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南叙重逢的那天,十六岁的闻晚晚刚回到京城。
皇宫为她举办了盛大的晚宴,推杯换盏后,她顶着「祥云郡主」的名号回到了幼时的家。
早有宫人将满院的破败修缮,为了增添生气,府中一夜之间多了许多修剪得宜的桂树与牡丹。闻晚晚走在花丛里,金丝织就的长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她面上乖巧,心中却只回转着一个念头:这身装扮也太瞩目,太不适合打架了吧。
她甚至觉得,今日踏进皇宫接受封赏的并不是她闻晚晚,而是这身华裳束缚下的一个傀儡。
她七岁跟随父母驻扎北疆,十岁时父母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大战过后,北疆内乱平息,她以闻家唯一后人的身份被簇拥回京。路上,因途遇狼群。误打误撞中入了药医谷。
今年初皇后病重,久治未愈,太子亲自前往药医谷请神医出山。可惜,神医未找到,反凭借信物将闻晚晚认了回来。
闻晚晚本不想回京,可耐不住太子哥哥威逼利诱,还用皇后姑母的病情动之以情。她明知入京后的生活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今日,皇后姑母握着她的手流泪,说自己时日无多,见了她也算了结一个心愿。她还催着太子哥哥承诺,定要护她一生喜乐。
闻晚晚心中酸涩,就差和皇后姑母抱头痛哭,下一秒却被她打扮成年画娃娃,欢天喜地送进了宫宴现场。
一晚上下来,闻晚晚比独斗狼群都要累。
深夜,闻晚晚因为失眠偷偷攀上房檐。幼时看来高不可攀的院墙,如今脚尖一点便能飞上,不会再有人大呼小叫担心她的安危,也不会再有人假意责怪又在她成功下来时,兴高采烈地将她抱在怀中夸赞:「不愧是我闻某的女儿。」
和着月光喝了两坛酒,她兴致大起,张嘴就是一声声足以声震四野的悠远狼嚎。风雪落在京城上空,有灯笼亮起又被风吹的忽明忽暗。
闻晚晚只觉得一身无形枷锁被尽数震断。她将酒坛随手扔下,准备月下舞剑,却发现剑早在进宫那时就被卸下。
她暗道扫兴,一个鹞子翻身翻下房檐。刚落地,就察觉到黑暗中有微弱的呼吸。她就地一滚,捡起一根树枝横在来人脖颈,沉声问道:「不知阁下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靠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穿着厚厚的狐裘,周身溢着清冷好闻的梅香。闻晚晚暗道不对,树枝刚往外挪一寸,那人压抑的咳嗽便炸响在耳侧。
果然是个病秧子。
皇后姑母也是这般病弱,看来京城远不如传闻中养人。闻晚晚学着今日宫人的样子为那人顺气,还顺手从一旁的石桌上斟了杯冷透的茶准备喂给他喝。
等会……她院子里可没有石桌。闻晚晚酒意霎时消散——她翻错墙了。
月光恰在此时悄悄洒了过来。眼前这人面如冠玉,病弱的苍白并未消减他一分美色,反衬得他如月下仙子般出尘。
闻晚晚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她说错了,京城是养人的,风沙肆起的北疆可没有如此精雕玉琢的佳人,哪怕咳得眼角泛红,都有种异样的美感……
正痴看着,月下仙子突然与她对视。他眼里波光粼粼,像是藏了一大片星河:「闻晚晚,好久不见。」
2.
「京城有狼群」的流言甚嚣尘上时,闻晚晚正坐在南叙身边,一脸凝重地听许太医训他。
南叙因发热脸颊红红,嘴里还在狡辩:「就是偶然起夜,发现月色极好,出去看了两眼,哪知道就着凉了。」
太医唉声叹气:「王爷你与旁人不同,夜深露重,怎好吹凉风呢。」
南叙眉头一蹙,眼神暗了暗。本准备拆穿他谎话的闻晚晚话头一转:「事已至此,太医还是想想怎么让病……王爷快快好起来吧。」
幼时她叫他病秧子叫得极其顺畅,被爹爹打得嗷嗷叫也不愿意改口。今日不知怎么了,一个称谓卡在喉咙好几次,硬是没能吐出来。
送太医离去后,闻晚晚宽慰他:「没事的,死不了。」
南叙没忍住咳了几声:「你身子康健,自然不怕这些。」
闻晚晚欲言又止,随即极快地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妄言了,该打。」
南叙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见他脸色稍缓,闻晚晚便顺坡下驴,问起他昨夜的事。
昨夜他分明枯坐许久,狐裘和茶都泛着月夜的冷意。若不是被她发现赶了回去,还不知道今日会是什么光景。
南叙敷衍几句,她却依依不饶,硬要他说出原因。他借口疲累往内室走,她却寸步不离跟在身后。身边的仆从都在偷笑,南叙被缠得没办法了,反击道:「那你为何半夜学狼叫?」
闻晚晚不假思索道:「想回北疆了。」她本就只想来京城看看就走的。
南叙狐疑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验出真伪。
「但看到你突然又不想回了。」闻晚晚嬉皮笑脸:「京城什么都变了,只有你和小时候一样。」
南叙霎时失去了与她交谈的兴趣。他眉眼一沉,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闻晚晚被拒之门外也不生气,敲着他的门喊:「你先休息,我待会来找你玩。」
自此,南叙便过上了哪哪都是闻晚晚的生活。早晨起床,她在屋外逗鸟;吃饭时,她在树上试图闻各家饭香;看书时,她在院子舞剑耍刀甩鞭子;调香时,她忙着往香炉里扔各种东西;就连夜晚开窗赏月,都能看到她坐在院墙上喝酒。
称病也不管用,他刚躺上床,闻晚晚下一秒就提着许太医飞进来为他把脉。她得意洋洋地拆穿他:「你这一招九年前就不管用了。」
一向喜静的南叙气得眼睛都红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和你玩啊。」
「滚!」
闻晚晚像是发现新奇事,眨巴着眼睛问一旁的许太医:「我没看错吧,我们的十三王爷这就生气了?」
她戏谑的表情与许多面目可憎之人重合了,南叙气血上涌,额角的青筋随着喘气声鼓动。他深吸一口气,想大声地再说一句「滚」,哪知刚张嘴,一口乌黑的血便喷射出来。
闻晚晚见状一喜:「好了!」
太医忙给他喂早准备好的药丸,手如急电为他把脉施针。早已燃好的安神香终于发挥效力,他晕过去的前一秒,听见闻晚晚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说:「放宽心,你才能长命百岁啊。」
3.
南叙醒来时,闻晚晚立刻拿起沾了血迹的裙子给他看:「这你得赔我,我才穿一回呢。」
他有气无力:「你怎么还没走?」
闻晚晚说:「等着和你玩呀。」
南叙恼怒地翻了个身,要不是意识到她这几日所做种种都是为了帮他,他几乎怀疑她是特意留在这里羞辱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躺得昏昏欲睡,猛然惊醒后回头就看见她在一旁静静发呆。他心一下就安定了,一句解释脱口而出:「我本以为太子可以请回神医的。」
神医曾说过不医权贵,游历之余还总往各处深山采药。他苦病已久,听说太子亲自外出寻神医,心里自然生出期望。哪知盼了两个月,却得来了一场空。他心中郁结,又不愿旁人看见他的狼狈,只好选在深夜望月消愁。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闻晚晚抓错重点:「喝酒才好消愁呢。」
因体弱从未沾酒的南叙把眼睛一闭,下了逐客令:「我累了,要休息。」和她解释纯属多费口舌。
这一觉直接睡到第二日,南叙醒来时眼清目明,想了想还是准备去调香房寻一味熏香送给闻晚晚以作答谢。
刚踏出房门,便听说了父皇口谕,让他五日后一起参加秋猎。秋猎早在一月前就定好了随行人员,中宫那位总借口他体弱,从不给他去的机会。
墙那边突然探出一个脑袋,闻晚晚笑眯眯地对他招手:「是我和皇上姑父说的,你放心,到了猎场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南叙看她转眼又消失在墙后,很认真地思考加高院墙的可能性。想到闻晚晚无法无天又毫不避讳的性子,他沉重地叹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
出发去猎场时,仪仗中多出了一架密不透风的马车。闻晚晚一掀开帘子,就被一股清冷梅香熏了眼,她打了大大的喷嚏,揉着鼻子说:「你这香还是适合在月下闻。」
南叙动作一顿,右手往衣服里藏了藏:「你不喜欢?」
闻晚晚嘴里说着哪有,身子却半分也不进来:「比起梅香,我还是喜欢漫天飞雪的气味。」
闲谈几句,她故意逗他:「我这几日得了一匹好马,带你出去骑骑?」
南叙懒得理她。闻晚晚便笑着手腕一翻,回到了一旁的马上。她今日扎着高高的马尾,身体紧绷又肆意,姿态说不出来的好看。有人来与她搭话,她也不忸怩。半天的路程,起码与七八人脱离队伍赛了马。
她不仅骑马厉害,打猎也是一把好手。秋猎第一天,除了皇上,就是她的猎物最多。她得了夸奖与赏赐,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南叙轻哧:「你倒不笨,还知道输给父皇。」
闻晚晚挑了挑眉,很自豪的样子。
晚上篝火围坐,皇上知南叙体弱,特意多嘱咐了一句。南叙坦然谢恩后,专心吃着眼前的兔肉。一旁的闻晚晚凑近与他咬耳朵:「今天你晚点睡,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南叙抬眼看她,却看到她身后不远处的皇后娘娘和太子。他又低下头,淡淡说:「不去。」
然后当晚,他就被连人带被子掳到了马上。
4.
南叙看着她轻门熟路地和守卫打招呼,怒极反笑:「擅自绑架皇子是重罪。」
闻晚晚嗯嗯点头:「所以呢?」
南叙出言嘲讽:「你仗着恩宠无法无天,我一个早被放弃的皇子自然拿你没办法……你干什么!」
闻晚晚手握缰绳翻身上马,因身前的「皇子被」过于蓬松和高大,她只好半站着御马。夹紧双腿,重甩缰绳,马匹顺应指示驰骋而出,转眼,皇家驻地就被甩在脑后。
月明星稀,秋风猎猎。闻晚晚为怀中人裹好被子,跑了两柱香的时间才到达心仪之地。下马后,她趁南叙没反应过来,伸手抱住他就往树上飞。
等南叙终于从被子里挣扎出来,闻晚晚一脸得意地挑着眉,大声问他:「风景不错吧!」
南叙往远方看去,此时的他们正在一棵极高的树顶,不远处的山坳中一道瀑布似从月中来,如银河般落进山川河流。浓墨般的夜被四溅的「星海」驱散,山峦层叠如画卷,河水潺潺,飞瀑洌洌。
一声狼嚎打破这喧闹的宁静,南叙看着闻晚晚兴奋后展露的「野」性,怒火一下就消散了。大好风光,他何必和一头「狼」生气呢。
两人排排坐到了大半夜。临下树前,闻晚晚突然伸手作酒杯状,凌空一舀后送入口中。她细细品味,叹道:「看来月光的确能消愁。」
她伸手点了点他不自觉微蹙的额头:「现在你开心点了吗?」
南叙愣愣地看着她浸润在月光中的眉眼,好久才狼狈地垂下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从懂事起,南叙就讨厌踏出府门,出门意味着被打量、被怜悯,被各种各样的恶意包围。后来,他慢慢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用所谓的沉稳来对抗一切。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没想到她什么都知道。
或者说,她九年前就知道了。
南叙是当今皇上的第十三个儿子,母亲是盛宠一时的嘉妃娘娘。嘉妃娘娘因生他难产去世的那夜,有军情急报:史、越、清三国军队突袭来犯,北疆短短半月已有五座城池沦陷。
朝堂哗然,第二日,闻将军任兵马大元帅集结五十万大军驰援北疆。在外五年,死伤无数,才得胜班师回朝。
这五年里,南叙「克」死三位乳母和皇宫最吉祥昌瑞的大槐树,连好心带他两月的皇后娘娘都因一场普通的风寒吐血落下病根。
等闻将军回宫受封赏新宅,皇上忙不迭将南叙送到闻家隔壁,试图用战场的血腥厮杀克制他的「不详」。他也成了周国唯一一位不及弱冠便搬出皇宫的皇子。
闻将军从不理会市井闲话,见他体弱便耳提面命让闻晚晚好好保护他。闻晚晚自小便与旁的女子不一样,生性跳脱,自恃学了几分武功,立志要打遍天下无敌手。出门一趟,总要皮青脸肿回来。
她嗓门大,在隔壁哭起来南叙都忍不住捂耳朵。但哭过后,她又得意洋洋过来与他炫耀战果:他们再也不敢偷偷叫你扫把星了。
她七岁举家离京那天,还特意爬上院墙,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我跟爹娘去打仗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如果还有谁笑你欺负你,你只管记着,我回来就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后来,闻将军夫妇战死,闻晚晚失踪。隔壁转眼就空了九年。
5.
秋猎回城,闻晚晚彻底在京城闯出名气,常有人递帖子邀请她出游。南叙在她的强硬邀约下,也结识了许多人。大概是避世太久,他的不详之名已经无人提起,见了只是客气的一声招呼:「十三王爷。」
又是一次赏花宴,闻晚晚偷偷与他抱怨:「菊花有什么好看的,又黄又瘦,我不喜欢。」
南叙一针见血:「你什么花都不喜欢。」
闻晚晚大喊冤枉:「谁说的,北疆的雪花我就很喜欢。」
提起喜欢的事,她手舞足蹈,「每朵雪花都不一样,今年入冬,我带你……你穿件黑色狐裘披风,在雪地里一接便能瞧清。」
南叙想强调自己是病人,可看着她笑起来清亮的眼眸,又歇了心思。旁人见他体弱,多少会慎重对他,只有她会时时摆出「你怎么这么怕死」的表情嘲讽他。
在她看来,他可能同旁人没有丝毫不同。
南叙既是欣慰,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落寞。都说「草木之花多五出,独雪花六出」,她也是世间一朵独特的花。
他希望这朵花……
他看着自己泛青的指尖,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边,闻晚晚已经和几位权贵公子聊了起来。不知说了什么,那群人突然一齐看向南叙。闻晚晚还坏笑着朝他抛了个媚眼。
南叙皱了皱眉,不用去听,他也知道她又在拜托旁人多多照看他。她总说「到时候我回北疆了,你岂不是又要孤零零一个人」,然后很热心地带着他交朋友,生怕留他一人闷在府里。
可惜他已经不需要这多余的关心了。况且她这样做,有人大概要不高兴了。
回府后,南叙果然又「病」了。闻晚晚本还在吐槽:「小病秧子长成了大病秧子,这让人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下。」
话音未落,南叙便吐出了一口血。闻晚晚脸色骤变,一把推开许太医,亲自为他把脉。南叙还有心情开玩笑:「我竟不知晚晚女侠还懂医术?」
闻晚晚眼带煞气起身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别去。」
他笑意减淡:「太子让你远离我,你没听。你再去说什么,他们自然也不会听。」
「你怎么知道……」
这么多年,他到底是久病不好还是被人暗害,早已一清二楚。许太医在一旁噤若寒蝉,南叙叹了口气,让他先走了。
「皇后恨我母妃,太子也恨我。他们不敢杀我,只好这样折磨我。」
他母妃在圣眷正浓时死去,父皇在焦头烂额之际,还记挂着他的满月礼。哪怕后来谣言四起,他也没舍得彻底放弃他,甚至在他独木难支时,将他送到闻将军身边贴身保护。
近年来,父皇虽不再有意培养他,但还是会偶尔关心他。南叙知道,就是这似有若无的爱让他在生与死之间不断徘徊。可他到底贪恋这一分亲情,所以一直都不愿与皇后他们撕破脸。
又或者,他在害怕,害怕即便将一切说出来,父皇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他想活是真的,害怕孤独也是真的。
闻晚晚脸色阴晴不定:「毒不可怕,怕的是源源不断地下毒。这次的毒太狠,只怕你又要元气大伤。都怪我……」她太大意了,只想着自己总会离京,所以希望他能交更多的朋友,却没想过此举会引起太子哥哥的猜忌。
京城皇权至上,皇上若不出面保南叙,任何人都救不了他。最怕的是……他多年病痛缠身,成年后病逝顺理成章。
南叙故作洒脱:「其实我身子骨早就坏了,他们动不动手,我都没几年好活。」
闻晚晚在房内来回踱步,突然问道:「你想离开京城吗?」
南叙怦然心动,差点问出一句「你想我跟你走吗?」。可想到现状,他只能苦笑一下:「我怎么走?他们不会放过我。」
只怕他前脚出京城,后脚就意外身亡了。
闻晚晚一脸正色:「倘若你病逝呢?」
南叙哑口无言。他清了清喉咙:「我想,我还能被抢救一下……」
6.
一炷香后,闻晚晚出现在皇后身前。待出宫时,已是月上黄昏,她眼睛通红,马不停蹄去见了太子。深夜到访,实在不合礼数。太子却依旧温柔地笑着:「晚晚妹妹,可是有什么急事?」
闻晚晚想起来,上次两人不欢而散时,他也是这样笑的。是她近来被宠得没了机警,看不出他眼里的冷意。
闻晚晚慎重行礼:「还请太子哥哥全了妹妹一个心愿。」
听她说完后,太子沉默了好久。夜深露重,他突然长叹一口气:「我曾经最崇敬的就是闻舅舅……晚晚,你能保证他再也不回京城吗?」父皇到底有些老了,他虽地位稳固,却不得不防某些意外。
闻晚晚反问道:「死人如何能回京?」
怕他不放心,她又加上一句:「他本就没几日好活了,总该让他稍微去外面见识一下。」这话听起来有几分怨念,太子反而笑了笑。随即,他转身离去:「既如此,妹妹好走。」
半个月后,十三王爷南叙病逝。闻晚晚趁机向皇上辞行,在皇后和太子的支持下,皇上终于点头应允。
闻晚晚临行前喝了一夜酒,第二日还是太子将醉醺醺的她从房檐上抓下来。他为她整理着散乱的头发,忍不住说:「若舍不得,可以不走。母后很喜欢你。」
闻晚晚打了个酒嗝:「越晚走她越伤心。太子哥哥,你们万自珍重。」
太子亲自将她送出京城,依依不舍的目光让她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所以,在遭遇伏击时,她忍不住破口大骂:「当什么太子,我看他适合当一位戏子。北疆名伶都没他会演!」
南叙跑得气喘吁吁:「我不是早就提醒你了,他不可能让我平安离开京城!」若不是皇后娘娘心软了,他连上次假死都不会成功。
闻晚晚不说话了,等跳下早就看好的悬崖,又演了一出假死的戏,才嘟囔道:「我可是他嫡亲的表妹啊!」
南叙认命躺好:「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他的胸口插着一支流着「鲜血」的箭。中箭坠崖,总能让太子相信他没活路了吧。
等追杀的人全部离去,闻晚晚还在生气:「我当初就说不回来,他非要我来。」
南叙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闻晚晚立刻改口:「幸好来了,不然哪能把你拐走呀。要不是我对皇后姑母说我对你情根深种,此生非你不嫁,她怎么会同意我带你走……」
南叙「腾」地坐起来,恼羞成怒地问:「你到底要说几遍?」如果没有那个意思,就不要乱撩拨。
闻晚晚被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嘟囔:「小气。」
「现在怎么办?不可能就这么去北疆吧?」
「放心,我带着大把银票呢。」
脱离「祥云郡主」这个身份,闻晚晚是武艺高强、游历经验丰富的闻女侠;脱离「十三王爷」身份的南叙,却成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废物。
一路上,闻晚晚唉声叹气:「你到底会什么?」
南叙嘴硬:「琴棋书画、调香识药,我样样精通。」
闻晚晚挑了挑眉:「勉强算有用,就是不知道神医愿不愿意收你这个小药童。」
7.
直到见到神医,南叙才知晓这竟不是玩笑话。
旁人遍寻不到的神医住处,闻晚晚凭借一头孤狼带路轻易在群山中找到了。旁人恭敬万分的神医,闻晚晚初见面就抱着不愿撒手,还腆着脸问:「音姐姐,许久不见,你有想我吗?」
神医名唤繁音,面容清秀从容,今年不过二十六。她似乎有些激动:「我可算盼到你回来。我近来又研究了一些解枯木之毒的方法,还不知效用……这位是?」
闻晚晚挤眉弄眼,想让人忽视都不成。南叙忙作揖自我介绍道:「晚辈南叙,因身中多种奇毒,特来求药。」
见他果真按照她的嘱咐说话,闻晚晚噗嗤笑着:「还真是个呆子。」
繁音无奈地看她一眼:「你不告诉他,他如何知晓。」
被药童领着去泡药泉时,南叙还是想不通。他自幼身体弱,有许太医「悉心照看」,还时不时被喂点毒药,他都做好死在去北疆路上的心理准备了。
哪知峰回路转,不仅见了神医,还被柔声告知:「公子只是底子差些,只要休养半年,必能健康无虞。」
恍然如梦。他迫切想要问问闻晚晚,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一个月。
繁音与他再三保证闻晚晚尚在谷中,也没能打消他的疑虑:「难道神医不止一人?还是说,她是您的徒弟,需要去钻研医术?」
繁音眼底闪过一丝忧伤,不置与否:「她的确聪慧。」多的她就不再说了。她曾被闻将军所救,对闻晚晚多有照顾。可惜,她纵被称为神医也不是真的神,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月夜,南叙回想着往日种种,一种不祥预感越来越烈。他刚翻身起床,窗户就被人「刷」地一下推开。
闻晚晚似乎瘦了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走,出去消愁。」
南叙被吓了一跳,看到她又忍不住欢喜。见她提了两坛酒,下意识提醒:「神医说谷内不可饮酒。」
闻晚晚狡辩:「我喝的又不是酒,是消愁的良药。」
闻晚晚轻车熟路带他飞上谷内那棵最高的树,两人排排坐在月色里,影子在树下亲密相拥。
南叙看看月亮,又看看她,来回几次,闻晚晚就忍不住交代了。
「其实在重逢的那个月,我就给你解了毒,只是你身体实在太弱了才没察觉。你性子沉静,有什么事情都爱憋在心里,我当时想方设法带你出去玩,就是想让你开阔心境。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不会差。离开京城那天,我给你解了最后那味毒,长途跋涉下来你身子骨得到了锻炼,就彻底好啦。」
她还为许太医说话:「他听命于人没有办法,但除去下毒这件事,他也是在认真温养你的身子。」
南叙那时只觉得她没有分寸、吵闹,却不想她从始至终都在为他做打算。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一位旧人,值得她这般大费周章吗?还是她也……
闻晚晚看着他笑了笑:「我早答应过我爹,要保护你的。」
南叙的心沉了下去。闻晚晚又说:「不过我也有私心,京城曾是我的家,我想家中有一个一直记挂我的人。可惜……你最后竟跟着我离开了。」
月光清冷,照得她格外好看。南叙欲言又止,突然很想尝尝她手中的酒。谁知闻晚晚护食得厉害,一滴都不愿相让,他只好望着月亮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闻晚晚喝完酒开始打酒嗝。南叙伸手为她拍背,拍着拍着他的手就停住不动了。
闻晚晚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两人同时开口。
「我要回北疆了。」
「你是不是要死了?」
8.
枯木,天下奇毒之首。中此毒者,毒发时浑身筋脉如冬日草木般枯朽,苦熬三日必痛苦心悸而死,药石无医。
十岁那年,大战在即,越国一位细作给独自游玩的闻晚晚喂下枯木之毒。为了不影响军中士气,细作被立即杖毙,她中毒的消息也被瞒了下来。闻将军第一时间给繁音去了信,可直到战死也没等到回信。
有时候,闻晚晚都不敢细想,父母是否因为她中毒分心,才会在战场双双陨落。
后来,闻家军带着闻将军夫妇的衣冠班师回朝。闻晚晚想着自己要死了,恨不得在父母亲坟旁挖个坑直接把自己埋了,哪还想去遥远孤单的京城呢?
她拗不过那些将士长辈,百般无奈下,只好借由狼群演了一出失踪的戏码。后来,在坑里等死的她被终于赶来的繁音绑回家,折腾来折腾去,竟真的活到了现在。
南叙眼睛早已红了。听到这里,他又生出一股希望:「神医的药既能保你闯荡数年江湖,那一定还有救你的办法。」
闻晚晚点头又摇头。这次回来,繁音又花了一月时间,还是没能改变她必死的结局。她避重就轻:「其实我根本没有闯荡江湖。」
她一身武艺是因痛睡不着觉时,为转移痛感练的。
这些年,她几乎夜夜失眠,只好时时喝酒求醉。遇到太子时,是她十岁以后第一次出谷。她本想直接去北疆,可转念一想去京城看看故人也不错。
毕竟,她此生怕是没机会了。
「幸好皇后姑母没什么大碍。我当时对她情感不深,不愿意让音姐姐为难,就没告诉他们具体方位。」临行前,她告诉皇后姑母自己中毒想回北疆的心愿,还给她留了几颗救命良药,算是为这段亲缘画下了圆满的句点。
「那我呢?」南叙咬牙道:「你从未想过要带我去北疆对不对?那我是死是活,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长途跋涉带我看月亮,又想将我一个人丢下。
闻晚晚愣了下,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泪,想起与他相处种种,不知该作何解释。
她隐约知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想要的回应。可是,在她出谷那天,音姐姐就和她说过,她最多最多只有半年可活。当时,她已经没有牵挂,只想去北疆看看,还笑着与音姐姐约定,「不管我这次能不能再回来,我们都不要因此而哭了。」
可是,去了一趟京城,她竟然生出了一丝贪念——她好希望活得再久一点,至少,要看到他远离危险、此生平安……
可这些话,她不该说。
她只好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回了句与此无关的话:「北疆快要下雪了。」
9.
闻晚晚独自离开时,拿走了南叙随身携带的香囊,还悄悄给他下了蛊毒。
毒性并不烈,只是中毒之人无法离开子蛊十里。她将子蛊装进酒坛,埋在了那晚看月亮的树下。
她细心拜托繁音:「音姐姐,在他身体彻底养好之前,你可不能给他解毒。」
繁音欲言又止:「真的要不告而别吗?」
闻晚晚耸了耸肩:「总不好让他看着我去死吧,我也是要面子的。」
她往外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叮嘱道:「若他实在伤心,你就说我去北疆看雪了。他知道我喜欢雪。」
她回头看了看南叙的住处,想了想又高兴起来。
南叙喝的第一场酒,是她陪着的;他第一次醉,是在她的怀里。既然这样,她研制出的第一种毒药,自然该用在他身上。
「若他问起,这毒叫什么名字?」
闻晚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总说月光消愁,就叫月光吧。」
说完后,她擦掉眼角不小心滑落的眼泪,挥挥手往山下走,再也没回头。
其实她说谎了,此毒与他无关,与她有关,名唤——钟情。
自古钟情难诉清,惟愿月光替白头。
南叙,我愿你长命百岁,此生康健无所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