
我本不该开这个口,可他那双凌厉的眼睛却一直勾着我,像极了我梦里的那个人。
我有一场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梦,梦中一直有人守在我的床榻前,声音缱绻地唤着我。
我一直都看不清楚那是谁,朦胧中只记得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看着我时盛满了温柔。
如他的那双眼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我,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便晕了过去。
我亲自去采药替他止血,趴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黑衣人醒来后没有离开。
白日他就藏身在我下榻的小院里,到夜里便会准时消失,每次回来时他的衣服上总沾染着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又受了伤。
我找来草药想给他上药,他很自觉地将衣带解开,身体上满是伤痕。
我不禁想去抚摸他的伤疤,但我不能,敛下满心的酸涩把药塞进了他的手里:「你自己换。」
我跑了出去,天蒙蒙的,雾色中的月也依旧明亮。
黑衣人是李行暮,他在马车里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丞相家矜贵的小公子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他满身杀气,眉眼里诉尽了腥风血雨。
唯有那双眼睛,一如初识模样。
他应是认得我的,这些天来他从不肯在我面前取下面罩,也不愿意开口与我说话。
他不愿与我相认,许是要避嫌,许是怕麻烦。
8.
云府快马加鞭派人来寻我的时候,我正倚在榻上读书,李行暮坐在不远处擦拭他的剑。
小厮着急地向我请了安:「姑娘,圣上赐婚,宫里来的太监等着您去接旨呐。」
「给我赐婚?」
我远在青阳,甚至从未到过京城,圣上怎会知道我这么一号人物?
我连行李也未来得及收拾就踏上了返程的马车。
临走时李行暮在院里的树下站着,我与他遥遥相望,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
圣上封我为公主,赐号长乐,予我尊贵无比的身份要我远嫁塞北。
云娘娘在府里哭红了眼睛,这些年来她为我哭了无数次。
「昭昭,我们明日就启程上京,我云乔说什么也不会将女儿嫁给蛮族!」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能让云娘娘为我抗旨呢?
我装作开心模样,同她撒娇:「云娘娘应该为我开心才是,以后我就是公主啦!」
幼时我想嫁给李行暮,因为那是我亲娘给我谋来的婚事,后来丞相夫人当众退了婚,我还是想嫁李行暮,因为他是这些年来唯一对我好过的男子。
可慈安山下再相见,他是那么陌生,那么冷冽。
甚至不愿认我。
我想,无论我与他有没有定过亲,或许他都未想过要娶我。
那一年的定亲如同儿戏,认真了的只有我与娘亲。
我没办法永远留在云府,这里只有云娘娘拿我当家人,岁数一到,云府多的是人想将我送走。
那不如就当好这长乐公主,风风光光出嫁。
哪怕前路要与虎谋皮,昭昭也心甘情愿。
寒风凛冽的冬,鹤别青山,别了这无情的青阳。
9.
上京前夕,李行暮突然回了青阳。
云娘娘牵着我走至李府,李行暮就在门前等着我。
我狐疑地望着云娘娘,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昭昭,去吧。」
李行暮带着我往后院去,我低头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沉默。
魏昭昭和李行暮有好多年没见了。
「昭昭。」
他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我:「别嫁去塞北好吗?」
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我,没有重逢的寒暄,单刀直入。
我问他:「那你想娶我吗?」
他垂下眉来,哑着嗓子:「我不能。」
我笑了。
「李行暮,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塞北艰苦,赤多为人狠辣,昭昭,你不能去。」
赤多是我那未来夫婿的名,他是塞北的王。
「李行暮,如今你应该叫我长乐公主了。」
魏昭昭心里的夫婿应是李行暮,但长乐公主只会嫁给塞北王赤多。
李行暮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尽是怜悯。
其实我曾很讨厌李行暮,他同我说「你娘不要你了」时不像其他小孩,别人嘲笑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只有他怜悯我,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可怜虫。
那时候李行暮还是个胖小孩,脸上肉嘟嘟的,他每次来云府寻我时总爱塞给我许多吃的,然后可怜我让我多吃点。
知道我与他的婚约后,李行暮隔三差五就要来云府,他和云娘娘说:「以后昭昭就是我媳妇儿了,我要陪着昭昭一起长大,保护她一辈子。」
可后来,我犯了错,他便疏远我了。
我说:「李行暮,你应当祝我新婚快乐。」
他忽地落下几滴泪,好看的丹凤眼里全是水汽。
我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泪光:「李行暮,你为什么要哭。」
他拥我入怀,手轻轻地搂在我的腰间,声音沉闷。
「下雪了,我有些怕冷。」
10.
进京后我与云娘娘便直接入了宫,圣上急召。
我在偏殿等,没想到等来了我那个音信全无的娘亲。
她穿金戴银,身着华服,举手投足间都俨然一派贵妇人模样。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步步向我走来,那张脸与幼年的记忆重合,我仿佛看见了从前无数个在家门口等她来抱我的日子。
可她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娘亲了。
「昭昭。」
我的喉头发紧,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可怎么也开不了口。
「你怎么在这儿?」
她依旧满目温柔,岁月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过痕迹。
「我后来才知道丞相夫人悔了婚,是为娘不好……」
她掩面哭了起来,我的心口也随着她的哭声抽痛。
「你为何不要我了?」
她愣住了,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是因为你要去做侯夫人了对吗?带着我进不了高门!
「娘亲,你还记不记得你说永远不会丢下我?怎么就忍心把我送给别人?
从前盼着娘亲回来带我走,后来等得太久也就不盼了。
说来我也并没有恨她,她只是需要扔掉一个小包袱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自诩想通了这些道理,可当这个我曾深爱的女人再次出现时,依旧止不住难过。
娘亲含着泪,一遍又一遍地与我说对不起。
圣上这时来了,他坐在龙椅上反复打量我,许久之后才向娘亲投去了一个赞许的目光:「侯夫人,你这女儿替我皇家公主嫁去塞北,甚好。」
这话犹如惊雷一般震碎了我,我望着娘亲低眉顺眼地同圣上讲话,她在听见圣上承诺会给侯老爷升迁的时候眉眼里全是笑意。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原来娘亲再出现是将我拿去为她的夫君换前程!
云娘娘也红了眼:「圣上,昭昭还小。 」
圣上不满云娘娘的话,皱了眉,殿内的威压感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我望着娘亲,终究还抱有一丝希望:「娘亲,让我嫁去塞北是您的主意?」
「昭昭,郡主身份是无上荣耀,塞北王亦是好汉……」
我绝望地闭上眼不让泪水流出,这一刻,那个爱着娘亲的魏昭昭也死了。
我恭敬地拜谢龙椅上端坐的君王。
「云昭昭谢主隆恩。」
11.
我在宫里住了下来,每日除了为自己绣嫁衣就是随着嬷嬷学礼仪。
第三个月的时候,圣上又召见了我,他威严地坐在大殿上,李行暮一袭黑衣立于他身后。
圣上说要我做一枚探子,深入塞北王宫,做他吞并塞北最锋利的一把刀。
「这是鸩羽,从今天起,他会教你怎么做。」
李行暮从暗处走至我的身旁,下跪领命。
离开大殿的时候,圣上告诉我说,从今天开始他会邀请云娘娘到宫中长住。
精明的帝王对我的软肋一清二楚。
之后的日子里,李行暮每日晨时就会来寻我,他教我如何杀人最果断、如何才能一击毙命、如何用不同的暗器,又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投毒。
离开青阳的这些年,李行暮成了李氏的保命符,也成为了圣上手里最好用的一个武器。
青阳李氏一族功高震主,在风谲云诡的朝堂之中要想得到君王的信任,便只有亲自将软肋交出。
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李行暮就是最佳的人选。
人人都说青阳李二公子乃天之骄子,长大之后必能随父兄一样成为安国朝堂之大才。
可谁都没想到,李二公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被家族作为棋子送去了皇宫,成为了皇帝的暗刀,成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鸩羽。
鸩羽,毒也。
我问李行暮,当年他与我退婚,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家族的安排。
他面无表情地回我说:「昭昭,人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这都是我的命。」
对呀,这都是我们的命。
我将弓拉满,箭头对准靶心:「可我不愿再向命运低头。」
我早早没了爹,被娘送人,在云府得过且过了这么些年,到头来得到的仍旧是受人摆布的命,我为何不能去剪断那些提着我的线?
我将弓扔到一边,不顾这周围全是帝王的眼线,贴在李行暮耳边低声呢喃。
「行暮哥哥,从今天开始,我便要同命运斗上一斗。」
12.
我同圣上做了交易,我将塞北十一城为他奉上,他还李行暮自由。
那天君王望着我大笑:「没想到你对鸩羽倒是情深义重。」
如此他对我更放心了,出嫁那日更是亲自为我添妆,予我公主仪仗,风光大嫁。
君王率朝臣宫妃在城楼之上送我出嫁,云娘娘依旧是哭红了眼。
李行暮也在城楼之上,他没有穿往日的一身黑衣。
他身着一袭玉白骑装,青簪束发,身姿挺拔如松,腰间佩剑上挂着我幼时送他的浅蓝色的梨花剑穗。
梨花剑穗是我当年送予李行暮的定情之物。
「别人都是给心上人绣鞋袜,你怎就只送我一个不实用的剑穗?」
那时候李行暮还是家中的无忧公子,拿着我的礼物一脸嫌弃。
我有些含羞,那日或许还红了脸:「娘亲说鞋袜只能给自己的夫君做。」
小小的李行暮咧着嘴笑地摇头晃脑:「昭昭以后不是要嫁给我吗?」
他故作大度地拍拍我的肩:「那就等你嫁给我后再做与我吧。」
而今,京城的寒风凛冽,雪落在枝头积起层层的白,当初说要娶我的少年于城楼之上为我送嫁。
不知今日我的少年郎会不会因为怕冷而落下眼泪?
我离京城越来越远,走过大山,行过水路,一路往北,经二十日抵达塞北。
王上赤多于王城十里外亲自迎我。
赤多本人倒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来牵住我的手,递给了我一串糖葫芦。
铁血硬汉似乎也有无限的柔情。
「塞北欢迎你,我的公主。」
赤多在王城连办三日喜宴,看得出他很满意我这个中原来的公主,新婚那天他醉了酒,埋在我的肩头说着喜欢。
我神色冷淡地推开他:「王上,可我不喜欢你。」
赤多挑起我的下巴想亲我,我侧头避开的动作惹恼了他,他摔门而去。
我以为赤多起码在短时间内不会再搭理我,这样我将会有更多的时间去谋划。
可当我睁眼的时候,他就坐在床榻边望着我。
「我的公主,我会让你爱上塞北,也爱上我。」
我撞上他深情的眼眸,心口颤了颤:「那我拭目以待。」
13.
赤多对我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也让我的行动顺利了许多。
我可以轻易出入王城各处,很快就将整个塞北王城的地图记在了心里。
下一步,就是想办法将南部的兵马引去北部,让我安国大军有机会乘虚而入。
赤多给我安排了许多仆从,但我不喜人多,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带刀侍卫。
丫鬟桃桃有些傻气,天真可爱,而那个侍卫阿不据说被大火烧毁了脸,终日戴着面具。
其实我怀疑阿不就是李行暮,他们的身材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试探过阿不几次,甚至强硬地要求他摘面具,但赤多总会及时出现替他解围。
赤多说阿不是为了救他毁的容,让我不要为难阿不。
阿不是赤多的人,可我身边不能留下赤多的眼线。
我趁赤多忙于解决草原马瘟的时候说有些想家了。
我想去两国交界的小城,那里有家乡的味道。
我只带了阿不与我同去。
进了城,我直奔暗巷的一处小院,当着阿不的面将从赤多书房里探到的那些情报交给了圣上的暗线。
「你会向王上揭发我吗?」
我笑意盈盈地望着阿不的眼睛。
他低头诚服于我:「阿不只忠于公主。」
「不,阿不绝不会忠于我这个异国来的公主。」
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阿不与赤多一同长大,也曾与他征战沙场,两人是过命的兄弟。
「忠于我的,应是青阳李行暮。」
「属下奉王上命,余生只忠于公主。」
我走上前去,指尖划过冰冷的面具,他的睫毛颤了颤,拉住了我欲作乱的手。
「你不是阿不。」
我执意要看他的脸,与他僵持,最后他终是服了软,在我灼灼的目光下亲手取下了面具。
那张脸已面目全非,皮肤溃烂,还有未愈合的伤血肉模糊。
我在模糊的光里看着他,他亦看着我,神色不明,最后单膝跪下向我行草原的大礼。
「阿不只忠于公主。」
14.
塞北的马瘟来势汹汹,冬日的瘟疫来得蹊跷,赤多怀疑是人为之祸。
疫情从南一路蔓延至北境,王上赤多欲率大医亲往北境主持大局。
「一定要走吗?」
我替赤多编好辫子,从后环住他的腰身:「北部有夏国虎视眈眈,妾身心里不安。」
赤多拉我坐到跟前去:「公主今日有些不一样。」
我心里一跳,却不敢彰显出一刻的慌乱,低眉顺眼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
「王上终究是昭昭的夫君。」
我听见了赤多强而有力的心跳,那颗心仿若烟花炸开一般越跳越快,赤多低下头来在我的眼睛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的公主。」
我羞涩地退出他的怀抱,抬眼,阿不正隐于角落中,直勾勾地看着我们。
我从阿不身上移开眼,又去给赤多整理衣领。
「北部凶险,王上何不调兵一同北去,瘟疫当下,总要军队才可镇住流民。」
赤多睨目看我,神色晦暗不明,他乃塞北之王,周身的王者气息散出让我有些窒息,就在我快撑不住时,他松了口。
「便依公主所言。」
赤多去了书房议事,阿不无声地走至我的身旁:「公主,你决定了吗?」
我坐在铜镜前梳头,镜中的少女芳泽无加,蛾眉曼睩,我已有些不认得自己的模样。
「塞北十一城,我势在必得。」
「可王上是你的夫君。」
我抬眼看着镜中的阿不,命他上前来:「替我描眉。」
「属下未曾学过画眉。」
「让你描你就描!」
他接过铜黛,凑近来细描我的眉,他的面具就近在咫尺,呼吸轻轻地扑在我的脸上。
「你可知我此举何意?」
他摇头。
我伸手将他与我的距离拉地更近,唇几乎贴在了面具的唇形处。
「行暮哥哥,你怎会不知,只有夫君才可为妻子描眉。 」
15
夏国果然趁乱对塞北出了兵,王上赤多御驾亲征。
今年的新年便只有我一个人在异乡的王都过了。
如此说也不对,陪在我身边的还有阿不。
他依旧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李行暮,这些日子来又故意躲着我,不到万不得已根本不愿再出现。
年前的时候安国京都传来噩耗,云娘娘因一场大病永远地去了。
那日我一个人呆坐在窗前望着故国的方向流了一整天的泪。
幼时的记忆总在伤感的时候格外清晰,我想起那个女人永远都是一副温柔小意的模样,她总爱摸摸我的头叫我的名字,她给我缝衣服,做糕点,教我念字认书,教我琴棋书画。
她不是我的亲娘,却拿我当亲女儿来疼。
我去了边境线,三杯酒倾洒在黄土之中,朝着京都的方向下跪。
「娘亲,娘亲。」
那个女人当了我那么久的娘,却未曾亲耳听我唤过她一句娘亲。
浑浑噩噩中新年数着日子就到了,因为赤多不在,我亦无心情大办年宴,请来了城中各位将军的夫人们,与她们一同吃了顿简单的年夜饭。
散场后我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去了王宫的花园。
我很少在王宫里闲逛,竟是不知花园里还有腊梅,梅花花瓣润泽透明,在塞北的大雪里傲然怒放。
「行暮哥哥。」
风中无人应答我。
我提了酒来,倚在梅树下饮下一杯又一杯,醉了眼迷了心。
醉意中有人撑伞而来,我抬头望见了爹爹。
五岁的小昭昭在雪中唱呀跳呀,爹爹就跟在身后哈哈大笑,最后爹爹唱起歌来:「旋穹周迴,三朝肇建。青阳散辉,澄景载焕,标美灵葩,爰採爰献,圣容映之,永寿於万。」
这是前朝御史夫人为贺新春所作的《椒花颂》,爹爹说椒花代表了新年最美好的祝福,他要把所有最美好的祝愿都送给昭昭。
爹爹在水雾中远去了,徒留头顶一弯清冷的月。
有温热的指尖擦去我眼角的泪。
他逆着光,眉目都温柔。
「阿不,这个世间就只有昭昭一个人了。」
爹死了,娘死了,李行暮也不要我了。
我蜷缩成一团,任风雪将我的悲伤听去,天上的那轮月亮能不能将我的思念带走讲给我的亲人呢?
有温热的胸膛抱住了我,李行暮终是再唤了我一声「昭昭」。
他将唇贴在耳边低吟起故国的那首诗来。
椒花载颂,有人在寒冬里送予了我全部的祝福。
16 .
赤多不在王城,我连同城中其他暗线很快就控制住了各方人马。
北部硝烟四起,军情每送达一次,塞北的人心就打乱一次。
安国在此时举兵,打了塞北一个措手不及,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连下三城。
我折了蜡梅,同李行暮分享我的喜悦:「行暮哥哥,安国与夏国结盟,这塞北十一城很快就会易主。」
李行暮神色淡淡,他似乎并不能理解我的开心:「公主,你嫁的是塞北王赤多。」
他一次又一次提醒我已嫁作他人妇,可我不在乎,我只要这塞北易主,只要皇帝老儿应下的自由。
我的行暮本该是世界最绝伦的公子,他该立于朝堂之上,该要满腹经纶,该要如春月柳如朝霞举。
他于黑暗中太久了,双手染的血也太多了。
纵是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我也愿尽我全力予他余生重来。
听说安国距离王都已只需再下两座城池,赤多正从北赶回。
安国铁骑兵临城下的夜,我换上了那件我亲手缝制的嫁衣。
来塞北的时候我未着这件喜服,后来赤多给我送来塞北的婚服,我与他按着塞北的礼成了婚。
今日,我要穿着我亲制的华服嫁与我心爱之人。
李行暮又藏了起来。
我徒自行至梅花树下,抽出长剑欲要自刎。
他及时出手,用石子打偏了剑。
「昭昭,你我之间早在七年前就缘尽了。」
我拿出丞相赠予我爹的玉佩:「信物还在,算不得缘尽。
「行暮哥哥,这是昭昭唯一的心愿。」
王都将破,赤多已归。
见我眼中的执拗,李行暮忍不住抱紧了我,我们在大雪中紧紧依偎,有热泪从我眼中缓缓流下。
我们以天为证,以地为媒,云昭昭与李行暮愿永结同心,一生恩爱。
16.
李行暮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给我留下了字条,说会去城外杀掉赤多。
我害了塞北,亦骗了赤多的一腔铁汉柔情,他回来之日便是我的末日。
我做好了准备迎接我的结局,却未曾想到李行暮会去刺杀赤多。
安国大军已攻陷了王都,外边战火连天,喊打喊杀声持续了一整日。
李行暮迟迟未归,我心中满是不安与慌乱。
赤多比安国的军队先到,他踹开了大门,手中提着大刀,早已杀红了眼。
我坐在矮几边,为他沏好茶:「王上,您回来了。」
赤多杀气腾腾地冲我而来,捏住我的脖子愤恨道:「公主,你还是负了我。」
我垂下眼,也不挣扎:「王上,您大意了。」
美人乡,英雄冢。
赤多嗤笑一声:「公主以为你那些小伎俩能瞒得住我?你以为安国的那些细作我赤多没有发现?」
他看我惊恐地瞪大了眼,满意地亲了亲我的眉角:「还是说,公主真以为我发现不了阿不已经遇害?」
这是一个局,安国大军已破入王都,等待他们的便是瓮中捉鳖!
「是我轻敌,王上,我输了。」
我彻彻底底地输了,竟自以为是地以为可以算计得了塞北的王。
想送行暮哥哥一场自由,如今怕也无法兑现了。
对了,行暮哥哥!他不是去刺杀赤多来了吗?
我挣扎着去拉赤多的衣领:「李行暮呢?」
他看着我阴狠地笑了起来:「公主派来刺杀我的那个小情郎?公主放心,我自会好好招待。」
赤多架着我上了城楼,安国八万兵马此刻已全被塞北大军困于城中。
战鼓敲响,高城之上万箭齐发,无数男儿在这异乡殒命。
我的心疼到麻木,尸横遍野的城,因为我的自私,因为我的自诩聪明。
「我的公主,这场戏你还喜欢吗?」
我拉起赤多的手,哀求他:「赤多,放过他们吧,杀了我。」
赤多不满地摇头:「杀公主,本王舍不得。」
17.
安国偷袭塞北,一路杀到王都后惨遭埋伏,全军覆没。
赤多没有杀我,他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如同从前般待我。
夜里他将我拥入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唤我。
「公主,我的公主。」
我第一次主动去回应他。
「王上,李行暮呢?」
赤多变了脸色,风雨欲来。
我伸手去抱住他,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前,听那心跳沉沉,再未为我心动。
「王上,放过他,昭昭永远留在你身边赎罪。」
我早已没了筹码,终究是斗不过我的宿命,能利用的只有自己这不知价值几何的躯体。
我听见赤多沉沉地应了我一声「好」。
第二日我便见到了李行暮,他满身是伤,双眼无神犹如行尸走肉。
「行暮哥哥!]
我想要抱抱他,可他却一退再退:「昭昭,脏。 」
我哭着摇头,无法近前。
赤多坐在主座上提醒我:「公主,本王容你见他最后一面,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将准备好的包裹递进李行暮怀中:「行暮哥哥,山高水阔,你代我去看看吧。」
李行暮的眼里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流露出伤心来,他不愿应我的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昭昭,对不起。」
只见他足尖点地一跃而起,手中暗器瞬间向赤多飞去。
赤多没有反应过来,暗器没入他的心口,人直接倒了地。
李行暮牵着我的手,刚转身我们便被层层围住,他松开我,最后冲我笑了笑:「昭昭,往后就劳烦你替我赏月了。」
我被李行暮推了出去,卫军都不敢伤我,只围住了李行暮。
他被包围在人群里,我看不见他,只能看见王城卫军整齐划一地将长矛往前一刺,有无数鲜血迸出,溅红了我的裙角,也染红了我的眼泪。
我拼命冲进去,死死地抱住了李行暮。
18.
在我的坚持下,李行暮硬生生捡回来了一口气。
赤多也醒了过来,中毒后他的身体明显弱了许多,唇色发白,与我坐在李行暮床榻边时总是咳个不停。
李行暮总是半睡半醒,睡着时他会不住地喊我的名字,醒来时又用深情的目光看我。
「从前我见过昭昭无数次睡着的模样,没想到如今换了你看我。」
他嘴角上难得扬起笑来:「昭昭像小猪崽一样,无论我怎么摇你也摇不醒。」
我亦笑了起来,问他:「什么时候?」
「离开青阳后的每一天,梦里也想守着你,我走时昭昭大病未愈,从未放下心过。
「后来皇上派我出去执行任务,我总会绕路过青阳,想趁夜去看看哭哭包。」
我的泪意更盛,原来那些我以为的梦都是他。
赤多在一旁吃了味儿,一把将我揽进怀里:「以后昭昭睡着的样子只有我可以看。」
赤多还从未叫过我昭昭。
李行暮伸手想替我拂去眼泪,却抬不起手来,最后无奈地与我说:「昭昭,别哭。」
李行暮说要单独和赤多讲话,他们借口熬药将我支了出去。
等我再回去时,李行暮又睡了过去,吊着口气却再也醒不过来。
大医说他活不成死不去,留有一抹意识也只会增加痛苦。
我牵着他的手:「行暮哥哥,如果你先做了鬼,我们拜过的天地是不是就不作数了?」
他的指尖微动,我侧脸趴下,脸紧紧地贴着他的手心。
「那便不作数吧,下一辈子便不要再遇见我了。」
我做了场大梦,梦里我还是七岁模样,因为找不到娘亲在梨花树下哭得伤心,那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望着我,走过来往我手心里塞了一颗糖。
他和我说:「不要哭。」
我从梦里醒来,为他换上白色锦衣。
命人端上鸩酒亲自给李行暮喂下。
这辈子我们都活得太痛苦,下辈子就不要相遇啦。
我哭晕在了李行暮的榻前,醒后他的尸身已经被送去了城外,有卫军擅作主张把他扔在了乱葬岗,我又哭得一塌糊涂。
赤多陪我去找回了他的尸身,我们在边境小城外为他立了坟。
三月的塞北下了一场大雪,我想行暮哥哥许是又哭了。
塞北太冷,他的锦衣可会太过单薄?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我为他的坟添上新土。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19.番外:赤多
我十二岁那年阿不受了重伤,我同额吉一同去了中原求医。
那大夫很有名,据说在安阳被人称为神医。
神医有个女儿,长得十分可爱,她在院子里玩草药,抓了一大把黄连塞进嘴里后哭得惊天动地。
我从未见过那么爱哭的小姑娘,人又傻乎乎的,总是干一些蠢事。
有一日我从阿不的病房里出来,小姑娘一头就撞进了我的怀里。
她抬头看我,张嘴就开始哭。
真是个小祖宗!
我哄了她许久都不管用,后来还是阿不有主意,上街去帮我给她买了串糖葫芦来。
小姑娘吃了糖,一下子就乖了,她迈着小腿儿嗒嗒地跑到我跟前来让我蹲下。
吧唧一声,我整个人都呆傻了,小姑娘亲了我的脸,甜甜地同说谢谢。
后来我同额吉说想娶那个小姑娘,没想到额吉伸手就要把我的耳朵拧烂。
她训斥我禽兽,居然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动歪心思。
我很委屈,小姑娘太可爱了,我真的很喜欢她。
后来我同阿不与额吉回了塞北,心却丢在小小的四方院里,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叫魏昭昭的小姑娘。
我成年后就继承了王位,塞北在我的统治下兵强马壮。
安国开始蠢蠢欲动,派了使臣来提联姻。
安国的皇帝是个蠢货,这些年来在我塞北大大小小的城输送了不少暗线,那些细作也没脑子,总爱在我眼皮子底下张狂,这次联姻就是明目张胆地派细作来!
我本想拒绝,可使臣无意间却说公主名叫昭昭。
昭昭?
昭昭不过一个小郎中的女儿,怎会会成了公主?
我还是忍不住同使臣要了公主的画像来,画中人居然正是我的小姑娘!
安国皇帝很快就给我们赐了婚,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她。
本欲亲往安国京都接小姑娘来塞北,可王城离不开我,最后也只得日日在城外盼呀等呀。
冬末的时候公主的仪仗终于到了,我高兴坏了,亲自去城里给小姑娘买了一串糖葫芦。
她吃进嘴里会不会像从前那样甜甜地与我说「谢谢哥哥?」
小姑娘下了马车,她一步步走向我,从今天开始,她就是我的妻。
「塞北欢迎你,我的公主。」
可我未曾想到,小姑娘说她不爱我,更未想到,她急不可耐地就欲动手掀翻我的国。
还有阿不似乎已经遇害了,跟在我身边的是个陌生人。
我的暗卫查清楚了他的身份,是安国皇帝手中的狗,也是小姑娘曾经的未婚夫。
于是我假作什么都未曾察觉,将假阿不送去了小姑娘身边。
我曾站在门外亲眼看见小姑娘让他描眉,与他说:「只有夫君才能为妻子描眉。」
我气得发狂,醋意冲天,我多想立马杀了那个男人!
可小姑娘会哭吧?
后来小姑娘故意与我亲昵,她要我调兵北去,明晃晃地暗示我安国要进攻我的国。
议事时不少亲信都劝我杀了公主,但我还对她抱有一丝希望。
或许她并不会背叛我。
公主,我的公主,我将整颗心奉到你跟前,你怎么就不愿意看看?
说是将计就计,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个逃兵,我怕看见小姑娘眸中的无情。
在北境的日子,王都的消息一天也未断过,八百里加急的消息,全关于我的小姑娘。
信中说她手段阴狠,说她联合其余细作在我的王城兴风作浪。
信中说她的养母去世了,小姑娘哭了一天,那个男人陪着她去了边城。
信中说她总是独自醉酒,醉了就一个人关在屋里整夜整夜地哭。
信中说她不让人大办年宴,过年那天她在花院里和那个男人相拥。
每一封信,都让我的心越来越冷,它渐渐跳不动了。
收网前夜,我忍不住回了王宫想看看她,却目睹她一身红色喜服,牵着那男人的手拜天地。
她明眸皓齿,眉语目笑。
那般动人的笑她从我在我眼前流露过。
我的爱情彻彻底底输给了那个男人。
可笑的是他装模作样地要来刺杀我,最后却跪在我的面前让我放过我的公主。
可笑,可笑!
我发了疯一般地杀敌,我的勇士们为我欢呼,我破开她的门,气血上头掐住了她的脖子。
公主,我的公主,我是多么渴望与你做一对恩爱夫妻。
面对死亡,我的公主心里念着的仍旧是她的情郎。
她说还那个男人自由,她便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无法大度地说让她与那个男人远走高飞,就这样禁锢她一辈子吧,哪怕她恨我。
可我没想到的是,那个男人居然选择了求死,他故意拿暗器伤我,最后倒在了卫军们的长枪下。
我在昏迷时就慌了神,害怕我的小公主怪我怨我,害怕她不愿再留下来。
可我醒来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哑着声音说:「王上,你醒啦。」
之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陪她守在那个男人榻前,我很嫉妒,嫉妒那个男人与小公主有那么多过去,嫉妒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夜探姑娘家的深闺,我嫉妒地将她揽进怀里宣示主权。
那个男人求我要对小姑娘好,要我起誓照顾她一辈子,真是废话!
我赤多自己的妻岂还要他来置喙?
我还是答应他要照顾好小姑娘一辈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睡了过去。
他其实已经没什么活头了,小姑娘也知道。
某天晨起,我便听卫军说她亲自给那个男人喂了毒,自己却哭昏了过去。
真是个傻姑娘!
她的爱人已经逝去,每年我都会陪着她去探望那个男人。
纵是千千晚星,不敌灼灼月光,我的小公主,我不再奢求她的爱。
小公主在王宫陪着我过了七个新年,第四年时为我诞下一子,可也因为这次生产彻底伤了身。
她逝世在七年后的初春,那一日天上也下起了雪。
她说下雪的时候要多添一些衣服,她怕冷。
我亲手给小公主换上了雪狐貂。
她笑着被葬入王陵。
我与她结发夫妻,生同衾,死同穴。
20.番外:李行暮
我对昭昭一见钟情。
她在梨花树下哭,娇娇弱弱,一下子就激起了我的保护欲。
后来娘同我说,那是她给我定下的童养媳。
我娘并不满意昭昭,因为昭昭的娘亲用恩情相挟,李府无法拒绝,大哥已经准备步入仕途,只有我能应下这门亲事。
其实我很开心,那个哭哭包以后就是我媳妇儿了。
听闻她的亲娘不要她了,昭昭每天都以泪洗面,食不下咽。
我着急得不得了,知道她不愿意接受婶婶的好意,于是命厨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昭昭带去。
昭昭不仅是个哭哭包,还是个小蠢蛋,居然以为她死了我就不会要她,她还砸碎了花瓶,吓得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那时候我就在想,昭昭是个小笨蛋,我要护着她一辈子。
可我没想到父亲的一封家书居然让我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整个李氏的存亡,为了消除帝王的疑心,我被要求入了暗阁,成为帝王手中的一把刀。
知道消息后我不知如何面对昭昭。
一入暗阁,我的命便不属于我了,又如何等她长大,如何与她成亲?
昭昭应也是喜欢我的,如今我却没有选择,只能负她。
我让娘想办法帮我退了亲事,没想到娘却在寿宴上让柳茹演了那么一场大戏。
我还记得昭昭那双眼睛渴望地望着我,我该站出去替她说话的,我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拳,故作冷漠。
可我很快就后悔了,我没想到昭昭会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杯毒酒让她在病榻上躺了许久,云婶婶哭成了泪人,可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我不能哭。
「昭昭,昭昭,我食了言,你可会恨我?」
我没等到昭昭醒来便被送去了暗阁,暗无天日的厮杀,刀光剑影中添血,我受了太多的伤,每每熬不过来时总会想起昭昭,她就如同我的光,让我一次次向死而生的神明。
昭昭云端月,此情寄昭昭,我将心意说与风月,昭昭你可能听见?
我成了帝王手中最毒的一把刀,化名鸩羽,凡是帝王吩咐,见血封口。
去各地执行任务时,我会偷偷去看昭昭,白日里就躲在暗处,看昭昭读书弹琴,看昭昭与小丫鬟们笑成一片。
入夜后,趁她熟睡,我就静静地站在她床边守上一夜。
昭昭十四岁那年,我没想到自己受伤后居然钻进了她的马车。
她没有认出我,将我带去了云府的小别院。
她悉心照顾我,甚至愿意替我换药,开心之余我又闷闷不乐。
陌生男子的身体,她看着怎么不知羞?
我沉浸在与昭昭独处的时光里,一道赐婚圣旨却彻底乱了我的心。
我不顾皇命留在了青阳,塞北赤多不是良人,我的昭昭远嫁塞北受了欺负谁来帮她?
我想带昭昭走,可她却问我能不能娶她。
我不敢,我已深陷淤泥,岂敢让神明坠入凡尘。
昭昭说我与她没有关系了,说要我祝她新婚快乐。
我的心疼得要命,在暗阁快丢了性命也没掉出的眼泪在此时却轻易涌出了眼眶。
这个天太冷了,我的心也太冷了。
昭昭进京后我目睹了她日渐沉闷,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那个没有良心的娘。
昭昭说要与命运斗一斗,我无法劝她,能做的只有护她周全。
昭昭出嫁前天,我去求帝王让我同去塞北。
那天帝王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他将我带去暗牢,指着一个面部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人说:「只要你变成他,我便成全你。」
那人叫阿不,是塞北王的暗卫,不知是如何被帝王擒来的。
送昭昭出嫁那天,城楼上的风很大,昭昭回过头来看了许多人,却不愿分我一点留恋。
送她离开后,我用一把大火毁了自己的脸,伤口结痂后,我便成了塞北王身旁的阿不。
跟去塞北,是怕昭昭受欺负,可我后来发现塞北王似乎很喜欢昭昭,真心把她当作了捧在手心里的公主。
我想,只要昭昭能平安顺遂度过此生,嫁给赤多也还不错。
可昭昭很快发现了我的身份。
她想拿下塞北十一城的欲望越来越大,塞北王明明发现了端倪却任她胡闹。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的胆子太大了,让我为她描眉,还故意在大年夜那晚喝得烂醉。
我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心意,在新年,在雪夜,拥她入怀,贪恋一刻难得的温柔。
我做了场不愿清醒的梦,梦里昭昭身穿喜服嫁我为妻。
梦醒后,我该为昭昭扫清一切障碍,长乐公主,我要她余生平安喜乐。
在刺杀赤多的那一刻我改变了主意。
这个男人真心爱他,他满身荣耀,是肮脏如我所不能及。
我跪在他的王座前,望他原谅昭昭的过错,愿他守护她的余生。
李行暮这一生,在黑暗里行走了太久,早已不配见着光。
从我随昭昭来到塞北,就注定再也做不回鸩羽,也做不回李家二公子。
我想过带昭昭走,可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爱她。
这些年来我这满腔的情就如同哑铃般沉闷。
不能让昭昭知晓,只能说给风,说给雨,说给我自己。
我累了,幼时说要保护昭昭一辈子的豪言壮语做不到了,那就换个人护她余生吧。
昭昭,昭昭,昭昭……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我的昭昭,长乐安康。
– 完 –
□ 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