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郎带了个男人回来!」侍女慌张的禀告声从大厅外传来。
「这个逆子,居然真的……」端坐的长孙盛老爷子顿时没了品酒的悠闲,他抄起藤杖,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
「脚还没好呢,老头子你慢点。」长孙夫人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她满脸苦笑,也不知是担心雷霆震怒的长孙盛,还是多年不娶妻,早就有「疑似断袖之癖」风闻的独子长孙佑。
「不孝子,你想气死老……」怒喝声戛然而止。
脸红脖子粗的长孙盛和畏畏缩缩的长孙佑同时呆住,两人在青石小径上大眼瞪小眼,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大郎,这是谁家孩子啊。」老夫人和蔼的问话打破了尴尬的死局。
原来长孙佑身后的不是什么搔首弄姿的「男妖孽」,而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半大孩子,正骨碌碌地转着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
「母亲,我也不知道。」长孙佑修长的凤目低垂,默默绕开老爷子的审视,恭敬地向母亲回报。
「你不清楚?那你还带人回家。拐卖人口可是重罪。」
「果然还是逃不过。」被劈头大骂的长孙佑撇了撇嘴,心中暗暗叫苦。
「早知道就把这娃丢官府了。」他不由得回想起几个时辰前和这孩子的相遇。
他近日苦闷,今天特意去酒楼纵情美食。
他点了份乌雌鸡羹,那细碎香嫩的鸡肉,就着特制桑落酒的馨逸,让他不由得醺然其间,忘却了尘世的不如意。
待得他酒足饭饱,却只在西市随意闲逛。
他不想归家,如此形状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和唠叨。
漫步在摩肩接踵的热闹中,他的思绪却莫名飘远。
「此生还能再遇到她吗?若不能,自己这般执拗的坚持又是为何?」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却听得身边一阵骚乱。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平地摔了个狗啃泥,鼻血长流的他爬起身,立马愤愤地抓向一旁角落里的小男孩,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着。
「狗崽子,居然敢给大爷我使绊子,找死不成。」
听起来竟是小男孩主动寻衅,长孙佑决定静观其变。
人小力弱的男孩挣扎了几下便被死死擒住,围观的路人议论纷纷,多是指责小男孩自讨苦吃,不知好歹。
被反绞着双手的男孩痛得额头青筋直冒,他却紧紧咬着牙,不发出一声服输的痛哼,只是用一双点漆般的双眸不偏不倚地盯着长孙佑。
他的眼中清澈明净,没有好勇斗狠的凶戾,却隐隐在期待着什么。
长孙佑被这似曾相识的眼神刺得心中一酸,他逃避般低下头,却发现汉子摔倒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物件,竟是本该好好躺在自己怀中的钱包。
「住手,你这个小贼,再为难他我要报官了。」长孙佑一下子明白了个中曲直,捡起地上的钱包冲着汉子远远喊道。
汉子瞟了眼长孙佑色厉内荏的模样,正准备动手,不远处巡逻而来的武侯卫让他心下一凛。
他用力把男孩推向长孙佑,躬下腰灰溜溜地跑了。
长孙佑被撞了一个趔趄,踉踉跄跄地接住男孩,本能地查看起他被扭过的手臂。
男孩一言不发地任他施为,故作木然的瞳子里却多了几分柔软。
「还好,无甚大碍。」长孙佑长出了口气,好奇地问道,「小郎君,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出手助我?」
「我喜欢。」男孩眨了眨眼睛,他也说不出为何要冒险出手,只觉得眼前的文弱男子有种无来由的亲切。
这等天马行空的回答让长孙佑哭笑不得,他点了点头,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你的父母亲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人?」
「我师傅说我没有父母。我和师傅他们一起来的,今天逛街时迷路了。」男孩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嘟囔道。
长孙佑蹲下身,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知道师傅的名讳吗?你们住哪儿?」
男孩如墨的眸子掠过一丝迟疑,他揉了揉眼睛,挤出几滴眼泪,呜咽着道:「我叫暮云念,师傅就叫师傅啊,我们住在客栈里。他们没来找我,会不会不要我了吧,呜呜。」
2
刚刚还骄傲十足的男孩突然化身小哭包,长孙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别着急,叔叔帮你找。」他不得不大包大揽地安慰他。
「叔叔,我饿了。」暮云念泪眼朦胧,俊秀的小脸看起来楚楚可怜,捂着的小肚子也十分配合地咕咕直叫。
「没问题,叔叔请你吃金酥团和水盆羊肉好不好。」
「谢谢叔叔。」暮云念瞬间破涕为笑,长孙佑的心情也不觉间晴朗起来。
可他的轻松旋即被囊中羞涩的担忧取代,身板不大的暮云念吃起东西来宛如一个无底洞。
三份羊肉和四笼金酥团的饭钱不仅掏空了长孙佑的钱包,还逼得他不得不抵押一个玉佩给店家,这才避免了吃白食被追打的尴尬。
「不会真是养不起他故意丢掉的吧。」长孙佑一边拖走还意犹未尽的暮云念,一边忍不住怀疑。
就这样,暮云念跟着长孙佑回了家,却径直撞上了兴师问罪的老爷子。
好一番解释,两位老人终于明白了暮云念的遭遇,小念粉雕玉琢的模样瞬间俘获了老夫人的宠爱。
「小郎君,你先在家里住着,很快就会找到你师傅的,别担心。」老夫人拉过暮云念的小手,转身往里走去。
长孙佑松了口气,刚想跟进去,却被一根藤杖冷冷拦住。
「还不赶紧去报官找人,不成器的东西。」
看着余怒未消的老爷子,长孙佑只好耷着眉,认命地出了门。
另一头,老夫人正兴致勃勃地给暮云念介绍长孙府的风景。
也许是盼了太久抱孙子,老夫人总觉得手边这个乖巧的小男孩,多多少少有些长孙佑幼年的影子。
这般想着,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被他牵着的暮云念也莫名地不再拘谨,两人间不时冒出的笑声,让路过的下人都不自觉地跟着开心起来。
「糟了,差点忘了要给老头子煮扶芳饮了。」老夫人拍了拍额头,低声念叨。
「我可以帮忙吗?」暮云念犹豫地望向老夫人。
「当然,我正好缺个小助手。」老夫人帮暮云念理了理头发,爽快地点点头。
穿过几个风景雅致的院落,便是长孙府的厨房。
老夫人打开木匣,取出炙烤处理过的扶芳叶,放入微微煮沸的井水里。
不一会儿,罐子里传来辛冷的香气,水色也变得幽深。
「老头子就好这一口,尤其是制药前,更要喝上一口提提神。你帮我试试口味如何?」老夫人舀了一小碗,递给暮云念。
暮云念直接喝了一大口,不似辛辣的气味,扶芳饮入口馨香,回味悠长,只是口感有淡淡的苦涩。
「能不能加几颗乌梅?」暮云念指了指柜中的乌梅罐。
「咦,我试试。」老夫人略一思考,小心地丢了几颗乌梅到扶芳饮里。
又用小火煎了一会儿,老夫人自己尝了尝,不由得啧啧赞叹。
「涩味没了,还多了些爽口的酸甜,你怎么想到用乌梅的?」
「小时候嘴馋,只能去山里摘乌梅吃,偶然喝过乌梅泡过的山泉。」暮云念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夫人的眉头微微蹙起,山间的野乌梅想来不会多美味,这孩子却甘之如饴,家室处境可见一斑。
她心中不免顿生怜惜之情,轻轻牵起他的小手,提起盛好扶芳饮的琉璃瓶,走出了厨房。
「走,我们一起去把这新式的扶芳饮送给阿郎,再找他要些奖赏。」
3
推开东侧的厢房,一股草木药香扑鼻而来。
屋里的长孙盛正在一丝不苟地整理着药材,连一老一小推门而入都没有察觉。
「阿郎,扶芳饮好了。」
长孙盛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接过老夫人递来的茶杯,突然鼻头翕动,诧异地望向妻子。
「尝尝。」老夫人笑得颇为得意。
长孙盛抿了一小口,眼神忽地一亮,旋即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闭上眼,捻着胡子悠悠回味起来。
「这乌梅加得绝妙。」
「是小郎君的功劳。你可不能贪了别人的方子。」老夫人笑盈盈地把暮云念拉到身前。
「是吗?等我配完药,就给他论功行赏。」长孙盛瞅了眼紧张到站得笔直的暮云念,竟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晃了晃头,不再多想,开始娴熟地组起药来。
长孙家的家传医术最为繁琐精细,即便老练如他,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保证复杂的配药手续不出丁点岔子。
其余二人闲来无事,便立在一旁观赏长孙盛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法。
好不容易配完一副药,长孙盛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却意外瞧见暮云念正津津有味地盯着桌上的药材。
「小娃娃,你认识它们?」心情大好的他忍不住打趣道。
「恩,人参,茯苓,何首乌……」暮云念挨个指着桌上的药材。
长孙盛看向他的目光顿时火热起来。
「你跟谁学的啊?」
「我师傅,她常常看的一本书上面就有这些,她还带我采过不少呢。」说起师傅,暮云念眉眼带笑。
「不错,底子打得很好。」长孙盛努力挤出几分慈祥,故作轻松地问道:「老头子和你玩个游戏,我再配一次相同的药,你试试能记住多少?」
「不用了,刚刚我都记下了,参须一根,茯苓两片……」暮云念轻松地报出一长串配方,长孙盛的嘴也慢慢越张越大,
待暮云念分毫不差地说完,长孙盛已然激动到满脸通红,双眼放光。
「天可怜见,长孙一脉的医术终于不会断在我手上了。」一直纠结在他心头的难题似乎有了解答,他整个人都好像年轻了几岁。
想他儿子长孙佑当年也是这般过目不忘,天资卓绝,谁知道后来竟有了那般毛病,如今好不容易寻得又一个完美的传人,他决不能放过。
「待找到他师傅,一定要说服她,答应让小娃娃随我学医。」长孙盛拿定了主意,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大郎回来了。」有侍女过来禀报,长孙盛也顾不得继续配药,走上前,和老夫人一左一右牵住暮云念的小手,众星拱月一般往前厅走去。
几座坊市之外的天机阁,许华羽正点着案几上的名贵药材傻乐。
「哪儿来的?」外出而归的杜无常大吃一惊,这几味草药都是千金难求的珍品。
「和一个找徒弟的人换的。」许华羽舍不得把眼神从宝贝上挪开片刻。
「什么人?」杜无常盘算着再弄点回来,毕竟许华羽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
「南疆战神暮云兰,你可千万别去惹她,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高手不下百位。」许华羽的语气难得的严肃。
「她徒弟怎么了?」杜无常只得转移话题。
「被她部落的人故意丢街上,又被长孙神医家那位捡回家了。」
「她如此嗜杀,不会为难长孙家吧?」
「那倒不会,她眼泛水泽,是姻缘将近,破镜重圆之相,可惜额生恶纹,主流年不利,所以我又多赊给她一个信物,让她有难时可来找我。」
「先吃药。」杜无常扔给许华羽一个药瓶,「我会盯紧点,不会漏掉你的故事素材的。」
「有劳了。咳咳。」
4
长孙佑在武侯卫忙活了半天,终于精疲力尽地回到家。
他还没来得及邀功请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个激灵。
向来对他不苟言笑的父亲,正笑得慈眉善目,帮着母亲喂暮云念吃糕点。
「谁才是亲儿子啊,这个小孩的长辈难道和父亲有旧?」长孙佑敢怒不敢言。
「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查到小郎君的来历吗?」长孙盛瞧见他进来,又板起了一张脸。
「无人报案,不过衙门已经记录了,有消息会通知我们。」长孙佑答得唯唯诺诺。
「念念先由我照顾,你盯紧点,我有事要和他师傅商谈。」
「这么宝贝,不会是父亲的私生子吧。」长孙佑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心中忍不住哀叹,「父亲大人,你可别真的老当益壮,为老不尊啊。」
不过在长孙盛威严的注视下,他也只能拍拍胸脯,承诺一定会尽心尽力,办好此事。
「大郎,门口有位女子找你。」侍女的禀告打破了这「父慈子孝」的默契。
长孙佑先是一怔,旋即告辞后默默离开。
「女子?」长孙盛和老夫人对视了一眼,站起身,带着暮云念悄悄跟了上去。
嘴里塞满糕点的暮云念却忽地失落起来,稚嫩的脸庞上飘过几分少年老成的无奈。
逃离了父亲的长孙佑浑身轻松,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正门前,立在门外的女子也恰好抬起头来望向他。
女子穿一身靛蓝的丝袍,眉间贴着一枚淡紫色兰花花钿,衬得肌肤益发欺霜赛雪。
她的眸子是冷郁的蓝黑色,配上高耸的鼻尖和轻抿的薄唇,让她整个人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
两人双目交接的一刹那,长孙佑只觉脑中轰鸣作响,那朝思暮想的熟悉眉眼一下子占据了他整个视线。
他突然庆幸自己这十年的坚持,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落拓不堪,即便只换来这重逢的一眼,便是值得。
「是你,阿佑?」女子冰冷的语气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慌乱,古井不波的眼眸里闪过阵阵幽澜。
「是我。」已近而立之年的长孙佑扑地变作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声音颤抖着问道,「阿兰,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与你无关。」女子似是收拾好了情绪,再度变为面无表情的雕塑。
「你是来找我的吗?」被冷眼相对的长孙佑毫不在意,看向对方的眼神满是热辣辣的期待。
「我来找他。」女子修长的指节指向长孙佑身后。
「暮云念?你就是他师傅?」长孙佑望向不知何时溜过来的看热闹三人组。
「过来。」女子冲缩在一旁的暮云念招招手,男孩犹豫了片刻,还是听话地走向女子。
表情诡异的长孙佑突然一把抱住暮云念,拉到怀里看了又看。
「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十岁。」
「他是不是……」长孙佑嘴唇颤抖,面色潮红,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女子。
「他只是我的徒弟,是个孤儿。」女子白皙的双颊有酡红飘过,让见惯了师傅冷峻神色的暮云念,好奇地皱起了眉头。
「真的?」长孙佑还待多问问,女子已经欺身而上。
长孙佑只觉得双手一麻,暮云念已被女子卷到怀中,渐行渐远。
「叔叔,我师傅叫暮云兰,我们住在天涯客栈。」暮云念的大喊突然远远飘来。
「多嘴。」是暮云兰的呵斥,却依稀有几分羞怒。
「哎呀,就这么走了。」不远处的长孙盛急得直跺脚,他凶巴巴地盯着失神的儿子,「你怎么就把人家气走了,找不回来小娃娃,你也别进家门了。」
素来一挨骂就垂头丧气的长孙佑,这次却一反常态地亢奋。
「父亲支持我去找她们?」
「当然,只要能把小娃娃找回来,就算你把他师傅娶回家都行。」
「孩儿遵命。」
5
「吃吧。」天涯客栈的客房里,暮云兰端给暮云念一大碗刚出笼的羊肉毕罗。
瞅着徒弟在最热衷的美食面前都无精打采,暮云兰秀目里掠过一丝歉疚。
「是师傅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她拿起一个毕罗,吹得不烫手后,才递给了小徒弟。
「不是师傅的错,是她们都嫉妒师傅。又不满师傅身为圣女,却只收了个男弟子,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孤儿,才一直针对我的。」暮云念低下头,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师傅,如果我不在了,你再收一个大族的女弟子,大家是不是就不会为难你了。」暮云念咬了咬嘴唇,故作随意地问道,眼圈却不争气地泛了红。
「别多想,与你无关,你只要好好吃饭,好好学艺就行。」暮云兰轻轻拭去孩子眼角的晶莹,眼底有杀机涌动。
「放心吧。谁再伸手,我就打断她的手。」
「恩,师傅最厉害了。」暮云念似乎放下了烦恼,碗里的羊肉毕罗开始急速减少着。
「慢点吃,师傅这次不和你抢。」
「好的,啊,师傅你骗人,那个我都咬过了。」
「兵不厌诈。」
「……」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独守孤灯的暮云兰却静不下心练功,陈年往事和暮云念可怜巴巴的小脸在脑海不停交错。
「为什么偏偏是他,难道是天神的旨意?」她下意识地抚摸着手中的羊皮卷轴,上面画着栩栩如生的药草和详尽的药性记载,卷末是一行小字:阿佑赠阿兰。
她的心绪愈发杂乱,只觉得窗外的夜风都聒噪得恼人。
深吸一口气,她停下运转的内力,站起身,推开自己的房门。
悄无声息地走到隔壁,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酣睡的暮云念。
馋嘴的他在梦中似乎都在大快朵颐,不停地吧唧着嘴,憨态可掬。
暮云兰移到床前,刚想把被踢开的被子盖好,暮云念却突然激动地挣扎起来。
「阿耶,阿娘,不要走,我再也不贪吃了,你们回回头,看看我。」带着哭腔的呓语一下子定格了暮云兰的动作。
半晌,有晶莹的水花滴在暮云念的脸上,和他无助的泪水混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暮云兰轻轻握住他不安分的小手,熟悉的温度似乎驱散了可怕的梦魇,暮云念又陷入了甜甜的梦乡。
生死一线也毫不迟疑的暮云兰突然止不住彷徨,当年的选择是对是错,如今的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她的思绪突然飘回了十年前的初见。
彼时的她学艺初成,化名在部族游历,或行侠仗义,或治病救人。
那一日,她途径一个偏远村落,却见十室九空,破败荒凉。
打听之下才得知,村子里瘟疫横行,连过来除疫的游医都死了不少。于是乎,手脚灵便的人家都尽数搬走,只留下些老弱病残坐以待毙。
身为圣女的她自是不能视若罔闻,于是潜入村子,决定一探究竟。
她到的时候已近傍晚,斜阳的余晖如血,染红了路旁的断壁残垣,耳边不时有患病者的痛呼,凄厉而绝望。漫步其中,只如人间炼狱。
初出茅庐的她远还未见惯生死,心中不免有些发毛。
忽然间,身侧的小屋木门被推开,暮云兰下意识地握紧兵器,退后两步全神戒备。
她生怕蹦出来的会是什么妖物猛兽,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面容娟秀的白衣少年,他面有倦色,修长的凤目半睁半闭,细密的汗珠爬满他的额头,走起路来都晃晃悠悠。
可一见到她,少年却面露惶急。
「这里有瘟疫,快离开。」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那你呢?怎么不走?」
「我是医者,不能丢下我的病人。」
「我也会医术,而且她们是我的族人。」
「你会医术?那你跟我来。」少年踉踉跄跄地走向隔壁的小屋,不知为何,暮云兰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打开门,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断了条腿的汉子,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在一旁照料他。
「佑哥哥,你来了,吕婆婆还好吗?」小女孩担忧地望着少年。
「恩,救回来了。小果,把我让你每天熬的草药端一碗过来。」
少年接过碗,递给暮云兰,暮云兰好奇地看着手中黑乎乎的汤剂。
「喝了它,能让你三天不染上这种疫病。」
暮云兰眼中的惊异之色更浓了,师傅交给她的医术是用蛊虫和内力,这怪味的水竟也可以治病?
「这是什么?」
「用草药熬的防疫汤。」
「那些是草药吗?」暮云兰指了指院子里晾晒的药草。
「你真的会医术?」少年的表情满是狐疑。暮云兰也不多话,一口喝干了防疫汤,走到男子床前。
床上的汉子面色惨黄,无力地看向暮云兰。暮云兰把手伸进蛊虫袋,小心捞出她的宝贝「神医蛊」。
它浑身雪白,乍看像只人畜无害的蚕宝宝,却行动如飞,眨眼间便钻入汉子的鼻孔,消失不见。
除了暮云兰依旧镇定自若,少年三人都大惊失色,那汉子正要挣扎,一道青影却蓦地从他嘴里飞出,停在暮云兰掌中。
神医蛊此刻已变成了幽幽的青色,而那汉子只觉得浑身轻松,竟倏地一下坐了起来。
「南疆医术竟如此神奇。」少年赶紧上前给汉子把脉,果然是脉象平稳,瘟疫尽除。
「知道厉害了吧。」暮云兰骄傲地扬起头,天鹅般优雅白净的脖颈晃得少年一阵目眩。
他定了定神,对着暮云兰抱拳行礼,「还请神医救救此处病人。」
暮云兰自得的笑意却猛然僵住。
6
「等神医蛊消化完这次的毒,可能还要一两个月。」她的双靥闪过一片绯红,支支吾吾地答道。
「这样啊。」他的脸上满是真切的失望,毫无自矜或取笑之意,「那只能继续一家一户地慢慢治疗了。」
暮云兰松了一口气,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禁不住劝说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等不了了,救人如救火。」他拿起一罐防疫汤,往外走去。
暮云兰忽地跟上去,一手提过汤药,一手搀住他虚浮的脚步,往下一家飞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陪着他救下了一条条性命,看着他不辞辛劳,用小巧的金针和不起眼的药草,让那些丢了半条命的族人转危为安。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阿佑,却对他愈发好奇。
「必须进山一趟了。」他突然找到她,「药材不够用了。」
她自然而然地充当起向导和保镖。
「是为了族人,才不是担心他。」暮云兰一边提着阿佑在山间奔跑,一边在心里嘀咕。
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大山深处。
「把这个避疫丹吃了。」阿佑表情凝重,「这附近的毒雾和村里的瘟疫很像。」
暮云兰吞了药,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她一身绝艺,这南疆的十万大山她早就来去自如。
「这个给你,是草药的资料和一些方子,若是我走不出这大山,还劳你继续给乡亲们治疗。」阿佑又递给她一张羊皮卷轴。
「放心吧,有我在。」她嘴上嘟囔着,却还是把卷轴小心收进了怀里。
月上中天,二人正寻地露营,聒噪的蛩鸣却忽地偃旗息鼓。
「小心。」阿佑猛地推开暮云兰,一条斑斓的影子在他的手臂一划而过。
暮云兰站稳脚跟,定睛一看,那突袭者竟是条儿臂粗的花蛇,尖利的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蛇信吞吐不停。
「蚀心蛇,这等异兽不是绝种了吗?」暮云兰心下大惊,左手长鞭一抖,死死地盯住跃跃欲试的毒蛇。
一番恶战,暮云兰终于靠着运气,以伤换伤击杀了异兽,
想到关于这异蛇奇毒的传说,她忍不住望向毒发倒地的阿佑。
他的皮肤像被火烧似的红得发烫,素来淡定的眸子此刻双眼迷离。
他弓着身子,清俊的面容扭曲到狰狞,他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阿兰,快打晕我,走远点,别管我了……」
暮云兰摇摇头,看来传说非虚,蚀心蛇的毒素能挑起人最心底的情欲,比最烈性的春药还要可怕,如若不能阴阳交合,便会欲火焚心而死。
她无法丢下他,而她自己也中了毒,如果不想共赴黄泉,她只能……
想到这,她只觉得浑身发烫,异样的情绪让她几乎站不住脚。
终于,她下定了决心,走过去,吻向了阿佑发干的嘴唇。阿佑挣扎着试图推开她,却终究还是迷失在她唇齿的芬芳中。
那一夜,爱欲汹涌,抵死缠绵……
耳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打断了暮云兰的回忆,她松开暮云念的手,回到自己房间合衣躺下,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翌日,不耐烦的敲门声吵醒了将将入梦的暮云兰,她打开门,进门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生得一双三白眼,配着往下钩的嘴角,看起来威严而刻薄。
「族长,有事吗?」
「外面有个唐国男子想见你,说是你的故友。」
「知道了。」
「圣女别忘了,我们此行就是来通禀唐皇,你将作为我族圣女与天竺王联姻的盛事。你婚约在身,可不要横生枝节。」
「弟子明白。」
「不是师傅我非要勉强你,可只有和天竺联姻,我族才能有更好的未来,你要牢记在心。」
暮云兰木然地点点头。
「带上你徒弟一起去吧,之前不小心弄丢他的人我已经惩罚过了,你不要再追究了。」
暮云兰叫醒徒弟,带着他下了楼,站在大厅等待的,果然是打扮得一表人才的长孙佑。
「叔叔。」暮云念兴奋地冲他招招手,长孙佑立马热情洋溢地凑了上来。
「你有事?」
「我想尽尽地主之谊,带你们逛逛长安城。」
「好吧。」瞅见暮云念小脸上的期待,他昨夜无助的呼喊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暮云兰只得无奈点点头。
7
三人走在西市人潮涌动的大街上,长孙佑开始口若悬河地介绍起长安的美食。
从秦家铺子的馎饦,说到百味楼的水晶龙凤糕,再到胡人酒肆的于阗蒸全羊,直说得师徒二人垂涎三尺,恨不得随意找个酒楼大嚼一番。
早有准备的长孙佑领着二人进了一家酒楼,掌柜的一见他立即喜笑颜开,殷勤招待。
「神医,你可算来了。你订的菜已经准备好了。」掌柜安排三人坐好后,望向长孙佑。
「有劳了。」长孙佑拱拱手。
「您稍等。」
「叔叔,我们吃什么?是蒸全羊吗?」暮云念直吞口水。
「秘密。」长孙佑揉了揉他的头。
「别理他,只知道卖关子。」暮云兰掏出手绢给暮云念擦口水。
「阿兰别生气,这个惊喜保证让你们不虚此行。」
话音刚落,掌柜的便端上来一道烤全羊,羊肉烤得色泽金黄,焦香四溢。
「不就是烤全羊吗?神神秘秘的。」暮云兰斜了长孙佑一眼。
长孙佑一副「瞧好了」的表情,操起刀,将羊腹剖开,里面竟内有乾坤—藏着一只鲜嫩肥美的烤鹅。
师徒二人惊讶的嘴还未闭上,长孙佑又接着剖开鹅腹,内里满满地酿着五味肉碎和糯米,这糯米饭饱吸了羊肉与鹅肉的精华,吃到嘴里甜而不腻却满口余香。
暮云兰和暮云念甩开了腮帮子吃了起来,长孙佑也不去尝这浑羊忽殁的滋味,只忙着给这风卷残云的二人添饭,割肉。可他脸上的笑容却似尝尽了世间美食般心满意足。
「哟,这不是长孙家那个晕血的废物吗?连他父亲都禁止他行医的窝囊废。」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桌上的温馨。
长孙佑循声望去,正是长安城几大杏林世家的纨绔子弟们,他们同长孙佑一样不为家族所重,却日常以欺侮懦弱的长孙佑为乐。
「滚远点。」瞟了眼身后的暮云兰二人,长孙佑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哟喂,出息了,是为了你的野女人和狗崽子吗?」几人像是见了什么新鲜事物,愈发变本加厉。
「啪。」从来只会逆来顺受的长孙佑,竟给了口出秽语者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找死!」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几个纨绔子弟一窝蜂地蜂拥上前,长孙佑才抵挡了两下,就被推倒在地。
「废了他。」拳脚雨点般打在长孙佑身上。
「咻。」暮云兰俏目含煞,手一挥,一道金色的暗影瞬间在几人身上穿梭了个来回,刚刚还耀武扬威的二世祖们瞬间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们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四肢,那样子恨不得扒掉自己的一身皮来解痒。
「女侠,饶命啊!」哭爹喊娘的求饶声络绎不绝。
「以后见到长孙佑要绕着走,听到了吗?」
「是,是,我等明白了。」暮云兰撤了蛊虫,几人狼狈鼠窜。
「叔叔,以后师傅不在,他们再找你麻烦咋办?」暮云念扶起长孙佑。
「哎,大不了躲着他们呗。」长孙佑努力整理着衣裳。
「不如你娶了我师傅吧,这样师傅就可以帮你打他们。」
「胡闹!」长孙佑和暮云兰瞬间都晕红了脸,做贼心虚地对视了一眼后,又都飞一般把目光移开。
「不好吗?师傅明明就有偷偷喜欢叔……。」暮云念继续小声嘀咕着,暮云兰气得直接塞了一大勺饭到他嘴里。
「是吗?」长孙佑夹了一大块鹅肉到暮云念的碗里,鼓励他继续「欺师灭祖」。
「你也皮痒了?」暮云兰作势扬手,长孙佑赶紧缩头装哑巴。
一顿饭吃得某人心花怒放,走出酒楼的步子像踩在云端上,飘飘然。
身后的暮云兰正低头,照顾吃得小肚子滚圆的徒弟,一道寒光蓦地闪过。
一个小贩打扮的汉子突地发出一道标枪,枪尖幽光闪闪,直射她的心口。
电光火石间,暮云兰已是躲避不及,一直偷偷瞅着她的长孙佑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飞身上前,一把推开了她,标枪直直地刺入他的胸膛,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襦袍。
那小贩眼见刺杀失败,脚下一滑,消失在人海中。
「阿佑。」暮云兰一声惊呼,扑上前去,长孙佑已然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坚持住。阿佑。」暮云兰一手拉着暮云念,一手抱着长孙佑,在大街上飞腾而去。
8
长孙府的厢房内,长孙盛夫妇和暮云兰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孙佑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长孙神医,请你一定救救阿佑。」
「到底是谁对我儿下此毒手。」
「是荆棘部的刺客,冲着我来的,是阿佑救了我。」
「他失血过多,又伤了心脉,虽然止住了血,却……」长孙盛说着说着老泪纵横,老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若是能补足气血,护住心脉就还有转机吗?」
「是的。可这样的神药整个长安城都找不到。」
「我有。」暮云兰掏出一个风干的物件,「这是南疆异兽蚀心蛇的蛇胆,磨成粉和水服下可以激发气血,保护心脉。」
「我听说过,可是方子上说还需要至亲之人的血为药引,而且必须是血气旺盛者才有效。我夫妇已然血气衰微,这如何是好?」救命稻草在眼前却抓不住,长孙盛急得双目通红。
「暮云念,他是长孙佑的亲儿子。」
「什么!」长孙夫妇异口同声。
「是我和他所生,绝不有假。」暮云兰再无半点羞涩。
「我信你。」长孙盛接过蛇胆,又派人去找等在外面的暮云念,转身忙碌了起来。
几个时辰之后,长孙盛如释重负地走出厢房。
「他想见你。」他望向暮云兰。
暮云兰点点头,走进了厢房。面无血色的长孙佑躺在床上,却眼神灼灼地盯着她。
「是你救了我?」
「是当年那条蛇。」
「念念是我的儿子?」
「是的。我可以把他留给你。」
「那你呢?」
「我……」
「留下来,别再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好吗?我找了你十年,我们又有几个十年呢?」
「我要想想。」她望着他噙满泪的眼眶,刚要答应,却倏地心头一紧,狠心抽出被握紧的手,转身决绝离去。
厢房外,长孙夫妇还在窃窃私语,暮云念则因为被取了些血,服了药在隔壁睡熟着。
「暮云娘子,不知你作何打算?」长孙盛开口。
「长孙神医,您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为何不支持阿佑继续学医行医?」
「他有晕血的毛病,在医道上只怕事倍功半,这条路太苦,不如早日放弃,反是解脱。」
「可您见过他治病救人时的样子吗,也许他成不了杏林圣手,可救死扶伤却是他的快乐和志趣所在,您真的要为他做决定吗?」
「额。」长孙盛直如醍醐灌顶,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他忍不住长叹,「我会和他谈谈,若他坚持,我会支持他。」
「多谢您。我想把暮云念托付给长孙家,但我自己却有要事在身,难以留下。麻烦您把这两封信分别交给阿佑和念念。」暮云兰突然摸到天机阁的信物,鬼使神差地,她把信物也递了过去,「这个也请交给念念吧。」
长孙夫妇还要多言,暮云兰已经几个起落,消失在视野中。
她脚步飞快,有淡淡的晶莹洒在她飞驰背影的身后,她不得不离开,她身上的蛊虫已经嗅到了同类的气味,她知道,族长已然到了附近。
就如同十年前一般,她飘然远走,生下孩子也只能谎称是收留的孤儿。
只有她离他们越远,方能保得心爱之人的平安,视她为部落财产的族长才不会痛下杀手。
忤逆者的下场,这十年来她见得太多,为了部族的利益,族长从来不吝于化身冷血利刃。
她想过杀死族长,可她终究无法狠心和收养自己的授业恩师反目成仇。
「她走了,这是留给你和念念的信。」
长孙佑握着仿佛还带有余温的纸,无声呜咽。
三天后,族长却带着暮云兰登门拜访长孙府。
暮云兰本来提心吊胆,可同行的族长却不知为何,对长孙盛毕恭毕敬。
一番宾主尽欢后,族长突然开口,非要将暮云兰嫁入长孙府,一副就算赔上全部身家也要促成这段姻缘的模样。
故作高深的长孙盛自是满口答应,族长心愿得偿,也立即动身去准备,连暮云兰也忘了带走。
于是乎,喜从天降的长孙佑和瞠目结舌的暮云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点了鸳鸯谱,这两只苦命鸳鸯不由得相拥而泣。
而整个长孙府笑得最开心的便是那一老一少的爷孙,长孙盛在心中暗暗庆幸:孙子拿着信物找上自己的那天,他们一起去拜访了天机阁。
「臭小子,还好你亲爹我宝刀不老。」老爷子看了看旁若无人,紧紧相拥的儿子媳妇,一脸骄傲。
「知道你厉害了。」老夫人走过来,牵起相公和孙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厅。
「祖父,我还想要个妹妹。」
「那你最近可要乖乖跟我学医,别去打扰阿耶和阿娘哦。」
「……」
9
天机阁内,许华羽把玩着失而复得的信物,在桌上笔走龙蛇。
「那小孩才十岁,你居然敲诈别人以后免费给你治病十年?」杜无常很无奈地看着她。
「他面相贵气得很,不出几年就会是医道圣手也说不定。」
「你是怎么解决那个族长的?」
「长孙盛虽是长孙家族的旁系,年轻的时候却是战场上最出名的军医,救过的名将宿老可以从西市街头排到街尾。」
「找上几个老弟兄,请族长吃顿饭,敲打敲打,说服她放弃天竺,投靠我大唐不就行了。旧同袍有了开疆拓土的功劳,族长也有渠道找到更强的靠山,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原来如此,难怪她看见长孙盛就跟看见了亲爹似的。」
「恶人自有恶人磨,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不错吧,可以做我这个故事的结尾语。」许华羽舔了舔笔头,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作者:会疼的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