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洪喜,男,21 岁,陕西人,目前在体育大学心理系就读。
我爸当过四年海军雷达兵,以下是他在部队经历的事。
上个世纪 90 年代初,我爸离开故乡陕西宝鸡,来到山东一座很远的小岛上,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之后他被分配当了报务员,九个月之后,终于以全连第二的成绩完成了专业训练,下到了连队。
我问过他,通讯技术突飞猛进,邮局都取消电报业务了,部队为什么到今天还有报务员?我爸说:电台乃是最可靠的通信工具,在军事上永远不会被淘汰!
那时候他还不认识杨十国。
杨十国是江苏镇江人,跟我爸是同年兵,他被分配当了操纵员,经过三个月的专业培训就下连队了。半年之后,我爸坐了几个钟头的船,来到了一座更远的小岛上,当他看到高耸的雷达那一刻,内心无比激动,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那真是个理想主义的时代。
杨十国就在这个连队。
我爸跟他算是工作上的搭档。雷达兵的流程是这样的——操纵员发现空情,测出方位和距离,报给标图员,标图员标在地图上,组成电文,再由报务员发给上级指挥所——这三个专业都属于战斗班。
有一天,我爸坐在雷达天线台上拨拉吉他,那个时代,大家在部队的业余生活不是玩吉他,就是写钢笔字帖,再不就是训练演讲与口才。过了会儿杨十国从不远处走过来了,我爸知道连队的黑板报是他主编的,就问他会不会写歌词,他说没写过,我爸说你帮我写一首 melodic rap 吧,我来谱曲,他说我可以试试。
如此说来,我爸应该算是老嘻哈了,我问过他,你们那个年代就有说唱了?我爸反问我,你知道尹相杰吗?我说知道啊,挺胖的,唱过「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我爸说那是他后来改风格了,其实他是说唱界的鼻祖,我爸入伍的时候就带着他刚出版的盒带《某某人》(与另两位歌手的合集)。
我爸和杨十国要合作写歌的消息被指导员听到了,他立刻把两个人揪到了他的办公室,命令他们写一首《连歌》,而且三天之内必须完成,他要交给团机关宣传股,我爸和杨十国只能转变方向,创作起了「主旋律」,什么「海风吹得石头满地跑,我们扎根边疆来放哨……」
杨十国长的比较瘦小,他老家是苏北农村的,听说很穷,但不管你来自大地方还是小地方,不管你来自发达地区还是落后地区,不管你家里有钱还是没钱,只要来到了部队,统统都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大家都是平等的战友。不过,一般说来家境好的兵往往作风比较稀拉,而家境差的兵则比较上进,比如杨十国,他刚下连队半年就成功处置了一起不明空情,后来确定那是有人在游船上玩航模,为此他受到了嘉奖,并被提拔为副班长,而他们班长明年就要退伍,到时候他顺理成章就是班长了。
一来二去我爸跟杨十国成了哥们,杨十国最大的特点是老实,他平时话不多,但只要答应别人的事情肯定有始有终。有一次他要去陆地出公差,我爸让他帮着带回一瓶洗发水,他答应下来。实际上我爸还有一些剩余,但他们长年生活在岛上,购物极不方便,必须提前「备货」。我爸不知道,后来连长临时叫杨十国干个别的什么事,他那趟公差被取消了,他也没跟我爸说,第二天他把自己的一瓶洗发水拿给了我爸,说是帮我爸买的,为此他自己三个多月没用过一次洗发水,每次洗头只用水冲一冲……
总之在我爸的讲述中,杨十国是个极靠谱的人。
我爸跟他的性格不同,我爸爱出风头,在我初中毕业的联欢会上,他被邀请发言,完了非要给大家弹吉他唱首歌,我们班那些女生一边笑着瞄我一边拼命鼓掌,把我臊得差点找个地缝儿钻进去。那个年代,他们在岛上的军旅生活太寂寞了,我爸经常聚集一些战友,眉飞色舞地对着他们吹牛,表演脱口秀,每次杨十国都在旁边笑眯眯地看,好像还有点羡慕我爸的口才。而杨十国从来不当中心人物,在连队的「八一」联欢会上,我爸想拉着他一起唱首歌,他死活都不上台,在拉扯中还差点跟我爸翻脸。
就是这么一个人,有一天早上他突然来到我爸他们报务班,把我爸叫出去,悄悄对我爸说,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他们操纵员四班倒,杨十国是零点到凌晨的班,他都没补觉就来找我爸了。他说,3:40 左右,他正一个人值班,雷达显示器上突然出现了异常情况——中心区域冒出了一个红色的光点,呈喷射状,有点像礼花,它停留在原地大概有 3 秒钟时间,然后就以时速 20000 公里的速度朝北疯狂飞去,杨十国根本来不及通知标图员,雷达显示器就被干扰了,出现了满屏的雪花,大概 1 分钟之后才恢复正常……
当时我爸都听呆了。
虽然他是报务员,但多少也了解一点操纵员的专业,杨十国说那个物体突然出现在了雷达显示器的中心区域,那绝对是不可能的,雷达几秒钟扫描一圈,就像我们站在一片空旷的草原上眺望四周,如果有人来了,这个人肯定是由远而近,他怎么可能突然在我们眼前冒出来呢?另外,雷达发射的是电磁波,遇到飞行物之后会以光速反馈情况,显示为白色的光点,但那并不是影像,只是一条具象化的信息,差不多等于「发现了飞行物」,所以,怎么可能出现红色的光点?还喷射状!这类似于我们在墙上投出了一个手影,它当然应该是黑色的,却变成了五颜六色,想着就恐怖,如果真是这样,那个不明飞行物到底是什么材料制造的?还有,它的速度怎么可能那么快,都赶上弹道导弹了。
我爸问杨十国是不是值班的时候睡着做梦了,他马上否认了,并反问我爸:只要跟战备有关系,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我爸说那就不可能,一个飞行物怎么可能直接从雷达显示器中心区域冒出来呢?杨十国想了想说,也有可能,比如它从地面垂直升起来,或者从大气层外垂直降下来。我爸这才想起问他方位,他说就在连队的上空,他还跑出去看了看,专业术语叫「目力低空补盲」,当时的天空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见……雷达连队是地勤,不会放飞任何东西,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它是从天上的天上来的,这样一来就不需要解释它为什么呈现着喷射状的红色光点,为什么速度那么快,为什么雷达显示器出现了满屏的雪花……
我爸又问杨十国有没有向连长报告,他说他没有。我爸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没有证据证明那东西出现过,担心连长骂他哗众取宠,扰乱军心。我爸说你可以跟一排长(当年主管战斗班)说说,他的嘴挺严的,也算你做过汇报了。杨十国说,谁会信呢?弄不好最后还对我的前途有影响。我爸说,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不明空情啊!杨十国说,一排长肯定会认为那是机器出故障了。我爸说,那你至少应该问问兄弟连队有没有发现同样的情况。杨十国说,如果他们也发现了,早就跟我们联系了,但目前并没有。接着他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扩散了。接着他叮嘱我爸,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包括你家里的人。我爸说,我爸妈都不知道雷达是什么东西,就算我说了你觉得他们听得懂?最后杨十国说,那你值班的时候帮我留意一下那几个连队的单边带(一种电台,这句话指有没有类似的空情通报),我回去补觉了。我爸说没问题。然后杨十国就走了。
如果我爸足够重视杨十国的嘱托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了,遗憾的是他没有。中午的时候,他们班一个姓华的报务员值完班回到了宿舍,那个人是个科幻迷,一直订阅《飞碟探索》杂志,我爸马上对他说了凌晨杨十国发现的情况,并问他怎么看。他的反应竟然很平淡,骂骂咧咧地说,那他妈肯定是 UFO 啊。
我爸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想不到晚上他从电脑室出来,迎面遇到了一个辽宁籍的兵,他很神秘地问我爸,你听说杨十国那件事了吗?很吓人啊,飞碟真的存在吗?
我爸这才知道,杨十国的事情已经在连队里传开了。当时他就后悔起来。
很快杨十国就找到了我爸,他有些苦闷地问我爸是不是把他的事情跟别人讲了,我爸问他怎么了,他说指导员刚刚找他谈过话,把他狠狠批了一顿,这件事还没完,让他等候处理。我爸说,当时他很想抽自己。
两天后,快熄灯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号,我爸马上预感到可能跟杨十国有关,果不其然,连长在操场上宣布:6 月多少多少日(就是杨十国发现不明飞行物的那个日子),由于杨十国同志操作不当,导致雷达显示器出现故障,出现了长达 1 分 12 秒的监测空白,经研究,撤销其副班长职务,即刻调至其他连队……
杨十国被调到了另一座小岛上,那里离陆地更近一些,条件相对更好,但无论如何杨十国都是被「贬」的,他离开的时候,我爸送他到船上,眼睛湿湿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倒安慰我爸说,没事儿,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然后从那以后两个人将近三十年都没有再见过面。
不过,杨十国一直没有中断跟我爸的联系,他经常给我爸打电话,我估计他是性格太内向了,在新连队一直没交到什么新朋友。
四年之后我爸就退伍了,后来听说杨十国转了志愿兵,他几经努力,竟然调到潜艇部队成了一名声呐兵。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虽然都属于海军,但杨十国等于被调到了另一支部队,而且还要通过文化测试、心理测试、氧过敏试验……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爸专门给他打了个电话,跟他开玩笑说,过去你是蝙蝠,现在你变成海豚了。
很多人都知道潜艇兵是最艰苦的兵种,没有之一,但我爸说,杨十国入伍前一心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军,他到了部队才知道是雷达兵种,颇感失望,不过他迅速调整心态,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操纵员……而后来也算是圆了他的梦了。
大概是 1999 年,也就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有一天杨十国突然给我爸打来了电话,我爸问他现在怎么样,他根本没有回答,只是急叨叨地问我爸身边有没有人。这时候我爸已经回到了老家陕西,正在跟几个哥们搓麻将,我爸就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很小声地对我爸说:老洪,你还记得我们当雷达兵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奇怪的东西吗?我又看到了……
他的语调让我爸很紧张,等他听完杨十国讲完之后,已经感到毛骨悚然了。
杨十国已经是二级还是三级海军士官了,他在潜艇部队担任声呐技师。不久前,他所在的潜艇远航到公海区域进行军事演习,他们在 100 米深的漆黑水域生活了七天,潜艇没有浮上水面换过一次空气,就在第四天的夜里,他正在声呐室值班,再次发现了那个东西……
我爸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首先给我普及了一下杨十国给他普及的有关潜艇的知识,当然我爸也不专业,我更是听得一知半解,大概是这样子的——
潜艇就像个暖水瓶,外面是个铁罩,里面是内胆,潜到水下之后,官兵们就在那个内胆里工作和生活,当然没有任何舷窗,潜艇航行在海下,声呐系统就是它的耳朵和眼睛。
声呐分为被动声呐和主动声呐,被动声呐就是监听各种声音,判断附近是否有敌情。杨十国的专业水准很过硬,他可以通过被动声呐分辨出大海里的各种噪音,包括海鸥入水的声音,大型鱼群游过的声音,水面战舰螺旋桨的声音。
主动声呐是发射超声波,主动探测附近海域有无敌情,当然这很容易暴露自己,如果超声波遇到了障碍物会形成图像,声呐师可以通过图像判断出该物体的大小、形状、距离、方位、速度等等。
当时,杨十国所在的潜艇处于被动声呐监听状态,亘古寂寞的海底只有某些海底动物的叫声,有的像猫头鹰在哀鸣,有的像醉汉在打呼噜,有的像海浪轻轻拍打岸边……
凌晨 3:13,他按照演习计划要进行主动声呐探测了,他喊话舰长,得到命令之后开始操作,主动声呐刚刚发出超声波,他就发现距离潜艇大概数海里的水域有个庞然大物,它正围着潜艇缓缓移动着!声呐遇到的物体越坚硬返回的脉冲就越强,金属会呈现出深红色,而那个物体不知道是什么材料造的,它在声呐上显示为紫色,而且它的体积比潜艇大几倍,形状也不伦不类,总体是圆形,但也有方形部分。杨十国很确定,被动声呐并没有检测到任何辐射噪音,只有海洋生物的游动声和鸣叫声,就是说,它压根就没有声音!换个说法,就像一个人闭上了眼睛,只有两只耳朵对四周保持着戒备,他没听到任何声音,然而,当他突然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比自己大几倍的人站在面前,一边慢慢转圈一边打量着自己……
就在他要向上级汇报的时候,那个显示为紫色的物体突然在声呐上消失了,之后只剩下了海水的蓝色,以及零零星星的弧形的鱼类。再拿人类打个比方,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巨大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爸问杨十国,你跟舰长汇报了吗?他说他没有。我爸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在雷达连的时候就因为那次乱讲话差点挨处分,他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爸立刻对他吼起来,你跟我讲这些有个毛用!不管那东西是什么,你都必须让上级知道!你怕影响自己的前途而私自把它压下来,这叫失职!
杨十国的上进心太强了,对于他来说「失职」这个词简直是摧毁性的,最后,两个好哥们不欢而散。
不过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2001 年,杨十国在当了八年海军之后退伍。我爸知道他一心想提干,并在部队服役终生,他退伍等于半途而废了,肯定有些黯然。从那以后他的人生果然走向了一个颇显古怪的方向——他留在了驻地附近的沿海小城,在一艘民船上找到了工作,操作声呐探测鱼群,不久后娶了个当地的女子结了婚。又过了一两年,不知为什么他迷上了徒步,曾经从山东走到神农架,曾经横穿四川盆地,曾经考察南水北调西线,曾经从黑龙江的东宁走到珲春……
三年后老婆跟他离婚了,据说他净身出户,但依然没有停止他的奔走,听说他从大理去西双版纳的公路上,一个人在帐篷里度过了 30 岁生日。
2007 年金秋 10 月,他从内蒙古乌兰察布出发,打算横穿锡林郭勒,步行前往口岸小城二连浩特。就在他出发的第四天,他给我爸发来了短信,当时都 11 点多了,他问我爸方不方便通个电话,我爸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戈壁草原上,离苏尼特右旗还有十几公里,我爸问他是不是有事儿,他说他又看到了那个奇怪的东西……
我爸跟我说,那时候他忽然开始怀疑这个老战友的精神是不是有问题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第一次在雷达连的时候说他看到了什么不明飞行物就是疯言疯语了,但我爸慢慢回忆,那时候的杨十国是个积极向上的青年,挺正常的,难道他是被撸了副班长,前途受挫,后来才导致大脑出了问题?
我爸给他打了过去。
杨十国在荒郊野外,信号很差,但我爸还是断断续续地了解了他的「奇遇」——
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杨十国背着沉重的行囊,正沿着 G208 公路朝前走,当时两旁只有枯黄的草和一丛丛的骆驼刺,走着走着,他感觉天地之间多了某种光线,微微亮堂了一些,他以为是灯光,前后看了看,草原上空空荡荡,没有一辆车开过来。他又以为是云朵挡住了月亮又移开了,他朝天上看去,只有星星,根本没有月亮。
他关掉手电筒继续朝前走,还是感觉不对头,再次停下来朝天上望去,依然没有任何发现,他又转身朝后看了看,突然盯住了东南方的天空,虽然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数不清,但他还是一眼就发现了那个东西!不管星星有多少,它们都是不规则的,就像随手扔在地上的一把杂米,但是在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或明或暗的星星中,悄然出现了一丛规则的光亮,就像两个竖排的省略号,任何人都会一眼就锁定它。
当时杨十国死死盯着它,感到了极度的恐慌。
它发出的光亮跟星星真的太像了,如果不是排成了两条直线,很难分辨出来。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仿佛也在居高临下地盯着杨十国。杨十国怀疑它就是出现在雷达显示器上的那个物体,也是出现在声呐显示器上的那个物体,他一直在杨十国附近神出鬼没,到底想干什么?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那个物体好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它突然灭掉了一盏灯,又灭掉了一盏灯,又灭掉了一盏灯……最后就在黑暗的夜幕上消失了,但杨十国依然死死地盯着它,他很确定,那个物体还有最后一盏灯没有熄灭,由于没有了其他灯做参照,这盏灯就跟星星完全混淆了,但杨十国是看着其他灯一盏盏灭掉的,所以他很清楚最后这盏灯还亮着,他死死盯着它,生怕一眨眼就辨别不出来了。
那盏灯就那么一直悬挂着,它似乎是敌对的,正在阴险地隐藏自己;又像在逗人玩儿——我只剩下了一盏灯,你眼花了吧?还能找到我吗?
杨十国盯了它很久,最后实在挺不住了,注意力稍微一松懈,眼里就只有满天的星星了。
但他知道那盏灯还在,他转身开始疾走,同时给我爸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都在抖。
我爸问他,那东西伤害你了吗?杨十国说没有。我爸又问他,这么多年了,它对你有过一次威胁吗?杨十国说没有。我爸说,那你怕什么?赶紧去你那个什么旗,然后找个住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电话里只有杨十国的喘息声和脚步声。我爸又劝他,你以后不要再四处乱走了,找个正经的事做做吧,如果你愿意来宝鸡,我可以带你一起倒腾衣服啥的。杨十国表示了感谢,他说他目前还不想放弃,然后就要挂电话了。我爸说,我们就一直这么通话吧,省得你害怕。杨十国说,太晚了,你有家有口的,算了,拜拜。
挂了电话之后,我爸怎么都睡不着了。十四年间,杨十国看到了三次「那个东西」,一次是雷达的电磁波探测,一次是声呐的声波探测,最后一次是肉眼所见,如果那个东西真的存在,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我爸怎么都想不到,就在去年,这个玄乎乎的天上事件终于落到了地上,而且他也参与进来了。
那时候我正在放暑假,从北京回到了老家,天天跟发小一起喝酒。
有一天我爸突然对我说,杨十国要来了。自从他走完锡林郭勒之后就不再徒步了,真的做起了生意,什么铁路照明之类的,我不太懂,但好像并不顺利,最近两年他又开始了徒步,这次他打算从西安出发步行到延安,顺道想来看看我爸。
我爸开车去西安把杨十国接到了宝鸡,给他安排了酒店,晚上准备请他吃个饭。杨十国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孩子,他对我爸说,你把咱儿子带来让我见见呗。我爸就把我带上了。另外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爸也想让我见见这个老战友,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不是需要某种疏导。实际上体育心理学跟臆想症什么的基本不搭嘎,但很多老人都这样,他们听说你是工商管理专业的,马上就可能找你帮忙批执照,甚至他要批的还是驾驶执照。
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杨十国的时候有点难过,他跟我爸一起热血沸腾献身边疆的时候也就像我这么大吧,时光荏苒,现在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沧桑的中年大叔,那张脸特别黑,那是多地阳光合成出来的颜色,而且满是皱纹,看上去苍老又瘦小。想当年他还打算跟我爸一起写 melodic rap,而如今他坐在餐厅一角,满脸卑谦,穿着一件款式土气的白衬衫,头发凌乱,桌子下放着一个很大的牛仔包,挂着两个鼓囊囊的塑料袋……他已经跟这个时代脱节了。
见了我们,他马上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我爸伸手跟他握在一起,两个人一起使劲地摇,过了好半天才松开,然后我爸开始介绍我,我赶紧叫了声「杨叔」,他带着一点江浙口音对我说,孩子,你跟你爸年轻的时候蛮像的!
他们不坐下,我也只能站着。
后来我爸说,赶紧都坐下,今天咱俩必须一醉方休。杨十国却说他不喝酒,我爸说,那可不行!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怎么能不喝酒呢?喝多了让我儿子把你背回去。但他坚持说他现在有脂肪肝,真的不能喝酒。
好吧,他们不喝,我也不好一个人自斟自饮,大家就干巴巴地吃饭。我爸要了很多菜,杨十国也没吃几口。
他们聊天的时候我一直静静地旁听,我发现他俩虽然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但眼下已经有点陌生,互相很客气。
跟专业没关系,就我一个小辈儿的观察,我觉得这个「杨叔」没什么问题。
快吃完的时候,我爸主动提起了那个话题,他问杨十国,后来你再没见过那个东西吧?杨十国摇了摇头,接着他看了看我,问我爸,你跟孩子讲过吧?我爸说讲过讲过。他马上又看了看我,似乎想知道我什么态度。我赶紧低下头去,没说话。我爸对他说,现在好像很多国家都公布了飞碟的存在,不算什么秘密了。他却说,我就是不理解,它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呢?我爸说,你一个人就见过了三次,按照几率来说,应该很多人都见过它,就是我们不知道罢了。他又摇了摇头,说,我还是觉得它有话要对我说。
我感觉他这个想法有点滑稽了,难道他认为自己是某种「天选之人」?
我爸说,既然它那么发达,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它为什么一直不对你开口呢?难道它不了解我们的语言?杨十国说,我也不知道。
聊来聊去还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两个老战友只是重新又嚼了嚼,终于杨十国说了一句有进展的话,这句话把我和我爸都惊呆了,他说的是——最近它要来找我了。
我马上盯住了他。虽然餐厅里有几桌人在吃饭,有一桌人还喝多了,吆五喝六的,但我还是感到了脊背发凉。
我爸马上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杨十国说,它对我说话了,要跟我谈谈。我爸马上看了看我,很明显,他认为这个老战友的精神肯定不正常了。杨十国又强调了一句:真的。我爸连珠炮一样问他,它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在哪儿跟你说的?怎么跟你说的?杨十国显得有些为难,他说,我不方便说。我爸并不理解,接着问他,什么叫不方便说?它不让你说?还是你不想说?杨十国说,反正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
我爸就不再问了,大家都有些沉默,已经是要离开的节奏了,我爸突然又问了他一句,你现在在哪儿生活?杨十国反问我爸,你说什么?我爸说,我是说你家,你家在哪儿?杨十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没家啊,就四处跑。我爸皱起了眉头,接着问,你的房子呢?杨十国的回答很干脆,他说,我没买房子。我爸说,那你总得有个住处吧?杨十国说,本来我在老家租了个房子,后来也不怎么回去,就退了。
桌上的气氛顿时有点凄凉。
最后我和我爸开车把他送回了酒店,我爸还给他的手机转了一些钱,他说什么都不要,我爸就把他的手机抢过来,逼着他输入了密码,替他收了。
他很感谢地对我爸说,老洪,谢谢了啊。
看着他走进了酒店,我爸的眼睛有点湿了。他们二十七年只见了这一面,以后估计再也见不着了。
没想到我错了,我回到学校不久我爸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他要去一趟贵州。
我家在贵州没亲戚,他在贵州没生意,我也没听他说过要去贵州旅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提到了这个地方。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杨十国到了贵州,他给我爸打来了电话,他说他要跟那个东西,或者叫那个东西上的人,或者叫那个东西上的东西见面了,他很害怕,但他没什么亲人,也没什么朋友,甚至没几个认识的人,只能来求助我爸,希望我爸能去陪他完成这次见面,他还很悲观地说,万一他出事了,总得有人给火葬场打个电话。
我爸义无反顾地赶去了。
老实说,自从我爸离开家之后我的心就提起来了,我有两个担忧,第一,万一杨十国真的见到了某种非地球人,而我爸不该在场却在场,很可能有危险,那可不是面对什么歹徒,或者一支敌军,鬼知道人类跟它们相差多少力量。第二,根本不存在「那东西」,一切都是杨十国大脑错乱想出来的,他已经不正常了,万一他突然犯病,对我爸发起攻击,我爸将猝不提防。
从这天起,我每天都跟我爸通电话,不停地询问情况。我妈也知道这件事,每次我打我爸电话占线一定是她在跟我爸通电话。后来我对她说,你别总给我爸打电话好不好?我妈说你个小兔崽子,我担心我老公,关你什么事儿?我说你能做什么?我妈卡住了,接着她反问我,你能做什么?我说我有贵州的同学,他跟他家里人打好招呼了,只要我爸有什么危险,他家人马上就会赶过去。我妈这才不吭声了。我又叮嘱她,我爸跟那个杨十国见面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给他打电话啊,必须保证我跟他联系畅通!我妈说我知道了。
我爸到了贵阳,又乘车到了六盘水,我以为杨十国要去的地方是山上,或者河边,没想到却是六盘水的高新区,而且是一个咖啡馆,我实在想不通「那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开放的环境中。
我爸最后一个微信是「我见到了你杨叔」,然后就没了消息。
那天我正在教室上自习,半个多小时之后,我给他发微信询问情况,他没回。一个小时之后我又给他发微信,他还是没回。我回到宿舍楼下,一边转悠一边等消息,一个半小时之后我有点急了,直接把电话拨了过去,竟然占线。我又给我妈打电话,也占线。女人啊就是不听话。
等了几分钟,我的电话响了,是我妈打来的,她说她和我爸也没通上话,我马上火烧火燎地问她,那我爸的电话为什么一直占线?我妈说,她打过去了,是那个杨十国接的,他说我爸跟他见面之后突然昏了过去,他已经把我爸送到了医院,目前没什么大碍。
我认为我爸是太紧张了,导致血管迅速收缩痉挛,引起了大脑局部供血不足,血压瞬间下降,跟运动员赛前紧张是一样的。
正当我妈要飞到贵州的时候,我爸于晚间给我打来了电话,他说他没事了。通过他的讲述,我终于知道了当时的现场情况,心里越来越冷——
我爸进入那个咖啡馆之后,杨十国已经在一个包间里等他了,我爸走进去,杨十国示意他坐下,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也不知道他跟「那东西」怎么谈的,他开始闭上眼睛等待。
我爸也不敢说话,就跟他一起等。不过他在进门之前就把手机设置了录音,只等着半空中突然响起「那东西」的声音。
两个人就那么枯坐了 10 多分钟,我爸终于忍不住了,问杨十国,现在是什么情况?杨十国睁开眼睛说,我来见它啊。我爸说,那它怎么还不来?杨十国说,已经来了啊。
我爸被吓得一哆嗦,立刻问杨十国,它在哪儿?
杨十国盯着我爸说,你就是啊!
接着我爸的脑袋突然一晕,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输液了,杨十国正坐在旁边照看他。我爸问杨十国,刚才怎么了?杨十国说,你昏过去了。我爸又问他,我昏了多长时间?杨十国看了看手机,说,不到一个钟头。我爸接着问他,那个东西呢?杨十国说,它走了。我爸继续问他,你们说什么了?杨十国朝我爸笑了笑,那个笑别有深意,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就别打听了,我说了你也听不懂。
之后不管我爸怎么追问,他都对这件事情避而不谈。
输完液之后,杨十国把我爸送回了酒店。他刚离开,我爸就拿出手机,打开了他录下的声音——听着听着,他的魂儿都要飞了——他失去意识之后,突然噼里啪啦地说起话来,他好像回到了当报务员的年代,满嘴都是幺两三四五六拐八勾洞,说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如果抄写出来那就是一堆毫无规则的数字,厚度差不多赶上一本书了……
接着,我爸把那段录音发给了我,我也听得满头雾水,最后问他,你能把它们翻译出来吗?
我爸说,翻译个屁,那就是一堆乱码!
我向来认为,任何一堆乱码中都藏着这个宇宙的秘密。毫无疑问,「那东西」通过我爸的嘴跟杨十国进行了长达几十分钟的交谈,而杨十国一定获得了某种设置,他是能听懂这些「语言」的。也有一种可能,「那东西」使用的就是人类语言,但随后它就把自己的谈话内容变成了一堆乱码,等于销毁了……
之后,我把这段录音删掉了,我让我爸把他的也删掉了,鬼知道会引来什么。
至此,此事不了了之。
很多事情……如果……真的……不了了之……那就好了……你也一样……看到这里就打住……并不会留下阴影……但……你肯定要继续往下看……
我爸回到宝鸡之后瘦了一圈,他一直很担心杨十国,半个月后,他给这个老战友打了个视频电话,杨十国正背着行囊走在山路上,他前面有二三十个老头老太,都戴着长檐的红色旅游帽,浩浩荡荡的,我爸还看到了路牌——「阳朔-66 公里」。杨十国的气色非常好,满脸兴致勃勃,他说他组了个老年健走团,从桂林出发,正在走漓江……杨十国在山区,很快他的手机就没信号了。第二天上午,我爸又给他打了个视频电话,杨十国坐在一间嘈杂的办公室里,有很多人走来走去,看上去很忙,杨十国看到我爸之后很高兴,大声说,老洪,你怎么想起跟我视频了?我爸问他,你不是在广西吗?杨十国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现在在南京,刚到这家公司上班。你怎么样?我爸感觉很不对,他心不在焉地聊了几句,然后就挂了电话,接着他就躺在了床上,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很大的问题。半个钟头之后,他再一次拨通了杨十国的视频,杨十国在外面,他笑着问我爸,老战友,你有事吗?我爸低声问,你在哪儿?他很兴奋地说,山东啊,在学校当了个安全辅导员。说着,他举着手机转了转,四周的环境果然是个校园,我爸看到了草坪和塑胶跑道,一些穿着校服的小学生正在上体育课。我爸本该问问他,为什么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现在了三个地方,却没有,他只是说了句,那你多保重吧,然后就挂了电话,又把这个人从手机里删除了。
他坚定地认为,自从跟「那东西」谈过之后,他这个老战友变成了……很多个。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这些杨十国不再孤僻,他们正在热情地渗入一个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