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那天我才知道,我老婆和我结婚另有所图。
她心里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从我俩认识开始,我就被她算计了。
1
我结婚那天是 2021 年 7 月 17 日。
星期六,农历六月初八。本来是个好日子,可婚礼上乱成了一团。
我妻子穿着婚纱一出场,我那帮市场部的同事们就开始嗷嗷怪叫,瞪着我妻子像看到了怪物。
我以为妻子的颜值震惊了这些老色批,心里还隐隐有点得意。
结果互认亲属的环节就出乱子了。
妻子走到我爷爷身边,甜甜的叫了声爷爷。
老头儿激动地掏了个大红包,给了光彩照人的孙媳妇儿。
本来一副家和万事兴的模样,我妻子突然弯下腰,趴在我爷爷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我爷爷突然就捂着胸口伸手指着我妻子连指了十来下,脸铁青地昏了过去。
这还没完。我们家正着急忙慌摸手机打 120 的时候,两个警察突然闯了进来,直奔我妻子而来。
「薛小寒?」
两个警察问我妻子。
「是。」
我妻子下意识点了点头。
「我们是市局刑警队的,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个案子协助调查一下。」
一个警察冲我妻子说着,咔嚓一下把手铐铐在了我妻子手腕子上。
我当时就蒙了。
2
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的妻子怎么忽然和刑警队扯上了关系。
在我看来,我的老婆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我们认识三年来从没有吵过一次架。
家里的事儿都是她一手操持。
她照顾我生活,包容我的坏脾气。
在我的印象里她像妻子,又像一个大姐姐,虽然身份证上她比我小三岁。
刑警队是什么地方,那是处理人渣的地方,我老婆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我把我老婆挡在我身后,眨巴眼向四周求助。
可我的丈母娘和老丈人俩人佝偻着身子使劲低着头,装做没看见。
好像他们比薛小寒还怕警察一样。
我家亲戚正忙乎着抢救我爷爷,没人顾得上这边。
我眼睁睁的看着薛小寒跟着警察出了门。
这时候我首先想到了方凯。
方凯是我发小,又是个律师。
那天我结婚他恰好有事,说晚来会。
我等不及,给他打了电话。
我给方凯说刑警队把我老婆抓了,方凯也懵了。
方凯说,这种事儿常有,可能是让我老婆做个证人啥的,让我别急,他先去问问。
方凯尽量把事儿往小里说,可我看那俩警察的架势,当时预感就不是小事。
我一边等电话,一边先把我爷爷搜到医院。
医生给爷爷做了检查,说需要住院。
我正忙着跑住院手续的时候,方凯给我回电话了。
「哥们儿……」
当时我听方凯的声音有点虚。
「事儿有点大,薛小寒涉嫌杀人。」
方凯咽了口吐沫,硬挤出一句话来。
3
我的妻子涉嫌杀人?
我当时脑子就轰地一炸。
方凯一边安慰我,一边给我说了个大概。
刑警队是在 DNA 数据库里锁定薛小寒的,涉及一桩分尸谋杀案。
可是似乎证据又有些矛盾,刑警队也吃不准,只不过是带过去询问,按理说询问都是二十四小时。
「那我老婆明天就能回来了?」
我以为事情有转机。
「回不去。」
「你老婆疯了,到了刑警队又哭又闹,还把人警察给咬了。」
「本来今天能回来的事儿,现在可好人家给她办了拘留。」
又哭又闹?
还咬人?
这是薛小寒吗?!
我认识的薛小寒永远那么轻声细语和声细气,对每个人永远都是那样笑眯眯的模样。
「可能吓着了吧,刑警队那地方估计她长那么大都没见过。」
方凯帮我往好的地方想。
方凯说他有个师妹正好在刑警队分管这个案子,下午带我去刑警队一趟,跟他师妹见个面说说案子。
发小终归是发小,关键时候方凯是真上心,我连忙答应下来。
4
我爸说,你媳妇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抓紧给她爸妈说一声,一会去公安局也叫上他们。
我给我的老丈人打了电话。
据我老婆说他爸妈都是本市一所中学的老师。
可想起婚礼现场他们对着警察吓的装缩头王八,我心里有点儿鄙视。
「爸,薛小寒让市刑警队带走了,那边说是和一件谋杀案有关系。」
我怕我老丈人担心,没多废话,直接把事情说了。
可接下来我丈人直接把我整懵逼了。
「哦,是嘛。」
我老丈人在电话里淡然回了一声,声音平静,给我感觉就好像被警察带走的不是他闺女!
我以为老头是被吓蒙了,连忙把话说明白。
「爸,小寒这事儿八成是搞错了。」
「您下午要有时间,咱们下午一块去刑警队问问。」
我希望老两口能跟我去一趟,毕竟他们是我老婆的亲爹亲妈。
「啊?去刑警队?」
我丈人突然从电话里一声怪叫,好像让人踩了尾巴一样。
「我不去!」
当时我丈人就像被狗咬了一样叫唤起来。
不去?
自己女儿进了局子,我这找了门路打听消息,让你出面见一见你不去?
「你自己闺女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管?」
我有点儿急。
「薛小寒嫁给你了,就是你们陈家人了,和我们家没关系了。」
「别说薛小寒是涉嫌杀人,就是真杀了人枪毙也和我们没关系,以后薛小寒的事儿别来找我们。」
电话里传来我老丈人冷冰冰的声音。
和我们家没关系。
冰冷的七个字像七把尖刀扎透了我的心。
我万万想不到我老丈人说出这样一句绝情话来,我彻底火了。
我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绝情的父母!
自家孩子遇到点儿事立马就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这是什么父母,简直是两条白眼狼!
亏他们还是为人师表的老师!
「好好,从今往后我和薛小寒也也不进你们家门,我老婆我自己想办法救!你们这样的不配做父母!」
我拿着手机大声骂道,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疯了,彻底疯了。
我老婆扯上了杀人案!
我老婆的爹妈是一对冷血王八蛋,要和自己闺女撇清关系!
那一刻,我隐隐有种感觉,我老婆薛小寒家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和谐。
5
我那混蛋老丈人不管薛小寒,可我得管我老婆。
下午我和方凯去了刑警队,方凯的师妹正在等着我们。
方凯的师妹叫田玉,性格很爽快,没跟我们客气,直接谈起案子。
田玉说,薛小寒和一个杀人案扯上了关系,案情有点复杂,薛小寒来了就闹,还咬人,下午办了拘留,得在里头反思几天。
具体案情是这么回事儿。
年前刑警队办了一起打拐案,破获了一个恶丐组织。
这个组织专门拐卖青壮年,残害身体后将他们扮做残疾人上街乞讨搞诈骗。
刑警队解救了十几个受害者,其中有一个男性青年二十多岁,被砍了双脚,精神受了刺激。
受害人不知道自己叫啥,也说不上家在哪里,只记得自己家在清河县。
刑警队采集录入了这名受害者的 DNA 信息。
通过比对,发现受害者的 DNA 与我们市清河县大柳树镇张家庙的一个村民 DNA 信息高度吻合。
该村民姓刘,儿子几年前出去打工失踪未回。
刑警队联系他来辨认,受害者正是他儿子。
恰好支队最近组织了一次清剿旧案的专项行动。
这名受害者的 DNA 一进库,发现和三十年前清河县一桩杀人分尸案的凶手 DNA 信息也高度相似。
警察怀疑那起分尸案的凶手是刘家人,或者是刘家亲戚。
警察紧急排查了刘家所有人,可刘家现存人口中并没有人与分尸案凶手的 DNA 完全吻合。
警察怀疑凶手应该是在逃了。
于是根据刘氏家族的相貌特点,做了一个犯罪画像。
画像上传到了人脸识别系统,通过比对,系统自动锁定了薛小寒。
「下午我们提取了薛小寒的 DNA,发现薛小寒的 DNA 与犯罪嫌疑人的 DNA 信息 100% 吻合。」
「DNA 显示她是凶手。」
田玉从文件夹里甩给我一份 DNA 检验报告。
乱七八糟的字母数值我没看懂,可那 DNA 吻合 100% 的定论清晰跃入了我眼中。
我知道 DNA 这东西是几乎就是铁证。
「那个案件发生时间是?」
我还是不死心,继续问。
「三十年前,1991 年 5 月 13 号。」
田玉报出一个日期。
「那不可能!」
「我老婆今年三十岁,你们说她是三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凶手?!」
「我老婆出生日期是 1991 年 4 月 10 号,那时候她刚满月,刚满月的孩子怎么杀人!」
「你们警察是不是白痴啊!」
我拿出薛小寒身份证使劲拍着,指着薛小寒的生日大声说道!
6
我和薛小寒都属于晚婚,我今年 33 她 30,我属龙,她属羊。
我妈迷信,没见薛小寒之前一直说薛小寒属相不好,说女人属羊克夫,要让我和薛小寒快点散。
后来我带薛小寒回家吃了顿饭,我妈看到薛小寒喜欢的直叫儿媳妇,再也没提属羊克夫的那档子事儿。
我三十岁的妻子成了三十年前一桩杀人案的凶手,可按年纪算那时候她刚满月!
这不扯淡嘛!
田玉给我们拿了案卷看。
案情很简单。
案发地点是在清河县县城,时间是 1991 年 5 月 13 日。
清河县城西的尽头有一条清河,是清河县城区不多的几个自然景点之一,每天都有大批垂钓者在河边聚集。
案发当天,受害者尸体就是被一位名叫赵昌荣的晨钓老人发现的。
事情是发生在当天凌晨五点。
赵昌荣下杆之后看到水中浮漂突然明显下沉,手中的杆子也明显有些沉。
起先以为是钓到了大鱼,可水下并没有挣扎的痕迹。
赵昌荣急忙收杆,发现钓到的是一截连着右手的手臂。
手臂上的皮肉已经消失大半,裸露出大半骨头。
老人迅速报了警。
警察立马围绕小清河展开了搜查,很快在河中发现了更多的尸块。
警方很快做出判断,受害者是在死后被分尸,而后抛入小清河中的。
法医拼凑尸体后并没有发现致命伤口。
受害者全身体液消失大半,干巴巴的,全身皮肉消失大半,像被融化了一样,可又不是烧伤。
其说是分尸,受害者更好像被什么东西蒸干了体液,融化了皮肉,最后变成一堆干瘪的骨头,自己稀里哗啦散了架一样。
档案里夹着几张照片,干瘪的尸体让我隐约想起了木乃伊,看着有点儿恶心。
警方很快确定了受害者的身份,是来清河县一家小剧团的职员。
死者名叫张汉军,二十一岁,生前曾经是剧团的演员,无不良嗜好,无仇家,社会关系简单。
警方逐一排查了该剧团内部人员,并没有发现可疑的嫌疑人。
几番动用侦查手段都没有获得有价值的线索,此案被迫搁置。
这样一桩悬案在三十年后通过 DNA 比对将作案嫌疑锁定在了薛小寒身上。
而我很快在这卷尘封的案宗里发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那个剧团的名字叫做金麦苗剧团。
我的脑子轰地又是一炸,那是我爷爷年轻时一手拉扯起来的剧团!
7
我爷爷算是半个艺术圈的人。
年轻时候学过一手吹拉弹唱。
起先跟着村里的人吹拉弹唱做白事喜事,后来跟着师父一起招进了省剧团。
十几年打拼,爷爷成了省剧团里的一个小团长。
爷爷一生本分,只有在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栽过一次跟头。
那时候人人喊着经商赚钱,剧团里有不少人辞了职,自己单干,不少人赚了大钱。
爷爷也动了心。
爷爷从单位出来,东拼西凑了两千块钱,招兵买马成立了金麦苗剧团,雄心勃勃要干出一番大事业。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
人家剧团里都跳霹雳舞唱邓丽君甚至还带上了老虎钻火圈的杂技。
爷爷的剧团还是唱老戏念老戏文。
生意越来越惨淡,最后只能沦落到去周边县城乡镇这样的小地方演出。
又勉力支撑几年之后,爷爷最终解散了剧团。
我看着案卷里的「金麦苗」三个字儿有些发愣。
先是我媳妇成了这桩案子里的犯罪嫌疑人,然后被害人又是我爷爷剧团里的演员。
我隐隐感觉这不是巧合,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陈加你也别太着急,明天上午先安排你和你老婆见个面。」
「我们明天请了专家来给薛小寒做骨龄测试,要是年纪真对不上,薛小寒就能回家了。」
田玉看我眉头紧皱,以为是在担心薛小寒,给我宽了宽心。
可我身边两个亲人都扯进了这个案子里,我总觉得这事儿蹊跷。
我还想再问问骨龄测试的事儿,手机突然响了,是我爸打来的,我接了电话。
「陈加,你抓紧来医院一趟,你爷爷醒了,要见你,说是有大事儿!」
我爸在电话里急哄哄喊着。
8
我急慌慌到了医院。
爷爷躺在病床上,微微睁开了眼睛,嘴巴歪成了一道斜线。
我进去的时候医生正在跟我爸聊病情。
医生说我爷爷病情倒是稳定了,就是还有点虚弱。
还有个后遗症就是有点中风,这嘴估计得歪一阵子,一时半会是说不清楚话了。
「你们这些当儿女的也是,明明知道老人有心脏病史,还让老人受这么大惊吓……」
这医生挺有是非观的,把我爸训的跟三孙子一样没敢吭声。
惊吓?
我从旁边听着,眉头又是一皱。
我记得很清楚,我爷爷犯病的时候明明是在婚礼上,老头看到孙媳妇,一激动才犯的心脏病。
我爷爷明明是乐极生悲,怎么就成了受惊吓?!
我有点儿想不明白。
爷爷躺在床边,挣扎着冲我招招手,中风的嘴里呜呜咽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知道爷爷有话要对我说。
可他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我从包里拿出纸和笔。
「爷爷,您要是说不清,就写下来吧。」
我好声劝着爷爷,爷爷冲我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看到爷爷浑浊的双眼中闪烁着泪痕,苍老的脸庞上现出一丝苦涩。
老头儿接过我手里的笔和本子,颤颤巍巍的从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爷爷去年得了白内障,眼神就不好,纸上的字儿让他写的歪七扭八,可好歹能看出个大概。
我看着纸上的字儿,脑子又是轰的一炸!
纸上赫然写着一句打死我也想不到的话——「不能和薛小寒结婚!」
我看着这句混账话,火气一下蹿了上来!
「为什么不能和薛小寒结婚?」
「当初和薛小寒订婚的时候你怎么不反对?」
「你是不是看到人家出事儿了你就嫌弃人家了?」
「咱陈家人不能这么做事儿!」
「薛小寒是清白的!」
我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大声质问着爷爷。
我三十一岁才碰到薛小寒,我们这一路走来不容易,
我觉得薛小寒是老天爷对我的馈赠,我珍惜她。
爷爷看我着急,嘴里又呜呜咽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眼泪,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9
我不忍心看我爷爷的悲苦相,也不想听爷爷的混账话,扭头冲出了病房,回了家。
没有薛小寒的家里空落落的。
那天我失眠了一晚上。
早晨五点我就开始收拾东西,我听说拘留所里又脏又苦,带了一包换洗的衣服,还买了一堆好吃的。
我到拘留所的时候人家刚上班。
时隔二十四小时,我又看见了我的妻子。
隔着窗子,我看到薛小寒美丽的脸庞憔悴了不少。
我眼里泛着泪花,安慰薛小寒别害怕。
「嗯,我不害怕……」
薛小寒点了点头,勉强冲我挤出一丝微笑,她还是那样在乎我的情绪。
「我昨天见警察啦,警察说可能搞错了,你委屈一下再等等。」
我把事儿尽量往小里说。
「你也别着急,千万别急坏了身子。」
「你胃不好,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
明明是薛小寒身陷牢狱,可她还在挂念着我。
两行眼泪不自觉的从我眼中流出来。
薛小寒隔着窗户伸出手指头给我做出擦眼泪的手势,我傻呵呵的又哭又笑。
我有千言万语想跟薛小寒说,可时间过的飞快,已经过了四十分钟,看守所的警官催着我们快点结束。
「小寒,别担心,警察说今天下午给你做骨龄测试,测试没问题你就能回家了。」
临分别前,我突然想起田玉的话,想提前给薛小寒说一声,让她放心。
「什么?」
下一刻,薛小寒突然定了在原地,有些惊讶的看着我问我。
「骨龄测试。」
我以为薛小寒没听清,大声朝着窗户里又重复了一编。
「帮我取消,陈加。」
我看到薛小寒突然转过身来,一步冲到隔离窗前,向我大声吼道!
「我觉得做一下也挺好,洗刷掉嫌疑咱们就能回家啦。」
我以为薛小寒是受到了太多惊吓,好心安慰她。
下一刻,薛小寒美丽的脸庞突然狰狞起来!
月牙般的眼睛突然睁大,星子样的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五官因为愤怒扭曲在一起,像一头愤怒的野兽。
「我他妈让你帮我取消!」
「陈加,我他妈让你快点给我取消!」
「快点他妈的给我取消!」
薛小寒突然砰砰的敲着窗户,隔离窗被薛小寒拍的嗡嗡作响,薛小寒疯狂的吼着,大声的骂着,好像一个泼妇一样……
接见室里响起了警报声,两个警察急慌慌的把薛小寒拉出了接见室。
我站在隔离窗外,有点发蒙。
我认识薛小寒三年,从来没有见她像刚才这样疯狂过。
这还是我那温柔贤淑的妻子吗?
这还是我那善解人意的妻子吗?
薛小寒一定是在拘留所受到了惊吓才变成这样。
拘留所里关的都是人渣,薛小寒肯定遭了欺负受了惊吓才变成这样。
我尽量把事儿往好的地方想。
我发誓一定要为薛小寒洗刷冤屈。
可想着薛小寒方才那张狰狞的面孔,我心里还是有些莫名恐惧。
10
从拘留所出来,我又给田玉打了电话,田玉说今天下午就做骨龄测试,没问题薛小寒就能回家了。
这让我放心了不少。
我干着急没用,索性回了公司,上班有事做总能让我安心一点。
我在一家汽车配件厂上班,主营汽车配件业务,我做外贸出口,在厂里算个中层。
昨天婚礼上我特地请了老板来,结果婚没结成,还给老板添了心病,老板特地发微信问我怎么回事,我想着去解释一下。
路过销售部的时候,我强打着精神跟销售部同事打了个招呼,我隐隐觉得销售部同事脸色很怪。
我前脚刚过,后脚就听见销售部办公室传来一阵轰然大笑,似乎是在拿我取乐。
我记得昨天他们几个在婚礼现场就笑的特欢。
我最近几天精神过敏,没来由的起了疑心,我正想打听,销售部的小吕悄悄跑了出来。
我和小吕关系不错,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在我外贸这块,我一直挺照顾他,今年才转到销售部,算是我一手戴起来的兵,自己人。
「陈哥,你让他们看笑话了。」
小吕看了看四周没人,悄悄的对我说了一句。
「啥笑话?」
我纳闷,就算我媳妇薛小寒被警察抓走了,也不至于笑成这样。
「嫂子和她家的事儿……」
小吕欲言又止。
「咱俩你还给我藏着掖着嘛。」
我有点急。
「我说了你可别着急啊。」
小吕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点了点头。
「你老婆……嫂子……以前是红浪漫夜总会的小姐,你岳父是红浪漫的保安,你丈母娘是旁边美甲店的员工。」
小吕往我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悄悄说。
「不可能!」
我脑子嗡的一炸,没控制住,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薛小寒研究生毕业之后当了自由撰稿人,还在什么乎上发过短篇!
我还见过薛小寒的毕业证呢!
薛小寒告诉我,我岳父岳母都是中学老师!
薛小寒他们家是妥妥的书香门第!
薛小寒怎么可能是小姐!
我丈人怎么可能是保安!
我丈母娘怎么可能是做美甲的!
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李哥说他们都点过她,还说过很多难听话……」
「您要是不信我今天晚上带你去看看。」
小吕悄悄对我说。
11
红浪漫夜总会听说是本市最大的夜总会。
我从没去过这种地方,销售部这帮人整天迎来送往,倒是熟门熟路。
小吕今年跟着销售部这帮人,也成了精,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
昏暗的包间里散发着一股子霉味儿,廉价的灯球散射的灯光让我眼晕。
身边浓妆艳抹的女人一直往我怀里蹭,呛人的香水味惹得我连打了几个喷嚏。
记忆里薛小寒从来不用这些呛人的化妆品,可怎么看都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带着一股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意思。
我又想薛小寒了。
女人咯咯笑着拿着筛盅要跟我玩骰子,我刚刚已经连连输了六把,灌下两瓶啤酒,脑袋嗡嗡的发木。
我讨厌这个地方,我想尽快闹明白。
我从手机上翻出了一张薛小寒的照片,问她是否认识薛小寒。
女人笑眯眯的抿了抿,搓了搓手指头。
我不是个傻子,给了她一千块钱。
「她啊,小寒啊……」
「听说她干这行都二十来年了,可是我们行当里的常青树,生意好的爆炸,从来不缺客人。」
「这女人可邪门儿……」
女人把的话说了一半,身子又往我怀里蹭了蹭,手指头又做着点钱的动作。
「怎么邪门?」
我又掏出一千块钱,继续问她。
「这女的干这行了二十多年了,听说也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娘们儿了,可一点儿不显老,」
「这是最近的照片吧,你看看这皮肤水灵的,比小姑娘还嫩,你说邪门儿不邪门儿。」
「真是个天生的骚货。」
女人指着我手里的照片,指指点点的说着,话里话外带着一副同行恨同行的酸劲儿。
薛小寒干这行二十多年了?!
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娘们儿?
女人的话像一记记重锤,一次次砸进我心里。
「你他妈骗人!」
我狠狠掐住女人的脖子大声吼着。
我不相信!
我还是不相信!
我的妻子那么温柔贤淑,怎么会是个夜总会的小姐!
我的妻子那么年轻美丽,怎么会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娘们儿!
小吕看我发了疯,一下窜过来掰开了我的手。
「神经病,这娘们儿两年前她还在这上班,你随便问问这里的人谁不知道!」
「这娘们儿最近两年要结婚才不干了。」
「听说结婚对象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
「五十多的老娘们儿找了个能当她儿子的人结婚,这才是高手。」
「你是她以前的相好吧,别想了,人家老牛吃嫩草去了!」
女人被我掐的快断了气,连喘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出来,似乎以为我是薛小寒的老嫖客,女人大声嘲笑着我。
我终于信了。
因为我知道女人嘴里那个『三十来岁小伙子』,就是我这个傻逼。
我头昏脑涨的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人正对着进进出出的客人迎来送往。
天色已暗,可华灯明亮,我清晰的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正是我的岳父!
我那五十多岁的老婆的「父亲」!
我一步冲上去,一拳狠狠砸在我那假丈人脸上!
12
我的老丈人在被我揍得面目全非之后,很快说出了真相。
我的假「岳父」确实是这家夜总会的保安。
我的假「岳母」确实在旁边的美甲店打工。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中学老师,薛小寒也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
薛小寒确实干这行有二十多年了,两年前曾在红浪漫夜总会。
和我结婚前夕,薛小寒给了两人一人五万块,让他们假扮自己的父母迷惑我。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终于明白过来,我堕入了一个骗局。
可我不明白,薛小寒五十多岁的年纪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年轻?为什么薛小寒偏偏就找到了我?
三年的甜蜜时光如一场大梦。
婚礼上的山盟海誓成为笑谈。
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步行着回了家,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我想开门,发现门没锁,似乎是出门前忘了锁门。
这几天的变故着实太多,以至于平时细心的我也开始犯起了这样的糊涂。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哭不出来,也嚎不出来。
以前我听人说,人伤心至极的时候会变得麻木冷漠,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我不知道在沙发上躺了多久,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敲门。
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是对门的邻居。
我的邻居是个退休大妈,一年前丧偶,平时总是邻里街坊地乱串,到处东家长西家短地乱嚼舌头,我不待见这种人。
她说她家的猫丢了,今天看我家没锁门,觉得是猫钻到了我家来,看我回家想进来找找。
我心情不好,懒得搭理她,一把关了门。
她在门口大骂了一顿,讪讪地离开。
可我很快听到了猫叫。
喵——
一声猫叫。
我刚开始以为是幻觉,可声音越来越清晰。
喵——
喵——
喵——
更尖利的叫声,从书房里传来。
书房是留给薛小寒用的,薛小寒说她是自由撰稿人,平时给什么乎写短篇,我对文学没兴趣,平时很少进书房。
现在我知道,这也是薛小寒的谎言。
猫叫的声音实在太过清晰,我进了书房,开灯。
我看到书房里的灰色窗帘在剧烈颤抖着。
喵——
喵——
喵——
声音再次从颤抖的窗帘里发出来的,声音更加尖利了,窗帘的抖动更加剧烈了。
我疑惑地靠近窗边,掀开窗帘,然后魂飞魄散地嗷的大叫一声!
我看到令我永生难忘的一幕!
猫确实在这里。
它钻到了伞里。
这是一只黑色的猫,光滑亮泽的毛皮显示着它的主人一直以来精心的照顾。
我无法看清它的脑袋,因为它的脑袋已经钻进了伞里。
黑色的雨伞张开着,完全裹住了猫的上半身。
不,准确说更像吞噬一样。
雨伞张开黑色的伞面,像一张张开的大嘴,吞掉了猫的上半身,黑色的伞面与猫的黑色皮肤融合在一起,看不到一丝缝隙。
喵——
喵——
喵——
黑猫在伞里发出凄惨的叫声,它全身颤抖着试图把脑袋从雨伞里挣脱出来,可黑色雨伞依然牢牢地「咬」着它。
猫在颤抖着,雨伞也在颤抖着,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甚至看到雨伞的黑色伞面正在逐渐变成醒目的血红色。
伞在吃猫。
我生出一个如此荒诞的想法,可眼前看来起来的画面确实就是这样。
13
我试图把猫从伞里救出来,我恰好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个大扳手,是前几天我修窗户的时候顺手扔下的。
我拿起扳手,朝着黑伞没头没脑地砸去,已经顾不得伞里的猫。
我狠狠砸着,大扳子砸在伞面上,似乎砸了在钢板上,发出了砰砰砰的闷响声。
似乎有效。
我看到伞面上的暗红色正在逐渐褪去,伞面重新变回沉沉的黑色。
我继续狠狠向下砸着,砰砰的闷响声震得耳膜有些隐隐发聋。
雨伞砰的一声猛然打开,像怪物张开了嘴巴,猫从伞里掉了出来。
得救了。
我松了一口气。
我弯下腰,想要看看猫的伤势如何。
低头的一瞬间,我突然凝固般站在了那里,我的目光落在了猫身上。
当啷——
清脆的响动,我脱力般伸开了手,扳子掉在了地上。
猫还是猫。
它的下半身依然有着亮泽的黑色皮毛,柔软的尾巴弯曲摇摆着,漂亮的皮毛与优雅的体态显示着它曾经的优美。
可现在我已经无法看到它的全貌了。
它的脑袋与上半身已经完全没有了皮毛和血肉,头骨与上半身的骨骼清晰暴露在我面前,黏稠的血污沾染在白色的骨头上,红色与白色混浊在一起。
它轻轻扭动颈骨,看向我,我甚至听到了骨头与骨头摩擦发生的咔嚓声。
喵——
它发出了声音,声音从空洞的颅骨里冒出来。
我从未看到过如此清晰的骨骼架构,一根根骨头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一块,像几根积木搭建的猫形玩具。
颅骨、躯干骨、椎骨、前肢骨、腕骨……
这让我想到了每次吃烤鸭时,厨师用锋利的快刀片下鸭肉后留在案板上的鸭架子。
雨伞吃掉了它的皮毛与血肉。
我再次生出了又一个荒诞的想法。
喵——
猫最后叫了一声,声音从空洞的颅骨里冒出来,然后哐当一下摔倒在地上,死掉了。
14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猫的尸体,有些发愣。
近乎融化了大半的血肉。
裸露的干瘪骨头。
这奇怪的尸体让我心里一动。
明明是怪异的画面,偏偏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的思绪飞速转动着,陡然想到了在刑警队时看到的那件凶杀卷宗里的照片!
照片里的尸体同样融化了大半的血肉。
同样裸露着干瘪的骨头。
是同样的伤痕!
我突然意识到我找到了三十年前清河县那件分尸案的凶器。
就是薛小寒的这把黑雨伞!
记忆里薛小寒似乎很喜欢这把雨伞,无论晴天还是下雨的时候总会打着这把大黑伞。
我和她刚认识的时候还调笑过她,我说这种黑伞都是电影里黑社会大哥用的,薛小寒笑着说她怕晒,要美白。
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没起疑心。
可我万万想不到,这把普普通通的黑雨伞竟然是这样一个诡物。
现在,黑伞再次安静地躺在了书房一角的地上。
雨伞紧绷绷地张开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吞噬了猫的血肉,原本黑色的伞面变成了醒目的鲜红色。
像一朵盛开的血莲花。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雨伞,小心翼翼地拿起,试图研究一下这古怪的伞。
下一刻,我清晰感受到了雨伞的异样。
我的手里猛然一紧,雨伞的伞柄似乎黏在了我手上,我试图撒手,可雨伞的伞柄牢牢黏着,我拼命甩手,可怎么也甩不掉。
雨伞真黏在了我手上!
而后雨伞开始嗡嗡颤抖着。
雨伞的红色伞面隐隐泛起妖异的红光,而后红光流动起来,顺着雨伞的伞骨流向伞柄,顺着伞柄钻入我的手中,顺着我的手臂流入我的身体!
红光源源不断流入我身体,伞面渐渐变回黑色,伞柄似乎失去了黏力,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我清晰感觉到那红色东西在我身体里奔涌,心里明明泛着恐惧,可全身上下传来一阵阵令我舒适的暖意。
我感到身体正在发生不知名的变化。
我惊慌地跑向洗漱间,找到镜子。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依然是我的面容,却又赫然比片刻之前年轻了许多。
镜中的我,面容泛着青春与活力,没有了三十岁的老成与疲惫,像一个二十冒头的小伙子!
这赫然是我二十五六岁时候的样子!
15
所有谜团在我看到镜中的自己时迎刃而解。
我终于明白了薛小寒为何会以五十多岁的年龄还会保有那么年轻美丽的容颜。
雨伞,都是因为那把雨伞。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方才诡异的一幕,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
起先,雨伞吞噬了一只黑猫的生命,鲜红的生命力附着在了黑沉沉的雨伞中。
然后,在我拿起雨伞之后,鲜红的生命力自雨伞中流动,灌入我的体内。
最后,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身体恢复到二十几岁时的活力。
这似乎是一把可以夺取他人生命力的黑伞,五十多岁的薛小寒似乎便是以此让自己的身体永葆青春活力。
我用尚且理智的逻辑推断出了一个如此荒诞的结论。
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者,偶尔会在孤寂的深夜仰望星空时也会想一想死后的灵魂将安何处,可也仅此而已。
我并不笃信怪力乱神,可此时却陷入了近乎怪力乱神的迷乱之中。
我重新回到卧室,仔细打量着那把黑伞。
伞面是黑色的,像是从来没有变过。
我揉搓了一下伞面,是寻常的棉纶布材质,只是有些旧。
伞骨与伞柄都是木制的。
木头颜色黑沉沉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与黑色的伞面融为一体。
这把雨伞似乎已经用了许多年头,木制看起来有些腐朽,伞骨上有几处断裂,似乎经过了重新修补,整条伞柄上翻出毛刺儿,用手捋过去微微有些扎手。
我很少见到这样木制架构的雨伞,也无法判断这些木头究竟是何种木材,不像竹子,也不像柳木、槐木。
透着说不出来的怪异。
伞来自哪里?
薛小寒又来自哪里?
我用陌生的眼神看着眼前这间我极少涉足的书房,思考着,而后目光落到了书房一角的保险箱上。
那一刻,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保险箱是薛小寒的,我们同居之后她搬过来放进了书房里。
我当时笑着说,我是不是娶了个富二代,你咋还搬了个保险箱来。
薛小寒笑着说,这里头存着的都是她的私房钱,以后咱们有了孩子,留着给孩子上学用。
我没怀疑,反倒心里美滋滋的,那时候我幸福地畅想着我们的未来。
保险箱的密码我曾经在一次无意中看到过。
那是一个周末,我买了咖啡机,特地试了一次,端了一杯咖啡给正在书房工作的薛小寒,我忘了敲门。
当时薛小寒正趴在保险箱跟前开保险箱,她看我进来,脸色蓦然冷了下来。
薛小寒用很严肃的语气告诉我,以后不经她的允许,不能擅自进她的书房。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薛小寒这么大的火气,美丽的脸庞上布满寒霜。
现在我很庆幸那次的莽撞,我天生对数字敏感,我依稀还记得密码。
我按记忆里的密码试了两次。
第二次正确,咔哒一声保险箱的锁应声打开,打开。
没有什么私房钱。
两层的保险柜空空的,只有两个胶皮泛黄的日记本。
我打开日记本,映入眼中的是一笔清秀的字。
一如薛小寒那永远不会衰老的脸庞般清秀。
16
1985 年 12 月 1 日 阴
明天我就要走了。
哥一大早就去了山里,去求「彭树」的恩赐。
妈在给我做棉衣,棉絮是旧的,是拆了的旧被子分出来的棉花。
妈把针脚做得很细,妈说这样不容易开线,衣服耐穿。
妈说,我今年十四岁了,算是大孩子了,去了人家家里一定要乖巧一点。
哥回来就闷在院子里头,忙活了一天。
哥给我做了把大雨伞,伞面是用黑色棉纶布做的,不知道哥是在哪淘换的。
伞骨和伞柄都是用「彭树」的树枝做的,打磨得干净,一点儿也不扎手。
我把雨伞撑开,闻到了一丝香气,那是「彭树」的香气,真好闻。
晚上我们又去了爸的坟前。
妈给爸说,咱家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把莲送到他们家,等莲岁数到了就跟他们家娃娃成亲,你不怪我吧?
爸坟头上的草动了动,那天明明没有风。
我知道,爸要在,一定不会让我去李家。
我自己去山里看了一眼「彭树」,它的叶子一年四季总是不会枯萎,它又长了好高好高,真香,真好看。
我在想爸要不是一下子闷在了地下,但凡有点活气儿拖回来,「彭树」一定能救活他。
人这一辈子,有时候真的扛不过一个「命」字。
我也不知道这棵树到底叫啥,那年一颗大石头从天上落下来,村里人抬走了石头,树就长起来了。
哥说,那石头是天上的星星。
我看着天,猜不出这是哪颗星星上的石头。
不知道那颗星星上的人是不是也卖自己的闺女。
1985 年 11 月 2 日 雨
李叔说,以后这就是自己家了。
等到了年纪就和三狗子结婚。
那天李叔往我碗里夹了很多很多菜,我没动。
李叔的手老在桌子底下碰我。
婶子在给三狗子喂饭,没看见。
听婶子说,三狗子虽然这辈子下不来床了,可不耽误生孩子。
婶子还说,三狗子虽然下不来床了,可心好着呢,会疼人。
我不明白,一个下不来床的人怎么会疼人。
1986 年 7 月 22 日 阴
婶儿又骂我了,婶儿说我就是个勾人魂儿的狐狸精。
三狗子躺在床上朝我吐唾沫。
李叔蹲在屋外头抽烟,一声不吭。
晚上李叔又来了,我说叔你别再这样了。
李叔说,你婶儿就是雷神大雨点小。
李叔还说,三狗子这病,根本要不了娃了,他替三狗子受个罪,等你生下个男娃来,看你婶儿还骂不骂。
爸,你在下头能听见吗?
你跟李叔当年可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兄弟啊。
1986 年 7 月 29 日 阴
李婶儿带着妈来了。
我抱着妈想哭。
妈把我推开,说我不是刘家人,刘家不出我这种狐狸精。
我说不是我的错。
妈一巴掌抽在我脸上,我半边脸上肿得老高。
在家里的时候,妈从来没这样打过我。
妈给婶儿说,这种事儿不能张扬,就得朝死了打,打死了才老实。
妈说的声音很大,屋外头能听见。
李叔又在屋外头抽烟,一声没吭。
妈又悄悄给婶儿说,这狐狸精和三狗子的婚事抓紧办了吧,拖长了也不好。
婶儿说对对对。
妈眨了眨眼,我看妈眼里泛着泪花。
1986 年 7 月 30 日 晴
哥来找我。
哥悄悄问我,伞还在不。
我说在。
哥说,要不就用那把伞吧。
我没吱声。
1986 年 12 月 14 日 晴
我笑着打开伞。
我把伞照在那个男人头上。
我能感觉到伞在嗡嗡颤抖。
我能看到他全身融化在伞里。
我不知道黑伞也能变颜色。
黑伞面变得血红血红。
女人吓傻了,想叫,叫不出声来。
三狗子瘫在床上,像个废物。
我把伞照在那个女人头上,我把伞狠狠砸在三狗子头上。
雨伞继续嗡嗡颤抖着。
我能闻到「彭树」的香气。
真香,真好闻。
伞面更红了。
真鲜艳,真好看。
像一朵盛开的血莲花。
火——
火——
起火了——
我连一点骨头渣子都不想给他们剩下。
17
1987 年 5 月 10 日 晴
今天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被人家救了,是一个男人。
他问了我家情况,我装聋作哑。
他说,要是没家,就留在这里吧。
他还说看我这副眼眉天生就和戏有缘,让我跟着剧团吧。
男人说他姓陈,是这家金麦苗剧团的团长。
旁边的小伙子笑眯眯地也说,就是,留下来吧,不缺你一口饭吃。
那个小伙子笑起来很好看,眼睛眯缝着,可藏不住眼睛里的光,像爸。
他说他叫武学文,我说我叫刘凤莲。
我有家了。
1987 年 6 月 8 日 晴
学戏真的很累。
比以前帮家里干活还累。
团长给我安排了师父,师父凶巴巴的,一直说我笨。
我拼命学,可我总是学不好。
最近嗓子疼得厉害。
中午的时候,学文哥偷偷把我叫出来,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梨子塞给我。
梨子很甜很好吃。
我说,谢谢学文哥。
他说,叫哥。
我说,哥。
他笑着拍拍我的头,把我头发搓得像鸟窝一样。
我记得爸在的时候,也总是喜欢这样拍我头。
1988 年 3 月 5 日 晴
今天没演出,师父跟着团长去了市里,师父让我好好练功。
学文哥说,要带我去清河边抓鱼。
我说我要练功。
学文哥说,这么好的日子练什么功,拉着我就往河边跑。
今天太阳日头升得老高,人老多。
他老吓我,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去就见不着了人,我站在岸边喊他,他才从老远的地方冒出头来。
河边上有卖糖葫芦的,学文哥要给我买,我说贵,不吃。
学文哥还是给我买了。
糖皮很脆,山楂一点儿也不酸。
记得爸在的时候,每次去镇上,总会给我买串糖葫芦,没少被妈骂。
学文哥说,以后有钱了,天天给你买糖葫芦吃。
记得爸出门打工那天,也这么给我说过。
我给学文哥说,我等着。
学文哥最近跟师父唱《墙头马上》,他唱裴少俊,师父唱李千金,唱得真好。
学文哥聪明,我信他一定能赚钱。
学文哥坐在我身边,一直在跟我笑,眼睛眯缝着,藏不住眼里的光。
真的像爸。
我闻着学文哥身上有香味儿,学文哥说是香皂,说是什么力士牌的,这牌子在南边可火了,以后也给我弄一块。
我说好。
天黑的时候,陈团长和师父从市里回来了,陈团长给我捎来了糖酥饼。
师父说,哟,这是咋啦,团长可从来没给咱团里人买过东西。
我尝了一口,饼没有学文哥给我买的糖葫芦甜。
1988 年 5 月 16 日 多云
学文哥给我拿来了香皂。
也是那个力士牌。
是和学文哥身上一个香味儿。
学文哥说他去南边的朋友给捎回来的,用完了再给我带。
学文哥人聪明,有好多朋友。
爸活着的时候也有好多朋友,可是自从爸没了,没人帮过我们家。
我说,哥你以后肯定能成角儿。
学文哥说,去去去,谁想成角儿,唱戏才赚几个钱,我要出去赚钱。
我不想让学文哥出去赚钱。
爸也说出去赚钱,出去了就没活着回来。
1988 年 11 月 22 日 阴
师父嗓子出了毛病,哑得厉害。
明天的票都卖出去了,眼看不能拖。
陈团长去市里医院给师父拿了药也没见好。
陈团长急得火急火燎。
学文哥给陈团长说,要不就让凤莲上吧。
师父哑着嗓子说,就这妮子,走还没学会就想跑啦。
学文哥说,谁还没个第一次。
师父说,这戏台子是啥人都站的吗。
学文哥说,咋不是,你不还收拾过猪下水吗,你个收拾猪下水的都能上台,别人怎么不能上。
师父跟学文哥骂了起来,嗓子更哑了。
陈团长看了我一眼说,就你上吧。
学文哥说,凤莲别怕,这戏你天天看天天练,一定能行。
师父很不高兴。
我害怕。
1988 年 11 月 23 日 晴
学文哥上台前给我说,凤莲,别害怕。
我说,我怕,下头都是人。
学文哥笑着说,别拿他们当人,拿他们当木头。
我也跟着笑了。
学文哥想拍拍我头,又把手伸回去了,他怕拍乱了妆。
其实我挺想让学文哥拍拍我头的。
爸还在的时候,我一犯怵,他就拍我两下。
我在后头等着,听见学文哥在前头的声音,我突然不怕了。
我登台,跟着鼓点走,腿也迈开了。
我唱:「悔不该恼春登墙头,得遇你马上狂客少年风流。你那里传诗意抛红豆,我这里情缠绵不掩羞。却已将家训闺戒丢脑后,莫负我长门深锁恨悠悠。」
学文哥跟着我:「蒙小姐意厚,蒙小姐情惆。小生我困书房年华虚度 一盏灯几函书寂寥烦愁。几曾见燕飞蝶舞,春意春意搔首,几曾见大千世界,红飞绿流,遥谢天相助啊,得见玉人容姿秀。终是前生缘,今日马上会墙头。」
我唱:「我这里杏出墙情意露。」
学文哥跟着我:「我这里雎鸠鸣君子逑。」
我:「我这里朝云飞行雨骤。」
学文哥:「我这里赴高堂阳台游。」
我:「我对你浓浓情天长地久。」
学文哥:「我与你心相随永年白头。」
……
……
那天台下全是叫好声,我知道我成了。
学文哥又笑了,眯缝着眼睛,眼睛里依然有光。
和爸真像。
18
1988 年 12 月 25 日 阴
师父要走了。
师父嗓子好了之后,再也没排上戏。
临走的时候我去送师父,陈团长也来了。
师父指着陈团长骂,说团长这个老不要脸的,你就是迷上了这小婊子,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撅撅屁股我就知道放的什么屁。
陈团长看了我一眼,没吭声。
1990 年 9 月 14 日 阴
真想和学文哥一起唱下去啊。
可学文哥这几天一直心不在焉的,老出错。
现在来看戏的人也越来越少,净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城里又来了个剧团,人家演的都是新花样。
老虎钻火圈,猴子敲小鼓,小伙子穿着灯楼裤噼里啪啦地跳霹雳舞。
学文哥偷偷带我去看,回来陈团长骂了我们一顿。
陈团长不喜欢这些东西,团长说,剧团就得好好唱戏,那些都是邪门歪道。
学文哥说,团长太固执,这剧团眼看着就得散了。
学文哥说,他打听好了,市剧团里要招年轻演员,那里和咱们这种小剧团不一样,是正儿八经的铁饭碗。
团长和市剧团管这事儿的人是师兄弟,他想找团长说说,让团长给自己跑个门路,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学文哥让我也想想自己的门路。
我哪有门路。
我只有这一个家。
1990 年 9 月 15 日 阴
晚上我看学文哥去了陈团长屋子。
学文哥说,团长不答应,想让张汉军去。
张汉军是陈团长的亲徒弟。
学文哥说,我算看明白了,我给这剧团里卖死力,可在人家眼里就是条狗,关键时候还是想着自己人。
学文哥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爸心烦的时候也抽烟,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不断。
我不想看学文哥难受。
1990 年 9 月 16 日 雨
我买了点心,买了烟,去找陈团长。
陈团长好像喝了酒,醉醺醺的,看我来了很高兴。
陈团长让我坐。
我说,团长我来求你一个事儿。
团长醉醺醺地说,啥事儿。
我说,学文哥的事儿。
团长醉醺醺地说,你坐过来点,我听不清楚。
我没动,团长挪到了我身边。
我说,团长,学文哥想去市里的剧院,你有门路,让学文哥去吧。
陈团长醉醺醺地说,嘿,都想走,到头来一个也留不住,都想走。
我不知道该说啥。
陈团长沉默了半晌说,这事儿难办啊。
我说,团长求你了。
陈团长说,是学文让你来求我,还是你自己来的。
我说是我自己来的。
团长说,要是你来的,我就答应了,咱们好好商量商量学文这事怎么办。
团长又往我旁边坐了坐。
团长又说,现在咱们这里留不住人啦,都想走,凤莲,叔就剩下你自己啦,你可别走,好不好。
我害怕,想走。
陈团长死死关上门,我出不去。
19
1990 年 9 月 22 日
学文哥来找我了,给我带来了几块香皂,还是那个力士牌。
我刚开始不想哭,可我没忍住。
我抱着学文哥说,咱俩一块走吧,咱们去南边赚钱。
学文哥说,咱俩只会唱戏,出了团里的门还能干啥啊。
学文哥说,凤莲,团长喜欢和你说话,你多去跟团长说说话。
我没吭声。
学文哥蹲在了我屋里,又一根接一个根地开始抽烟,真的很像爸。
我说,好,我去。
学文哥说,等我去了市里,安顿下来就把你接过去,咱们好好过日子。
我说,好,我等着。
1990 年 12 月 17 日
团里走的人越来越多,陈团长现在也没心管了。
十天半个月排不上一场戏,排了也没人看。
陈团长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也不遮掩了,大晚上就来,闹得动静格外大。
我知道学文哥能听见,可学文哥从来没来过。
今天学文哥又来了,拿了几块香皂。
我又哭了,学文哥说,这都是为了以后好,只要能去了市里,就把我接过去好好过日子。
我说,好,我等着。
1991 年 5 月 10 日
学文哥说,听说市剧团那事儿马上就要落实了,让我去问问。
我去找陈团长,去的时候张汉军在屋里,等张汉军走了我才进的屋。
我问陈团长,我说学文哥的事儿咋办。
陈团长说,还是让汉军去吧。
我替学文哥着急。
陈团长说,他也没办法,他欠张汉军家人情,让学文再等机会吧。
回去的时候学文哥正在等我。
我给学文哥说,团长还是要让张汉军去。
学文哥骂我贱货蠢货,说我跟姓陈的整了这么长时间都白整了。
学文哥骂得不解气,伸手一巴掌抽在我脸上。
我从没见学文哥发这么大脾气,我吓蒙了,没反应过来,挨了个结实,我脸上火辣辣地疼,头晕。
爸活着的时候,从没这么打过我,爸连骂都舍不得骂我。
我哭着给学文哥说别生气,我再想想办法。
学文哥说,你这个贱货能有什么办法。
我看到了屋子角落里的那把黑伞。
我想,要是张汉军不在了,是不是名额就是学文哥的了。
1991 年 5 月 12 日
我找张汉军去说话。
张汉军色眯眯地看着我。
自从和陈团长扯上关系,我知道剧团里都在传我的风言风语。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啥。
张汉军问我干啥。
我说我心烦,想去河边走走。
张汉军说大晚上的。
我说大晚上的人少。
张汉军又色眯眯地笑了。
晚上的清河河边确实没有人,我和张汉军走在河边,听着河水哗啦啦的声音。
张汉军想对我动手动脚,我说那边有人,张汉军害怕地扭头去看。
我撑开了伞,把伞罩在了张汉军头上。
我看到伞在嗡嗡颤抖,伞面裹紧了张汉军的脑袋。
伞面红了。
真鲜艳,真好看。
像一朵血莲花。
我开心地放声大笑。
1991 年 8 月 5 日
我送学文哥去车站。
路上把手帕送给他。
手帕是我前两天忙活出来的。
学文哥看了看手帕上的图案说,哟,还是对鸳鸯呐。
我害羞地低下头。
学文哥说,这手帕咋紧绷绷的。
我说针脚缝得密,这样不容易开线,耐用。
学文哥说,傻丫头,等我在市里立住脚了,你就来。
我说好,我等着。
车开走了,学文哥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冲我摆手,眯缝着眼睛冲我笑。
学文哥笑起来,真的很像爸。
1991 年 10 月 12 日
学文哥来信了。
学文哥说,市剧团可忙了,让我照顾好自己。
信很短,就这几句话。
1992 年 1 月 16 日
我给学文哥寄出去的信依然没回,可能是学文哥忙吧,我怕我把地址弄错了,明天再去问问邮局。
1992 年 6 月 22 日
剧团散了。
听说陈团长回了原来的单位,谁也没带。
我再也唱不了戏了。
还是想和学文哥再唱一次《墙头马上》,那时候多好啊。
明天我去市里,找学文哥。
20
1992 年 6 月 29 日
学文哥单位的同事说学文哥今天休班,不在。
同事问我是谁,我说是他恋人,学文哥同事看我眼神怪怪的,给了我地址。
学文哥真厉害,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小房子。
我敲开门的时候,学文哥愣了,没笑。
我说,学文哥,我可找到你了,剧团散了,我没地方去了。
学文哥绷着脸,一句话没说,也没让我进门。
屋里出来一个女人,年轻,比我漂亮。
女人指着我问学文哥,她是谁。
学文哥笑着说,以前剧团的,不知道咋找来的。
学文哥跟我说,剧团散了,我也没办法,我帮不了你。
学文哥哐当一下关了门。
我站在门外没走,我隐隐听学文哥在屋里说,这就是那个和陈宏胜搞三搞四的烂货,当初在剧团里就没人爱搭理她,来咱家骗钱呢。
我不是来骗钱的。
1992 年 6 月 30 日
今天我早早站在学文哥单位门口,看见学文哥推着自行车,我一下拦住他。
学文哥一副怕人看见的样子,把我拉到好远的地方才说话。
学文哥冷冰冰地问我,想要多少钱。
我说我不要钱,我就是来找你的。
学文哥说,你找我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
我哭着不说话。
学文哥说,快走吧,快走吧。
我说我不走了,我想跟你在一块儿。
学文哥伸手一巴掌抽在我脸上,生疼。
学文哥说,你和陈宏胜那些破事儿,我能娶你这样的人吗?
学文哥说,我马上就得和市剧团团长的闺女结婚了,你别害我了行吗,我求求你了,你别害我了行吗,你饶了我行吗!
学文哥说完就蹲在地上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像爸。
我说,学文哥,我不会害你。
我永远都不会害学文哥。
1993 年 6 月 13 日
学文哥,我不会害你。
我永远都不会害学文哥。
1994 年 3 月 6 日
学文哥,我不会害你。
我永远都不会害学文哥。
1995 年 7 月 8 日
学文哥,我不会害你。
我永远都不会害学文哥。
2000 年 8 月 6 日
我知道学文哥心里有我。
我等着他。
我不能变老,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怕他认不出我。
2001 年 11 月 2 日
不能变老,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怕他认不出我。
2007 年 8 月 14 日
不能变老,他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怕他认不出我。
2010 年 7 月 2 日
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
2011 年 1 月 14 日
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
2016 年 9 月 3 日
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我恨陈宏胜。
复仇。
2018 年 5 月 8 日
我找到了陈宏胜的孙子。
21
2018 年 5 月 8 日。
那天正是我偶遇薛小寒的日子。
我们在一家肯德基偶遇,那天她坐在我隔壁,哭得稀里哗啦,我递过去一张纸巾。
记得当时薛小寒说,她失恋了。
我安慰着她,我们由此相识,而后相恋,最后结婚。
我以为那是一次月老安排的奇妙姻缘,现在才知道那是复仇的开始。
在那一刻,我已经成为了薛小寒的猎物。
手机突然在半夜的客厅里响起来。
来电人是田玉,我们前天刚留了电话。
「陈加,骨龄测试出来了。
「薛小寒实际年龄 51 岁。
「薛小寒原名刘凤莲。
「是清河县大柳树镇张家庙村那户刘家人的妹妹,85 年因家庭原因送到了隔壁村的李忠鸣家,86 年李忠鸣家失火,刘凤莲失踪。
「薛小寒确实是三十年前清河杀人案的凶手。」
……
……
田玉的声音从电话里不断传来,我有些佩服田玉神速的进展,薛小寒的日记本就在手边,我毫不意外地听着案情,一如泛黄纸页中的陈述。
「陈加,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田玉在电话里问我。
「我还想再见见薛小寒。」
我说。
田玉有点儿意外。
我是在第二天早晨去的拘留所。
再见到薛小寒的时候,她依然那样年轻美丽,只是再也没有了温柔贤淑的模样。
她冷冰冰地隔着窗户直视着我,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
我不知道该叫眼前的女人薛小寒还是刘凤莲。
我们互相沉默片刻,然后薛小寒看着我突然放声大笑。
尖利的笑声像飓风,像海啸。
我甚至感觉面前的隔离玻璃都在开始颤抖,接见室里响起了警报声,可依然压不住薛小寒的笑声。
我知道这个像泥团一样横亘了几十年的旧日故事并非我可解决,我在此中同样成了受害者。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结婚那天,你给我爷爷说了什么?」
我问薛小寒。
「我告诉陈宏胜,我是刘凤莲,我又回来了。」
薛小寒疯狂嘶吼着告诉我,两个警察将她狠狠压在桌子上,她依然疯狂地努力抬起头来,用怨毒的眼神注视着我。
是我预料中的答案。
22 彭树
爷爷被刑拘了,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保外就医。
薛小寒的事对我打击实在太大,我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田玉又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省里的科研中心对那棵名叫彭树的植物很感兴趣,想要去看一看,问我是否有兴趣。
我知道田玉是照顾我,想找个由头让我散散心。
田玉真是个好警察,照顾受害人能照顾到这份儿上,我领情。
我很快看到了那棵树。
在张家庙村后山的深山中,罕有人迹。
一棵参天古树直冲云霄。
已经是深秋,碧绿色的叶子一层层挂在大树的枝枝蔓蔓上,未曾掉落一片,让人心思迷醉的香气随风飘入我的鼻息之中。
大树的四周死气沉沉的,没有草木生长,我依稀还在树下看到了许多虫蝇野兽和人的骨骸。
这便是此树的生存之道吧,用它物的生命永葆自己的青春活力。
我依稀又想到了薛小寒那张永远不会衰老的美丽脸庞。
我记得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姓彭的神仙,以长生不老著称,传其「长年八百,绵寿永世」,不知道给这棵树起名「彭树」的人,是否依此而起。
我在树下站了片刻,恍然间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想要迈开脚步向那树下走去,陷入其中。
依稀像我第一次初遇薛小寒的感觉,被吸引,不可抗拒。
我有些恐惧地匆匆离开了现场。
23 武学文
薛小寒要转监了,听说是到省监狱。
薛小寒转监前申请要见一下武学文。
消息还是田玉给我说的。
我很有兴趣见一下武学文,田玉同意了。
田玉的效率很高,很快找到了武学文的住址,我们登门拜访。
今年五十五岁的武学文已经有了大半白发,当年的市井小演员如今已经贵为本市某艺术研究院的院长,四平八稳的语调和神态像极了合格的领导。
我注意到武学文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张全家福,年迈的妻子依然很有风韵犹存,儿子穿着西装英俊成熟,一家三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田玉提起刘凤莲,武学文明显一愣。
「凤莲啊,是我当年在县城剧团里的同事。」
「那时候日子过得苦啊,吃饭没啥油水,我偶尔会给她买串糖葫芦吃。」
「后来我进了市剧团,我们就没联系了,她现在过得好吗?」
「什么,杀人了?」
「没印象了,怎么能杀人呢,这是犯法的啊。」
「什么?让我去见见她?」
「哎,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嘛。」
「好吧好吧,都是当年的老伙计,这法制教育上的事儿还是可以聊一聊的,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犯法嘛。」
武学文起先似乎有些抗拒与薛小寒会面,在田玉的再三要求下才松了口。
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他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方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手帕似乎很有些年头了,残留着被岁月侵蚀的污渍,手帕一角绣着一对鸳鸯。
我们来到看守所接见室的时候,薛小寒已经等待多时了。
薛小寒隔窗望着我们,准确说是望着武学文,眼睛里完全没有我这个法理上的丈夫。
可以看出来,薛小寒简单化了妆。
眉线重了一点点,嘴唇鲜艳了一丝丝。
温柔娴熟的表情重新浮现在那张永远不会老去的脸庞上。
「学文哥,你来啦……」
薛小寒颤抖着把手伸向玻璃,轻声对着玻璃后面的武学文说,无声的泪从毫无皱纹的眼角中滴落出来。
「怪……
「怪物!
「怪物啊——」
武学文在抬头看到薛小寒的瞬间,先是皱纹隐隐的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然后他伸手指着薛小寒的脸庞,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
他惊慌地转身向接待室外逃去,踉跄的脚步绊倒了自己,他胡乱挣扎着起身,匆忙中踢掉了一只皮鞋,单脚蹦着狼狈地跑出了接见室,没有一丝留恋。
我看到薛小寒的手搭在玻璃窗上,汹涌的泪凝固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