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进宫那年,只有 14 岁。
我是定西将军楚南宁的二女儿楚白。
原本进宫的人不必是我的,应该是我家嫡出的大姐姐楚玉。
大姐姐十六岁,恰逢秀女的年纪,但她是母亲的心头肉,嫡母自然是舍不得让她进宫卷入斗争的。
反正只写着楚家女子,又没有说是谁,就把还差两年的我送上去了。
我拍拍泪眼婆娑姨娘的手,私下里叫着阿娘:「娘,你往好了想,指不定我给你挣一个诰命夫人回来。」
阿娘破涕为笑,「那也得是夫人受赏。」
也是,我娘只是将军府的妾室,诰命夫人还得将军夫人来当。
那还是算了吧。
2
我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阿娘辛辛苦苦攒下的银子。
「宫里不比家里,凡事多打点,机灵着点。」阿娘依旧不放心。
我叹了口气,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进宫之后,我和其他秀女一样,住在小院子里,每日随着姑姑们学习宫廷礼仪。
和我住在一起的是虞将军家里的闺女虞潇潇,隔壁是统领都尉家的闺女胡月儿,仔细一算,好像秀女九十九人中,武将家的女儿占了一半多。
虞潇潇一拍大腿,「皇上是不是要把武将女儿一网打尽,这样就能收拢兵权了?」
我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小点声。」
虞潇潇翻翻白眼,嘟嘟囔囔:「知道啦。」
说起来,虞潇潇她爹和我父亲当初还是同窗,不过潇潇是嫡女,世面见得多。
姑姑们除了教礼仪之外,也告诉我们宫中的人物,哪位是哪位。
皇后三年前因病辞世,后位空悬,育有四皇子;
皇贵妃林夕妍恩宠不断,育有太子、三公主、五皇子;
淑妃育有二皇子;德妃育有长公主;贤妃无所出;丽妃育有三皇子;愉妃育有六皇子,其余还有宛嫔育有二公主。
我和潇潇恨不得拿出纸笔来记一下,这么多妃子孩子,对不上啊。
傍晚,胡月儿找我们来嗑瓜子,我和潇潇自然欢迎。
胡月儿神神秘秘地和我们讲宫里八卦:「我最近听了好多宫里贵人的事情,要不要听?」
当时我们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乐得凑热闹。
我和潇潇竖起耳朵,表示愿闻其详。
「皇后是以前兵马元帅陈将军的女儿,你们晓得吧?听说一直不受宠,四皇子都不受待见。贵妃才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呢,前两年皇后去了,四皇子就愈发不入皇上眼了……」
潇潇踩我一脚,「我就说他不喜欢武将的女儿嘛,把我们弄来肯定另有所图。」
我……我觉得潇潇说的很有道理。
3
说虽然这么说,但是来都来了,也没有办法。皇上看中我了呢,我就安安稳稳当个小妃子,看不中我就回家。
第十日,训练结束后,姑姑们朝我们行礼,「奴婢们愿诸位小姐皆承皇上恩宠。」
那些锦衣华服的小姐们一个眼色,小丫鬟们纷纷拿出银子孝敬姑姑。
你看,我爹是真的不喜欢我,连个小丫鬟都没给我配。
潇潇满不在乎,把手里的荷包塞给我,「我就不用去了,皇上看不上我最好,我爹早就盼我回家了,你去。」
潇潇这个小姑娘虽然大大咧咧,但是内心也很细致温暖,她听过我家里的事情后,哪个方面都对我关照。
我揽住潇潇,「没事,咱俩都回去后我就找你吃香的喝辣的。」
「得,我请了个姑奶奶回家。」
4
回去的时候,潇潇非得想去御花园看看,说是来一趟不能就憋在那个小院子里。
我能怎么办,当然是陪着她,回去也能和我家的小丫鬟吹嘘吹嘘。
御花园大得很,百花争艳,亭台楼阁,就是……就是容易迷路。
我托着腮,看着脸色绯红的潇潇,「大小姐,你不说你识路的吗?」
「哼,你不也是嘛。」
我拖起不想走路的潇潇,继续找出口。不巧,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
潇潇咽了口水,「白白啊,你说这声音怎么回事?」
若有若无的哭泣声穿过高低错落的树木传来,有点发冷。
左转右转,看到个小男孩坐在假山旁边低声哭泣,我和潇潇长舒一口气,是人就行。
看小男孩衣服普普通通,脸上还带着墨痕,眼睛哭得红通通。估计是新来的小太监,被主子欺负了吧……
看着他,我想起我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学习的时候,她也常和她的小伙伴一起作弄我,扔个书撒点墨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一时不忍,我走过去,摸摸小男孩的头,小男孩一愣,随后便站起来后退两步。
潇潇挠挠头,「别怕,我们俩又不是坏人。」
我从口袋里拿出潇潇让我带的糕点,递过去,「宫里的点心,挺好吃的,你吃点。」
嘿嘿,当初如果谁能给我一块桂花糕,我就开心得不得了。
小孩子明显很是戒备,乌黑的大眼睛盯着我们。嘿,小孩长得蛮好看,眉眼精致,要是在宫外,长大后不知道要迷倒哪家的小姑娘。
我拉过他的手,把点心放上去,「嘿,相逢就是缘分嘛,别客气。」
又拿起手帕擦擦他脸上的墨水,「看你这日子过得也不咋的,我呢也不能帮你啥,不过你要是吃点心,倒可以来找我。」
不管是哪里的小太监,哪里的小侍从,他受了委屈我都没有办法。毕竟我自己也就这个样子。
不过,能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小贴心,倒是行。
5
那天是小男孩领着我们出了御花园,他也没说啥,只说了自己叫陈辞。
道别的时候我笑着说:「小阿辞,明天御膳房里估计有红烧肉呢,你要不要?」
陈辞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摇摇头。
潇潇拍拍他,「明儿下午就在这,你想吃就来。」
陈辞扭头跑开。
次日傍晚,在潇潇的真金白银之下,我们从管事姑姑那里拿到了丰厚一倍的红烧肉。
饱餐一顿之后,我躺在摇椅里,看着夕阳余晖一点一点沉进宫墙之下,突然有点难过。
带着打包好的红烧肉,我拉着潇潇又到了昨天的地方,却没看见陈辞的影子。
潇潇拽了根草揪着问我:「白白,他是不是不来了?咱俩回吧。」
「我也不知道,再等等吧。」一等就从夕阳无限好等到了月上柳梢头,也没看见陈辞的影子。
「咱俩走吧,我困死了。」
正说着,从旁边走出个黑影来,定睛一看,正是陈辞。
月下看得不真切,我似乎觉得小孩子脸上青青紫紫的,令人心疼。
我叹了口气,拿出包好的红烧肉递给他,陈辞接过去,低着头不吭声。
想了半天,我拿出当初阿娘给我最值钱的玉簪,拿给他,「辞啊,虽然也不知道你受了啥苦,但是要是有朝一日你能出去,我家就在长安街上,我父亲是楚南宁,你拿着这个去找我。」
潇潇拍了我一下,「白白,你家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顿了一下,她又说:「得,我爹是虞山,住南城区,你到时候来找我吧,楚白她自己都自身难顾。」
瘦小的陈辞接下了玉簪,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就跑走了。
回去的路上,看着漫天星光,我问潇潇:「潇潇,你说为什么有的人就天生贵胄,有的人就低如尘埃呢?」
「人各有命吧。」
「陈辞多好一孩子啊,都有人舍得打他骂他。」
「你也多好一孩子啊,你爹不还是让你替姐姐进宫?」
「扎心了……」
6
秀女进宫一月有余,还没见过皇上,皇上挺忙的啊。
我乐得躺在小院子里和潇潇扯闲篇,胡月儿偶尔过来串个门,说说新听到的八卦,我友情提供瓜子一盘。
几日下来,我倒没见过陈辞了,放在那的点心第二日去就不见了,不知道是人拿走了,还是被小猫小狗叼走了。
已近盛夏,天气越发炎热,潇潇每日睡得不好,瘦了一圈。
下午,我们俩躺在凉阴下,我给潇潇打着扇子,说说闲话哄她睡一会。
「潇潇,你知道我家以前随我父亲驻扎在漠北,那个地方黄沙满天,狼烟直充云霄,真真应了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嗯,然后呢?」潇潇声音含含糊糊。
「我见过突厥人,他们长得高鼻梁,深眼窝,身材也高高大大,尤其擅长骑马射箭。不过呀,他们那粮食产得少,经常拿着皮毛过来换。」
我偷偷瞄了潇潇一眼,她都睡着了。
我安心地摇着扇子,自己也眯一下。
不知道的是,后面白衣龙袍的天子曾在在墙外驻足。
7
皇上在建宁宫宣召众秀女,大家都把看家的首饰衣服穿戴上了。
我就无所谓了,衣服就三四件,首饰也就是一套,选不上就这样吧,估计父亲想着把我扔进来的时候,也没盼着我光耀门楣。
潇潇和我如出一辙,于是我们俩出现在众多莺莺燕燕中,就有点过分朴素……
还听见有人窃窃私语:「这样的也能当秀女?」
深宫也不易好吧,你们这群人,哼!
按规矩行礼,分开站好,我低着头不敢窥见圣颜。
只听见清越的声音响起:「众小姐无须多礼,都抬起头吧。」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前方,白衣龙袍的男子剑眉星目,英朗潇洒,端的一副好相貌。
大家挨个上前,面见皇上,合适就留,不合适就赏玉佩。
按父亲官职大小,潇潇刚好排在我前面。
第一个是承安侯家的,听说还是皇上的远方表妹。
我暗暗数着,我前面有十二个秀女,已经留了四个,都问了些家中事情,琴棋书画啥的。
我想了一圈,确实没有拿出手的才艺,嗐,要是丢人了,指不定阿娘还要吃父亲的气。
到了潇潇,还没上前,皇上笑着,「朕看后面那个秀女颇有意思,上前让朕看看。」
我?怎么肥四?我一脸蒙地走上前去,「臣女楚白,家父定西将军楚南宁。」
皇上饶有兴趣,「不用害怕,看着朕。」
我颤颤巍巍看他,皇上 28 了,都快和我爹一个年纪了,但他长得可年轻多了。
「不知道郁南山上的花开了没?」
「回皇上,郁南山地处岭南,想来此时应是茶花更艳。」
这是什么问题啊!
皇上似是有些恍惚,顿了一会儿后点头,「封楚南宁之女为悦婕妤。」
老哥老哥,你想明白了吗?你清醒一点!
我谢过皇上,潇潇上去,直接也被封为婕妤。
我和潇潇相看两迷茫,不知道皇上的标准在哪里。
8
一朝登上梧桐树,我有点恍恍惚惚,都不知道怎么谢恩回到寝宫的。
潇潇也是恍惚地要求我:「白白,你打自己一下,我怕是在做梦。」
我不应该打你一下吗,为啥打自己……
圣旨已下,我和被封为钰嫔的虞家潇潇依然是同处一院,不过我东她西,激动得我俩眼泪汪汪。
宫里管事姑姑带着我的分配丫鬟们过来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又难过地拿出仅剩的一点银子谢过人家。
一下午,我和潇潇都在姑姑的提醒下,战战兢兢地接受贵人们的贺礼。
望着眼前的碧玉珠钗,我又觉得我可以了。
亲爱的楚白白,为了这些宝贝,也要加油呢!
晚上和潇潇一起吃了晚饭,我想起陈辞,不知道这个孩子咋样了。
正说着,听外面通报,皇上来了。
我俩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整理好,跪在地上行个大礼,请皇上圣安。
皇上把我们俩扶起来,笑道:「两位婕妤倒是情同姐妹。」
我老实巴交地笑笑,「我与潇潇……啊不,臣妾与钰婕妤自入宫就住在一起。」
潇潇估计是吃多了犯困,站在一旁愣愣的。
「无妨,碰到合心意的人确是难得。」皇上坐在榻上,端起茶杯细细吹着。他不知道,就在那个小桌子底下,藏着我吃的红豆酥。
「行了,朕就过来看看你们俩,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就和姑姑说,朕就先回去了。」
「恭送皇上。」我麻溜地行礼。
皇上失笑,叹了一句,「你啊。」
说罢,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我推了推还在发愣的潇潇,「你咋啦,怎么愣神呢?」
潇潇笑开,趴在我耳边,「我早晨没来得及细看,现在看皇上好看得很呢,就像话本子里的白衣书生。」
「这倒是,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我诚恳点头。
9
成为妃嫔的第一天,我早早起床,收拾妥当去给贵妃请安。皇后仙逝,贵妃处理六宫事务,每五日众妃嫔需要去请安。
大家排排坐下,好像等着分果果一样,潇潇坐在我左手边,还打着哈欠,我拧她一下,让她提起精神来。
怪不得林贵妃能独获恩宠,我第一次见林贵妃就被迷了眼,林贵妃长得太好看啦,明艳如阳,一颦一笑间都透露着张扬的美。
我要是皇上,我也喜欢她!
也看见了淑妃德妃等等等等,她们都笑着管我们叫妹妹,可是这个妹妹里有几分真心,她们自己才知道。
临结束时,出了个插曲。贤妃姗姗来迟,见到我时突然一愣,我心里打了个突突,贤妃又恢复正常,留下我独自慌张。
回到自己的地盘,我就看看书,锻炼锻炼身体,想想阿娘,偶尔也想起陈辞。
你看,我是小秀女的时候,能够无所顾忌地对一个孩子好,等到我成为妃嫔,却不敢伸出手来帮他,怕给家里惹祸端。
对了,父亲来过书信,告诫我要言行举止都要体察圣意,万不可私自致使家族蒙羞。
而潇潇收到的信里,那里都是他父亲的关爱之情,你看,人与人没法比。
10
皇上经常来我这坐一坐,也不干啥,就是喝喝茶,听我说一说我去过的地方,风俗人情。
给我的赏赐也是一波接一波。
偶尔皇上也会去潇潇那里。
潇潇和我说起皇上的时候,脸上的红云和眼里的笑意是遮不住的,说他温柔可亲,说他心细如发,说他俊美无双。
看起来潇潇是彻底爱上皇上了。
我对皇上的感情很奇怪,我也承认皇上的长相是我喜欢的清隽温雅,说话时也会照顾他人的兴趣,看着我时笑意晏晏,可我总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另外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我清楚,我的位份,我的宠爱,似乎全都来源于那个人。
而我也没有办法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去爱慕皇上,毕竟入他眼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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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成为妃嫔一个月啦,我懒得很,除了必要的请安,从来不去别的地方串门,就和潇潇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种种花,喝喝茶,消极宫斗。
潇潇这么一个率直爽朗的将门之女,为了心上人,开始挽袖学女红,学做饭,还吵着让我教她练字。
后来一日,我再也经不住潇潇调皮,我俩就决定去御花园逛一逛,毕竟,「溶溶一树梨花白,淡淡一方桃花娇」也是养眼得很。
我私心里还想着,多日不见小阿辞,也不知道能不能偶遇上。
天气愈发炎热,我就坐在凉亭里看潇潇捉蝴蝶,后面传来喧哗声。
回头一看,是丽妃娘娘,我们赶紧行礼问好。
丽妃娘娘天生娇宠,看着我,眉目间满是不屑,「楚白,就是你,引得皇上连着三天宿在你那里?」
您可能不知道,这三天,我就是盖着被子和皇上纯聊天……
但我面上还要微微一笑,掩饰尴尬。
丽妃的丫鬟叽叽喳喳,「有的人就是飞上枝头,也不能成为凤凰。」
潇潇恰巧听见,忍不住回嘴:「总比有的人飞不上枝头为好!」
我拉住姑奶奶的袖子,让她别说了,没看丽妃脸都黑了吗!
丽妃一瞪,「悦婕妤,不知礼数,对上不尊,罚跪一时辰。」
正当我们俩无话可说,要乖乖罚跪时,皇上踱步而来,衣袖翩飞如谪仙。
听了来龙去脉之后,皇上宽慰丽妃,「楚白她们刚刚入宫,凡事不妥帖,爱妃教育得是。」
「不过正午炎热,就让楚白她们抄写佛经吧。」
说完,皇上搂着丽妃,两人甜甜蜜蜜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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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抄完了佛经送过去,我就躺在院子里不愿再出门。
那天之后皇上过来,摸着我的头笑道:「白白可是为今天的事情委屈?」
我挠挠头,「不委屈啊。」
这事算不上啥,以前我替姐姐妹妹抄的书多了去了,要是委屈就不用干别的啦,天天委屈去了。
皇上继续摸着我的头发,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愁绪,「等我……」
我还没听明白要等他干啥,皇上就在我读《郁南山杂记》的声音中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皇上早已离开,潇潇跑了过来,巴巴地瞅着我,「白啊,皇上和你说啥了?」
「没说啥啊,就我给他读书了。」
「哦,这样啊。」潇潇眼神暗淡一下,末了又抬头看我,「白啊,我和你说,我今天早晨瞅见小阿辞了。」
「是吗,他咋样?」我爬起来,盯着潇潇。
「远远地看了一眼,穿得挺好的,应该是哪家伴读的小公子吧。」
那就好,有人管就好。之前那两天想是受了主子的气,被人欺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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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承宠这件事,大家都是不太服气的,我也没办法到处和人说其实我天天给皇上念书吧。
再说了,我说不说是一回事,大家信不信又是一回事。
这天晚上,我陪着潇潇去摘杏花做点心,她非得给皇上做点别出心裁的。
远远地,就听见有人起了争执,本来我想避开,潇潇眯了眯眼睛,「那好像是你家辞儿。」
年少读书不知轻重,大了后夜晚视物不清,我只能远远看见几个人的样子。
想起那个夜色里可怜巴巴的孩子,我心里就过不去。
一时胆大妄为,我想着凭我「新晋宠妃」的身份,也许可以威慑一下众人……
于是,我撸起袖子就走了过去,大喊一声:「何人在此喧哗?」
打架的两个孩子齐刷刷愣住瞅着我,我一眼就看到了小阿辞脸上红红的一块。
小阿辞看见我,差点脑袋上冒出三个问号。
我清清嗓子:「御花园本是幽静之处,何人在此喧哗不已?」
个子略高一点的男孩一脸不屑,「你是谁,管到我头上来了?」
……说出名字还是挺尴尬的。
「我是当今三皇子,你敢管我?」
阿娘诶,他是皇子,小阿辞和他干什么架啊,我的天,这可怎么收场?
潇潇才赶过来,张口问我:「白啊,怎么回事?」
小祖宗,别说话了,这会儿情况太尴尬了好不?
15
老天爷是眷顾我的,夜色渐渐浓密,我和潇潇出门时怕夕晒,特意遮了块面巾。潇潇还怨我多此一举,如今正是恰到好处。
这可真是巧儿她娘给巧儿开门……巧到家了。
我一把扯住潇潇,故作威严,「我乃江湖侠士,路见不平特来拔刀相助!」
趁着三皇子发愣,我上前抄起阿辞就跑,潇潇紧随其后,亏得两个孩子打架周围没有什么人,要不今儿这事我是亏定了。
跑到无人处,我放下阿辞,气喘吁吁,亏得阿辞年幼瘦小,我又是武将之女,长年锻炼身体,要不哪能跑这么快?
扯下面巾,我坐在边上大喘气,「吓死我了,得亏跑得快!阿辞,你怎么能和皇子打架呢?」
阿辞怔怔愣愣,「你是哪个宫里的?」
「嘿,我给你送过点心送过肉,你问我是谁?小没良心的!」
「我问你,你是哪个宫里的?」阿辞依旧坚持。
「毓秀阁的,我现在是婕妤呢,以后你见着我得行礼啦!」我敲敲腿,顺便替潇潇也敲一敲。
阿辞默默半晌不说话,我拉过来揉揉他头发,笑道:「今天算咱几个运气好,你是哪家的孩子啊,怎么还和皇子杠上了?」
陈辞低着头。
潇潇一路跑过来,梨花都洒了,这会正气着,「得,您不说拉倒吧,这一天天的,白白,走了走了。」
「行啦,我也得回去啦,以后凡事三思而后行,要不你还得吃苦。」
「那你刚才出来三思而后行了吗?」小孩还顶嘴。
「嗐,我一看是你,这不就冲动了嘛。」我拍拍身上尘土,和阿辞告别离开。
16
第二日,我心惊胆战地发现,没啥消息传出来,逐渐放心。
第三日,无事。
第四日,完蛋完蛋,林贵妃让我过去一趟,光点了我的名,没说潇潇。
我一路提心吊胆地过去,行礼,乖乖站着。
林贵妃果然是恩宠有加!
瞧瞧这金碧辉煌的屋子,瞅瞅她头上的发钗,再看看那流光转换的衣服,我低头看看自己,不能比。
林贵妃喝着茶,抬头看我,纤纤玉指抚着白瓷茶盏,眉目一挑就是风情万种。
没想到皇上老哥,真是有福气得很!
四周寂下无声,我也不懂,林贵妃把我叫来,就是看我站着?
我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等着人家发话。
半晌,林贵妃柔柔的声音传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有趣之人引得皇上宠爱,却也不过如此。」
「是是是,贵妃说的对。」我疯狂点头。
贵妃愣了一下,眉目凌厉起来,「让你说话了吗,放肆!」
我要是不说话,您是不是挺尴尬的;我要是不回复您,您也得觉得我恃宠而骄吧。我今儿算是栽了。
「臣妾入宫不久,礼数不周之处定会改正,请贵妃息怒。」我行礼致歉。
「炎夏已至,火气别那么大。」柔和的声音传来,我扭头一看,是贤妃娘娘。
「不过是刚刚入宫的小丫头,礼数不周之处让她改了就是,不值得生气。」嘤,贤妃娘娘人长得柔和,心地也善良。
「娴姐姐来了啊,快坐。」贵妃瞥了我一眼,「下去吧,以后规矩点。」
我赶紧溜走,心里默念着,贤贵妃真是个好人。
17
秋时将近,天气凉快下来,我也不用日日打着扇子哄皇上,哄潇潇入睡了。
潇潇也承了恩宠,言语神态之间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俏,有时候会扒着我问哪个颜色好看,哪个花样适合皇上。
我撑着头看她努力学习绣花的样子,想着爱情真的有很大的力量,洒脱不羁的武将之女,也可以翘起兰花指拈针穿线。
入秋的时候,御花园里的树叶哗哗地落,引得一众妃子们伤春悲秋。
看着同行的姐妹对景伤情,还要吟诗作画,我只能随手拿张纸叠个青蛙哄潇潇玩。
「阿白妹妹,这秋日之景,你觉得如何呀?」
我眯眼看着湛蓝的天空,秋天的天空总是很高很远,我坐在这里就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天空,天空之下,却是不同的景色。
我笑道:「天高地阔,风调雨顺,想必今年也有好收成。」
哄笑声起,同入宫的李美人轻摇绢扇,遮住翘起的红唇,「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庶女,连几句诗词都记不住。」
我眉眼弯弯,「自然比不得李美人见多识广。」
李美人讨了个没趣,把头一扭,不再看我。
说话间,皇上过来了,莺莺燕燕顿时围了一圈,潇潇站在那里,眉目间多了一丝怅惘。
皇上拊掌笑道:「白白说得好,今年各地收成确是不错。」
说罢,言笑晏晏地看着我,反倒让我手足无措了。
可巧林太傅告假,诸皇子们早早回来,恰与我们碰在一起。
那天风轻云淡,除却文人的悲秋之意,我甚至还觉得清风穿绮楼,碧瓦朱栏,别是一番风景。
然后吵吵闹闹的人群间,我一眼就看见了小阿辞,吊在皇子尾上,不同于小皇子们的神采张扬,阿辞漠然无声。
众人纷纷见礼,我听到阿辞的声音响起:「无弃见过父皇。」
一瞬间恍如惊雷,我甚至想去和阿娘说:阿娘,你能信乖巧可爱如方大妈家小孙子的男孩子,是皇子?!
阿辞显然也看见了我,抿抿嘴,没有继续出声。
潇潇没憋住,喊了出来:「白白,你……看今天天色真好啊。」语气转折突兀得我不忍再听一遍。
我打个哈哈,「是哈,百花盛开,绿意盎然。」
「悦婕妤惯会玩笑,这秋日哪来的绿意盎然?!」宁昭仪白了我一眼,扭着拂柳腰肢向皇上身边凑去。
18
等我回到自己的小地方,还没消化过来小阿辞就是四皇子的信息,潇潇顿足说道:「你看他穿得比我家刘叔的儿子还差劲呢,怎么过得啊?」
是呀,寻常百姓尚且珍视自家子孙,陈辞,哦不,应该是林无弃,贵为皇家之子,还会因为我的一块小点心露出笑脸,他的日子之差,由此可见一般。
皇上老儿怎么如此偏心,白瞎了那一张清隽如玉的面容,姑且不论皇后如何,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吧!
用过晚膳后,我心里郁气难舒,挑着灯笼想出去走走,天色暗淡,蟾影浅浅,倒衬得我这烛光荧荧。
刚过转角,倒碰上了只身前来的皇上,我行礼之后,皇上扶起我,将我灯笼接过去自己提着,顺便把我有点凉的手牵住。
若是潇潇在这,倒是会叹一句,月下郎君与佳人,哦不,她会说月下郎君与我家傻白白。
我没那么多心思,就是哥,你这个手比我还凉,是你给我暖手,还是我给你暖手啊。
月下里我们两一路走着,半晌无声。
皇上的声音像是穿过雾气传来,低切得听不清楚,「白白,你……有字吗?」
我,摇摇头,「没有。」
皇上顿了一下,停下来看着我,浅白月光下,墨色的眼眸似乎多了深情与怅惘,「朕过几日替你取个字,好不好?」
「谢皇上。」还没来得及说完,皇上拥我入怀,白袍上还带着月桂花的香气。
那天晚上,皇上牵着我的手,走过了皇宫的一条条街,虽半晌无言,但是一路的月桂香气弥漫,像是织造了甜美的梦,浅浅漂浮在周围。
等皇上将我送回去,已是夜深。
他温和地叮嘱我早些歇息,我乖巧点头,内心却:当事人就非常后悔,不该没事瞎溜达,夜深露重的,太冷了,早早躺进被窝多舒服!
19
第二天,我就受了风寒,脑袋昏昏沉沉,嗓子疼得说不出话,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旁边是太医熬的药汤。
皇上早间来过一次,脸上满是无奈,替我掖了掖被角,嘱咐丫头们细心服侍。
至于喝药这个问题,我表示我可以扛过去的,不用喝药,潇潇坚持了半晌,还是放弃了,恨恨地瞪我一眼,「你就倔吧,老娘不管了。」
等我再清醒一点的时候,已是下午,阳光斜斜地照在窗棱上,恍惚间我以为窗户镀了一层金,下意识就想啃一口。
一动才发现床边上坐了一个人,眼巴巴地瞅着我,眼底泛红,见我醒来,忙把还散着热气的药递给我,「你快喝了吧。」
我惊吓得出了一层冷汗,「阿辞,啊不,四皇子,你怎么来了?」
「我下午偶然碰见钰婕妤,她说你病了,刚过来看看。」阿辞沉稳地回答。
「嗐,没事,你快走,别过来了,你堂堂一个皇子进嫔妃的院子,是我不要命了还是你想讨骂?」我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钰婕妤把院里的小丫头们都带过去做女红了,你喝药,喝完我就走。」
嗐,潇潇真是……我接过碗,一仰而尽,然后苦得张牙舞爪。
阿辞突然扯了一下嘴角,「本来有蜜饯备着的,我想着与病情无益,就不给你拿了?」
「得,小祖宗,快走吧您。」
「以后不许不吃药。」
「中中中,快走快走!」
看着阿辞出门,我松了一口气,皇子擅自与嫔妃相交,流传出去可是大罪,潇潇莽撞了。
潇潇很快回来,指着鼻子问我:「四皇子来你就乖乖吃药了?」
我捂住她的嘴,「小祖宗,你带他过来干什么,传出去我们都别要脑袋了。」
「还不是说起你不吃药,他当时眼圈就红了,我这不是看不得人家苦嘛,就带他来看看你。你放心,这一路上他就打扮得和小太监似的。」
「不准有下次了。」我瞪眼。
「行了吧你,你昨晚偷偷和皇上出去,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呢。」
我抿了抿嘴,「潇潇,我……」
潇潇还是笑着,「没事,咱俩什么关系,你承宠了我替你开心。」说完,傻姑娘还故意笑笑。
「不是,潇潇,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先给我拿蜜饯来,苦死了。」
等蜜饯入嘴,我才抓着潇潇的手,「潇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这宫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傻姑娘睁大眼睛,怕泪珠滚下,「我知道的,你也是。不对,我和陈辞,啊不四皇子,哪个重要?」
「诶?这不一样,阿辞和我弟弟一样,你可是我的小心肝!」
「呸,净说好听的,蜜饯我自己吃了。」潇潇端起蜜饯离开,留我一人对镜空叹:「妈耶,太苦了吧!」
20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话不假,自那日算起,这都是第四天了,我还有点昏昏沉沉的感觉,整日躺在床上听潇潇的絮絮叨叨。
皇上每日午后过来看看我,怕过了病气,稍坐一会儿公公便催着他回去了,临走之前他还要给我一个温柔至极的微笑。
他可能意识不到:是因为他,我才不能吃香的喝辣的。
因着他每日过来,那些姐姐妹妹也每日过来看我,哦不,看皇上。
过了一日,贤妃娘娘也过来了,坐在我床边淡淡地看着我,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只不过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我,又不是在看着我。
她拍拍我的手,温声道:「入秋之后,凉了许多,以后多注意些。」
我受宠若惊,不知道何德何能让贤妃娘娘如此关心我,这么温柔好看的姐姐,爱了爱了。
说罢,她还让丫头拿过盒子来,抚着盒子上的雕饰,笑着说:「听闻悦婕妤素来喜爱读山川游记,我这恰巧有些本子,放在我那也是无用,不如送给珍爱它的人。」
我感动地接过来,嘤,这么多年,送过我礼物的只有阿娘和潇潇,贤妃娘娘真是好人,还特意打听了我的喜好。
「行了,这看也看过了,本宫就先回去了,你安心养病。」
「谢贤妃娘娘。」
我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些前朝徐行之的孤本,徐行之自二十岁起,便立志游遍大好河山,每到一处,便记下当地山川河流的描述以及人文特点。所著二十三本。只不过随着战乱波动,现在流传于世的只有十本,如今贤妃娘娘送我的便是我未曾碰见的三本。
这份大礼,让人欣喜。
午后,皇上又来了,我无话可说,就笑着掩饰尴尬。
皇上摸摸我的头,把手里的木盒递过来,笑道:「说起来白白也是因为朕才感染了风寒,送个礼物给我家白白,别生朕的气。」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能与陛下同游,实乃是臣妾福分。」
「打开看看。」
我打开盒子,吓得差点尖叫出声。里面是一只玉蝉,雕工华丽精美,玉质温润,流光转换。
我年幼时被姐姐欺负,她曾将一只夏蝉放在我脸上,细细密密的触感让我慌乱不已,连着做了几晚的噩梦。
我讪讪笑着,「这只玉蝉真是极好的。」
皇上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怎么不喜欢。」啊,帝王心真的不可揣测,刚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喜欢就好,朕先回去了。」皇上依旧不开心,拂袖离去。
我连忙起身跪下,「恭送皇上。」冷汗出了一身,回头看时,玉蝉还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21
等我晚上再次醒来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坐在我桌边,我喊声:「来人。」
小太监过来倒了杯水,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庞,「你这怎么弄的,三四天了都没见好。」
我吓得一激灵,「阿辞,你怎么又过来了,我不是不让你来吗?」
阿辞眉目间满是担忧,「按时吃药了吗?」
我摸摸鼻子,顾左右而言他,「快回去吧,我没事,过两日就好了。」
阿辞递过一个盒子,怎么今日都来送盒子啊,我莫名其妙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些点心。
「这点心甚得我意,这几日潇潇拘着我。都没有大饱口福。」
陈辞从我床边小桌上,端起我吃了一半的桂花糕,「那这是钰婕妤吃的?」
「啊?」我尴尬笑笑。
陈辞送完了糕点就匆匆离开了,走之前还叮嘱我按时吃药,小阿辞啊,不瞒你说,我就吃过你盯着的那一顿。
毕竟药汤太苦了。
过了几日,终于好了个七七八八。我下床练了一会儿功夫,感觉神清气爽。
潇潇为我操了不少心,眼下正心心念着要给我做吃的补补身体。嘿,拿我练手,然后做给皇上吃?这没良心的。
那日之后,皇上没再来过,只不过赏赐了些珠宝之类的,我很开心。毕竟钱财是个好东西呀!
午后,我翻看着贤妃娘娘送的书籍,这本书像是从一位对山河经注很有经验的人那里拿过来的,字里行间颇有见地思考。
我喜欢这些,只是想看看天下的大好河山以及人文风情,但是往往是泛读而过,这人倒是我的楷模。
翻到最后,一行秀气的字体标在下方:竹于平昌十年七月。
22
皇上自那日赏赐过后,就没再来过我这里,倒是去了潇潇那里几次,后宫都传着说潇潇踩着我上位获得了皇上宠爱。
潇潇知道我断不会因为这些东西吃味,于是稳定而神奇的局面出现:皇上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往西院,东院寂静冷清,连小丫鬟都乐意往西院跑。
他们不知道的是,西院正得宠的潇潇,有时候读了话本子害怕,还要跑到我这来与我同睡。
就这么冷落了我一个月,皇上都没对我说过一星半点的话。
我也乐得自在,每日读读书,锻炼身体,甚至高兴了还会替潇潇做个小玩意哄她玩。
不过以前天天来串门的美人们都不太愿意来我这了,连带着精致糕点也没有了,我就只能吃吃桂花糕解馋。
后来偶尔碰见陈辞,他还问我是不是失宠了。
我拍拍他肩膀,附耳过去,「辞啊,说话的时候别老往人心口扎啊!」
陈辞躲过去,「我怎么瞅着你还胖了些。」
「嘿,你还专门来扎心?」我挥挥拳头。
陈辞眉目舒展开来,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喜,「桂花糕少吃点吧。」
哼,白浪费我当初给你送的那些吃的,小孩大了,翅膀硬了,不服老父亲管教咯。
23
入冬的时候,皇上终于又到了我这里来,那日正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我躲在屋子里同潇潇烤着火盆,往里头扔栗子烤着吃。
皇上带着一身寒气掀开门帘的时候,我正替潇潇扒栗子,喂给小姑奶奶。
见皇上来了,我们起身行礼,潇潇借故退下,我替皇上拍打着斗篷上的积雪。
皇上眉眼如画,穿白衣甚是好看,如今着青衣也是好看得紧。
让丫鬟挂好斗篷,我也没话说,憋了半天,我掏出栗子来,「陛下吃吗?」
原本带着彻骨寒意的皇上突然柔和下来,接过栗子剥皮,我就继续坐在火炉旁边烤栗子。
皇上把剥好的栗子递给我,像是被热气围绕,声音软得不像话,「朕以前也碰见过一个爱吃栗子的女孩子……」
我竖起耳朵,准备听皇室秘闻。
皇上却不再说话,静静地盯着火焰。
我阿娘说过,说话吞吞吐吐的人就很让人讨厌,我觉得也是。
我就做个安静的背景板,烤栗子,烤栗子,烤栗子,一直到栗子烤完了,我才作罢。
皇上似乎回过神来,瞅着我笑,「少吃一些吧,栗子吃多了容易积食。」
「是。」
皇上用手支了头,侧过来看我,「讲个你的故事给朕听吧。」
「是。」讲啥呢?!
「臣妾小时候随母亲与姨娘去山上踏青,姐姐们坐在一起吟诗赏景,臣妾对于这些不算精通,便和母亲姨娘一起听寺庙里的师父诵经祈福。但是年幼贪玩,就到了后山……」
我的声音和故事是不是有催人入睡的功能?潇潇这个样子,皇上这个样子,两个人听不得一刻钟就睡着了。
我随手叫来丫头,给皇上披上薄毯,冬日严寒,还是小心点好。
等皇上清醒过来,我正招呼着小丫头们准备晚饭,原本停了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昏暗光景里,只看得见雪与月光两相白。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陶杯烧得好。」皇上白皙的手指间转着一只陶杯,淡淡出声。
「回皇上,这陶杯是从钰婕妤那里拿过来的,正好配着梨花白。」我烧着小火炉温酒,给皇上斟满。
夜间大雪,窗外天寒地冻,屋里温暖如春。新酒、美景正是相和之时,只缺一知己尔。
皇上刚醒来还不太清醒,又多喝了几杯,眼下便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
我起身想要扶着他去休息,拉扯之间,便一同摔在了床上。
得,实在是力气不够。
我连忙想爬起来,皇上却抱住我的腰,在我耳边呢喃:「阿竹……」
阿竹,是贤妃娘娘书里的那个阿竹吗?
顾不得许多,这样下去皇上不知道还想干点啥,我一用力把他的手挪开,让太监们过来伺候皇上入寝,我就随便在榻上休息一晚吧。
早上起来,天色放晴了,我趴在窗户上向外看,茫茫一片白,朱色的阁楼若隐若现,只留檐下铃声阵阵。
皇上早早醒过来,正坐在桌边用茶,见我洗漱得当,便招手,「过来用些东西。」
「你入宫也半年了,朕想着再给你升个位份,如何?」
「回皇上,臣妾得封婕妤已是皇恩浩荡,臣妾……心满意足。」
「你这个性子啊。」皇上一指头戳我脑门,像极了我阿娘……
24
悦婕妤重获恩宠的消息,随着皇上踏出我的小院子开始传遍后宫。
父亲的书信也终于姗姗来迟,上面写着过两日母亲要来看我,已经递了牌子,言语间亲近不已,倒像是有求于我。
潇潇撇嘴,「你爹还真是一套又一套,之前你失宠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来信。」
我这小院子里终于又有人来了。
李美人惯来会旁敲侧击,「婕妤姐姐,不知道您这身子可好些了?」
「你问谁呢?这坐着的可不止一个婕妤。」潇潇扔了个栗子到炉子里。
「是妹妹说话不周了,姐姐们别见怪。」
「听说最近丽妃娘娘又有龙脉了,真是令人高兴啊,想来姐姐们承宠已久,怕也是好事将近了吧。」李美人大冬天的还摇扇子,真是不嫌累得慌,还拐着弯地打听我和潇潇。
我喝口茶,「丽妃娘娘有喜,为皇家开枝散叶,大家自然开心。至于咱们,尽力侍奉好陛下,也是咱们的福分。」
李美人讨了个没趣,讪讪离开。
过了两日,母亲果然来了,可是还带着姐姐。
瞅着姐姐明艳动人的面容,再看看我勉强算得上清秀的脸,潇潇的眼神一言难尽。
「母亲,近来家里可好?」
「好,好,家里都好,你姨娘也挺好的。」嗐,问半天,我主要是想知道阿娘怎么样。
客套了半天,我还没摸清母亲来这到底为啥,总不至于是想我了吧。
「你姐姐呢,最近相了门亲事,是承德侯的世子,娘娘觉得怎么样?」
承德侯世子,谢见青……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叫了我几声,才回过神来。
「承德侯世子啊,听说人儒雅随和,也是一表人才,和姐姐再相配不过了。」
「我和你父亲也觉得甚好,就是你知道,咱家在门第上呢,比不过侯爷家,所以想请娘娘在皇上年前美言几句,赐个婚事。」
母亲笑得一脸和蔼,我却心生疼。
也忘记了如何应承的,等我回过神来天色暗了下来,潇潇一脸担忧,「白白,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累了吧。」我摆摆手,不太想吃晚饭,想直接躺下睡一会。
梦里,是笑得温和爽朗的世子。
父亲一直对我不算亲近,他膝下儿女不多,女儿只得了我和姐姐两个,姐姐自小娇生惯养,我却要每日早起随着他锻炼身体,练习枪法。
小孩子总是没办法集中精力,那一招回龙压水,我练了一早晨都没法让父亲满意。后来承德侯世子入府送请帖,见了我,笑着摸摸我的头,「小姑娘这么有力气啊,不过别累坏了,休息一会吧。」
父亲摆手让我回去,我这才敢往回跑。
到了拱门,我偷偷回头瞅一眼,蓝衣玉立的世子正好看了我一眼,笑了起来。香樟树郁郁葱葱,掩住了整个夏日的焦躁。
世子在京城公子里排行第一,世家公子都以他为首,世子也不负众望,学识见地也确实颇得皇上赏识。
后来我总想着世子那么好的人,哪家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只不过肯定不是我罢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从小针对我的姐姐。
25
早晨起来,我也打不起来精神,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连桂花糕都不甜了。
潇潇小心翼翼,「白白啊,你到底怎么了?」
我附耳过去,「潇潇,我初恋没了。」
简直想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竟然还要请皇上给他赐婚,越想越难受。
「你前两天还说徐行之前辈是你的初恋呢,这么快就变了?」
这不一样嘛,我撇撇嘴。
不过心底的忧愁也随着过年的到来而渐渐散去,过年诶,那是过年诶,我在宫里过的第一个年啊。
连着下人们脸上都带了喜色,来来往往脚底轻快,紧张有序地忙碌着一切。
我决定过了年之后再请求皇上赐婚。
年宴之前是重要的各种仪式,我和潇潇还没好好练习过,贵妃也不提点我们,多亏了贤妃娘娘派人来把我们叫到她那里,一言一语地叮嘱我们。
有时候看着贤妃娘娘清丽无双的面庞,我会悄悄羞红了脸,想鼓起勇气问一句:娘娘,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呀。
可到底没这个勇气。
年宴开始,皇上在前朝与大臣把酒言欢,后宫则有贵妃主持。
装作看不懂听不懂的样子,没有搭理明里暗里的试探,我专心吃。
旁边的宁昭仪似乎有些喝多了,举止间不太得当,一挥手把酒杯碰到,酒水洒在了我的裙子上。
昭仪旁边的大丫鬟,急忙让我去后殿更换衣服,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但看见贵妃颔首似乎让我去,我就打算跟着小丫鬟一起去。
出了宫门口,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让我清醒了不少。我就跟着小丫鬟一路转过去,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好像路有点远。
我瞅瞅葡萄美酒在我红色的衣裙上没有太明显的印记,又觉得走这么远委实不方便,我还得抓紧时间吃呢,世子都娶别人了,我还不能借吃消愁吗?
我刚开口打算唤一声别走了咱回吧,还没来得及出口,后面有个人捂住了我的嘴,在我耳边喊:「是我。」
是陈辞小老弟?
我提起裙摆,悄悄地跟着陈辞转到假山后面去,低声问道:「怎么肥四小老弟,你不在前面待着,过来干什么?」
外面爆竹声响,流光溢彩,陈辞盯着我让我莫名所以,「看啥,脸上开花了?」
「看你脑子怎么长的。」
陈辞一五一十地说,他原本是去皇后宫中看看,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听见几个丫鬟私语,说务必要把我带过去,他就起了疑心,过来一看,我果然乖乖巧巧地跟在人后面。
我惊出了一层冷汗,是谁要把我引过去,又想让我干什么?
「除夕夜,人家让你去你就去?」
「我也没想去的,中间的时候我也停了想转回去的。行了,你快回去吧,我也得回去了,今天先谢谢你啦。」我转头想回去,不管啥事,总得我在场才能发挥得了不是。
陈辞伸手抓住我衣袖,「这个给你。」他 手心里是削的一只短笛,竹子做的。
本来应该开开心心的,可是我现在看见竹子就窝火,一个两个地,偏偏拿着竹子往我眼前晃,我没了好气,「四皇子,我是婕妤,这里是你父皇的后宫,私相授受不合礼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陈辞抿了抿嘴不再出声,我转头离开。
26
嗯,我刚才说话是不是太冲了?要不要回去道歉啊,再怎么说陈辞也是好意啊。
正为难着,听见前边熙熙攘攘,李美人声音尖锐,「是悦婕妤不见了!」
旁边吵吵闹闹的,有人说:「咱们快去看看吧。」
一伙人朝后殿赶去,我瞅见潇潇神色慌张,不停张望。
「不知发生何事,姐妹们怎么都出来了?」说实在的,里面是个嫔妃年纪都比我大,这个妹妹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叫。
潇潇大松一口气,神情舒缓下来,李美人倒是平平常常,见我回来也无置可否,宁昭仪仿佛醒了酒,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悦婕妤回来便好,本宫正想差人前去寻你,回来了便入座吧。」林贵妃瞥我一眼,不再言语。
我挠挠头,坐下去,周围人都看着我,仿佛我回来才是意外。
等到丝竹管弦再次想起,潇潇低声道:「你可吓死我了,方才你久久不归,又听到有个小丫鬟奔进来说有嫔妃与外男相会,大家正准备去捉你的奸呢。」
这也可以?我惊得筷子没拿住,一块肉掉了下来。
好在后面的事情没有传到皇上那里,又因着除夕夜,大家勉强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样子。
等回到我自己的小院子,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后怕。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天下人都重视的日子里想出如此骇人的主意,我又是挡住了谁的路?
贵妃,似乎不太有理由,她是太子之母,荣宠不尽,我要是她,绝对不搅进这种浑水,安安稳稳准备当太后不好吗?
丽妃,我和潇潇得罪过她,但她一直是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谁招惹了她,她都是直接惩罚,好像不太在背后里用这种下作手段。
李美人,一直以来都表面上和我与潇潇交好,这番虽然是她先提出来找我,但是以她的地位权势,能不能指使动这么多人?
宁昭仪,酒是她洒的,衣服是她让换的,对了,丫鬟呢?我被陈辞拉过去的时候,丫鬟还不知不觉地在前面引路,她后来去哪了?
明明我周围都是烧得温暖的炉子,明明潇潇还抱着我让我安心,我却还觉得冷。大概是这后宫的风吹得太大了,让我迷了眼,我还有点想哭。
阿娘,我想回家,我不想替姐姐进宫,我想回去看世子……
潇潇轻轻拍着我的背,让我哭个痛快,我越想越委屈,恨不得哭得天昏地暗。
后来听守夜的小丫鬟说,那天晚上皇上来过,站了半天又离开了,走之前,他还让小丫鬟噤声,不得说出去。
27
哭完之后还要爬起来,大年初一,我和潇潇坐在边上,听贵妃娘娘训话。
昨天的那个小丫鬟到底是没有找到,也没有找到什么外男,事情到底是无疾而终,除了我和潇潇,也没有人愿意去关注因与发展。
我只能暗地里庆幸陈辞拉了我一把,这个小老弟,没有白白关心他。
哦,对了,那天晚上,我还和他生气并拒绝了他的新年礼物,还呛他。
他还是才十一岁的孩子,又失去了母亲,没有外家,父亲还不乐意关心他,太苦了吧。
我还这么对他,对不起,我有罪,我忏悔。
和潇潇说起这个事情,潇潇无奈捶我,「你平时里不是天天挂念他,怕他受气吗,现在倒是你给他气受了?」
「是呗,我也觉得我挺不是人的。」我垂头丧气。
想来想去,到底是碍着身份不能僭越,我也只能垂头丧气。
没承想,过了几日,我倒是瞅见陈辞跟着他哥哥们在湖边赏雪。旁边还有些公子小姐们,想是太子举办的宴会。
大周朝民风开放,对于男女大防也不是太严格,公子小姐们聚在一起吟诗对赋也是美谈。
嗐,我还没到能和世子他们一起泛舟游湖的时候,就只能坐在院子看那一方天空。
我就站在边上看着,陈辞回眸间看见我,倒是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转了回去。
完犊子,小老弟是记仇了吧。
垂头丧气的我决定和潇潇去阁楼顶逛逛,登上城楼,倚在木栏上向下看,像极了张岱先生的那一句「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以及亭边人熙熙攘攘。
「潇潇你看,天地广阔,万景不同,我们就困在这里啦?」
「白白,我一直觉得你和我不太一样,你好像啥都不在乎,只向往着外面。而我呢,我喜欢皇上,在这里可以看到喜欢的人,也很好啊!」潇潇转头看我,眼睛里光芒流转,她是真的喜欢皇上。
「得,谁让我的小心肝喜欢这里,那我只能待在这里陪她啦!」
说说笑笑间,下了城楼,可巧前面的公子小姐们都已经回去,我就想捏撮雪花吓吓潇潇。
刚抓起一把雪花,还没来得及攥紧,就听见后面有人:「见过两位婕妤。」
一男一女,男的好像是陈辞,女孩子是?
我转过去,果不其然,陈辞小老弟和另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孩子站在一起,女孩子还自我介绍:「小女是义南伯的嫡次女苏慕清。」
我保持微笑,雪花化在手里,凉到了心底。
行礼之后,两人就离开了,还听见女孩子问:「四皇子,过几日谢哥哥举办的寻诗会,你要不要去啊?」
没太听见陈辞回答什么,我和潇潇就离开了。
「你瞅瞅陈辞今天看你那眼神,和陌生人似的。」
「小孩子气性还挺大。」我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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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御花园里再碰见陈辞时,陈辞眉眼清冷,对着我礼数周全。
我挠挠头,「小阿辞啊,你还生气呢?」
「无弃身为皇子,与婕妤娘娘向来无芥蒂,何谈生气与否?」
这场景怎么整得我是个负心汉一样,陈辞小美人清清冷冷错付真心,我狠心伤害美人后妄图追回。
这个话本子应该是「小美人真心错付不回头,负心汉狼心狗肺悔终身」吧?
「得得得,我错了,您别生气了啊。」
陈辞稍微软和一点,「哪里错了?」
「错就错在我当时昏了头脑,把真心当了驴肝肺,我再也不敢了。从今天起,你是哥,我是弟,行不?」
「念你初犯,下不为例。」陈辞微微勾起嘴角,眼里笑意盎然。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皇上知道了除夕夜的事情后,虽然说了要彻底调查,但到底是无从下手,于是给我升了一级为昭仪作罢。
虽然如此,我心里倒是有了怀疑对象,只是没法确定。
哦对了,另一件开心的事情是,世子与我姐姐的亲事黄了,听说世子有青梅竹马,两人感情甚好,于是他婉拒了楚家。
贤妃娘娘送来的书我都看过了,那个叫阿竹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什么钟灵毓秀的人物,其中见解让我受益匪浅,很想见一见。
我偶尔说过一次,贤妃娘娘只笑不语,让我别再追问。
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两年里皇上对我宠爱有加,只不过我俩始终是盖着被子聊天,也因为无所出,后宫里的姐妹们对我敌意减小了不少,毕竟没有孩子就没有在这里立足的根本,大家觉得我不足为惧。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直到潇潇有喜。
那天下午,潇潇因为几日里来的呕吐叫了太医,诊断后为怀了龙胎。
和潇潇对视的那一刻,她眼里的欣喜都要漫出来了,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羞红了脸。
眼见皇上打帘进来,我笑了笑退出去,给人家小两口诉衷情的时间,根本忘记了按道理我和皇上也是小两口。
白日里我琢磨怎么给潇潇做点吃的,她这几日胃口太差,吃啥吐啥,让我头秃。
晚上,我躺在潇潇旁边,给我未来的干儿子或者闺女讲笑话,孩子听没听见我不知道,孩子她妈笑得乐不可支。
一天晚上,我刚刚洗好手,准备陪潇潇去吃饭,满身酒气的皇上冲了进来,丫鬟太监们慌忙告退,我扶住皇上不知道发生了啥。
皇上抱着我,浑身重量压在我身上,这老哥还挺沉的。
他在我耳边喃喃自语:「阿竹,你回来好不好,我都办好了,你回来啊……」
说着说着,一滴泪水落在我脖颈里,烫得我生疼。
我拍拍皇上的背,试图安抚住他:「皇上,哎,你别……不是,你,唉……」
「阿竹,无弃他已经长得很好了,你想不想他?」等会儿,无弃,阿竹,难不成阿竹就是已故的先皇后?
怪不得问起贤妃娘娘,她总是不说话。
先皇后六年前病逝,陈家又牵涉进谋反案里,被满门抄斩,我一直觉得阿辞不受宠是因为皇上厌弃皇后,如今看皇上如此牵念,怕是另有隐情。
「阿竹,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刚说完,皇上就想动手动脚,放你的屁,老子又不是阿竹,你做什么玩意?!
用了长年锻炼身体的狠劲,我把皇上往床上一推,趁他没缓过劲来,我用被子盖住他,掖好被角,企图让他睡个踏实。
皇上折腾了两下,终究还是醉意占了上风,睡了过去。
我大舒一口气,怕皇上再说什么胡话,我没叫丫鬟过来,自己守着皇上坐下,给未出世的小宝贝做个木头玩意。
潇潇过来过一次,我挥手打发了她,继续雕木头。
等夕阳西下,我伸了个懒腰,把已经能看出形状的木头放下,准备叫人备晚膳,一回头才发现皇上坐了起来,不知道盯着我盯了多久。
到底是心虚,我勉强笑笑,「陛下醒了?怎么不叫臣妾一声?」
「无妨,朕看你全神贯注,倒是不好打扰。拿过来给朕看看。」
「一点小玩意不值一提。」
「给谁做的?」
「潇潇这不已经四个多月了嘛,臣妾想着做点东西,给小皇子寻个开心。」
「你有心了,给小皇子多做一个吧,这个朕拿走了。」皇上把东西收进袖子里,兀自离开。
哎不是,都多大人了,还和孩子抢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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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辞已经快十三岁了,开始跟着大臣们办差,我们俩也不常碰见。想来皇上挂念他娘情深,即使表面上不彰显,暗地里他也不算委屈,以前是我没弄明白。
皇上隔三岔五来我这一次,扶着我的手描摹山脉图,我侧头间,是他认真俊秀的侧脸,他目不转视问我:「你倒是对这些挺有兴趣。」
「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臣妾不过是替陛下描绘这山川如画。」
难得调皮一下,皇上愣住了,末了叹了一句:「若是……」
我笑着摇头,「人间难回溯,更不谈如果。」
皇上手里摩挲着我刻的木头小花,认真起来,「你和朕说说,你还会什么?」
我挠头,「可能寻常女儿家会做的,臣妾都不会,寻常女儿家不会的,臣妾都会?」
「打拳,木刻,标注山脉河流,讲故事,叠蛤蟆,桩桩件件让朕心奇。」
「臣妾可真是多才多艺啊哈哈哈哈哈哈。」
「不,朕想的是,这么一个执着有趣又豁达明理的小姑娘,合该让人放在心上疼宠。」
我抿抿嘴,「……那臣妾得说,谢陛下垂爱?」我眨眨眼睛,怕眼圈红了。
「白白,朕……」没来得及说完,小太监过来告罪,说是成大人有事求见,皇上只好先去处理国事。
这边也有人来通报我,贤妃娘娘有请。
没承想,我会听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也改变了我之后的路。
30
那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当时的皇上还是五皇子,眉眼英俊又博学多识,满京城的小姐们都暗暗动了心。
陈家的小姑娘陈乔乔自小受尽父兄宠爱,却没有养成娇纵的性格,反而落落大方眉眼生辉。只不过小姑娘的喜好委实有点与众不同。
陈将军戎马半生,辗转各处指点边境防守,小姑娘就在父兄的马背上看过了一场又一场河山画卷,梦里都是青山绿水,灼灼桃花。
所以在一众悲春伤秋的文赋里,一篇「吾愿效仿行之前辈,当以足迹丈量大周河山」就脱颖而出。
世家公子小姐们困在这京城里,没见识过山河秀丽,纷纷嘲笑。
五皇子却暗暗留了心,这般豪爽洒脱的小姑娘能有几个?
一留心就发现,小姑娘还有更多的惊喜。
夏日里偏要捉蝉听声,把萤火虫放在帐子里,说是可以得一场好梦;
冬日里搬缸取雪,信誓旦旦要替大家酿一壶好酒;
春日里打马射箭,眉目间英气洒脱;
秋日里温书注解,想要这河流为人所用,灌溉良田。
五皇子巴巴地去求父皇赐婚,小姑娘却不乐意,指着皇子问:「和你成婚后,我是不是就不能做我喜欢的事情了?」
「不,我会和你一起做喜欢的事情。」月光下,清隽文雅的皇子认真回答,小姑娘想着好看的人不会骗人的吧!
江家的小姐江娴经常被姐姐们欺负,陈乔乔就敢拿着竹竿拍在桌子上,「谁欺负我家小娴,我就用这竹竿让她开花!」
知道乔乔要嫁给皇子,江娴哭红了眼,皇子也配不上乔乔!
成了准皇子妃,乔乔的生活改变得不多,五皇子乐意纵着她做她喜欢的事情,一举一动都是爱情的甜蜜。
不过皇子妃举止不周,可是惹人非议,乔乔怕钟灵毓秀的五皇子因为她而惹圣上不喜,于是一点一滴地开始改变自己,不再让皇子为难。
皇子成为皇上的那段时间,可真难啊,兄弟里哪个不想当皇上,谁不想成为九五至尊?
夫妻两个心惊胆战地熬着,生怕落了谁的口舌。
乔乔明白五皇子内心的抱负担当,也知他确实胸怀天下,于是回家求父兄支持。
等到成为皇后时,她看见身旁的皇上依旧深情款款,「乔乔,朕爱你如一。」
可是皇上也是自由的啊,大臣们可不愿意皇上独宠一人,于是纷纷上奏选秀女入宫。
皇上不松口,引起一波又一波的反对。
政事累人,皇上深夜处理完奏章,抱着乔乔说:「还好有你在。」
可是终究还是选秀了。看着林夕姸她们入宫,乔乔觉得有点累,好在江娴也进了宫成为贤妃,还能与她做伴。
许是之前落马时伤了身体,乔乔一直没有孩子,看到大臣奏请立太子时,皇上迫不得已立了林贵妃的儿子。
「乔乔,等我,等我能做主的时候。」乔乔相信这个男人是爱她的,只不过她有点想念以前那个洒脱无畏的自己。
宫里新来的丽妃,性子像极了以前的自己,乔乔看着会心神恍惚:我以前是这样的,那我现在呢?
好不容易生下四皇子,乔乔取名无弃,意思是愿孩子一生顺遂,无有舍弃。
可是陈家事发,陈家父兄意图谋反,被林贵妃父亲得知,一朝事变,哗然天下。
乔乔哭着和皇上说:「你知道的,我父亲兄长不是那样的人,你去查一查啊,他们不会的。」
皇上允诺,却终究没有放过陈家,一方面确是证据确凿,另一方面陈家据兵马大权久矣,不可放心。
行刑的那天,乔乔哭不出眼泪,「你们上月还坐在一起喝酒的,我兄长还笑无弃可别像我那么顽皮。你怎么……怎么就……」
自此,乔乔在坤宁宫闭门不出,除了江娴,谁都不见。
皇上闯进去只见乔乔手里写着什么,见到他来,不置一词。
那个笑靥如花神采飞扬的小姑娘,终究是不见了啊。
后,皇后因病离世,后位空悬。
31
「那皇上宠幸我,是因为我像皇后?」听完了故事,我擦擦眼角。
「不是,乔乔生得明媚张扬,你偏清秀。不过你们两个性子相似,喜好相似,除了容貌,说是姐妹不为过。」贤妃娘娘笑笑。
「那阿竹是怎么回事?」
「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皇上私下里觉得乔乔偏似青竹,替她取字取竹。」
「那娘娘,您为何告诉我这些?」
「楚白,你比皇后幸运,皇后到最后还爱着皇上,所以才有这一场悲剧,而你不爱皇上。」
这么明显吗?我挠挠头。
「你像乔乔,我也舍不得看你有朝一日落入这深渊。」
「我明白了,谢谢娘娘。」
32
算一算后宫,皇子已有七人,潇潇私下里和我说最好来个女儿,她就能和我安安心心地把孩子养大,看她十几年后出落得和自己一样美丽。
「得了吧,小公主长得像你?还不如像她爹呢?」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又惹得潇潇锤我一顿。
后宫里其他妃子送来的吃食,我都不敢让潇潇动,一针一线我都细细看着,生怕有半点差池。
陈辞有次看了我的黑眼圈,忍不住说:「不知道的,还以为钰昭仪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不是我的,胜似我的。」
忘记吐槽了,两年多下来,陈辞个子拔高了不少,眉眼如画,加上愈发清冷,不像锦衣玉食养大的皇子,倒像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他的性子也越发冷淡,不见当年半点可爱,倒是小嘴叭叭的,专扎人心。
千防万防,也有世事难料。
我曾经拿着银针,一点一点地检查着潇潇的吃食,夜间熬读医术,晓得一星半点就要对症检查,只怕一点点阴谋诡计,让潇潇受到伤害。
她是我在这里唯一的陪伴呀。
所以那天下午,我眼睁睁地看见毛手毛脚的丫鬟冲过来,将潇潇碰到在地时,我霎时间血凉了一身。
浓红的血液将月白色衣裙沾满,潇潇也吓傻了,哭着喊我:「白白,我疼……」
「听心,听水,快去请太医来,福东,福喜,给我把这个丫鬟扣住,别让她寻了短见。阿秋,你去通报皇上。」
我抱住潇潇,抓住她的手,「潇潇别怕,我在呢啊,别怕别怕,太医就来了。」
太医半天才来,我气得狠了,让人过来扶着潇潇,恨不得抓起衣领打他一顿。
听见屋子里面的声音,我来回走动想要镇静下来,却总是稳不下来。皇上过来想要按住我抖动的手,被我扬开。
林贵妃她们悉数到场,听着潇潇一声一声地叫着,我按捺不住想要冲进去,皇上从背后抱住我让我清醒下来。
一声婴儿哭啼,太医出来说道:「恭喜皇上得公主!」
33
左右这么多人都去看孩子,我跑到床边握住潇潇的手,「潇潇,我一直都在呢,别怕。」
潇潇费力地睁开眼睛,笑得开心,「我晓得你在呢!」
对视之间,有很多话不必言说,自然都懂。
夜半之后,各宫娘娘都回了自己的院子。
皇上眉间不见喜色,反而皱着眉。
打发走了闲杂人等,皇上呷一口茶,「说吧。」
「说什么?」我不动声色。
「今日必是出了什么事,要不你不至于如此慌乱,朕不拦着你,你怕是要去砍了林贵妃。」
「陛下心知肚明,今日这一事皆由我起,潇潇也是徒生祸端。」
「你都知道什么?」
知道很多。
「陛下,臣妾不是先皇后,臣妾和她不一样。」
皇上的眼光突然凌厉起来,问我:「贤妃告诉你的?」
我苦笑,「陛下自己怕是不知道,自己在我耳边喊了多少声阿竹了。」
「把今天那个小丫鬟带上来。」我挥挥手。
小丫鬟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地喊着「饶命」。
「陛下自己问吧,看她是谁的人。」
「不用了,朕见过她。」皇上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却看向我。
「她是丽妃宫里厨房那的小丫鬟,去年朕在的时候她送过糕点。不过,朕也知道她以前在林贵妃那里也做过洒扫。」
「那陛下也知道两年前除夕夜的事情是林贵妃设计的吧。」
「是。朕还知道,今日林贵妃出此下策,是因为前两天朕偶然说,想让钰婕妤的孩子过到你名下。」
「我名下?」
「是,朕打算过两年重新册立你为皇后,她的孩子过到你名下,便是嫡子嫡女。」
「那还得多谢皇上抬爱。」
「你不愿意?」皇上显然是不太明白我在想什么,毕竟这么好的机会没有人会错过,皇后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是,臣妾不愿意。想当初陛下选臣妾入宫,便是因为那一本《郁南山杂记》,听贤妃娘娘说,您与先皇后曾经同游并手栽茶花纪念。入了宫幸得陛下垂爱,也不过是因为臣妾年少与父亲同住漠北,和先皇后有相似的经历。再后来,陛下拿着臣妾做先皇后的影子,先皇后爱夏蝉,臣妾惧怕,您便拂袖而去。」
「您不过是当初愧对先皇后,如今补偿给臣妾罢了。可说句实在的,臣妾不是皇后,没有经过她的苦处,自然也不配得到您的补偿,真正需要您放在心上疼宠补偿的人已经不在了。您做再多,难道是为了青史留一句陛下深情?」
「放肆!」盛怒过后,皇上却像失去了力气,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
我跪在下方,说不上后悔,只是把心里憋的都说出来罢了。
良久之后,皇上长叹一声,「你说的对,如今朕这样做是折辱了乔乔,也愧对了你。」
「那你想做什么呢?朕看得出来,你的心不在这里,不在朕身上。」
「回陛下,臣妾亦愿效仿徐前辈,丈量山川河海,绘陛下之国土,益天下之人。」
我重重地磕下头。
「罢了罢了,随你去吧。」皇上临走前挥挥手,像是与我告别。
34
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陪着潇潇,告诉她我要离开。
傻姑娘眼泪都出来了,还要笑着恭喜我,「我就知道你是有自己谋划的,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小公主的名字是我取的,长宁,希望她一生顺遂。
「白白,我和你不一样,我爱皇上,我不想离开这里,除了这,我没有办法能天天看见他。」潇潇认真地和我说,眼里是坚定的光芒,我想她是真的爱皇上。
「潇潇,你等我,我会回来的。」
「只要你开心,只要你平安就好。」
顺始十五年,帝妃悦昭仪楚白因疾故去,追封悦妃,帝恫之。
35
皇上提醒我:「你既然出宫去,就不要回楚家了,你姨娘那里,朕也着人告知过,朕倒想看看,你能闯出多大的能耐。」
末了他还叮嘱我:「外面过不下去,就回来,朕也不缺你那口饭吃。」
话说开之后,我和皇上之间,反倒是坦坦荡荡,说话间都不比之前谨慎入微。
「陛下放心,民女可不是那种不识好歹之人,定不负陛下期许。」
「滚吧滚吧。」皇上笑着招手让我走。
临走前,皇上站在我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下目送我,手里还摩挲着我的那块小木雕,任梨花飞了一身,低低喃语:「终究只有朕一人。」
街上有行色匆匆的旅客游侠,有挑着货担走街串巷的货郎,有吞剑抛球的江湖杂技,也有操着蹩脚官话的外人比比画画,想要别人明白他的意图。
长街之上,熙熙攘攘。柳枝飘摇杏花开,谁家的姑娘衣袖拂过,忽而回眸一笑,温柔了整个春天。
我猛吸一口气,这才是人间烟火。
叫了两个包子并一碗杂粥,我细细吃着。
卖包子的大爷和媳妇说着悄悄话:「这姑娘瞧着不起眼,还挺能吃的。」
大爷,你那长年卖包子的嗓门,就不要说悄悄话了好不?
吃过饭,我一路行至城门口,预备出城。
刚刚租好马车,就瞅见戴斗笠穿黑衣的人站在树下,我试探开口:「阁下是……」
白皙瘦长的手指拿下斗笠,露出一张冷峻清和的脸,「是我。」
「嗐,弟弟这是来送我的?你哪里得来的消息?」边说话,我边把包裹收拾上去。
陈辞自然而然地接过车夫手里的鞭子,坐上马车,「我和你一起走。」
我慌忙拽住他扬起鞭子的手,「阿辞啊,这不是说着玩的,你干什么来了?」
陈辞侧我一眼,又轻笑回头,「回头再和你说。」打马挥鞭,一路扬起灰尘滚滚。
36
「所以你爹就同意了?」等坐在山脚下休憩的时候,我忍不住询问。
陈辞说,他自请出门历练三载,想着自己一人游历,不如与我做个伴。
我就发出了疑问。
陈辞手里绕着个竹笛,低头,「父皇一向对我不关心。」
……孩子,你可能有点误解你爹,不怨你,我也不太能理解他。
「那你也不能跟着我啊。」
「从小到大,只有前几年母后疼我,等到母后一走,父皇对我不闻不问,哥哥们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三年前那个御花园里可怜巴巴的小孩,心又软了。
「唉,不是,我……你……唉!」我手忙脚乱比画半天也没表达明白我的意思。
「后来,我碰到了你,你给我的那块桂花糕,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得得得,您别说了,我带着你,带着你行了吧。」
小破孩盯着我,眸子黝黑,「一言为定。」
「中中中。」
本来我计划着从关内的京城出发,一路北上,到达幽州地界的时候,正好是冬天。
我把这个计划说给陈辞听,陈辞点点头,没有多余意见。
赶路的日子委实惬意,我斜躺在马车里,把帘子掀开,刚好可以看见白云悠悠,蓝天溶溶,偶尔划过的树叶沙沙,倒像是惊了我的美梦。
实在不是我苛待皇子,我曾经诚恳地要求换班,陈辞表示这点事情,劳不得我大驾。
不过说起来,晚上住宿也是个问题,不能这么凑巧每次都能找到打尖的客店,孤男寡女的,是不是不太好?!
「辞啊,你听我说,咱俩这晚上住宿怎么办?」
「怎么,想起男女大防了?你不是拿我当弟弟吗?」陈辞不以为意。
「嘿,说什么当弟弟呢,你就是我弟弟!」
「你住里面,我在外面给你守着。」
「别介,咱俩这游晃的日子还长着呢。」我顺手拽了根草,编个玩意儿。
「是啊,长着呢。」陈辞接过我手里草编的小兔子,声音里带了笑意。
我们碰到的第一条河是渭水,在京城北,润养了关中平原。
说起来京城选得委实不错,北濒渭河,南依秦岭,八水润养。《西征记》里还叹过「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
「阿辞,你看,你我在这山海面前,小如尘埃。」
「非也。」
36
「天地浩大,你我固然渺小,但以尘埃之身行我愿之事,亦我所愿也。」陈辞眼眸如星子,眨眼间又是星河灿烂。
「你帅,你说得对!」我蹲下去捧一掌清水,清水细碎映我影。
「走吧,已经下午了,咱俩今天就找个客栈住吧!」我喝口水,洗把脸。
关中地区面食居多,百姓们把面食已经玩出了花样。
「两位客官,您别看咱这店面小,可是面的味道没得说,您两位尝尝就知道了。」
「得,就听你的,你上两份招牌的我尝尝。」
小二手脚麻利,不一会端上两碗饸饹面。酸汤打底,面条好像是荞麦面,根根劲道,上面是星星点点羊肉沫,碧绿葱花点缀其上。
「客官,这多辣多醋味道最好。不过您两位看着加就行。」
我伸手拿过辣椒撒在两碗面上,推过去一碗,「趁热吃,我觉得挺好。」
一口下去,哇,舒爽!
我埋头苦吃,鼻尖的汗都来不及擦。一抬头,陈辞碗里的都没怎么动过。
陈辞抿着嘴角,眼底泛红,嘴唇红润,白玉脸庞上还有汗珠,果然美人吃饭都不一样。
「辞啊,你是不是吃不得辣子?不早说呢,是我疏忽了。」
「没事,你点的我都爱吃。」
我把那一碗拉过来,叫声小二:「小二,来碗阳春面。」
又转过头去,「这碗我就吃了,你下次别老憋着,有啥喜欢的不喜欢的和我说。」
陈辞默了半天点头,「好。」
果然,我的饭量是两碗面吗?
我刚从碗里抬起头来,一双素白手指夹着帕子递给我:「擦擦嘴角。」
「我弟弟果然贴心。」
吃过面,叫了两间客房,趁着夕阳正好,我去楼下找小二哥搭话,「小二哥,咱这里的特色吃食,你都给我介绍介绍呗。」
「您可问对人了,岐山臊子面,油泼面,扯面,蘸水面……」
小二哥一边说,我一边记。皇上肯定没想到,我出来不仅想游历山川,对于吃食也是感兴趣得不行。
等和小二哥聊得唾沫横飞,那边太阳也落下去了,一回头,陈辞不知道倚在楼梯上站了多久。
我愣了一下,「休息好了?」
「嗯,出去走走?」
我们俩漫步在河滩上,夜风温和,水声不歇。
「以后这种打交道的活,可以交给我。」
「嗯,你想锻炼自己?行,那就交给你。」
「不是,哎……算了……」
「辞啊,咱今天吃的饸饹面,还有个传说呢,你知不知道?」
「哦?愿闻其详。」
37
「相传商朝末期,对,就是商纣王那时候。苏护之女苏妲己前往国都朝歌,路过获嘉,就住在驿馆里。她嫂嫂夜观天象,怕妲己有不利,就做了碗面驱邪,可是她去晚了呀,你知道发生了啥?」我神神秘秘压低声音。
「嫂嫂看到,九尾狐狸已经变成妲己的模样,惊恐不已,连声道『活了』,于是这碗面就流传成了饸饹面。」
「你听到了不早说,让我在这叭叭叭叭了这么久。」小兔崽子学坏了。
「怎么好打扰你讲故事呢?」陈辞笑着看我一眼,夜色下眼睛也是亮晶晶的,看到人心里去。
「乏了乏了,咱俩回吧,明天继续赶路。」
窗外星星明亮,想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我闭上眼睛想睡觉,却总想起那个传说,心里毛毛的,不敢闭眼。
翻来覆去,翻来覆去,隔壁陈辞还敲了敲墙壁,「怎么了?」
我心一横,抱着被褥枕头去敲他的门,陈辞很快开门。即便入寝,陈辞身上的中衣也是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板板正正。
「怎么了这是?」
「咱先进去说」,趁着陈辞关门的功夫,我把被褥放在地上打成地铺,「辞啊,我思来想去,觉得你一个人睡不安全,我觉得我身手还行,就决定来保护你。」
陈辞明显不信,尾音上扬,「是吗?」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是呀,你爹知道我这么良苦用心,一定会嘉奖我的。」
「你说是就是吧。」
就这样,我躺在地铺上,枕着清河入梦。
第二天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睡在陈辞的床上,望下去,陈辞在地铺上睡得正沉,而我手臂酸痛不已。
……总不能是我晚上爬了他的床,陈辞迫不得已,打了我一顿,才睡在地铺上的吧。
我不能这么禽兽吧?!
心虚地整理好衣服,我蹲在地上看陈辞,小阿辞明显睡得深沉,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落,面庞晶莹如玉,我戳了戳陈辞,陈辞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我。
「辞啊,该起床了。」
陈辞缓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我心虚地说:「昨天晚上,我是不是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你昨晚睡着之后,手臂来回挥舞打在桌子腿上,梆梆响,我没办法,把你抱到床上去了。」
「哦,这样子啊。」我舒了一口气。
「啊哈哈,那,那我就先回了啊,等会叫你吃饭。」我尴尬地摸摸鼻子,溜了溜了。
38
吃过早饭,告别了小二哥挽留不舍的眼神,我们继续北上,陈辞在外面赶马车,我坐在车里提笔写小记,写完一张,递给陈辞看一看。
陈辞拿着纸叹道:「你这个笔迹不像是姑娘写出来的,和谁有点像呢?」
「承德侯世子啊,我见过他的字,临着写的。」
陈辞眯起眼睛,歪头看我,「谢见青?」
老哥,别动不动歪头杀,虽然很萌,但你眼睛没有笑啊!
我莫名心虚并「嘿嘿」两声,试图掩饰过去。
陈辞没有继续问,替我整理书稿。
不知不觉,上午就已经过去了,我钻出去坐在马车外,陈辞冷着脸,不知道在想啥?
我拍拍他肩膀,「都一上午了,让马休息会,我给你做饭吃。」
陈辞不发一言,喝住了马。
我跳下马来,「小老弟坐这等着就好。」
等我从林子里捡出一堆木柴,陈辞却拎了只野鸡正等着我。
「你自己抓的?」
「不然呢。」
虽然路途上有烤鸡吃令人愉快,陈辞这身手也可以,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咱俩怎么处理它?」
陈辞显然还是年轻,「不就是烤一烤吗?」
「单纯了吧,要不要热水褪毛,要不要开膛破肚,要不要清理内脏,你会吗?反正我不会。」
陈辞无话可说。
等我搭好架子开始烤干粮的时候,陈辞终于放了那只可怜的野鸡,坐在我边上等着吃。
我把馍馍烤得干干脆脆,加上从小二哥那里买来的肉酱,递给陈辞,「不辣的,你先吃。」
陈辞接过去,我顺手开始烤下一个。
终于吃饱喝足,我拿水把火堆浇个透彻,「这是防止起山火。」
陈辞点头,「受教了。」
「以后别动不动冷着脸,不喜欢你的人不会关心你为啥不开心,关心你的又会被你这个脾气气到。」
「那你生气了吗?」
「我?我是大人了,你还是孩子,哪来的气?」
39
吃过午饭继续赶路,我也终于整理好了渭河的一系列资料,妥善收拾好,就听到外头陈辞叫我:「楚青?」
我对新名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怎么了?」
「没什么,叫着玩。」
嘿,这个小老弟。
我提起帘子,「那你这个陈辞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啊。」
「母后刚去的时候,我觉得再也没有人会疼我惜我,所以从母姓,起了『辞』,是因为我觉得爱我之人都辞我而去了。」陈辞说起话来平平淡淡,但是我心里难受得紧。
一个六岁的孩子啊,娘亲不在,父亲不爱,兄弟们虎视眈眈。
「辞啊,虽然身份上僭越,但是我说过,我把你当弟弟,以后老哥我罩着你。」
「行。」陈辞笑起来,温温柔柔。
忽然想到个问题,我小心翼翼地问:「阿辞,那咱俩关系好,不会是因为我和皇后娘娘相像吧?」
陈辞显然没反应过来,末了笑开,「怎么会?我娘聪慧灵敏,你莽莽撞撞的,哪来的相像?」
「我和皇后娘娘不都喜欢这山川地理嘛!」
「兴趣这种东西,哪里说得好,喜欢一样的人不是很多吗?」
「嘤嘤嘤,就喜欢你这种态度!」
「所以,姐姐,你为什么起名字为『青』啊?」
「嘿嘿,跟着承德侯世子谢见青来的嘛,他是世家公子榜第一啊。」
陈辞别过脸去,不再理我。
?他和谢见青有仇?
我再去问他,陈辞抿着嘴,不再说话。
或许,我应该回去问问我娘怎么带孩子……
40
除了亲历这山川如画,我最期待的就是每次吃饭的时间了。
趁着曙光微现,陈辞架着马车进了宁州城,我打了个哈欠,躺在马车里昏昏欲睡,顺便羡慕年轻人身体好。也可见陈辞真的体体贴贴,让我近日疏于锻炼。
进城之后天色也还早,不过城里的百姓倒是都开始活动了,包子面条油条豆花的香气让我垂涎三尺,百姓们坐在小摊子上,谈论家长里短。
「阿辞,咱们先去吃早饭吧。」我掏出小荷包,翻出几个铜板。
「回去要和父亲通禀一声,楚小姐整日忙于吃喝玩乐,不思进取。」陈辞扶着我下车,笑容温和。
「你是谁,把我可爱的小阿辞还回来!」
「反正不是谢见青?」
这孩子,怎么和谢见青杠上了?!
拽着阿辞跑向小摊子,让老板上三个包子,两碗面条,别放辣子。
趁着等饭的工夫,我转到老板那里拿了碗热水,把筷子烫干净递给陈辞,陈辞明显愣了一下,接过筷子。不知道想到了啥,微微笑了一下。
老板端着饭过来,「来了来了,小两口慢用!」
我张口结舌,「不是,老板,我……诶?」
陈辞稳稳地接过来,把面条包子放在我面前,笑道:「谢谢老板!」
算了算了,也不是认识的人。
我拿过包子,把剩下的推到陈辞面前,嘴里含含糊糊:「趁热吃,不够再点。」
陈辞拍拍我的背,「你慢点吃。」
「没事没事。」
等到吃完饭,我们决定先去客栈休憩一下。店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刚想喊小二哥,想起陈辞的话,我努努嘴,「发挥去吧!」
陈辞上前,十五岁的少年出落得坚韧挺直,脊背仿佛不会被困难挫折压倒。
趁着陈辞去和小二哥攀谈,我趁机问店里的大妈:「大妈,城里怎么这么热闹啊。」
大妈目光慈爱,「小姑娘外地来的?明天就是宁州著名的花祈节了,大家都是来许愿的,我看你和那个小伙子也算和和美美,就祈愿要个大胖小子吧!」
我连忙挥手,「不了不了。」
刚回头,就看见陈辞站在我后面,不知道听了多少,「客房就一间了。」
话音刚落,店里又进了另外一波人,冲进来的时候把我撞到了一边,陈辞在后面扶了我一把,抓着我手臂。
我拍拍他手,让他别紧张。
那边小丫鬟模样的姑娘走过去,「老板,四间上等客房。」
「哎哟,不巧,最后一间房让那位小哥定了。」小二哥手指一指,一波人全看向陈辞。
我们瞬间成为中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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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走过来,「嗐,一间就一间吧,给你二两银子,你们另外找个地方吧。」
不待陈辞出声,我抛着两个铜板,「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吧!」
小丫鬟凤目一瞪,被人拉住,来人是一个利落的少女,头发高高束起,额间一枚玉石,穿着绯色衣袍,袖口都紧紧扎住,英姿飒爽。
「四两银子,房间让给我们。」少女盯着陈辞。
等会儿,这个场景有点熟悉,是哪个话本子里的?
啊,想起来了,潇潇给我的那个《江湖姻缘录》,里面就是骄傲侠女与孤单剑客的爱情故事。
我悄悄退后两步,把主场让给陈辞。
小阿辞可能以为我是害怕了,长臂一扬,把我护在身后。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阁下人多,想来一间房也不妥,不如我出六两银子,诸位再去找个地方。」
「哼,这附近的客房早就满了,要不轮得着求你?」小丫鬟有点狂了啊。
「八两,让给我们。」少女依旧冷若冰霜,但是长得好看!
我还没拽一下,陈辞表示我们走吧,陈辞莞尔一笑,「那恭敬不如从命。」拿走了少女手里的银子,他牵起我的手冲我笑,「我们走吧。」
诶诶诶?不再刚一下了?
就这么愣愣地被拉出了客栈,陈辞把银子递给我,「八两银子呢。我觉得你肯定会同意。」
「等会儿,小二哥那里的银子我们忘了拿回来了!」
陈辞摇头失笑,「我去拿。」
就在店里一行人的注视下,陈辞坦坦荡荡进去,把付的银子拿了回来,还不忘对少女点一下头,表示致谢。
少女在身后发问:「你叫什么名字。」声音冷清。
陈辞愣了一下,「不过萍水相逢,无须互通姓名。」说罢一只手牵起马,另一只手牵着我离开。
我踮起脚附在陈辞耳边,「这一波可以,气场盖过她了,优秀优秀!你看她那脸冷的,啊哈哈哈哈嗝。」
陈辞回我:「不过偶遇,你哪来这么多的闲心注意别人。」
「诶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否认三连。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陈辞放弃抵抗,赞同三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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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夏日,我住的房间恰好与古树相近,郁郁葱葱的树叶伸进窗子里来,我坐在窗边写字拓画,微风轻轻吹来,树叶温柔拂过我脸颊。
房间门没关,我一抬头,陈辞站在门口,「怎么不出声啊,我写完这个咱们就去吃饭。」
陈辞踱步过来,手背在后面,「不急。」
等到听路边大妈的话,来到了宁州城久负盛名的鼎香楼,我就后悔了。
这边刚坐下,那边冰霜少女和她的小丫鬟也过来坐下,两边隔了一个座……
陈辞倒是安安稳稳,细细地擦着筷子,不瞅别的地方,被他影响,我也安稳下来,等小二哥上菜。
吃过饭,我心里盘算着事情,「阿辞,过会儿我去店里买些女孩子用的东西,你自己逛逛,无事便回客栈。」
陈辞点头。
陈辞一个正经皇子,皇上断不会同意他随我出来游荡,想必也是有些任务的,既然他不说,我也不好多问,索性给他机会让他自己处理。
宁州城不太大,依山傍水,民风淳朴,百姓们脸上都带淳朴的笑容。
我就在这一条街上逛,买了些特色吃食留着路上吃,付过钱之后,大爷还一个劲地给我添些,「姑娘,这个好吃,还放得住。」
「诶,谢谢大爷。」
明天就是花祈节,路边的树上都挂起了红绳装饰,路边兜售红绳铃铛的也多了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啊,买了这个绳,拴住那个他!」
我随意到书铺里,老板热络地迎上来,「小姐要点什么?」
「我随便看看。」
左右无人,老板凑了上来,「我看小姐不是本地人,我这有京城最新公子图鉴,要不要?」
?我看起来像是贪图美色之人吗?
「拿来我看看。」
老板把一本画册拿给我,我打开,第一页便是承德侯世子,不知是什么时候的场景,世子只留一个清俊如玉的侧脸,背后是灼灼桃花。
画册底下一行字:如玉公子……承德侯世子谢见青。
我把书页合上,「买了买了,多少钱?」
43
抱着吃的和书美滋滋地回到客栈,陈辞早就等着我了,「回来了?」
「嗯,买了可多东西,还得谢谢你爹给的银子。」
陈辞摇头,过来接我手里的东西,「让他听见你这么说,非得生气不可。」
画册第一页是谢见青,陈辞对谢见青好像不那么对付,我转个弯,装作不经意地绕过陈辞,「我先上去。」
陈辞挑眉不语。
转眼间,花祈节就到了,晚上官府放开了宵禁,让百姓自在乐呵。
坐在二楼,就可以望见楼下灯笼高高挂起,人声喧哗。
陈辞默了半天,「我们也去看看?」
「哟,有心上人了?你想去咱就过去看看。」对于孩子的情感问题,我一定要关心到位。
陈辞别过脸去,不太想看我。
街上长灯不歇,一路延绵至河边,路上的少男少女结伴而行,互相谈论着新奇见闻。
人还是挺多的,不管是宁州城的人,还是慕名而来的人,大家都簇拥着向河边走去。
怕人多走散,我还想着拽个袖子,陈辞牵起我的手,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拉住我的小胖手。
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父亲挽弓打马的手。和我阿娘飞针走线的手,是如何孕育出我这个小胖手的。
我有点不自在,想抽回来,「辞啊,虽然我知道你拿我当兄弟看,但是男女授受不亲啊!」
陈辞用力拽住,「您别操心了!」
不得不说,我家阿辞相貌是一等一的好,路边的姑娘们看了都会三回头的那种。
一路前行,街上的灯光打在陈辞脸上,明明灭灭,我突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心安。
等到了河边,河灯已经在水面上盛开如花,我有点感慨,「若是人的心愿真能承载在这河灯上,怕是我的河灯得要超大号的,才能不沉下去。」
「你有什么愿望?」
「一愿我大周朝昌盛,国泰民安;二愿阿娘父亲一切安好,身体康健;三愿潇潇和阿辞一切顺遂。」
「那你呢?」
「我?我的目标当然由我来实现,太贪心了不好。」
陈辞转过来,面对着我,低头温声温语,「那楚姑娘能不能实现在下一个愿望?」
不知道是不是离得太近,有些热,我退后两步,「但讲无妨,我能实现的一定准。」
「今后不能在我面前说起谢见青!」
「啊?」
陈辞剑眉一挑,「食言而肥?」
「不不不!行行行!」嘴上硬撑着,心里想的是,我回去要把画册收起来,压在箱子底下!
44
回去的时候,人还挺多的,我扯着陈辞,想要买点夜宵回去,「你想想,今晚月色如水,你我二人对坐于樟树下,听人声喧沸,又听虫鸣萤飞,闹中取静,又有美酒相伴,岂不美哉?」
陈辞捏住油纸,里面是外酥里嫩的烤鸡,顶我一句,「虫鸣萤飞?我记得某人可是怕虫子。」
「我就那么一说,诶,你怎么知道我怕虫子?」
陈辞大步上前,耳边好像还有一抹绯红。不过许是灯火缭乱,我看走了眼。
人多,自然免不了碰撞。陈辞走在前面,我不得不小跑着追过去,「你慢些。」
刚迈开步,便踩到了有些长的裙裾,当下站立不稳,向前倒去。
前面恰好是昨日有些不快的冰霜少女,见我倒过去,便下意识地抽出了鞭子迎过来,想是把我当成了刺客。
眼看我的脸与飞鞭就要亲密接触,陈辞闪身过来,一手揽住我,一手迎向了鞭子。
「叭」的一声,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等到众人呼声四起,我脚下是星星点点血迹。
陈辞生生用手拽住了鞭子,手心被划得不像样子,眉头皱起,脸颊上一丝血印,像是被鞭梢划过,冷汗不停滑落,另一只手却牢牢地护住我。
傻阿辞,功夫还没有我厉害呢。
十指连心,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只是,疼在他身上,那我眼角的泪是哪来的?
我「噌」地火起,挥手把长裙摆撕掉,站在阿辞前面,「阁下未免出手太狠戾。」
少女似乎也是惊讶重重,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小丫头咋咋呼呼,「我家小姐也是金贵之身,你们这种人扑过来,万一对我家小姐不利怎么办?出手防卫不是正当的?」
好一个出手防卫,我气急了,「大言炎炎,不知所谓。我这种人?你家小姐岂非人身?不过是侥幸得祖上荫庇,不诚心向学不负先祖之名,却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小丫鬟秀眉一拧,跺脚摇头。
旁边围观的路人们纷纷摇头,「这也太狂了!」
「我们这种人在他们眼里就是蚂蚁呗!」
「那叫蝼蚁!」
侧过脸去看陈辞血迹未干,我更心疼了,速战速决,「想是钟鸣鼎食之家,不若在这里报上名来,让我等布衣百姓好生仰望究竟是哪家的小姐,行错事却不悔改,致使家族蒙羞?」
小姐咬了咬下唇出声,「抱歉。」顿了顿又说,「你们先去看伤,我赔。」
我撕下一角衣袖先替陈辞裹住,陈辞居然这个时候还愣愣的,嘴角还微微翘起。
这是看上小姐的美色了?
我给衣袖使劲打了个结,陈辞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我愤愤不平,「你都伤成这个样了,还看人家美呢?」
陈辞摇头,言语温和,「我没有。」
哼,我瞪他一眼,想着晚上医馆也要关门。不如回客栈用随身带的伤药处理一下。
她已经道歉了,虽然生气,但再想划回去显然占不到理,更何况,陈辞正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上前。
「你松开。」
「别动。」陈辞小声喊我,转而朗声,「事发突然,此况皆不是你我所愿,既已致歉,我等就先行告辞。」说完拉起我就走。
「诶,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没替你出气呢。」
「你又打不过她」,陈辞闷声,「何况,我没生气。」
等回到客栈。我打来盐水替他清理伤口,看他眉头紧皱忍痛,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没生气,是不是看上姑娘好看了?」
「没有。」陈辞乖乖摇头。
「你今日这是做什么,充什么英雄?」
「鞭子落在你身上,我心疼。」陈辞小声回答。
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那打在你身上,我不心疼吗?」
我越想越气,上药时手劲也不小,「你看看你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蚊子叮个包我都心疼,鞭伤留印怎么办?」
看陈辞咬紧牙关,我手上动作慢了下来,「下次别这样了,你也不是没人疼的孩子,能不能改正?」
陈辞的眼睛亮晶晶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嘴角翘起,最后回答了一声,「不改。」
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45
第二日清晨,我去给陈辞换药,刚到门口,就听见陈辞朗声道:「进来。」
一推门进去,哟呵,冤家也在。陈辞和那个女孩子正对坐窗前,从两人翘起的嘴角也能看得出相谈甚欢,我一进去,两人倒不说话了,只是互相瞅着。
我有点来气,把伤药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自己记得换药。」扭头就走。
哼,昨天晚上还是冤家,今天关系就突然转变了?
清晨我进去,两个人看起来就谈了许久了,想必时间不短,怎么,是凌晨就过来了?
陈辞这小兔崽子,枉我心疼又担心,人家全然不当回事,终究是错付了……嘤嘤嘤,想回家。
直到冷着脸坐在出城的马车上,陈辞才反应过来,「你在生气?」
「没有,我生什么气。」一边写着宁州城的节日,一边头也不抬。
「哦,那就好。」陈辞说完就转过去,专心驾车。
?没听到我说话一点都不开心吗,说不生气就不生气?
只是,我当时忽略了陈辞饱含笑意的眼睛。
将近晌午,我一直闷头写东西,陈辞几次打帘问我吃不吃饭,我都摇头。
笑话,气都气饱了,吃什么饭。
冷战了一上午,陈辞终于进来,坐在我对面,认真发问,「姐姐可是还在生气?」
听到这话,我放下笔,认真回答:「是。」
「早晨问你,你说没生气。」
「早晨是我愚钝,一时口是心非。生气就是生气,无妨就是无妨,我应该说清楚。」
「那你生什么气?」
「气舍弟不恤身体,气自己照顾不周,气舍弟识人不清,与冲突之人相谈甚欢。」
陈辞闷闷开口:「不是,我与江姑娘并非相谈甚欢,只是事出有因。」
我摆摆手,「说起来也是我攀龙附会,与皇子相处也没大没小,礼数不周,以后不会了。」
陈辞慌了神,拽住我的衣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我可以解释。」
「江姑娘武艺高超,拿的那根鞭子也是名家制作,且言谈举止皆非寻常人家,她是幽州刺史江从意的女儿吧,我猜得对不对?」
陈辞点头。
「皇子与将帅之女言谈甚欢,想必也是事出有因有所图。你自己斟酌着说,涉及什么机密,我也不想听。」
陈辞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只是借江小姐之口,探听一点幽州事讯。
「怎么,幽州有变?」
「听闻幽州今年接二连三有人口丢失,但是江从意却未上报。」
我点点头,一时也没了话头。
「其实,我今日还有一个目的,想……」
「想借江姑娘让我提个神,吃个醋?」看到陈辞亮起来的眼神,我摇摇头,「大可不必。陈辞,你对我来说,是和阿娘,潇潇一样重要的人。你有事情,有意见直接对我说,不要做这些曲折迂回的事情,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有话直说。」
陈辞看了我半天,笑开,郑重点头,「好。」
那天过后,我们俩再也没说起这件事,不过听到幽州的消息,我倒是有点坐不住了,想直奔幽州去看一看。
陈辞也有此意。
一路上越接近幽州,天气也越发冷了起来,我给陈辞添置了几件衣服。
少年开始展现出矜贵却又深沉的气质。
恍惚间,半年都快过去了。
陈辞有自己接收消息的渠道,有的会拿来和我商讨一下,虽然我的意见基本不太顶用,有的就避开我单独处理。
我每天都想逗陈辞笑一会,陈辞不解,我解释道:「幽州的事情不管如何,你既然插手,就代表着皇子开始参与朝堂大事。你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皇上,你那些哥哥弟弟,想必也看你如权利追逐者,一摊浑水啊!
「趁着还没到幽州,逗你多开心一会,等真正到了幽州,想必之后接二连三的事情会压得你不得舒展。」
陈辞默然不语,再抬起头来时,眼角的红色已经褪去,「辞何其有幸。」
等真正接近幽州,荒凉的气氛逐渐显现,疏疏落落的村落,寂寂寥寥的炊烟,群山都呈现出疲态。
天色渐深,想着夜深不好赶路,我们就寻了一户人家。
出来的是年幼瘦弱的女孩子,穿着不厚的衣服,怯生生地盯着我们,「你们是谁?」
「我们远道而来,想借贵地修整一晚可好?」
屋子里妇女的声音传来,「既是赶路,就快请进吧!」
不大的四方庭院,黄土茅草的屋子,院子里仅有的几只鸡咕咕地叫着,磨盘都积攒了灰尘。
进屋之后,屋子里光线暗淡,妇女坐在床上修补衣服,见我们进来连忙叫小姑娘,「阿萍,快去给客人倒些水来!」
阿萍捧着带缺口的瓷碗进来,看我们盯着她,急忙把碗递给我们,把黝黑裂皮的手背在身后。
妇人不好意思,「我们家太穷了,您多见谅。」
陈辞站起来,「是我们叨扰,请您别见怪才是。」
晚上的饭是这家的男主人赵大哥做的,他不顾我们的劝阻,杀了为数不多的鸡。
大哥不停地往陈辞碗里夹菜,「小兄弟多吃点,你也给你媳妇多夹点。」
饭桌上阿萍和哥哥阿秋还穿着秋日的夹衣,补丁层层,捧着糠饭,默不作声地吃着煮野菜,偶尔看一眼炖鸡。
我心里酸涩得不成样子,险些要落出眼泪,陈辞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我的手,给我支撑的力量。
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给妇人和兄妹夹菜,「嫂子和孩子们也多吃点。」
吃过晚饭,我在桌子上写见闻实录,阿萍好奇地过来盯着我,盯着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想伸手碰一碰,妇人喊道:「别随便动,婶婶的东西,你别碰坏了!」
阿萍又想把手收回去,我握住她瘦弱的小手,笑道:「阿萍想不想试试,我教你。」
小姑娘抿着嘴,眼里的光遮不住,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趁着未黑的夜色和灶炉的烟火,我教小姑娘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姑娘的眸子如星星般闪烁。
夜深人静,躺在妇人特意铺好却仍然硌人的床上,我还是想哭,外间是大哥响起的鼾声,内间是我压抑的抽泣。
陈辞翻身,拥我入怀,拍着我的背,「我知道的。」
「阿辞,你看,大哥大嫂勤劳朴实,阿秋阿萍乖巧懂事,他们为什么还过着这样的生活,不该的呀!」
「京城里的人天生贵胄,却不知这天下又有多少人过这种日子!他们日出而落,勤勤恳恳,他们是天下最好的人,他们凭什么要过这种日子!」
「我知道的。」陈辞温柔坚定地在我耳边诉说。
「阿辞,如果可以,你……」
「我会尽我所能。」
「那楚白,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为这个改变努力?」
我茫然地抬起头,甚至还想打嗝,看见了陈辞温柔坚定的微笑,窗外月光皎洁,星河闪烁,不及眼前人。
我点头,「我愿意。」
幽州城外的这个夜晚,两个年轻人许下了誓约,关于他们两个,关于他们期望的周朝。
46
次日,我们把零碎银子留给赵家夫妇,憨厚朴实的夫妇急忙摆手,「穷家富路,小两口不容易,路上别为难自己。」
阿萍还偷偷地往我包里装自家晒着的地瓜干。
我把多余的笔墨拿出来,拉着阿萍的手,「昨天教给你的字会写了吗,这些给你,多练习,说不定哪天我还要回来抽查呢!」
阿萍眨着水灵的大眼睛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欢欢喜喜地抱着笔墨,犹如珍宝。
一番推辞后,夫妇俩终于收下了零碎银子,站在门前看我们远去。
普天之下,苍生济济,他们是最好的百姓,一代又一代辛勤耕耘,看到收获的粮食就会开心地笑出声。他们,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马车里,对于我昨天晚上恍恍惚惚间就答应了陈辞,我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才不是为美色所诱!
即使面上不显,他还是四皇子,天生朱衣紫绶,是无限荣耀。
我,不过区区三品将军家庶女,甚至还做过他父皇的嫔妃,侥幸得皇上恩宠,化名出宫。
我们俩,但如何说得相配两个字?
况且,如果皇上知道,他又做何感想,指定不会开心高兴,说不定会把我满门抄斩。
一路上闷闷不乐,陈辞一手支头看着我,一手握着我的左手,细细摩挲。
「阿辞,我说认真的,昨天晚上……」
「我也是认真的。」
「不是,我是说……」
陈辞忽然附耳过来,温热的气息让我脑袋瓜子嗡地一下,耳朵开始发烫,「楚白,我抓住就不会放手的。」
「我今年十五岁了,父皇和我母后给予我的疼爱屈指可数。我曾经被二哥三哥打得抬不起头来,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是你在御花园递给我的那一块。你见过我最落魄的样子,但我想与你一起走向顶峰。」
不是,小老弟,你别说以前的事,是看着我心软好欺负吗?
陈辞抱着我,「但执卿手,余生不负。」
我抿着嘴,还是觉得不太妥。
「我知道你的担忧,我可以处理,你不要担心。何况,你真的不喜欢我吗,还是想着谢见青?」说到这,陈辞开始咬着牙了。
其实还是喜欢的吧,陈辞和谢见青不一样的。谢见青是清风朗月,年少初见惊鸿一瞥,从此念念不忘。但其实,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个炎热上午,有一个人给我的那一份清凉,而真正的谢见青,于我隔山海。
陈辞是岭上白雪无人近前,虽然我看到过那个小可怜躲在御花园里偷偷哭鼻子,但我知道,陈辞本性依然孤傲寂清。但是这么一个皎洁若天上月,璀璨如漫天星的清冷公子,坐在你身边轻声问我好不好,而且手指紧张得微微颤抖,得搓衣角才能缓和,我说丝毫不心动是假的。
毕竟我在深宫重重里,挂念的是阿娘,是潇潇,是陈辞。我生病时为我寝食难安的,是阿娘,是潇潇,是陈辞。而陪我颠沛在这山川中的,还是陈辞。不是天上月,而是眼前人。
我坐直身板,把陈辞拉起来,言语郑重,「阿辞,我大你近四岁,有些话要说清楚。一开始我确实把你当作亲人,至于什么时候发生了转变,我也说不太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不得隐瞒。皇家凶险也罢,机密要闻也罢,甚至你喜欢上了谁家的姑娘也好,你要告诉我。我不想你自己一人背负这重重磨难砥砺前行,我也不愿你疼宠娇女置我罔闻。」
「你说,我自有取舍。」这是我唯一的要求,艰难困苦我不畏惧,我怕你遮遮掩掩不肯与我详说。
像是许下一生中最重的承诺,陈辞微微笑起来,嘴角是熟悉的弧度,眼里是安定的光芒,他说:「承君一诺,必不敢违。」
陈辞沉稳又内敛,我又一贯大大咧咧,所以相处模式与以前没有太大差距,只不过是在客栈里只要一间房了。
虽然我表示,我睡相不好,要不还是两间吧。
陈辞淡淡开口:「你把零碎银子都给赵家夫妇了,我只有这点闲钱。要是你想,我们就去街头卖艺,挣钱回来开两间房。」
「得得得,大佬,你说了算!」
47
幽州重镇,古九州之一,向来是兵家重地。作为边塞重地,幽州承担了抵御契丹,突厥的责任,盘查起来也特别严格。
刚进城门的时候,陈辞拿出路引,冲卫兵笑,「大哥,我们是来走亲戚的。」
卫兵拿着路引反复核对,并拒绝了我们的银两示好,一板一眼,「你是陈辞?你是楚青?」
我怯生生地跟在陈辞身后,任陈辞瞎扯,「大哥别见怪,内子没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害怕。」
我恨不得打他一顿,一开始明明说好的,是我当女老板勾搭陈辞小情儿为爱私奔,远赴幽州的,谁知道刚到城门,陈辞就不按剧本来了。
后来陈辞说起这个事情,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你看你,哪里有老板的气派?」
「还不是你给我的钱太少了?」
陈辞浅浅笑开,「这皇宫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还不算有钱?」
当然,这是后话。
卫兵盘查过后,悄悄叮嘱陈辞,「找到亲戚后就赶快安定下来,城里可不安稳。」
陈辞想趁机再打听一下幽州城的具体消息,被卫兵搪塞过去,卫兵只是摆摆手,让他别多问,免得引火上身。
谢过卫兵大哥,我们这才来到客栈。
看陈辞收拾一阵,额角渗出汗珠,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放下了陈辞给我买的糖葫芦,「阿辞,你放那吧,我收拾。」
陈辞动作不停,只回我一句:「好好吃。」
收拾妥当,我拿手帕给陈辞擦汗珠,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果然还有些不适应,正想讪讪退后两步,陈辞已经抓着我的手擦完脸了。
我……算了算了,迟早要适应的。
48
幽州的冬天更冷,胜过京城许多,将将入冬,我就想躲在被窝里不出来,不过,还是正事要紧。
「阿辞,我们两个的说辞是投奔亲戚,如果住在客栈里再碰到卫兵,岂非自相矛盾?」
陈辞正在煮茶,小壶咕嘟咕嘟,热气让陈辞眉眼温和起来,「无妨,幽州城东十条巷第二家许飞白是我母亲一族的故人,明日我们便去寻他。」
我蹙眉,「可靠吗?」
陈辞点头,「然。」
从窗边向下望去,街上的人三三两两,灰白色的砖墙林立,白杨已是只剩枯枝,看得见灰色的树梢密密麻麻,点在蓝天上。
白云浓重卷曲,一团一簇,在天空中沉默,不晓得重重云彩之上又是什么光景,会不会是话本子里说的九重天宫?
陈辞在身后喊我:「过来喝茶。」
收回瞄向窗外的视线,我纳闷问道:「幽州向来是重镇,今朝更是管辖十六州,为何幽州城内如此人烟稀少?」
陈辞摇头,「想来这就是我们要明白的点。」
端起茶杯,没注意热气腾腾,我一口饮下,滚烫的茶水入喉,思绪刹那间就回来了,我连忙吐掉那口茶水,把舌头伸出来。
陈辞慌忙站起来,动作过大,衣袖拂到茶杯,带倒了茶水,恰好洒在他手上。
陈辞闷哼一声,没管自己,让我仰起头来,细细查看。
良久,他终于舒出一口气,替我抿掉泪珠,转头取出凉水,「仔细含着。」
我慌忙抓住他的手,已经是红肿一片,细细地替他吹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陈辞让我抱着水壶坐在一旁,自己背过身子拿烫伤药处理伤口,只听得到偶尔一声闷哼,然后便是绷带撕扯的声音。
「阿辞,你干吗背过去啊?」
陈辞转过身来,手被绷带包扎过了,闻声淡淡开口:「怕你害怕。」
49
虽然对于这种行为表示不满,但是我也晓得八成是阿辞怕我看了心疼,两成是觉得我包扎不精白费力气。
我拉过他的手,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你惯来是自己忍,自己扛的。但是,现在你可以和我说,哪里疼哪里不舒服,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说。」
陈辞挑眉看我,「当真是什么都可以说?」
「嗯嗯。啥都可以。」
「我今天中午想吃包子,不吃面条了可以吗?」
「?好哦。」我诧异了一下陈辞居然不喜欢吃面条,怪不得平常吃得少,我还以为美人饭量小,却不知是不和胃口。
「那我去给你买包子,你在这里等我。」拿起我的小钱袋,我 Duang Duang Duang 地跑着出去,留下阿辞在原地无声笑开。
其实也是后来才知道,阿辞当时想说的其实是我拉他的手让他伤口有些疼,但是说出来怕我羞赧自责不再牵手,才说了包子面条的事情,不过不想吃面条了也是真的。
啊,这个有心计的人!
出了客栈门,打听到庆丰楼的包子最好吃,我决定直奔庆丰楼。
但幽州城大得很,走到半路我再次找人询问,大爷怪异地打量了我一眼,指着相反的方向努努嘴,虽然心里奇怪,但是初到幽州,我还乖乖地按着大爷的指示去庆丰楼。
远远地看着「清风楼」大招牌,心下恍然大悟,哦,人家是清风楼,怨不得大爷觉得奇怪。
不过,一家卖包子的楼阁这么花里胡哨吗,果然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
50
我兴冲冲地要跑进去,忽然觉得不对,包子楼应该人来人往有大笼屉,热气腾腾的。
不待多想,门口的两个姑娘拥了上来,一把搂住我,香味直冲我鼻子,「这个小哥好面生啊,第一次来吗?」
我……放开我,我要回去。
被两个姑娘拽着进去,摁着坐下,我急忙摆手,「不是,姑娘,我走错了地方,不好意思。」
绿衣姑娘柳眉一挑,「都奔着清风楼来的,你和我说走错了?怕不是兜里没钱吧!」
我羞愧地挠挠头,「被您看出来啦,实不相瞒,我兜里的钱只够买包子的了。」
这楼里的人不算太多,姑娘们各围着客人,没人搭理我们这边,蓝衣姑娘柔和地笑,「小公子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来我们这。」
「啊,我确实第一次来。」面上不动声色,我总觉得有古怪,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哦。
「公子家里是哪儿的?」蓝衣姑娘替我斟茶,话里总有点打探的意味。
我清清嗓子,口音是现学不会的,冒充本地人会被一眼看穿,索性真话假话一起说,虚虚实实的,才不好分辨。
「我是宁州那边过来的,读书不行,好在家里有个亲戚住在幽州,我过来投奔,住了四五天,这不,头一次出门就跑错了地方,姐姐们见笑了。」我拱了拱手,尽量装作落拓小书生的模样,想要混过去。
「公子喝茶。」
我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拿袖子拭拭嘴角水渍,没咽下去,「说起来,我兄长也没告诉过我,姐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绿衣姑娘转了个圈,衣袂飘飘想要斜倚在我怀里,我把凳子往后挪一挪,姑娘扑了个空,幽怨地看了我一眼。
「……」
蓝衣姑娘假装嗔怒瞪了绿衣姑娘一眼,接着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清风楼的姐妹们都是无根浮萍孤苦无依,在这楼里替人弹琴奏曲,靠打赏的银子过活。」
「哦,这样子啊。我看楼里装修精致,想来过往客商当地富贾也愿意听姐姐们的曲子吧。」
姑娘愣了一下,马上岔开,「公子说笑了,不过是讨生活罢了。」
正说着,那边与我一同进来的穿着貂裘的外地富商点了楼里的明月姑娘抚琴。
我想着再坐下去免不了破费,到时候阿辞怕真是要去表演杂技赚路费了。
于是起身告辞,转身时富商腰里的玉牌晃了晃我的眼睛。
姑娘们没再挽留,我就出门找到了真正的「覃丰包子楼」,替阿辞买了四种馅料的包子回去。
刚到客栈那条街的转角,就看见阿辞急匆匆地赶来,见我回来,他松了一口气,拿过我手里的包子,问我何事耽搁。
回去后,我坐在阿辞旁边,一边替他整理乱了的绷带,一边细细说了一遍经过,「阿辞,你要是人手够的话,去查查这个清风楼,里面的姑娘有意识地套话,我总觉得不单纯。」
半晌不见回话,我抬头看阿辞,他耳边飞红,眼睛茫然,不知道在干啥。
「阿辞,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阿辞缓过神来,依旧四平八稳,「听到了。」
「我说啥了?」
「白白再给我说一遍好不好?」
得,败给他了,这还是头一次看他愣神到不知身外是何物。
51
我第一次见到许飞白,惊得差点咬了舌头。
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陈辞是沉静淡漠不见其色,谢见青是清风朗月温其如玉,许飞白就是我难以言说的漂亮绝艳,和昨天的姑娘们比起来,我愿意给许飞白投一票送他参加大周美人选。
许是我眼神太热情,阿辞低咳两声,把我往后拉了一下,隔开我和许飞白。
我给了个「懂」的眼神,让他们俩仔细商谈,我去收拾行装。
许飞白的小院子煞是好看,传统的北方民居,四四方方,坐在院子里向上看,可以看得到很高很远的天空,隔壁的树叶伸展过来,像是蓝色幕布里的剪影画。
整理好物品,我坐在院子里开始着手写幽州篇。
凉风吹来,我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辞马上从屋子里出来,轻声责问,「往日里让我加衣,怎么自己不多穿点?」
我揉了揉鼻子,许飞白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我不太好意思。
许飞白手背在后面,「我和陈辞相识十年多,都没见过他这么着急。」
阿辞瞥我一眼,「如果有人喝药不那么偷工减料,我也不至于。」
我微微一笑,抱拳,「别说了,告辞。」
午饭是吃的许飞白订回来的驴肉火烧,三人对坐而食,阿辞和许飞白的吃相颇为文雅,倒是显得我粗鲁。
火烧烤得刚好,呈黄花色,外层酥脆,层层叠叠,内心白软,带着烤炉的焦香。
驴肉用陈年高汤慢火熬煮软硬适度,加之清脆解腻的青椒,流出的汤汁浓郁。
爱了爱了,我要好好记下来。
午饭之后,他们两个坐在树下筹划着什么,一直低声私语,偶有比比画画。
我闲来无事,就站在阿辞身后听一听。
许飞白噤声看向阿辞,阿辞摇摇头,「无妨。」
听了半天他们俩聊起幽州城内的大小事项,听到人口丢失的时候,我忍不住插了一嘴,「你们不如看得远一点,去看看老邻居突厥在干什么。」
「楚姑娘何出此言?」
阿辞拉着我坐在旁边,替我披上外衫,把茶杯塞进我手里,「继续说。」
拿着茶杯取暖,我斟酌一下语言,「失踪者青壮男子居多,极有可能去做苦力,总不能有人就愿意养着他们吧。幽州地处边界,与京城通信往来皆由刺史传递,他瞒而不报无所作为,城内又没有工事修缮。不如去查查突厥,看看他们近来动向如何。」
「如果相安无事,便是我多心了,如若是有,便小心应对,把他们打回姥姥家。」
许飞白眼神凝重起来,「楚姑娘言之有理。」
阿辞把我的手拉过去,用掌心包裹住,替我取暖,末了点头,「飞白,你亲自去一趟。」
「是。」
「我是不是说多了?」我内心有点忐忑。
阿辞翘起嘴角,笑意在眼底,「怎么会?」
52
阿辞和我说清风楼表面看起来颇为正常,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太对,说不太好,只觉得它可能是个隐患。
过了两日,许飞白去探查还未归来,阿辞看着传来的消息,拧眉思考。
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我和阿辞打声招呼,准备出去买点菜,亲自下厨。
阿辞闻声抬头,「我出去买吧。」说话间抬腿就走。
我摁住他,俯下身来,「你先忙着吧,我不乱跑,一会就回来。」
「半个时辰,不回来我便去寻你。」
「好好好。」
原本一路畅通,我和菜摊的大妈就最近的菜价肉价进行了深刻友好的探讨,并对白菜的百种做法亲切交流,临走时候大妈还给我装了两根小葱。
刚转头打算回去,一个小哥急匆匆地跑过来,不小心撞了我一下,回头道歉后急忙往前跑。
我正想摆摆手说没事,小哥腰间的玉牌吸引了我的注意。这个颜色,这个形状,像极了清风楼里富商大哥的那一块。
脑子里一团线转转悠悠,来不及理清,我迅速追着前面那个小哥追了出去,大妈捡起我的菜篮子不知所措。
来不及和阿辞说了,机会转瞬即逝,我不能错过去。
这么大的声音肯定惊动了前面奔跑的小哥,他回头瞅我一眼,脸上一道刀疤凶神恶煞,恶狠狠地放话,「滚,别跟着老子。」
我气喘吁吁,根本来不及说话,心里想着只要我能追上他,就能带他回去。
结果这小哥一路上专挑僻静地方跑,幽州城里的偏僻小巷子跑了个遍,时不时回头骂我两声,「再跟着,老子弄你!」
我实在追不动了,想要停下来,结果发现这老哥也跑不动了,他开始嘲讽,「追不上了吧!」
正喘气的时候,背后有个姑娘的声音响起,「老三,带人回来了?」老哥还没来得及阻止我说话,我就转过身去讪讪地打个招呼,「嗨,姐姐。」
余下的事情显而易见,我被清风楼里的那个蓝衣姐姐绑了起来,扔到了阁楼上,摔得后背生疼。
也不知道阿辞怎么样了,我这出来两个时辰了,他肯定着急了。
我蜷缩着手脚,躺在阁楼上默默思索,幽州城的大街小巷我不熟悉,但是能碰见清风楼的姑娘,要么我又转回去到清风楼附近,要么就是他们的窝点。
想到这,我努力翻过来,把耳朵靠在地和门的交界处,想要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53
不知道那个蓝衣姑娘吃什么长大的,看着柔柔弱弱,手劲挺大,捆得这叫一个结实,我手腕上火辣辣的,估计磨破皮了。
楼下静悄悄的,把我扔在这就不管了?不审问一下吗?作为一个嫌疑人,我觉得我不太受他们的待见。
阁楼有点昏暗,唯一的光线是头顶的一个小小窗户。我打量着周围,木制的楼阁,之前似乎上了三层楼梯。大周律法,幽州城内民居一般不超过两层,这个三层,还有阁楼,在城里也应该是很显著的建筑。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有点迷迷糊糊的,阁楼的门突然打开,突如其来的光线晃得我眼泪流出来,使劲眯眯眼适应一下,看到来的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年纪不大,见我看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抿嘴笑一笑。
她把我扶起来,靠在墙上,喂我饭吃。
「小姑娘?」我决定试一试,从小姑娘下手,看看能不能赢得一丝机会。
小姑娘忙着替我吹碗里的面条,低着头说:「我哥哥说了,不让我和你说话。」
「别介啊,我都让你们抓来了,也跑不了,你们不能限制了我的自由,还不陪我说话吧!」
小姑娘轻声笑了一下,「你快吃吧!」
就着姑娘的手,我吃了足足一大碗面条,并且觉得意犹未尽,「还有吗?再来点。」
小姑娘一脸惊讶,「我哥哥说的没错,姑娘真的是能吃。」
「你哥哥是不是抓我来的那个有刀疤的?」
「是啊,不过哥哥不喜欢人家盯着他的刀疤。」吃完饭,小姑娘就乖巧地下去了,没给我留下一点信息。
我就坐在那继续发呆,阿辞现在怕是急疯了,如果我这次真的栽在这了,他怕是会难过坏了。
不过他年纪轻轻的,想来再过几年就会娶上如花美眷,有几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环绕膝下,我是谁就不那么重要了。
唉,我阿娘在将军府里,可能还会以为我在江湖上逍遥,这样也好,省得难过。
还没有和潇潇好好作别呢,不晓得小公主会不会叫阿娘,我给她做的小玩意可还喜欢。
这么想着,我心里就开始难过了,忍不住吸吸鼻子。
54
等我一觉睡醒,阁楼上的小天窗已经透不出光了,想来是晚上了。
底下传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偶尔有一两句可以听得清楚一点,什么「完成」「殿下」之类的。
我仔细再去听时,便没了声音。
躺了一天,我晚间也不打盹了,就这么坐着愣神,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
阁楼上的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是刀疤小哥,见我瞪着他,他恶狠狠地凶我,「看什么,挖你眼珠子!」
「你妹妹呢?」
「你话这么多,别带坏了她。」说着,小哥把面条扔到我面前,「爱吃不吃。」
「不是,你把我绑着怎么吃?我要你妹妹喂我!」
「嘿,小丫头片子,你就不怕我一刀宰了你?」
「怎么不怕,怕也得吃饭是不是,有没有辣椒酱,来一点,再不济我也要点小咸菜?!」
小哥一巴掌呼在我脑袋上,「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挑挑拣拣。」
小哥喂饭太粗鲁了,恨不得把一碗都倒进去,我仓皇开口:「你是想噎死我?」
吃过饭,趁着小哥还没下去,我问了一声:「小哥怎么称呼?」
小哥顿了一下,又瞪我,「知道的多,死得快!」
「我啥也不知道,你们就放了我?行吧,我坦白,我其实是看上你了,想抢回去做相公,我现在知错了,你放了我吧!你要是同意,你和我一起走也行,带上咱妹妹。」我一脸诚恳。
小哥嘴角抽搐了一下,「滚滚滚!」并打开门喊楼下,「带个手帕上来。」
我趁机偷瞄了两眼,底下三五个人,穿着简单,其中一人似乎咕哝了一句,不似我周朝语言,难不成真是突厥人?
小哥拿着送上来的手帕,警告我:「你话再这么多,我就给你把嘴封起来。」
「别介啊,宋小哥,再聊三文钱的!」
「你知道我姓宋?」
「你衣服内里绣着呢,你妹妹绣的?小姑娘绣工倒是不错。」
小哥来了兴趣,盘腿坐下,「说说,你还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一脸憨厚,「你说的,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我不说了。」
宋小哥当场要把饭碗扣在我头上,末了骂骂咧咧地走开,我轻声念了一句,「宋家铮铮铁骨,宋公子莫要走上歧路。」
小哥身影一顿,转过头来,唇角勾起,「倒是小看了你。」
55
视野重归黑暗,我刚才急出了一身冷汗,现下才缓了一口气,靠在墙壁上归纳吐息。
小哥衣服里绣着「宋」字不假,其他的可全是我诈他的,现如今看来,倒是诈对了。
宋家小姑娘进退有度,一言一行颇有大家闺秀之态,说话的口音也是偏近京城,衣服上的绣花针脚和我阿娘的也差不多,宋家兄妹俩大概率来自京城。
前太常寺少卿宋渝,因在陈家谋乱时陈书上谏被打为同党,皇上当时网开一面,放了宋家的两个孩子宋灵枢、宋素问,后不知其去向。
这一段往事还是潇潇和我讲的,据说两个孩子吃苦良多,哥哥脸上的刀疤便是与人争食所致,幸好被谢见青给救了下来。
我手指头无意识在地上涂涂画画,让我捋一捋。
幽州城内的人口丢失暂且不说,清风楼更像是一个据点,吸引远道而来的客商,客商们往往独身,丢了也没什么人注意。
那一句模模糊糊的突厥语,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极有可能大批青壮男子作为壮丁被弄到了突厥修缮工事或者做苦力。
这么大批人出城,不可能不引起注意,幽州刺史不闻不问,暂且被他划为某乱分子,底下的长史、司马、六参军也不曾向上报过,要么是刺史把控了传信途径,要么大家都是一窝黑。
地方军政要员串通突厥,意图谋反作乱。等到真成功了,燕云十六州尽归敌人,不管是谈判和解抑或是兵戈相向,大周都没有先手,吃苦的还是百姓。
等会,谁知道京城里又有没有内应呢,皇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不行不行,怎么办呢?
我冥思苦想的时候,手指头突然碰到了什么尖利物体。我细细摸索起来,像是一把小刀?是宋灵枢留给我的?他这是何意,我跑了于他百害而无一利……
来不及想到底是机会还是陷阱,我摸着小刀子去割绳索,看不见的情况下,小刀子几次划破了胳膊,疼得我一抽一抽的。
将小阁楼悄悄地打开门缝,底下黑乎乎一片,不太真切。
我蹑手蹑脚地跑下去,我的眼睛夜间视物能力较差,不得不一点点摸索前进。
好在能听见微微鼾声,估计就算有看守的人,这会儿也睡着了。
好不容易挪到一楼,即将打开门的时候,发现门上落了锁,这个时候管不了许多了,我曲肘狠狠地击向门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颇为明显。
已经能听见楼上有细细碎碎的抱怨声了,再拖下去我就保不住了,不光我,怕是宋灵枢也要吃挂落。
狠狠心,我整个人撞向木门,两三下之后终于可以钻出去,顾不得疼痛,我一瘸一拐向外跑。回头一望,发现我逃出来的这栋建筑竟然是幽州城里的明月阁,据说是刺史建起来藏书的。
楼上的人已经发现了,正吵吵闹闹地向外追赶,但可能顾念是晚上,他们没有大肆搜索。
我就躲在巷子里的菜篓里,透着缝隙看出去,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白衣服的小哥靠过来,检查着这条小巷子,离我越来越近,我只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砰砰砰像在我耳边炸开。
「灵枢,有情况吗?」
小哥把另一个篓子扣在我上面,回道:「没看见,去左边看看。」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我才舒了一口气。趁着天色将亮的那一会儿,我一瘸一拐地抱着绳子往外走。
天色将熹,路边的房子里已经有如豆灯火,偶尔有细细微微的声音,也有早起做工的人出门。
我从铺摊卖早饭的大哥那问了路,等逃到许飞白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恨不得直接躺下。
一推门进去,才发现门没关。
阿辞估计是听见响声,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看见我,直接跑过来把我抱进怀里。
「嘶——」
阿辞慌张起开,上下打量着我,我把手收在背后,毕竟为了割那条破绳子,手臂划得一道一道的。
「我……」身上又疼又累,又受了惊吓,我还没说出啥,眼前一黑就站不住了,得亏阿辞扶住了我,临闭上眼睛之前,我还想着,若是潇潇看我这个样子,指定会笑话我。
56
等我再睁眼醒来,身子酸痛得好像都不听我使唤了,阿辞坐在一边,细细清理额上的汗珠,一日不见,他嗓子都哑了,「怎么样了?」
我龇龇牙,勉强笑一笑,「没事,就是有点疼。」
阿辞握着我包成粽子的手,声音酸涩,「是我的错。」
是啊,若不是他告诉我幽州境况,我也不会着急忙慌地跑到幽州来。
再退一步,即使到了幽州,这里的事情与我何干,若不是为了他,也不至于为了查一块玉牌置自己于如此险地。
再退一步,若是不和他相伴而行,我还是流连在各色山川中的游客,何苦搅到这风波中不得安生?
我看着阿辞深深皱起的眉宇,想伸出手给他抚平,「没关系的,我明白的。」
我想笑一笑,疼得我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只能拽着阿辞的袖子撒个娇,「我也愿意和你一起的。」
阿辞半晌没说话,眼底红了一片,到底没流出眼泪来,末了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若是你有事情,我让他们给你……」
我摆摆手,「别介别介,可别整这活。你话本子看多了,动不动让谁谁谁陪葬?」
「人家不是爹生娘养的?这话听了我酸得牙疼。」
阿辞没忍住笑出声来,「你真是……」
「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话还没说完,阿辞欺身上来,堵住了我的话,炽热的气息扑在我脸上,眼前是阿辞精致的眉眼,我甚至看得见他眼睫投下的扇形阴影。
「哎——」,许飞白进来看到我们两个,愣生生把一个「哎」字拐出了九曲十八弯,「我等会再来——」
我慌张把阿辞推开,脸颊发烫,「你真是……」
阿辞哑着嗓子叫我,「下次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且等着。」
说罢,阿辞甩袖出门去寻许飞白,留下我望着床幔发呆。
其实,我没说完的是,如果不能陪你到最后,我愿意你娶一个可爱温柔的姑娘,有机灵活泼的孩子,能在偶然间想起我就很好了。
阿辞年少吃苦,心境孤寂,我怎么舍得他一人孤单。
虽然想着这种情形,我也心疼,但到底不愿看他孤苦伶仃。
57
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我也把带出来的绳子刀子都给了阿辞,要不留在那不是给宋灵枢惹麻烦嘛。
阿辞证明了绳子中特有的麻草产自突厥,绳子也是突厥人常用的。看来,突厥一定是插了一脚了。
「怪不得这么结实,我划了半天才弄开。」
阿辞揉着我手腕,沉沉道:「不会有下次了。」
最近越来越能抓住我家阿辞的帅点了,不过总有种我家阿弟初长成的感觉,不行,我得改变心态。
「那这事怎么办啊?」我打了个哈欠,挠挠头。
「刺史已经戒严幽州城了,我递了消息,不知道几天能到,不过也有可能根本传不到。万一战事真起,最近的援军赶来也要三四天。」
「那怎么办啊,你说凭刺史一人,能干这么多事?」
「或许,我的大哥也有份。」
阿辞摸了摸我脑袋,细声细气地哄我,「别急,我在呢。」
恍惚间,冬天也到了,幽州城内开始下雪,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许飞白也不是当日初见的美男子了,操劳得像是透支了身体,果然还是我家阿辞耐看。
下午,我们两个人支起了铜炉子,想要涮羊肉吃。窗外大雪弥漫,窗内热气腾腾,羊肉的醇香配上浓郁的酱汁,再来一口清醇的米酒。
我眼巴巴地坐在桌子上,面前是白粥青菜。
「我也想吃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行。」
阿辞蘸了一口芝麻酱,「伤口还没好,多养几日。」
我委屈巴巴地抱着我的小咸菜,哭唧唧。
懒人的明显特征是吃过午饭便想打盹,我靠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往下低。
阿辞过来环住我,一点冰凉从领子里滑落,凉得我一激灵,「什么东西?」
「走吧,出去走走,就当是陪我玩一玩。」
葡萄架下,我捏了个雪团子抛向阿辞,阿辞愣愣的,让我打了个准,得得得,一看就是故意的,哄我玩呢!
58
阿辞的信是发给他爹的,这点我表示很意外,按理说发给他爹才是应该的,可是我觉得,发给他爹又不是很对。
「那你觉得我该给谁传信?」说这话时,我俩正在回廊里看雪。
阿辞让我靠着他,慢慢和我说他的情报。
其一,幽州城内,以清风楼为主的组织负责谋划通信以及网罗苦力,等到战事真起,这些人就在城内里应外合,给突厥人提供方便。
其二,许飞白探回来的消息,突厥人正在秣马厉兵,已然做好准备。
其三,整个幽州城都是刺史大人的一言堂,城内没有外援。
「哦豁,咱俩在这岂不是绝境?」我顺手拿了个红彤彤的柿子啃着,冬日的柿子格外甜。
阿辞拿过我嘴里的柿子,细心扒开外皮,拿着勺子挖着给我吃。
我伸手来够,「不用,我手好得差不多了!」
阿辞举起手里的柿子,让我够不着,「你啊,我有时候就怀疑,你是不是拿我当兄弟看。张嘴。」
「没事,咱俩不管啥情谊,都是长长久久呢!」
幽州城刺史也似乎知道有一群人在打探着什么,他倒是不着急,估计看我们和蚂蚁一样,翻腾不出来什么浪花。
城内形势越发紧张,百姓们的生活倒是稳稳当当,只有极个别人才能嗅到了平静下的暗流涌动。
直到有一个人踏雪而来。
柿子「啪嗒」落在我衣服上,橙色的印迹鲜明,这是阿辞订的真丝衣服呢,我太败家了。
「宋小哥?」
宋灵枢看到我就没有好脾气,白眼翻到天上去,「叫你男人出来!」
「我男人?你说谁,啊,阿辞,有人叫你。」我对宋小哥始终提不起来敌意,不算是初见还是再见,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他们在屋里谈论着,我就在院子里拿雪团子练习准头,直到听到阿辞叫我。
「嗯,有事?」
「今日在此一并谢过宋大哥了!」阿辞作揖,顺便拽拽我。
「啊,对的,真的是谢谢宋小哥了。」
宋灵枢瞪我,「你别说话,只要你不开口我就算谢谢你了。」说完披上斗篷,「我走了!」
「我送——」
「别说话,听你说话脑仁疼。」
阿辞笑着送宋灵枢出门,回来问我:「你是哪里惹着他了?」
「不晓得哇。」
我哪里晓得,我这么纯良的人,不应该人见人爱吗?搞不懂哦。
59
宋小哥再一次来的时候,终于带来了最不想听到的消息,三日后,突厥攻城。
我心凉了半截,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心惊。
阿辞合眼半晌,我就专心致志地擦拭着许飞白家里的一只长枪,随手耍一下,好在用得也算顺手。
许飞白披着一身雪急匆匆地赶回来,带来了一小队短打装扮的人,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经受百战的武士。
末了我看到宋小哥出来,刚想打个招呼,宋灵枢依旧瞪着我,「别说话!」
我讪讪笑笑,宋灵枢对我的敌意也忒大了吧,这么久都不消气。
溜达进去,阿辞还坐在椅子上思考事情,见我进来,他招招手,「过来。」
「嗯,咋了?」
我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
阿辞抱起我,转了个圈让我坐在他腿上,附在我耳边说:「让我再抱抱。」
我还是还没太适应这种转变,「咦,有事就说。」
「京城那里始终没有回信,战事若真起了,唯一可以前来救援的就是驻扎在冀州的李将军,不过给他的信能不能送到不说,他来了我们还在不在又是另一说了。」
阿辞盯着我,眼里的光仿佛要把我吸进去,我有点红了脸,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用言语交流,就能明白彼此的坚守,所以我一直没有多说什么,只专注修理许飞白家的那一杆长枪,直到第二日悠悠转醒,发现我和小姑娘宋素问躺在马车里。
60
昨晚我口渴醒来过一次,阿辞当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当时还吓了一跳,我问他怎么不睡,他拧了拧眉心,说这就睡,还给我端来水,想来那水也是加料的。
得亏幽州城戒严,我醒来的时候,马车还排在出城的队伍里。
看了看包裹,里面是阿辞给我打点好的行囊,金银珠宝、未完成的书稿以及一封信。
我叹了口气,把信装在怀里,摸摸还在沉睡的小姑娘,给外面护送的队伍打了个招呼。
为了遮人耳目,护送的人只有四个,看起来身手了得,想来我想硬走是不行的。
硬来不行,就耍泼吧,我坐在车里呜呜地哭,引得小哥掀开帘子看我,「奴家好生命苦啊,好不容易遇着良人就要弃奴家于不顾,呜呜呜……」
许是阿辞只交代了护送我安全到哪,小哥们并不十分了解我,见我流眼泪,各个手足无措。
「大哥,这咋整,主子没交代过啊!」
「我不管,你们把我送回去!我要亲自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怎么这么苦啊……啊,这个没良心的!」我拿着帕子擦不存在的眼泪。
眼见这样出城必遭卫兵怀疑,小哥们决定两个人先送小姑娘出城,两个人送我回去。
耶,计划通!
悄悄让侍卫们噤声,我拎起裙子踮着脚步站在门口,听到里面浅浅的交谈声。
许飞白问:「你倒是舍得?」
阿辞叹了口气,「怎么舍得呢,原本就是我自私,这战乱倾轧本就不适合她,她合该光风霁月。」
把门推开,我朗声道:「你倒是看我看得准。」
阿辞猛然回头,脸上错愕之中,有一丝丝欣喜,「你怎么醒了?」
许飞白拱手退下,堂前留我二人,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满不在乎,「就你那一杯能放倒我?不知道我天赋异禀吗?」
阿辞苦笑道:「白白,听话,和宋姑娘一起出城去,等把这里收拾好,我就去找你。」
「得,别说这种话了,我不了解你,还是你不了解我?」
我抱住阿辞,能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能感受到他温暖的胸膛,「比起逍遥天地,我更愿意与你在一起,你要抓紧我啊!如果你还是要让我走,那我就走得干干净净,一辈子都不会再想你。」
阿辞轻轻拍我后背,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好,我不会放手的。」
「行啦,还不到山穷水尽呢,把你的计划说出来给我听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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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飞白终于养好了身体,把他们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太子在京城谋划,以皇后之位并丹书铁券与幽州刺史达成交易,联合突厥攻城,目的在于牵制北方兵力,他好和皇上老爹斗一斗。
「等会,皇上百年之后,皇位不就是太子的吗?」这么着急的吗,没看到你皇上爸爸每日三更才能处理完政事的吗?
许飞白高深莫测地摇摇头,「非也,皇上属意之人正是四皇子林无弃。」
「谁?」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阿辞瞥我,马上改口,「啊,晓得晓得,继续。」
这又是一段虐恋情长的故事,不像贤妃娘娘讲过的那样,皇上拿的是长情版本。
当年陈家确实被诬陷所致满门抄斩,幕后主使就是太子母族林家。只可惜等皇上弄清楚的时候,陈家早已覆灭,皇后含恨而终,留下阿辞孤苦一人。
可能是因为爱情,也可能是因为后悔,皇上明面上对阿辞不冷不热,暗地里却花了大力气培养他,阿辞长大了后也得到了陈家门客的襄助。
皇上之所以没动太子以及林贵妃,除了往日的恩情,也有林贵妃哥哥林将军的威胁在。
皇上本以为在他撒手之前,能给阿辞一个一片光明的大周朝,谁想到太子偶然之间知晓了一切。
我故作文雅地摇摇扇子,不置一词,末了还是说道:「还是说说我们怎么守幽州城吧!」
阿辞晃了晃手里的兵符,许飞白接着补充:「殿下手里的这块兵符可以号令幽州兵力,眼下我们打算除掉刺史,殿下来主持幽州之事,只要撑到冀州李将军来救援,我们便可以功成。」
「那太子没动作?」我还是有点疑惑。
阿辞把玩着兵符,眉眼凌厉,「那就看皇上的了。」
虽然看起来未到山穷水尽之处,但处境依然十分凶险。
将计划交给手下人去实施,阿辞圈住来回走动的我,「别急。」
我哆哆嗦嗦地抱着桂花糕啃,嘴里含糊不清,「不急不急,我不急,咳咳咳。」
阿辞伸手拿过温好的茶水,扶着我喝下,声音含笑,「还不急呢。」说着,抿掉我嘴角的渣滓,拿起手帕替我擦干净。
「今天至此,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尽人事,听天命。想来祖父、舅舅和母亲也不会怨我不恤民生,不体国事。」
我们俩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看得见阿辞眼神平静,像幽幽深潭。
「白白,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像寻常夫妻那样一起做过什么事情。」
我知道阿辞在想什么,他怕没有机会再和我一起了。
于是我站起来,撸起袖子,「今天尝尝我的手艺吧。」
小厨房里,如天下最平常的夫妻,我翻着菜谱,阿辞洗菜切菜,准备辅料,烧火。
「你这么贤惠吗?」对着要大干一场的阿辞,我大吃一惊
「自从上次有人嘲笑我不懂烤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后,我就默默练习了。」
阿辞忙着切菜,袖子撸到臂肘,余下部分晶白如玉。
我伸手摸了一下,笑道:「小公子,和爷一起玩啊!」
阿辞低着头,灯火微微下显得俊秀柔弱,「好的呢,大爷……」
闹归闹,我还是动手炒了几个家常菜,盛菜的时候白瓷盘没拿稳,滑落在地上,「啪」的一声,阿辞回头,刚好许飞白来报,尘埃落定。
62
宋灵枢在刺杀刺史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面对我真心实意的鼓掌,宋灵枢嗤之以鼻。
入主刺史府后,许飞白持着军令调动驻军,调整驻防。
还没有和阿辞正式说一些不太好开口的话,突厥人就来了,打得我们措手不及。
在前刺史的刻意下,幽州城前的驻防工事不堪一击,很快就兵临城下。
但只要撑过三天,事情便能有转机。
好在之前许飞白已经派人送走大批城内的百姓,就算城池已破,百姓得以保全,便是幸事一桩。
第二日,突厥人的攻势更加凶狠,阿辞坐在刺史府做谋划排兵,我带着城内留下的一些大妈嫂子给伤兵包扎,断壁残垣,触目惊心。
看着床上那个断了一条腿依旧嘴里念叨着杀敌的士兵,我眼泪不住地掉,他也不过是与我一般的年纪。
伤兵小哥还迷迷糊糊,「姑娘别哭,没事,我们能赢的。」
我背过身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明明是被自己人出卖,却还是愿意为了这个国家贡献一切,明明深处绝境,却不曾放弃希望啊。
战事打得太过凶残,突厥人准备良久,就算是当年的兵马元帅陈将军还在,估计也会应对得十分辛苦,更何况阿辞初出茅庐,经验匮乏。
终究是回天乏力,不敌溃败。
我回去的时候,把眼泪擦干净,阿辞手里夹着一张染血的纸条,沉沉开口:「李将军那里被小部分突厥人牵制住了。」
「我誓与幽州,与你共存亡。」
这是我最情真意切的表白了。
62
那是一段我以后也不想回忆起的时光,战火、血迹困了我好久的梦境。
第三日,城中将领士兵可用已无多。宋灵枢许飞白的铠甲之上也已经血迹斑斑。
北城为主要缺口,阿辞与许飞白同守,西城门宋灵枢坐镇,底下的军官勉勉强强还能凑出个分队来。
「我去东城门,东城门相对来说,所需兵力较少,我可以。」回到堂后,我和阿辞商量着。
阿辞深深看我一眼,「好。」
战争中爱情都没有时间卿卿我我,我和阿辞的告别只有一句,「活下去。」便匆匆各自奔赴城门。
东城门的老兵笑我姑娘家家的快下去吧,然后想起自己的女儿眼泪纵横。
小哥们还羞涩地和我说起,等活下去就去邻家求娶他家姑娘。
大哥们说起家里的媳妇孩子一脸欣慰,「多亏皇子殿下将他们送出城去,好歹能活着。」
我的银甲长枪都沾染了血污,我以为我怕,但是真的身在其中时,那杆枪就撑起了我的全部。
趁着攻城间隙,我抹去挡住视线的汗水,靠在城墙上想着阿辞,平日不觉得,如今方觉甚是想念。
身旁的士兵一个个地倒下,那个笑我的大叔为我为我挡了一箭,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我闺女和你一样大,也是喜欢刀啊枪啊的。」未说完的话随着大叔的叹气声戛然而止。
我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把大叔手里给闺女的小玉坠藏在怀里,和阿辞给我的信放在一起。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我哼起夫子教过的歌,士兵们也慢慢随着我哼唱,凝成曲调,在幽州城上围绕。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不知今夕是何夕,也不知眼前是血是泪,我握紧了长枪,努力地想要爬起来,也不知道阿辞那里又是如何,我们还能再见到吗?
63
「啊,疼——」艰难地睁开双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我这是在哪?幽州城守住了吗?阿辞呢?
「我在这,我在这。」阿辞慌忙抓住了我的手,连声安慰我。
还好还好,我和他都还活着,在哪里就不重要了。
我闭上眼睛缓和一会,脑子里像跑马灯,闪过一幕又一幕,再睁眼时,已然好了许多。
阿辞全身上下包得像只大兔子,只留下一张脸留在外面,看上去颇有喜感,我又忍不住笑出了声,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哑得很。
阿辞艰难地爬上床,半倚在床上和我说话:「都没事啦,你睡了三天了,饿不饿,我让人送粥过来吃点。」
肚子适时地叫了两声,我不好意思地要求,「能不能加点酸辣竹笋,要不没滋没味的。」
阿辞板起脸,「不可以。」
等到粥到了,阿辞龇牙咧嘴地扶我起来,我心疼得很,「既然都胜利了,你叫个丫鬟啊,你这浑身也是伤。」
阿辞一笑,我心一跳,「对你,甘之若饴。」
陈辞小老弟不会背着我报了个情话修炼班吧。
阿辞告诉我,李将军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幽州,把突厥人赶回了老家,并且双方制定盟约,条款皆于大周有利。
皇上也把皇宫里的兔崽子们收拾利落,等着阿辞班师回朝。他还下了罪己诏,昭告天下陈家之冤屈。
仔细数一数,我左腿中箭,左臂右臂皆有刀伤,脸上被流矢划破。阿辞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几十余处,却仍然守在我床前静心等着。
阿辞小心翼翼,「白白,你这腿……」
我莫名其妙,「有话直说。」
阿辞慢慢揉着我的膝盖,淡淡出声,「怕是日后行走略有不适。」
「哦,知道了,能走就行,再来一碗。」
等在幽州修养妥当,终于要回京了。
许飞白先行一步回京整理上报,世子谢见青代表皇上慰抚幽州,在来的路上。
宋灵枢留在幽州,帮着收拾幽州事务,新任的大小官员经过考核也即将上任,一切欣欣向荣。
只不过宋灵枢看我依旧十分不顺眼,见了我脸上的小疤痕,他嘲笑出声,「当初盯着我刀疤看,现在你可以看自己的了。」
「是呀,不过怎么看我这个都比你好看,而且还有人每天给我擦药呢,略略略。」
临回京之前,阿辞十分忙碌,我不太忍心去打搅他,这么一拖延,就到了出发当日。
阿辞忙着亲手整理我的衣物,我拦住他,「阿辞,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说。」
阿辞抬头,「怎么了?」
「我可能,可能不和你一起回去啦。」说出来莫名心虚,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阿辞扶着我坐下,认真地说,「你是不是觉得皇上那里交代不过去,我有章程的,不要紧。」
我低头犹豫,手指头无意识地绞着裙子,一阵静默之后,阿辞朗笑出声,「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惦念着未完成的书稿,我陪着你。」
「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回京城,坐稳太子之位。」
不等我说完,阿辞打断我,声音平静,「你的意思是我回去当太子,留你一人在外游历?不可能。」
谈话不欢而散,这是我们第一次争吵。
我委屈地撇嘴,「不是说过要宠我的吗,这才多长时间,就不作数了?」
阿辞冷了心肠,「这件事不行,灵枢,把我的行李抽出来。」
我耐心和阿辞掰扯,抓住他的第一根手指头,「第一,你是太子了,凡事不能肆意妄为。」
第二根手指头,「第二,你回去有好多事情要做,陈家,宋家,许飞白家,还有因为陈家冤案受到牵连的许多人,你要还他们清白。」
第三根手指头,「第三,再怎么说,我在你爹那里都挂过号,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
眼看阿辞要反驳,我急急忙忙,「第四,你要为我们曾经的梦想做准备啊,我们说过要让大周朝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你要努力去做。」
我踮起脚,抱着阿辞,「最后,等我好不好,等我实现我的心愿,你用十里红妆迎接我好不好?」
在阿辞的侧脸上亲了一下,看阿辞侧脸慢慢变红,我撒娇道:「答应我嘛。」
半晌之后,阿辞点头,「两年,两年不归,我不要这天下,也去寻你。」
「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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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外多了一个墓碑,是阵亡的将士之墓,我和阿辞恭恭敬敬地磕头之后,一人向南,一人向北。
装作不知道阿辞给我派了护卫一路尾随,我静下心来开始游历。
余晖下,我与老马相伴,走过一户户人家,看他们朝耕夕休、烟火袅袅,心里便是十分满足。
漠北探矿,东海扬波,江南折花,再到岭南饮马,西南深雾,西域黄沙。
恍惚间,我听到了皇上身体不佳,太子继位,又听得太上皇驾崩,新帝大赦天下、广开科举、赡养民生,天下之人交口称赞。
一眨眼就五年了,我每到一处便给阿辞写信,两年期满时我许诺改期五年,阿辞回信气得不置一词,但还是同意了。
五年期满,我打马回京,一路上扬鞭策马、尘土飞扬,却是归心似箭,想早日见到意中人。
临近京城,远远地就看到一袭红衣的人影立在门外,身后是延绵不断的十里红妆,看到我来,他笑着伸出手,「敢问姑娘,可否与在下相许一生?」
我矜持地搭上手,眉眼弯弯,「好。」
□ 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