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误终生

我自小便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被指婚那日,我的心上人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挥剑自宫,而我则被皇帝亲手赐给了别的男人。

一、

第一次见宿沉烨时,我刚九岁,是个冬天。

兴平四年冬,雪特别多,从立冬开始,天就没有怎么晴过。

这一年,宫里风向有了偏转,本就难熬的冬天变得更难熬,宫里人人巴结着宣宸宫的主子——二皇子李景奕,早忘了在偏远的浣洗坊附近,还有个年纪尚幼的公主无人照拂。

而宿沉烨是李景奕宫里的侍卫。

我们相识于这个难熬的冬天。

我和李景奕同为父皇的孩子,出身却完全不同。他的母亲是父皇宠爱多年的方贵妃,所以他自然是千哄万宠着长大的。而我的生母是浣洗坊里的宫女,只因某日误撞见父皇,恰逢那日父皇酗了酒,阴差阳错地有了一场交欢。

那场交欢是父皇酒醒后极力遮蔽的丑事,可是偏偏我生母肚子争气,怀了身孕。

父皇子嗣绵薄,太后娘娘为大局思虑,在父皇面前保住了我的生母。可是天不尽人意,怀胎十月,我生母产下的是我,而非男婴。

自此之后太后娘娘和父皇冷落了我和我的生母。我的生母不识字,不知文,只知母家姓沈,却连自己的名都不会写。父皇看在她生育的份上,给了个良人的位份。自那之后,我们母女二人在离浣洗坊不远的永和偏殿过活,近乎自生自灭,数年里父皇再未看过我们母女一眼。

没有父皇关照的我是生活在永和偏殿的野孩子,犹如墙脚杂草。时间久了,好像宫里的人都忘了我是父皇的女儿。

我的父皇没有给我赐名,我只有个乳名,唤作阿芜。这个名字是沈良人求浣洗坊的掌事姑姑给我起的。芜为荒芜,与杂草丛生。

兴平四年春天,沈良人因咳疾离世,我彻底成了没人要的孩子。起先我还希冀会有哪宫娘娘收留我,可是枯等数月,并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

同年六月,李景奕因治黄河泛灾有功,被父皇重重嘉奖,宫里传言他有望被钦定为太子。此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沉寂了好些时日的前朝后宫喧腾不已。

但是再多汹涌之势都与偏远的永和偏殿无关。我无暇顾及旁的事,只忙着解决沈良人离去后我的生活窘境。浣洗坊的掌事姑姑说,她在宫里多年,从未见过如我这样叫人可怜的孩子。

我首次遇见李景奕是在兴平四年冬天。冬至前夜,宫里下了场大雪,按照宫里的规矩,冬至发放春节前的炭火和冬衣。永和偏殿没有多余的人可支使,我亲自去领这些东西。

在长街的时候,赶巧碰上了李景奕的轿辇。多年小心翼翼的生活使我变得谨慎,扭身避开他们排场很大的一行人的时候,不留神被裙摆绊住了脚,雪地打滑,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上。

小姑娘摔倒在脚边,再是训练有素的轿夫和侍从也不免惊呼。可能是小小的波动颠簸到了李景奕,他勒令停下,温声问:「喧哗什么?」

我从地上连跪带爬地跪倒,扣头:「阿芜无意惊扰,还望恕罪。」

一来是冷,二来是害怕,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声音打颤,有了哭腔。

「阿芜……」轿帘里的声音柔和,带着点意外,斟酌了下道,「宫里头有名有姓的宫女不多,你声音稚嫩,却唤作阿芜,是哪个宫的?」

「是……是永和偏殿的。」

用不着旁人给李景奕详说,「永和偏殿」四个字足够他猜到我的身份。

轿帘被掀开,他的声音更清晰:「你是长在永和偏殿的那位公主?」

「是。」

「抬起头来。」

冬衣和炭火撒了一地,我手掌撑在雪地里,冻得发疼。深深呼吸了下,我听话地抬头,只是眼睛不敢看坐在高处的李景奕,跟宫女们一样低垂着。

待李景奕看清我之后,笑了:「哭了?吓的?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他不怕冷似的,掀开轿帘的手没放下来,「脸都冻红了,快起来。」

他似乎很不满意我,出言道:「哪有逢人就跪的公主,不成体统。」但是话说得温柔,没有一点怒意。

有侍卫上前扶我,我起身后规矩站在原地,盯着脚尖。雪落了厚厚一层,鞋子踩下去就是深深的印子。我还穿着不怎么保暖的秋装,鞋子也是秋天的旧鞋,浸了雪后脚尖湿透,脚趾冻伤复发,隐约发热发疼。

「今儿大雪,你不好生待在宫里,来长街做什么?」

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炭火和衣服,回道:「领东西。」

「你现在还住在永和偏殿?」

「是。」

「领东西叫下人们去就行,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偏殿里人手不够,这些活儿,阿芜做得了。」

我说话的时候始终低着头,李景奕看不惯,语气终于硬了几分:「抬头看着我说话。」

我怯生生抬眼看向他。天地素裹,入目一片洁白。唯有李景奕的衣服是深色的,在皑皑之色中显得格外惹眼。

只听他的声音时我以为他是个温雅的人,看到脸时立马否了自己的想法。挺鼻薄唇显得他略带生冷,眉眼很浓,更有几分凶狠之相。

我曾遥遥见过父皇,李景奕的长相随父皇。

「去领什么?」李景奕话语间唇边白气缭绕,天冷得叫人骨头发疼。

「冬衣,炭火。」

他目光在地上扫一圈,收回来看我:「这是全部?」

「嗯。」

「就这么点?」

「已比往年多了。」

他一直盯着我,片刻后「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微歪着头认真问我:「你叫阿芜?」

「是。」

「从来没有听旁人说起过你。」他问身边的人,「宿沉烨,你说是吧?」

李景奕身侧侍从不少,为首的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因为他穿着侍卫的行头,我一时辨不出他的年纪。他说话声音比李景奕低沉,颔首回道:「是,臣亦不曾听过公主的过多事宜。」

李景奕眉头微动,看不清喜怒。

他身侧还有位面白无须的男子,看衣衫样式是他身边伺候的官宦,而且等级不低,应当是他宫里的总管。

这人琢磨到了李景奕的心思,竟主动开口:「回二殿下,沈娘娘生前喜静,故而诞下阿芜公主之后,一直与公主住在永和偏殿。沈娘娘与阿芜公主都是性子温婉之人,极少有是非之事,故而永和偏殿是宫里出了名的宁静之处。再说,永和偏殿离咱宣宸宫有段距离,殿下能听到的关于阿芜公主的事,自然就更少了。」

还是贴身总管了解李景奕,几句话说得李景奕展了眉头。

天上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雪,雪片鹅羽般大小。李景奕不怕冷似的,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一人在永和偏殿?」

「嗯。」

「据我所知,宫里膝下无子的娘娘不在少数,你没选择别的去处?」

「回……回二殿下,阿芜一人挺好的。」我道。

父皇避我们母女如瘟疫,怎么会有其他娘娘收留我?谁收我在宫里,谁便会被父皇不待见吧?

我回答得简短,自认为无纰漏,却听见李景奕「噗嗤」乐了,拆穿道:「撒谎。」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温和不少,「你叫我二殿下?你我同为父皇的孩子,你不应该叫我一声二哥哥吗?」

此言一出,周围旁的人还好,总管面色一凛,眼神里有点错愕。

我嗫嚅了下,一声「哥哥」怎么也叫不出口。

总管太监错愕间询问似的:「殿下?您……」

李景奕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那人道:「赵昱,宣宸宫的别院空着,你回去后差人打扫出来。要快,最好今天就能住人。」

他又支使一直沉默着的宿沉烨:「你等会儿送阿芜回永和偏殿,帮她处理好偏殿里的大小事宜,如果有人阻拦违逆,你便说是我叫你去的。处理之后带阿芜回宣宸宫,不可耽误。」

「是。」宿沉烨应了下来。

李景奕有条不紊地差遣着下人,我木然地站在雪地里,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最后,他才看向我:「跟我回宣宸宫。这个冬天雪多,在皇兄这儿过冬。」

雪已经彻底湿透了我的鞋袜,我动动冻得发疼的脚趾,第一次大着胆子问他:「为什么?」

李景奕没想到我会有疑问,很意外地挑了挑眉头,继而笑答:「宣宸宫暖和,你去了不挨冻。」他扫一眼地上的东西,「就你今日领的这些,还不足宣宸宫一日的用度。」

我垂下眼,认可了他的话。

「你不愿意?」

「没有。」我跪倒在雪地里,膝盖深陷进雪窝,朝李景奕扣头,「阿芜谢皇兄大恩。」

李景奕不耐烦:「又跪。宿沉烨,去把公主扶起来。」

脚落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响,我看到宿沉烨朝我走来。行至我身边时,他俯身搀我,恭顺道:「公主,往后万不可再对旁人行此大礼。」

我随着他起身,看向他时,发现他眸光明亮,眼睫上沾染了一片雪花。我傻傻看着雪片,直至它羽化成水,打湿了宿沉烨的睫毛。

二、

我本就没什么贴身的物件,从永和偏殿搬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宿沉烨谨遵李景奕的命令,替我处理好偏点的事宜后,带我去往宣宸宫。

冬至天黑得极早,黑云压城,须臾间就暗了下来。傍晚雪停了,却起了风,呼啸着吹进长街,如有鬼魅在嚎叫。我走在前,宿沉烨走在后,我们二人沿着长街迎风而行。

雪深风大,我深一脚浅一脚。快进长街中央时,宿沉烨忽然开口:「是属下顾虑不周,该给公主准备轿辇才是。」

风声大,我站定后才勉强听清他说话,回他:「不用,我可以的。」

「公主鞋袜湿了,刚在偏殿该换一双才是。」

我看脚尖,鞋子已湿透,边缘隐约有白色,不知是染了雪还是结了冰。我挪挪脚尖,把小小的脚印雪窝抹开,低声道:「我没有旁的鞋子了。」

宿沉烨在我身侧站着,身体微侧,不偏不倚地挡着风口。我只听到他轻轻叹一声,道:「没想到宫里的生活这样难。」

我有点畏惧李景奕的权势,但是不怕宿沉烨。不光不怕,半日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是个性子极为和顺之人。在偏殿差遣下人时,他连一句重话都不说。在宫里过久了被冷落的日子,我格外喜欢这样温柔的人。

因为不怕,我话多了起来:「沈娘娘在的时候,她会给我做鞋袜,所以不至于挨冻。沈娘娘走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宿沉烨好奇:「那沈娘娘之前做的旧鞋袜呢?公主可以将就一两日。」

我笑起来,晃晃脚尖:「穿不了啦,我长个儿了,所以鞋袜就小了。」

宿沉烨自知问了个蠢问题,不好意思随着我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眉眼会弯,原本明亮的眼睛跟月牙儿一样。

我接着道:「等到二殿下那里,脱下鞋袜就好了。」

宿沉烨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公主不该称二殿下。」

「那我该称什么?」

「二哥哥。」

我把手藏在衣袖里取暖,捏着冻得发麻的指尖,执拗道:「我叫不出口。」

「那也得叫。二殿下很喜欢公主。」宿沉烨沉吟了下,「到了宣宸宫,公主再也不会挨冻挨饿,二殿下会好好保护公主的。」

我在永和偏殿见的最多的是浣洗坊的宫女,很少见到这样威严的侍卫,闻言昂着脖子,歪着头好奇问他:「那你呢?你是保护二殿下的人吗?」

宿沉烨看着我,唇瓣动了动,一番欲言又止后,说:「属下也会尽全力保护公主。」

沈娘娘曾说,她会拼了性命保护我,可是她最后丢下我走了。我不喜欢有人对我这么说。这些像承诺一样的东西很虚无。

我努努嘴,收回目光错身朝前走。

宿沉烨肩上背着我的包裹,追在我身后。他步子很大,为了随着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走出几步后,他忽然问我:「公主,如若不嫌弃,属下背你吧?」

我回头:「欸?」

他走过来把包裹递给我,而后转身蹲在我身前:「这样走得快。上来吧。」

我怀里抱着小小的包裹,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后背很宽,我想一定会遮住不少风雪,趴上去就不再冷了。

「公主?」

我不再踟蹰,抬手扶上他的肩膀,趴在了他的后背上。

他力气很大,起身后迈开长腿阔步前行。风吹得我睁不开眼,宿沉烨嘱咐我:「藏在我身后。」

我缩着脖子躲回来,碰到他后脖颈的时候,感知到那里是热的。

他说:「靠上去,那儿暖和。」

我犹豫了下,最后抵不过寒意,把脸颊贴在了他的衣领口脖颈处。

风吹得呼呼作响,灌在长街上无比凄厉。我躲在宿沉烨的身后想,我好像没那么冷了。

北风吹红了宿沉烨的耳朵,耳后头发遮盖的地方,不经意间露出白色的肌肤。这叫我想起沈娘娘。

沈娘娘从前也这样背我,她说话总是慢慢的,温柔得不像是做过粗活的女子。她会在我趴上她后背的时候叫我「阿芜」,会给我唱童谣。

自从沈娘娘离开后,宿沉烨是第一个背着我、给我温暖的人。有那么一瞬,我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又看到了沈娘娘。

不知走了多久,我快昏昏沉沉睡去。宿沉烨的呼吸在我耳畔被风吹成白雾,我不敢入睡,搂紧他的脖子嘀咕:「你叫宿沉烨?」

「回公主,是。」

「年岁几何?」

「虚长公主八岁。」他听出了我的困意,和我闲聊,「属下家中有个小妹,与公主同岁。以前属下也这么背她。只是而今离家数年,不知她是否又长大不少。」

「离家?你家不在京城?」

「属下来自江城。」

「江城……」我不知道这是哪里,「远么?」

「远,在长江之畔。」

我不识字,更不懂天文地理,亦不知长江在哪儿。我想,总之是个很远的地方。

我脸颊靠在他的衣领口取暖,闷声问:「那离开家这么久……你会想你的娘亲吗?」

宿沉烨许久不吭声,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我执拗地问:「会么?」

宿沉烨不问反答,声音轻轻的:「公主想沈娘娘了?」

「想。」我眼睛涩涩的,想哭,「我昨夜梦到她了,她却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宿沉烨,浣洗坊的嬷嬷说,沈娘娘只是去了别的地方,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你说她在那儿会想我吗?」

「会。如果不想,沈娘娘就不会来梦里看公主了。」

「这样啊。」我忍着没哭出来,「那我下次梦到她,就告诉她阿芜很乖,叫她不要太想阿芜。」

宿沉烨点头:「嗯。好。」

我搂紧他,低声道:「宿沉烨,你给我唱首歌吧?」

他顿了一下,继而问:「公主要听什么?」

「你家中小妹喜欢听什么,便给我唱什么吧。」

「好。」

宿沉烨清清嗓子,轻哼起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鼻腔酸涩,我靠在宿沉烨的后背上,闭眼的时候落下两行泪来。

回到宣宸宫,李景奕并不在。宫里的人跟宿沉烨说二皇子去了皇上那儿,走之前交代他不回来用晚膳,但要好好照看我的饮食。

宣宸宫很大,入秋时才修缮完毕,称其迤逦堂皇一点都不为过。哪怕是李景奕给我留的别院也比永和偏殿要大出许多。别院里安排了不少人手,我甫一进去真有点不适应。

我没什么胃口,身体隐隐发冷。席面一样的膳食怎么送进别院的,又怎么端出去了。宫女忙着替我收拾居所,我头一次享受到如此待遇,十分无措。

可能是白天染了风寒,入夜我开始咳嗽,窝在床榻上昏昏欲睡。李景奕迟迟没回来,赵昱也不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守在别院的宫女慌张询问宿沉烨该怎么办。

宿沉烨碍于身份不敢推门进来,在门外安慰我:「公主,属下已差人去叫太医了,马上就来。」他贴着门缝,央求似的,「公主,你想吃什么?小厨房会备着的。」

「我想吃……」

我想吃沈良人烙的饼。

我嘀咕出声:「我想吃饼。」

宿沉烨没听见。我也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跟他说话,宣宸宫很暖和,我却感知不到。受过冻伤之后的双脚双手灼热发烫,奇痒难忍。我支开他:「你去忙你的就好,我想睡会儿。」

宿沉烨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左不过是一些安抚我的话。我蜷缩在床榻上沉沉入睡。

再度醒来时不知何时,周遭静悄悄的,好似已到深夜。我喉咙发干,想讨杯水喝时感觉榻边有人。屋内没点灯,我以为是守夜的宫女,求她帮忙:「有水么?」

身边的人没吱声,径直取了水过来。

我靠在这人身侧一口气喝下一杯水,清醒几分后察觉这人扶着我的力道很大,且骨骼硬朗,好像是个男子。

「你是谁?」我问道。

「还渴吗?」声音与我白天听到的一模一样,是李景奕。

「不渴了。」我缩回被中,「谢谢二……二哥哥。」

他起身去点床头的灯。灯光豁然亮起,火苗儿窜高,剪影出他一副俊逸的侧颜。他拨了拨灯芯,道:「宿沉烨办事不用心,竟带着你在长街吹了冷风。」

我半张脸埋在枕上,看着他:「你别罚他。」

「为什么?」

「是我自己身体底子不好,怪不得旁人。」

「身体不好,就该多吃饭。」他跟宿沉烨一样,也用哄小孩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年纪是小,可是经历了诸多事宜后,早不是一个需要哄着捧着的小孩了。

我瘪瘪嘴没啃声。

李景奕很有耐心:「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饼。」

一般宫里不会备着这类简陋的膳食,李景奕颇感意外:「饼?」

我确实饿了,解释:「饼是最好做的。沈娘娘在时,我每每生病,她都会给我烙饼。」那时永和偏殿吃穿用度紧张,只有我病时沈良人才敢奢侈,会在饼里包裹些许肉沫荤腥。

我以为李景奕不懂饼的做法,给他说了详尽过程。说完后看到他略带好笑的表情,我自知失言,拉回被子重新裹在身上,不再多言。

「记住了,我这便差人去做。只是做的有没有沈娘娘做的好吃,我可保证不了。」

「宣宸宫膳食材料都是上乘,做出来的定然好吃。」

他摇头:「不一定。」

他将我说的法子嘱托给小厨房的厨娘,坐回榻边:「阿芜想的不是饼,而是沈娘娘的手艺。阿芜想沈娘娘了。」他隔着被子跟哄婴孩儿一样轻拍我,柔声说道,「你睡着时一直喊沈娘娘,说了好些梦话。」

「我说了什么?」

李景奕道:「说自己冷,也喊饿。还说鞋子小了,挤脚,脚趾疼得厉害。」

我在被子里动动脚趾,才发现趾尖和足跟都被包裹了起来。冬日里双足旧创复发,疼得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能梦到跟沈良人喊疼,应当是梦里也疼。

李景奕替我掖脚边的被角,笑盈盈地跟我解释:「太医来看病时,顺道查看了冻疮。现下已用了药,慢慢就不疼不痒了。不过恢复需要些时日。你的旧鞋原本打算丢了,宿沉烨说是沈娘娘做的,所以留了下来。新鞋明早就能送到,明日起,你穿新的。」

灯光跃动,李景奕鼻翼旁的暗影也随之轻动,勾勒得他整个人鲜活了起来。

他看着是个凶巴巴的人,说起话来却絮叨得很:「这些日子雪大,所以没事儿别往外跑,就在宫里好生待着。如果无聊了,叫宫女们陪着你玩闹会儿。这几日我忙,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儿便找宿沉烨,他是我身边的人,熟悉宣宸宫,且他有本事在身,能保护你。」

睡得久了,我毫无困意,可是身体恹恹地不想起来,只抬眼看着李景奕,认真问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嗯……」李景奕轻拍我的手停下来,忖了忖,回答,「因为遇到你了啊。」

「遇到了便要可怜我?」

「不是。」他否决后目光垂下去,摇头,「也是。」

「我不明白。」

李景奕离我近一点儿,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个来回,笑着:「阿芜,你我长得很像。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子。」

他明明是个爱笑的人,我却莫名觉得他冷鸷,甚至觉得他的笑容并非开心,而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像刻意的隐藏。

他声音变低,耳语一般:「因为我以前也是没人要的孩子。」

我惊愕极了:「方贵妃娘娘……」

李景奕知晓我在问什么:「她不是。我的生母早在我六岁那年就离我而去了。」

「也是生病了么?」

李景奕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慢慢敛去笑容:「你猜。」

我猜不到,也不敢猜。宫里的很多事本就是秘辛,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如果父皇不追究,旁人最好也别多问。

他说完后微微直起身,保持与我一开始的距离:「阿芜,这是二哥哥的秘密。」他说完后一哂,否决自己,「也算不得秘密。当年人尽皆知的事情,只不过时经十几载,所有人都忘了而已。」

「所以以后人们也会忘了沈娘娘对吗?」

「对。不过只要你记得沈娘娘就足够了。」李景奕看着我,「等你有一天足够强大,你便可以重新提起往事,可以叫忘了旧事的人重新忆起过去的一切。那个时候也就是讨债的时候了。」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这些的时候冷冷的,叫人畏惧。我改了话头:「我会在宣宸宫过完这个冬天,对吗?」

「如果你愿意,过多少个冬天都可以。二哥哥可以养你长大,直至你婚配嫁人。」

嫁人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我还小,不应当考虑这些,可是又忍不住好奇:「我会嫁给谁?」

李景奕笑话我:「别的女孩儿说起婚配都是满脸羞色,怎么小阿芜是个厚脸皮,一点儿都不害臊?」

我如实道:「我只是好奇。」

「嫁给你最想嫁的人。达官贵戚也好,山野村夫也好,只要你钟意,都可以嫁。」

「什么人都能嫁吗?」

「当然。」

「也可以嫁给宿沉烨吗?」

李景奕眸光微动,明明沉下来不少,复而恢复玩闹笑意:「说你不害臊,小小年纪当真不害臊。」他收回手,笑声越发明朗,「童言无忌,甚是有趣。」

我抿着嘴,埋进枕头里,任由李景奕笑话我。

三、

兴平十年,宣宸宫走水,李景奕带着我搬离了出来,搬到了太乐宫。

父皇登基之前就住在太乐宫,所以这个地方在宫里极为祥瑞。宣宸宫失火后,父皇能将自己最爱的宫殿赐予李景奕,足见李景奕在他心里的分量。

太乐宫其实并不没有宣宸宫大,太乐宫里种有数株合欢,搬进去的时候花还没开,但是几株树枝繁叶茂,想来开花时也很热烈。「合欢」二字寓意好,李景奕说,这花是表团圆的。

兴平十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年年需动用大量财力物力解决的黄河之泛在这一年归于平静,即便是汛期也再无波澜。李景奕难得在这一年闲下来,天天逍遥在太乐宫。

春意最浓的时候,方贵妃在尚岚苑办了场纸鸢竞赛,邀请了好些达官贵人。去的多为女眷,方贵妃的意图鲜明得很,是明摆着要给李景奕物色枕边人。

作为被李景奕亲自养在身边的妹妹,我近几年自然成了阖宫上下的掌中娇,所以纸鸢赛时我也在,就陪在李景奕身边。

赛场上女眷虽多,但是出头的就那么几个,尤其最显眼的是方家的两个女孩儿。大的那个年纪和李景奕差不多,叫沐枝。她身侧还跟着个年纪小的,是方沐枝的妹妹,叫清枝,不过二人不是一母所生。方沐枝的母亲张氏去世后,方大人续弦,娶了张氏的亲妹妹。

方家的关系错综复杂,虽然我随李景奕生活多年,但并不讨方贵妃喜爱,自然,我对方家的事儿了解也不算多,对姐妹二人的身世也仅知晓这些。

一场赛事结束,方贵妃招呼方沐枝过来,笑盈盈地夸道:「沐儿,你刚刚那只燕子剪春的纸鸢做得极好。」

「谢姑母夸赞。」

方沐枝长得清瘦,身高比一般女孩儿要高出些许,因为穿了浅色的衣衫,显得有点单薄。她抬起头说话时,我看到她眉眼也寡淡,薄薄的眼皮恭顺地半垂着,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倒是她旁边的清枝看着圆润许多,且胆子颇大,一点儿也不畏惧方贵妃,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你景奕哥哥很是喜欢那只燕子剪春,你快给他说道说道。」

我坐在李景奕的身侧,看到李景奕闻言一脸错愕,倏地坐直了身子。

「也没什么好说道的,普通纸鸢的做法而已。」方沐枝淡声道。

方贵妃耐着性子:「怎么会是普通做法呢?能飞出那般高,自然跟其他纸鸢是不一样的。」她竭力撮合二人,「是吧,老二?」

李景奕有点木,看了我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都说方贵妃脾气不好,我看她现在脾气好得很:「沐儿,给你景奕哥哥说说吧?」

方沐枝始终垂着眼,都不看一眼李景奕,说话也不大不客气:「二殿下如果真想知道,可以问问城西飞鸢坊的掌柜,他手艺很精,燕子剪春是他帮我做的。」

一语引起哗然,方贵妃明显面露不悦。

李景奕也是木然的,我有点担心场面冷下来,拽了拽他的袖子,圆道:「二哥哥,燕子剪春甚是好看,赶明儿问问飞鸢坊的掌柜吧?做纸鸢流程复杂,尤其对我们女儿家来说,做这些物件更费心,记不住也实属正常。」我看向方沐枝,「是吧,沐枝姐姐?」

一直不抬眼的方沐枝终于抬头,在我话音刚落的时候看向我。

她的目光也是清冷的,毫无喜怒。她轻轻抿了抿唇,点头:「是。」

方沐枝淡然,她身侧的妹妹却着急:「姐姐,你记得流程的,你为了这场比赛,跟着掌柜学了许久,你怎么不说呀?」

方清枝不顾方沐枝的反对,径直冲李景奕说道:「二哥哥,我姐姐十分看重这场比赛,燕子剪春是她费了很多心思才做成功的。」

比之方清枝的大胆,我更在乎的是那句「二哥哥」。虽李景奕年长,但宫里叫他「二哥哥」的人除了我没有别人。宫里如此,更别说宫外,称皇子为「二哥哥」本就不合规矩。

李景奕也听到了这句不合礼仪的称呼,眉头不悦地皱起,出声:「你叫我什么?」

方清枝怯怯的:「二……」

还未出口的称呼被方沐枝拦下,方沐枝跪倒在地:「清枝无知,望殿下恕罪。」

李景奕眉头没展,攒眉看着姐妹二人。我在他身边数年,了解他这样锁着眉必然是不开心。真是奇怪,什么时候起,他也这样在乎规矩礼仪了?以前他总说自己最烦宫里的繁缛礼节。

方清枝被这阵仗吓得花容失了色,还是方贵妃及时相助,圆了场面:「都起来吧。清儿还小,别吓着她。」

方清枝本没哭,一听姑母撑腰,眼泪当即流了下来。

方贵妃心疼侄女,忙不迭问:「清儿怎么了?」

方清枝抽抽搭搭:「清儿错了,清儿不该无礼。」她撇开方沐枝,微微错开上前半步,「清儿自小没有兄长,只有一个姐姐。姐姐虽时时护着清儿,到底柔弱,不能看护清儿万分周全。故清儿看到景奕哥哥觉得十分亲切,想与景奕哥哥更亲近点儿,一时乱了规矩。」

方贵妃在方沐枝那儿吃了瘪,却意外在方清枝这儿看到了希望。

方清枝虽然年纪比李景奕小,但过一年也将及笄,如果她真有什么心思,也是可以等一等她的。

方贵妃敛去不悦之色,柔声:「清儿觉得景奕哥哥可亲?」

「是。如自家哥哥一般。」

方贵妃笑颜展露,跟身侧的女眷们笑道:「景奕是出了名的凶,宫里谁不知道他那坏脾气?难得清儿觉得他可亲,看来是缘分了。」

一众人附和,场面恢复一开始的轻松。李景奕却极为没眼色,出声打断一群人的笑语:「清枝表妹觉得可亲,不过是年纪还小不懂世故。等她长大,知晓人情礼仪,知晓规矩后再论这些。」他拂袖站起,伸手牵起我,冲身边的人道,「赵昱,回宫。」语毕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回到太乐殿后,李景奕反常,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来。听赵昱说,他心情不怎么好,身边的下人被他骂了个遍,连赵昱自己个儿都没有幸免。

宿沉烨赶巧回了江城探亲,本来按时间算也该回来了,却迟迟没有动静,李景奕生闷气不肯搭理人,从尚岚苑回来后,我一时间没了可聊天的人,百无聊赖。

晚膳时间,赵昱又碰了一鼻子灰,端着膳食在门前犯难。看到我的到来,他眼角泛光,跟碰着救命稻草一样:「公主,你劝劝殿下吧。」

我悄声问赵昱:「他究竟怎么了?」

赵昱叹一口气:「许是被方家二小姐冲撞了。除了这个,老奴也想不出其他缘由。」

李景奕还真是奇怪。不就叫了声「二哥哥」么,如果真生气,当时怎么不罚清枝?事后在宫里闹别扭算什么本事?

我翻个白眼,扬声:「小厨房的膳食真香,这桂花甜糕软糯,如果二哥哥不吃,劳烦赵公公送我院里吧。」

赵昱显然没料到我不光不劝,还来分食,脸上满是惊愕。

「如果这藕汤二哥哥不要,也一并送来。」

「公主???」

「怎么,还有别的?哦,忘了问了,荤食是什么?听说父皇赏了二哥哥一头新猎的鹿,鹿肉……」

门「吱呀」被打开,李景奕站在门内,语气沉沉地说:「吃这般多,撑着的时候可别叫太医。」

我笑:「闭关呢?」

李景奕狠狠瞪一眼我,拉我进门,关门时想起什么,回头从赵昱手上夺下晚膳。我冲赵昱眨眼,赵昱一脸惊讶,而后了然,低头笑了。

李景奕将膳食放在桌上,看着我问:「你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看了我许久,收回目光,轻声:「没什么。」

「你吃点东西吧。赵昱……」我回头时,看到桌上摆着一只纸鸢,形态和方沐枝的燕子剪春一模一样。

「这?」我拿起来问,「你跟方大小姐讨要的?」

「这么一个小物件,何须讨要?」李景奕一脸不屑,「自己做的。」

「这大半天你锁着门不出声,原来是在做这个?」

「嗯。」

我端详燕子剪春,不免好奇:「你做这个干吗?纸鸢赛都结束了。」

李景奕拿着筷子的手顿下来:「你不是说燕子剪春甚是好看吗?还说要去问飞鸢坊的人。」

我如实道:「我只是为了圆场才那么说的。」

「哦,这样啊。」李景奕搛起一块桂花甜糕咬一口,放回去后抱怨似的,「做这么甜干什么?吃多了尝别的饭菜反而无味。把赵昱叫来,告诉他让小厨房的人以后少放糖。」

「你可饶了赵昱吧。你忙的时候他没闲着,你闲的时候他没也闲着。」

李景奕闻言笑了起来,整个人身上的冷意化开,又恢复了些许温和。他眼梢带笑,边吃边道:「纸鸢做好了,拿去吧。」

我怀疑地打量纸鸢:「能飞起来吗?」

「自然能。」他信心满满。

四、

我信李景奕的话。他说能就是能,因为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骗过我。我拿着纸鸢凑过去坐在他面前,好奇问道:「今日在尚岚苑,你觉得哪家小姐出挑?」

李景奕认认真真地吃着桂花甜糕,想都不想地回答:「我没看场上有哪些人。」

「那你看什么了?在那儿坐了大半天,浪费贵妃娘娘的一番心思。」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桂花甜糕,斯文地吞咽下去后,回答:「看你了。」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没人的时候就会开一些这样的玩笑。

我替方贵妃失落:「贵妃娘娘聚了这么多人,一来是让你和方大小姐见面,二来是为了昭示她心里你二皇子的妃已有了准定人选,叫他人早早打消念头。她费了好大的心思张罗这事儿,没想到你一点儿都不上心。」

「我娶谁还轮不到她指定。」

「好大的口气!」我和李景奕在一起数年,对他什么话都敢说,不免揶揄了两句,「她可是你名义上的母妃。」

李景奕淡淡的:「那也仅仅是名义上。」

方贵妃和李景奕的关系很微妙,据我观察,他们远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和谐。我不方便再多追究,问起别的事儿:「方家大小姐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可是为何问起的时候,又说自己的纸鸢是旁人做的,好似不为夺冠而来?」

「想知道?」

我点头。

李景奕把一块桂花糕递给我:「把这块吃了我就告诉你。」

我开春天热后胃口不好,他总是想法设法让我多吃。我很没骨气地照办,把一块桂花糕吞下肚。

「说吧。」

「很简单,因为赛场上有方沐枝的心上人。」

「啊?」我更好奇,「谁呀?」

「景荣。」

「三哥?!」

李景奕点头。

如果不是他亲口所说,我万万不会相信方沐枝会和三哥有瓜葛。这宫里,与李景奕竞争最大的就是三哥李景荣。方贵妃也因此最不喜欢三哥。

「你怎么知道?」

「靠猜。男女心思,靠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便会察觉出来。两个相爱的人相视时,目光里会有很易被人察觉的东西在。」他指指眼前汤里的莲藕,「那眼神就像这藕丝,是牵连着断不开的。」

我托腮,巴巴地问:「那你觉得我看谁的目光像莲藕?」

表情僵在李景奕脸上,他打量我片刻,直言:「你还是小姑娘,没到有心上人的年纪。」

「哦。」我失落地缩回去。

藕汤里的莲藕如玉一样白,不知怎么的,我不禁想起宿沉烨。他经常跟我念叨,说江城有满城的莲花,也有吃不完的莲子和莲藕。他说起江城的时候总是很温柔,言语里满是怀念。

李景奕伸手在我面前晃一晃:「阿芜?」

我回过神,心虚地看向他。

他问:「想什么呢?」

「我……」我撒谎,「我在想等会儿纸鸢能飞多高。」

李景奕深深看我一眼,放下了筷子。他召唤门外的赵昱:「把这些收下去吧。」

我看着他都没尝一口的汤:「不喝啦?」

他说话淡淡的:「不喝了。」

他好像又不是很开心,但我实在难以猜出他究竟为何而生气。李景奕长得随父皇,性情也跟父皇最像,脾性很难叫人琢磨得透。

晚膳后我在院里试着放飞纸鸢,李景奕按规矩去方贵妃宫里请安。春日的傍晚还有些凉意,风也刚刚好,令我没想到的是试了几次后纸鸢却飞不上天,前来观赏的宫女们都替我焦急。

我再次尝试的时候,宿沉烨回来了。

他突兀地站在门口,规矩地朝我行礼:「公主安好。」

我沉郁了好几天的心情在见到他的瞬间乍然变好,提裙迈下台阶,开心地奔至他面前,冲他说道:「你可算回来了,等得我好焦急。」

宿沉烨稍稍避开我,跟块木头一样木然站着:「路上耽搁两天,让公主劳心了。」

我想牵一牵他的衣袖,可是碍于身份收回了手。我给他解释起手中的燕子剪春来,不经意间连声音都变得柔软了许多:「今儿尚春苑纸鸢赛,好热闹。」

他点头:「属下回来的路上听说了。」

「这是二哥哥做的,等会儿你来帮我放上天吧。」我声音小到只有他能察觉,也只敢在他面前这样撒娇,「我总也做不好。」

宿沉烨趁旁人不备终于抬眼看我,只须臾,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久违的笑意。笑意里满是温柔,比春风沁人。

「有我在,没事的。」他躲回去的目光里满是怜爱。

我越发想牵一牵他,碰到时被他避开,他拒绝道:「属下一身风尘,别碰,脏。」

「我不嫌你。」

他唇角弯弯,低语:「那也不成。」

「那你换了衣衫来陪我吧。」

「好。」

宿沉烨不光换了衣衫,来时还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对步摇,其上点缀的并非金银,而是珠玉。珠玉雕刻成花枝形态,仔细看去,才看出花苞尖尖,是一朵待开的莲花。

我惊叹道:「这个跟宫里的不一样。」

宿沉烨轻而易举将燕子剪春放进春风里,纸鸢轻摆,晃动着越过了高高的宫墙。他凝神关注着纸鸢的当儿回答我的话:「步摇是江城手艺人的传统之作,跟宫里的相比,必然不够大气富贵。」

「我是说它好独特。花尖雕刻精美,而且步摇上点缀繁多,不像平常时节戴的。」

「公主聪颖,什么也瞒不过公主的眼睛。」宿沉烨笑着,「属下这次回江城,赶巧正逢家中小妹许配人家。家母将自己的一副陪嫁玉项圈一拆为二,做了两对步摇。一对为小妹的嫁礼,一对给了属下。」

「你小妹与我同岁,怎么这么早便许配人家了?」

「早前就有结亲的想法,两家也算世交,便先定了婚约,等过两年完婚即可。」

我急巴巴的,因为是宿沉烨的小妹,我也格外关心起她的事儿来:「世交?那你小妹可心悦于未婚的夫婿?」

两家有交情可并不代表儿女会两情相悦,就好比方贵妃有心撮合方沐枝和李景奕,奈何他们二人各怀情愫。

宿沉烨点头:「应当是喜欢的。」

「应当?」

「这个年岁的女孩儿,心思叫人捉摸不透。属下只是看她每每见到那人便脸红,平日里明明是个爽朗的性格,在那人面前却优柔起来,完全不似她自己。」

我想了想,认同道:「那便是喜欢了吧。」

「公主也这样想?」

「嗯,我们同岁,又同是女子,自然懂她。」

宿沉烨唇瓣微动,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只将纸鸢放得更高。我笑他:「你想说什么便说吧。」

「公主将来倘若心悦于一个人,也会如小妹一样在那人面前变得不似自己吗?」

他说话挺拗的,我思忖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旋即笑起来。我直呼他的名字:「宿沉烨。」

他不摆弄手里的纸鸢线了,垂眼站定:「属下在。」

「你觉得本公主待你与待旁人,可有区别?」

「属下不知。」

「既然不知,那你为何要给我这对儿步摇?」我十分喜欢这对步摇,紧握着生怕摔了,「既然是你母亲的嫁妆所做,她给你,必然有更深的用意。你怎么想都不想便随意给了我?」

宿沉烨急道:「属下并非随意,属下自始至终都认定这对步摇该赠予公主。」

语毕,他方觉自己失控,乱了方寸。手中线抖动,纸鸢在高空中抖动起来,作势要掉落。他连连扯动手中的线,再顾不得替自己辩解。

我看向空中。晚霞映天,把摇摇欲坠的纸鸢染成了绯红。

「宿沉烨,你与旁人从来就不一样。」我目光随着纸鸢往下,「那年冬天,你在长街上背我回来时,便注定你在我心里是有别于其他人的。」

纸鸢彻底掉落,消失于视野之外。宿沉烨空端着手,手中的线乱作一团。也许是他的心也乱了。

他声音轻颤,紧张得不像平日里的他:「公主,属下无能,损坏了纸鸢。属下这就将它捡回来。」

「不用了。哪怕是飞过宫墙的纸鸢也终究只是纸鸢,是只假燕子。只要线在手里,它就不比穿梭于梁上的真燕子。现在线断了,反而自由了。」我看向宿沉烨,「宿沉烨,我羡慕的从来都是梁上燕,因为它们二鸟缱绻,岁岁相见。」

宿沉烨转身大胆看向我,说道:「属下明白公主心意,属下愿等,也愿为此一搏。」他像立誓言一般郑重,「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我拦住他的话头:「何须说这样严重的话?」

我将步摇收于怀中,同样珍重道:「能与小妹拥有同样的步摇,是阿芜的荣幸。」

天际红云消散,暮色合拢下来。我与宿沉烨在院里说话许久,都使我忘了李景奕。宿沉烨离去后,我问身边的宫女李景奕为何还未回来。

宫女低着眉目,回道:「二殿下日落前就回来了,不过看到公主与宿侍卫正在放纸鸢,便没告知公主。」

按李景奕的习惯,他回来不会不跟我打招呼。我心中莫名觉得不安:「现下他人呢?」

宫女指门口的合欢树:「殿下回来后在那儿站了许久,后来便出去了。奴婢也不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我朝门口的合欢花看去。几树合欢待放,在暮色里依旧能看清叶茂花繁。我不知道李景奕在那儿站了多久,亦不知他都看到了些什么,又听到了些什么。

五、

自兴平十年起,每年在尚岚苑赛纸鸢成了惯例。不过之后的赛事李景奕再也没去过,而且他后来虽送过我很多东西,同样独独没再送过我纸鸢。

我知道他在生我弄丢了燕子剪春的气。其实他不知道那只燕子剪春我捡回来了。它飞了很远,差点儿落在宫墙之外。那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可惜燕子骨架损坏,再飞起来是不可能了。

兴平十三年,因父皇病重,办了三年的赛事停办,各宫娘娘和皇子轮流侍疾,顾不上其他事宜。这一年宫里的局势因为父皇的病而大有逆转,三哥李景荣得父皇重用,与李景奕彻底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二子共同监国,圣心难测,太子人选究竟是谁成了前朝后宫人人都在琢磨的事儿。

李景奕处境变得艰难,近两年越发少语寡言,太乐宫里除去我,没人能和他说上几句话。

他的处境不佳,方贵妃却依旧稳居高位。她虽不及后位,实则早就架空了皇后娘娘,这后宫里几乎是她说了算。方家仰仗着方贵妃,势力蔓延,说一句权倾朝野并不夸张。

但是奇怪的是,方家势力如此之大,李景奕似乎并不把它当靠山。最鲜明的证据是李景奕咬死不肯娶方清枝,哪怕这位方家二小姐为了博得李景奕欢心而长居贵妃娘娘的宫中,李景奕也不理不睬,对方贵妃的撮合视而不见。

谷雨之后,下了数天的雨终于停歇,天空放晴。我睡了个很长的午觉醒来后,日头已经偏离了中天。李景奕又是侍疾又是忙国事,我估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快到夏天,蝉鸣声渐渐多了起来。李景奕前几年总是嫌蝉吵,命人捉了好几次。但是这东西就是活在夏天的生命,怎么也驱赶不尽。

院里的宫女又在捉蝉,个个忙得脸颊红扑扑的。一群小丫头在一起少不了要嘴碎说些闲话,聊来聊去,话锋落在了最近宫中最受关注的事儿上。

「前些日子清枝小姐来咱们宫里,结果二殿下没见她,她堵着气走了。」

「不是说清枝小姐和咱们殿下三年前相识时两人一见投缘,暗许了心意吗?怎么而今殿下又不肯见清枝小姐了?」

「什么一见投缘,都是流言。咱们殿下勤勉,哪有心思想这些男女之情?」

「可是我怎么觉得殿下心里有人呢?我有次替他收拾笔墨,他画了幅女子图,图上女子眉目传神,好不动人。」

小宫女们好奇:「画得是谁,能看出来吗?」

先前说话的双髻女子摇头:「看不出来,反正不是清枝小姐。」

方清枝来过太乐宫数回,但是次次来都闹得动静不小,使得院里的丫头们都不怎么喜欢她。

「不是清枝小姐,那便可能是尚书台刘大人家的女儿。京中与咱们殿下见过面的女子,除去方家二位小姐,还有就是刘大人的女儿疏影小姐。况且,听说疏影小姐性子单纯,深得太后娘娘喜爱。」

双髻宫女依旧摇头:「我没见过疏影小姐,不知道画里是否是她。」她忖了下,慢声道,「不过,画里的女子长一对儿杏眼,跟咱们阿芜公主有些像。」

我原本在廊下背阴处看书,听到这里警觉起来,捏在手里的书卷半天没有翻动。

「不管是谁,反正能得咱们殿下喜欢那真是天大的荣幸。」

「就是,能嫁给咱们殿下都是有福气的。殿下待人心细,旁的不说,这几年阿芜公主的生活,殿下照顾得一万个周到,有时都用不着咱们下人们插手。」

「那也是阿芜公主脾性好,没为难咱们。话说回来,如果咱们宫里未来的女主子也像阿芜公主一样为人和善,我们也算有福了对不对?」

另一个贫惯了的小宫女低声说:「如果阿芜公主不是殿下的妹妹就好了,这样殿下直接娶了阿芜公主不就好了?我看殿下对公主……」

年长的那个连忙捂住了小宫女的嘴,拍打她:「浑话,不可乱说。」

一众人自知说错了话,吵闹声戛然而止,院里恢复安静。

我坐在门前廊柱下听完了宫女们聊天的始末,没有想去打扰她们。那个小宫女说的话是挺混的。李景奕最不爱听这些话,年前有个宫女夸我时多说了一句「殿下最喜爱阿芜公主」,便被李景奕赶出了宫。就连他身边的赵昱也因为冒失错言,被罚过板子。

我苦笑了一下,感叹今日还好李景奕不在,否则不知道又生什么事端呢。

午后的风从回廊吹进来,清清凉凉的。伴着清风我听到有人道:「过堂风凉,公主怎么在这儿?」

我抬头看去,沿着回廊走来的是宿沉烨。

「今日你怎么没去陪着我二哥哥?」

「殿下今日诸多事务缠身,不方便回来,便叫我提前回来了。说要守好太乐宫。」

「有什么好守的。」我嘀咕。

宿沉烨站在我身侧,身体正挡在风吹来的方向。他还是跟当年在长街上替我挡风雪一样,不解释半句,只默默做着这些。

他应当也听到了宫女们话,微蹙着眉头后怕:「这样的言论往后不能再有了,说得严重些,是掉脑袋的事情。」

「什么言论?」

「关于公主和殿下的言论。」

我不理解李景奕为什么避这些话如避瘟疫,昂着头问宿沉烨:「为什么?」

「嗯?」

「为什么这是掉脑袋的事情?」

宿沉烨恭顺道:「殿下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属下不敢猜度。」

我努嘴,白了一眼宿沉烨。他在我哥哥身边多年,除了赵昱,他称得上是宫里最了解我哥哥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告诉我而已。

既然他不愿说,我也不愿多问。我瞥眼间看到他腰间除了佩剑没有其他物件,登时有了怒意,喊他:「宿沉烨。」

他规矩站着,听到我叫名字后脊背不自觉直了:「公主,属下在。」

我虚指他的腰腹:「荷包呢?」

他顺着我的指尖低头看自己腰间,说话结结巴巴的:「回……回公主,属下今晨换衣服时忘了戴了。」

「你撒谎!」

「属下……」

他长得高挑,我站起来后也不及他肩膀高,怒目瞪着他:「看着我眼睛,告诉我,我绣的荷包呢?」

他眼睫轻颤了下,看向我。

「宿沉烨你混账!以前送你玉佩,你说在宫里戴玉招摇,便借口不戴在身上。为了不显眼,我巴巴给你绣了荷包,你也不戴着。你分明就是不珍惜我送的物件。」

「属下没有。」我的几句话唬得宿沉烨涨红了脸,急急解释,「属下不敢怠慢公主心意,公主送的每一样物件属下都收得极为妥帖。」

「那为何不戴着?荷包上我绣了你们江城的荷花,」我没忍住,点拨这块木头,「是并蒂的。」

「属下知道。」

「你知道什么?!」宫里人人都说我脾气好,但是面对宿沉烨的时候我好脾气都没有了,变得甚至有点无礼和刁钻,「你知道什么!你笨死了!」

宿沉烨原本沉着脸听我训斥,听到这一句忽然勾了唇角,乐了出来。

「你笑什么?你气死本公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快找我二哥哥去吧,我不想看到你。」

他笑得更开心:「属下什么都知道。」

我本不想搭理他,可是他说得认真,不免叫我心软。

「你知道什么?」

「属下知道公主的心意。」他从怀中取出绣工并不怎么精细的荷包握在手里,小心地摩挲,「公主从前不爱女红,可是为了属下,专程去找绣房的嬷嬷学了这手艺。且绣法是我们江城才有的回针绣,针脚细密,最耗心神。」

绣的时候没觉得多费神,但是听宿沉烨这样一说,我心里有了邀功般的委屈:「回针绣好难,好几次都伤着手指了。」

我说着把双手抬起来:「哪,你看。」

宿沉烨眸光落在我的手上,眼睫轻动。兴平四年的冬天,我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样垂着眼眸看我,微颤的睫毛上落了雪花,羽化成水,像沾染在他眼角的一颗泪。

我后来总在想我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于宿沉烨的,可惜想来想去也没有答案。兴平四年冬至,初到宣宸宫的那夜,我问李景奕我能不能嫁给宿沉烨。李景奕笑我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可是童言才最真。

宫里除去沈娘娘和李景奕,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宿沉烨是一个例外。兴平四年的冬至,他替我挡住了迎面而来的风,那个瞬间是温暖我一辈子的记忆。

也许从那个冬天开始,宿沉烨在我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宿沉烨虚抬手,快要捧起我双手的时候碍于规矩放了下去,失落地笑笑:「以后别做这些活儿了,荷包有一个就够了,属下一定好好珍藏。」

我撒着娇:「指尖被扎破好几次,你不看看吗?」

宿沉烨犹豫片刻,握住了我的指尖。

他的掌心温热,紧裹着我的手指。我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轻颤:「公主,属下……」

我打断他:「你叫我阿芜好不好?」

唇瓣嗫嚅,宿沉烨喉尖滚个来回,一声「阿芜」却迟迟没有叫出来。他在宫里太久了,规矩牢牢束缚着他。

「一立夏,江城的荷花便全开了,满城粉色。」他突然这么说。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属下……我……」宿沉烨牵着我,「明年这个时节,我想带公主去江城,去看满城的荷花。」

我惊道:「你?你要……」

带我离开皇宫去往他处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娶我。

宿沉烨点头:「等过两日皇上身体有所好转,属下便去求皇上。」

「而今父皇病重,大小事宜都是二哥哥和三哥说了算。与其求父皇,不如求二哥哥。」

我以为宿沉烨会同意我的话,哪知他讪讪一笑,道:「二殿下未必会准允。」

「为什么?阖宫上下,最疼我的便是他。」

「正是因为殿下疼公主,所以才不会同意。」宿沉烨放开我的手,端着一开始的严肃态度,「宫门深似海,人心也是。有很多事,公主不知道而已。」

过堂风吹得衣襟飘动,后背生凉,骤然间冷飕飕的。我莫名觉得宿沉烨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与我二哥哥有关,甚至,也与我有关。

但是究竟是什么秘密,我不知从何下问。

六、

午间睡得久,入夜后我迟迟没睡着。

快到亥时,李景奕回来了。他没去他的寝宫,而是来了我这儿。院中稍有喧哗,我听到廊下的宫女拦住了他,说我已安睡。

李景奕半夜来我这儿已是稀奇,更没想到的是,他不顾宫女的阻拦,执意要进来看我。

宫女拗不过他,我也拗不过,开门后,只见他提灯站在门前,在看我的霎时展开了笑靥。他声儿低低的,叫我的名字:「阿芜。」

语气里有些醉意,却罕见地多了几分他平日里少有的鲜活,恍惚间回到了八九年前,他依旧一身少年之气。

「二哥哥?你怎么来了?」

赵昱上前想接过李景奕手中的灯,被李景奕拒绝。他朝我走近两步,靠得更近些,说:「甚是想你,想来看看你。」

凑得近了,我嗅出他确实喝了酒,气息间满是浓郁的酒味。只是人未醉得彻底,半迷离的眼神里还留有一丝丝清醒。

他的披风歪了,赵昱上前给他整理时,被他呵斥住:「真烦,离我远点儿。你们都下去,我想和公主单独说会儿话。」

我无奈,示意周遭的人都退下去。

等周围的人走了,李景奕放松下来,征询似的问:「可以进去吗?」

我错身让他进门,吩咐门口的宫女去准备醒酒汤。

搬到太乐宫,年岁渐长,即便是兄妹也要避嫌,因而李景奕很少再来我这儿。

他借着屋内的烛光打量周遭,而后在桌前坐了下来。酒后的他神态恹恹的,可是眼神却很亮,紧盯着我不放,我去哪儿他看哪儿,像个好奇的稚子。

我随着他一并坐下来,替他解开了披风,问他:「为何吃酒?」

他脑袋很重似的,托着下巴闷了一会儿,说:「心中不快,便与景荣对酌了几杯。」

他与三哥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都算新鲜事,而今能在一起喝酒,不得不令我惊讶:「你和三哥?」

李景奕趴着,侧枕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我,好一会儿后,他没回答我,却问了个令我措手不及的问题:「阿芜,如果有来世,你是否还愿意生在皇家?」

屋里没点多少灯,灯光暗得很,近乎忽明忽灭。李景奕在暗沉沉的灯光下等我回答,一副等不到答案就不罢休的模样。

我在他面前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想法,直言:「不愿意。」

沈娘娘倘若没有进宫,没有偶遇父皇,那她会在她最好的年纪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就此终老一生,而不是因为一夜圣宠被困囿在宫墙之内,最后缠绵病榻数月,受尽折磨后孤寂地离开人世。与沈娘娘生活的那九年,足够让我知道宫里无权无势的人有多可怜。

宿沉烨说得对,宫门深似海。我不喜欢这儿。

李景奕忽然抬头,坐得端正,道:「那我们离开这儿吧?今夜就走,去北方,或者去江南,都好,反正离开京城。」

他明明醉得不彻底,说的话却很荒唐。

我笑他:「就这样离开?你不和三哥比个高低了?」

「都给他,父皇的东西都给他,我不要。我只要你和我一起走。」

「你醉了吧!」

李景奕否我:「我没有。」

「没醉怎么说起浑话来了?」

「阿芜,此番话并非醉言。」他说完后笑笑,敛了一开始的劲儿,蔫下来,「我知道这个想法荒唐。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从我认识李景奕起,再棘手的事他都不会说一句「没法子」,他有的是办法,而今的他却突然认了输,竟萌生了出逃的想法。

我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李景奕不说话,只盯着我的眼睛。

「二哥哥?」

李景奕轻轻呼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父皇病重,朝中大局未定。论国事,晋北孟齐安乘虚而来,欺人太甚;论家事,贵妃娘娘为稳势力,再度逼婚,让我娶方清枝。」

孟齐安我知道,其势力盘踞在北方晋山关口外,自称为王。为牵制西北胡人,数年前父皇承认孟齐安政权的存在。不过孟齐安野心不小,数度想以和亲之举博得父皇的进一步信任和认可,以方便自己安心巩固政权。不过都被父皇驳回了。

除去孟齐安所带来的困扰,方贵妃娘娘的逼婚也并非家事。方沐枝并没有嫁给三哥,而是另嫁他人。方家所有的希冀都寄托于李景奕。贵妃娘娘不是永久的靠山,只有方清枝嫁给李景奕,方家在宫里的地位才会更稳妥。

可是偏偏李景奕越来越忌惮方家势力,且不光李景奕忌惮,父皇也忌惮。这恐怕也是李景奕迟迟不肯娶方清枝的原因。

「方家野心勃勃,娶方清枝确实不是上策。可是贵妃娘娘步步紧逼,方清枝对你再有情义,恐怕也得辜负了。」

「辜负?」李景奕攒眉,一脸的不悦,「我从未与她有过交集,更无半句承诺,何谈辜负?」

他总这样,提起方清枝便无比抵触,眉心快要皱成一团。

宫女端来了醒酒汤,我安抚道:「醒醒酒。每每说到方清枝你火气都很大,既然不喜欢提她,往后不提了。」

「三年前尚岚苑一见,她委实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那你对谁有好的印象?」我想起宫女们的闲聊,好奇问道,「听说刘大人的女儿最单纯烂漫,你觉得她如何?」

「是单纯,不过显得愚笨。」

「???」

「阿芜。」李景奕忽然伸手牵住了我的手腕,「她们在我心里都不及你。倘若你我有一人没生在这皇宫,我们是不是可以……」

他的目光殷切。这样的目光我在宿沉烨眼里看到过,近乎一模一样。

我的手没端稳,汤碗放在李景奕面前的时候洒了不少出来。也几乎是瞬间,我的心猛地乱了一拍,随之蔓延上来诸多无名的慌张。

宫女为什么会说他的画卷上女子的杏眼与我一样?宿沉烨为什么会说他并不会准允我的婚事?一些事情有了眉目,可是我不敢深想,只木然地被他牵着。

我刚到宣宸宫的时候,李景奕也经常这样牵我。我不怕黑,不怕打雷,却独独怕冷。每每入冬,尤其落了雪后,李景奕会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哪怕是夜晚,他也会守在我榻边牢牢牵着我,等我安睡才回自己寝殿。

他说如果不牵着,我冷了会在梦里找沈娘娘,惹得他心疼。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全是心疼我。而是他也怕冷。在宣宸宫那几年,我隐约间知道了李景奕的母妃是在深秋溺水而亡,从湖底捞出来的时候尸骨凉透。据说六岁的他抱着冷冰冰的尸身哭了很久。

从那时起,他有了怕冷的毛病。

他怕冷,手心却格外暖,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从前的我最贪他掌心的温度,而今却不敢。这温度像是越过规矩礼仪,甚至越过人伦爬上我皮肤的毒蚁,在啃噬着我。

李景奕看到我脸色的变化,话头被他收回:「在兄长心里,亲自养大的妹妹自然是千好万好,血脉相连的感情胜过一切,对不对?」

我讷讷点头:「是。」

他稍稍恢复些许平静,道:「阿芜,倘若我真娶方清枝给你做嫂嫂,你乐意么?」

我不知道作何反应,呆呆地看着他。

「或者不是方清枝,我娶任何一个女子回来,阿芜你愿意接纳她吗?」

「如果嫂嫂贤良淑德,阿芜愿接纳。」

「贤良淑德?贵妃娘娘要的是一个可稳固地位的方氏女子,朝臣要的是一个不牵涉党羽的普通闺秀,就连你要的也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嫂嫂。没有人问过我李景奕要什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急切,跟往日吐露心事一样,声音很低很沉。

他连日忙了很久,眼下有淡淡的青痕,一双原本深邃有神的眼睛略显疲惫,眼里满是失意,牢牢看向我:「如果我李景奕娶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娶谁又有何区别?」

他撒开牵着我的手,将醒酒汤推开,舒然地笑了:「不喝了,醒了。」

他起身而立,目光恋恋地打量周遭,最后收回来落在我脸上:「阿芜,二哥哥今夜说的全是醉话,你忘了吧。」

他说完便走,步子比来时更加虚浮,每一步都不稳。

我送他出门,关门前他回头,深深看我:「刚才看到燕子剪春坏了,你明日拿给我,我替你修好。」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唇瓣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

李景奕答应娶方清枝不过是谷雨后没几天的事。更令我惊讶的是,前朝议论许久的晋北之事在立夏之后没了后续波澜,不知道李景奕用了什么法子,好似给悄然解决了。

父皇久卧病榻,贵妃娘娘一刻也等不及,生怕国丧耽搁婚事,没几日就选定了婚期,张罗好了婚事。

李景奕眼看就要成家,我与他同住一宫会有诸多不便。大婚之前,我从太乐宫搬了出来。李景奕给我择了好几处地方,我一一否了他,最后决意要回永和偏殿。为此他和我起了很大的争吵,好几日没有再跟我说过话。

从太乐宫搬出来的时候,他还在生我的气,并没有出门相送,只有宿沉烨替我打点一切。

盛夏的傍晚难得起风,我没有乘轿辇,和宿沉烨步行前行。到长街的时候,云彩染红了天际,照得黛瓦泛出红色,别样生美。

「你还记得吗,你我第一次相遇,便是在这儿。」我回身对宿沉烨道。

「记得。我随二皇子回宫,在这儿遇上了公主。」

「那天是冬至,天黑得极早。下了一宿的雪覆盖了路,我避开你们的时候摔倒了。」

宿沉烨眼里满是怜爱:「那日公主衣衫单薄,叫人心疼。」

回头看,身后的路很长。我轻舒一口气:「转眼又是九年,真快。」

他安慰我:「九年时间,公主自然不舍得离开二殿下。」

「哪有不舍得?二哥哥已养育我多年,我对他更多的是感激。况且这算什么离开?真正的离开应当是我嫁人的时候。」

宿沉烨笑着哄我:「那嫁人的时候,公主怕要舍不得皇宫了。」

「那时候可能会真的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呢?自然是舍不得李景奕。不管他对我怀有什么样的情义,我始终认他为亲哥哥,在心底把他当作与我最亲的人,这一点连父皇都比不了。

我知晓李景奕的心思,宿沉烨也知晓。我们不想说破。心照不宣的沉默是笼在我们之间的薄纱,遮着最后的尊严与羞耻心。

「总归是要嫁人的。没听说哪家姑娘因为舍不得离开娘家人而老死闺中。更何况,我要嫁的人是我心悦已久之人。」

我想嫁的人是宿沉烨。为了他,哪怕放弃一切我都愿意。

「属下此生绝不负公主。」

「动辄就变得如此郑重。」我轻轻扯了扯宿沉烨的衣袖,「走吧,本公主信你。」

七、

因为父皇的身体并无好转,所以李景奕的婚事没有大办。听说方家为此有点不满,但是被方清枝压了下去。方清枝明言,能嫁给李景奕已是她的福气,她不求其他。

李景奕婚后我不方便回太乐宫,而他也没有来永和偏殿看过我。一整个夏天在一场婚事中忙忙碌碌结束,我与他没再相见过。同样没怎么见过的还有宿沉烨。两宫相距甚远,而且他为太乐宫侍卫,身份多有不便,自然见不到几面。

从太乐宫搬出来的时候,李景奕虽然生着气,但是差遣给我的人手挺多。永和偏殿不再如九年前那样冷清,热闹了起来。甚至有宫女从太乐宫移了株合欢过来,说也要沾点儿太乐宫的祥瑞之气。

不过可惜的是,等了一个夏天,新移来的合欢也没开花,白白废了很多心思。倒是听说太乐宫的合欢开得正好,方清枝喜爱得不得了,连新衣上都绣了合欢的样式。

立秋后不久,永和偏殿的合欢就枯了。晨起下了层薄薄的秋雨,天瞬间凉了下来。我出门时,看到一个盘着小双髻的宫女在枯树下叹息,一脸的惆怅。

小宫女我认得,是以前在李景奕书房伺候的春荫。李景奕画上女子杏眼如我的话便是她说的。她是随我回永和偏殿的一众人里年纪最小的,也是最藏不住喜怒的。

我清晨心情不赖,叫她:「春荫,怎么无端叹气?」

春荫小宫女连忙问安,而后垮着脸:「这株合欢就这样枯了,奴婢实在不舍,想着或许还能补救,天一亮便去太乐宫找料理合欢的永穗姐姐,没想到吃了闭门羹。太乐宫宫门紧闭,奴婢没进去。」

「许是你去早了。」

春荫摇头:「不早。太乐宫的规矩,下人们寅时前就得起床。我去的时候都快过了卯时,可是太乐宫里静悄悄的,连敲门都没人应。」

「敲门都没人?」照春荫的说法是有点奇怪。自父皇病后,李景奕比平时更勤勉,不至于睡到卯时还不起身。

「没人。」

「那是奇怪。等过了晌午,你再去问问。」院中枯树一丝生气都没有,我苦笑了下,「算了,枝叶枯透了,怕是救不活。等明年春天种一株新的就是。」

春荫惋惜地看一眼合欢,有些不甘心地应了下来。

小姑娘的模样实在可爱,我打趣道:「没了合欢,院里还能种旁的花。赶明儿我向花坊讨要几株我喜欢的花卉,全交给你打理,到时候够你忙的。」

春荫的眼睛亮起来:「奴婢定然照顾得万分周到,要打理得比太乐宫的合欢还要旺。」

「张口闭口就是太乐宫。你呀,心还在那儿。」我笑着,「永穗她们都在那边,你跟我来这儿,一时间少了与你为伴的人,待得无聊了是不是?」

「没有。奴婢甘愿随公主而来。」

永和偏殿没有旁人,我拆穿她:「太乐宫里有了你不喜欢的人,你便找了个借口跟我来了永和偏殿。」

春荫闻言没说话,心事被拆穿,怯怯地看了我一眼。

她年纪小,讨人喜欢,我不想吓着她:「并无责怪你的意思。」

「谢公主。」

「合欢枯了,明儿处理了吧,那个地方腾出来种别的。」

我也不愿看到合欢枯黄,甚至一度觉得自己讨厌合欢。我看到合欢总会想起太乐宫,想到方清枝。

我很难言明我对方清枝的感受是什么。李景奕结婚之后的这些时日,我在永和偏殿佯作无事发生,得过且过。可是我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我不敢深思,好比李景奕对我的感情,以及方清枝。

我真真切切地不喜欢她,从尚岚苑一见,我和李景奕一样,对她并无好感。但是我不能说。我从没有资格左右和影响李景奕的婚事。

我后知后觉,我和李景奕并非亲到无话不说,作为兄妹,我们之间的隔阂随着年纪渐长而慢慢加深。我的心事他不知晓,而他的心事也埋于心底不得见天光。慢慢的,我们之间心有鸿沟。

宿沉烨说得对,我是舍不得李景奕的。可是于我来说,这种舍不得也仅仅止于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公主。」我进门的时候,春荫叫我。

「公主别担心太乐宫。」春荫看我陡然失落,以为是我忧心太乐宫,安慰道,「奴婢想起来前两日永穗姐姐说贵妃娘娘近日省亲,许是二殿下陪着去了,所以未开门。」

贵妃娘娘省亲,那方清枝必然也会回去,李景奕陪着并不奇怪。我点点头:「或许是。」

提起李景奕,春荫眼里也有不舍。小姑娘的心思藏不住,她是仰慕李景奕的。她声音低了些许:「永穗姐姐还说,殿下越发忙碌,鲜少回太乐宫。」

「永穗可有说殿下在忙什么?」

「永穗姐姐没说。哦,对了,不过奴婢今早在回来的路上听说晋北孟齐安日前贡了大礼,还是亲自送来的。二殿下也许在忙此事。」

「孟齐安在京城??」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春天的时候李景奕还在烦心孟齐安,怎么几个月后他人亲自入京了?

「据那二人的说法,孟齐安是在京城。孟齐安之所以进贡大礼,是因为求娶成功。那厚礼实为聘礼。」

「聘礼?」

晋北多年求娶之心没改,以前父皇拒绝孟齐安的理由是宫中无适龄公主。现下他将聘礼亲自送进宫,难道李景奕答应了?

如果真答应了,宫里待嫁的公主是谁鲜明得很。

「不过奴婢也并未听得真切,而且这些事与咱们永和偏殿无关,奴婢也没去详细打听。」

我心里隐隐乱了起来:「但愿与咱们无关。」

「定然无关。」春荫笃定道。

「为何?」

「奴婢上次见永穗姐姐,姐姐说,殿下惦念公主惦念得紧,光永和偏殿就来过数次,只是次次怕叨扰到公主,便没进来。」

「奴婢在殿下书房伺候时日不算短,看得出殿下对公主是真的疼爱。不说奴婢,就是太乐宫,乃至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殿下最放不下公主,所以,晋北孟齐安的事自然与咱们无关。」

我的心口轻颤,像是被敲击了一下,骤然收紧。他来过?我竟然不知道。

春荫说完后,看我愣神,唤我:「公主?」

我回过神,在春荫一脸的关切里突然酸了鼻腔。我低声:「春荫,午间你再去一趟太乐宫吧,不找旁人,去找宿沉烨,去打听清楚孟齐安所娶之人究竟是谁。」

「是。」

「还有,以后留意着点儿,倘若下次二殿下来永和偏殿,告知于我。」

「殿下要是来了,要请殿下进来吗?」

我顿了一下,旋即点头:「自然,他是我的亲哥哥,来了自然要招待的。」

八、

春荫没见到宿沉烨,傍晚的时候,却有消息从外面传来。

方贵妃日前携方清枝省亲,却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暗杀。方清枝无大碍,方贵妃却受惊不小,据说差点儿命丧途中。回到宫中当夜,贵妃娘娘惊魂甫定,意想不到地又遭事端——李景奕以贵妃身体抱恙为由,撤了贵妃身边的宫女太监。

理由都是说给天下人听的,如此一来,实则是软禁了贵妃。宫中一时哗然,谁也摸不清李景奕此举到底为何。

不过据传言,李景奕于子夜带人直入贵妃寝宫,刀剑相逼,吓得方贵妃失了方寸,胡言乱语。

有宫女说,方贵妃脸色惨白地跪在李景奕的剑刃之下,连连点头说自己在二十年前害死了刘娘娘。方贵妃还说她是嫉妒刘娘娘的才貌和圣宠,才下此毒手。

究竟是嫉妒才貌圣宠还是嫉妒子嗣,一时间无定论。一日时间,传言越来越多,不过这些事明明就发生在昨夜,发生在宫里,却好似与我离得很远。我委实想象不出李景奕提剑欲要杀人的模样,可是我相信传言是真的。

很久以前,李景奕说,等有一天我们变得足够强大,便可以重新提起往事,可以叫忘了旧事的人重新忆起过去的一切。这个时候,是讨债的时候。

李景奕在讨债。

可是讨完债就不怕冷了吗?即将又入深秋,倘使他看到枯叶落入湖心,就会释然当时之事了吗?我没有办法替他作答。

夜逼贵妃的结果是方贵妃彻底患了大病,就此一卧不起。宫女们还说,李景奕离开前,贵妃娘娘扯着李景奕的衣袖求李景奕放过方清枝和整个方家,为此她承诺自己永久深居宫中,再不过问政事半句。李景奕答应了她。

虚虚实实的传言在宫里流传了一整天,入夜十分,李景奕意外来了永和偏殿。

枯萎的合欢刚刚移走,腾出来的空地上栽种了数株新移来的菊花,他来的时候我正借着十五的月色侍弄待开的花苞,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春荫,三日之内再浇一次水就可以了,不可多浇。我今儿问了花坊的嬷嬷,她说合欢枯死正是浇水太多,泡烂了根的缘故。你可得仔细点儿,别忘了。」

春荫没回答我,我以为她打理花卉入神,没听清:「春荫,要是实在没什么经验,你明日去太乐宫再问问永穗吧,她经验足,让她教教你。你看太乐宫的合欢被她照料得多好,听说都入秋了,花还未败。」

「是未败,不知你何时能再回去看看?」身后蓦地传来李景奕的声音,离我不足三尺之远。

我惊讶转身:「二哥哥?」

「阿芜,许久不见。」他在月色下定定看着我,眼里落满了月华。自我离开太乐宫,我们已有三月未见。

「许久不见。」

「你移来的那株合欢原本是太乐宫里开花最好的,没成想枯了,真是遗憾。」

「是我没有经验,照顾不周。」

「不是,是离开了原来的水土,它存活不了。」李景奕似有万千言语对我说,唇瓣轻动,顿了顿后却只道:「你在这里还好吗?」

「还好。」

「那便好。」他重复,「那便好。」

院里的人见李景奕到来,避嫌退让了下去,一时间再无旁人。秋蝉在生命的尽头挣扎着鸣叫,我记得李景奕从前是最不喜欢这声音的。

「外面吵,进屋喝杯茶吧。」

「不吵。蝉鸣热闹,没那么厌烦了。」他笑笑,「就是这声音容易叫人想起往年你在太乐宫的光景。」

我随他而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他言语间满是惆怅,我只得岔开话头:「最近安好?还如以前一样忙碌吗?」

他点头:「嗯。」说完后又道,「不过过了今日,就不忙了。」

「为何?」

「宫中传言你必然听说了。」

他肯主动提,我自然乐意问:「昨夜之事当真?」

「当真。」

「只为了讨相欠二十年的债?」

「不单是。」

「还有呢?因为畏惧方家势力?」

李景奕认可道:「方家不倒,我就永远争不过景荣。」

我不是很懂朝堂事宜,疑惑道:「方家难道不是你最大的支持吗?」

他看着我,半晌没说话。我努努嘴,重新低头侍弄一朵花苞:「算了,我不懂。」

「阿芜,这天下姓李。没有方家牵涉,父皇才肯放心把江山交给我。」

朝堂上的事情确实深奥,我实在看不透。我边整理花朵边问道:「既然方家不能干涉,为什么你还要娶方清枝?」

我问完后,李景奕迟迟没有给我答案。

其实我对答案也并不热衷。我只是单纯好奇。他不回答,我也不追问,一切都当没有问过。

侍弄好最后一朵花后,李景奕突然道:「你很在意我娶她?」

如果在往时,我会觉得他只是跟我闲聊,就像我们从前互吐心事一样。可是自那夜他道出醉言后,我不得不多想。

我躲开他的目光:「不是。」

李景奕声音轻轻的:「我以为你在意。」

他离我咫尺之近,可我觉得与他万里之远。只是三月没见,我们变得陌生了许多。

「娶她是为稳方家,形势所迫。」

「那而今呢?」我指他软禁贵妃娘娘一事。

「而今有了机会,趁势压制方家势力,也算顺应形势。」

「机会?谁给的机会?」李景奕这么着急地处理方家,想来父皇确实龙体欠安。他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找到所谓的机会,不得不令人好奇。

「晋北,孟齐安。」

我倏地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一直视孟齐安为心患,数月前还在为此事发愁,没想到短短时间内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不等我问,李景奕解释:「孟齐安前来求娶,往年父皇都是驳回,今年我答应了,不过有交易条件。」

「如果方家父子一旦造反,他会出兵相助?」

李景奕瞧着我,忽而莞尔:「阿芜你总是这样聪明。很多事我给别人说不明白,可是跟你说时,你都会懂。是,他会祝我一臂之力。」

他是笑着的,我却紧张,问:「求娶,娶谁?」

「为表诚意,自然是公主。」

春荫说,李景奕惦记我惦记得紧,可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并没有从他眼里看出半分对我的亏欠与心疼。待嫁的公主只有我,他既然答应了,那便真的是早早就想好了的。

「二哥哥……」我下意识叫他。

「嗯?阿芜。」李景奕迈开半步,走上前来,「我在。」

离得更近,我清晰地看到他眼里有璀璨如月色的光在泛动。

我避开他,后退半步后与他保持距离,须臾间有些哽咽:「我刚刚在想,方清枝满心欢喜地嫁给你,自以为有多荣耀,可怜的是,她从来不知道她的一腔热忱在你眼里都不作数。她不过是个牺牲品。」

方清枝是牺牲品,我也是。甚至我比方清枝更可怜,至少她嫁给了自己喜爱的人。

李景奕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脸惊愕,虚抬起原本想牵我的手收回去,诧异道:「你在为别人鸣不平,是么?」

「是。」

是在鸣不平,只是不为别人,是为自己。

李景奕眼里点点如碎玉的光黯去,随之而来的是平日里惯常的严厉。他连声音都冷了下来:「阿芜,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来指摘我。」

他冷笑着:「人人都在可怜方清枝,你,父皇,贵妃,甚至景荣都在替她说话,可是没有人想过,我曾拒绝这门婚事拒绝了三年。那时你们在哪里?可有人站出来替我说一句话?方清枝的热忱是牺牲品,那我的热忱就不是了吗?」

「因为我不曾爱过她,所以她便是值得可怜的,对不对?」

我泪眼朦胧,快要看不清李景奕的脸,只听得出他言语急切,有了哽咽之声。

「我曾尝试着去爱她,可是我做不到。我只能做到不伤害她,哪怕有一天方家真倒了,也不为难她分毫。我只能做到此处了。」李景奕声音打颤,「阿芜,我做不到别的。我李景奕是个混账,早把一颗心错给旁人了,收不回来。」

在永和偏殿三月,我以为我可以坦然面对李景奕的感情,而后告知他我们仅是兄妹。可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还是会慌。听到他说这些我会害怕,他的言语像针一样刺痛我,叫我浑身不适。

我无法冷静,冲他抱怨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可是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你会被天下人诟病的。」

「我知道。可是唯有你是可以给我温暖的人。」

「我不是。」我想也不想地否了他。

从小到大,李景奕看不得我落泪,听我哭腔甚浓,他重新靠过来想替我揩泪:「抱歉。阿芜。」

我毫不客气地避开他。全身骤冷,我牙关打战,磕磕巴巴说不全一句话:「何时……你究竟何时……在宣宸宫?在长街?」

我想问一句何时爱上了我,却碍于人伦羞耻,问不出口。

「不知何时。我介意初见方清枝时她的那句二哥哥,也介意你张口闭口喊宿沉烨。以前不甚明朗,只以为是我疼你疼得有点过,是我紧张了。可是那日,燕子剪春断线飘远,你说不要了的时候,我难过了很久。你与宿沉烨说你羡慕梁上燕,我惊觉我也羡慕。」

「既然你都听到了,为什么不成全我们?」

李景奕不说其他,只在道歉:「阿芜……抱歉,我……」

宿沉烨说得对,李景奕不会成全我们。

「你走吧,以后别来永和偏殿。」

「阿芜,让我抱抱你好不好?只以兄长的名义。」

温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出眼眶,滴在下巴上的时候变得冰凉,而后坠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李景奕说重话:「滚,你让我觉得恶心。」

语毕,我逃一般离开,只留李景奕呆立在原地。

秋蝉还在嘶鸣,耗着生命最后的热情,一声比一声短。十五的月盈盈满满,七月半,是祭奠的日子。

我又开始想念沈娘娘,从记事想到她离去,而后想到兴平四年长街偶遇李景奕。那日天极冷,我们在寒雪里相遇,天真地以为往后我们可以温暖彼此。

一切都是少年时的妄想而已。

九、

贵妃娘娘病后没撑过一月就薨逝了,前朝后宫风向剧变,众人都在猜度李景奕失去支持后会垮台,意想不到的是,父皇带病召见心腹之臣,直言要他们好好扶持二皇子。

大局有初定的态势,兴平十三年却并不是个太平之年。

七月十五,我和李景奕不欢而别。我勒令春荫她们不准去太乐宫,两宫原本就离得远,如此一来,消息更不互通。

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宿沉烨,不过他一直是个守规矩的人,能从他那儿问到的消息并不多。他来永和偏殿多为看我。

七月末,他照例在当差换班的当儿偷偷溜了过来,碍于礼仪规矩没敢进屋,只在院里陪我说了会话。他来得次数很少,来了也说不了几句话便要走。我打趣说我们就跟天上的牛郎织女一般,相见甚难。

宿沉烨素来最是谦和文雅,即便穿着一身行伍行头,说话时还是温柔得很:「那我以后岂不是日日要盼七月七了?」

「不害臊。」我把包好的莲子酥塞进他怀里,骂道。

每次他来时,我都会准备好些吃食。浣洗坊有个嬷嬷是江城的,会点厨艺,我跟着学了不少江城糕点的做法。

宿沉烨来一次惊讶一次,看着精致的点心连连称赞,直夸我的手艺快要赶上他的母亲。

「牛郎盼着与织女相会,怎么就不害臊了?谁不想日日都是故教迢递作佳期的好日子?」

「就你会说,这么多点心堵不住你的嘴。」

他虽守规矩,但是四下无人的时候也会说些调皮的话:「公主应该自省。」

「自省什么?」

「点心太甜,属下说的话便也甜了起来。」宿沉烨说完后自知言语有点过,低头不好意思地勾了勾唇角。

「宿沉烨。」

他抬头:「属下在。」

我亲昵地看他一眼,想起正事:「我想问你一件事。」

「何事?」

「关于晋北孟齐安来京之事,你知道详情吗?」

「知道,他前来求亲,现已在京中住了数十日了吧。」宿沉烨道,「不过详情如何,属下实在不知。孟齐安之事是由二殿下一手处理的,连三殿下都没有干预,我们下面的人自然更不知晓。」

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绪毫无波澜,对孟齐安求娶之事一点都不紧张。他是真不知情吧?很多时候,李景奕做事其实挺专断,宿沉烨不知道实属正常。

我欲言又止,纠结一番后把想说的一切又咽了下去。想将我嫁给旁人的是李景奕,我去求求他,或许还有转圜余地。如果将真相告知宿沉烨,他慌了神,一旦做了出格之举冒犯了李景奕,更难收场。

我按下不说,只道:「竟然在京中住了这样久。」

宿沉烨疑惑道:「公主怎么打听起孟齐安来了?」

「他趁父皇病重时来,我担心他居心不轨。」

「是有居心,可是公主也不必担心。」他安慰道,「二殿下处理得了。公主信不过别人,难道也信不过殿下?」

李景奕值得相信吗?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宿沉烨,假如有一天你我分离,不能相守,你会难过吗?」

宿沉烨看向我:「会。」也许是我慌过了头,有些唬到他,他愣愣的,「公主为什么问这个?」

「我只是突然觉得感慨。」我不想吓着他,躲开他的目光,道,「三哥那么喜欢方沐枝,可是方沐枝远嫁滇南,二人并未走到一起。二哥不喜欢方清枝,却不得不与她成婚。」

我轻轻呼一口气,叹道:「很多人羡慕皇家,可是生在皇家有什么好?从不得自由。」

李景奕曾问我如果有来世是否愿意生在皇家,我说,不愿意。

那时候想到的理由是沈娘娘,因为我对沈娘娘的一生感到不值,所以直言不愿意。而今,皇家血脉束缚了我自己,我更为无奈。

仔细想想,春天李景奕问我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尝到了不得自由的苦。他一定很煎熬,所以才会抱了出逃的想法。

宿沉烨在我一声叹息之后轻轻靠过来,轻碰我的衣袖:「公主,不怕。」

「宿沉烨,你抱抱我吧。」

秋风渐凉,他许久没说话。他经常这样沉默着否决我的要求,我早已习惯。

「算了,我知道不合规矩……」

一股很大的力道揽住了我的后背,宿沉烨伸手,将我拥进怀里。「不合规矩也罢。」他含混道了这么一句,紧紧抱住了我。

我能感知到他的心跳动得厉害,在我耳侧的呼吸也变得紧张。

「公主……」

「我有名字的。」

宿沉烨的唇贴在我的发髻边,轻声道:「阿芜,我愿尽一身之力护你周全。」

「我知道。」我小心翼翼双手环住他的腰,「如果有一天他人阻拦我们,你就带我逃吧。我们逃出皇宫,逃出京城,去江城。」

「好。」

「如果江城不安全,我们就去北方,或者去滇南。」

他力道更大,唇彻底吻上我的发髻,再度承诺:「好。」

他的怀抱是暖的,我能嗅到他衣领间淡淡的味道,闭眼埋进他怀中,秋风吹进来,不经意间也闻到了院里的花香味。

……

中秋还未来之前,宫中再度起流言。上一次人们如此大阵仗地讨论的事还是李景奕拔剑闯入贵妃宫寝,而这一次,流言直冲我而来。

短短两日,宫中都在传有侍卫夜入永和偏殿,迟迟未出来。

起先我不甚在意,因为流言所说纯属子虚乌有。宿沉烨为避嫌,来看我时都在白天,从未在夜里来过。

我本打算搁置几天流言会自然淡下去,没想到传了两日后,反而变得严重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侍卫夜入偏殿,传到后来竟开始议论起我的清白来了,甚至不知是谁牵头作怪,说我是因为不肯嫁给孟齐安,才肯委身于那个侍卫。

后宫不牵连政事,一切相对安宁,前朝却因为这个传言起了很大波澜。不少朝臣因此得知李景奕与孟齐安有所交易,甚至答应了和亲政策。群臣果然愤怒,一时间前朝乱成了一锅粥。

单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孟齐安也跳了出来,竟借着风向质疑起李景奕的诚意,扬言不再信任这位未来的君主。此事牵扯太广,我知道李景奕的为难。孟齐安是他牵制方家的唯一势力,他不能没有这股力量。他一面得应付朝臣,一面又不得不安抚孟齐安。

当日傍晚,我去太乐宫面见李景奕,却没见到人。不光李景奕不在,方清枝也不在。更奇怪的是,宿沉烨也不在宫中,至于他们去了哪儿,宫女们并不知情。

事出紧急,寻不到李景奕,我只能想别的办法。这宫里,除了李景奕,还有李景荣。可是三哥和二哥素来矛盾颇多,我不敢贸然去找。想来想去,只剩父皇。但是父皇能不能帮我,我的把握并不大。

我虽为父皇的女儿,但是数年来与父皇相处不多,说得严重点,算是陌生。轮到我侍疾那几日,父皇对我也并未表现出过多宠爱。我在想,可能是我长得太像沈娘娘了,所以他不愿意看到我。

再不愿意,我也得去找他。

到父皇寝宫前,被门口的公公拦住了去路,说此刻殿里有人,我进去不方便。门内争论声不小,我仔细听,听出是李景奕的声音。

我央求:「那劳烦公公跟我二哥哥告知一声,我在太乐宫等他,有事相问。」

公公进去传报没多久,出来时转了态度:「公主,进去吧。」

怀着诧异进门,我看到殿内有不少人。除了父皇最信任的几位老臣和李景奕,方清枝也在。

众人见我进门,戛然止声,几双眼看着我。

「父皇安好。」我跪下行礼。

许久不见父皇,他瘦得越发厉害,目光像蒙了层灰,轻飘飘地看了眼我,并没有叫我起来的意思。

宿沉烨以前说,他会求父皇将我许配于他。可是父皇的态度我一直明白,他不会对我的事情上心。后来宿沉烨没有再提及过他求父皇的事,想来一定是没有寻到合适的机会。

父皇不说话,屋内其他人也不敢多言,只有李景奕斗胆道:「父皇,流言中伤阿芜,她近日来憔悴不少。」

言下之意是叫我起来。可是父皇不肯搭理,冷冷地哼了一声。

父皇态度鲜明,其中一位朝臣有了底气,道:「究竟是流言还是确有其事,尚未定论。」

另一位接道:「当务之急是稳住孟齐安,并非在意流言真假。」

「孟齐安有什么好怕的?」

「只晋北势力自然不可怕,可是如果此事惹怒孟齐安,他与西北塔旋儿部结盟,后果不堪设想。」白胡子老臣劝父皇,「真正在乎这流言的人是孟齐安,其他人不会在乎它的真假。」

我错愕地看向这人。好一个其他人不会在乎。流言冲我而来,我却百口莫辩。

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只剩叹息声。我跪得有点久,秋日的地砖生冷,我膝盖发疼发凉。

「张阁老此言差矣,在乎这流言的何止孟齐安一人。有人放出流言,必定有所目的。究竟是谁用心如此歹毒,我自会查得明白。」李景奕目光扫了一圈屋内之人,在方清枝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向我,「阿芜是我的亲妹妹,流言冲她而来,她自然最需要公道。而这个公道,我还是给得了的。」

「二殿下不可再一意孤行。如果当日二殿下没有一意孤行答应孟齐安求娶阿芜公主,何来今日的事端?」

「是啊。臣一直觉得孟齐安求娶不妥。皇上往年从未同意孟齐安求娶,一来是无适龄公主,二来是不想受制于人。哪怕而今阿芜公主待嫁,也不可答应孟齐安。」

「既然不妥,便不嫁了就是?」一直在旁不说话的方清枝忽然道。

对于方清枝在场,我一直很奇怪。别说李景奕防备方家,就是搁在平日,女眷也参与不了政事。

方清枝温温柔柔看我一眼,话里充满对我的怜惜:「我们阿芜心有所属,这是太乐宫和永和偏殿人人都知道的事情。既然现在流言纷扰,不嫁岂不是更好?父皇就此成全了阿芜的心意,两全其美。」

她不说还好,一说,殿里的人都面露惊愕。

迟迟不说话的父皇终于肯说话:「心有所属,属给谁?」

这话是在问方清枝,也是在问我。方清枝好妙的招,一语将我置于死地。

我不敢说出宿沉烨的名字。所有人都被流言迷了心窍,此刻宿沉烨再出头,岂不是要虚担夜入永和偏殿的罪名?

我沉默不语,父皇追问:「是谁?」

方清枝戚戚然回道:「是二殿下身边的宿侍卫。公主九岁与宿侍卫相识,二人情谊一直深厚……」

她话未完,李景奕厉声呵斥:「清枝!不可乱说。」

父皇剜一眼李景奕,示意方清枝:「你继续说。」

方清枝怯怯看一眼李景奕:「自儿臣住进太乐宫,公主便搬了出去。但是宿侍卫情长,舍不得公主,得了空便会去永和偏殿看望公主。公主手巧,宿侍卫次次回来时都会带公主亲手做的江城点心,连儿臣都尝过鲜,味道甚好。」

父皇冷冷看向我:「可有此事?」

「父皇,是儿臣派宿沉烨去看望阿芜的……」李景奕急道。

「我没问你,叫她自己说。」

我原本膝盖疼,听完一屋子人的争吵后,头也疼。

「父皇,儿臣……」我全身发凉,觉得殿里好冷,「儿臣是心悦宿沉烨日久,可是从未有过苟且之事。他来看儿臣时都在白日……」

手边的茶盏被父皇打落在地,在我身侧碎成一片狼藉:「孽障东西。」

一屋子人随着茶盏破碎纷纷跪地,各个胆战心惊。

李景奕跪在我的身侧,不顾一切地膝行半步,求道:「父皇,此事有端倪,父皇给儿臣些时日,儿臣自然会查得明明白白,会给孟齐安乃至所有人一个交代。」

他看一眼方清枝,目光渐沉,而后接着道:「阿芜与宿沉烨是相识九年,相悦也甚久,这一切儿臣皆知。宿沉烨是儿臣身边的人,儿臣信得过,而阿芜一直养在儿臣身边,更信得过。他们二人清清白白,还望父皇明鉴。」

父皇在气头上,对我和李景奕所言都听不进去,只骂:「逆子,张相府说得没错,此事皆由你答应孟齐安和亲而起。」父皇指着我,「还有你,既然要嫁往晋北,为何如此不检点?当年朕叫你们母女住在浣洗坊旁的永和偏殿,就是要教你们好好洗洗身上的污秽之气。现如今你住那儿,却行如此腌臜之事,无端牵连国事。」

十几年过去,父皇对我母亲依旧避如蛇鼠,嫌弃至极。

李景奕在父皇的怒气中硬声道:「父皇,阿芜无错,你别错怪她。儿臣是答应了和亲,可是从未答应过和亲之人是阿芜。她自在宫里过自己的自由生活,无须关心国事。」

一语惊到了满屋的人,尤其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惊道:「可是老臣听闻,二殿下许诺要嫁的是一位公主。」

「古有王嫱出塞,此办法并非不可取。我从未说过要嫁的是阿芜,为何人人都以为是阿芜?」李景奕对众人道,「究竟是谁误猜了我的心思?还是明明知道我的心思,却故意从中作梗?」

「可是事到如今,满宫,甚至满京城都在传是阿芜公主要嫁孟齐安,二殿下如果换了掖庭其他宫女或者秀女,该如何给天下人交代?而且在这个时间换了人,岂不是更坐实我们心虚?」

李景奕双拳紧握,我看到他不自觉地咬了咬牙关。

「既然天下人都这么认为,那便无须再寻掖庭宫女了。」父皇突然道。

「父皇!!」李景奕慌得不成样子,「万万不可!」

父皇不肯搭理李景奕,摆手道:「和亲之事尽快筹备吧。至于公主的名声,就看孟齐安在不在乎了。」

我深深给父皇扣头,竭力掩着哭声:「父皇,儿臣是清白的。」

在一旁跪着的方清枝看似给我求情道:「父皇,阿芜妹妹清白很好自证,叫掖庭的嬷嬷来查验便是。」

「荒唐!」父皇厉声怒道,「一国公主要如此自证,丢尽了颜面。」

所有人噤声,唯有我哭得不成样子。

大门「吱呀」打开,刚在门口拦我的公公轻手轻脚地进门,在父皇耳边低语几句,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不知道公公说了什么,父皇看向我的眼神些微有些缓和:「起来吧。都起来。」他面容疲倦,「有人证明了你的清白,无须再证了。」

李景奕率先察觉到了什么:「谁?」

「你们说的那个侍卫。」

我猛地抬头,与李景奕一起看向父皇。

父皇长舒一口气,解决了一块心病:「宿侍卫在殿前自宫,流言不攻自破。」

原本生疼的脑袋轰然炸裂,我许久失语。

隐约中,我听见两位老臣叹道:「好,这样甚好。」也听到方清枝惊呼,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最后,我听见李景奕叫我:「阿芜。」

我全身无力,跌进一个怀抱。怀抱是热的,恰似当年长街上宿沉烨的体温。

脑中一片轰鸣,嘈杂声中,父皇说:「清白已证,那人留着也无他用。杖杀以警世人。」

那人?

宿沉烨?

我从李景奕怀里挣脱出来,疯了一般磕头:「父皇,求你放过他。」眼泪潸然,跟失了控一样。

方清枝过来扶我,贴在我耳际安慰道:「阿芜妹妹,怎么这就哭了?」她状似在替我求情,「定然是阿芜妹妹太深爱宿侍卫了,受不得这个惊吓。还望父皇开恩,饶了阿芜妹妹的心上人。」

她的声音明明软娇,可是莫名地含着恶意。

父皇冷声对方清枝道:「心上人?说出来丢尽颜面!她拿什么求朕?拿着自己的不知廉耻吗?」

我心如死灰,深深拜下去:「儿臣拿自己的婚事求父皇。儿臣愿嫁晋北,但求父皇开恩,放过宿沉烨。」

父皇沉吟,而后点头:「好。朕今日便拟诏书,将你许配于晋北孟齐安。往后,你身为公主,好自为之。」

我叩首,再道不出一个字。

方清枝说得没错,我和宿沉烨情长,相识已有九年。可是情分再长也抵不过缘浅。宫墙约束,我们的感情走到了头。

番外·误终生

兴平十三年,八月二十八,永和偏殿阿芜公主远嫁晋北,出嫁前李景奕亲自给妹妹赐名怀瑜,并赐黄金珍宝无数以作嫁妆。

怀瑾公主大婚当日,宿沉烨自刎于太乐宫,李景奕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手里紧攥着一枚绣有莲花的荷包不肯撒手。

同年,冬月十七,冬至。

清晨开始天降大雪,还未到傍晚,雪已厚达数寸。

李景奕不撑伞,冒雪而来,直直推开了房门。昏暗的房间内方清枝安静坐着,似乎已等了很久。

李景奕身边没带一个随从,连赵昱都不在,只一人。他进门后将门关合,移步到方清枝面前。

方清枝借着门缝里泄进来的一线光仰头看李景奕,片刻后笑了:「太子殿下瘦了。」自怀瑜公主出嫁后,她已足有三月没见过李景奕。包括李景奕的册封大典,她也没去成。

李景奕直视方清枝,道:「你三番五次差人叫我,究竟何事?」

方清枝示意李景奕安坐,将煮了许久的一壶茶斟在李景奕面前,轻叹一声道:「殿下日理万机,忙到连自己的太子妃都不肯来看一眼。」

李景奕冷眼看桌上清茶。即便屋内光线不好,依旧看得出茶汤鲜亮,是用心煮过的好茶。

方清枝见李景奕不说话,自顾自道:「殿下在忙什么?而今朝臣一心辅佐殿下,西北安宁,晋北归顺,妾实在想不到殿下还有什么可忙的。」

「明知故问。」

方清枝捏着茶杯的手指轻顿,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看向李景奕:「自姑母走后,方家树倒猢狲散,妾私以为殿下处理方家之事应当手到擒来,简单得很,没想到也耗时日久。」

她眉心微攒,浅浅洗漱后的样子带着些许病弱之美,搁在平时定然叫人生怜:「不过想想也是,如果好处理,殿下当初也不会与孟齐安结盟,甚至不惜送上自己的亲妹妹。」

李景奕咬牙,狠狠地看着方清枝。

「是妾愚钝,不知殿下竟然如此忘恩负义。」方清枝恨恨的,「妾的两位兄长一心拥戴殿下,殿下狠心,最后竟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给他们。」

「你的二位兄长在你姑母薨后与你密谋以流言戕害阿芜,逼得她不得不远嫁。你大哥甚至意欲造反。他们自己断送了活路,你何来的脸面为他们博一番说辞?」

「妾不懂朝堂之事,妾只是替两位哥哥感到不值。」方清枝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李景奕脸上,「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妹情,妾心如刀割。」

「兄妹情」三字被她咬得极重,别有用心在里面。李景奕果然闻言目光收紧,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阿芜从未伤害过你,你为何狠心要将她至于死地?」李景奕狠声道,「况且你明知道我许诺给孟齐安的根本不是阿芜。」

「殿下要怪也应当怪父皇。是父皇狠心,将自己的女儿送往晋北凄苦之地。人人都说殿下最像父皇,连怀瑜公主都这么说,可是妾觉得殿下与父皇全然不同。父皇为了社稷伟业可以放下父女之情,而殿下做不到。殿下优柔寡断,抛却不下儿女情长。」

方清枝略有沉吟,继而道:「殿下应当觉得庆幸,倘使怀瑜公主不走,留在宫里,只怕真会被人污了名声。」

「方清枝!到如今你还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殿下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怎么反过来说妾胡言乱语?宫里死了个宿沉烨算什么?夜入永和偏殿的,难道真的是宿沉烨吗?就是怀瑜公主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夜闯公主寝宫。」

方清枝的目光逼进李景奕的双眸:「全宫上下有这个胆量的,唯有殿下。」

李景奕十指握紧,指甲在掌心深陷,印出深深的痕迹。人却呆坐着,除了眼睛直直看着方清枝,没有任何动作。

「殿下,宿沉烨与怀瑜公主相悦,为何你一直视而不见?怀瑜公主搬离太乐宫,仅仅是因为我们大婚?其中诸多关窍,只有殿下心里最清楚。」

李景奕目光微动,满是抵触与狠厉之色:「我清楚什么?」

「宿沉烨喜爱公主日久,可是殿下你呢?你能否摸着心口说一句真话,能否敢在祭天台上对着天地发誓,对着你们李家的列祖列宗发誓,你没对怀瑜公主有过他想?」方清枝近乎疯狂,「宿沉烨污了怀瑜的名声并不可怕,换作你才可怕。她是你亲妹妹,你们是要遭天谴的。」

「够了!」李景奕吼道。

「怕了?殿下为将来一国之君,如果登基后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内心如此恶浊,该作何想?如果孟齐安知晓自己的王妃与她亲哥哥有染,会不会心生嫌恶?如果怀瑜公主知道时至今日你还惦念她,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李景奕眼圈发红,像一头即将发作的猛兽。

「李景奕。」方清枝直呼其名,「我从嫁给你的第一天起,就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你的心早随着怀瑜公主去了永和偏殿。你问我为何要要置她于死地,因为我嫉妒。」

李景奕说话冷若冰霜:「我曾答应你的姑母不杀你,可你偏偏自寻死路。」

「我方清枝不怕死。母家无一人存活,夫君心在别处,我一人孤苦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

方清枝汩汩落泪,泪珠成线,跌在衣襟上,哭道。

李景奕一忍再忍,最后道:「离开京城吧。和离书我会尽快写好,你带着它去滇南找你的姐姐。」

一腔怒火被压下去,他深深呼气,起身离开。

「不要。」方清枝跪起来,猛地牵住李景奕的衣袖,「我是你李景奕从正门抬进来的妻,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我不要你的和离书。」

李景奕掰开方清枝的手,大步向前。

「李景奕。」眼看着走远了,方清枝哭喊着唤他,却没见回头。

方清枝踉跄站起,在李景奕开门的时候喊道:「二哥哥。」

李景奕蓦地顿足。门扇吱呀半开,一线光消失,泄进来一尺明亮。明亮里掺着风雪,飘飘洒洒地落进了门。

方清枝扑通跪下去,对着门口风雪中的背影流着泪笑了:「兴平十年春天,她叫你二哥哥,你对她低语时,那笑容和煦如春风,全不似你自己,从那时起,你便动心了吧?李景奕,我们同为求而不得之人。尚岚苑一见,你我皆误了终身。」

李景奕迈出门槛,在风雪中步下台阶,自始至终从未回头。

风雪很大,吹得人脸颊作痛。李景奕恍惚抬手抹了把脸,掌心里全是冰凉的液体,惊觉自己满脸是泪。

他还没到前殿,有人来报太子妃自缢于房梁,人已去了。

李景奕在风雪中驻足,须臾间周身生冷。可是这个冬天,能够暖他的人远在晋北,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误终生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