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侍卫很讨厌我,可是那又怎样?强扭的瓜我的侍卫很讨厌我,可是那又怎样?强扭的瓜也是瓜。我顾氏绸缎庄的大小姐顾婵,还没见过这世上花钱买不到的东西。
「大小姐,不然算了吧……」
「怎么能算了?你、你慢点……」
都到了关键时刻,怎能算了?
镜子里有一个手足无措的冷峻影卫,和一个衣衫不整的大小姐。
冷峻影卫是他,顾影。
大小姐是我,顾婵。
他犹豫了:「可是大小姐你很疼……」
「没关系。」我叹了口气,「快刀斩乱麻。」
听我这般说,他才大着胆子,缓缓抽出我头上那支翠玉金桂流苏步摇。
扯到我一根头发,疼得我眨出一滴眼泪。
顾影是我的暗卫,也兼任我的梳妆丫头。
他正在为我卸去头上装束,侍候我歇息。
屋内银烛高烧,灯花结了又落,发出细碎的哔剥声响。
我轻轻靠在他的身上,锲而不舍地追问:
「顾影,你带我逃婚吧。」
他只沉默,一室跳跃的火光在他长睫下蒙上一片阴翳,叫人猜不出心事。
我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他只冷着脸,面无表情:
「大小姐,你该睡了。」
该睡了?什么意思?梦里啥都有?
顾影为我盖好被子,退到房外阶上。
一轮孤月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自床上坐起身子,看着门外他冷若寒冰的背影,盘算着怎么才能攻略下这个冷情冷性的顾影。
顾影讨厌我,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一个被宠坏的大小姐,娇柔任性,专横刁蛮,稍有不顺心就只会哭。
其实我并不喜欢顾影,说喜欢只是想利用他帮我逃婚而已。
笑话,我怎么可能喜欢这个一穷二白,啥也没有的影卫?
我顾婵可是顾氏绸缎庄的大小姐,从小吃穿不愁,泡在蜜罐子里长大,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
除了那门,我从小定的娃娃亲。
那人是赵家的大少爷,赵有光。
我小时候是喜欢他的,谦谦君子,温润有礼。
三月微雨下,他临窗背《诗经》的模样,惹得我和小姐妹偷偷去看。
可谁知后来他变了,只知泡在花柳巷,眠花宿柳。
还自诩为花柳巷里,一颗烧不熟煮不烂的铜豌豆。
我不愿意,吵也吵了,哭也哭了。
我爹只冷着脸,叫我年底除夕就嫁过去,说聘礼都收了,没得商量。
赵有光绝非良人,我得逃。
但是逃婚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地利我都有,独独这个人难住我了。
我周遭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丫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恐怕长安城都出不了,就得被抓回来。
我辗转反侧多日,始终没有眉目,也渐渐死了心。
直到我遇见顾影。
三月的长安,春光正好。
我缺个梳妆丫头,打算去奴市上买一个。
就看到一个合适的小丫头和笼子里的顾影。
小丫头固然不错,但是我更中意顾影。
我打量着顾影。
他宛如一柄锋芒毕露的利刃,少年眉眼中尽是阴郁冷峻的杀意。
这双手骨节分明,把玩匕首的动作利落轻巧。
竟然叫我逃婚的念头又跳跃起来。
我按捺住心底的激动,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
「你会梳妆吗……」
听我这般说,他刀光如雷,那柄匕首隔着笼子,冷冷地抵在了我的脖颈上。
那双阴沉眸子里,尽是对我这个不食人间烟火大小姐的轻蔑和厌恶。
笑死,根本不怕。
但我还是很给面子地红了眼,毕竟装哭,从小就是我的拿手绝活。
见我哭了,他反愣住,垂下眼睛收敛了杀意。
我爹都不怕我哭,这个第一见面的陌生人竟然怕,真是有趣。
顾影很有职业道德,不想带我逃婚,只想为我杀人。
我虽然讨厌赵有光,但是也没到要他死的地步。
我还是想逃婚。
话本上都是这么说的,有个黑衣冷酷寡言的杀手,喜欢上一个高贵端庄的大小姐,不顾世俗眼光,带她逃婚,快意江湖,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是高贵端庄大小姐了,顾影算是冷酷寡言杀手了。
我掰着手指头算着:看来离逃婚,就差他喜欢上我这一步了。
所以这半月来,我每天都雷打不动地跟顾影表白。
「顾影,我喜欢你,带我逃吧。」
他只连连摆手,拒绝三连:不喜欢使不得不可以。
我每日告白猛如虎,他只风雨不动安如山?
听已出阁的小姐妹说,要抓住男人的心,无非食与色。
于是我亲自下厨,试图抓住他的胃。
我知道顾影吃过很多苦,他既然不喜欢我这种刁蛮娇弱大小姐,那么一定喜欢这种贤惠温柔这一型。
夜半,我炖了一锅药膳,把顾影推醒。
盈盈烛火,照见我面上的无限温柔:
「大郎,起来吃药了。」
他疑惑地盯着桌上盘子里漆黑的不明物体。
我期许地看着他:
「吃吧,我亲自下的厨。」
吓得顾影半夜逃进厨房,连夜给我做个三菜一汤。
我吃得心满意足,躺在床上才想起来:不对,怎么变成了他用食物抓住我的胃?
后来我才知道顾影听错了,他听成了:
「快吃吧,我亲自下的毒。」
我做饭比不过顾影,那就色好了。
我试图在他在我身后为我梳妆时,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勾的他情难自已,然后干柴烈火,木已成舟。
我是这么想的,奈何我刚往后靠。
顾影就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躲。
叫我连人带凳整个仰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翻车,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第二次晚上,月色醉人。
我柔弱无骨地坐在顾影怀里,食指玩着他的长发,歪头看梳妆镜中的我们。
顾影生的冷峻,乌发如瀑,眉眼凌厉。
若是没有脖子上那条天蚕丝颈链,当真是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公子。
这颈链正系在我的手腕上。
别问,问就是上次翻车翻出经验了,怕他跑了。
受制于我,他长睫垂下一片阴翳,猜不出心事。
我坏心地仰头,嘴唇正擦过他的侧脸:
「带我走,顾影,好不好?」
「好……」
这么轻巧就答应了?
不待我狂喜,他紧接着补上一句:
「……好就好在,顾影这个名字特别配我影卫的身份。」
???
食色我都比不过他。
他根本就不喜欢我,还恪守男德,开口就是:
大小姐,别这样,使不得,不可以。
几番折腾得不偿失,还叫顾影避我如蛇蝎。
眼瞧着到了端午,婚期还剩半年。
我急得不行。
顾影:
大小姐打定了主意要逃婚。
她高价淘来一本《如何征服英俊少男》,看的废寝忘食,在我身上花招百出。
前几次还好,我尚且能应付。
后来她柔弱无骨地靠在我身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漾着水光,她楚楚可怜地瞧我:
「带我走,顾影,好不好?」
大小姐不哭不闹,温柔端庄的样子还真唬人。
我呆呆地看着她水光盈盈的唇,竟然恍惚着答应了她:
「好……」
看她一脸欣喜,我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好……好就好在顾影这个名字特别配我的影卫身份……」
她一脸失望。
我落荒而逃,逃到无人的屋檐上,倚靠着檐上的嘲风兽,感叹道:
好险,差点就答应她了。
我们初遇那天,长安城春意正浓。
我低头坐在奴市的笼子里,慢慢擦着手中匕首。
与我一并清仓甩卖的是一个小姑娘,只知道吃,看上去憨得很。
奇怪的攀比增加了:我觉得我会比她先卖出去。
我正想着,就看见了两个买主。
一个提着肥鲤鱼,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男人——和温柔无害的大小姐顾婵。
「要实用的,上一个号已经养废了。」男人跟人伢子开了口。
我知道这个男人的目的,一定和许多人一样,买个杀手回去消灾。
我不动声色地计算着:成交率百分之五十。
「还得是能打的。」他补充道。
我斜睨了隔壁憨姑娘一眼,成交率百分之九十九。
「客人您放心,这个天煞孤星瞪谁谁死全家,如今只要一两银子。」人伢子兴奋地搓搓手,「隔壁小姑娘目前看不出来有什么用,便宜卖。」
男人装束不凡,一两银子对他根本就是毛毛雨。
大小姐也犹豫着开了口:「我要个梳妆丫头……」
很好,成交率百分之百了。
冷杀手和买凶人,天造地设。
憨丫头和怂小姐,堪称绝配。
「那就……」男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深吸一口气,「便宜的那个吧。」
???
看男人用肥鲤鱼换了憨姑娘,捡了便宜喜不自禁的背影。
我在心里冷哼:「原来是个搜抠穷鬼。」
奇怪,梳妆丫头都被人买走了,她怎么还不走?
还侧着脸瞧我,那样子宛如在瞧笼子里的小狗。
一缕发丝滑下,叫她用小指挽到耳后。
她……还挺好看的。
乌发雪肤,月白缎子并着葱绿袄裙。
头上的翠玉金桂碎流苏,在她举手投足间也一丝不乱。
一看就是深闺娇养的大小姐,端庄高贵。
她专注地看着我擦着短刀的一双手,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她似乎想跟人伢子问点什么。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问我杀人够不够快,够不够狠?
从前买了我的人都是这么问的。
她开了口,也是轻轻柔柔的,宛如三月的风:
「……你会梳妆吗?」
我愣住了。
我这双手精通绞杀,刺杀,溺杀,你却问我会不会梳妆?
这大小姐,是在嘲讽我吗?
我出手快,她话音未落,匕首已经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
真是娇柔大小姐,我这一个眼神就吓得她流苏一抖。
很快的,她眼圈也一点点红了。
我愣住了。
怎么?这就哭了?
她是没有主见的笨蛋,人伢子说两句她就在卖身契上签了字。
我跟她走了。
临走时还听见身后人议论:
「可是顾氏绸缎庄的大小姐,顶有钱的肥羊,你要一两银子实在便宜了她。」
是的,笨蛋大小姐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肥羊。
她不会还价,更不会做选择题,犹豫不决就一并打包都要了,旁人诓骗了几两银子她也全不在意,权当丢水里听个响。
刚到顾府第一天,大小姐问我会不会梳妆。
「笑话!不会!」
谁知道她只是看着我,眼圈一点点红了。
「……但是可以学!」
她的眼泪才收住。
我不是见不得她哭。
我……算了,我就是见不得她哭。
我怀疑第一次见面,她就拿捏住了我命门。
那天晚上是满月,她领我回了顾府,她说:
「我叫顾婵,婵是天上的月亮。」
「你叫顾影,我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影子。」
第一次有人给我取了名字,顾影。
刚到顾府的头几天,她只偷偷打量着我,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叫我浑身不自在。
是不是叫我去杀什么大人物?
我把玩着那柄弯月匕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她:
「要我为你杀谁?」
谁知她只是认真地看着我,那双水眸里盛着我和背后一轮皎月。
她说:
「顾影,我喜欢你,带我逃吧。」
这一句喜欢,叫我慌得手足无措。
我是天煞孤星,克死了爹娘,又克死了教我武功的师父。
过去十多年,这世上谁对我好一点,谁就要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在除夕夜,合家团聚时,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就把自己卖给了人伢子,好歹有个去处。
人伢子啧啧称奇:「见过卖儿鬻女的,没见过自个卖自个的。」
我不知道在卖身契上摁了几次手印。
我不在乎,卖身契留不住我,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但没人想留我,更不会有人想跟我走。
除了她。
她那么好看,宛如池中摇曳的睡莲,叫我心慌。
我哪里敢看她,只别过头去看地上影子,月光皎洁,将我们的影子交错在一起,她头上的金桂步摇,如碎冰碰壁,在我心上细碎乱撞。
说什么喜欢?
还、还不如叫我杀人呢。
「你喜欢我吗?」
她的笑容如为我取名的那个月夜,一样温柔。
叫我晃神。
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一辈子宠着她,叫她不知民间疾苦。
我知道赵家很有钱,能让大小姐下辈子也衣食无忧。
跟我这样的人,吃了上顿没下顿,风餐露宿,这算什么呢?
于是她一次次追问,我一次次垂下眼:
「不喜欢。」
「真的不喜欢。」
顾婵:
他喜不喜欢我不重要,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重要的是,现在我只能靠他摆脱和赵有光的婚事。
眼瞧着日子一天天过了,他仍不为所动,我急得不行。
正巧碰上宋奶嬷嬷串门来送出月子的红鸡蛋,我记得她女儿大龄未嫁,怎么忽然有了孩子?
「说来不怕姑娘笑话,从前也急。」宋奶嬷嬷笑的合不拢嘴,「后来还是去城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下,跟徐半仙求姻缘求来的。」
玄学的力量?
送走奶嬷嬷,我连忙喊来顾影为我梳妆,出门一趟。
此刻正是春末,两堤绿柳,蜂蝶翩跹。
我带着顾影,七拐八拐,终于叫我瞧见了城门口歪脖子树下,徐半仙的卦摊。
徐半仙正抱着拂尘和花白胡子打盹。
不同于旁的算卦摊子上面写着什么「能卜祸福,断人生死」这种大话。
徐半仙的摊上只写着:
「不准退钱。」
算的不准就退钱。
不愧是大师,敢夸下这种海口。
察觉到我和顾影来了,徐半仙伸了个懒腰,拂尘点了点桌子上的标价:
「一口价,二两银子。」
我放下二两银子。
眼前徐半仙点点头,眯着眼睛沉吟片刻:
「顾婵,大小姐这名起得不好,婵拆字为女单,天上一轮孤月,注定孤孤单单……」
后来我和顾影说他算得准,因他一见面就知道我是大小姐顾婵。
顾影只是小声地说:因为大小姐您是长安街上出了名的肥羊,无人不知。
「我的事情我清楚,先生不必说了。」我匆匆打断了他,「半仙,您说说我旁边这位郎君。」
徐半仙抿了口茶,斜眼瞧着旁边的顾影:
「而你,天煞孤星,和她在一起,会害了她……」
顾影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这真是求姻缘很准的算卦先生?
「一点也不准,退钱!」我站起身要走。
「不准退钱。」徐半仙的拂尘指了指牌子,「大小姐没看见?」
「对啊,不准退钱……」
我才反应过来。
徐半仙那句不准退钱,似乎并不是我理解的:不准的话就退钱。
他的意思是:不准也不退钱。
顾影不说话,只冷着脸,坐着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中匕首。
瞧着顾影凶恶,徐半仙的额头上沁出了汗。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
「那……老夫再送小姐一句话?」徐半仙用袖子擦了擦汗,「小姐借一步说话。」
我看了顾影一眼,走上前去。
「老夫知小姐心事,只一句话送给小姐。」树荫在徐半仙脸上投下一半阴翳,他压低声音对我道,「世间万般苦,小姐需自渡。」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见我这般没有慧根,徐半仙有些窘迫,他轻咳两声,斜睨了顾影一眼:
「小姐认准是他吗?」
「是。」
「算命二两,春药三两。」
「这药一用一个准吗?」我掂量着手中的粉末。
「不准退钱。」徐半仙拈着胡子,高深莫测地一笑。
徐半仙卖给了我春药。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不和顾影有实质性的关系,他是不会松口的。
顾影却戒备着我,叫我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我亲自下厨,顾影一口不吃。
我亲自沏茶,顾影端起杯子又放下。
我疑心他看出了端倪。
可他神色如常,根本不像察觉出了什么的样子。
就这样磨到了端午,我依旧没有得手。
顾影似乎没有过过端午,他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我教顾影剪五符,插艾草,低头为他系上辟邪祈福的丝绦。
这温情的一幕一直持续到——我笑盈盈地端着粽子出来。
我端着粽子,站在台阶上冲房顶的顾影喊道:
「你下来吧,粽子不是我包的!」
顾影坐在屋檐的嘲风兽旁,将信将疑:
「你发誓。」
「我发誓!」
这才叫他放下戒心。
虽然不是我包的,但药是我下在里面的。
顾影吃过很多苦,但是没吃过粽子。
他竟然不知道粽子要解开。
他拿着粽子,正并着粽叶一口咬下。
惊得我赶忙为他剥开,捧在手里递给他。
「喏,要这样。」我又怕他尴尬,忙解释道,「这样吃,不扎嘴。」
他点了点头,低下头,就着我的手,咬了口我手上的粽子。
他的发梢拂过我的手心,像……像狗狗。
奇怪,为什么我心跳得这么快呢?
我面上一红,才要收回手。
他就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他抬起头,眼中猩红一片,一步步将我逼退,直到我退无可退,跌坐在绣床上,他如捕猎般欺身上来,将我禁锢。
那双初见时就叫我晃神的手,正将我死死摁住。
我努力装着镇定,我知道这世上的道理,一物换一物。
我要他带我逃,自然要舍弃一些东西。
「顾、顾影……」
恍然间,他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顾影,他是当初笼子里那个恶狼,只不过一直伺机捕猎,收敛着杀意。
他眼中没有平日里的逃避,没有被我戏弄的恼怒。
只有占有。
一室烛光,我们的影子交缠在一起。
他慢慢逼近,我瑟缩着往后躲,直到我后背抵着墙。
他身子是烫的,墙是冷的。
他眸色深沉如砚,抽出我头上的流苏簪子,叫我头发倾泻下来。
我咬着下唇,只听旁人说过,这事儿似乎很疼?
我紧张地闭上眼,以为他要吻我了。
出嫁的小姊妹说,要做这种事情,要先亲吻。
可是良久,这个吻也没有落下,反而身上那股威压消失了。
我犹豫着睁开眼。
眼前顾影红着眼,颤抖着。
那支金桂流苏步摇,簪尾染了血,在他手边。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肩胛蜿蜒向下,滴滴答答打在我的手背,他忍着疼痛也要与我保持着距离。
他就这么讨厌我?宁愿自残也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是的,是这样了。
所有人都讨厌我,不过是碍于我大小姐身份,不拆穿罢了。
这一幕,我从很久以前,就无比熟悉。
我曾有几个玩伴,账房家的女儿茉儿,管家婆子的孙女梨儿。
我以为我们的关系要好,但凡有些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乐得分给她们。
那天我才得了两个别致的糖人,一个大眼睛像茉儿,一个撅着嘴像梨儿,我喜欢的不行,一路上忍着嘴馋,颠颠地跑去送给她们。
茉儿和梨儿喜欢的不行,临到我走了还在叽叽喳喳地夸糖人好看。
我美滋滋地走回去,却又想到还有几个新奇花钿在我荷包里,忘了给她们。
这一回去,我就看见她们把糖人丢在地上,踩得稀烂,嘴上咒骂:
「贱人,有两个臭钱,便以为谁都要围着她转!」
「就知道哭,一哭就害得我们挨骂。」
地上那个糖人,是我舍不得吃的,却被她们踩得稀烂。
她们愤愤地走了,我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
那天秋风和煦,阳光很好。
我蹲在那里,托着腮看蚂蚁搬糖人,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们说的对,我顾婵有钱,所以不管多精巧的糖人,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糖人尚且如此,人也不该例外。
那年冬天,我爹发落了管家和账房。
堂内暖意融融,外头风雪呼啸。
茉儿和梨儿的家人,黑压压跪了一屋子。
他们哭喊着求情,说外头天寒地冻,又是年关,念在多年伺候的份上,也不该这时候打发了。
我爹太宠我,又懒得管这些后宅脏事,只问我:「婵儿怎么说?」
我年纪还小,坐在太师椅上,小腿竟然还够不着地。
茉儿和梨儿跪在地上,两个眼睛哭得像烂桃子。
她们穿着寻常布衣,冻得瑟瑟,头上已经磕出乌青,脸上还有未褪的巴掌印。
我一身大红绫罗袄裙,领口缀着一圈蓬松的兔毛,琉璃娃娃一般。
听我爹这么说,我微微红了眼,低下头去:
「她们偷了我的首饰。」
「那是她给我的!」
茉儿刚尖叫出声,就被她母亲一个耳光抽昏过去。
梨儿还算聪明,只伏跪在地上战栗。
「家贼难防啊。」
「大小姐单纯善良,怎么会跟你一个丫头过不去?」
「大小姐就是太软弱了,才被这些贱婢拿捏。」
人人都相信我。
谁让我顾婵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呢。
官府明令,偷盗的家奴,可打可杀。
「那可是顾氏大小姐,顶有钱的肥羊,可要狠狠宰上一笔。」
人伢子大约是高兴得昏头了,搓着手自言自语,回过身却发现我在旁边安静喝茶。
他尴尬地挠挠头,我却浑不在意,冲他微微一笑。
随你们去算计好了,那钱不过从你们手中听个响,最后还不是入我顾家的账。
谁让我们顾家做的是皇家的生意。
雪地里,我一身大红斗篷坐在亭子里,看新管家发卖他们。
我悠悠吹开茶面热气,耳边是茉儿和梨儿的哭声咒骂声。
一沓奴契,跟人伢子换了指甲盖大小的金块。
金块打成一朵朵小小的桂花,串成我头上那支金桂流苏簪子,迎风而动,清脆悦耳。
从那以后我讨厌糖人,也没有固定的丫头。
现在想想眼前顾影,大约也和茉儿梨儿一样吧。
碍于我买了他,所以忍辱负重。
他一定讨厌我讨厌到了骨子里,不然他怎么会宁可伤着自己也不愿意跟我扯上关系。
虽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是想起来眼泪还是忍不住。
见我哭了,顾影疼得皱眉,却只顾着帮我擦泪,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全然不管自己的伤口。
「大小姐,别怕。」
我不是怕。
「顾影不会伤害你。」
我也不怕你伤害我。
我绝对不会承认,是想到顾影讨厌我,我的眼泪就止不住。
「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顾影反而愣住了:
「大小姐人好又温柔,顾影不会讨厌你。」
呸!顾影你瞎了眼,我既不温柔,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有这句不讨厌还算中听。
「那你干嘛不……」
「因为顾影不是良人。」
我愣住了。
他眼中分明苦涩,猩红褪去,只倒映着一个小小的我,和背后一室烛光。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怕我哭,为我着想。
我的眼泪又止不住了。
看我眼泪越擦越多,顾影慌了手脚。
「我可以跟隔壁小翠学着梳留仙髻,你上次不是说好看吗?」
我只吧嗒吧嗒掉眼泪。
「……我吃你做的饭,行吗?」
我在顾影怀里哭的抽抽嗒嗒,任他怎么哄都没用。
末了,他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
「别哭,我带你走就是了。」
顾影:
我答应了带大小姐走,就在三天后。
因为三天后,顾婵父亲就要去赵家谈婚事了。
我学会了梳隔壁小翠的留仙髻,大小姐顶着满头珠翠,得意地逛了一下午长安街。
第二天,我会在半夜,顾府都睡着了,带着大小姐在屋檐上看月亮。
月色皎洁,万籁俱寂。
偶有稀落的犬吠,打更声。
「从前你也是这样,一个人看月亮的吗?」
「嗯。」
「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嗯。」
「那你去过月亮上吗?」大小姐的眼睛亮了。
这倒没有……
「那我们私奔了,我们就去月宫上,我爹说我娘去了那里。」
大小姐的娘亲吗……好像确实没听她提起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娘就不在了。我想我娘的时候就哭,我爹南下跑生意,告诉我我娘在月宫上,等他赚够了盘缠,我们就去月宫上。」
「我不哭不闹,等了很久,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是我爹好像忘记了。」
「长安城方士骗子多,骗我能带我去月亮上找我娘,骗了我的钱。」
她靠着我的肩膀,抬起眼时,眼中盛着一轮满月和我,满眼的信任叫我心都颤动:
「顾影,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她眼中的认真和笃定,叫我心虚。
「大小姐,为什么一定要逃婚呢?」
「赵有光不是个好人,我也不想把我家的心血交给这种败家子。」她托着腮,对月亮叹了口气,「身为女子,又能怎么办呢?」
我摘下匕首,递到她手中,教她认识几处要害。
她愣愣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若是女子拿匕首,比男子还叫人不设防。」
「不只是匕首,发簪也可以。」
「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可以,若是有人质疑你,便这样叫他闭嘴。」
大小姐垂着眼,像是在想什么,忽然她拔下簪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我脖颈上。
我从未设防过她,发簪贴在我脖颈上,叫我一愣。
她收回手,先我一步笑了:
「是这样吗?」
她偏头一笑,那一头乌发散落,叫我的心跳得剧烈。
「是……」
第三天晚上,我提刀就去了春楼欢馆,赵有光和那妓女一起,赤裸着身子跟我磕头。
「侠客侠客,先把刀放下,有话好好说……」
赵有光宛如一条蠕动的蛆虫,令我生厌。
这柄匕首在我手中,我知道,如果我杀了他,就再也不能待在长安,留在她身边了。
「写退婚书。」
赵有光瞪大眼睛:「侠客,您是为了顾婵那个女人来的?」
他说错了,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回到顾宅时,大小姐已经睡着了。
她很信任我,喝了我下了安睡药的水,此刻睡得正香。
她真是小哭包,就连睡觉,睫毛上也挂着眼泪。
她趴在桌上,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包袱,里面塞着满满的珠宝首饰,我轻轻扯了扯竟然扯不下来,叫我哭笑不得。
我把她抱到床上,为她盖上被子。
月亮静静照在窗前,我坐在床边看她。
我知道她说喜欢我,是骗我的。
也知道她从第一次见面就捏住了我的命门,每次都用哭叫我投降。
更知道她不是什么傻白甜的大小姐,人伢子曾跟我说过这顾家大小姐面甜心冷,卖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奴才也不眨眼。
可知道又怎么样呢,我就是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难过。
我这半辈子没见过太好的东西,天上的月亮算一个,大小姐算一个。
等她醒来,摔摔东西,骂我几句消了气,再去买一个心灵手巧的丫头,从梳妆到逛街都会听她的话,过了两天她就会把我忘了。
也许再过一阵子,她会遇到一个好人家的公子,在三月的阳光下陪她游长安,算命先生会说他们是天作之合,他为大小姐剥粽子,他们一起接手绸缎庄的生意,他们堂堂正正地坐在院子里看月亮。
他们会从月缺看到月圆,从一拜天地到白头偕老。
这世上能给她幸福的人很多,我不在其中也没关系。
她是天上月,不该照沟渠。
我转身要走,她却不安地捉住了我的衣袖,梦呓道:
「顾影,月宫上有小兔子吗……」
我顿住,摸了摸她的头:
「有的。」
「那你要带我去看……」
我不想再骗她了,想抽掉袖子她却不松手。
「好,我带你去看。」
听我这么说,她笑了笑,松开了手,昏昏睡去。
大小姐,我走了以后,你可不要再哭了。
顾婵:
我从未睡得如此安稳,睁眼已经是日上三竿。
我呆呆地看着怀里一包硌人的珠宝,原来我昨天搂着这玩意儿睡了一夜。
我说怎么梦里的顾影这么硬,不管怎么抱着都硌手。
等等……说到顾影……
顾影人呢?他不是答应我带我走吗?
「顾影!你出来!」
房间空荡荡无人应答。
我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扯了件外衫冲出门。
「大小姐,您在找什么?」洒扫丫鬟诧异地看着我。
「你有没有看见……」
不等我说完,管家阿忠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他从小看着我长大,知道我讨厌这门亲事,所以他又哭又笑:
「大小姐,好消息!好消息!您不用嫁了!」
「咋了?我爹死了?」
真不是我想咒我爹,在我看来,要我不嫁,除非赵有光或者我爹死了一个。
「混账东西!」
我爹气红了一张脸,骂骂咧咧地从大门进来。
「说谁死了?」
「哎呀爹,婵儿开玩笑呢。」
不用嫁给赵有光的喜悦一时冲淡了顾影跑了的愤怒。
「既然爹您健在。」我亲昵地挽上我爹的手臂,「那就是赵有光死了?」
「没死,退婚了。」
「哦?他倒是肯?」
想当初赵家贪慕我家富贵,我爹想沾点墨水,一来二去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眼见婚期到了,他赵家怎么可能答应退婚?
「退婚书连夜送上门的。」
我愣住了。
……会不会是顾影?
「赵有光他是混帐了些,但是爹就挑中他又穷又好拿捏,以后嫁过去,该使什么手段就使什么手段,还怕他反了天不成?」
爹啊,说到又穷又好拿捏的,我这里有一个人想介绍你认识一下。
三天后,我终于接受顾影走了的事实。
我摔了两个美人花瓶,三个琉璃灯罩后,心口的气还是没消。
身旁丫鬟怯怯地看着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不过是一个顾影,我顾婵有钱什么买不到!
笑死,还真买不到。
「大小姐要手巧的?」人伢子搓搓手,推出来一个胖胖的小姑娘,「她叫阿苇,手巧着呢,唯一的缺点就是能吃。」
「有没有那种……」
我心里想着有没有顾影那种,不会梳妆也没关系。
我踮着脚去瞧他身后,却没看见自己期盼的身影。
「算了……就她了。」
难道我还非你顾影不可了?
笑死,还真非他不可。
清晨阿苇服侍我梳妆,手也真的巧。
巧到给我头上捏了十八个褶子。
看镜子里的我黑着一张脸,阿苇一脸娇羞:
「大小姐,奴婢从前是后厨做包子的。」
行吧,凑合用吧,这个时候退货,好像我气势上短了一茬。
到了晚上我就后悔了。
因为阿苇趴在偏房,呼噜打得震天响。
吵得我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盘账本。
月色如水,我点了灯坐在桌前,忽然想到从前顾影在的时候。
他总是坐在门外,看着月亮发呆。
呸!我想他干嘛,晦气!
他不过是我花钱买来的,能买的奴才多的是,有什么好在乎的?
这口气一开始还憋着,后来我爹把绸缎庄的生意交给了我。
「婵儿你长大了,竟然知道晚上苦读账本,操心家业了。」
看着我爹激动得老泪纵横,我觉得还是不解释比较好。
忙起来就把顾影忘到了脑后。
生意场如战场,没人会惯着我,稍有不慎就片甲不留。
我也没那么爱哭了,因为除了那个没良心的顾影,眼泪拿捏不了旁人。
长安街的商贩们知我并不如面上那般好拿捏,只背地里说顾家大小姐面团一样的人,却生了刀子一般的冷血心肠。
呵,要说冷血,谁比得过顾影?这日子一晃就过了半年,他当真冷情冷性,再也没回来过。
他既然冷血,我自然也无情。
这年除夕夜,合家团聚。
外头的雪慢慢落着,天地一片皎洁。
我爹喝了二两酒又开始念叨我娘的名字,说从前不敢歇着,一歇下来就想到我死去的娘亲。
我爹说他不是忘了,是不敢想。
这一句话说得我手中的酒也失了味道。
我想到了那个讨好我的顾影。
借着三分酒意,我扶着头回了书房。
在书房门口就看见了阿苇,她比刚来我顾家时胖了一圈,乐呵呵地抱着糖人出门,准备放烟花时跟隔壁宅子的小丫鬟炫耀。
我看了眼那个糖人,若是有机会认识做糖人的师父,一定要劝他改行。
糖人做得这么丑,早晚要饿死。
等等,这除夕各家商铺关门歇业,谁家做糖人的这么卷?除夕还摆摊?
「大小姐,你瞧这猪八戒好不好看?」
我嘴角抽搐地看着阿苇手中的糖人,从糖人手中抱着的兔子,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低配嫦娥。
「这糖人哪来的?」
「大小姐你不知道,你这真是个聚宝盆,入秋后,我每次早晨起来打水,都瞧见桌上插着一个糖人。」
阿苇越乐呵,我脸上的表情就越黑。
顾影,你就用这些小手段来哄我?就不敢来见我?
见我面色不善,阿苇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像犯了错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大小姐,阿苇是不是错了?」
「我是听姐姐们说大小姐你不吃糖人,说你看到了,也是要扔的……」阿苇耷拉下脸,「我不知道大小姐你这么在乎……」
「我不在乎!」
阿苇被我这一声吓了一跳,讷讷地站在书案旁。
账本满满地堆在书案上,我将自己埋在书堆里,默念着账目。
眼看着手里的糖人一点点化掉,阿苇快哭了:
「……大小姐,你在乎的。」
不,我不在乎。
我提着笔,努力沉心静气,算着账目,可眼前的字竟然一点也看不进去。
他走的那一晚
「大小姐,你笔拿反了……」
「大小姐,你书拿倒了……」
「……大小姐?」
门被一脚踹开,灌进一室风雪。
身后是阿苇的惊呼。
是我抓起斗篷,跑了出去。
我不是在乎他,绝对不是。
只是家奴叛逃,我把他寻回来而已。
我顾婵自诩精明算计,怎么能吃这一两银子的亏?
耳边是猎猎的北风,风夹着雪花,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风雪太大了。
我几次跌坐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
除夕夜的长安城空空荡荡,合家团聚的灯火在风雪中明灭。
不在这里。
也不在这里。
这算什么?顾影,这算什么?
我们不是签了卖身契吗?你怎么一点契约精神也没有?
顾影,你到底去哪了?
我不慎被一块牙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不疼,我的眼睛却一点点湿了。
我抱住膝盖,放声大哭。
顾影,你不是见不得我哭吗,我都哭成这样了,你现在在哪呢?
我怅然坐在当初徐半仙为我们算命的歪脖子树下。
我忽然想到徐半仙当初说的不准退钱。
对了!去找徐半仙算一卦!
他一定知道顾影在哪!
徐半仙确实知道,我闯进徐半仙住处时,坐在他旁边熬糖浆的顾影可以作证。
「你怕克死那丫头!就不怕克死老夫!」屋内是徐半仙气急败坏的声音。
「不怕。」顾影的声音轻描淡写。
当我闯进去时,顾影的孤星体质再一次发作。
徐半仙正躺在小炉旁嗑瓜子,顾影坐在徐半仙旁边熬糖浆,见我怒气冲冲地踹门进来,手中熬好的糖浆哆嗦着浇了徐半仙半个秃瓢上,烫得徐半仙嗷嗷叫。
旁边插着一排丑得触目惊心的糖人,这糖人做得丑也就算了。
他竟然还想跑?
顾影:
离开大小姐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有个声音说:顾影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所以我一直在暗处守着她。
看她气得摔了几个古董花瓶,看她赌气买了个丫鬟,看她误打误撞接下家里的生意。
看她夜里盘账伏在案上睡着,只敢小心为她披一件衣服,她睡梦中抓住我的衣摆,梦呓着我的名字:
顾影,大骗子……
我动摇过。
可是那次她染了风寒正发热,我记得从前我生病,阿娘在的时候会给我采一种药,吃下去睡一觉就好了,我跑到城郊,从黄昏找到天蒙蒙亮,回来时发现她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红润着一张脸,烧已经退了。
书案上压着几笺药方,落款正是一方要价千金的胡太医。
纵使我尽力半日往返,手中那一棵柴胡还是脱了水,在我手中垂下头,好像在讽刺我:大小姐跟着你是会受苦的。
我本来动摇的心也明了了。
生意场上的奸商打着大小姐的主意,暗地里我为她换过下药的茶水,为她教训过不怀好意的二世祖。
她从那个只会掉眼泪藏着心事的小姑娘,长成了颇有手腕,叫人不敢小瞧的管事大小姐。
还好,她忙起来就不那么挂念着我了。
也许再过一阵子,她与我擦肩都认不出我来了。
这样对她来说,是好事。
我想在长安城安定下来,做一门正经营生。
我们同在长安城,我经手的银钱兴许也曾过了她的手,就像我们偶尔抬起头,看的也是同一轮月亮。
就好像我们不曾分开。
一辈子在暗处守着她,看她着嫁衣,看她为人妇,看她儿孙满堂……哪怕她的幸福跟我没有关系,也很好。
道理我都想明白了,虽然还是不免难过。
我本无意跟着徐半仙,不过是那天我路过他的算命摊,他正挨揍。
揍他的人分成两拨,一拨说他信口胡诌,一拨说他的糖人吃了拉肚子。
后来我才知道他天热时做算命的,天冷时做糖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风险对冲。
在我看来却不是这样,风险像拳头一样冲在了他的身上。
我和他眼神对视,他的眼睛亮了,我长腿一迈就要走。
我本来是不想救他的,可他死死拉住了我的裤脚:
「壮士留步!我算出你有一劫!」
我没理他。
「你心上人有一劫!」
……
「别打了!」
徐半仙被我救了下来。
他本想撵我走,但是我看中了他的糖人手艺。
说要带她去月亮上已经失约,那么就做个嫦娥和兔子给她赔罪。
「好看吗?」
看着我手上那个比天蓬元帅更加魁梧的嫦娥,徐半仙昧着良心点头如捣蒜:
「精美绝伦,可以出师!」
真的吗?我不信。
奇怪的是,我的孤星命格对大小姐无碍,却真的应在了徐半仙身上,他今天摔了腿,明天闪了腰,徐半仙撵不走我,于是每天拄着拐杖哆嗦着,算自己阳寿几何。
不出所料,越算越短。
除夕之夜,大限将至。
外头雪下的很大,徐半仙白着一张脸,躺在榻上哆嗦着嘴要撵我走。
话还没说完,门就被一脚踹开。
漫天风雪的呼啸声,烛花结了又落的哔剥声,徐半仙喋喋不休的咒骂声。
和天地间一片雪色。
我一概听不见,看不见。
只有眼前的她。
应该是刚才跑得急,她大口喘着气,红着鼻尖。眼中莹莹的光,不知是泪光还是映着的烛火,她仰起一张脸,倔强又委屈地与我对视。
思念像呼啸穿堂而来的风雪,将我整个席卷,叫我战栗。
可是下一秒理智就提醒我,我再跟着她,会害了她。
我转身要逃。
「还想走?」
我才想跑,大小姐眼疾手快,先一步抓住了我的衣袖。
抬手间那支流苏簪子就抵在了我的后腰。
我教给她的,却被她用在我身上,真是让我心情复杂。
我看她眉眼凛然,压低声音,威胁道:
「跟我出去!」
她变了,变得更加锋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哭鼻子示弱的大小姐了。
真好。
外头雪停了,明月来得姗姗,照见偌大天地一地银白。
合家团聚,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仿佛浩大天地只剩我们二人。
「转过来!看着我!」
她这么说着,手上的簪子却不敢松懈,生怕我再跑了。
我终于能好好看着她,不必做梁上君子。
月光下她鬓发散乱,一点也不端庄,一点也不温柔,却偏偏叫我整个心跳得剧烈。
兴许是刚刚跑得快了,她喘着气,红着一张脸瞪我:
「为什么要走!」
「我会害了你。」
「已经害了!」
我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却红了眼,眼泪一点点蓄了上来,连着手上的簪子都松懈下来:
「我很想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扑进了我怀里。
思念如风,穿山越海呼啸而至,将我扑了个满怀。
我如愿拥抱了我的月亮。
相拥良久,我只觉得胸膛一阵濡湿——她又哭了。
……果然外头那个雷厉风行的大小姐,骨子里还是个爱哭的小姑娘。
她费力地仰起头,又不满自己跟我比起来小小一只的身高,命令道:
「弯下腰!」
我老老实实地弯下腰。
她却踮起脚,甚至不给我逃跑的余地,勾住了我的脖子。
雪是冷的,风是冷的,天地间唯一一点温暖落在唇上。
这时却放烟火了。
天地被照得雪亮,我看见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略等等,我换口气。」
她挣扎着要松开我,看来是踮脚累着了。
「别走。」
大小姐惊呼一声,是我将她整个抱起。
她在我怀里也是小小一只,红着眼睛和鼻尖,宛如一只小兔。
方才大胆的分明是她,现在软下身子,挣扎着推我的也是她。
「……不要了顾影……」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讨厌?谁说我讨厌她了?
她红着脸不敢看我,只往我怀里钻,却还在控诉我:
「你从什么时候学坏了!顾影!」
她耳尖也是红的,让我生出了从前不敢有的冒犯心思,我凑在她耳边说:
「……大小姐,顾影从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
小兔子的身子一僵。
顾婵:
婚期将至,我却犹豫了。
我怀疑顾影是不是——不行?
这不是我说的,是阿苇说的。
顾影回来了,阿苇担心失业,所以最近茶饭不思,我以为她不想吃,问了她才没精打采地说:
「你说好端端一个饿人,他为什么不吃饭?是不想吗?」
后来我信誓旦旦地跟阿苇保证,不当梳妆丫头可以去后厨再就业,她才放下心来。
但是阿苇这番话却引起了我的警惕。
因为顾影那家伙除了除夕见我时失了控,其他时候都恪守男德:
「大小姐,不可以,使不得。」
好端端一个人他为什么不吃饭?是不想吗?
我犯了难。
还好上次跟徐半仙买的药还剩一半。
我恶狠狠地将意识迷离的顾影拖上床,解下腰带将他捆在床头。
「你给我吃了什么?」顾影他努力维持着清醒,试图按住我的手。
「春药。」
听到这个,顾影的脸都白了。
我能理解他,在同一个地方栽了两次,任谁都有点不能接受。
我坐在他身上,人更显得小小一只。
他想起身推开我,挣扎着要走。
我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不依不饶:
「我们都要成亲了,你总得让我知道行不行,我们做生意的也要验验货……」
「……验货?」
听我说验货,顾影黑着脸。
我好像惹他生气了?
「对啊,验货。」
「为什么?」
「我怕你不行……」
好,这下是真的生气了。
还气得不轻,不愿意理我。
我伏在顾影肩头,仍然不知死活,小声地说:
「我顾家家大业大,万一你不行,我还得纳侍,借……」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把我摁倒。
他分明专横又贪婪,哪里像那个清冷禁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顾影?
「大小姐可看仔细了?」
「看……看仔细了……」
「大小姐,生意场多的是尔虞我诈,要仔细些……」
「仔……仔细了!」
我才知道什么叫自食苦果。
婚期定在了七夕。
这一天长安城热闹,烟花并着灯火,烧红了半边天幕。
来往宾客络绎不绝,连那个素来神秘的清水居主人琴远都露了面,留了一份贺礼。
顾影为我梳妆,红着一张脸不敢看镜子里的我。
我一身大红嫁衣还有些凌乱,坐在他怀里笑吟吟地看着他。
「大小姐,下不为例……」
这顾影有趣的很,只那一次气急了霸道一回,后来竟然比我像个姑娘,害羞又拘谨。
他总是架不住我主动撩拨,为我穿衣时又告诉我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下下不为例,下下下到刚刚屏退众人,依我看,一点也没有说服力。
「顾影,我们再赶个时间?」我给了他一个眼神。
「……外头宾客等着,不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你快点梳头,咱们赶上吉时。」我看着他发红的耳尖,意味深长道,「不过你想的,也不是不可以。」
顾影一张脸像熟透的虾子,手上动作也慌乱起来。
欺负他真是太有意思了。
吉时到,外头开始放烟火,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像极了我们重逢的那个雪夜,今后只有相守,没有别离。
这礼行完了就看见徐半仙在那里大吃大喝。
从那天我去找了顾影,他见情况不对,脚底抹油溜了。
看他吃得满嘴流油,我怒从心底起:如果不是他,顾影怎么会不吭声就走了?
后来还是我威逼利诱,生米煮成熟饭,才让顾影留下,可一旦我有哪里磕着碰着,他还是下意识觉得,是他害了我。
不押送官府难解我心头恨!
徐半仙吃得如痴如醉,抬起头看见面色不善的我,下意识要逃,却被顾影揪住了后颈。
「算的可一点都不准,退钱!」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总是话听半截?」
吹,接着吹。
「你说我会害了她。」
「害相思啊。」徐半仙捻了捻胡须,一脸戏谑,「难道老夫说错了?」
「再说了,你是天煞孤星,她是一轮单月,孤星伴月,是极佳的姻缘。」
顾影愣住了,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徐半仙。
「年轻人不要冲动,听人说话要听完啊。」
他不怕自己一生孤独,他只怕害了我,所以一直犹豫踟蹰。
如今心结解开。
宽大的礼袍下,他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这当真是一桩极佳的姻缘。
是孤星伴皎月,如影随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