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秦郁,从小就喜欢。
母妃看穿我的心思,时常同我说,「一厢情愿的爱,是没有结果的。」
可我仍然选择喜欢,只因当初那一眼心动,那一份温暖。
1
母妃爱父皇。
但她并不是父皇最喜欢的女子,生我也不过是个意外。
那时候,父皇还是太子,因为母族式微,所以费尽心思搭上当时盛宠后宫的皇贵妃一脉。
而身为皇孙女的我,成了牺牲品。
七岁那年,腊月寒冬,雪下得很大,皇宫四处都是皑皑一片。
整座宫殿都是冰冷的。
为了讨好皇贵妃,父皇要我跪在冰湖上,效仿王祥,卧冰求鲤。
我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被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可冰湖丝毫没有化冻的迹象。
求不到鲤鱼,皇贵妃认为我心不诚,又罚我跪了三天。
这三天,我日夜煎熬,当冰凉刺骨的雪花落在脸上时,我多希望父皇母妃能朝深渊里的我搭把手,和皇贵妃说说情,可是等来等去,终究落空。
好不容易坚持到最后一天,终于放晴了。
艳阳高照。
暖色的阳光落在皑皑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芒。
察觉到睫毛上的冰雪融化了,我睁眼想看看这个世界,可身体实在撑不住,我已经被冻得四肢僵硬,意识也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我隐约瞧见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逆光而来,他如天神般停在我身前。
「大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秦郁。
十一二岁的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五官精致得像画,真真是好看极了。
他一面解下狐裘披风,披在我身上,一面吩咐看守的太监宫女,「姑母说,太子和皇孙女的这份孝心她收到了,将皇孙女送回东宫吧。」
因为这话,我得救了。
昏倒之前,我问他,「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秦郁。」
这两个字在舌尖绕了绕,没念出来。
可我知道,他成了我心里的光,成了我追逐的梦。
后来,红苗多方打探,我才知道秦郁是皇贵妃的侄子,秦太尉家的嫡长子。他三岁能赋诗,七岁能文武,约莫这一两年就准备下试科考。
如此优秀,我想我也要更优秀点,将来才有可能站在他的身侧,同他携手观天下,游山水。
皇天不负有心人。
在我的努力下,皇贵妃和父皇都很喜欢我。
父皇顺利登基后,皇贵妃成了太妃,我被封为长公主,母妃也因此被晋升为贵妃。
一时盛宠无双。
原以为只要我站得够高,他总会瞧得见我,然后向父皇请旨赐婚。
事实证明,是我太自负了。
不管是林佩容还是陆婉,秦郁的妻子都不会是我。
2
他成婚当日。
我不顾母妃阻拦,偷溜出宫。
隔着人山人海,十里红妆,我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秦郁。
他依旧那么耀眼。
一身大红色的新郎长袍,腰束同色金丝螺纹扣带,往下是红色的同心结玉饰,玉饰下的流苏随着马儿走路来回颠簸,一摇一晃,晃得我眼睛发酸。
「公主,秦大人今儿个真好看!」
红苗感叹着,察觉我脸色不大好,连忙捂嘴噤声。
好看吗?
可我还是喜欢他那身月白色的衣服。
夜晚,我没有回宫,在靠近秦府的小酒馆里喝酒。
一边喝,一边念叨着酸文腐诗。
往常,我是最不喜欢这些,但今日却颇有雅致。
红苗道:「公主,您喝醉了,咱们回宫,回宫喝好不好?」
「不好。」
我拒绝红苗的提议,举着杯子对着明月,那明月忽然变成了秦郁的脸。
我看着看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凭栏倚,照月明,举杯邀对酌。清风误,赋相思,酒香半入喉。借问明月几多愁,但愿随江入海流。」
「好!好一句借问明月几多愁,但愿随江入海流。」
我抬头,便见一名男子走近,红苗连忙上前拦着,那男子也不在意,站定道:「姑娘好才情!既如此伤心,何不去问个明白,酒喝多了总归伤身。」
「有道理,我得去找他问个清楚。」
我缓了缓神,半晌理清这话的意思,于是撑着胳膊从桌子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秦府走去。
红苗在身后喊,我想应该是那位男子帮我拦住了她。
啧,真是个大好人!
凭借着多年的翻墙经验,我很快进了秦府,找到新房。
闯进去的时候,秦郁已经屏退了下人,站在床边,准备掀开新娘的盖头。
见我到来,他眼底闪过一抹错愕。
「秦郁,我不准你娶别人。」
我上前抢下他的玉如意,霸道地说:「林佩容也好,陆婉也罢,谁都不许染指你。」
秦郁拧着眉,表情不悦,「长公主喝醉了,宴席在前院。」
他的声音如玉珠落盘,很好听,也很冷。
我晓得他是动怒了,可要这么狼狈退出,总是心有不甘。
「洞房可以,这新娘必须是我!」
大抵是酒喝多了,我有些胆大包天。
说了这话,竟当着秦郁的面,抬手打晕了新娘子装扮的陆婉,将人扔下床榻。
力道之大,令我跌坐在铺满桂圆红枣花生的床榻上。
我抬头盯着秦郁,有些愣住。
往日只道月白色更显他的气质清冷,不料这大红色更添几分烟火,让他看起来更为妖孽,就像是将要跌落神坛的仙子,让人禁不住想拉着他沉沦。
思及此,我从怀里掏出一瓶媚骨天成,不假思索地仰头喝下,「今日,你若是不与我解了此毒,那我便七窍流血而亡。」
秦郁抿着嘴,面容冷酷,他后退一步拱手道:「长公主,还请自重。」
他的后退,令我既羞愧,又仿佛有熊熊烈火在心口灼烧。
整颗心,疼得厉害。
「自重自重,你除了要我自重就没有别的话了?」
我咬着牙,气急了。
在他动手打晕我之前,抢先一步把人推倒在床,「真恨我,就该把我扔到风月楼门口,让我成为天下笑柄。。」
「公主心之所愿,臣自当尽力而为。」
「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郁打昏了。
醒来时,人在宫里。
红苗见我醒来,红着眼睛,愤愤不平地说:「公主,枉你那么喜欢秦大人,昨晚他竟然那般待你。」
「他、他竟然将公主您扔在风月楼里,若不是奴婢及时赶到……」
后边的话,我听不清了。
大概是药效未过,我觉得全身无力,脑袋发胀。
3
隔天。
我带着红苗去给太妃请安时,太妃提及此事,软声安慰道:「弯弯莫委屈,是阿郁无礼了,皇上罚他也是应该的。」
直到这会儿,我才知道秦郁将我扔在风月楼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皇宫,甚至全京都。
我,堂堂天海国的长公主,顷刻间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父皇因此震怒,降了秦郁的职,还打了他三十板子。看似是在为我出气,但我明白整件事少不了父皇的推波助澜,他不过是借题发挥,借机敲打秦家。
当然,如果可以,我猜他更想将秦家及太妃一脉连根拔起。
且不出意外的话,等我回到寝宫,父皇的赏赐和补偿便会下来。
这是他惯用的手段。
早在七岁那年,我便懂得,亲情在父皇眼里一文不值,他的眼里只分可利用的棋子和无用的废棋。
是夜,我又偷跑出宫。
来到秦府,我想看看秦郁。
不知道挨了那三十板子,他会不会疼得厉害?
我在屋檐上等到夜深,屋内总算是熄了灯。为了不惊醒秦郁,我轻手轻脚像做贼一样打开房门。
行至床前,透过窗外皎洁的月光,我看到了他拧在一块的眉毛。
心里又怒又怨,又禁不住伸手抚平。
「我说的好话你都不听,坏话倒是全当真。把我扔在风月楼,你这不是将把柄往父皇手里送吗?活该你挨板子!」
我就这样抚着他的眉,静静地望着他。
心里突然平静下来,多了几分安逸。
我跪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歪着头缓缓趴在手上,「秦郁,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看着你,就好了。」
「可惜,天亮我就得回宫了。不过我答应你,在你伤好之前,我定夜夜来看你。」
「对了,我给你带了枫叶糕,明日你尝尝,若是喜欢,还给你带。」
我喋喋不休,不知道讲了多少。明知道他睡着了,听不到,我还是想说。
接下来几日,夜夜我都过来同他说话,陪着他入睡。
以至于出宫太频繁,被母妃逮个正着。
母妃关我禁闭,罚我抄写女戒。
门口还有守卫换班把守,我便没办法出宫去看秦郁了。
4
再见秦郁,是三个月后的中秋宴上。
那会儿,父皇打着为我选驸马的由头,在骊园宴请百官,我自然盛装出席。
可宴会着实无聊透了,敬完酒吃了点饭菜,我便借着身体不适,打道回府了。
途径御花园,心情有点烦闷。我坐在凉亭里纳凉,打着团扇,突然瞧见秦郁从假山走过,步伐凌乱,身后还跟着一名宫女。
我疑惑,跟了上去。
哪知刚碰着他肩膀,整个儿就被抵在假山壁上,撞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后腰发疼。
听闻是我,秦郁罕见地没有推开我,反而胳膊一搂,将我抱得更紧了。
身后是坚硬的假山,身前是火热的胸膛,耳后还有男人吞吐出来的灼热气息。
我夹在中间,面上烧得慌,手足无措道:「秦郁,你是想勒死本公主,好继承本公主的公主府吗?」
许是听到公主二字,秦郁瞬间清醒了。
他放开了我,踉跄地后退两步,拱手赔罪:「臣无理,请长公主降罪。」
我站直,打量了片刻,见他面色潮红,担心道:「你是不是病了?我看你浑身烫得厉害,要不……」
「不必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他甚至躲开我搀扶的手,语气冷酷又决绝地说:「长公主,臣已有妻室,给不了长公主想要的,望长公主日后莫要再招惹臣。」
招惹?
到底是谁先招惹谁的?
我不禁冷笑,步步紧逼,「秦郁,你要搞清楚一件事,从始至终都是你先招惹我的。」
如果不是那年冰湖相救,如果不是从小到大的多次维护,我何至于对他念念不忘?
似乎被我怼得没话说,好半晌秦郁才开口道:「是臣失言了,臣告退。」
「站住,谁允许你走了?」
我挡在他面前,逼他给我一个解释。。
秦郁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两人眼神对峙,互不相让。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我转身想走的时候,秦郁突然扯住我的手。
吻,不期然落下,堵住了我的唇。
秦郁吻得很急,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我乱了。
头上的珠钗步摇也乱了。
一颗心浮浮沉沉,跟着他动荡不定。
野火花烧起来,一直将我和他烧成灰烬……我累极了。
迷迷糊糊歇下。
原以为,醒来后秦郁就不在了,哪知入眼便是他。
见我醒来,他的心情似乎很愉悦,倾身靠近,两只手撑在我的身体两侧,低头亲了亲我的嘴。
「秦郁。」
我嘟嘟囔囔喊了声,微微推了推他。
「我在。」
他边亲我边道,「弯弯,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
门外传来红苗的敲门声,秦郁的话戛然而止,他抬头看着我,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仿佛藏了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一声叹息。
他走了,只留下一支雕刻着栀子花的簪子。
我很欣喜,日日戴在头上,就当是将秦郁带在了身边。
红苗以为我喜欢栀子花,第二日便从御花园移了几棵树苗,栽在殿外院里,「公主,花农说这树苗照顾得好,明年春夏就会开花了,到时候咱们不用去御花园赏花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心底倒是希望真如红苗所言,明年春夏就开花了。
5
冬月上旬,迎来了京都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如墨般染白了整个京都。
这日,我如往常一样向太妃请安,太妃聊着聊着提到怀孕的事,对着角落里的林佩容说:「往后身子重,就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林佩容低头应道,又朝着太妃讨了些酸果,忽然捂嘴笑道:「妾身怀孕了吃这酸果都觉倒牙,长公主的牙口可真好!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公主也怀孕了呢!」
我一愣,还没开口,红苗就咋呼地上前反驳:「容嫔娘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公主前两日月信刚净,这几日不过是胃口好些罢了。」
真的是这样嘛?
不清楚太妃等人信了没有,我是不信。
毕竟,那一夜荒唐过后,我并未喝避子汤。
临近深夜,我才从宫外回来。
看着铜镜里微凸的小腹,有些怔愣。
这里孕育着一个新生命,是我和秦郁的孩子。
我原想第一时间告诉秦郁,可是秦府的人说,中秋宴后,秦郁便奉命去江南查案了,大抵是要年前才能回来。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是惊喜还是惊吓,但我还是想亲口告诉他,听他决定。
于是,我开始闭户不出,专心养胎。
但尽管我极力掩饰,还是叫母妃发现了端倪。
母妃狠狠打了我一巴掌,骂我不知廉耻,「往日,我与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你知道你父皇曾多次向秦郁提及你的婚事吗?他的态度始终是拒绝,他若喜欢你,早八百年你就是他的夫人了。」
「我不信。」
我摇着头,不相信秦郁会那么待我。
母妃见我执迷不悟,痛心疾首。
她命人端来堕胎药要喂我喝下,我挣扎着,苦苦哀求着。
眼见那药越来越近,下一秒就要灌入我的口中,父皇来了。
我和孩子得救了。
我被父皇接到了隆恩殿,精心养着。
我知道他想利用我来对付秦郁和太妃,但我何尝不是利用了他,护住了孩子。
6
腊月初八,我终于见到了秦郁。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
一见我,他头一次不顾礼仪将我抱进怀里,同我讲了一些江南那边的风俗和美如画的景色,「弯弯,等一切尘埃落定了,我带你去江南,那里青山绿水,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眸色清冷,却很亮,望着我的时候,里头仿佛盛满了星光。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笑了。
这个傻瓜,看青山绿水,哪有比待在他的怀里更令人向往呢?
最终,我还是没问他什么时候娶我。
回到宫里,已经是日薄西山。
父皇一早就在隆恩殿里等我,见我没有按着他的要求做,他很生气,「既然这么不知好歹,那年后,朕就送你去西夷部族和亲!」
西夷部族,是位于天海国边境的一个领土部族。
早在中秋宴上,我便听母妃说过。
西夷部族的族长之子图鲁,倾心于我,前段时间日日上奏父皇,欲娶我为王妃。
不过,此事被父皇压下了。
如今,我彻底惹怒了父皇,他对我这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公主失望,安排我去和亲,安抚边境部族,算是将我这颗废棋最大利用化了。
大约是怕我和亲的时候出岔子,又或者是想利用我腹中的孩子做文章,父皇没有打掉胎儿,反而是命红苗等人好生照料。
团圆夜,我被父皇囚禁了。
母妃来看我时,哭得双眼红肿,「弯弯,听母妃一次,等你嫁给西夷部族的图鲁,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难道你要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吗?」
我道:「等我远嫁西夷部族,父皇就算想拿孩子做文章,也伸不到那么远。」
母妃冷笑,「你太小看你父皇了,你父皇这个人算得比谁都精,若不想秦郁死,你最好打掉这个孩子。」
那一夜,母妃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
7
临近西夷和亲的前一晚,正巧是元宵。
街道上挂满了彩灯,百姓们有的舞龙舞狮,有的吐火耍杂技,一派热闹景象。
灯火通明下,我来到秦府,找到秦郁。
我抱着他,像菟丝花一般紧紧地缠着他:「秦郁,可以陪我再放纵一回吗?」
秦郁搂着我,眼角含笑,和我商量着,「弯弯,再等等好不好?」
不好!
明日我便要离京了,还能等多久?
我赌气道:「要我就这么令你为难吗?你若不想陪我,那我寻其他人便好了。」
秦郁没有说话,但我明显察觉到四周的温度骤降,冻得人心里发颤。就在我以为他恼我了,狂风骤雨般的吻突然落下,从头到脚。
他很粗鲁,我却很开心。因为我再次拥有了他,这是秦郁送给我的礼物。床幔在红烛的光影中摇曳着……
更夫打更了。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抱着秦郁的胳膊,纤细的食指在他心口画圈,「秦郁,往后我不在,你会不会想我?」
「应该是不想吧。这样也好,不想就不会难受。」
「对了,你眼光向来不错,陆婉是个好女孩,她既成了你的夫人,往后你便好好待她,或许将来某天我从西夷回来,还能看见你们俩生的小阿郁,到时候我就带着他到处吃喝玩乐,给你惹事……」
话说了很多,我不清楚秦郁听进去几分,但瞧他睡得香甜,不由止了声。
我撑着胳膊看他,微凉的指尖划过他如画的眉眼,高挺中正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张红润的薄唇上。
「秦郁……」我要走了。
以后,再也没有讨厌的长公主追在你的身后,你自由了。
还有,我不是吃胖了,这里是你和我的孩子,一个可爱的小生命。
卯时三刻,红苗为我穿戴好嫁衣。
母妃亲自替我戴上凤冠,送我出了宫门。
路过院里的栀子花树苗时,我脚下的步子微顿,心底微微叹息,明年春夏怕是看不到花开了。
隔着千重楼,我望了眼秦府的方位,缓步登上迎亲的婚轿。
此去西夷,路途遥远。
此生,大抵是同秦郁不复相见了。
8
抵达西夷部族时,恰是阳春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我这肚子早晚是藏不住的,索性,成亲当晚,我便同图鲁挑明白,告诉他我肚子里有了别人的孩子。
红苗担心图鲁因爱生恨,冲突了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举着洗脸盆挡在我身前,颇有一种「欲杀公主者,先杀我」的壮士之情。
我来不及感动,就被图鲁说的话给整懵了。
图鲁是个阳光帅气的男子,个子高大。头上扎着条短辫子,胳膊上纹着西夷一族的白虎图腾,看着很是威猛。
此刻,他穿着一身红色的新郎皮裘,略尴尬地挠着头,他说:「公主,其实我喜欢的是红苗。」
「哐当」一声,红苗手上的洗脸盆落在地上,她震惊得瞪圆眼睛。
似乎是被红苗盯得有些害羞,图鲁面色一红,憨憨笑道:「上次小酒馆一见,我就对红苗一见倾心了,族父以为我喜欢的是公主,这才连连上奏。」
通过图鲁的一番解释,我才知道,原来那日在小酒馆里,要我去找秦郁说明白的人,正是图鲁。
当日一见,图鲁对红苗生了情愫,但碍于身份,西夷族父根本不会赞同他娶一个公主侍女。
所以当父皇以我怀孕为由拒婚时,图鲁立马意识到机会来了。
「中原不是有句话吗?叫作什么明修什么道,暗度陈仓,我是粗人我不懂。但是公主,我向你保证,在西夷没有人敢欺负你。」
图鲁拍着胸脯说:「往后你就安心在这儿歇息吧,孩子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同族父说了,这孩子生来是我们西夷的小王子。没有人能比他更尊贵了。」
「那公主,红苗我先带走了。」
我有心阻拦,但见红苗毫不勉强,便默许了。
图鲁高兴极了,连连道谢,拉着红苗,兴冲冲地出了营帐。
第二日,红苗黑着脸回来,听着她的哭诉,我哭笑不得。
原是那日小酒馆,红苗与图鲁打赌,这憨货昨晚带她走便是为了履行赌约,大晚上夜深人静的,带着人家小姑娘在马场跑了无数圈。
迫近天明,才放人回来。
红苗红着眼,气得咬牙切齿,「公主,我要是再理那憨货,我就是狗!」
我笑着,心底却有些羡慕。
不知道,远在京都的秦郁现在过得怎么样?
四月初旬。
我接到母妃传来书信,信中絮絮叨叨,洋洋洒洒写了十多页。
红苗收到的时候,都有点心疼飞鸽的翅膀,还特地找图鲁要了些吃食,作为对飞鸽的补偿。
我笑着看她安排,夜晚稍稍总结了一下,母妃信中大致说了几个点。
一是,问我是否安好?胎儿康健否?生产添置之物有无备齐?
二是,与我说了一则宫闱秘闻,身怀六甲的林佩容被父皇秘密处死了。
信中,母妃虽并未详细说明,可字里行间透露着对林佩容的嘲弄和嫌恶。
我琢磨了一下,大抵是林佩容从太医那儿得知父皇年迈,皇嗣难育,便起了向侍卫借种的念头,以此来巩固妃位。结果被其他妃嫔告发,导致父皇震怒,这才被打杀了。
这等肮脏事,我向来见怪不怪了。
不过,说来也是可笑,我这肚里的孩子,还多亏了林佩容一手安排。
若非中秋宴那日,她动了向秦郁借种的念头,我想秦郁大概至死都不会捅破与我的那层窗户纸吧。
说到秦郁,母妃信中提了一嘴,秦太尉辞官归隐了,秦郁如今成了朝廷中的清流砥柱,很忙。
我想,忙也好,忙起来就不会难受了。
9
大抵是上苍垂怜,临近产子之日,秦郁来了。
那会儿,正值五月。
西夷部族热得快,我早早换上了清凉透气的夏衫,所以,秦郁一来便瞧见了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原先绷着的冷脸,微微一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盯着我的眸光仿若利剑。
我甚至怀疑,下一秒是不是就会人头落地。
幸好,图鲁及时挡住他的视线,红苗也立马扶着我回了营帐。
后来,图鲁传话过来,我才晓得秦郁此番来是为了替父皇给西夷部族送冰块,我想他应当是待不了几日,索性避着不见。
哪知,当夜秦郁便闯进了营帐。
「长公主是心虚了吗?如今连见臣一面都不敢?」
他冷着脸,步步逼近。
我坐在榻上,捂着肚子,不知所措:「秦郁,我……」
他突然大步向前,擒住我的双手,狠狠咬住我的唇。
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他疯了。
他抵着我的鼻翼,声音冰冷如霜,「长公主,那日臣警告过你,莫要招惹臣,你既招惹了,还妄想臣会放过你?」
秦郁又道:「看这月份,长公主肚里的孩子是臣的,您怀着臣的孩子远嫁西夷,莫不是当臣死了不成?」
我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最后被秦郁气哭了。
「是又怎么样?反正,你从来都不打算娶我为妻,我嫁谁不是嫁?再说了,图鲁能给我孩子名正言顺的身份和王子地位,你呢?你连秦府嫡长孙的身份都没法给他?」
「谁说我没法给他?」
秦郁红着眼睛,气得青筋暴起,近乎大吼,「还有,我做梦都想着怎么娶你为妻。」
「那父皇赐婚」
「天海弯弯,我是想娶你,可不想在新婚之夜见到你的尸体!」
是了,我怎么忘了。
以父皇狠辣决绝的性子,若我和秦郁成婚,成亲当晚便会横死在秦府,届时秦府一家老小都脱不了干系,父皇会以谋害公主的罪名,彻底铲除秦府。
我噤声了。
秦郁也安静了。
他的头趴在我的颈侧,双手紧紧地抱住我。
我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直到我察觉到一颗又一颗热乎乎的泪水滴落,顺着颈侧滑落,浸透了我的衣裳。
秦郁的身体颤抖着。
从来只会让别人哭的冷面男人,现在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他突然坐正身子,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双颊立马浮现对称的红手印。
还要继续扇时,我拦住了。
他按住我的双肩,头微低,双眸凝视着我,语气卑微又诚恳地说:「弯弯,我不做官了,我们去江南可好?」
「好。」
只要是和你,去天涯海角我都愿意。
10
第二日,秦郁计划好了一切,图鲁知道后,表示自己愿意帮忙。
我明白,他是看在红苗的份上。
毕竟,只有我这个公主走了,他才有可能给红苗正妃的名分。
产子那日,图鲁特地办了场大型篝火舞会,支开了部族其他人,包括同秦郁一同来的天海国使者。
原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可正如母妃说的,父皇这个人算得比谁都精,又怎么会错过彻底铲除秦郁,打击太妃的机会?
呵,我还是太天真了。
稳婆抱着孩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长公主,皇上口谕,孩子和秦大人,您只能救一个。」
「若我死了呢?」
「长公主若是死了,这孩子也没必要留着。」
我苦笑着:「父皇,真是好算计!好狠的心!」
这是打定主意,要我亲手杀了秦郁。
看着挥舞着四肢,哇哇大哭的孩子,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悲凉之情,眼泪像断了线,一颗接着一颗掉落。
稳婆见状,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劝道:「长公主,皇上还说,只要您做了正确的选择,您还是他的好女儿,这孩子也会跟着享荣华富贵。」
我擦掉眼角的泪,「把孩子给我吧!」
稳婆以为我考虑清楚了,顺从地将孩子递到我手上。
下一秒,一支飞箭从我的袖中射出,「嗤」的一声,刺穿了稳婆的心脏,她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声,人就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能这么出其不意,还真的得多谢母妃的提醒和她给的袖弩。
我抱着孩子。
稳婆的血浸透了衣裳,汩汩流了一地。
差一点,若非我反应速度,又早有反备,此刻倒地的……
冰冷的触觉落在手背上,我猛然惊醒,泪花氤氲。
秦郁似有所感,冲了进来,见到稳婆倒在地上,第一时间将我和孩子搂进怀里。
「不哭了,咱们这就走。」
趁着众人吃了酒,醉眼迷离之际,我和秦郁坐上了马车,挥别了图鲁和红苗。
我望着营帐,营帐被点了火,不一会儿就火光冲天,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逐渐成了星光。
孩子的哭叫声惊醒了我,我放下车帘,回头一看,秦郁的吻不期然落下。
刚成为新手爹爹的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一边不忘抱紧我,安抚我,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秦郁清冷的眸子里,闪着熠熠星光,看着我柔声道:「乖,不怕,我带你和孩子回家。」
……
11.
番外一之秦郁
我叫秦郁。
是天海国秦太尉家的嫡长子。
我的姑母是曾经盛宠一时的皇贵妃,如今的太妃。
我从小便是闻名天海国的天才,三岁能赋诗,七岁能文武,十二岁下试科举,十五岁得先帝龙恩,成为天海国最年轻的进士,一时风头无两。
十七岁那年,父亲问我可有喜欢的女子,我推脱还早。
二十弱冠,先帝逝世,新皇登基。
这会儿,与我同龄的皆已成婚,速度快点的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父亲。母亲着急了,要请媒婆为我说媒。
父亲再次问我,我说我喜欢长公主天海弯弯,要娶便娶她。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罚跪,他要我跪在祠堂好好反省,父亲厉声道:「除了皇家的公主,天海国的女子,不论家世、样貌以及品行,随你挑。」
可其他女子我也不喜欢,我喜欢的只有弯弯。
犹记十一岁那年。
我带着母亲做的糕点,进宫探望姑母,路过冰湖时,瞧见一个瘦小又孱弱的身影,旁边还站着宫女太监。
起初,我以为是某个皇子或公主淘气,在冰湖上玩耍,后来听姑母说起,我才知道,那个身影是太子的长女,跪在冰湖上是为了卧冰求鲤。
只有求到了鲤鱼,姑母和太子的合作才可能开始。
我想这怎么可能,冰湖上的冰不说硬若坚石,大概也有千层厚了。莫说跪上十天半个月了,就是跪上一辈子,都求不到鲤鱼的。
姑母说:「求不到鲤鱼,冻死在冰湖上,那也是她的命不好。」
命不好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盖着厚实的被褥,脑海里又想到了冰湖上的身影,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翌日一早,我同母亲说,想吃新鲜的鲤鱼,母亲二话不说,便令小厮凿开了府里湖上的冰,抓了两条鲤鱼,为我炖汤喝。
趁着小厮和母亲不注意,我连忙打捞了一条黄鲤鱼,用完早膳便进宫送给姑母。
我将姑母夸得心花怒放,姑母终于答应放了她。
那日,太阳似乎也在为她欢呼。
暖色的阳光落在皑皑雪地上,折射出耀眼的芒。
我终于看清了小可怜的长相,是个漂亮又精致的小姑娘,但她好像冻得快不行了。问完我的名字,就昏过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我叫什么。
之后半个月,我一直背着父亲和母亲,悄悄打听小可怜,我知道她叫天海弯弯,知道她有个不受宠的母妃,还知道她回东宫后,伤病不好,一直畏冷。
我央着姑母,姑母疼我,便顺着我的意思,将人接到了宫里,精心照料,总算是没落下什么隐患。
弯弯很喜欢跟在我身后,我也喜欢她。
即便父亲不许,我还是喜欢。
12.
番外二之秦郁
出了祠堂,我便进宫,请求成为太妃的姑母为我赐婚。
姑母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除非你想看着弯弯死在怀里,秦府众人以谋害公主的罪名处死,否则这事就不要提了。」
是了,太子登基不过半年,那些王爷,曾经反对他登基的老臣死的死,病的病,可见手段狠辣。
姑母与秦府虽帮助皇上登基,可谁知皇上会不会记着以前的仇,进而打压秦府。
再有就是,为了能和姑母合作,他连弯弯的命都不要了,谁能保证弯弯嫁过来,不会立马丧命!
我不敢赌。
所以,当皇上问我愿不愿意娶弯弯的时候,我拒绝了。
之后,母亲为我相看了门亲事,是林尚书家的林佩容。我并不喜欢,原想依了母亲的意思娶回家。
可林佩容志不在我,同我进宫看望姑母当日,借着弯弯的推波助澜,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容嫔。
这婚自然结不成了。
姑母气恼自己成了林佩容的跳脚板,发了好大脾气,扬言要替我寻个更好的姑娘。
但在我看来,除了弯弯,其他姑娘再好我也不喜欢。
可我的这份喜欢终究只能藏在心里。
我开始疏远弯弯。
她有所察觉,依旧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姑母千挑万选,为我选了陆家陆婉。
据我所知,这姑娘已经有心上人了,正是他家的教书先生。
不过,为了却姑母和父母亲的心事,避免节外生枝,我同陆婉明说,立下婚后和离书。她也同意,我们就这样成了婚。
原以为,弯弯会就此放弃,哪知新婚当夜,她闯进了新房,还吃了媚骨天成,欲逼我成其好,还说什么恨她,将她扔到风月楼去。
真的是,气死我了!
我将人打晕,又狠狠地亲了她一口,瞧着她媚态横生的模样,真恨不得将人剥皮拆骨吃个干净。
但我不能!
我顺着她的意思,将人送到风月楼,又派人向红苗报信,直到看着红苗将人完好无损地带走,才放下心来。
因为这个举动,弯弯成了全京都的笑话,我也被皇上降职,挨了三十板子。
我想,经过这次,弯弯应该不会喜欢我了。
不料,当晚她便来了,说了很多话,还带来了枫叶糕。
我尝了口,很软很甜,像极了她的唇。
接下来,她夜夜过来都带了吃食,有的时候是糖葫芦,有的时候是烧饼……
我就像个恶劣的吸食者,汲取着她给予我的温暖和爱意。
我开始唾弃自己,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耻。
然而,就在我想和弯弯坦白的时候,她不来了。
贵妃将她关了起来,罚她抄女戒。
我想这样也好,等她静下心来,也许就知道我不值得她喜欢,她会找到更好的人来爱她。
可这么想着,我的心却好难受!
再见弯弯,是三个月后的中秋夜。
那会儿我中了林佩容下的合欢散,她正好出现,我原想绕开她,回府解毒,可弯弯拦着不让走。
情感和药性终于冲破了理智。
那一晚,我要了她,让她完完全全成为我的人。
也是那一晚,我埋在心底的念头再次破土而出,我想娶她,我要弯弯成为我秦郁唯一的正室夫人。
所以,我答应皇上的要求,去了江南办案,为他将斩杀贪官污吏。
几次死里逃生,我回到了京都,再次见到了弯弯,她胖了很多,纤纤细腰粗了一圈。
不过,胖点也好,胖点好养活。
13.
番外三之秦郁
我都打算好了,再过几个月,等父亲辞官归隐了,我便交出先帝赐予秦府的虎符,以此来作为娶弯弯的聘礼,届时我带着她去江南,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江南的。
元宵那晚,弯弯找到了我。
我们看着漫天烟火,她说想与我再放纵一回,我想着再过几个月便能完全在一起了,便要她再等等。
哪知她赌气要去找别人,气得我直接失控,真的是,欠教训!
临睡之前,我还想着,等日后弯弯嫁过来了,要怎么教训她,非得要她知道我的厉害!
可计划没来得及实施,弯弯就嫁去了西夷。
我恼她没有信守承诺等我,也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娶了她。
我想去找弯弯,但官职在身,事务繁忙,我只能晚点再去找她。
三月,父亲辞官归隐了。
皇上派我去西夷送冰,我终于又见到了弯弯,她穿着单薄的夏衫挺着大肚子,我当场愣住。
随即,想到她带着我的孩子嫁到西夷,让我的孩子一出生,喊别的男人做爹,我心里的怒火噌噌往上涌,又觉得愧疚。
是我没尽到做夫君的责任,让弯弯委屈了。
可我没想她避着我,这令我气愤极了。
当晚不顾礼仪,我闯进了她的营帐,将人按在床上,我怒视着,质问她,弯弯被我吓坏了。
她哭了。
因为我的害怕和迟疑,我的弯弯独自承受了怀孕的痛苦和旁人鄙夷的眼神,她嫁到这偏僻的西夷时,当时该有多么的害怕!我竟然还那么大声凶她?
混账!混账!
我真是个混账东西!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两巴掌,还觉不解气,弯弯拦住了我。
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好好待她,我要带她去江南小筑,至于当官?
皇上那么忌惮,还当个屁!
我自以为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可弯弯生产那日,还是出了岔子。
那日,我站在帐外,焦急地等待,图鲁一直劝我说没事的,这稳婆是他们西夷最厉害的,然而,屋里孩子都哭了好久,也不见稳婆出来。
后来,我实在是等不了了,便不顾一切闯进去。
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稳婆躺在地上,胸口的伤不断渗出鲜血。
而弯弯抱着孩子,坐在床榻上哭得不能自已……
皇上还当真是无情!
思虑再三,我最后还是趁着同行的使者酒醉,将虎符和辞官书信交给他,又在西夷王子图鲁的掩护下,带着弯弯和孩子离开了。
……
马车停住了。
我掀开一看,正是江南小筑。
我回头,瞧着弯弯熟睡的脸庞,唇角微扬,心道不管从前如何,往后我会好好保护她,还有我们的孩子。
「弯弯,醒醒,到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