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失忆后独守空房的第十六天。
丫鬟和我说,我的夫君从小定亲,他很爱我,甚至不惜违抗母命也要娶我进门,还特意去找了道士给我和他算了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我怀疑她是在骗我,并且我有理由。
我从昏迷中清醒那日,第一眼就看见了凌墨,眉目如画,俊眼修眉。当时我脑中混沌一片,眼中的他就像是从光里走出来,愣愣地盯了他很久。
他见我醒过来,双目微怔,蓦地抓紧了我的手,「夫人。」
「夫……人?」
记忆一片空白,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但对他有一股莫名的好感和信任感,他在发现了我失忆之后,想要温声安抚我,但他看起来并不擅长做这种事。
只是摸了摸我的发顶,面色就不自然起来。
「夫人不必忧心记忆,好好养病。」
他没待就走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就没见过他几次。
小冬说他很忙,年关将至,翰林院忙于编撰年史,是以见不着他,并不是他不关心我。
然而在购置年货的时候,我看见了他。
他身边站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娇俏少女。
凌墨并没有注意到我,那个少女却一眼看到了我,歪着头,遥遥地冲我一笑。
我失神之后,心里唯余慌乱,竟然下意识拎着裙摆走进珠宝店里。
店内人头攒动,我随手拿了一支珠钗,用力地握紧,想要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掌心里已经掐出了道道月牙痕,身体却细细颤抖起来,怎么也克制不住。
……果然是在骗我。
「这钗不错,夫人能给我看看吗?」
耳畔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我下意识循声看去,那个少女笑不露齿,弯着眼睛看着我。
手紧了又松,那个少女不等我回答就将钗拿了过去,上下打量一番,露出满意的笑容,「我要了,包起来。」
待伙计将将珠钗拿走之后,她突然扭头对我,面露歉疚,「心中实在喜欢,便着急了些,不若夫人再去挑其他的。」
我本来心思也不在挑首饰上,现在近距离看她,对着她娇美的面容出神,心中百般猜想她和凌墨的关系,凌墨长久不归家,是不是因为她?
直到她再度出声,我才点了点头,换了位置,随手拿了其他东西,一边悄悄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凌墨的身影。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我要了,包起来」,我隐约看到乐开了花的伙计,还有表情越发怪异的少女。
只感觉身边一直有人在靠近,我只好不断更换位置,这倒也便宜我去找凌墨。
「够了!」
一声不耐烦的娇喝猛地炸响在身边,我被惊的一个激灵,本来在店里帮忙忙活的小冬瞬间跑到我的身边,扶着我的胳膊。
「你!」不知道为什么,少女的脸色十分难看,她指着我,鼓着嘴,「你都不会有反应吗?」
我不解。
她细眉拧起,把来不及收起笑的伙计拉到身前,指着他手里大大小小的礼盒,「我抢了那么多你喜欢的首饰,你都不生气?」
伙计两只手都有些抱不下,确实挺多,有个别机灵的伙计已经放弃其他顾客,跟在她后头。
我看了眼那两个伙计,那两个伙计立马咧开嘴冲我憨笑。
「小姐多心,您照顾小店的生意,我怎么会生气?」
「什么……照顾,生意?」
对着少女明显呆滞的面容,我说,「就是,这家店铺,是我的。」
2
小冬说,我家行商,嫁给凌墨时,我爹在京中买了两个店铺做我的陪嫁,这家珠宝店就是其中之一。
我极少出门,这次出来就顺便来看看生意怎么样,没想到就撞见凌墨和她走在一起。
也没有想到这位姑娘来者不善,就这么直冲冲过来挑衅。店里有些窃窃私语,我能隐约听到「郡主」「婚约」一类字样,小冬扶着我胳膊的手慢慢收紧,躲避我询问的视线。
眼下少女有些恼羞成怒,让我感觉她下一刻就能把我的店给砸了。
「不过几件珠宝而已,就当本郡主心情好,赏你的。」她扬着下巴,分明个头没有我高,却让人有一种她在居高临下蔑视我的感觉。胳膊突然人抓了一下,小冬惊喜地小声说,「少爷过来了。」
凌墨从门外走进来,看到这个场面,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
他对着少女作了一个揖,「郡主,您想要的糕点已经售罄,不如明天早点差下人去买。」
言罢,他站到我身前,正好挡住了郡主向着我的目光。
在他的身后,我有一时的恍惚,这道青松一样的背影我好像已经看了很久,似有若无的熟悉感萦绕在我的心头。
郡主收敛了面对我时骄矜姿态,语气顿时可爱,熟稔中带着自然的亲昵,「多谢凌大人费心,刚刚恰好遇见了尊夫人,便多聊了几句,甚是投缘。」
我回神就听到她最后四个字,没忍住腹诽:投哪门子缘,刚才还活像要拆我的店。
凌墨姿态谦恭,淡声说,「内子大病初愈,久未出门,若有冒失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哪里的话,喜欢还来不及,」她轻快地走到我身边,不顾我身体的僵硬,勾着我的胳膊,明媚地对凌墨说,「咱们两个逛街也是无趣,你都不爱说话,不如让凌夫人陪我们一起?」
陪他们一起,如果不是还有「凌夫人」这三个字的称呼,他们倒是更像一对夫妻,而我是一个插进去的局外人。
心头莫名被刺了一下,我的手掌不知何时攥紧,指尖掐起了掌心。
郡主等着凌墨的回应,我也等着。
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他规规矩矩地用我身体不好来回绝。
我忽略了那一点酸涩,压抑着燃起来的怒火,生硬地说,「夫君多虑,我的身体修养好了,能和郡主一同游玩是我的福气。」
他眼中有诧异一闪而逝,郡主不容他再度回应就拉着我向店外走。
在短短半天内,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便是在我还没嫁来的时候,她和凌墨在京城如何逍遥。
要不是凌墨固守……
凌墨很快岔开了她的话,但她想要暗示的意思已经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我面前。
过往经历在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能通过别人的言语来获得我的过去,小冬说我和凌墨恩爱有加,突兀冒出来的郡主说她和凌墨才合该是一对,两相矛盾,我却丝毫没有判断的办法。
在夜幕降临前,我和凌墨送郡主回府,马车上独我和他二人。
我胸口沉闷,喘不过气,便打开帘子透口气。
车内有悉悉索索的的声音发出来,在声音停止之后,凌墨说,「夫人为何闷闷不乐?」
我转回去,他一手拿着一个打开的纸包,一手捏着一颗枣。
他将那颗枣递与我,在我长久不接后,他略一蹙眉,「不喜欢了?」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无法发泄,对着那两根玉白手指咬下去。
他宛如被火烫了一般,猛地将手拢到袖中,放到膝头,脸上泛起薄红,正色道,「不可行为无状。」
我嘴上应下,心中却在嚣张地唱反调:不,就不。
嘴里的枣甘甜多汁,我又从他手中的纸包内拿了一个。
凌墨换了只手拿纸包,距离我更近。
他身上的冷意消退,眼角眉梢似乎都增添了几分愉悦。
我眨了眨眼睛,那种感觉又像是一阵错觉。
3
回房我便拷问了小冬,质问凌墨和郡主的关系。
小冬支支吾吾,最终还是没能扛过我的追问,和盘托出。
「少爷和郡主之间……是有一点过往……」
她说,凌墨和郡主的交情满京皆知。
因为在凌墨高中探花之后,便一直有他的各种传言,有一版就是他和一男扮女装的小公子一见如故,暗生情愫。
多数人知道凌墨在考前遇到了一个知己,只有少部分知道那个知己就是郡主。
我一阵心堵,越发烦闷,「他们既然有情,凌墨为何不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取消和我的婚约,还找什么劳什子道士,编那一出把我娶回来。」
我顿了顿,问她,「我和他从小定下的婚约,难道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小冬沉默,面露为难,「这,约莫没有。」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哪来的约莫?」
她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奴婢只知道,少夫人对少爷的情谊……十分深厚。」
我一愣,她接着说,「在青州,少夫人几乎,月月都会想办法,去偷看少爷读书……」
「偷,偷看?」我的脸轰地烫起来,「我干的?」
小冬点头,「原先咱们两家交好,少夫人有时可以去凌府见少爷,但是自打凌老夫人和咱家夫人闹掰,婚约未断,但极少往来,所以,少夫人便自己想了很多办法看少爷。」
我沉默了,难怪之前觉得凌墨的背影熟悉,偷看那么久,背影怕不是已经印在了心底。
「夫人发现后,把您教训了一顿,您还央着大少爷给您打掩护,暗里偷看,明里,老爷给凌老爷送去的每一份节礼,都有您塞进去给少爷的东西。」
我扶额,叹了口气,「凌墨知道我偷看他……对他用情至深吗?」
小冬抿了抿嘴,摇起头,「有几次差点被少爷发现了,您都跑了,应该……不知道。」
失忆前的我还是个痴情种子。
脸上的热度没有下来,还在逐渐上升。
是被自己的举动臊的。
「婚后我和他关系如何?」
她想了想,说,「相敬如宾?少爷性子内敛,您生怕出错招了他的不喜,便处处小心,相处得不错。」
我让她先退下,将自己捂在被子里。
要真是不错的话,他又怎么会在我重病的时候撇下我不管,反而去陪郡主呢?
他到底,为什么执意娶我?凌墨先前怕打扰我养病休息,就一直在书房睡觉,也省了我给公婆的晨昏定省。
现在他闲了下来,我的头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他就搬回了卧房,休沐时,晨起和我一起去见父亲母亲。
父亲一心钓鱼,关照我几句,很快走了,母亲受着丫鬟们的侍奉,不断地和一个红着眼睛的姑娘讲话。
凌墨一见到那个姑娘脸色就阴沉下来,母亲叹了口气,对他说,「好歹是表兄妹,你还能记她一辈子的仇不成?」
「如因现在还没有恢复记忆,身体仍旧虚弱,我先带她回去休息了。」
他揽着我向外走,母亲在背后扔了一个茶盏,怒声让他站住。
我想回头看,凌墨扳着我的肩膀,从丫鬟手中拿过大氅给我系好,纤长睫毛后的眼睛幽深一片。
我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皮,不去看他。
他给我戴好兜帽,说,「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我嘴上答应了下来,在门关上之后我就跑了几步,扒在紧闭的窗户上偷听,还没听到什么声音,门又打开了。
那个红眼睛的姑娘看见我,柳眉倒竖,我赶在她说话前把她的嘴捂上,刚好她的身量较小,而我在女子中偏高,大氅一揽就将她包在了怀里。
里面的人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将门关了起来。
姑娘在我怀里不断挣扎,我只好压低了声音对她说,「你不想知道你表哥什么反应吗?」
怀里的人顿时不动了,「我把你放开,你不要大吵大闹。」
她点了点头,我就松开了她的嘴,但她却没有立即从我怀里退出来。
在我努力听里面声音的时候,突然听到怀里的低语。
「什么?」
我没有听清,就问了一遍。
她的脸就涨红了,瞪了我一眼,「我说……对不起。」
分明是她在瞪我,怎么她的眼里又蓄上眼泪了?
「我不是故意推表嫂的,我也没多想嫁给表哥。」
据小冬说,我失忆是因为顾秋月推了我一把,直接让我栽到了池塘里,撞坏了脑子。。
但是失忆之后,以前的感情都接近与无,对这个丫头,恨倒也说不上多恨。
外加她长得着实喜庆,像是年画娃娃,对她七分的戒备都降了三分。
所以她现在她我身前哭得泪水涟涟,我不止摸不着头脑,甚至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哄。
「不是,你别哭啊。」
哄了一嘴,她的眼泪反而决堤了,呜咽着说,「我本来是想嫁给表哥的,但是,他娶了,了你,我不想做他的妾,不想做妾……」
烦躁的感觉再次涌上来,一个郡主没搞清楚,这又来了一个表妹。
「……你是想我给你让位?」
她一阵摇头,「没有……他娶了你我就不想嫁给他了,是娘和姨母,一直说,说我们要亲上,加亲……」
凌墨不过及冠就已经高中探花,前途无量,确实是一个香饽饽,府里其他人都对母亲不喜欢我这事讳莫如深,是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商户女,所以才不招她喜欢,没想到她有这个私心。
「表哥,根本就是,是拿,拿我当妹妹。」
她都快哭得打嗝了,「表嫂,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呆着……」
眼见她的声音就要控制不住,我生怕她被人发现,正在纠结要不要继续捂着她的嘴。
屋内的争执声传了出来。。
「墨儿!」
门被人从里打开,却没有人出来。
我正遗憾没能听到什么,凌墨的声音被风送到我的耳边。
「此生一位妻子足矣。」
顿时,我的心跳如鼓,怔在原地。
他什么意思?
顾秋月哭得更响了。
凌墨踏步出来,看到哭得稀里糊涂的顾秋月,又看向呆若木鸡的我,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让丫鬟把顾秋月送走后,他站在身前垂眸望着我。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去,可他在看了片刻后说,拢好了我的大氅,说,「外面冷,回去吧。」
一路上我总忍不住偷偷看他,有时被他逮个正着,目光相撞,我就迅速转头,过了一会儿再去看他,约莫过了两三次,我再去看他,正好撞进他的眼里。
他叹了口气,「夫人,路在我的脸上?」
我摇头,他说,「为何一直看我?」
「心思在你身上。」
话音刚落,他猛呛了一下,背过身掩袖咳了许久,我边拍他的背边问他,「喝到风了?」
他只能摆手,却说不出话来。
待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素来清冷的眼神被蓄着的眼泪弄出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模样,我拿着帕子想要给他擦去,他看了眼身侧的下人,将我的手拉了下来,「夫人费心。」
说他对我不好吧,可他记着我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还会为我挡去一系列的麻烦。
说他对我好吧,他一直守着礼,只尽到他身为丈夫的责任,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亲昵姿态,稍微逗弄一下他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虚张声势地炸起毛来,然后正着脸色告诫我,不可越矩。
越了会怎么样?
有些好奇,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4
顾秋月很爱到我这里哭,让我想办法让母亲回心转意,不要再打她和凌墨的主意。我被哭得头疼,在凌墨下朝的时候就拉着顾秋月去找他,但她又死活不愿意。
她说,「表哥太凶了。」
我掉进池塘后,凌墨发了很大的脾气,着实把她吓着了,原先那点旖旎情思全被吓没了,现在更是见也不敢见他。
我拐弯抹角地暗示他,「过了年,秋月就几岁了来着?」
他解着袖口,听到我的话时回头瞧了我一眼,眼里带着我不懂的洞悉。
「明日我就拟个书册,让姨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子。」
他这么上道我倒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要是姨母觉得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怎么办?」
我接过他脱下来的衣裳,放在架子上,想要替他解掉内衫,又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那是他们的家事,我们也不便多问。」
他的声音结束得有些仓促,因为我的手指还勾着他的衣带没有放开。
他背对着我,拽了拽那根带子。
我看着嵌在我手中的细白长带,坏心突然起来,用手指往回勾了勾。
僵持两三轮,他侧头,对着我颇为无奈地闭了眼睛,「莫要调皮。」
我笑了两声,牵着带子绕到他身前,不断向他逼近。
「不说别人的家事了,我们来聊一聊自己家的家事吧。」
我进,他退。
最终他退无可退,歪坐到床上,我双手撑在他的身侧,故意用鼻尖蹭了一下他,看他无助地向里缩,空出一只手来往外拽那根衣带。
「夫君,我为你更衣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脸腾地变红,两手拽过那根衣带,想要将他散开的里衣系好,又控制不住我捣乱,额上,面颊,鼻尖都浮着一层细汗。
「住手!」
我瞧他真动了怒,便依言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爬到床内侧躺好,面对墙,背对着他。
背后是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坐在原处半晌没动弹,等他躺下后,我又向里挪了挪。
「咳……」
他咳了一声,我没理。
「咳咳……」
我依旧没理。
在他第三遍咳声刚响起来,我高声叫了外室的丫鬟,「给少爷倒杯茶来润嗓子。」
小丫鬟刚答应下来,凌墨就让她不用进来。
室内归于安静,他也不咳了。
「你……生气了?」
「是我和夫君开玩笑作乐失了分寸,夫君都没生气我怎么会生气。」
「我……」他似乎是语塞,「我并非有意凶你,只是……」
「夫君不用同我解释什么,既然夫君不喜欢我这样做,我以后就都不会做了,」
他不说话了,我拧着床单郁闷。
他和郡主不会真有什么私情吧?
这么排斥自己妻子的靠近,这正常吗?
还是说,他身体不行,怕被我发现?
这么一想,我不自觉地转过身去看他。
没想到他侧睡着,面朝我,黑白分明的双眸眨也不眨。
我心里一虚,「夫君怎么不睡觉?」
他微抿着嘴,不知在想些什么,蓦地身形一动,后脑被按住,我的眼皮上便是一热。
他的唇触及既分,却让我脸如火烧,僵在原地,魂飞天外。
「从小先生教我的是君子立世,持身以正,那些寻欢逗乐之法我不曾接触……不是有意委屈夫人的。」
我掐了自己一把,才让自己脑子继续运转,脖子已然僵硬地不像是自己的。
我清了清嗓,「那我日后若还是这个样子呢?」
他似是在考虑,过了一会儿,才看着我的眼睛说,「自是可以的。」
很快他又说,「只是不可在人前那般行动。」
我「哦」了一声,转过身背对他,悄悄捂上自己的心口。
心跳快得像是在打鼓。
他这是在纵容我吧?
怎么突然纵容我了?
我细细琢磨了他刚刚说的话,脑中灵光一闪。
我转过身去面对他,他同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我问他,
「夫君,你和母亲说,今生只有一个妻子,意思是只会有一位妻子,还是只有我这一位妻子?」
他墨眉稍拧,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头向上窜了窜,「是说,无论是谁,只要她做了你的妻子,你就会忠诚于她,还是说,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你才……算了算了,当我没问。」
他是清冷的端方君子,对我尊重有余,亲昵不足,对我也没什么感情,想来坚持娶我就是因为他固执守礼,何必多此一问。
我想翻个身睡觉,清冷的声音意外在寂静中响起。
「来世的事未可知,今生唯有你是我的妻子。」
我的动作一顿,种种情绪在心中翻涌,按说来,他并没有直面回答我的问题,但他又好像回答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怎么都觉得有点……缠绵暧昧。
我的脸有点发烫。
「睡吧。」
他也不等我做什么反应,说完就自顾自地闭上眼睛睡了,很快呼吸平稳,徒留我一人睁着眼,百思不得其解。
5
我被他那句话闹得半宿没睡着,清晨起来的时候,满脑子浆糊,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
在顾秋月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我没有来得及反应,一下给她撞到了门上。
我的眼前一黑,星星就在我脑子里打转,顾秋月还咦咦呜呜地吵。
我按着太阳穴把她推开,「怎么了?」
「表嫂,姨母同意我回家相看了。」
她激动的眼泪汪汪,脸上的妆又给哭花了,我没好气地戳了戳她的脑门,「爱哭鬼,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捂着脸点头,我绕开她,打算去给母亲请安,她从百哭之中抽空和我说,「对了,表嫂,姨母收到了昭华郡主的请帖,说是要邀你一起去梅山看红梅。」
不下雪,看什么红梅啊……
我一路上想着借口,该怎么合理地推脱掉这个宴请。
母亲见到了我,先是叹了口气,仿佛妥协了一般将茶盏重重地掷到桌上,冲我招手。
她当着我骂了一通凌墨,我不敢说话,让她骂了痛快,许是独角戏没什么意思,她停了下来,锐利的双眸看向我。
「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我们凌家什么时候可以后继有人,你也进门半年了,怎么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我哪知道啊……
就我失忆以来,一直是盖着棉被纯聊天,孩子总不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吧。
她颇为无语地看了我一眼,对着她的亲近嬷嬷招手,那个嬷嬷就退下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抱着一个盒子过来。
让我好好学习。我的眼皮一跳,预感盒子里是些凌墨不能接受的东西。
「对了,昭华郡主约你去梅山赏梅。」
我自己编的借口还没说出来,她就说,「我说你身子不行给推了。」
「知道了,谢谢娘。」
她只和我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好像废了极大的力气,撑着额角让我离开。
我捧着盒子走回自己的卧房,兴致勃勃地打开一看。
「果然……」
这里面的所有东西,大概都超出了凌墨的想象。
我已经能想象出他炸毛的样子了。
一时之间,这盒子里的东西不敢动,被我藏起来放着,万一被凌墨发现了,也怪丢人。。
夜间,他从外面进房,我为他解大氅的时候发现绒毛上沾着点点水泽,「下雨了?」
他喝了口茶,回我,「下雪了。」
我放下大氅往外头跑,廊檐外头,细细的小雪像是盐一样落到地上,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
身上骤然一暖,还带着余温的大氅覆在我身上,凌墨站在我身后,语气淡淡,「多穿点再跑出来看。」
我身体一僵,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吓着了,心突突地跳。
他披好后,就站到了我的身边,背后骤然失去一股温暖,我摸着系带,骤然有点失落。
两人无言地看着落雪,为了打破这份安静,我便没话找话,「郡主邀我去看红梅。」
说完,我有意去窥他的神色,他处之泰然,目光由雪地落到我身上,等着我的下文。
对昭华郡主这四个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说母亲已经替我回绝,他也没有丝毫的意外,我有心试探他和郡主的关系,他的神色有眨眼间的不自然,被他掩饰过去,只是说他与郡主考前相识,多一句也不肯说。
第二天一早,我刚给母亲请完安,一个丫鬟走进来,说,「夫人,少夫人,昭华郡主来了。」
……
「听说凌少夫人病还没好,便不请自来了,凌夫人不会怪罪吧?」
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切入正题,表明她此行的目的。
「我看少夫人气色不错,总在家闷着也不大好,不如今天和我出去走走?」
她问出来,就没打算被人拒绝。
母亲看了我一眼。
我捂着嘴咳了两声想要体现一下自己的娇弱,可惜……
虽是想知道她和凌墨的关系,只是过往的空白让我很容易被人蒙蔽,她之前向我示威说的那些话,我不明真假,不想轻易相信她,但是那些话总是膈应在心口,越与她接触,我就越感觉自己是她口中影射的插入者。
雪下了一夜,现在已经停了。
我换上了厚重的衣服御寒,上了郡主的马车,单独面对我时,她的脸色便没有那么和善。
我按下心底的烦躁,问她,「郡主,这是要去哪里?」
她瞥了我一眼,转着玉佩上的流苏,惬意地说,「急什么,到了不就知道了。」
马车平稳地行了许久,在一间酒楼门口停下。
伙计殷勤地带着郡主和我上了二楼,没进包间,选了一个靠着栏杆的位置坐下。
说书人站在大堂正中央,醒木拍了两下,酒楼里细碎的声音顿时弱下来。
我顿时有了预感,也明白她叫我出来的目的。
她惬意地撑着下巴,向楼下望去,「少夫人,你失了忆,有很多事情不记得,出来转转,没准就能想起来了。」
说书人说出凌墨和她的那些事时,我并不意外,他把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说得缠绵悱恻,赞美男主角的正直守礼,赞美女主角的痴情不悔,闻者动容。
从小订下婚约的妻子显得不合时宜,婚后呆板无趣,与凌墨毫无共同话语可言,活似一个木头人。
「少夫人听着有没有想起什么?」
郡主问我。
我默默吐出一口气,脑海里蓦地出现一个轻巧翻墙的嫩青色身影,这道身影转瞬即逝,我没能抓住,心底却冒出个声音,在不断告诉我,我不是那样的人。
不待我摇头,酒楼内突然出现一道张扬的声音。
「我记得凌大人说过,他与那个所谓知己只是相熟罢了,也制止过,不让再乱传是非,怎么现在还能听到这一出?」
郡主的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二楼栏杆上倚着一个穿着亮黄色袄子的少年,好像一团火似地站在那儿。
他看见了郡主,高挑了一下眉毛,招了招手,「哟,郡主,您在这儿呢?」
郡主抿了抿嘴,低嗤一声,「哪都有他。」
少年小跑过来,不用人招呼,自己便坐了下来,看着我,「凌夫人,又见面了。」
我对他的熟络感到茫然,这个人认识我?
「郡主,站着干什么,坐下来啊。」
他朝郡主说,好像刚刚搅了郡主台面的人不是他。
郡主冷着脸,不耐烦道,「自己坐去吧你。」
她转身利落地走了,她的人哗啦啦一道离开。
少年和我抱歉,起身追过去。
只剩小冬和我呆在原地。
说书人已经换了一出说,小冬突然问我,「少夫人,咱们怎么回去啊?」
我也想知道。
但我现在更想知道凌墨和郡主到底发生过什么?听那个少爷说,他们之间其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
我锤了捶自己的脑子,有轻微的痛感,但我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过往的记忆消失,感情也随之淡化,但只要事关凌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牵动我的情绪,让我焦躁,迫切地想知道我和凌墨的所有事情。
心烦意乱之下,我站了起来,快步走下楼,想要出去吹吹风,冷静一下,抚平心里的躁动。
时至下午,天阴沉沉的,我吐出一口郁气。
一个老仆迎上来要送我回家。
他说他是那个黄衣少年家的仆人,少年坐着郡主的马车走了,将他的马车留下来送我。
回到家时,凌墨刚好从门内跨步出来,见我从马车上下来,一直紧蹙的眉头微微松了下来。
他让老仆转达谢意,和我并肩往回走。
见到他,那些不受控制的感觉齐齐涌了上来,我问他,「那个少爷是谁?」
他答,「御史大人的小公子。」
「他见过我?」
「成亲时,他来过,后面也来过两次,见过你。」
我问什么他答什么,知无不言。
我盯着脚底的路,沉声问,「那你和郡主呢?」
他的脚步顿住,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心里憋着一股气,依旧没有看他,据说曾经的我恪守礼节,生怕出错,肯定不会这么拈酸吃醋。
我不知以前的我是怎么想的,怎么接受的,现在的我好憋屈,还委屈。
去他的礼节,贤妻良母。
我抬起头直视他的目光,一步一步靠近他,「你和郡主是什么关系?」
他眼神躲闪,略微后退半步,却比我慢了一点,在身体快要贴到一起时,他明显感到不适,想要推开我,在他抬手之际,我就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要行动的手。
他抽了抽,没抽出来,看了下四周,无奈向我妥协,「我回房和你解释。」
我瞥了眼跟着我们的下人,他们识趣地自己退下。
「没人了,说吧。」
面对我的逼问,他落败下来。
「我初入京城,为一个被对联难住的小公子解了围,他便主动邀我同游京城,联系……是紧密了些不过都是君子之交,绝无逾越之处。」
「小公子就是郡主?」
他点头,「后来结果出来后,她便向我坦白了身份,和心意。」
我压抑着心头火,等着他的下文。
「我当即便和她说了与你的婚约,也疏远了她,只是……」
只是没想到郡主那么痴缠,能缠那么久。
他说出来我便信了,但是不甘于自己因他憋闷那么久,没有去考虑话是不是该说,话已经一股脑说出了口。
「她那样钟情于你,你怎么不干脆听母亲的话和我取消婚约,和郡主在一起,对你的仕途不也有益?」
「胡说!」他抽出手,和我拉开距离,幽深的眼眸尽是严肃,「你与我自小定下婚约,若是为了仕途利益就放弃你,岂不是污了我读的那些圣贤书?」
心里的火好像静止了一下,接着越烧越旺。
说来说去,不是因为郡主,是因为那些圣贤道理。
即使不是我,换做其他和他从小定亲的女子,他同样也会这么做。
我挣开他的手,想直接离开。
走了几步又气不过,转回去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弯腰,狠狠磕上他的唇。
嘴唇很痛,还有些麻,牙齿磕碰到了唇瓣,有一点点的血腥气弥漫在唇齿间。
我狠狠对他说,「让你的圣贤书亲你去吧!」
6
我和他不冷不热的关系维持到了年关,也许只是我单方面不冷不热,凌墨一切如常,照常上朝,照常回府,照常和我说话,有时还会给我带些好吃的。
小冬苦苦哀求我对凌墨好一点,要是我恢复记忆后知道我这么对他,我一定会哭得很难看。
当初我把凌墨捧在心尖上,生怕惹他一点不快,怎么舍得这样不待见他?
小冬不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他了,只是心里不平衡,我那样珍视他,却得不到相同的回馈,拥有记忆和痴心于凌墨的许如因会心甘情愿的忍受。
但我不是,我知道自己喜欢他,每次因他而克制不住的情绪都在告诉我他对我的特别,但我仍旧有余地保护自己,不会毫无保留地向凌墨倾注自己的心意。他守着他的坚持,我守着自己。
城里很热闹,我出去了一趟,到哪都可以听说御史大人家的公子向郡主下聘,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有说小公子是为了平步青云,也有说他对郡主钟情已久。
我听了一耳朵回去,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
他的品级还不够参加宫宴,我们在吃完团圆饭之后窝着一道守岁,但母亲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想装作没看见,但是已经迟了。
她说,「他们小的有自己爱玩的,就别陪着我们闲着了,回去吧回去吧。」
临走前,嬷嬷给我们端了两盅酒过来暖身子。
我酒量还行,酒杯已经送到唇边却被凌墨按下,他端着他那种酒,不发一言,拧眉看向母亲。
母亲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怎么?害怕你娘害你不成?」
凌墨仍旧不说话,我不想在这猜哑谜,躲开了凌墨的手,一饮而尽,清冽的酒香弥漫在口腔内,我呼出一口气看向他。
凌墨还是不喝,而且在我喝完之后看向我的眼神十分的……一言难尽。
我担心他们娘俩又吵起来波及到我,干脆就着凌墨的手将酒盅送到他嘴边,当初被我磕破的地方早已经愈合。
「喝呀夫君。」
酒未入口,他的喉结却先行滚动一轮,他抿着嘴看向我,似乎在我眼中寻着些什么,「你真想让我喝?」
有什么不能喝的?
他纠结一阵,最终在我注视下,垂眸将酒喝了干净。
「哎呀,这就对了,你们快回去吧,注意脚下,也别冻着。」
母亲见他喝了干净,顿时高兴起来,将我们赶了出来。
廊檐外面,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幽白夺目。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体内的热量源源不断输送到四肢百骸,急不可耐地想要触碰冰凉,便向庭院跑出,凌墨一把抓住我,「做什么?」
我挣开他的手冲到雪地里,捧上一捧雪扬手洒在空中。
「玩雪。」
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很快就落了干净。
他站在廊檐底下,不染纤尘,我酒意上头,忘了对他的别扭,想要他同我一起玩乐,便把凌墨拉出来,撒了一把雪到他的头顶。
「你有好多白头发。」
他垂着头,任我将雪撒到他的身上,夜色遮掩,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了温柔,他抬手捻掉我发丝上的雪粒,低声说了一句,只听到什么「同淋雪」。
问他是什么,他只是抖落我身上的雪,说,「小心明日头疼。」
我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老学究,真扫兴,我现在暖和得很,甚至还有些热。」
他的面上顿时就有些精彩,很少见到他这么丰富的表情,我兴起凑到他跟前,捏了捏他的脸,「凌墨,你的脸也好热呀。」
我将他的掌心覆到我的脸上,「我和你一样热,对吧。」
我能感受到脸颊上的手指微微卷曲,有一些颤抖,他立马就要将手收回去。
他要收回去,我不乐意,非抓着他的手不放,一定要往脸上按,唇上按,额头上按。
他的手稍凉,贴在脸上很舒服,我更加不想放开。
「回去吧,下人们都睡了。」
我将他的手从眼睛上拿开,才发现原本跟着我们的人都不见了,整个庭院里只有我和他,还有放在台子上两盏偎在一起的红灯笼。
「它们好像一对儿,」我把它们拿过来,递给凌墨一盏,「就像我们一样……不对不对,你和郡主,不对,你和圣贤书才是一对」
「郡主已经和他人定下婚约,」他掩袖咳了一声,「且即使周围无人,亦不可言行出格。」
说完,他莫名笑了,看向庭院的墙头,上面覆着积雪,像是陷入某种记忆里,他低叹了一声,「罢了,你何时守过规矩?」
我没有仔细听,而是抬高灯笼,想要看看他的耳朵,他一害羞,耳朵就会红,更羞涩整张脸都会红,与他素日的清冷形成强烈的反差。
透过红灯笼的烛光照着他的红耳朵,显得那耳朵格外可爱,让人想……
住脑!
这怎么住得了啊……
更热了……
有点不对劲……
「凌墨,我……」
「我知道。」
知道?他知道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想干什么……
他破天荒主动牵起我的手,带着我回到卧房。
房里的炭火很足,房内暖融融的,却让我有几分燥。
在我和他都只剩下室内的轻便衣物后,他问我。
「你还怕吗?」
怕?怕什么……
脑海中有个场景一闪而过,我来不及抓住,他就拔下我的发簪,任我的青丝散落一铺。
我的脸颊落入他的手中。
我,落入了他的手中。
7
新年伊始,可以睡个懒觉,我睁开眼时,与凌墨四目相对。
脑海中顿时出现一些不能被写出来的东西。
没忍住将自己慢慢,慢慢缩回被子里,遮挡住自己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回事?我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吗?这样让我怎么继续生气?喝酒误事啊!
仿佛有一声轻笑,燎得烧耳朵,我也不敢去确认,心里的那层薄膜在无形中被消解了,我和凌墨之间仿佛比之前靠近了些,可又像我的单方面的幻觉,伸出手就能把幻觉戳碎。
「姐姐快到家了,我们洗漱起来吧。」
我隔着被子点了点头,他就下床,等他收拾好出门,我才从被窝里出来透了口气。
脑海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些片段,有红烛灼烧,帷幔落下,但细想去,仍旧是一片空白。
凌芷是凌墨的姐姐,早两年出嫁,和丈夫恩爱非常,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我抱着软趴趴的粉面团儿,浑身僵硬起来,好像一用力就会捏坏她。
「如因现在就可以学起来,就快用上了。」
姐姐笑眯眯地看着我,帮我摆正抱小孩的姿势,母亲生怕跌了碰了,叫我抱去给她。
刚一脱手,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孩子虽不重,我的压力却不小。
「念念。」
这道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姐姐的脸顿时红了起来,没好气得白了一眼,和母亲白眼时的弧度一模一样。
「这个不知道轻重的,当着这么多人就喊出来,」她嘴上抱怨,嘴角的笑却骗不了人,「我去说说他。」
「念念?」
「是我的小字。」她边说边去到屏风外,还未走出去就抬手作势要拧出去。
我便听到一连串小声的讨饶。
嬉笑怒骂,皆是情意。
我耳畔一遍又一遍响着那声「念念」,止不住地羡慕起来。
他们是真有情,我和凌墨呢?
有的是一纸婚约带来的礼,可我贪心地想要的是他对我像我对他一样。酒入愁肠,便不觉酒味,晚饭之后,我恍若身在云端,脚下轻飘飘,踏不到实地。
骤然间浑身一轻,我抬眼就看到凌墨的下颌。
我将手收紧了些,靠近了他的耳朵,「不是说,人前不能亲近吗?」
「你也没守几次。」
他还凶我,我吸了吸鼻子,凑得他更近,质问他,「凌墨……你满脑子纲常伦理,都没有我……」
他的脚步顿住,放柔了语气,「你醉了。」
我感觉眼眶有些湿,有什么我不能控制的情绪涌泄出来,「你怎么不叫我因因?」
「嘤,嘤嘤?」
「我的小字啊,姐夫都叫姐姐念念。」
他的脚步一顿,我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水光对上他的眼睛。
「你的小字不是因因。」
「嗯?」
「是,卿卿。」
意识混沌中,好像有人闯了进来,在混乱之后安静下来,过度的安静让我努力睁开眼,昭华郡主一身男装站在前方,四周都是不敢靠近的下人。
「你,希望我嫁给李鹤洲?」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扭头想要看的更清楚,抱着我的胳膊一阵收紧,将我抱的更牢。
凌墨微微欠身,恭恭敬敬,「李公子人中龙凤,和郡主极为相配。」
她的脸上闪过晶莹,被她快速抹掉,高昂着头,像是我与她在店里初遇时的娇蛮模样。
「本郡主自然是要配最好的。」
她不再纠缠,转身决绝地离开,衣摆大开大合快要飞起来,身后的下人小跑才能跟上。
我看完这一切,戳着凌墨胸口指责他,「作孽啊,你又伤了一个姑娘的心。」
9
怪不得人说酒后误事,酒醒之后想起那时的行为,简直恨不得以头抢地。
逼着他叫自个小字,还在那种场合下看热闹,为什么不干脆让我忘了醉后的事情,还要让我酒醒后羞耻到心脏骤缩。
凌墨的嘴唇张张合合,咽下已经吐了半个字儿的「夫」,握着拳叫我,「卿卿,来喝些醒酒汤。」
我将脸埋在碗里,胡思乱想之余甚至恼恨起了凌墨的规矩做派。
让他叫他便叫,岂不显得我很不注重承诺。
「如果不习惯,还是叫我夫人吧。」
他的嘴唇微抿,收了眼神,「不妨事,会习惯的。」
我不习惯啊……
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对这个凌墨的这个转变喜闻乐见,母亲盯着我的肚子,仿佛下一瞬间就能蹦出个孩子给她。
正月初二,凌墨带着我回了许家,青州离京城不远,半日的车程,晌午我们就到了家。
这对我来说亦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看到一对笑着哭的年长夫妇时,心中自发涌出一股感伤。
「爹,娘?」
我搭上他们的手,听到一声闷响,身后的凌墨已经掀开衣袍跪了下去。
而我爹娘恍若未见,娘将我拉走,我没动,提醒他们凌墨还跪在那儿。
我娘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我当初就说,不该嫁到他们家,你那个娘不会给我们因儿好过的,就是你们坚持,一定要成亲,把我们因儿害成这样……」
她抱着我哭,我抚着她的后背,有点无措,除开凌墨满脑子诗书礼义之外,我过得还是不错的,看他跪在那里,有点不忍心,不由得为他说话。
「娘,不怪夫君,是我不小心。」
「你还替他说话,你是想气死我啊,他有什么好的,你非要嫁给他,啊?」
这……我也确实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非要嫁给他。
凌墨说,「是我没有照顾好因因,二老如何责罚我都是应该的。」
爹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黑,我趁他们不注意,挪到凌墨身旁跪下。
爹娘发现后指着我,话都没能说出来。
「卿卿……」
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我拉了拉他的手指,对他眨了眨眼睛,让他别出口拱火。
「爹,娘,这事怪不得凌墨,我出事了他比谁都着急,你们看看,是不是他瘦了,我胖了?」
见他们脸色稍霁,我把凌墨拉起来,娘要把我带去别处,凌墨留下来和爹说话,我有些不放心,多看了几眼,就被娘拧了一把。
我出嫁时的房间明亮整洁,我娘甫一带我进来,我就感觉到舒适,她拉着我坐下,问我,「还有没有可能想起来?」
「应该是有的,其实这几天,我脑海里一直有些片段,但是拼凑不起来。」
她擦了擦通红的眼眶,「可惜你哥不在家,他认识的人多,不然还能去托人想想办法。」
我想起来,小冬是说过我有一个哥哥,不过是收养来的,娘生我的时候年纪就大了,难以有孕,过了几年,爹就主张收养了一个男孩,比我长四岁,当成接班人培养。
我娘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你要是和如为在一块儿,哪有这档子事。」
「我……和我哥?」
这一出小冬怎么没和我说?
我娘絮絮叨叨,骂完我爹一昏脑子定下的亲,又开始说我哥多么有出息,最后话又落回到凌墨身上,她说,「要不是凌墨从京城赶回来跪在你爹面前,把那封退婚书求了回去,你又嚷着非他不嫁,我才不愿意你嫁给他。」
什么下跪?我知道凌墨从京城赶来青州求我爹娘,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心跳的速度开始加快,我的思绪翻转,他这也是为了圣贤道理?我想知道当时的我和当时的凌墨,我娘又气得点了点我的头,「是拦不住你啊,你爹就那么一点藏书,都给你拿去贿赂书院先生了。」
「贿赂先生?」
「偷看凌墨不被抓呗。」
那我,当初挺勇的哈。
10
娘让我和凌墨带上礼品去看望方院长,「卿卿」就是他给我取的。方院长也是凌墨读书时书院的院长,是青州顶顶德高望重的人,对凌墨来说,他也是他的恩师。
见长辈我是有些发怵的,凌墨穿着墨蓝的夹袄,瓷白的脸掩在绒毛间,一身清贵气,和原先相比……
一个模样闪过我的脑海,过去的太快,甚至搅动了我的神经,拉扯一般的疼痛。
凌墨扶了我一把,担忧地看着我,我对着他摇头,示意没事,门也在此时打开。
门后是小厮,接过了我们带来的礼品,迎着我们向前厅走过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厅前,他和凌墨互相施礼,起身时看向了我,笑着眨了眨眼睛。
我明白了,当初贿赂的书院先生里一定也有他一个。
他们聊的治世之论我听不明白,许是我发呆的过于明显,先生突然问我,「丫头,现在还会翻墙吗?」
我愣了一下,先生看了眼凌墨,蓦地笑了,「多问了,凌墨天天和你见面,你哪里还用得着翻墙?」
他哈哈笑起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心中充满了羞耻,不知道当初的自己怎么那么猛。
这就是我当初想出来的办法吗?
我扯了扯凌墨的衣角,匆匆扫过他泛红的耳尖,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他帮我引开先生的注意力,说起了其他话题,没过一会儿,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出去了一趟。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画卷。
画卷逐渐摊开,露出半边云霞,站在身旁的凌墨突然紧张了起来。
先生说,「这可是凌墨在你及笄那年画的。你看看,要是喜欢,我就送你。」
画上只有云霞,除了句诗连落款都没有。
「卿云郁郁曜晨曦……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先生,先生看向凌墨。
凌墨沉默地将画卷收了起来,说,「时辰也不早了,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这么反常,他必定有事瞒着我。
先生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让我回去好好问问凌墨,他最擅长这些,而凌墨板着脸,没有任何表示。
在回府的路上,我也没能撬开他的嘴,画卷还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
我念了几遍那句诗,专门盯着他的眼睛念,红晕从耳朵蔓延到脸颊,他仍是强做镇定,目视前方。
难得见他这副样子,我不想就这样放过去,就信口胡诹,「我的小字和这句诗里都有卿,先生不会就是从这句诗里给我取的字吧?」
他的身体蓦地僵滞,我呆了一下,就听到他说,「先生自有他的考量,我并不清楚。」
「是吗?读书人可撒不得谎,你别骗我。」
他的嘴闭了起来,背对我,侧对我,不肯面对我,任我怎么说都没再张口。
回到府中,爹娘正在前厅,下面还坐着一个人,侧脸冷峻,金冠高高束着马尾,乌发完全隐没在他的玄衣里。
我扯了扯凌墨,「那位是?」
凌墨面无波澜,看着那人扯了扯唇角,「许如为。」
12
许如为对我的态度很柔和,像是对待亲生妹妹一般。
但我面对他,总有一股心虚的感觉,让我不敢与他对视,一旦看到他,我便有些恍惚,的、脑海里自发将他的面容改成失落无比的模样。
这让我有些惶恐。
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痴情凌墨,自己也确实感觉到对凌墨的不同,为什么许如为又这么特别?
在知道我失忆之后,他看向凌墨的眼神似乎要将他冰封起来,我小声唤了他声,「哥哥。」
他浑身的凌厉便霎时间消散了,笑着对我说,他有善医的朋友在京城,一定会将我治好。
说这些话时,他一直在看着我,目光虽有疏离,但亦十分温柔。
他这么对我,我对他的愧对感更重,抓心挠肺,想要知道我和他发生过什么,问小冬,她说我和许如为关系一直很好。
凌墨有话和爹娘说,我和许如为先被支了出来,他走在前头,我犹豫了一下,小跑跟上他。
他似乎惊讶于我的行为,停住脚,和我拉开了几步距离。
「如因找我有事?」
我点了点头,踌躇着开口,「哥哥,你能和我说一说我们之前的事情吗?」
在略微的怔愣后,他云淡风轻地说,「就是寻常兄妹相处的样子,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还要掩护你去找凌墨,必要的时候把你撑上墙头。」
我的脸一烫,怎么所有人都知道我翻墙去看凌墨。
「没有别的了吗?」
他摇头。
如果真的这么普通,我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我试探性地开口,「我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惹你生气的事?」
他的神色一怔,敲了敲我的头,「那可不少,从小到大,我替你挨了多少骂,数都数不清。」
我摸了摸被他敲的地方,明知他没告诉我实情,在刻意隐瞒我,但是又无可奈何。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无力感,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凌墨,失去了记忆,我能抓到的只有虚无缥缈的感受,可得不到实证,一团雾气时刻包裹着我。
年后凌墨升迁,被调到户部,他一下便忙起来,送来府里的拜帖亦越来越多。
,没过多久许如为带着一位老者登门,帮我诊治。。
天气转暖,再不用穿得厚重,许如为一袭暗金黑袍将他衬得风神俊朗,他与父亲在外间说话,隔着一道屏风,大夫给我诊脉。
父亲作主留许如为在凌府住上几日,元宵也可一同庆祝庆祝。
凌墨回来时,府上的人基本已经入睡,我给他留了一盏小灯,他轻手轻脚进来的时候,我却还没有睡着。
「哥哥今天来了,带了大夫给我看病。」
他掀开被子躺进来,「大夫怎么说?」
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我一下警觉起来,手心探上他的额头,「病了?」
他将我的手拿下来放到颊边蹭了蹭,「没事,已经吃过药了,明日就好。」
有时凌墨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对我做出的举动有多么的亲昵,不像他之前那样止乎礼,因失忆未知带来的隔阂不安全感被他逐渐消解,也让我有种感觉,我在他心里的地位快要比得上他的圣贤书。听了他的话,我虽有些忧心,但相信他自己的判断力,便也没再坚持找人给他诊治。
第二日清晨,我已经起床,他还在沉睡,嘱咐了下人不要去打搅他,接着安排子竹去找了大夫等候。
家宴在好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元宵这天,一切有条不紊。·
我忙到晌午,准备回房看看凌墨的状况,穿过内廊时听到石子噗通噗通落水的声音,随着我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心里还在猜想那个小厮丫鬟敢这么大胆在这个时候偷懒耍滑,视野开阔后才发现许如为站在池塘边,一脚蹬在假山上,手里拿着几个石片,面无表情地打水漂。
我走近时发生了响动,他朝我看过来,一阵风正好吹来,将他脑后的马尾向前拂动,遮挡了他的视线。
他随手将头发向后撩走,「忙完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脑中照旧有他失落的模样,甚至由他面孔,扩大到了他的身体。
他走几步过来,向我的脸颊伸手。
电光火石间,一幅画面在我脑海中连贯地展开。
许如为穿着青蓝的衣裳,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他从远处快步向我走过来,他在说着什么,向我伸手。
他的手悬在空中,眼里的笑意却逐渐消失,脸色越发苍白,脆弱得让人揪心。
「如因,如因?」
许如为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两指拈着一片枯叶,眼神中透露着对我的担忧。
我心里一乱,不想面对他,牵强地对他笑了一下,「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迈开脚步,腿却是软的,不自觉往旁边的草坪上歪走过去。
身后是许如为慌张的喊声,我转头想对他说声没事,正好看到他伸出来又不敢触碰我的双手。
蓦地,脚腕一痛,我的脚支撑不了我的重量,向后倒过去,而我的身后不足三步远的地方就是池塘。
失重感瞬间侵袭全身,我失了魂一样,看着许如为惊慌失措的脸,大脑骤然剧烈疼痛起来。
他的脸逐渐的和一张少女的脸重合。
那是……顾秋月……
13
我落入了水中。
四面八方的水压迫着我,笨重的衣物将我不断向下坠,我想要挣扎,可是头太痛了,浑身使不上劲儿。
水面离我越来越远……
光也离我越来越远……
噗通!
……
我陷入了深层的梦境里。
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有另一个我。
她在许家长大,和一个年幼的男童玩耍,男童长大,变成了许如为,他对「我」爱护有加,称得上是宠溺,他的目光总是牢牢放在「我」的身上,而「我」觉察不到。
在「我」知道我有一个未婚夫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他,在书院竹林里第一次见到那个风清月白的少年的时候,「我」看愣了。
凌墨总是在读书,要么在书院,要么在凌府,凌府与许府相隔甚远,「我」娘和他娘又因为陈年旧事互不待见。
「我」和他极少见面,他对我应该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但「我」时常去书院偷看他,他不知道。
「我」虽天不怕,地不怕,但是独独对他有一份惧意在心里,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敢去做的也只有去偷看他,等着「我」和他的婚期到来。
而在婚期到来之前,他高中探花的消息先传了过来,「我」高兴的心还没有热几天,随之而来的就是凌府取消婚约的书信……
对于「我」而言,用天都塌了来形容都可以。
许如为这时却来和我说,他「娶」我。
而「我」没有感动,只有不可置信,感到滑天下之大稽,伤心之余,思维一错怀疑起了他的用心,只把满腔的怨怒都涌泄到他身上。
「我」说,「你娶我?是怕我不能顺利嫁出去威胁到你的地位?」
我从旁观的角度来看,许如为的脸色倏地一下变得煞白,毫无血色,他张口似要解释,可是「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唇舌都化成利剑,将他割的摇摇欲坠。
他苦笑一声,「你不愿意,那便罢了。」
我能看出来,在许如为失魂落魄离开后,「我」的后悔,但是「我」还是犟在原地没有去道歉,在那之后有很长的时间没再见他,直到凌墨亲自来了许府,向爹娘请罪,「我」冲出去表明「我」的决心。
在爹娘松口之后,许如为站在爹的身侧,垂着头,「我」满心欢喜,自是看不到,而我看到了他独自一人落寞地走出去。
或许那日对许如为刻薄的话语成为了「我」心中的一根刺,「我」想要去见他,却没有找到机会,他似乎一直在躲着我,直到他要出远门,「我」才遣小冬送上了平安符。
画面一转,我出嫁了,「我」和凌墨成了夫妻,新婚之夜,「我」很疼,便一直发抖,凌墨压抑着鼻息问「我」是不是害怕。
「我」咬着唇,没有吭声。
在他面前,「我」好像不是我,总是小心翼翼,不再是以前上树翻墙的许如因,而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
我看着「我」,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无论是偷懒的下人,故意刁难的婆母,前来挑衅的表妹,「我」都在退,成为下人中交口称赞的「好人」,成为婆母,表妹眼中的软柿子,成为凌墨心中最合乎礼节的妻子。
京城里有关凌墨和那个知己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
顾秋月找到喂鱼的「我」,鼓着她的包子脸,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似乎,是在为「我」打抱不平?
她说,「表哥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她抬手想拍「我」,因为身高差距,她的手从肩膀改成了背,但「我」心不在焉。
「我」落入了水中。
我被吸进了那具落水的身体的。
四面八方的水都朝我压迫而来。
我……呼吸不上来了。
……
胸口沉闷,我瞪着眼睛,张着嘴剧烈地呼吸着,尚没有死里逃生的实感。
眼前是熟悉的床帐,手被人牢牢抓着。
「卿卿,卿卿,你看看我……」
凌墨眼里布满了红血丝,下巴上长了青青的胡茬,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我望着他,想到了书院里埋头读书的他,想到了去许府请罪的他,想到了新婚之夜的他。
想到了……在我落水后跳入水里的他……
「夫君……」我的嗓子像是被石头压着,说出来的声音很小。
但是他听到了,嘴角向上弯起,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紧跟着,他的眼神涣散起来,闭上了眼睛,头直直地垂落到我的被子上。
「夫君,凌墨,凌墨……」
嗓子里的石头随着我的呼声逐渐被我推开,我费力地抬手去推凌墨,可他毫无反应。
「少夫人,您别着急,大夫已经来了,少爷不会有事的。」
小冬拉开了我的手,不断给我擦着眼泪安抚我,子竹将凌墨带走,又有大夫进来给我诊脉。
「他,怎么了?」
「少爷风寒未愈,又为了救您跳……不过老夫人盯着少爷喝了药了,少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脑袋快要炸开了一样,很痛很痛,失忆前和失忆后的记忆全都拥挤地充斥在我的脑子里,争先恐后地向我展示。
那些被尘封的感情也如突破了屏障汹涌地向我袭来,心有一瞬间的刺疼,曾经面对凌墨的酸涩苦楚我又体会了一遍,很快那种感受被覆盖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凌墨每一次向我示好,我的欣喜。
大夫熬了止痛的药,小冬喂我喝完,待药效发挥作用之后,我才惊觉里衣已经湿透。
我细细喘着气,平复自己的呼吸,「他怎么样了?」
「少爷睡着了,没什么事,夫人先把自己照顾好吧。」
我按了按额角,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问,「哥哥呢?」
心里有根刺,即使脑子不记得了,潜意识还是会提醒自己,总该要去解决的。
14
我没有和别人说我恢复记忆了的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凌墨醒了之后来见我,我下意识隐瞒了这个事实,揪着被子,有些心虚,对上他的眼神,下一刻就低下了头,「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凌墨的唇色苍白,脸上褪去了那层不自然的红,转而显得有些憔悴。他手里端着一碗色泽浓郁的药,不断用勺子搅拌,挥散药里的热气。
他吹了吹,将碗和勺子一起递给我,我愣了一着立刻抬手去接,却一时没能接过来。
凌墨的手还牢牢地端着碗沿。
我抬眼去看他,正好捕捉到他眼中的一抹幽深,接碗的手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微眯眼睛,温声说,「小心烫。」
他松了手,在他的注目下,我硬着头皮喝完了药,心神慌张之下,嘴里的苦味一点也没感觉到。
有种骗人的罪恶感……
失忆前后的我不断在脑子里来回交错,失忆前小心翼翼,失忆后胆肥得不行,去调戏他,还磕了他的牙,和他耍脾气……
小冬当初说的不错,现在想起来,我差点就要哭了。
「感觉怎么样?」
我的手一抖,看向他。
感觉其实……不赖……
和那时不敢怒不敢言的我相比,失忆后的我会说出自己的在意,会和凌墨犟嘴,可以坦诚地表明自己的心意,而凌墨没有像我害怕的那样疏远我,甚至更加亲近我,他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遥不可及。
无论什么时候,他对我都是好的,我守礼时,他对我以礼相待,我出格时,他逐步纵容。
是我把我自己圈了起来,将他隔了开来。
他说,「身体感觉怎么样?」
我努力把发散的思维拉回正轨,点了点头,小冬将药碗拿走,我垂着头,分辨锦被上的绣样用的是哪种技法。
凌墨突然站了起来,对我说,「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你好好休息。」
言罢,他就要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起失忆后见他的第一面,他也是说完就走,然后我好久就没见到他。
心里没由来一慌,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面对他疑惑的眼神,我别开头,低声说,「不能陪陪我吗?」
不行,不行,凌墨怎么会把儿女情长放在正事之前?
他没有立即回复我,我已经泄了气,慢慢将手缩回来。
不期然间,手被人抓住。
凌墨上了床,将我塞回被子,他将我搂进怀里,说,「等你睡着。」
他的表现没有一点异常,我渐渐放下心来,将隐瞒他的那点心虚抛之脑后,心安理得的按照往常的样子和他相处。我在房内躺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下床出了房门,也第一次见到了许如为。
之前顾及男女大防,我的情况都有凌墨转述,我和他一直没有见面,这次我随意出去转转,透透气,小冬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在我落了两次水的池塘边,我又看到他,他抱臂斜靠在假山上,对着池塘发呆。
看着风度翩翩,但我看到他通红的鼻尖,想来还是被冷得不轻。
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跟前,叫了他一声,「哥哥。」
他回神看我,站直身子,我看到他的手抬到一半被他压下去,背到身后。
「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好了就好……」
我转头对小冬说,「我有些冷,你回房给我拿件披风来。」
确认小冬走远了之后,我看向许如为,抿着嘴,有些难以启齿。
他定定地看着我,蓦地笑了,「想起来了?」
我一惊,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
他微微勾着唇,垂着眸子,满眼是我,「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当然看得出来。」
「我……」我想道歉,又不知道该怎么不突兀地开口。
头顶忽然一重,他拍了一下我的头,「我妹妹可不会这么扭捏。」
我酝酿一阵,对他说,「对不起,哥哥,当初不该那么说你,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愣神了一阵,忽然失笑,「因为那个啊,说不准你当时说得就是对的呢?」
我认真道歉,他还开玩笑,当即给他了一记白眼,不过也因为他的这句玩笑,我和他之间的古怪氛围消失了。
「如因,」他突然喊了我一声,眼神却越过我,直直望向我身后,脸上的笑也变了味道,「凌墨在那站了那么久,怎么不过来?」
我猛地回过头,凌墨小臂上搭着一件藕荷色的披风,站在小院的拱门前,神色淡漠地看向这边。
我心惴惴,「他……站了多久了?」
许如为说,「在你磨磨唧唧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在了。」
15
许如为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潇洒道,「我午后就离开,这就回去看看小厮收拾的怎么样了,先走了。」
他对我的哀怨视而不见,头也不会地走了。
我小步挪向凌墨,试图解释,刚要开口,他就用披风将我裹了起来,「大病初愈,注意保暖。」
我等着他的下文,可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了声音,反而是我没有忍住,「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他语气如常,「卿卿想让我问什么?」
我一噎,他半点感觉都没有,是一点也没多想,还是根本就毫不在意?
「夫君,」我心里憋得难受,到了晚间,还是问了他,「你知道哥哥不是我亲哥哥吧?」
他望着我,看起来有些诧异,仍是点了点头。
「我和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子在私底下悄悄说话,你都不醋吗?」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自是相信你的。」
这个回答没毛病,但我不是太满意,指尖绕了一圈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拽。
「我也相信你啊,但是听到昭华郡主……」
完了,差点说漏嘴,当初听说昭华郡主和他的那些传言,我醋的要死,但我现在失着忆,怎么会知道那种感觉。
凌墨嘴角向上弯起,「听闻时你不高兴,那如今呢?你还会不舒服吗?」
他解释道,「多数人不知道传闻中的人是郡主,这维护了郡主的清誉,若是一旦暴露了她的身份,后果,不会是你我想看到的,所以,那段时间,我在外为这事奔波,幸得其他人的帮助,这件事才得以解决。」
「那个小公子?」
凌墨点了点头,不欲多言。
那顿醋白吃,还苦哈哈坏了脑子,有点亏。
我半是轻松半是郁闷,他的心里从来没有其他人,我在他心里又处在什么地位?
到现在我还要和那种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的「礼」争风吃醋,他却永远清醒。
顿时,我便有些颓废,凌墨见状问我,「怎么了?」
我摆了摆手,「忽然觉得,人活着还不如一本书。」
「为什么要将自己和书去比?」他有些诧异。
「还不是因为你。」我小声念叨,没想着让他听见。
但是凌墨耳朵挺灵敏,不止听见了,还十分疑惑,「因为我?」
疑惑不似作伪,我想到自己那么多次辛苦爬墙钻洞的场面,干脆破罐子破摔,「就是因为你,你的心里除了各种先贤道理还有什么?」
面对我的指责,他愣神的样子显得很无辜。
「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离开了房间,回来时他的额头上有一层薄薄的汗。
他快步走过来,将画卷在我眼前展开,依旧是那片彩霞,还有那句诗。
「卿云郁郁曜晨曦。」我念出来。
他平复了一下略有些急促的呼吸,眼里漾着笑意,
「天刚亮,日头初升,天边的云霞泛着彩光,墙头突然出现了两个墨黑的丸子,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姑娘就从墙那边露出头来,骑上墙之后笑得无比张扬,正好那时候的霞光照到了她的脸上。」
有种被人当面调笑糗事的羞耻感,我企图将这种羞耻压下去,却没能成功。
「我认出来了那个小姑娘是谁,在书院里的模样和在家里见我的模样不大一样,家里的更乖一些,书院里的更活泼些,但都不敢面对我……」
我捂着脸求他别说,他便顿了下,「先生来和我说,他要为我早早定下的妻子取字,我便想到了那片云霞。」
「所以,卿卿二字其实是你……」
凌墨目光缱绻地注视着我,缓缓点了下头。
霎时间,我的耳朵嗡鸣了一阵,大脑空白,只有心跳声是清晰的。
我自认为偷看技术炉火纯青,又有旁人打掩护,必不可能被他发现,结果他不仅发现了,纵容了我的行为,还为我取了小字。
因从小的教导,他克己复礼,又因我,他默默出格。
「不过,卿卿,我现在确实有个问题要问你。」
我正头脑发懵,哪有什么警惕心,听到他问,我便毫不设防地点头。
「为何嫁与我之后很少那样恣意的笑了?」
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官家夫人,怎么能笑成那副样子?
「还不是怕遭你这正经人的嫌弃。」我闷闷回答。
他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诈我?!」
他什么时候怀疑我恢复记忆了的?
他的眼睛闪过笑意,「并非诈你,我确实很想知道原因,只是担心惹你不适,一直没有问出口罢了。」
「至于你记忆的事……说来,卿卿并不善于掩饰……」
「什么意思?」
「失忆后的卿卿,从来都不乖巧,是以……」
所以我一开始就露馅了,那我瞒了个寂寞。
「那你不戳穿我,看我笑话吗?」
我恨恨不已,拽疼了他。
他轻嘶了一口气,将他的头发从我手里解救下来。
「只是觉得卿卿活得快乐就好。」
「你那么克己复礼,难道不喜欢知书达理的妻子吗?」
「我受那些礼节约束,是我的意愿,却并非你的意愿,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来做我想做的人?」
我有霎那的恍惚,看着凌墨,往常那些对于他的印象,沉静,守礼,呆板,脸皮薄,这些形容他的词汇被我一步步摧毁,直到现在,我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但毫不意外地发现,他值得我的喜欢。
我问他,「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他微微蹙眉以示回应。
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
凌墨眨了眨眼,没能理解透。
我翻身找出深藏已久的那个盒子,「这都是娘的好心,你可不能辜负了。」
凌墨对我来说,一直是一朵开在手边却又遥不可及的花,他孤傲地绽在枝头,我只能在枝底蹦跶,即使碰触到,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而如今,我确信,这朵花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