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容景长指扳过我的下巴,一双桃花眼里染了潮红。
「唔!」我疼得叫出了声,
「原来姐姐还醒着啊,」容景莞尔,优哉游哉,「姐姐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犯罪与否,不都是你堂堂一国之主,一句话的事儿?」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恶狠狠地喘息道:「当年,在小重山……就该在先皇后面前,直接杀了你……」
「什么?」容景一手托我的下巴:「姐姐的这张嘴,真应了古人的那一句『樱桃樊素口』,红艳艳得紧,叫人看了,只想怜惜爱慕。」
他眼尾翘起来,妖艳而阴郁:「可是啊,我的好姐姐若不会说好话,这张嘴再漂亮,也是个废的。」
他语气骤然冷下来:「以后,就不要开口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顷刻之间,我浑身发寒。
此时此刻,容景那一张如天上人般的面孔,配上低垂潮湿的睫毛,柚红薄唇微张,原本该是一副美人图——若不是我恨极了他,也怕极了他的话。
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陛下,高太医求见。」
容景动作未停:「给朕滚。」
太监大抵也知道这金銮殿内正发生着什么,语气变得支支吾吾:「可是陛下,这个时间该要诊脉……」
「都说了给朕滚!」容景拔高了音量。
我知道这个声音这是他怒极的表现,他当了两年皇上,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门外的人立即齐刷刷跪了一地,饶是我在门里面,都能听见那膝盖和额头碰石板的声音。
咚咚咚的,惹人心烦。
2.
我再醒来,已是未时。
容景不在身边,一国之君,想必总是忙的。
我的衣裳服服帖帖地穿在身上,但内里的酸疼,却时刻提醒着我,那些不是假的。
门外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我反射性地坐起来,抱着被子,紧紧盯着门口。
「笃笃笃。」敲门的频率很慢。
「谁?」
「老师,我来问您问题。」是个尚且稚嫩的声音,言语间满是认真和懵懂。
我松了一口气:「阿周,进来吧。」
容周是容景的亲弟弟,年仅九岁,我是他的国文老师。
在这宫中,我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大概也就只剩下天真聪慧的容周。
当年容景起兵夺权,兄弟姐妹被他杀得一个不剩,唯独留了一个不受宠又毫无存在感的容周。
哦,差点忘了,还有我,我曾经也是他名义上的亲姐姐。
只不过早就被先皇剥了皇姓,成了个有名无实的长公主,现在还沦为被容景囚禁的玩物罢了。
「老师?」
「嗯?」我看向容周,才发现自己走了神:「不好意思,阿周问什么?」
「这一句,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容周的眼睛很亮:「意思是说,知贤比自贤更难能可贵,是吗?」
「没错,」我抚摸容周的头,把话说得很轻也很慢,「阿周的理解很对。」
「就是像皇兄那样做吧?」容周的眼里闪着崇敬的光彩:「阿周的皇兄治国有方,一直得万民敬仰,两年来,广纳贤才枭雄和志士仁人,这就是知贤。老师,阿周说得对吗?」
我虽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眼前毕竟是容周。
在短暂地纠结后,我还是点了头:「对,阿周说得没错。」
抛开我的个人恩怨,容景……的确是个很好的皇帝。
至少,比只会骄奢淫逸的先皇要好得多。
3.
我与容周一直待到了申时,此刻门外有太监来报:「长公主,陛下邀您一同用晚膳。」
容周见怪不怪,起身与我作揖:「老师,容周跟嬷嬷回去。」
「记得背书。」我莞尔。
目送容周走远,侍女走到我身旁:「长公主,奴婢为您梳妆。」
我就像个任人摆弄的玩偶,披上华贵的衣衫,描摹上艳丽的妆面,谁也不知道这副雍容绝色的皮囊之下,内里已经腐败不堪。
我下了辇轿,没有让守卫通报,就径自推开了御书房的檀丝木门。
「怎么这么久?」容景桃花眼微抬,倒也不恼我的不讲礼数。
他眉间微蹙,略有不满。
容景的身量本就极高,即便现在我站着,他坐着仰视我,都极其给人压迫感。
「你应该知道,我在教阿周。」我垂下眼,不去看他,走到一边布菜。
「你最好能好好教他。」容景边批折子,一边拿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敲案几,示意我放下菜去帮他研墨。
可等我站到他身边时,他才悠哉悠哉地接了下句:「只要别爱上他就行。」
「你疯了!阿周才九岁!」我怒极,将砚台摔在地上。
随着「哐当」一声响,墨汁溅了他的龙袍一身,可容景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姐姐开始教我读书写字的时候,我才四岁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
「啧,都脏了,」他笑,「就怪我平时不注意,脾气都给你惯坏了。」
「容景!」我提高音量,外头的侍卫听见我直呼天子名讳,又跪了一地。
「容周是我弟弟,不像你——」我说到这突然捂住嘴,浑身一个哆嗦。
差点……差点就说出来了。
我还在思考如何化解僵局,容景却接了话。
「不像我,喊了你那么多年姐姐,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他面色平静,「对吗?」
那一个瞬间我脸皮发麻:他怎么会知道?
但我面色如常,猜想他可能在诈我。
「别装了,」容景姿态慵懒,「我没那么重口味,强迫自己的亲姐姐。」
「不过,看来你也不满我一个外人做皇帝,」容景挑了个眉,突然将我的袖子用力一扯,直接撂倒在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所以你更得好好教他了,教他礼义廉耻,仁义礼智信,教些你未曾教给过我的本领,好在将来顺顺利利夺了我的权。」
「我会的,」我跪在地上,咬牙切齿道,「到时候你走着瞧,我们俩之间,必定死一个。」
「呵。我也觉得,」容景笑出了声,桃花眼尾微微泛红,与极白的肤色相衬,更显得色气勾人,关键说话语气还轻佻得很,「那我就拭目以待。」
他好像一点都没有把我当做威胁。
这对他来说是个天大的错误,而于我来讲,极好。
「还不去喊人进来收拾?」容景拿下巴点了点桌上被打翻的砚台:「等下人擦干净,就继续研墨。等朕批完折子,再一起吃饭。」
我深呼吸,而话语却在开口前被容景打断:「别想着再摔一次了。省着点力气,等会多吃点。」
「晚上有得你辛苦。」
4.
次日我下午才醒,昏昏沉沉的,睁眼发现容景坐在床头。
「今天是明灯节,城外热闹得紧。」
「姐姐,随我微服夜行宫外,可好?」
我翻了个身,后背向他:「我不想走动,去的话,我要乘船。」
论与容景看花灯,我是真没什么兴致,可容景总有一万种方法让我去。
最直接的,就是让我累得晕过去,再睁眼已经梳妆打扮好,坐在辇轿上了。
他去年就是这么做的,今年我学乖了,可不想再自讨苦吃。
「都依你,」容景摇摇头,「女人就是麻烦。」
「不过,我不嫌姐姐麻烦,」容景一双桃花眼尾漾开,笑得漂亮而惹眼,一点也不像个无情帝王家:「谁叫我生来就是欠你的。」
我一噎,也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是有多厚的脸皮。
晚上的护城河极美,一排排燃着蜡烛的天灯一齐向上,空气里都充满着和谐的气氛。
容景登基后,先是救治了偏远地区的旱灾,又为民减税,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日子不知道要比前朝好多少。
「要不要上岸去放一盏?朕陪你。」容景将侍女都遣散到舱外,舱内只有我们二人。
我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人生若能如初相见,想必一看见湖畔燃着的那一排孔明灯,我定是要满心欢喜地拉着容景跑出去看的。
但今年的明灯节,明明皇城之外皆是欢声笑语,可笑声却再也传不进我心里那堵宫墙了。
「我看你是没什么心思赏灯。」容景眼眸暗下来,朝外高声道:「摆驾,回宫。」
地方从船舱又换回了金銮殿,红烛不灭,帐暖帘薄。
帷幔摇晃,光影绰绰。
他本就是不怜惜人的,加上我方才随他出宫一趟,身心俱疲……
所以,才不一会,我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就哭了?」容景用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泪:「刚才姐姐该陪我放灯的,若是那般做了,也不至于现在受这苦。」
「怎么还哭上了呢,真叫人心疼。」
我在容景的话里,分不清是嘲笑更多还是调戏更多,只能用沉默来回应。
不知道过去多久,我在某个瞬间抬起脸,看见了容景床头挂着的一枚平安符。
那是在容景很小的时候我给他做的,颜色红得潋滟又明朗。
眼前浮现了数年前明灯节的场景,我将这枚平安扣挂在少年容景的腰上。他对我笑着说谢谢姐姐,还说自己是要一辈子将它戴在身上的。
一时间,我竟又分不清,那是虚无还是现世了。
一闭眼,就是十六年前。
5.
先皇在微服私访下江南时,强行要走了我的生母。
回宫后,因为我母亲不过是大夫之女,背后无权无势,先皇怕妃子们不高兴,将她封了位置最下等的美人,地位仅次于通房丫头,不比宫里的掌事姑姑权力大。
可先皇明明给了她最卑劣的封号,却偏偏丝毫不吝惜她的身子。
我母亲怀孕后,先皇对她多加照顾了一段日子。
可我出生后并非皇子,从那以后,先皇就再也没有让我母亲侍寝过。
后宫的人本就善妒,何况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
宫中唯一照顾我们母女的,便只有先皇后,也就是容景的生母。
我至今记得那日酷暑,先皇后带着我出宫去小重山避暑。
回来时,我的母妃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殿内一团发臭的烂肉。
没有骨头,没有筋,没有皮,只有血淋淋的一团,周围已经有鸟雀和野狗在争相啃食。
就连随行的安国大将军都脸色煞白,我则当场呕吐不止,在太医院里发了整整一个月的烧。
母妃死后,皇上什么也没说,唯一的举措大概就只有剥了我的皇姓,随我生母姓初。
先皇后垂怜我没人要,将我接到了她的宫中。
就在那一年,容景出生了。
我当时也只有五岁,住的地方又偏,平时跟容景这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也见不着面。
变故发生在四年后,先皇后与安国大将军私通勾结,意图夺权谋反,在起兵的半路却被禁卫军发现,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安国大将军很快被乱箭射死于马下,先皇后带着我跟容景逃到了小重山的寺庙。
先皇后将容景的手,协同着一块免死令牌,塞进我的手里。她让我拿着这块先皇给的免死令牌,看在她收养我的份上,带着容景活下去。
容景是安国将军的孩子,这是先皇后亲口告诉我的。她想的很简单,她知道我也恨极了皇上,恨皇上夺走了我母亲的自由,恨皇上对我的不作为。
既然容景身上流的不是先皇的血,他跟先皇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也就不会把对先皇的恨,迁到容景身上。
听见我答应会保护好容景,先皇后才安心地拔剑自刎了。
一切平息,该诛九族的诛九族,该流放的流放,对于我和容景,先皇则是在宫外为我分配了一处府邸,将我连人带容景丢了出去,之后再没管过我们。
我要感谢他将我如此不放在心上,宫中别的公主年满及笄就要谈婚论嫁,而我长住宫外,一直到容景后来逼宫,先皇根本都没想起过还有我这个女儿。
是啊,宫中最落魄的公主初简,抚养一个废后的儿子,还真是适合极了。
那些年,我教容景念书写字,过年给他亲手做新衣裳。同时,也慢慢会见朝中不满先皇暴政的将军臣子,暗中积攒自己的势力。
有一回在街头,我和容景救下了一名因为偷包子而被打的女子。
她看起来比我长不了两岁,无父无母,擅长干些手艺活。
我给她取名叫双鲤,将她带回了公主府。
稍加梳洗之后,是个很水灵的女孩子,我把她留在了府中当贴身侍女。
因为双鲤的可爱聪明,我们关系愈发亲近,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看待。
6.
不过我答应要替先皇后抚养皇子,原本就是为了替我母妃报仇。
皇后当年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得知,自己的母妃就是被她害死的。
谁能想到,宅心仁厚的一国之母,会给一个无心争宠的美人,受最残忍的刑罚。
不过是安国将军也看上了我的母妃,可我的母妃明明拒绝了他啊。
先皇后抽了我母亲的筋做绳结,剥了她的皮做红头鼓,剃了她的骨做牌匾,只留下一堆肉,让我数年来都不敢再看生的肉类。
可先皇后那么心机的一个人,也是真笨啊——免死金牌只有一块,我和容景加起来有两个人,怎么可能都活下来?
她真傻,可惜她没法再知道了。
她与安国大将军的事,就是我告诉先皇的。
我就是要毁了她的一切,再让她的孩子好好长大。
等那个孩子长到最好的年岁,再让他在绝望中死去——谁让她杀了我的母妃呢?
我私自藏了许多的砒霜,到时候计划成功了,我就是历史上唯一的女帝。
我想得很好,可惜命运作祟。
我爱上了他。
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法再动杀死容景的念头了。
我想,干脆就帮他登基,然后自己带着母亲的骨灰回江南吧。
那几年正处在夺嫡之时,想要太子之位的皇子有数位,先皇也一直打着考察的名义,迟迟不肯下旨宣布太子名讳。
容景与我多年来一直暗中与朝中站队尚且摇摆不定的臣子达成协议,培养自己的兵马和部队,其中有多少个咬着牙硬撑过去的夜晚,我们想都不愿去想。
但最后我们带着兵马逼宫,大局已定之时,容景却改了主意。
我们先前说好最后只杀了皇上,可容景竟杀死了我所有的兄长,独留了一个当年七岁的容周。
不仅如此,他还杀了双鲤,并且把我宫殿中的人,全都换成了他的心腹。
他骗了我。
为什么要杀了我的皇兄们,还要杀了双鲤呢?
皇兄们虽然这些年从未待见过我们,但也从未害过我们,不是吗?
他杀双鲤,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懂容景在想什么,只觉得很可悲,是不是人一旦沾染上了权力的宝座,就看什么都觉得危险?
容景正式登基的那天晚上,有位皇兄遗存的侍卫在夜里来找我求救。
我并不想多生事端,想留他一夜,第二天再找个时机送他走,放他一条生路。
结果当晚,容景杀气腾腾地踹开公主府的殿门,亲手给那侍卫的眼睛,鼻子,耳朵,嘴里全灌了断肠草,扯着耳朵直接丢了出去。
听闻他挣扎了一会,最后大喊大叫的,怪渗人的,扑腾一会就死了。
容景一登基就变了,我万念俱灰,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可刚出城门,就被他抓了回来压在榻上,并且在我眼前取出了那本该放着砒霜的箱子。
一打开,都是蜜糖。
他声色温柔地伏在我耳边道:「听说,姐姐想杀我?」
「先看看有没有力气吧。」他笑。
那一天晚上,容景和我的理智,都在天旋地转之间,崩坏成了碎片。
原来,不只是我动了不该有的心。
他亦如此。
虽然不想承认,但那一刻,我心里的绝望和心动一样深,分不清孰轻孰重。
7.
「姐姐?」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出一张美人脸。
「终于醒了?怎么这么好睡。」容景讽道:「梦到什么好东西了?」
我总不能说做了个很长的梦回忆从前吧。
于是我跳过他的问题,揉揉脑袋:「几时了?怎么还没去早朝?」
「这不是等姐姐为我更衣,」容景拿下巴指了指朝服,「姐姐,我都等好久了。」
我叹了口气,顺从地下了榻,为他系里衣的带子。
容景生得高,我抬起头也只堪堪到他下巴。他很配合地抬起双手,视线下垂,看着我像条小鱼似的在他身侧转来转去。
「今日让阿周一同来听政吧。」
我手一顿,刚起床还有些不清醒:「啊?」
「刚刚你没醒时,我已经派人去喊阿周起床了。」容景伸手替我拨开一缕不听话的头发:「姐姐也可以一起来,陪着阿周。」
「我来干什么?」我笑:「我也听政么?阿周哪里需要我陪。我一介女子,不扰乱他心思就不错了。」
「不,」容景捉住我的手,细细摩挲,竟滋生出几分温柔之意来:「我并非要你坐在他身旁。姐姐只能在后堂偷听,万万不能露面。」
「为什么?」
「刚起床的模样太勾人,」容景咬了我的唇,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不想姐姐被其他人看。」
我早就知道的,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不过,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容景上朝,哪怕只是躲在后头悄悄地看。
他束发戴冠,黑发黑眸,确实是朱颜玉貌,好看得不像话。
8.
「老臣有事进谏。」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道。
我认得他,当年容景顺利逼宫,也有他的功劳。
「爱卿请讲。」
「回陛下,时至今日,陛下登基已有两年。两年来,四海清平,国泰民安,亦无外敌来犯。臣等恳请皇上,充盈后宫,为我朝,开枝散叶。」
容景斜靠在龙椅上,身旁是正襟危坐的容周。
他眉目一挑:「爱卿所言极是。」
「微臣以为,长公主蕙质兰心,博文多才,此事交给她来定夺,甚好。」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容景扶额,叹了口气,道:「朕准了。」
语气似乎很无奈,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我躲在帘幕后边,小声道:「尽会给我找事儿做。」
「这可不是小事啊。」容景掀开帘子,不知什么时候就闪到了我的身旁。
「他们要你来为我选妃子,」容景轻轻咬我的耳垂,嗓音嘶哑,「姐姐觉得怎么样?」
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恶趣味,前头的朝臣都还未散去,在一帘之隔的后头,他却要看着我眼尾落泪。
「姐姐你说,那些人,会不会听得见你的声音?」容景笑:「或者,姐姐身上这么香,味道会不会散到前边去?」
我想让他别再说那些浑话了,可开口便是嘶哑的气音,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帘外还有容周的声音,好像是他在问,皇兄一眨眼到哪儿去了。
真的,我现在不想报仇了,也不想要情情爱爱。
我只想自由,想出宫,想带着我母亲的骨灰,回到江南的那个乌水小镇。
能让我自由的,大抵只有容周了。
等他再长大些,或许还有机会。
现在,他是我唯一的筹码。
9.
可是,容景似乎并不想给我这个机会。
傍晚我一个人用膳,本来还在思考接下来为容景选妃的事,却突然从管事嬷嬷那边了解到消息,说是容景今天下午给容周找了一位新的老师。
「什么?」我气得要摔碗——他给阿周找新老师,是想让我在宫中彻底无依无靠吗?
他已经赐死了双鲤,换走了公主府中所有与我亲近的人,现在,还要把我的阿周带走吗?
我咽不下这口气,当即就要去金銮殿找他理论。
因为很烦那些侍卫要通报来通报去的,我特意绕开了他们,择了只有我和容景知道的一扇偏僻后门进入。
「容景!」镀金大门被我推开,映入眼帘的,是容景的美人背。
他……他沐浴,身边不用人伺候的么?
我有些尴尬,想赶紧离开,可偏偏这时候高太医在门外求见。
「陛下,您该用药了。」高太医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传进我和容景的耳朵里。
用药?我一愣,屏住呼吸。
容景倒是一副很清闲的模样,当着我的面从木盆里站了起来,慢吞吞地穿衣服,声音也是不高不低:「放外边吧。朕在沐浴。」
「啊这。」门外的高太医似乎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将一个食盒放在了门外面,然后离开了。
「什么药?」等高太医的脚步声渐远,我开口问道。
容景从小就很少生病,只有一次咳嗽咳得厉害,我一直记得他不曾需要用什么药。
「你说呢?」容景揶揄地看着我:「还不是你,总要变着法儿地折腾我。」
「容景!」我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
「来找我干什么?」容景突然凑近我,睫毛潮湿的桃花眼在我眼前晃悠。
我被逼得偏过脸去,这才想起来正事。
「为什么给阿周换老师?」
「换?」容景微微皱眉,随即又笑:「你消息倒是来得快。」
「你不能这样!」我揪住他的衣角,鼻腔里都是酸意,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这样。」
不知怎的,我眼眶里竟溢出了泪,不一会就视线朦胧。
我到底是怎么了?
初简啊初简,何必在他面前如此委屈?
我迅速地抹干眼泪,本以为要对上他嘲讽的目光,却未曾想到,跌进一处温柔乡。
容景抱着我,宽大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
他的语气从未如此轻柔:「好了,好了,不哭。」
「谁说要让阿周换老师了?听他们瞎说作甚。」容景揉了揉我的头发:「不过是阿周年岁到了,该习骑射。姐姐又不懂武,朕便请了一位将军来教他罢了。」
我在他的怀抱里,推开也不太方便,只能就这样僵着,还有些不敢相信:「真的?那……我还是阿周的老师么?」
「不然呢?」容景终于笑出了声,可话语却没那么温柔了:「不过,是谁跟姐姐说,朕要给阿周换老师的?朕这就下令拔了她的舌头,扔到野外去喂狗,你说怎么样?」
「你别!」我赶紧去捂住他的嘴,我知道这是容景干得出来的事儿:「是我自己想的,没有谁这么跟我说。」
「其实朕也和你一样,希望阿周能好好学。」容景突然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容景很嫌弃地看着我:「阿周是我弟弟,我能不盼着他好?」
「谁知道呢。」我小声道。
10.
容周很聪明,骑射一学便能上手。
我常常感叹,就那么一个半大孩子,擅长国文已经是很厉害,居然在武术上也有如此天分。
就这么过了秋天,今日我在院子里,抬头向上看,四角的天空是雾蒙蒙的。
不一会儿,檐牙上竟落了雪,小片小片的,渐渐变大——这是今年的初雪。
「选妃的事情,长公主做得怎么样了?」容景走到我身后,为我披上他自己的狐裘,还特意咬重了「长公主」这三个字。
「回皇上,已经看得差不多了。」我也刻意咬紧「回皇上」三个字,笑了一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礼部侍郎家有女苏氏,家族颇有声望,而手中恰好无军事实权,最适合被封为皇后。我还挑了十七位样貌极好的,画像都在屋里,陛下可以去看看。」
「若是满意的话,便可以择日让她们准备进宫了。」我面无表情地汇报完,却得不到容景的回应。
我疑惑地朝他看去,却猝不及防与他视线对:「你在看什么?」
容景脸皮厚,也不避讳:「姐姐头发上落了雪,倒是别有一番景致。」
我叹了口气,好心劝说道:「容景,以后有了后宫,就不能再……」
「不能睡姐姐了吗?」容景笑。
「你!」我急了眼,着急忙慌地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周围有什么人听了去。可容景倒好,居然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心。
我几乎是惊吓着退后一步,面上的潮红早已经红到了耳根,刚想骂他,容景却脸色突变,伸手将我拥入怀中:「初简!」
「呲啦」一声,利刃刹那间割破衣衫,血珠飞溅在纯白的雪面上,红得刺眼而醒目。
11.
在短暂的耳鸣中,我竭尽全力大喊:「护驾!」
刺客的刀即将斩下,情急之下我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容景身前。
但想象当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再睁眼,高太医已经将刺客钳制住。
那刺客当场咬舌自尽,脑袋已经是耷拉的了。
我来不及去问清楚为什么高太医会武功,那一刻我满心满眼只有一句话:「快救容景!」
「是!」很快太医院的人就都到了,容景睡在我的床上,面色苍白得甚至不像个鲜活的生命。
「刺客的刀上有剧毒。」太医院的人在忙着调制解药,一边向我报备。
我哪里有心思听他们这些,站在里面也是干着急,还会影响太医,干脆直接出去,恰好遇上高太医。
「刺客是长公主您皇兄的人。」高太医手里拿着一份卷轴:「虽然他们都已经死了,但这些年来,他们遗存的党羽一直都在找机会报仇,时时刻刻想要皇上的命。」
「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
「或许,长公主看看这个,就都明白了。」高太医将手中的卷宗递给我:「像这样的竹简,御书房还有许多……因为,皇上年年都会写,从他在公主府住下那日开始。」
12.
那明明是一份普通的竹简,我捧在手里,却像是比千金还要重。
那卷轴的首列,赫然写着一行极有风骨的字:永宁三十九年,十二月书。
我眉间微蹙:永宁三十九年?
现在是永佑二年。
算一算,那得是容景十七岁的那年。
翻开竹简,是容景在上边写道:
一月。同初简夜游湖上,她生了风寒。看来,以后不能再在冬天游船了。幸好,花灯节是在秋老虎的时节。
二月。不知不觉竟许久未曾下雪,今年的初雪来得极晚。最近局势愈发动荡了些,我和初简都无心看雪。
三月。新绿已然抽芽,初简一向爱极了游山看水,可惜柳絮纷飞,她过敏,不好出门。
四月。晚上初简偏不睡,拉着我看暮春的月亮,薄昼时她终于睡着了,枝头轻颤,像极了她的长睫毛。
五月。西瓜很甜,初简开心,我也开心。
六月。今年暑气漫得极早,供奉的冰块到了公主府。初简又贪嘴多吃了几串冰镇葡萄,下回我定要多看着些。她这个人啊,怕冷却贪凉,叫人好生烦恼。
七月。最近失眠,发现双鲤最近总在晚上出去。
八月。荷花谢得差不多了,我做了浓香的藕汤,还放了蜜糖。可初简却不喜欢吃藕。那么,以后我也不吃了吧。
九月。经过查证,双鲤的确有问题,我得想办法除掉她,可初简……
十月。高太医今天同我说,我活不过二十二岁。那这样算的话,我最多还能陪着初简七年……可惜啊,最多也只有七年,还不知道病情会不会突然恶化。幸好,高太医会替我保密。以后,希望阿周也能照顾好初简。
十一月。是时候了,顺利的话,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和初简该在宫中,而不是在公主府了。初简今天喝了酒,朝我说了好些话。她希望我能登基,希望能和她的兄长们和平共处。这怎么可能呢?那些人,又怎会想留我们?我也只能先答应她了,反正活不过几年就会死,以后她要怨我,就让她怨我吧。
十二月,原来,初简一直恨我啊。
……
13.
我看完,心坎最软的那处,像是被揪住一般疼。
因为,就是在这卷书被写下的次年,也就是永宁四十年,十八岁的容景依偎在我的身旁,声色温柔地对我说:「我为姐姐杀了他,好不好?」
我当时明明是很欣慰的,可现在再设身处地想,当时的容景,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原来,他是在知道我想杀他的前提下,依旧按照原计划,杀了先皇的吗?
还有什么叫活不过二十二岁?我膝盖发软,硬生生跪在地上。
因为冬季的天气寒冷,痛意过了一会才从膝盖麻到全身。
我半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下一刻已经尝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流下的泪。
二十二岁,只有二十二岁吗?
可是,容景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啊!他已经二十岁了啊!
他隐瞒了一切,情愿不打碎我的梦,要我这么恨他,也不想告诉我,双鲤不是真的所谓被我们救下的落魄女子,我的皇兄们也并不善良。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抱着卷轴,不顾形象地哭泣。
14.
经过高太医的解释,我才知道,我当年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
先皇根本没想留他,虽然有免死金牌在,但依旧怕这个废后的儿子长大后夺权。
故而,先皇派暗卫在容景的吃食中下了慢性药,每月一次,少到根本察觉不出来。
久而久之,他的心疾愈发严重,直到高太医来了才发现吃食的问题,但那时候容景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而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还天真地以为他曾经一段时间猛烈的咳嗽不过是风寒,而且早就病愈了。
「这些年来,我面上是太医,实际上更是他的暗卫。他每天都需要喝药才能控制心悸导致的疼痛,每次都背着你喝。只有那次,我送药来时并不知道你在殿内,才被你听见了一回。」
高太医叙述的语气非常平淡,可我的心上就像是插了一把刀。
他每说一句,这把利刃就往里再插得深一寸。
「别说了,」我红着眼摇头,「你快进去帮他,你帮帮他,我求你了。」
高太医闭了闭眼睛:「我救不了他。」
「怎么可能?」我拔高声音:「你怎么可能救不了他!他才二十岁!你说他能活到二十二岁的,还有两年呢,你不能这样,不能……」
「之前是可以的,但这次他受了伤。」高太医在我身前跪了下来:「长公主,恕臣无能。」
15.
不,不可能的。
我飞快地跑进屋内,容景闭着眼,即便平时嫣红的唇现在是惨白的,他还是很好看,美得不像个帝王该有的严肃模样。
「今天,和你,看了一次雪,还见到你笑,我就放心了。」容景说话很吃力,时不时还要咳几下:「我的日子活一天少一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都像是偷来的时光。今天看你头上落了雪,大概今生也算与你白了一回头。」
我声音颤抖着,喉咙口尽是干涩:「你怎么能那么傻……」
「不傻。」容景笑:「傻的是现在,居然还是被你知道了。」
「我想,你一辈子都念着那些人的好,也是可以的。一辈子恨我,也是可以的。最后无论是病死,还是被你杀了,我都,心甘情愿。阿周定是个好皇帝,我也,很放心。唯一担心的,就是我死得比预想得要早,阿周……还有点小。」
「不过,有他的好老师护着,肯定没问题的。」容景绽开一个勉强的笑。
「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病,本想一直好好护着你,可我嫉妒……嫉妒那个侍卫有你的爱,我以为你们真的……咳咳!」
容景咳出一大口血,瞬间将被子染得鲜红!
「别说了,别说了……」我哭到失声,喉咙里一直在吼出嘶哑的气音。
我恨,我恨啊,为什么总是没有好事发生在我身上呢。
「你说过,我们两个之间,必定会死一个。」容景僵硬地抬起手,缓慢地,颤抖着贴上我的面颊,擦去我的眼泪,嘴角缓缓上扬:「姐姐真是聪明。就算我不说,都能提前晓得,我活不长久。」
「不,不,容景你不能走,」我的眼泪顺着鼻尖掉,「你应该早点跟我讲的,为什么不讲,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要走,我爱你,容景,我爱你。」
我托着他的面容,亲吻在他干涸苍白的唇角。
容景似乎在低语,他已经没有力气说什么话。
我哭着俯下身,贴在他的唇边,听见容景最后还喃喃道:
「初简……你要……平安……」
16.
……等一下!
「有!还有办法!」因为容景的那一句「平安」,我突然想到了一线生机,宛若天降甘霖!
此刻我的掌心发烫,仿佛是浑身又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我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上的披帛和毛领都落在了地上。
我刻不容缓地拔腿狂奔,一瞬间站起来时腿还是软的,奔跑过程中也无数次踩到了脚边冗长的裙子。我跌在地上,脸上也蹭了污泥。
但每次跌到,我都立刻爬了起来,像不知道疼一般地,往容景的金銮殿跑。
容景的床头,挂着那枚我曾经给他绣的平安扣。
那里面放着各种中草药,散发着一股清香。我跪在地上,将那枚平安扣用力地撕,可当年我缝得太紧,根本撕不开。
没办法,我只好用牙齿咬,那些线断了,我的唇齿之间也盈盈地冒出血。不一会,我的手上就全是暗红色的液体,口腔里也恶心得紧。
但这一次,我看见鲜血却没有想呕吐的感觉,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一团草药里。
我在那一团中药里面,拨出一枚小到不能再小的药丸。
我的母亲,是大夫之女。
虽然她过世太早,我并没有学到什么医术,但她把这个东西给了我。
当年,她被先皇从江南带到宫里,只来得及藏这样一颗家传的保命丹药在身上。
她生下我后,就把这枚丹药缝在了我的衣服里,让我务必好生保管,说不定关键时刻,就能救我一命。
我长大以后,又将它缝进了容景的平安符里。因为容景会把我送的所有东西好生保管,我就很放心地将丹药放在了那里。事实证明,容景也的确那样做了。
时间久了,我都把它忘记了。
这枚丹药,没有人知道它到底吃了会有什么作用,我根本没法确定。
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试一试。
我蓬头垢面地跑回我的寝殿,容景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
「容景,你看着我。」我轻轻喊他:「你看我一眼。」
门外已经跪了一地大臣和太医了,连高太医都并不抱希望地看着我。
容景不说话。
我将丹药含在嘴里,用最亲近和温柔的方式,将丹药渡给他。
母亲在上,在天之灵,请保佑我。
我默念道。
「我爱你。」我十指交握,虔诚地闭着眼,向上苍诉说我的情愿。
空气是宁静的。
气氛是僵持的。
直到,容景睁开了眼。
「陛下……陛下醒了!」有太医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脸皮发麻,害怕又激动地猛睁开眼,对上容景脆弱的莞尔一笑。
「有你初简这句话,」他轻轻吐了口气,「那我……再撑一撑。」
【尾声】
高太医说,是我那枚丹药来得巧。
其实刺客刀上的毒,恰好与容景陈年累月积攒的旧毒形成了以毒攻毒的局面。容景的身子弱,禁不起两种毒在体内周旋。
原本的结局,可能就是他在两种毒的纠缠中,受不住疼痛而死。
可我那一枚丹药,恰好中和了那份痛苦,让他能够挺过这一轮以毒攻毒。那枚药本不是什么神仙药,但它出现得就是刚刚好。
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保佑我。
在容周满十一岁时,容景开始叫他处理政务,早朝时也总一同旁听。
日日治学,严丝不苟,有时辛苦得我都要替容周说几句,毕竟,他还那么小。
结果在这件事情上,容景和容周竟在同一条战线上,都认为本该如此。
我看容周自己也乐意,便也放宽了心,心想随他们去吧。
容周十四岁那年,容景禅让皇位,与我一同带着简单的行囊南下。
最后,定居于我曾在江南的故乡。
我把我娘的骨灰一块儿带走了,就葬在花草茂盛的江边。
时隔数年,她终于能回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了。
我跪在我娘的坟前,心中忖道:娘,我带夫君来见您了。
等下辈子,我还当您的女儿,我和他也还做夫妻。不要荣华富贵,只求一生和乐安宁。
到时候,您一定会很高兴。
容景扶我站起来,遥望此刻天边烂漫的粉紫色晚霞,侧过脸来问我:「要不要回家?」
我点点头,笑道:「好。」
落霞鸟雀,良辰美景,清风拂面。
共赏之人,就在身侧。
此情此景,甚好,甚好。
【END】
作者:荔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