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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梦蝶

有一天,我的心理咨询工作室来了个年轻人。

我以为他来看病的,他凑到我耳边神秘道:

「下班后别走林阳路,不然会发生不幸的事。」

我建议他去隔壁精神科看看。

可当天晚上,林阳路上果真发生了连环车祸,死伤众多。

我身上的冷汗瞬间冒出来。

因为,那天他还对我说了更可怕的话……

01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我每天要接待各种形形色色的病人。

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起来——

很奇怪。

嗯,是很奇怪。

我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来描述他。

记得毕书第一次过来,是他母亲揪着他来的。

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

「这个孩子很让人担心,检查身体啥毛病都没有,以前是嗜睡不醒,可现在是死活不睡,人都快熬干了。」

我看了眼旁边一脸置身事外的少年,不由得心头一震:

那是个被失眠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孩子!

身形单瘦,面色苍白发青,一双眼睛布满了红血丝,眼底是大片的淤黑,似是疲倦到极致,随时都可能昏倒。

我让他做了全面的全身检查,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心理健康测评报告也没有问题,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在第二次催眠治疗时,我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他并没有失眠症。

而是,故意不让自己睡觉。

「毕书,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微笑着问他,可对上他的眼睛时却不由得有些心慌。

这个刚满二十岁的男孩总给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冰凉、悲伤、甚至绝望。

我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刚准备说什么,毕书站起来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忽然探身向前,凑到我耳边神秘地笑:

「何医生,下班后别走林阳路,不然会发生不幸的事。」

此刻,毕书的脸离我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

他口中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脖颈上,令我瞬间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结巴道:

「抱歉,我不太习惯这种距离交谈。」

「我看了你的检测报告,并没有问题。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让自己睡,是在害怕什么吗?」

我强自镇定下来,捡起自己散落一地的医生威信。

毕书已经坐回去了,半垂着眉眼,苍白的脸上恢复原来的冷寂。

我鼓励他:「毕书,或许你可以试着对我敞开胸怀,否则我很难帮到你的——」

毕书忽然出声打断我。

「你帮不到我的,因为一周后,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说完,他转身离开咨询室,留下目瞪口呆的我。

许久后,我才回过神来,拿起少年留在桌上的随手涂鸦。

待看清楚上面的画时,不由得脑袋一嗡!

血液好似瞬间从我身上流失殆尽,如坠冰洞。

那上面,画着一个从高楼上坠落的少女。

是我八年前死去的女儿。

02

我有个女儿,小名叫晴晴。

就像这个名字一样,我希望她的人生永远都是晴空万里。

可八年前,她死了。

从高楼上坠落下来的。

尸检书上写着,警方确认死者符合高坠死亡特征,排除他杀。

我抱着女儿破碎的身体,哭得昏天暗地。

在别人眼里,我是个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心理医生,我帮助过很多抑郁症患者走出阴霾。

作为汶川地震的灾后心理重建志愿者,我还获得过政府嘉奖。

可所有的这些成绩,都没办法掩盖我心理的伤痛。

因为,我年幼的女儿,是自杀的。

在她跳楼前,曾经给我打过三个电话,可我当时在接诊,把手机关了。

再次开机,得到的是女儿的死讯。

丈夫红着眼睛,将一纸离婚协议摔在我面前:

「我只要一想到,我们的女儿临死前,一遍遍拨打你的电话却得不到任何回应,我的心就在揪痛。」

「她当时该有多绝望啊!」

「可她的妈妈,却顶着一身光环,将全部的精力跟时间投注在别人身上。」

是的,我是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我却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我帮助过无数人,却帮不了我的女儿。

这成了我心头一辈子的痛。

跟丈夫离婚后,我成立了晴晴心理咨询工作室,专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希望能帮助那些跟我女儿一样的孩子们。

说起来很讽刺,我是一名心理医生,自己却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

这些年我一直靠着各种药物,尽力维持我在自己病人面前的假象。

也许领那些困在迷雾里受苦的人走出来,才是我缓解疼痛最好的良药。

可是隐藏在我身体深处的心魔,却时不时跳出来对着我冷笑:

「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救不了的人,如何去救治别人?」

毕书的这幅画,大概是在嘲讽我吧?

我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八年来时时折磨我的伤口,此刻再次撕扯出淋漓鲜血。

助手小李进来放档案,见我这个样子,关心地问了句:

「何姐,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慌的摇摇头,将那张画迅速压在文件夹底下。

「没事……啊对了,毕书的病历档案,麻烦你给我找一下,我带回去研究研究。」

「好的,那一会下班我直接走了啊,还有个约会。」

小李今年刚毕业,一张圆圆的脸,很喜欢笑,让人心生亲切,我有意培养她,不过这女孩子的心思似乎在恋爱上。

我想到自己年轻时因沉迷于工作而丢失的亲情爱情,不由释然。

「去吧,去吧,反正你还有大把时光挥霍。」我冲她笑。

小李把档案本放我桌上,道了声再见后跟小鸟似的欢快离开。

转瞬,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翻开毕书的档案,愣住了。

上面年龄一栏,写着两千岁。

这个孩子,还真是奇怪啊!

等我从工作室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四周亮起了路灯,夜色斑斓。

我启动车子,刚驶入林阳路准备回家。

手一滞。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毕书在我耳边那句话。

「何医生,下班后别走林阳路,不然会发生不幸的事。」

身上不觉一阵寒意。

尽管我并不相信他的话,可还是鬼使神差换了一条路。

也许是他说这句话时,眼里的冰冷令我印象太深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当自己换一条回家的路看风景好了。

就在我转往另一条路离开时——

身后忽的传来连串巨响!

一辆失控的货车直直朝我刚刚所在的位置撞过来。

旁边的小汽车瞬间被撞翻,飞了出去。

货车依旧控制不住势头,砰砰撞向其他车。

尖叫声一片。

被撞翻的小汽车就落在我眼前。

女孩血肉模糊的脸从前挡玻璃处伸出来,上面插满了碎玻璃。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地看着我。

仿佛在无声地责问我,「死的本该是你!」

我惊恐地尖叫出声,浑身冷汗淋漓。

如果不是那一念之差掉头,此刻倒挂在车上的尸体就是我!

四周很快响起了警笛声跟救护车的鸣声。

街上乱作一团,堵得水泄不通。

忽的,我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转头四处张望。

对上了一双年轻人的眼。

是毕书!

他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这个人,知道林阳路上会出车祸,甚至站在路口目睹了全过程!

我摇下车窗玻璃,冲他大喊:「毕书!」

毕书伸手快速将衣服上的帽子拉到头上,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转身离开。

我想开车追过去,可车堵在路上纹丝不动,根本没法走。

眼看着毕书的身影就要消失不见了。

我一咬牙,从车上下来,飞快地追了上去。

毕书似是觉察到了我,脚步越来越快。

我叫了他好几声,他充耳不闻,我索性住了口,小跑着朝他追过去。

毕书也快步跑了起来。

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来来往往的人将我推来挤去,好几次,我差点丢了毕书的身影。

可他似是有意地引着我,见我速度慢下来也跟着慢下来,当我快的时候,他也跟着快起来。

他想引我去某个地方!

我的潜意识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个陷阱,不要去!

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当我跟着他来到一栋楼顶天台时,整个人好像从梦中醒来!

那个天台,就是晴晴跳楼的地方。

此刻,毕书背对着我坐在天台护栏上,两条长腿悬挂在空中微微晃悠,他的脊背很瘦,我甚至能看见他颈椎处一颗颗珠子般的骨节。

我的整颗心都悬在了空中。

眼前的一切,让我想起了八年前晴晴破碎的身体。

我绝不能,让悲剧再一次重演!

「毕书,你别做傻事!」

我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尽量平静地朝他慢慢走过去。

毕书没有回头,而是仰起脸,看着黝黑深邃的夜空。

我悄悄靠近他,柔声道:

「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死亡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很多人跳楼的初衷,并不只是单纯的想死。

他们其实还想轰轰烈烈一把,想让那些他在意的人痛苦、后悔,想要感知自己对这个世界的重要性。

可这个幻觉一旦被人打破,轻生念头自然也就淡了。

我缓步上前,跟他的距离渐渐缩短成两米,一米……

「毕书,你看看脚底下这个世界,哪怕你从这里跳下去,它依旧会运转。」

「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同程度地高估自己对世界的重要性。」

「可实际上你的死,只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而且,跳楼很痛,身体会摔得稀烂……」

是的,晴晴的身体,就像一只摔烂的西红柿,骨肉成泥,血水融进地里,再也恢复不成原来的模样。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早已干涸的眼泪再一次涌上来。

不过一会功夫的晃神,毕书忽然起身,直直地站在护栏上,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我吓得大叫一声,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脚。

「别!别做傻事!你还很年轻,你的父母那么爱你——」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毕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勾唇微微笑了笑,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何医生,你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吗?」

什么意思?

我抬起涕泪满面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不等我回答,他又笑了,一种包容万事的笑: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能断定,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而不是你的梦境呢?」

「我们在梦里,也会痛会哭会笑,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如果你睡得够沉,甚至能在梦里过完自己的一生,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是活在真实的世界呢?」

「这当然是真实的世界,做梦是会跳跃,没有逻辑的。」我急着证明自己。

毕书摇摇头:「如果这个梦是别人特意为你造的呢?那它完全可以有逻辑,不是吗?」

见我不说话,毕书又道:

「您一定听说过『缸中之脑』的理论吧?」

「假如将一个人大脑取出来,把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用程序模拟出各种感官,给这个大脑塑造出一个虚拟的人生,这个大脑能判断出自己处于『虚拟现实』中吗?」

「我们当下看到的一切,到底是虚拟的梦还是真实的世界?」

「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

「不过,我有办法证明,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

毕书看着我,苍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红晕,嘴角带着调皮的笑。

随后,他身体猛的往后一仰,像只折翅的鸟一般从三十层高楼坠下!

我大叫一声,扑在护栏上,手徒劳地在空中伸着。

指间,只拽下了他裤脚一颗装饰的金属扣。

眼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落下,变小,最后完全被吞噬在黑暗中。

似是隔了许久,听到砰地一声。

沉闷而短促。

像极了这个年轻人的一生。

03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失魂落魄地从楼梯间一步一步走下来。

上一次这么爬,是为了我的女儿晴晴,那次走不到一半我就晕过去了。

这一次我很争气,我走下来了,从后门绕出去。

大街上依旧是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背着电脑,或是手里提着菜,为下一个天明忙忙碌碌、热气腾腾地活着。

谁也不会在意,半个小时前,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

就跟随手拍死了一只飞蛾子似的。

毫无影响。

我应该走到毕书血肉模糊的尸体前,然后用我的手机报警的,在警察的询问下,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复述出来。

这样的流程我已经很熟悉了。

可是,那有什么必要呢?

他已经死了。

做任何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回到家,我将自己丢进浴缸里,用滚烫滚烫的水泡着。

许久后,才恢复了一些知觉。

连带恢复的,是我麻木许久的痛觉。

我抱着手机,哭得语无伦次,跟警察说:

「毕书死了,我的病人死了,就在我面前跳下去的,我救不了他。」

警察听了许久,不断询问我细节,我一一提供。

十多分钟后,他们回电话给我。

「何小姐,长明大厦没有发生什么跳楼事件,也没有任何人受伤。」

我又惊又疑,「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毕书——」

那边打断我,「我们根据您提供的病人信息联系过家属,这位叫毕书的小伙子活得好好的,正在家里打游戏呢。」

「那,林阳路,有没有发生车祸?」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电话那头很肯定的告诉我,没有。

「建议您去医院检查一下精神科,下次再这样小心告你报假警!」

电话挂断了。

我怔愣在沙发上,精神有些恍惚,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幻想。

忽的,一枚金属扣从我身上掉落出来。

在地上滚了一圈,随后停住。

我走过去,蹲下身将它捡起来。

对着昏黄色的落地灯打量,是一枚带蝴蝶纹理的金属扣。

它属于,毕书裤脚上的。

那说明,几个小时前我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可为什么,警察却说什么都没有呢?

对了,我的车还停在林阳路!

如果车祸也没有发生,那它应该在我们小区的地下车库里。

我立马起身披了个外套,摸上钥匙直奔地下车库。

我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希望看到车,还是不希望看到。

因为不管哪一种,都说明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不,或许出问题的只是我的世界。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这是我最惧怕的。

一旦证实我有问题,我再也没办法坐在那间咨询室为别人看病了。

恍惚间,我已经走到了车库。

一辆白色的迈腾停在 13 号停车位上,正是我的车。

我浑身一软,没忍住瘫坐在地上,半天都起不来。

这件事,真的太奇怪了!

「何医生,你没事吧?」邻居从车上走下来,诧异的看着我。

平时我都是特别注重自己仪表的人,这样毫不讲究的坐在地上,在他们眼里估计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

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我的异常。

否则我的职业生涯就毁了!

我僵硬地挤出一丝笑,摆手道:「没事,刚扭到脚了。」

邻居忙过来搀着我起来,一起进了电梯。

我试探地问了下对方:「今天林阳路挺堵的是吧?」

邻居愣了一下,看着我:「何医生,你在跟我开玩笑吧,林阳路上周就封了,根本走不了啊。」

「封了?」

「对啊,在修路呢,也不知道啥时候通车,真是麻烦!」

林阳路……根本就没有通车吗?

我匆匆告别邻居,进了家门打开手机,查看本地宝上的新闻。

上面的确提到,林阳路这一周都在修路封锁中。

可车祸又是怎么来的,还有那个女孩?

我用力捶了捶自己脑袋。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就好像被硬塞进去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可不论如何说服自己这是虚假的,那颗纽扣却是真实的存在。

当晚,咽下两颗安眠药后,我陷入昏睡中。

睡吧睡吧,也许等睡醒了,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第二天,我去了工作室,一切如常。

小李仰着圆圆的笑脸,给我整理病人资料,预约就诊时间。

没有车祸,没有人看到过我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哭泣,没人知道我曾经目睹过一个少年坠楼,那一切就像一场虚幻的梦。

除了那颗蝴蝶纽扣。

我决定下班后去毕书家拜访。

毕书的成长过程就是典型的缺少关爱跟陪伴。

他的父母早年下海经商,忙于工作,无暇照顾他,就把年幼的毕书丢给保姆带,等挣够了钱,想要拣回淡漠的亲情时,发现孩子已经出现问题了。

对我的来访,他母亲惊诧又开心。

大约,很少有心理医生愿意将私人的时间花在病人身上。

「您坐,我让阿姨买些菜回来,都没好好准备一下,您喜欢吃啥?海鲜行不行,上次阿姨做了鲍鱼味道不错,小书也很喜欢呢!」

她是个话多的女人,忙进忙出的,几次将我想单独找毕书谈话的请求给打断,我只好按捺住自己急切的心,等找机会再提。

女人端上茶,随后走出去打电话安排。

我坐在沙发上,悄悄打量房间的布置。

屋主大概想营造出一种艺术氛围,可惜用力过猛,物件太多,反而露了俗气。

忽然,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儿童蜡笔画,绿色的草地,还有蓝天白云,飞舞的蝴蝶,上面的颜色也不均匀,是孩子掌握不好力度的原因。

可它的落款,却让我心头一震。

那上面画了一个可爱的笑脸,眉眼嘴唇跟日期连在一起。

这个世上,除了我的女儿晴晴,我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会这么落款!

因为,这是我跟她一起独创的。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慢慢走去,伸手摸向那个笑脸。

冷不丁,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你已经见过我了,对吗?」

我猛的一转身,看到毕书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奇怪的是,他似乎比昨天小了好几岁,虽然五官一样,却更孩子气。

此刻,他苍白的脸上带着几丝探究。

如果我能仔细思考,我一定会察觉他那句话表述很怪异。

可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指着画急促地问:「这幅画从哪里来的?」

毕书撇撇嘴,「它一直在这里,大概是我画的。」

什么叫大概?

我脑子一热,忍不住冲上去,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在他耳边凶狠道:「这不是你画的,这个落款只有我女儿才这么画!」

「你以前见过她对不对?」我逼问他。

毕书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愤怒得发抖,手上的劲越来越大。

「说!八年前我女儿怎么死的,你跟她……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脑子里曾经掠过千万遍念头——

晴晴是被人推下去的!

她性格那么开朗,爱笑,整个人明媚阳光。

我将记忆咀嚼无数遍,也找不出她自杀的理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依不饶地去警察局,希望他们能查出真相。

可查来查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晴晴是自己跳下去的。

我拿着这个结果回去,内心的疑惑却从未消失过。

毕书曾经在我工作室画下了女儿坠楼的画面,如今,他家里又藏着有晴晴落款的画,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

毕书的脸上露出吃痛的神情,可我不肯松手。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毕书的母亲进来了。

她并未注意到我们脸上的异常,而是欢欣道:

「小书出来了?哎呀我就说何医生好,这孩子都两年不愿意跟人说话了,你们头一次见面就这么投机。」

我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会是头一次见面?

明明,毕书已经去过我工作室两次了啊!

毕书像是觉察到了我的疑惑,抢先开口道:

「何老师喜欢我画的画,她说看着很亲切。」

说着,他转过头朝我暗暗投来警告的眼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愣了下,随后不甘心道:「没错,我们在讨论这幅画,它的用色非常热烈明媚,尤其是落款,很别致。」

女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笑。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拉住我的手,眼里涌出泪意。

「太好了,谢谢您这么夸我家小书,我就说我的孩子没毛病,他小时候可乖了,爱说话,也爱笑,谁知道现在——」

大约是注意到了毕书也在场,她顿时收住了后面的话。

那一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

毕书的母亲以为菜不合我胃口,不住地向我道歉。

我懂得她这份用心跟谦卑。

那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姿态,为了自己孩子,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有时候已经晚了。

女人夹起一个猪肉丸子朝我递过来,「这个土猪肉可鲜了。」

我心一惊,刚想说什么,毕书已经帮我拦下来了。

「妈,何医生不吃猪肉。」

他怎么知道的?

我转过头看他,毕书似是没看到,低着头吃饭,不再言语。

女人诧异了一下,「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让阿姨端下去。」

我忙摆手表示没事,那盘猪肉丸子汤已经撤下了。

一直到吃完准备离开,我都没机会跟毕书单独聊天。

女人将我送到门口,忽然毕书从她身后闪现。

「妈,我去送送何医生吧。」

女人大吃一惊,几乎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

「你,你不是……」女人忽然反应过来,一拍手,大声道,「好,太好了!你去,快去送送何医生!」

我深深地看了毕书一眼。

「那就,有劳了。」

04

「那幅画,你从哪来的?」

从小区出来后,我拉着毕书去了隔壁的咖啡馆。

如果不凑近了听,大概以为这是一对温情的母子在聊天。

毕书笃定道:「它一直在家里,是小时候的我画的。」

他的表述很奇怪,一般人都说「我小时候」,可他却说成了「小时候的我」,就好像,两个我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我知道这样纠缠下去,问不出什么来,就换了个话题。

「这个纽扣,是不是你的?」我将掌心里那颗蝴蝶扣朝他递过去。

毕书接过来看了看,「是我的,也不是我的,不过都差不多吧!」

「什么叫是你的又不是你的?」我无法理解。

毕书笑了笑。

「对此刻的我来说,这颗纽扣不属于我,而我也是第一次见你。」

「你的意思是,昨天那个跳楼的并不是你?」

「也不对,昨天的那个人也是我,只是不属于这个时间段的我。」

我被毕书的话弄糊涂了。

不出意外,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个神经病。

毕书叹了口气,看着我:「我知道你肯定无法理解我现在所说的话,但请你相信,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那我跟你确认一下,此刻的你,包括你的母亲,都是第一次见我?」

「没错,她找过很多心理医生想治好我,你只是她联系的其中一个,我们预约了下周一过去,没想到你提前过来家里了。」

「那过去两天发生的事——你来工作室,还有跳楼,都是不存在的,对吗?」我又问道。

「不,它们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可你明明说,这是第一次见我!那之前发生的事怎么可能是真的?」我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些恐惧。

「是的,我今天确实是第一次见你,可你在两天前见过我这件事,也是真实的,因为那是另一个时空的我。」毕书直视我。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很认真,我会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

「对不起,我完全无法理解你说的话。」

毕书沉默了一会,忽然指着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道,「你可以取下来给我吗?」

虽然不知道珍珠项链跟我们的谈话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摘下来了。

毕书接过项链,将暗扣打开,两只手拉着它,成一条直线。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我不明所以:「一条珍珠项链啊。」

毕书又将项链放在手心,团成一团。

「这是什么?」

「还是珍珠项链。」

「跟刚刚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了看,实在不懂他要做什么,有些不耐烦。

「你到底想说什么?」

毕书笑了笑,似是对我的暴躁表示理解。

这让我有些羞恼,在这个比我小许多的年轻人面前,我一再失态。

毕书解释道:

「对你们来说,时间就是一条不断往前延展的线,而不同时间段的人,就跟上面的珍珠一样,他们只会跟相邻的珍珠相遇。」

「就像你没办法跟几千年前的古人对话一样,因为你们处在不同的时空。」

「但对我来说,时间的概念根本就是虚无的,它没有方向,没有秩序,也并非规律流动的,而是混沌在一起,就跟这一团珍珠项链似的。」

「原本不可能碰见的珍珠,混成一团时,就会碰到一起。」

「同样,原本两个不同时空、不可能相遇的人,也会相遇。」

「抛开时间这个虚假的概念,任意不同点上的人都是可以相遇的。」

「你可能会遇见老去的自己,或者还在襁褓中自己。」

「也可能会遇见年老的我,或是年轻的我。」

「就好像,昨天的你,遇到了比现在更成熟的我。」

我僵住了。

他的话将我拉进一种荒诞的虚无中,而我却隐约觉得这是真实的。

「可是时间明明是真实存在的啊,我们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不是吗?」

「你刚刚用了『感觉』这个词,没错,时间的概念只存在我们的意识中,它让我们将意识的流动等同于时间的流动。」

「所以,控制意识,就能控制时间?」

「理论上是成立的,但实际上却很难。因为只要你有时间概念,就很难逃脱时间的束缚,因为大脑记住了它。想要摆脱时间,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将它从我们的意识中踢出去,我们就不再受时间的限制,可以穿梭到任何不同的时间点。」

我舔了舔嘴唇,艰难道:「也就是说,你已经跳脱了时间的束缚,见过其他时空的我,对吗?」

毕书点点头。

「你叫何画,大学时候学的是社会心理学,毕业后还干过一段时间社会记者。」

他说的没错,可是这些稍微在网上查一查,就能知道。

「你跟你老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在荷塘路的老巷子买了两碗冰粉。」

我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他说的这个时候我才二十出头,照理毕书都还没出生,他怎么可能知道的?

「你认识我前夫?」我颤声问他。

毕书摇摇头,「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件事,是你从未跟任何人讲起过,只隐藏在你心里的,我相信你一听,就会明白我并不是事先调查过你。」

我不由得咽了口吐沫,腰背挺直了,手心微微浸汗。

毕书直视我,一字一顿,慢慢说道:

「你五岁的时候,曾经被人侵犯过,那个人身上有一股猪肉的腥味,你从来没有说出去过,可一直到现在你都不吃猪肉!」

我浑身冷得像冰,手脚僵硬。

因为,毕书说的这件事——

是真的。

那是我深埋在心底多年的阴影。

就连我的父母都不知道,我更不会向别人说起。

他,是怎么知道的?

忽然,胸口涌上一阵恶心感。

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荒诞无比的噩梦。

自从跟这个毕书扯上关系之后,我身边所有的事都开始变得不正常起来。

必须,马上停下这一场谈话。

然后,逃离这里,永远都不要再跟他有半分交集!

「你说的这些,都是从小说里看的吧,呵呵!」

我的嗓子干涉无比,用嘶哑的声音向毕书笑了笑。

「不过很可惜,这些都是假的。谢谢你给我讲了个这么悲惨的故事。」

「我想也许这都是你心理疾病的某种投射,你可以在下次就诊的时候好好跟心理医生谈一下,或许对治疗有帮助——」

毕书的脸上浮现出淡然的笑意,似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

「你知道吗,这样的谈话,对我来说,其实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隔壁桌。

「一会,那个服务员经过的时候,会撞倒他们的玻璃杯。」

话音刚落,那个身材丰满的服务员果然碰倒了隔壁桌的玻璃杯,红色的西柚汁淌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脑子叫嚣着想逃离这里,身体却动弹不得。

毕书继续,他指着门口道:

「等一下,会有一个穿着黄色外套、抱着一只胖橘猫的网红女主播进来,她会点一杯柠檬水,加冰不加糖,因为她怕发胖。」

「对面那个花店,你看到了吗,一会楼上会有人泼一盆水下来,正好浇在花店老板身上,他们会吵起来。」

「哦对了,你这杯咖啡别喝了,里面应该爬进去一只黑蚂蚁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有一只蚂蚁在咖啡沫子里挣扎。

毕书就像一个预言家一样,将几分钟后发生的事,准确无误的描述出了。

我觉得自己多年来接受的教育理论瞬间粉碎,整个人都傻了。

「所以,你是从未来穿越过来的吗?」我问。

毕书笑了,「你看,你用了穿越这个词,你还是摆脱不了时间这个概念。」

我头一次为自己知识面的贫瘠而感到羞愧。

「时间实际只是一个又一个点,它们彼此独立毫无关系,但是人们无法理解没有顺序跟规律的事情,所以我们的大脑才会进化出给这些点排序的功能。」

「这个功能,会让我们产生时间的概念,它只存在我们的意识中。」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轻声道:

「还有两个小时,接下来我要跟你讲几个故事,虽然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但对你来说这是第一次,你听仔细了。」

我点点头,将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静静听着毕书的讲述。

不知不觉,我完全沉浸到毕书的故事中。

他的嘴一开一合不断动着,将一个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娓娓道来,那些故事里面有出租车司机、钢琴老师、古代宫女、法医、警察……

我越听越冷。

因为这些故事太过真实,那些情绪描述得准确无比,让人感同身受。

「我每一次睡着,都会在梦里变成不同的人,遭遇人生种种悲欢离合,直到作为梦中人的生命结束,我才会醒来。」

「当我醒来时,也许时间只过去了半小时,也许已经过去十多天,甚至退回到许多年前,它们的跳转毫无规律。」

「比如十岁的我一觉醒来,可能已经到了二十岁。」

「又或者,我一下回到了婴儿时期,所以才会出现你所说的『预知未来』,但对我来说,它不是未来,而是已经经历了的过去。」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陷入这种梦境混乱,我只好强迫自己不睡觉。」

「可是,我很难一直扛下去,于是又在睡梦里掉进另一个人生中。」

我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当初自己不敢直视毕书的眼睛了。

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那我眼前这个人早已经历过数百上千次的人生,体会过人间无数的喜怒哀乐。

正是这些经历,让他眼里的沧桑和深沉,像是沉寂了几千年的古井。

如今它们长在一张少年的脸上,说不出的诡异。

「你在梦中扮演的那个人,现实中真的存在吗?」我颤声问。

其实,答案已经在我心中隐约浮出,可我实在无法相信。

毕书没有说话,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然后,凑近了我跟前压低声音道:「其实很长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到底它只存在我的梦境中,还是真实存在的,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

我紧张起来,直直的看着他。

「遇到了谁?」

毕书笑了笑,身体往回坐,神情恢复松弛。

「你已经猜到了,没错,那个人就是你。」

「只有你记得我跟你在其他时间段的相遇,也许你是解开疑团的关键。」

我不解:「假如你梦中的身份,跟现实中的人是对应的,那你每一次醒来,都相当于有人死掉了,对吗?」

毕书点点头。

「只有梦中人死亡了,我才能醒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梦里的人格可能就会生出想要自尽的念头……」

我眼皮狠狠的跳了一下,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来。

「那你,会诱导梦中人自尽好让自己醒过来吗?」

「我并没有能力控制梦中人,他们在自己那个时空是完全独立于我的。」

我继续问:

「你要是频繁入睡醒来,那短时间内岂不是会发生很多起死亡事件,不会引起混乱吗?」

「你总是带着时间的概念思考问题,我前面提到了,我在梦中的身份是分散在不同时空的点,他们彼此可以相遇,也可能完全见不着。」

「比如我这次在梦中变成了咖啡馆的服务员,那下次我在梦中可能就是那个抱着猫的网红,我也可能是已经去世几百年的某个战士。」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也会有人出生,但是它们并不突兀。」

我有些混乱了。

「你在梦里面扮演其他人活着时,睡着的你去哪了,你的意识也跟着去梦里了吗?那梦中人岂不是一直带着你原身的记忆?」

毕书摇头:「梦里面的我,是没办法携带我原身的记忆,只有等我醒来,我才会带着梦里人的记忆。」

我越听越恐惧,「换句话说,你以不同的身份在一次次重生,那整个世界上的人,都可能是你梦中的各种身份集合体?」

毕书眼里露出迷茫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每次醒来前,我都无法预知自己会出现在哪一个时间点,即使上一刻我刚弄清楚真相,下一刻我醒来,可能又回到了过去。」

「从某种层面来说,我获得了永生,可这种永生对我来说是一种惩罚。」

「我厌倦了这种不断醒来、入梦的日子,为此自杀过许多次,你提到的跳楼,应该就是那个内心绝望的我作出的决定。」

「可每一次自杀后,我发现自己又会在某个时间点清醒过来,就好像前面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梦。」

「我就好像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太空,几千上万年的存在着,却什么都没有,死亡对我来说就像一种奢望。」

毕书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苍凉,我心下恻然。

如果让我这样活着,确实也是生不如死,看似拥有万物,却什么都不曾留下。

可是,如果连死亡解决不了问题,我对他来说又能做什么呢?

我既没办法结束他的梦境循环,也没办法控制他不入睡。

想到这里,我心里更加迷惑了。

两个小时很快就结束了。

毕书站起来,「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也只有你一直相信我,希望下次再见,我还能遇见记得这些事情的你,尽管机率不大,但是总有机会的。」

没有下次了,最好永远都不要再见了。

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精神错乱。

我在心里默念。

毕书却是感应到了我的心声一般,忽然笑了。

「确实不会有下次了,下次再跟你见面的,就不是我了,或者说不是当下的我了,而你也不再是当下的你。」

「不过,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我。」毕书双眼灼灼地看着我。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困难,请你一定去我家,在我卧室的书架第三层,左数第六的夹层里,找到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可以帮到我,也能帮到你!」

不等我反驳,毕书就迈开大步离开了咖啡馆。

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他一点点从我视野消失。

心头涌上无尽的惆怅,好像丢失了什么。

用他的说法,那个跟我谈话的他,此刻永远跟我分别了。

05

再次听到毕书的消息,他被关进精神病医院了。

头条新闻上放了一张很大的照片,几个武警将他摁在地上,他努力抬起脖子,苍白的脸上神情坦然,一双眼睛透过镜头定定的看着我。

像是在问:「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我手指头颤抖了一下。

新闻上说,他携带着一罐汽油跑到商场,声称要结束梦境的循环。

还未来得及行动,就被一拥而上的武警死死摁在地上。

记者提道,「经精神病学司法鉴定所鉴定,犯罪嫌疑人毕书患有严重的精神妄想症,案发时处于发作状态,不具备完整的辨认和控制能力。」

最终,他被关进精神病医院做强制治疗。

一杯咖啡忽然递过来。

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是助理小李。

她眼睛瞟到了我手机上的新闻,惊诧:

「这不是毕书么,我就说以前每次见到他总是毛骨悚然,没想到他骨子里竟然是个这么可怕的人!」

我笑了笑收起手机。

「小李,我下午要出去一趟,你帮我把病人面诊时间改一下。」

说完,我拎着包匆匆离开工作室,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毕书如今在三甲医院接受强制医疗,想去探视虽然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行。

尤其,我还是他曾经的心理治疗医生。

可是在见他之前,我必须先去他家里,找到他所说的那个东西。

来到毕书家,开门的是他母亲。

我吃了一惊,距离上次见面不过几天,她整个人憔悴了很多,头发乱糟糟的,眼睛红肿,想必是为了毕书的事哭了不少。

「何医生,小书不是那样的人,你了解他的。」女人哽咽。

安慰和倾听是我的长项,可此刻我心神不宁,急着想去毕书的书房。

「姐,我也相信毕书是个好孩子,我这次来,就是想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对他有利的证据,比如信件,记事本,电脑里的聊天记录之类。」

第一次撒谎,我稍稍有些不自然。

不过,毕书的母亲此时处于病急乱投医的状态,听说我可能帮到孩子,恨不能跪下来对我磕头,这让我对于隐瞒她这件事生出了几分歉意。

果然,我在毕书的书架上,找到了他提到的东西。

是一本黑色的笔记本,扉页写着一个「梦」字。

我匆匆翻了一下,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的东西很奇怪。

是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平简述,比如名字、出生和死亡年月日、籍贯、人生大事迹等,看上去就像本简洁版的人物传记大全。

我还欲细看,毕书的母亲端着一碟西瓜进来了,身旁还跟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子,看样子是她老公。

男子接过她手里的西瓜,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

「我听我爱人说,小书的心理医生过来了,想帮咱们小书,我马上赶回来了,真是太谢谢了,唉……明明他去您那治疗后就已经开始恢复正常了呀——」

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巨大的悲痛击中了这个商场得意的男子,即使挣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失去孩子的痛苦,我想起死去的晴晴,心有戚戚。

「你们放心,这个事但凡有一分转机,我都会尽百分的力去做的。」

在毕书父母千恩万谢中,我带着黑色记事本离开了。

犹豫了许久,我打电话联系上许多年都未见的前夫。

他在刑侦队工作,探视毕书的事他能帮上我。

铃声响了很久,没人接。

每响一声,我心里的懊悔跟迟疑就多一分。

最后,铃声戛然而止。

随之涌上的是自取其辱的羞耻感。

我坐在车里,胸腔一阵憋闷,打开窗透了透气。

又翻开了记事本上的名单,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

杨晴晴。

是我女儿的名字。

我的眼泪喷的一下涌出来,浑身忍不住哆嗦。

那上面,写着她的出生的日期,在哪上学,以及死亡的时间跟方式。

坠亡。

分文不差。

我再也忍不住,蹲下身子,将拳头死死抵在嘴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难怪,毕书画上的签名跟女儿一模一样。

难怪,他在工作室画出来女儿坠楼的模样。

难怪,他偶尔透露的一举一动,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因为,他曾在梦中,以我女儿的身份陪伴着我。

而那个与我喝茶聊天的毕书,携带着女儿生前的全部记忆啊!

我抱着本子,哭得透不过气。

电话铃声忽然响了,是前夫的号码。

「何画,抱歉刚刚在忙,你……还好吗?」他声音里有些慌乱。

昔日亲密无间的爱人,隔着孩子的死亡后,成了一句问候都会尴尬的陌生人。

我原本止住的泪水,在他那句「还好吗」传来时,又决堤了。

「老杨,我有个事,你必须帮我,跟晴晴有关……」

哭了许久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把毕书的事告诉他。

「没问题,六点半,你直接过去,我安排好人接应你。」

在前夫的帮助下,我顺利进到医院探视毕书。

「何医生,上头有规矩,您别耽误太久,不然咱们也不好做。」领我进探视间的小警员皱着眉头朝我笑。

我点点头:「懂的,保证不给您惹麻烦。」

不一会,有人带着身穿病号服的毕书出来了。

他的头发被剪短了,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我。

「毕书,你还记得我吗?」我看着他,试探地问道。

我并不确定,眼下的这个毕书,是否是几天前跟我交谈的毕书,也许他刚从某个睡梦人生中清醒过来的,压根就不认识我。

毕书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心里有些慌了,悄悄把笔记本露出来一角,挤眉弄眼想要唤醒他。

忽的,毕书笑出声:「你知道,我等待这一次会面有多久了吗?」

我长吁一口气,太好了!

「每一次从梦中苏醒,我都会跳到完全不同的时空,而那个时候的你要么不认识我,要么根本就没有携带跟我约定的记忆,又或者从未有过你这个人。」

「想要等到两个人同时携带着记忆来到同一个时间点,这样的机率几乎微不可计。」

「可我,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毕书脸上是喜悦的笑。

我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朝他推过去。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我把它带过来了。」

毕书的手带着电子镣铐,他有些艰难地翻看着,眼里露出奇异的光彩。

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细细的观察。

我的女儿晴晴,在翻书页的时候,会喜欢将那个页角轻轻卷一下。

因为这个习惯,她的书页都被卷得皱巴巴的,怎么骂都改不了。

我不知道,此刻的毕书,是否携带着女儿生前的记忆。

毕书的手停留在纸张一角。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我看到他,

轻轻的卷了一下页角,翻过去了。

就跟晴晴生前,一模一样。

他经历过晴晴的人生!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晴晴?」

毕书嗯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我。

那眼神里,我依稀找到了女儿昔日的模样。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

许久后,我平静下来。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我止住眼泪,牢牢地盯着他。

毕书静静地回看我,「你问,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

「我女儿晴晴的死,是不是你造成的?」

「你曾经说过,想要从梦中醒来,必须让梦中人死去,而原身的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梦中人生出自尽的念头?」

说到这里,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她才八岁,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书没有说话,他像照镜子一般静静地看着我。

长久的沉默几乎让我快要撑不住时,毕书忽然开口了。

「你还记得,当年在汶川地震后做志愿者时,你曾经唤醒来一个嗜睡症的孩子吗?那个人就是我。」

「当我醒来时,你的女儿就跳楼了。」

「因为,在梦里,我正过着她的一生。」

我浑身发凉,止不住一阵阵发抖。

原来,害死女儿的人,是我。

「对不起,晴晴,是妈妈害死了你,是妈妈对不起你……」

我痛哭着跟女儿忏悔,无尽地悔恨几乎将我淹没。

「晴晴从来没有怪过你,她很爱你,直到去世的那一刻,都是如此。」

毕书柔声说道。

我蓦然抬头,睁着泪水朦胧的眼睛看着他。

那张苍白清俊的脸在我眼前渐渐模糊,幻化成了女儿晴晴的脸。

「你在五岁遭遇那件不幸的事,其实你的父母知道,那个人后来在一起车祸中惨死,帮你报仇的,就是你的父亲。」

「可是这些年他们一直瞒着你,每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生怕触痛了你,很多个夜晚,他们看着在睡梦中的你无声落泪。」

毕书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却让我淤积在心中多年的痛,完完全全释放出来。

他身体往前倾,伸出胳膊,将我的双手捧在他的掌心里。

「何画,你并不是被父母忽视的那个孩子,他们很爱你,就像你爱晴晴一样。」

我泣不成声,「你曾经,在梦里成为了我的父母,所以才知道我不吃猪肉的秘密,对吗?」

毕书笑了笑,光洁的下巴朝我轻轻点了下。

他年轻的脸上浮现出完全不符合他年龄的悲悯和怜爱。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心中一片疑惑。

眼前的他,到底算是我女儿,我的父母,还是我的患者,甚至——

可能是我自己?

「所以,你在梦里不断的出生,穿梭的各个时空,成为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眼下整个世界,那些病人、医生、保安,甚至我,都活在你的梦里,对吗?」

「不全是。」他回。

我不解,「怎么说?难道有的人不是吗?」

毕书将那本记事本翻到某一页,朝我推过来。

「这就是我让你今天带着本子过来找我的原因。」

我朝他指着的位置看过去——

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果然,我也是他梦境的产物!

不等我惊呼出声,毕书就打断了我。

「你仔细看看,你的名字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我又将目光投注上去,果然发现了异状。

别的人都记录着出生跟死亡日子。

可我,只有出生日期,却没有死亡日期。

毕书有些激动道:「每次我从梦里醒来,笔记本上就会自行出现梦中人的生平纪事和生卒年月日,可是,你不一样!」

「这上面,没有你的死亡日期,而你,也是在无数次时间跳跃中,唯一对我保留了记忆的人,你是脱离梦境循环的!」

我呆呆地看着毕书,不明白他激动的点在哪。

「可我不知道怎么帮你结束这个梦境循环,我也没办法带你出去。」

毕书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你当然有办法将我带出去。」

我有些慌乱,「怎么,怎么带?」

毕书:「你包里,有一柄伪装成钢笔的刺刀。」

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护住包,转念一想,也许这样的场景他也早就经历过。

「何画,只有你是游离在我梦境循环外的人,也就是说,你不受这个梦境的限制,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他双手死死的扣住我的胳膊,眼里迸发出强烈的希望。

巨大惶恐潮水一般朝我涌来。

他想让我干嘛,靠着包里那把防身的小刺刀,将他从这个防守严密、满是监控的医院把他带出吗?

我嗓子干涩,艰难道:「我,我要怎么帮你——」

「杀了我。」毕书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什么?!」我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那短短几秒,我甚至设想过哪怕没有任何胜算跟希望,拼出老命也要把这个携带着我亲人记忆的年轻人带出去。

可没想到,他竟然对我提出这个要求。

「你的时间不多了,再过五分钟那个在门口溜达的小个子保安就会过来催你,你必须马上做决定。」

说着,他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颈动脉。

「你曾经学过解剖,应该很熟悉人体的结构,一会对着这里捅下来,要准一点,这样我受的折磨也会少一些。」

「不不,我不行,你既然经历过这些,就应该知道没法成功——」

我拼命地摇头,身体忍不住往后缩。

「你知道,要等到今天的你,还有带着所有记忆的我,以及这个记事本同时在场,需要经历多少次时间跳跃吗?」

毕书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疲倦又悲凉的笑。

「在这个漫长的循环中,我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自杀对我来说是没用的,下一次醒来,我又掉进了循环。」

「一直以来,我以为这个世界都活在自己的梦里,所有的人都在我的梦中诞生又死去,直到,我发现了你,你是个例外。」

「如果,我是说如果,眼前的我也是虚假的,也是活在别人梦里面的,那由一个脱离了梦境掌控的人结束我的生命,是不是就可以跳出这个梦境?!」

我喃喃道:「要是,跳不出来呢?」

毕书笑了笑:「无非几种结果,要么这个建立在我梦境中的世界彻底坍塌消失,要么我从别人的梦境中跳脱出来,结束循环,要么,一切都没有变,我又会在下一个时间点清醒过来……」

他的手,牢牢握着我的手,而我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了那把刺刀。

那把刺刀在他的驱使下,一点点抬起来,靠近他的脖子。

「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没办法知道了,但你可以,记住,一定要带着这个本子,如果上面出现的新的人名,你一定要——」

没等毕书的话说完,保安跟医生的脚步已经朝这里奔过来。

有人大声呵斥,让我把刺刀放下。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把刺刀握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握在毕书的手里。

此刻,它们一起同心协力,将尖锐的刀刃,准确无误地插进了毕书的颈动脉内。

那句他还未来得及说出来的话,也随着咕噜咕噜涌出来的鲜血,消散了。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不真实的电影。

身穿制服的警员朝我扑过来,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被死死摁在地上。

尖厉的哭声几乎划破了我的耳膜,我艰难地转过头去看。

毕书的母亲惊恐而绝望地抱住孩子的身体,痛不欲生地哭号着。

我的前夫,就站在不远处,两眼惊惧地看着我。

有人举起了手机,悄悄对着我拍摄,他们说这个心理医生自己就是疯子……

我忍不住笑了,还未笑出声,就被狠狠抽了一耳光,鲜血顺着我的嘴角往下流。

毕书的母亲冲过来,掐着我的脖子,五官扭曲而愤怒。

我想,毕书大概已经彻底气绝身亡了。

一群人过来拉扯女人的胳膊,我看着面前那张脸,渐渐变形扭曲,随后她的整个身体都好似拉长的光影,最后变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扭住我胳膊的警察,也如烟雾一般消失了。

跟着消失的,还有我的前夫,围观的医生和病人们……

我惊恐地发现,这个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消亡!

时空在我身周扭转变形,我站在一片荒芜中,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

眼前是混乱而无序的各种碎片化的画面,我只来得及抓住那本黑色的记事本,整个人就掉入了无形的漩涡中。

恍恍惚惚中,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谁,在我的梦里死去,又或者,我活在谁的梦里呢?」

06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房间里,一个小女孩骤然从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黑色的记事本,轻轻翻开。

扉页上,写着一个「梦」。

你活在谁的梦里,又有谁,在你的梦中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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