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勾了个小奶狗,隔天才知道是客户要我护送的好大儿。
出发去机场前,小奶狗转头对他妈说:「有雀姨在你就放心吧,除了她没人敢欺负我,对了家里的酒我昨天给喝光了,你记得再给外公买点。」
「你这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
「……压力太大。」
1
我在广市荔湾做扒手十年了。
今年九月,我收到一封神秘的邮件。
一个叫顾红的女人联系我,让我护送她家小孩去北京。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人情债总是要还的,况且她给的报酬很高。
于是几天后,我便出发去了蓉城。
由于提早到了一天,我谁也没联系,在酒店睡了一下午,晚上有些无趣,便找了家酒吧喝酒。
每个城市的酒吧都各有特色,连男人也是。
我喝到第二杯伏特加的时候,来了个小奶狗搭讪。
他长得很好看,所以我挑了下眉,并未反感。
小奶狗穿的是 VERSACE,腕表是劳力士宇宙通,我用那双在广市钟表市场练就的火眼金睛一扫,便知道不是赝品。
要是以往,这样骚包的人站我面前,不揭皮儿说不过去。
他运气很好,因为我刚刚得了一大笔钱,不太想下手。
我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不缺钱的情况下基本不扒。
同时我也是个看脸的人,长得好看的男人总能格外吸引我的目光。
如这小奶狗,身姿挺拔,朝气蓬勃的一张脸,皮肤奇好,长睫下的眼睛又黑又亮,像森林里无辜的小鹿,令人莫名地心痒痒。
他看着我笑,露出好看的小虎牙,声线干净:「姐姐,你一个人吗?我请你喝一杯吧。」
就这点道行,我余光一瞥,就知道他是跟朋友一起来的。
不远处的卡座,他那群朋友不时探头观望,目光雀跃,透着看戏的劲头。
我冲他勾了勾手指。
他随即把脸凑过来,我勾了勾唇:「大冒险输了?」
他一愣,脸上没有被揭穿的懊恼,反而坦荡一笑:「我就说看姐姐很特别,不仅漂亮,还聪明。」
小奶狗笑起来很好看,我支着胳膊看他,姿态肆意:「要不要姐姐帮你?」
「哦?怎么帮?」
「过来。」
又一次勾勾手指,我的手随即抚过他的后颈,对着那张好看的唇,含着酒意吻了上去。
小奶狗浑身一震,有些不可思议,漆黑眼瞳闪过愣怔,很快配合地闭上眼睛,手还搂住了我的腰,加深了这个吻。
不远处有人在起哄,吹口哨。
在他还在沉浸时,我松开了他,在他耳边道:「去告诉他们,你赢了。」
他没有离开,手还搭着我的腰,湿漉漉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声音沙哑:「姐姐,你玩儿这么野?」
「姐姐还有更野的,玩不玩?」
「玩。」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一瞬间,我有些后悔,总觉得小奶狗眼神变了,像小狼狗了。
但他没有给我反悔的机会,竟然挑衅我:「怎么?姐姐怕了?不会不敢了吧?」
笑话,我山雀这辈子怕过谁?
次日一早,我离开酒店的时候,他还在睡。
再猖狂的小狼狗也会被驯服,委屈的时候眼泪汪汪。
上午我在市区逛了逛,尝了尝本地特色美食,看看热闹街景。
下午一家不起眼的咖啡店,我见到了顾红和她的好大儿——谢烨。
顾红开口介绍的时候,我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眉眼漂亮的大男孩,穿了件白色卫衣,卡着卫衣帽子,盯着我笑,笑容松散:「阿姨好。」
巧巧他妈给巧巧开门,巧巧到家了。
我笑着应了一声,有些无语地问顾红:「红姐,这就是你说的小男孩?」
顾红点头,诚恳道:「小烨今年二十了,确实也不小了,但是你知道的,孩子再大在父母心里永远都是小孩。」
谢烨打着哈欠,挑着眉毛看我,目光挑衅。
我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嗯,确实,还是小了点。」
谢烨漂亮的脸顿时憋了一憋,咬牙道:「阿姨,你可别昧着良心说话。」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我说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你眼神不太好,建议你去医院看看眼睛,二院的眼科就不错……」
说得正起劲,顾红拍了下他的脑袋:「没大没小的,怎么跟你雀姨说话呢,快道歉!」
顾红神情严肃,声音不容拒绝。
谢烨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梗着脖子扭头,跟头小犟驴似的,我搅了搅咖啡,好笑道:「没关系,小朋友嘛。」
无意的小朋友三个字,又成功地让他脸黑了一黑。
顾红歉意道:「这孩子平时不这样,今天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陈七你别跟他计较,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说他的。」
我点了点头,顾红转而又严肃地叮嘱谢烨:「明天就出发了,路上要听你雀姨的话,不准闹脾气,她功夫特别好,跟着她你才安全,知道吗?」
「嗯,知道,雀姨不仅功夫好,还很野。」
谢烨有些烦躁,眸子复杂地打量着我,还虚扶了下腰。
我:「……」
2
顾红给我安排了新的酒店。
挺豪华,只是地方比较偏远。
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她安排人送我们去的机场。
出发去机场之前,顾红对儿子难舍难分,又搂又抱,眼泪都掉出来了。
比她高出一头的谢烨,推着行李箱,无奈道:「你不是说雀姨很厉害吗,有她在你就放心吧,除了她应该没人敢欺负我。」
……这说的是人话?
关键顾红竟然还含着哭腔点头,我在一旁对这娘俩十分无感,率先上了车。
刚坐下打算闭目养神,又听谢烨在车外嚷嚷:「对了,家里的鹿茸酒我昨天给喝光了,你再给外公买点。」
「你这孩子,喝那么多酒干吗?」顾红哽咽。
「……压力太大,我最近可能会有点虚。」
「儿子,妈妈的好儿子,答应妈妈,一定要好好活着。」顾红失声痛哭。
我:「?」
好了,鉴于这娘俩异于常人的脑细胞,接下来给大家简单介绍下故事背景吧。
顾家在蓉城是做电子芯片起家的,算是行业巨头。
顾红是前顾氏集团总裁顾文应的女儿,也是顾氏内部如今的实际控股人。
谢烨是她唯一的儿子。
据顾红自己叙述,因为行业之间的冲突与利益,她们家得罪了一些人。
她丈夫谢言之原本是一名物理学教授,三个月前去国外参加学术探讨,回来的时候路上发生了车祸,当场死亡。
虽然鉴定是一起交通事故,但顾红不相信,混迹商界多年的敏锐告诉她,这件事绝不简单。
为了防止谢烨这棵独苗也被人暗害了,她要把儿子送去北京的叔叔那儿。
顾红见到我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恳求:「陈七,你一定要帮我把儿子平安送过去,红姐现在只能指望你了。」
我没有理由拒绝她,谁叫谢烨是谢教授的儿子。
然而到达机场后,顾家的车前脚刚开走,谢烨就闹幺蛾子,一拍脑袋说了句:「坏了,机票忘家里了。」
我冷眼看他:「拿身份证也可以办理登机。」
「真不巧,我身份证也忘家里了。」谢烨看着我笑,一脸无畏。
随后他拦了辆出租车,将我们的行李放到后备箱,说了句去火车站。
一个小时后到达火车站,谢大少爷拿现金付的车费,然后站口都没进,带着我又上了路边一辆载客面包车,跟人拼车去了汽车南站。
汽车到达南站,他又让我原地等他,消失了十几分钟,于夜色之中开了辆普通的大众过来。
接着沿绕城高速行驶半圈,永运线的一条小道上又跟人换了辆别克,最后晃晃悠悠驶入 306 县道,上了 G151 往东开。
一系列的骚操作过后,已经是凌晨了,车子行驶在深夜的高速上,谢烨手点着方向盘,神情自若。
我坐在副驾点了支烟,吸了几口,打开车窗弹了弹烟灰。
「你妈知道你这么做?」
「当然。」
他坦然道:「这是我们计划好的,明目张胆地坐飞机目标性太强,行踪暴露了可能会有危险。」
「这么谨慎?看来你们家得罪的人,来头不小。」我挑了下眉。
谢烨点头:「得罪的要是一般人,我妈也不会找你。」
这话说得,还挺对。
顾家这种门第,什么样的保镖请不到,非要大老远地找一个扒手,可见顾红是真的怕了。
谢烨用余光瞥我:「姐姐还挺淡定,不愧是昆城自然门陈二五的徒弟。」
我微微侧目,不悦道:「首先,陈二五的名讳不是你这种小辈能叫的,其次,你该称呼我一声阿姨。」
「哦,抱歉。」
他挑着眉,一本正经地回我:「首先,我不是故意叫陈老师傅的名字,其次,鉴于我们俩有过的关系,以及你仅比我大了七岁,我不能叫你姨,会有一种乱伦的感觉。」
「当然了,你还可以继续叫我妈姐,你叫你的,我叫我的,咱们各论各的,互不干扰。」
「别 TM 跟我扯淡,你妈跟你说过吧,我没那么大耐心。」
我嗤笑一声:「要想一路平安,你最好别犯浑,把你送到地方咱们一拍两散。」
谢烨没说话,良久,几乎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但愿吧。」
很快,我就意识到他这句「但愿吧」是什么意思了。
车子驶去的方向,并不是北京。
我没有深究别人隐私的习惯,但此刻还是皱了眉头:「你们娘俩隐瞒的是不是有点多?」
谢烨很镇定:「没想瞒你,关键姐姐根本没把我家这档子事放在心上。」
「这话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从你到了蓉城,我妈说什么你都只是点头,什么都没问,全程也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姐姐人精似的人物,不是不会起疑,是因为你压根就兴致索然,没把我们这事放眼里,其实对你来说把我送到什么地方根本没区别。」
又被他说中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挺会洞察人心。
我冷笑一声:「我放不放眼里是我的事,你们不坦诚就很没礼貌。」
「那行,我替我和我妈道歉,坦诚是吧,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愿意听吗?」
谢烨声音平静,我相信他是真的没想隐瞒我什么,但他想的没错,我不愿意听。
我这辈子,曾经因为管闲事吃过大亏,从我十七岁闯了祸被逐出师门的那日起,就发誓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出头。
还了顾红两口子的人情,我便再也不欠任何人。
而有些事,知道得太多除了会增加负担,实则没有一点好处。
顾家这事,往大了说是商业纠纷谋利害命,我无意卷入其中。
所以我声色淡淡地对他道:「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到地方,别的还真没兴趣知道。」
谢烨勾起嘴角,露出好看的虎牙:「姐姐,我有点喜欢你了,你真的很飒。」
「我也挺喜欢你的大外甥,你缺心眼的样子也很迷人。」
「……」
3
车子在高速上行驶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们找了个地方吃早饭,然后继续上路。
这次换成了我开车,谢烨躺车上睡觉。
在这一点上他的观点跟我一致,既然真的有危险因素,不妨趁人没发现踪迹,我们马不停蹄地早日赶到南城。
没错,是南城。
谢烨说他叔叔并不在北京,而是在南城。
我开车的时候,手法熟练,油门轰到底,速度很快。
谢烨一开始不相信我的技术,不太敢睡,后来又幽幽地盯着我,咬牙说了句——
「……老司机。」
我:「?」
他似乎很不服气,继续道:「姐姐不仅功夫野,人也野,连开车技术也很野。」
我懒得搭理他。
他后仰着闭上眼睛睡觉,没几分钟,突然又坐了起来,盯着我问了句:「陈七,你有很多男人吗?」
我轻笑一声:「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关系,我也算是你的男人吧。」谢烨神色有些复杂,声音含着不满,耳朵尖还微微泛红。
我瞥了他一眼:「那件事你最好忘记,永远都不要再提,还有,陈七这个名字和陈二五一样,都不是你能叫的,你太聒噪了,在我旁边的时候要学会闭嘴。」
「我要是不闭嘴呢。」
「……你嘴里那颗虎牙不错,拔下来钻个孔给你挂脖子上,兴许也能保你一路平安。」
谢烨嘴角抽搐了下,躺下之前又瞪了我一眼:「算你狠。」
中午高速服务区吃饭,我用手机看了下导航地图,连轴开车的话,到达南城也要两天后。
我在考虑要不要停下来多休息会儿时,顺便打开新闻看了两眼。
这一看,手顿了顿。
新闻报道,顾氏企业现任总裁顾红女士,于今日上午出席商业活动时,遭人刺杀。
凶手已被逮捕,顾女士已被送到医院抢救……
除了这个,还有一条——
今日凌晨,首都机场发生一起暴力袭击事件,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伤。
我们才出发一个晚上而已,这一切发生得似乎快了些……
出神的时候,谢烨坐我对面打着哈欠,长睫垂眸,眼泪汪汪,像个无精打采的小狗。
他的手机连同身份证和机票,都被「忘」在家里了。
我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这趟水比想象中的似乎还要深。
环顾四周,整个人已经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变得警惕起来。
谢烨察觉到我的变化,问我:「怎么了?」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根烟,深吸一口,跟他闲聊:「你妈是不是安排了人拿着机票替你去了北京。」
「是啊,我妈说做戏要做全套,乱花才能迷人眼。」
谢烨有些得意,露出虎牙,还不忘跟我显摆:「那人是我们集团一名职员,跟我差不多高,眼睛也有一点像,戴上口罩可以乱真的那种……」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死了。」
谢烨话没说完,我平静地打断了他。
他的脸顿时白了一白,作势想要看一眼我的手机,被我伸手按住肩膀——
「两点钟方向,有人在看你。」
我没有吓他,出于职业特性,以及武学派功法对气息的敏感,中途有人进到服务区餐厅时,我就感觉到了微妙。
但一开始我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因为谢烨一身名牌,长得也好看,被人多看了两眼。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看到有钱和长相特别好的人,会格外打量几分。
一旦生了警惕,哪哪都是破绽。
谢烨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首都机场他们也敢动手?疯了吧……」
我将手机放在外套拉链口袋里,起了身:「走吧。」
谢烨紧跟而上。
到了服务区停车场,才知道真的有问题。
我们停车的地方,莫名地多了几辆黑色越野。
谢烨先上了车。
我绕到车后面,掐了手里的烟,将松散的头发重新扎了下,然后从行李箱里拿出巴掌大小的金刚甩棍。
接着按了下车钥匙,将谢烨锁在了车里。
不远处越野车里,下来几个身形高大、面色阴鸷的男人,走路底盘都很稳扎,一看就是练家子。
更重要的是,其中还有一名身材特别魁梧的大胡子。
习武之人,有很强的气场感知,大胡子身上有杀气,应该是个狠角色。
对方来势汹汹,不打是不行了。
我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后退两步,然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重心落于右腿,左腿轻点地面,行步如飞,跃上了车顶。
自然门功法鸦雀步,久练功深,闪如清风,躲如抽鞘。
功夫练到一定程度,是挺能糊弄人。
这一招「轻功」,一开始令他们愣了下。
我甩了下金刚棍,弹出一米长的钢管,然后朝他们勾了勾手掌。
赤手空拳,对方就冲了过来。
下手确实狠,挥拳而出使了十二分的力,一下就能把人掏死那种。
但是很遗憾,作为昆城陈二五最得意的弟子,我十五岁就可以一人单挑全门师兄弟。
插打法加金刚甩棍,从车上跃下,当胸一脚将迎面而来的一人踢飞出去,手中钢棍回旋,猛然出击,一击比一击有力。
钢棍挟风,呼啸而出,落在皮肉上的声音猛烈而沉闷,夹杂着惨叫。
没过多长时间,围上来的那几人就被打趴下了。
真正能跟我过招的,只有那个大胡子。
体格强健的壮汉,格斗技术很厉害,挨了我两棍后还能逮着机会将甩棍打落,铁钳一样的手拽我的胳膊,力道之大,差点把我拽脱臼。
自然门打法十六字——生擒捉拿,闪躲圆滑,吞吐浮沉,绵软巧脆。
我虽很多年不曾动真格的跟人打过,但到了危急关头,骨子里那些东西简直是条件反射似的在防御攻打。
在我借势踹了大胡子一脚之后,他拉着我的脚踝,将我整个人举起来砸向那辆别克。
一瞬间,我看到车内的谢烨拼命地开车门,好看的脸上满是慌乱。
也正是这一瞬间,大胡子未曾料到,我跟弹簧似的脚瞪在车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反扑了过去。
胳膊肘勾住了他的脖子,猴子似的挂在他后背,双脚蹬着肩袖四肌,狠狠发力。
犹记当年,陈二五给我起绰号「小泼猴」,名字可不是白叫的。
大胡子被勒得脸红脖子粗,却仍像一头熊一样,凭着蛮力整个人弯下身子,直接将我从头顶甩了过去。
脚刚落地,我就飞快地打开车窗,将钥匙扔给了谢烨——
「开车!」
谢烨得令,迅速启动车子,油门踩到了底。
大胡子打得恼了,耐性全无,暴躁地冲过来,一副要我命的架势。
我以鸦雀步起身,躲了他一拳,接着足出力随,凝气踢空,给了他一记夺命脚。
这一脚,踹在胸口上,大胡子闷哼一声,硬是后退了几步。
而我已经快速转身,三两步朝车子奔去,敏捷地从车窗钻了进去。
4
310 国道下了高速,我和谢烨在附近县城找了个宾馆入住。
已经被盯上了,走夜路反而会更加危险。
宾馆房间检查了一圈,窗帘拉上,我第一时间揪住了他的衣领——
「妈的,你们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把黑口的人都招来了,你们有几条命跟人家玩!」
从之前的不甚在意,到现在的心生焦躁,只因为我在勒那人脖子时,在他后颈耳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文身。
类似「口」字的甲骨文符号,上出部分像一个向上的嘴型,又像一条扭曲的蛇。
如此诡异又眼熟的符号,我在脑子里想了很久,才确认这出自一个恐怖的黑道组织——黑口。
黑社会很常见,我在广市混了十年,便是那儿的地头蛇罗老鬼,见了我也会热络地打个招呼。
从前在昆城,我师父陈二五的大名无人不识,昆城当地最大的黑帮头子,逢年过节还要亲自上门给我师父拜年。
在我的印象里,混黑道的人没什么特别,如罗老鬼,一个又黑又瘦的中年男人,戴着老花眼镜似的近视镜,喜欢穿着背心和拖鞋来棋牌室打麻将。
作为同样的麻将爱好者,有时我会在乌烟瘴气的棋牌室跟他凑一桌儿,他还曾跟我抱怨说生活压力太大,手底下要养活一大家子人,愁得头发都白了。
当然,他那些抱怨算不得真。
罗老鬼是靠走私发家的,违法犯罪的勾当没少干,他在广城谁都不怕,黑白两道完全是横着走。
但这样的人,偶尔也会有怕的时候。
比如他怕过一个叫黑口的恐怖组织。
有段时间,广市人口失踪案多得异常,引起了警方重视,明里暗里连罗老鬼都盘问了好几次。
罗老鬼有些恼火,作为当地地头蛇,他也想教训一下这帮不守规矩的人,免得遭受牵连。
结果一番调查下来,他怕了。
什么都查不到,这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进行人口买卖、器官走私的组织,一旦接触,连他派去的人都直接没了踪影。
不仅是他,警方也有卧底潜入,一开始确实掌握了一些线索,后来打算制定计划出击的时候,卧底联系不上了。
等到再见到人,黑口已经悄无声息地撤退,留下被分了尸的卧底警察,塞在行李箱里,只剩几截被焚烧过的残肢。
舌头被割,眼睛被挖,法医检验耳朵里还曾被灌过开水……总归是受尽了非人的虐待,能摘的器官都摘干净了。
如此残忍恶毒的手段,连罗老鬼都忍不住全身发麻。
他说,黑口这帮人,就是畜生,毫无人性,令人发指。
一个黑帮老大,说出令人发指这四个字,可见是真的恶劣到令人发指。
然而更可怕的是,这令人发指的恐怖组织,暗地里滋生在每个城市的角落,有序地经营着犯罪勾当,一旦有丁点风吹草动,全都隐匿得无影无踪。
城市人口失踪,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且侦破难度很大,黑口这个组织能活跃这么多年,除了谨慎,还与案件跨国有关。
我是真没想到,顾家的商界纠纷,会招惹到这帮人。
所以我揪着谢烨的衣服,恼火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妈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身上背着人命案子,你们家是对我有恩,但我陈七惜命,没打算为了你把自己搭进去。」
谢烨握着我的手,被我吼得脸发白,声音倒还挺镇定:「陈七,你不会死的,刚才我看到了,那些人不是你的对手。」
「你傻逼吗,这次侥幸而已,打了这么一场,难保下次见面他们就直接掏家伙了。」
我烦躁地瞥了他一眼,谢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苍白着一张脸看我,神情竟有些悲切。
余气未消,我懒得再看他,拿出手机按了个号码。
不多时,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流利的粤语:「山雀啊,你最近跑哪里去了,也不来打牌,你不在他们赢了我好多钱,你快来给罗哥垫个底。」
「罗哥,我最近回不去了,摊上点儿事。」
手机贴在耳边,我单手掏了根烟,正摸索打火机,谢烨的手伸了过来,给我点了烟。
罗老鬼在笑:「咋,有啥子摆不平的事,你告诉我,罗哥帮你摆平。」
「不好整,比较麻烦。」
简单一句话,聪明如罗老鬼,不再多说什么,只道:「得,那等你回来再打牌,注意安全,有啥子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罗哥,我要枪。」
「……」
跟罗老鬼结束通话,我心情不太好,一个人坐在窗前,颓废地抽烟。
谢烨有些不安,想要哄我:「我听我妈说,昆城自然门的陈老前辈是真正的功夫大师,能踩水而行,如履平地,内功神勇到子弹都能接住。」
「扑哧。」
我难得地笑出了声:「你妈不会告诉你,我也能徒手接子弹吧?」
谢烨想了想,点了点头,又叹息一声。
「这你也信,傻子吗?」我瞥他一眼。
他有些不服气道:「我爸说你们自然门的始祖徐矮师,能一夜之间飞步往返湘川大地,功夫出神入化,你师傅陈老前辈也是个高人,他曾亲口对我爸说,自然门拳法练到十三象,那就是天盘功夫,子弹都能接得住。」
「……老头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吹牛也吹得相当逼真。」我幽幽地说了句。
谢烨看着一脸失望,有一种小男孩不再相信奥特曼的崩塌感,叹息道:「我确实傻,这种话竟然也信了,尤其见到你之后,还坚定地认为你该是深藏不露和无所不能的。」
我缓缓地吐了个烟圈,身子微微后仰:「你第一次见我是在酒吧,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坚定我无所不能了?」
谢烨抿着唇,微微地恼火:「怎么叫什么都没做,你什么都做了,做得还相当到位,好得很,吃干抹净就不认账。」
我噎了一噎,瞥了他一眼:「我有没有说过这件事不准再提。」
「就提了,我就提,不仅提,还要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谢烨气鼓鼓地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脸愠怒地跟我理论:「是不是你哄我说乖一点,会对我负责,说过的话第二天就忘?把我扔下偷跑,陈七,你还是人吗。」
我拿烟的手顿了一顿,嘴角抽搐:「你傻子吗,这也能当真?」
「肯定要当真,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认……」
谢烨说到最后,气急败坏,脸都恼红了。
我扫了他一眼:「你不是小孩子了,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成年人也要有基本的诚信和道德。」
「……闭嘴,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好,现在不讨论,那我问你,这件事过后,你要不要对我负责?」
「不要。」
「为什么!」
「……体验感太差。」
「你胡说。」
谢烨脸红脖子粗,又急又恼:「你别昧着良心说话,事实怎样你心里清楚,陈七,做人不能太亏心。」
我眯着眼睛,被他这番话说得憋着火,扬手就想给他一记手刀——
「再不闭嘴我打死你!」
「……」
谢烨成功地闭上了嘴,漂亮的脸上写满不甘,黑眸看着我,忽然快速地嘟囔一句:「打死了你更要负责。」
「你 TM……」
我再次扬起手,想下手打他,可对上他犟种的眼神,一时又被气笑了。
「有完没完,你先祈祷自己能活到南城吧。」
5
宾馆住到半夜,我临时叫来谢烨,换了个地方。
深更半夜的小县城,我们挑了个最偏僻的犄角旮旯住宿。
作为一名合格的扒手,除了高度的警惕心,身份证件这类东西也要应有尽有。
小旅馆巷口狭窄,七拐八绕。
里面房间不太干净,四周踢脚线的墙皮掉得差不多了,显得斑驳破旧。
厕所有股发霉的潮味,仅有的一张大床,床单也不知道多久没更换了,有发黄的污渍。
环境不好,我点了支烟当熏香,四处散了一散。
谢烨呛得咳嗽一声。
有钱少爷住不惯这种地方,漂亮的脸皱成了一团,但他很聪明,为了自身安全无条件地服从,一点抱怨也没有。
他甚至还从行李箱里拿出他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在床上,对我说:「陈七,你睡在这上面吧。」
我好笑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在椅子上凑合下就成。」
「没关系,你睡床上吧。」
我当着他的面,脱下身上的衣服,换了件黑色帽衫。
随后又用皮筋重新扎了下头发,一转身,看到谢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故作镇定地咳嗽一声,脸颊上的绯色蔓延到耳朵上:「我是无所谓的,睡哪儿都行,但你要保证别乱来,我现在不太方便,你不能太粗暴……」
「……闭嘴。」
我被气笑了,瞥了他一眼,别了把刀在身上:「我出去一趟,你先睡。」
「你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别,你老实地在这儿待着吧,别给我添麻烦。」
打开门,离开之前,我又叮嘱道:「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大概两个小时后回来,你不要出去。」
罗老鬼很够意思,走私起家的黑帮大佬,人脉广到连这种小县城都能找人过来。
戴着鸭舌帽的瘦巴男人,操着本地口音,将车停在昏暗的湿地公园附近。
上车之后,他递给我一个帕子包裹的东西,硬邦邦,是我想要的东西。
男人说:「山雀姐,我们老大说了,你是罗哥的朋友,能帮的咱们尽量帮,但是不该惹的麻烦我们也惹不起,所以只能尽这点心了,您见谅。」
我点了点头:「我懂,你们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不过我还是想请你们出头,帮忙在钦港租个船,钱不是问题。」
「瞧您说的,租船是小意思,什么时候要?」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就要。」
稳妥起见,我给他转了五万块钱,正色道:「让船先在码头等着,三天之内要是没等到人,就不要等了。」
「好,这里距离港口开车四个小时,您注意安全。」
我回宾馆补了一觉,天快亮的时候,带着谢烨退了房。
巷口停着辆面包车,我轻车熟路地把背包扔了上去,示意他上车。
谢烨系上安全带:「车哪来的?」
「你觉着呢?」
我似笑非笑地看他,他点了点头:「下次挑辆好点的,这个也太破了,硌得屁股疼。」
「你还挺娇气,哪哪都疼。」
「……我没有!你别胡说!」
「哦,记错了,蛋疼的是我。」
「……你没有!你别胡说!」
谢烨憋得一张脸通红,咬着牙看我。
我咬着烟抬眸,看着这张精致的脸,忽然心情大好地起了逗弄之意,懒洋洋道:「你不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吗,你没有还不许我有。」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坏。」
谢烨说不过我,恼红了脸。
「哦,那你喜欢吗?」
「……不喜欢。」
「真的?」
「假的。」
征服欲这东西,不止男人有,女人也有。
我意外地挑眉看他,模样甚好的男人,别扭的神色下,藏着不服,也藏着几分赫然。
纯情又桀骜的小狼狗,颇是令人心里发痒。
路上随便吃了点东西,我开车,谢烨坐副驾,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扯——
「陈七,咱们这趟也算是患难见真情了吧,我想过了,这事过去干脆我们结婚吧,反正你年龄也不小了,除了我应该也没几个人敢娶你,老牛吃嫩草,你就偷着乐吧。」
「……」我嘴角抽搐了下,瞥他一眼,「我说的话你都忘了?想的还挺多,先祈祷自己能活命吧。」
「你就不能给我点盼头,以你的能力,我觉得应该不成问题。」
「要是我自己肯定不成问题,带上你就难说了。」
「……咱们先说好了,我妈可把钱都给你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丢下我自己跑。」
「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
「到了万不得已,你也不能这么做。」
我斜睨了他一眼:「小朋友,你能别这么天真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懂吗?」
谢烨神态笃定:「我知道,但你不是那种人。」
「呵呵。」
我笑了:「你很了解我吗,你爸认识我十几年都不敢保证我是什么人,你在这装大尾巴狼呢……」
「你错了,我爸对你评价很高,是他亲口说的,陈七重情重义,一身傲骨,虽然是个女孩,却有武学世家的道义和精神,恩怨分明,有侠士之风。」
「……什么时候说的?」
「也就,十年前吧。」
我没再说话,继续目不转睛地开车,谢烨盯着我的反应,忽然说了一句:「你不好奇吗,我十年前就听说过你。」
「嗯。」
我嘴角勾起笑,有些讽刺:「听说过最好,你心里清楚,我曾经是杀人犯,如今是扒手,上不得台面的人,注定要像老鼠一样生活在阴沟,什么武学世家的道义和精神,侠士之风?扯淡,你爸纯粹是古龙小说看多了。」
「谢烨,我再给你说一遍,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搭上一条命去送死,你们家的事我会尽力而为,但不必用道义来绑架我。」
谢烨鼓囊着腮帮子,眼睛漆黑,神情认真:「我不绑架你,这么跟你说吧姐姐,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的尸体送到南城,我不想死在半路。」
「……神经病。」
「你答应我。」
「……」
「你答应我。」
「好。」
谢烨松了口气般,看着我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还有一件事。」
「过分了。」
「你听我说,这是我十年前就想对你说的话,我小时候看康熙王朝,记得有一集张廷玉举荐废太子,康熙夸他折子写得好,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这是圣人的忠恕之道,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总是有道理的。」
「虽然很难,但我还是想对你说四个字,人没有前后眼,世上也没有后悔药,有些事犯下了是没办法回头的,既然回不了头,愣在原地也没意义,所以你还是得站起来往前走,绊倒一次也就算了,要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就是大傻杯。」
「闭嘴吧,这 TM 是四个字?」
面包车飞快地驶在高速公路上,谢烨一路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自以为是的大道理,我忍无可忍地问他——
「你看过大话西游吗?」
「看过看过,陈七,你还别说,我发现你长得有点像紫霞仙子。」
「是吗,我也发现你长得像唐三藏,你再跟他一样没完没了地叨叨,我现在撞车让你死信不信?」
「不信。」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对面驶来一辆逆行的货车,径直朝我们撞了过来。
谢烨一句「卧槽」没说完,电光石火间的震动,方向盘急转,车子横七竖八地冲向护栏,冒出了烟。
晕眩了那么几十秒,我反应过来,叫了一声谢烨。
谢烨看样子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额头受伤了,有道鲜红的血迹蜿蜒而下。
他胡乱地抹了下,一手的红:「陈七,你来真的?」
车子被撞坏了,我从后座拿了个背包,将手枪别在了腰里。
「下车,快点。」
6
不远处,从货车上下来的司机,人高马大,穿着汗背心,看着邋邋遢遢的,却一身精肉,神情透着狠戾。
他在打电话,我听到他轻笑一声:「跑不了,一个女人而已,能有多厉害,别拿我跟黑熊比。」
「他们过来干吗,放屁,中谷那娘们的话你也信,别废话了让他们快点,晚了我可就把人弄死了。」
我把背包扔给了谢烨,看着那男人打完了电话,朝他抬了抬下巴——
「大哥,黑口的?怎么称呼?」
男人诧异了下,阴狠脸上闪过一丝笑:「你知道的还挺多。」
「不多,一点点而已,我是昆城自然门的人,我师父是陈二五。」
「我知道,老头一死,你们那门树倒猕猴散,没个成器的。」
「哦?中谷也不成器吗?」
「她啊,还行吧,勉强能跟我过过招。」
「不会吧,她不是会雁拳十三象吗,难道连你也打不过?」我诧异地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不信,你在吹牛。」
「狗屁,什么天盘拳法,那老东西戒备心强着呢,偷学的几招顶个屁用。」
「嗯,说得也是,我师父才不会把真功夫教给一个东瀛人。」
我若有所思,「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
对面的男人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在套我话?」
我笑了一声,活动了一下筋骨,将腰上的枪也谢了:「我看你没带家伙,公平起见,我也不用。」
「对了,你还没说你的名字,待会儿我会把你打死,清明节的时候给你上炷香。」
「你这娘们疯了吧,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男人眯着眼睛,阴恻恻地看我,我扭动了下头,听到筋骨咔咔的响声,缓缓勾起嘴角,声音发冷——
「你本来可以不用死的,谁叫你认识中谷惠,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了,浑身发麻,那就先杀你热热身吧。」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眼睛是血红的,起招之前朝他行了抱拳礼,接着毫不废话,左脚在地猛力一踏,挥拳轰向他,又快又狠。
裹挟劲风,呼啸而出,男人接了几拳之后,踉跄后退,眼中透着疯笑:「果真有两下子,死在我手里倒也不冤。」
说罢,他也来了真格的,眼睛微眯,瞳孔紧缩,招招狠戾地冲过来。
谢烨曾经好奇过,自然门拳法十三象是不是真的可以徒手接子弹。
能不能已经无从考究,我只知道即便是我师父陈二五活着的时候,拳法距离他口中的天盘功夫上乘之境,还差有很大距离。
绝世神功兴许是有的,但到了如今这个年代,哪里还传承得下来。
但即便这样,我的境界也不是这些人可以比的。
十七岁那年,我曾用雁拳十三象失手打死过一个人,自此发誓再也不会用这拳法。
然而十年之后的今天,我再次用这招式,想要杀人。
掌断石,骈穿板,踮破竹,手铜钩。
打到最后,这男人已经深刻地感觉到了我的杀意。
他是有些本事的,抬腿横扫,拳头直击我的脑袋,打得我脑子嗡了一声。
这一声嗡,让我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一家破旧的福利院,小孩很多,一个个冒着鼻涕泡,穿着旧衣服,在偌大的院子里追逐打闹。
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种嘈杂环境下,小朋友的世界也分三六九等。
个子高的会欺负个子矮的,年龄大的会抢年龄小的东西。
唯有一个例外,长相瘦弱的小女孩,面黄肌瘦,却力气很大。
一个黄毛丫头,会因为东西被抢,恶狠狠地一记耳光冲过去,打得那高个子男孩眼冒金星,鬼哭狼嚎。
院长叫那女孩小豆芽,所有的小孩都不敢惹她。
她在福利院都很出名,曾经有个社工奶奶,拎着刚灌好的热水壶,被横冲直撞的小孩撞倒,水壶于半空之中落地,眼看就要倾洒出滚烫的开水,冷不丁地被一只小手拎住。
力气大,反应快,速度也快……似乎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于是老院长把她送去了昆城。
一个四季如春很适合养老的地方。
城郊古镇的四方大院,树木葱郁,小豆芽看到一个穿着黑色盘扣对襟绸衣的老头,目光抖擞,精神气十足,手里还盘着两颗珠子。
老头说话很不客气:「瘦得跟猴子似的,还是个小丫头。」
老院长跟他应该是朋友,相当熟稔,爽快地笑道:「这小丫头很厉害的,我观察了很久,也就她符合你说的那些条件。」
老头于是仔细地打量女孩,目光炯炯,似乎发现根骨确实不错,便道:「那就先留下吧。」
谁知老院长交代的时候,女孩却不乐意,本着一张小脸,不悦地瞪着老头——
「我不喜欢他,他嫌弃我是小丫头,我还没嫌弃他是老头子呢。」
老院长和老头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最后以每顿饭都有鸡腿为诱惑,成功地把女孩留下了。
一个月后正式拜师。
老头对她道:「小猴,以后你就是我陈二五的徒弟了,我打算给你改个名字上户口,你愿意随我姓吗?」
「行吧。」
「那我好好替你想个好名字,回去翻一翻周易。」
「行。」
几天之后,老头满意地拿出自己写下的好名字——
「陈金花,陈大凤,陈桂芝,陈玉芬,小猴你来挑一个。」
「……你确定翻了周易吗?」
「怎么?不好听吗?」
「嗯,难听死了。」
「胡说,这都是我费心起的好名字,哪里难听,你起一个不难听的我听听。」
「……你不是叫陈二五吗,二加五等于七,我就叫陈七好了。」
「……倒也,不错。」
其实,陈二五并不叫陈二五,证件上叫陈耳武。
陈七也并不叫陈七,证件上叫陈期。
十七岁之前,我叫陈期,人人都叫我陈七。
我是昆城自然门武学大师陈耳武的徒弟——陈期。
城郊的四方大院,不仅是住宅,也是武术馆。
陈耳武不止我一个徒弟,但我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徒弟。
也是最头疼的一个徒弟。
确如他所说,我根骨好,是天生习武的好苗子,同门的十几个师兄弟,无论来得早还是来得晚,在武术功夫上,后来都被我反超。
对此陈二五说,有些人天生就是祖师爷赏饭吃。
我在昆城长大,也在昆城上学,勉强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
陈二五对我最头疼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不仅成绩差,还很能拉帮结派,惹是生非。
小学到初中,我都是那片学校呼风唤雨般的人物,被一群人追捧着喊老大。
惹了事叫家长,一把年纪的陈二五,还要端坐到校长办公室,七十八岁的老人家与年轻校长相对两尴尬。
鉴于陈二五在昆城的威望,学校再也没有让我叫过家长。
但这老头是真狠,将体罚表现得淋漓尽致。
什么头顶鱼缸扎马步,金鸡独立举香炉……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而且还是蹲在大门口。
我很没面子,尤其是我当时的死对头蔡彭城,就住在同一片街区,每当这个时候都从家里拿出一面锣,一边敲一边吆喝——
「杂技表演开始了!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吆喝到最后,我会跟他打起来,然后同一条街,我在街头举香炉,他在街尾扎马步。
忘了说了,他爹是蔡宝国,昆城人称蔡舅爷,在当地有钱有势,并且也开了一家武术培训馆。
蔡舅爷师父的师父,据说和我师父陈二五还曾师出同门,所以按照辈分和武学门规,蔡舅爷要尊称我师父一声爷。
同样按照辈分,蔡舅爷应该叫我一声姑,蔡彭城要叫我一声姑奶奶。
这种小辈,大逆不道连姑奶奶都打,活该被他爹罚扎马步。
但他姑奶奶也没好哪里去,每次考试成绩下来,都被他太爷爷陈二五拿祖传的训诫扁,从四方大院打上了街。
老头子拿着扁,专挑我的小腿和屁股打,于是满大街的人都会看到我上蹿下跳,如烫了腚的猴子一般。
蔡彭城虽然很想看我笑话,但这种时候他也不敢上街,怕他太爷爷陈二五问起他的成绩,连他一块打。
我很没面子,但挨了打之后,还要去哄那气哼哼的老头子——
「别生气了,我下次争取考两位数。」
「哼,丢人。」
老头子看都不看我一眼,闭着眼睛坐在院中躺椅上。
我捂着屁股围着他转,讨好道:「师父,街上新开了一家奶茶店,买一送一,咱们俩一人一杯好吗?」
老头睁开眼睛,又有些生气:「小七,习武之人,正心修身,内功心法要静下心来,排除杂念,达到清净无为,整天想着吃喝玩乐,私心杂念如何能少……」
「师父你喜欢喝什么味的奶茶?」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心思要放到这上面来,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的。」
「我要一杯草莓味的奶茶,师父你要什么味的?加珍珠吗?」
「老古语说得好,未曾习武要先修德,我就要芋头味吧,少加珍珠,那玩意粘牙。」
「好嘞。」
7
我师父常说,自然门的功夫是集少林功夫的阳刚与武当功夫的阴柔为一体。
集其之所长,静时重如生根,动时轻如鸿毛……内外兼修,刚柔并济,因此他收徒从不局限于性别。
陈二五一生,都想把真正的武学功夫传承下去,尤其是雁拳十三象,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学。
我是他晚年时期最得意的弟子,可惜后来他说我是孽障,而作为师父,他难辞其咎,自我之后,大院闭门,再也没有收过任何一名徒弟。
我幼时看西游记,孙悟空推倒人参果树闯下祸端,重回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再不见菩提祖师。
那时不懂,曾义愤填膺地指责菩提如此绝情,还自以为是地「说教」陈二五,你也是做人家师父的,可不能跟他学。
陈二五当时说了什么呢?
他说,能给的都给了,见不见的还有什么要紧。
自我离开昆城,至此一生再也不看西游。
十七岁时,我失手打死一人,得陈二五倾尽所有的庇佑,侥幸逃脱,游走他乡,隐姓埋名于市井。
转眼已是十年。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事,躲不掉总是要面对的。
而有些人,总归是要杀的。
在我脑袋挨了一拳,嗡嗡作响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师父陈二五。
然后双眼赤红,出拳迅速,疾如闪电,一道残影过后,我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倒地时,他眼睛还瞪得大大的,一脸的震惊与不甘。
我看着他笑了:「黑口的人,该下地狱,死在我手里不冤。」
第一次见我杀人,谢烨目瞪口呆过后,倒还算镇定,很快反应过来,拉着我就要离开——
「陈七,快走。」
谢烨拉我上了那辆货车,启动车子,踩油门快速行驶。
我坐在副驾,握了握麻木的手:「谢烨,你们家的水越来越深了,各方牛鬼蛇神都找来了。」
「嗯,事情确实比我和我妈想象得更可怕。」
「……我会尽力,但如果真的护不住你,你也不要怪我。」
「……嗯,没关系,不瞒你说,出发的时候我想过最坏的打算,只不过没料到真的到了这种地步,你别自责,我也不会怪你,只是你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就成。」
「你怕死吗?」
「怕,如果能好好活着,谁都不想死。」
这种时候,谢烨反而异常镇定,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很紧,骨节泛白:「我是个普通人,从小家境优渥,没吃过苦没受过累,不瞒你说,我上小学的时候打预防针还会哭,可能因为出生的时候是个早产儿,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家里所有人都宠着我,一点风吹草动的小病就要住院,我爸妈都紧张得不得了。」
「反正我活了二十年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整天就是吃喝玩乐,我爸妈对我也没什么追求,我更没什么追求,家底子在这了,我就负责开心快乐地活着就成。」
「陈七你知道吗,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也就顺风顺水地这么过下去了,可是谁能想到,我爸死了。」
他说着,陷入了沉默,我抬眸望去,谢烨侧面轮廓干净流畅,棱角分明,却不同以往的少年放荡,透着深沉的凛然。
他没有再说话,我仰面靠着椅背,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然后递到他嘴边。
二十岁的男人,还那么年轻,看样子是连抽烟都没学过。
他就着我的手,狠吸了一口,然后呛得咳嗽一声,一边开车一边颤动身躯。
我笑了一声,手放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你爸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人活着的时候,心里永远要有一团火焰 ,这把火不能熄,一旦灭了,便是蝇营狗苟,跟死了没区别。」
我在安慰他,谢烨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稍稍恢复神色:「你放心,我虽然贪生,但不是小人,真到了那一步,我认。」
「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平安无事地躲过这次,陈七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斜睨他一眼,吸了口烟,答非所问:「我师父活了九十岁,生平最信上古三式,他曾带我上山找一会大六壬的大师算过命,那人说我是伤官制杀的命格,十神七杀,四柱伤官若坐不住,使伤不能驾杀,便是败格。」
「我如今这样,已经是败格了,这一生劳碌辛苦,命里没印星,也无羊刃,注定一无所有,四处漂泊。」
「陈七,我不信命。」
谢烨微微一笑,面上有少年人常见的固执:「别拿那些糊弄我,我也听不懂什么羊刃牛刃,气氛都到这了,你就告诉我一句话,如果我侥幸不死,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那张年轻且朝气蓬勃的脸,眼眸深邃暗涌,令我突然迟疑了下:「谢烨,我不懂,你……」
话音未落,一个急刹车,伴随着谢烨一声「小心」,晃得人头晕目眩。
待到镇定下来,才发现前方路上停了一排的拦路虎。
被包围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快一些。
不出意外,那帮人手里有家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黑漆漆的枪口瞄过来,我感觉得到杀意。
谢烨将手枪递给了我:「陈七,你自己应该逃得出去吧?回头别忘了帮我收尸。」
我没有接,因为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围剿我们的人之中,站在商务车旁那个身如青松的男人。
他身材挺拔,穿着西装白衬衫,儒雅斯文的一张脸,戴着银边框架眼镜,一改清冷神色,朝我们所在的货车喊了一声——
「阿七,是你吗?」
原以为的故人相逢,与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样。
我目不转睛地对谢烨说:「七杀坐伤官还是伤官坐七杀尚且不定,你先撑住了。」
谢烨点头,然后我很识趣地下车,举起双手:「别开枪,师兄,是我。」
十年未见,音容犹在。
时臻那张脸贯穿了我整个青春,是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存在。
从我到了昆城,成为陈二五的徒弟开始,除了师父,第一个主动亲近的人,便是他。
那时我是面黄肌瘦的小丫头,他是长相俊美的少年郎。
我很早之前就说过,我是个看脸的人。
自然门一干师兄弟,时臻是长相最佳,气质最出众的一个。
他年长我一岁,据说其身份见不得光,是京城某位知名富商的私生子。
豪门丑闻,在那个年代还是有很强的杀伤力的,他从生下来就被抛弃,与其同样被抛弃的母亲,拿着富商打发的一笔钱,灰溜溜地回到了昆城古镇。
他母亲很漂亮,年轻貌美,很快在昆城找男人成了家。
时臻被外婆带大,可惜八岁时外婆逝世,本应搬去随母亲生活的他,因其母亲已经生活安定,又生了别的小孩,不愿被打扰,于是被送到了蔡舅爷开的武术学馆。
蔡舅爷是个生意人,只要钱到位,他乐意收留一些愿意习武的孩子养在身边。
蔡舅爷的武馆教的都是皮毛,但能赚很多钱。
想学真功夫,还得是一街之头的四方大院。
所以遇到真正习武的好苗子,他也惜才,会送到我师父这里来。
我是习武的好苗子,时臻自然也是,同样有好根骨的,还有我的师姐秦珍珍。
来陈二五这里的,多数都是孤儿。
秦珍珍无疑是个更特殊的孤儿。
她比我更早来自然门,同样是孤儿院出身。
但是陈二五的功夫,她只学了个皮毛。
并非是她不肯学,而是陈二五不教。
莫说是雁拳十三象,便是自然门内功、护体功,以及夺命脚之类的祖传功夫,陈二五都不曾教过她。
但她很聪明,硬是凭着看和切磋,自个儿练会了鸦雀步和内圈手打法。
秦珍珍长得很漂亮,白白净净的一张脸。
想来也是,若是不漂亮,时臻那时候也不会那么喜欢她了。
他们多有缘分,名字的发音都一样。
因师父不喜秦珍珍习武,她多数时候都是和李婶一起,在厨房忙碌,给我们一干师兄弟做饭。
正因如此,在我只知道埋头干饭的年龄,她的厨艺已经很好了,熬的冰糖银耳粥又香又甜。
她比我大三岁,是个温柔心善的师姐。
我们这门除了来打杂的李婶,就我和秦珍珍两个女孩子。
她比我来得早,性格也比我讨喜,相比之下,除了师父,所有人明显更喜欢她。
我也是喜欢她的,温柔善良的师姐,谁不爱。
我的功课她辅导过,衣服崩线了也是她给缝,她还有很多好看的皮筋和发箍,最喜欢拉着我坐在板凳上,给我扎美美的小辫子。
她是这样美好,以至于我最喜欢的师兄时臻,满眼都是她,我也未曾有任何怨言。
年少的暗恋,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遗憾。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何偏就喜欢时臻,明明这个少年性格阴郁,有不符合年龄的深沉和内敛。
虽说人的性格多数和出身经历有关,时臻和秦珍珍应当属于同类人,她们都是少年老成的人,生了一副好样貌,身上有容易破碎的孤寂感。
陈二五是个年迈老头,对少年少女的敏感心思没那么重视,也没那么关怀,他信奉的是「棍棒文化」,不听话就打,犯了错也打,不好好习武更要打。
祖传的那根竹节训诫扁,打过我们所有人。
秦珍珍自然也是打过的。
但之所以打她,是因为她不听话,在师父教我雁拳的时候,她偷偷地比划。
我曾经问陈二五,为什么不准师姐学拳法。
但凡自然门弟子,皆可学雁拳,只不过雁拳的打法需要很深的内功做基础,而苦练内功,是寻常人无法坚持下去的。
我应该是师父晚年,自然门下唯一学会全套雁拳的徒弟。
因为那些师兄弟们,对武术并没有那么痴迷,学会了其他功夫,已然可以在普通人之中脱颖而出,将来无论是从事什么行业,都已经有了够用的底气。
上乘之境,在如今这个社会已经成了天方夜谭。
我其实也不喜欢苦练,连我最喜欢的时臻师兄,都没有刻意去学习雁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学。
想来是因为,陈二五对我期盼太高,我不想他失望。
说回陈二五的棍棒教育,打得多了,自然少了很多的温情。
时臻和秦珍珍他们,没有我的脸皮厚,同样的出身,我明显比他们更活泼。
这兴许正是陈二五偏爱我的原因。
我曾问陈二五,为什么不准师姐学雁拳,脾气古怪的老头冷哼一声,说了句:「雁拳不是谁都配学的。」
8
我感觉得到,他不喜欢秦珍珍。
这种不喜欢,渗透在生活之中的每个细节里,以至于秦珍珍每次跟他说话,都轻声细语畏畏缩缩。
那时我年少,从未深究其中深意,有时也会感慨师父偏心。
直到后来我离开昆城,很多年后,在谢烨的爸爸谢言之教授口中得知,秦珍珍并非中国人,才总算明白了陈二五的固执和厌弃,从何而来。
清末民初时期,自然门派曾出过一个南北大侠,是师祖徐矮师的独传弟子,第二代掌门人杜心五。
那被称为武林七贤的武术大家,在同盟会干革命,投身反清行列,曾是孙中山先生的保镖。
1905 年,慈禧派宦官赴日,宦官携带巨款,收买日本浪人刺杀孙中山,是杜心五及时发觉,处死宦官。
东京开会,清廷驻日使馆派刺客暗杀,也是杜心五打倒刺客收缴凶器,使会议顺利开完。
孙中山在日本讲演,痛斥列强侵略中华、清廷屈膝卖国,致保皇派哄起围攻,也是杜心五冲到其中,打得他们狼奔豕突。
……
日寇侵华,京城榆钱胡同,孩童遭难。
1937 年的南京,三十万亡魂悲泣。
细菌实验, 罄竹难书。
年轻一辈的中国人,兴许不能感同身受,接受着日本文化的输入,但我师父陈二五,活了九十岁,是真真实实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
自然门下弟子,从无苟且之徒。
祖国沉沦堪痛哭,同胞应起拯危亡,他们参加过抗日联军,投身革命,很多人再也没能活着回来。
我曾因陈二五厌恶秦珍珍而为她不平,后来又深刻地领悟到,我师父没有任何过错。
在他得知秦珍珍并非中国人,没有把年幼的她重新送回孤儿院,已是最大的仁慈。
可能有人会说,什么年代了,错的是历史,又不是年幼的秦珍珍。
然国恨家仇,历史罪责,从来不分年代。
错了就是错了,该老老实实地挨打。
后人忘记过去,是对先人的背叛。
故人相见,我以为自己最先遇到的,会是我的师姐秦珍珍。
不对,她如今还有一个名字,叫中谷惠。
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见到了时臻。
他如今的身份可了不得,曾经的京商私生子,因对方家族唯一的儿子病逝,被长辈找到接了回去。
我离开昆城的第二年,他就被接回京城认祖归宗了。
可惜,那时的时臻,已经不是很好拿捏的少年了。
他自幼便是个聪明的,性格深沉、内敛。
他被父亲不喜,却又不得不以他的存在,来压制家族斗争中的利益。
时臻用了八年的时间,往上爬,不择手段,在那个吃人的集团大家族中站稳了脚,守护住了他应得的那份,斩那些叔伯叔公于马下,成为人人尊称的时总。
近两年,我其实经常在财经封面上看到他。
斯文儒雅的成功人士,被媒体描述为天之骄子,掌握了财富密码的年轻企业家。
他不苟言笑,常因手段太狠,招来家族利益里的人买凶杀人。
比较出名的是一次轮船出游,竟有歹徒直接劫持了整条渡轮,当时时臻身边并无保镖,新闻放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
结果警方营救,媒体拍到的照片中,他穿着簇新的白衬衫,微微地扯开领口,动作不耐又凌厉。
西裤没有一丝褶皱,连皮鞋都一如既往地干净,如他这个人一样,端正斯文。
整齐的头发,冷白的脸,银边眼镜下的眼神,锋锐阴沉,深幽又危险。
兴许正是从这一刻,那些想害他的人彻底死了心。
而这无疑又给时臻这个人,增加了更多神秘色彩。
谁能想到,一个商人竟然身怀绝技,武艺高超。
我在广市,其实也经常看一些八卦新闻。
在他第一次上杂志的时候,接受采访,有人问他的感情问题。
一个有名有钱有长相的男人,单身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身边一点绯闻也没有。
三十岁,还如此洁身自好,是挺令人浮想联翩。
甚至很多人怀疑他的性取向,但我知道,他不是。
如他接受采访时所说,他少不更事时,喜欢过一个人,只是时过境迁,那人离开了便没再回来。
人人猜测,是哪家千金如此优秀。
还有人说,不妨大胆一点猜,说不定优秀的是个少爷。
我听闻这些的时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而笑完之后,突然心情极差,踹翻了板凳,郁闷地倚着门框点燃一支烟。
我知道,他说的是秦珍珍。
我师父陈二五,死于四年前。
那时四方大院,早已变得冷冷清清。
他死后,秦珍珍也离开了,她找到了亲生父母,离开了中国,再也没有回来。
四方大院,树倒猢狲散,一把铁锁锁住了院门,从此再也没有打开。
时臻喜欢秦珍珍的时候,是真的喜欢。
他那种性子,对任何人都冷冷冰冰,我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被表象迷得半晌合不拢嘴。
忧郁孤寂的少年,好看得像是漫画里的王子,总能让人浮想联翩。
我经常像个小尾巴一样,粘着他身后跑。
陈二五常说,我刚来的时候还臭着脸说不愿意留在这里,他还以为这小丫头片子多有个性,结果养熟了就是只欢脱的猴。
我大概是四方大院里话最多的人。
李婶煮鸡的时候,我缠着要鸡腿,甜言蜜语地哄她。
秦珍珍熬的冰糖银耳好喝,我便一口一个好师姐地抱她的腰,让她多放点冰糖。
但其实,我缠得最多的人,就是时臻。
「师兄,师兄,今天有风,咱们去放风筝吧。」
「师兄,鸦雀步太难了,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出像你一样的步法。」
「师兄,蔡彭城骂我,我刚跟他打了一架,这家伙散打还挺厉害,我差点吃了亏,你能不能去帮我揍他一顿。」
……
大多数时候,时臻都是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阿七,别闹。」
也有被我缠得受不了的时候,无奈地叹息一声:「阿七,我给你钱,你去街上买炸鸡腿吃吧。」
我喜欢吃鸡腿,所有人都知道。
年少无知,以为时臻经常给我钱让我去买鸡腿吃,是因为喜欢我。
后来才逐渐明白,他是不想我来烦他。
时臻那么清冷内敛的少年,唯有在秦珍珍面前,才会卸下面具,声音温柔,笑容也温柔。
我有一次亲眼看到,秦珍珍因被师父训诫,躲在厨房哭,时臻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身子颤动,他脸上的心疼那么明显。
少年情愫如此美好且珍贵,我还记得他僵硬的身板一动也不敢动,抬起的手想放在她肩头,几次尝试,又几次放下。
这样忐忑和谨慎的师兄,是我从未见过的。
没人会不喜欢秦珍珍。
柔弱含羞,连笑的时候都是捂着嘴的淑女式,更何况她还那么可怜,不得师父待见。
所有人都曾因为她遭遇的不公,对师父产生怨言,包括我也是。
单单从感情上来说,我爱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秦珍珍想学雁拳,我瞒着师父偷偷指教过她;时臻随口一句凤来山的新歌好听,我一连三天坐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预售处排队买专辑,最后回来的时候大雨滂沱,我被淋成落汤鸡,怀里塑封的胶片完好无损。
兴许正因如此,十年后的今日,我在时臻面前举起双手,投降道:「别开枪,师兄,是我。」
身穿西装面容清冷的男人,神情一怔,竟瞬间红了眼梢。
真难得,历经商界杀戮式洗礼的男人,早就应该百毒不侵,喜怒不形于色,竟也会因为故人相见红了眼。
他神情柔软下来,就这么久久地看向我:「阿七,过来,到师兄这里来。」
我抬了抬下巴:「让他们先把枪收起来成吗,我还不想死。」
很明显,包围我们的是两股势力的人。
黑口的人,和时臻的人。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我会见到第三方——中谷惠那帮倭人。
顾家这事,还真是卧虎藏龙。
时臻与黑口那帮人起了冲突。
我在公路上扭断了那人的脑袋,黑口的人自然不肯放过我。
我听到他们在交流,时臻声音清冷,一锤定音:「我和中谷小姐都提醒过你们,不要轻举妄动,陈七你们惹不起。」
最终结果,不知他们是如何谈判的,时臻带走了我,黑口的人带走了谢烨。
上了那辆商务车,我从窗口看到谢烨被蒙上了黑布套,双手绑着粗绳,被一人狠踹一脚,撞上了车。
我皱了眉。
时臻坐在一旁,西装革履,已经恢复了一派生意人的睿智。
「阿七,顾家的事你不要插手了,道上的恩怨我来摆平,你跟我回京。」
「回京?什么意思?」
「师父已经不在了,从今往后你跟着我,我会护着你的。」
我突然就笑了:「你回过神来了,师父都已经死了四年了。」
时臻沉默了下,又道:「我在京中站稳脚跟之后,第一时间就找过你,可惜你藏得太深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我藏得深,而是我压根不想出现。」
时臻笑了,银边眼镜下折射出柔光:「当然,我早就想过这种可能性,这些年我上过杂志,行迹高调,你不可能认不出我,如果你想出现,早就来找我了。」
我没说话,目光幽深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阿七,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时臻侧目看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应该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出现。」
深吸一口气,我笑道:「师兄你知道吗,有个小孩对我说过四个字,人要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那就是大傻杯。」
「陈七,你确定这是四个字?」
「他说是就是吧。」
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忽略时臻突然皱起的眉:「是谢家那小子?」
「嗯,挺好的孩子。」
「阿七,你不会喜欢他吧?」
「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
我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师兄,我在你和中谷惠身上吃过的亏,还少吗?」
时臻抿着唇,突然有了些不悦:「别拿我跟她相提并论。」
「咦?」
我疑惑了:「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她吗?」
「哦,是因为她没有选择你,直接回了故土不回来了,你生气了,啧啧,大男人别这么记仇,你如今这样的身价和身份,把她追回来能有多难。」
我一边劝他,一边叹息:「你不像我,我有案底,想办个签证出国都难,而且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既不会英语也不会日语,想亲自过去找她,都难如登天。」
「阿七,你想见她?」时臻有些意外。
我笑得开怀:「想,做梦都想见,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无时无刻,日日夜夜。」
时臻不解,按照自己的思维说了句:「你在因为那件事记仇?」
我愣了下,很快又笑了:「当然不是,我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自己活该,不怪你,也不怪她。」
商务车内,一阵沉默。
我问时臻:「你真要带我回京?」
「当然。」
「可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我说了顾家的事牵扯得太多,你不能再插手。」
「我不插手,我要见中谷惠。」
「见她做什么?」
「师兄,你以前不太爱说话的,怎么现在话这么多,难不成怕我杀了她?」我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现在变得脾气这么差。」
时臻勾起嘴角,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有什么好怕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皱着眉,看向他:「这么绝情?你不喜欢她了?」
「少不更事罢了。」
历经时光洗礼,谁都不再是从前模样,时臻轻描淡写,以这几个字,将过往情分撇得一干二净。
我突然很想笑。
那些一去不返的时光,因少不更事这四个字,就像一个笑话。
我当真笑了,笑完之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时臻,眯起眼睛:「随便你们如何,现在带我去见中谷惠,否则我杀了你。」
9
时臻不解我为何非要见中谷惠。
更不解为何年少时天真烂漫如小尾巴一样粘着他的师妹,为何突然面露杀意,危光弥漫地看着他。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
但他知道,我是认真的。
直到这一刻,他似乎才意识到,十年的时间,物是人非。
片刻的思量,他让司机掉头,带我去找了中谷惠。
钦港码头附近的一家废弃厂房,七拐八绕,我如愿地见到了人。
转眼已是十年。
曾经素面朝天眉眼漂亮的师姐秦珍珍,一身彰显身材的黑裤黑衣,化着淡妆,明媚动人。
岁月似乎未曾给她留下过痕迹。
除了更加温柔妩媚,再无其他变化。
迎面走来,看到我之后,她脸上未消的怒气,竟很快转变成笑意盈盈,甚至开心地跟我打了招呼——
「阿七,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好呀,中谷小姐,你呢?」
「阿七,你变了。」
中谷惠貌似不悦地看着我,嗔了一句:「你变漂亮了,也变生疏了,你该叫我一声师姐,我不喜欢你这么见外。」
「哦,抱歉师姐,刚一见面,有些兴奋。」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在一旁的时臻身上,精致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显得惆怅又惘然——
「时臻啊,要见你一面可真难,都在路上碰到了,你竟不肯下车见我,现在怎么又过来了?」
时臻神色平淡,声音也平淡:「是阿七想见你。」
中谷惠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幽怨,很快又调整神色,对我亲切笑道:「难得阿七还念着我,特意过来见一面,不像你师哥,冷冰冰的没点人情味。」
她握着我的手,滑腻的肌肤触感像是冰凉的蛇,我起了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谢家那个孩子呢?」
此言一出,中谷惠和时臻似乎都有些不悦,此刻倒是意见一致,中谷惠说了与时臻相同的话:「阿七,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你在黑口这里杀的人,师姐给你摆平,从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从今往后你只需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即可,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你误会了师姐,大家相识一场,我只是不忍心他丢了性命,不如我们商议一下,我劝他把东西交出来,你们饶他一条小命,我保证他不会对你们有任何威胁。」
中谷惠诧异地看着我,短暂的犹豫过后,竟然松了口:「好,我给你这个机会,他要是还不听话,那就怪不得我了。」
很快我便知道,中谷惠为何会同意了。
后排的一间铁皮厂房,我见到了谢烨。
他被铁丝捆绑了双手,悬空吊着,脚耷拉着地,浑身是血,被打得半死不活。
裸露的胳膊上,一道道见血的刀痕,割得很深,遍布肌肤。
面目全非的脸,鼻青眼肿,全然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短短三个小时未见,不知经历了怎么残忍的酷刑。
他还有气,但是距离死似乎也不远了。
我不敢碰他,因为以他现在的模样,触碰可能也是一种痛苦。
「谢烨。」我唤了他一声。
很久,他才有了反应,睁着满是淤血的眼睛,扯着还在流血的嘴角,笑了——
「姐姐,你没事,真好。」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东西你藏在哪儿了?」
「……什么东西?」
「别 TM 跟我装,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跟我说实话,你要带出去的东西,藏在哪儿了?」
谢烨冷不丁地笑了:「我就说,姐姐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家这点道道,难怪你什么都没问,你猜到了,对吧?」
「你爸什么身份,你以为我真的一无所知。」
我抿着唇,严厉地看着他:「他都死了三个月了,你和你妈一点事都没有,我初到蓉城的时候,你还能去酒吧玩,结果一走出来,就有了杀身之祸,你到底带了什么东西出来?」
「姐姐别问了,你只需知道,这东西很重要,重要到我爸不肯妥协,从国外回来就被灭了口,重要到我妈寝食难安,装傻充愣了三个月,还是决定冒着生命危险送出去。」
「其实,即便留在蓉城,不知道哪天也是死路一条,他们迟迟没有动手,只是暂时不确定我和我妈手里有没有牌罢了。」
谢烨惨然一笑,声音虚弱。
我道:「其实你们大可不必走这条路,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值吗?」
「我也想知道值不值,为了这么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我们全家被盯上,我从前一直以为我们家家大业大,我爸那么有本事的一个人,他连给你换个身份都做得到,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本事,还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
「我爸死后,我突然觉得特别可怕,身边那么多人,没一个可以相信的,你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最亲近的人,也有可能为了利益被收买,随时咬你一口,拖入深渊。」
「可是不能说啊,你知道的,我爸是物理学教授,私底下也是国家机密组的科研人员,他经手的东西,不能宣扬出去,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和我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连他死后跟谁对接都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我爸留了东西在家里,可是东西不送出去,早晚我们也是个死,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们吗?你要是具体问我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是我爸的命。」
「让我把我爸的命交出去,死都不可能。」
谢烨笑了一声,模样很惨,却又异常坚定,他轻声唤我:「姐姐,你把耳朵贴过来,我告诉你。」
他个头很高,我把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衣服上,踮起脚尖。
近在咫尺,谢烨微弱而温热的呼吸,夹杂着血腥气,他在我耳边道:「那东西,是个芯片,在我胃里。」
「你要把我的尸体送过去,或者把肚子刨开,在胃里找一找……总之,我撑不住了,一切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它送到南城我叔叔手里。」
我看着他的眼睛,少年已然面目全非,可肿胀的眼眶里,瞳孔晶莹,隐约泛着细碎的光。
我悲悯地看着他,打了个寒颤。
「谢烨,你……」
谢烨轻声道:「你知道我爸爱看古龙,其实我也爱看,小时候我问他,一剑光寒十九洲的那种英雄到底存不存在,他说存在的,关键时刻,心中那把火不灭,每个人都会是一剑光寒十九洲的英雄。」
「陈七,我从小就想做英雄,你说我够不够格啊?」
「够,你已经是英雄了。」
「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做英雄那么疼,他们说我妈死了……」
「你别信,他们在骗你,你妈还在医院。」
「那就好,那就好。」
谢烨喃喃,眼睛垂下:「我没什么遗憾了。」
我咬着牙对他道:「你撑住了,怎么就没遗憾了,你不是说要跟我在一起吗,只要你撑下去,我就答应你。」
垂下的眼睫颤了颤,他微微扯动嘴角,几乎微不可闻地对我道:「陈七,告诉你一个秘密,那晚在酒吧,我就是冲你去的……」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陈七这个名字贯穿了我整个少年时光,你可真好看,跟我想象中一样,见你第一眼我就很欢喜,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这场变故,我们大概永远不会产生交集,我太弱了,不会是你喜欢的类型,要说遗憾当然也是有的,你老实告诉我……」
少年努力地睁眼,用尽全力,四目相对,眼底幽邃如暗涌的黑河,郁郁道——
「……体验感真的很差吗?」
「……没有,我骗你的。」
10
见完谢烨出来,我脸色不太好看,中谷惠朝我走来。
我并未理会她,而是站在时臻面前,对他道:「师兄,我们谈谈。」
中谷惠诧异了下,接着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神态淡定,不慌不忙,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时臻与我平静对视,最终点了点头。
厂房外,四周无人,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喜欢中谷惠了?」
时臻挑了下眉,面露不耐,仿佛我问的是什么可笑的问题。
也是,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历练,过往年少时的儿女情长,显得肤浅又可笑。
他道:「我说了阿七,那时少不更事罢了。」
「少不更事,也是真心喜欢和付出过的吧,否则当初你不会拼尽全力为她出头,哪怕被打得半死,也要为她讨个公道和说法。」
「阿七,那些都过去了,可以不要再提了吗?」
时臻皱眉,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我看着他笑了:「师兄,怎么能不提呢,我这一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难道你没有责任吗?」
「四方大院群鸟作散,你和秦珍珍认祖归宗,其他师兄弟也都有别的去处,我呢,我如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逃窜于市井,隐姓埋名,不敢回昆城,连师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你敢说你不欠我的吗?如果你不欠我,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派人找我,你想弥补我的,对吧?」
时臻神情阴郁地看着我:「你说这么多,只是想让我去救谢家那小子。」
「对。」
我皱眉,声音寒冷:「黑口是跨国犯罪组织,中谷惠所谓的认祖归宗,纯属扯淡,你以为我逃了十年,真的什么都一无所知吗?」
「同治年间,自然门下弟子曾因目睹洋人传教士残害国人,苦练武艺,斩杀洋鬼子,因此名声大噪。」
「杜心五乘神户丸号东渡日本,留日期间与日本武士多次比武,因从未输过一次,被东瀛柔道大师斋藤所忌惮。」
「陈二五一生,门徒无数,用遍布五湖四海来说也毫不夸张,每年国际武术争霸但凡举办,他的名号都要响彻一次,因为谁都知道,夺冠的多半是他昆城陈二五的徒弟。」
「世上总会有一些狼子野心的贼寇,肖想别人家的东西,东瀛柔道世家斋藤一族,没有人比他们更想知道自然门功法的内道,你说巧不巧,你心爱的秦珍珍师姐,认祖归宗,回的是东瀛,父亲叫斋藤十一郎。」
多么可笑,直到师父死后,我们竟然才知自幼在孤儿院长大的秦珍珍,是精心布置下了血本的一盘棋。
这些其实无需多说,我既然能知道,以时臻的能力,他也该知道。
所以他沉默过后,开口道:「阿七,她在师父这里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
「是,正因为没讨到好处,她才会在师父晚年患病的时候留下,你们该走的都走了,谁都知道她性情柔顺,尊师重道,定能将师父照看得很好,可她是如何照看的呢?」
我缓缓闭上眼睛,心如刀绞:「陈二五是什么人,一生清高,德高望重,这么一位受人敬仰的武学大师,死的时候衣不蔽体,满身屎尿,引得苍蝇蛆虫在肉里钻,人都被啃没了。」
衣袖之下,我的手在抖,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嵌入掌心:「你们就是这样对他的?作为师父,他是严厉不近人情的,祠堂的那根训诫扁,打过你们每一个人,但这不是你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理由!」
时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震惊:「阿七,我不知道这些,我离开昆城的时候师父还活着,后来知晓他的死讯,我和其他同门师兄回来参加殡礼,师父那时已经火化,我并未听说过这些。」
「你当然不会听说,一代武学大师,死后落得这样的惨状,吴正师兄不会让这种消息传出去,我更不会让这种消息传出去,师父一生高洁,死后若遭人非议,我怎么苟活得下去。」
极力的隐忍,我的眼睛还是红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恨过你们,但其实我更恨自己,为什么偏要为秦珍珍出这个头,为什么要落了个远走他乡的下场,我应该陪在陈二五身边,看着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逝世,而不是死了一个星期成为一摊腐烂生蛆的肉。」
忘不了,在我还是陈二五的徒弟陈七的时候,他时常穿白色对襟唐装,眉眼严厉又一身正气,虽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有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道骨。
我那时年少,比较浮夸,经常穿黑色带骷髅头的 T 恤,上面还有金光闪闪的链子,陈二五每次皱眉说我穿衣不伦不类,我便笑嘻嘻地凑到他面前,拽他的胳膊——
「师父,你看我们俩像不像一个组合?」
「胡说八道,什么组合?」
「黑白无常啊。」
陈二五脱下鞋子,追着我打,我一边跑一边大叫:「不喜欢就换个名字好了,黑白双煞或白加黑也可以……」
我记得陈二五怒目的样子,也记得他心情愉悦的样子,记忆的最深处,却是他逐我出师门那日,明明一脸冷漠无情,手却在微微地抖。
「从今往后,你陈期再不是我陈耳武的徒弟,你的所作所为,种种恶行,与我门下无关,既闯了祸事,今后自己担着,好自为之吧。」
看吧,说得多么冷血无情,可我知道,那些都是掩人耳目的表面。
他早早地安排了谢言之前来接应,前脚逐我,后脚送我逃命。
我甚至没来得及跟他好好道别。
那穿着白缎唐装的老头,以一己之力,挡在了我的身后。
能给的都给了,见不见的还有什么要紧。
每每想起这话,我都会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我对时臻道:「你们都走了,把患病的师父交给秦珍珍照顾,结果她后脚就赶走了李婶,四方大院落了锁,老头遭遇了什么一无所知,若不是吴正师兄后来联系不上师父,亲自坐火车赶过来,陈二五怕是骨头都不会留下一根。」
陈二五这辈子,收过很多徒弟,吴正师兄是最早的一批,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匆匆赶到昆城的时候,翻墙而入,院中萧索满地,屋内一具蛆虫钻满的尸体。
忠厚老实的师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半晌狠抽自己的脸,号啕大哭:「师父,我回来了,我该死啊。」
该死的不是他,是我。
一个曾经德高望重的老人,为了维护一个孽徒,得罪了昆城那么多人。
他原本该门庭若市,有络绎不绝的探客。
可惜,最终颜面尽扫。
时臻在跟我解释:「阿七,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我离开的时候师父身体还无恙,后来听闻是他自己关了馆门,遣散了余下的师兄弟……」
「我知道,当然不关你的事,若非这样,你还能站着跟我说话?」
我看着他,眼中是从未有过的阴冷:「秦珍珍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她回了东瀛,我找不到她而已,但你知道我等了她多久吗,既然这次见了,不把她脖子拧断了,你们真当陈二五门下的人都死绝了。」
时臻清冷的神色下,有暗涌的阴寒,哑着嗓子道:「顾家的事情过后,我会帮你杀了她,但不是现在,你不知道她背后的势力,这件事内幕太深……」
「所以你怕受牵连?」
我嗤笑一声:「知道你跟师父没那么深的感情,做不到豁出一切为他报仇,但是别忘了,你是个中国人。」
「四方大院祠堂高悬的匾额上,『正道』两个字你忘了,中华武术精神你也忘了,我们生在一个好时代,不用像先人那样将身赴死来报国,匡扶正义仿佛也不是你们的责任,人人利欲熏心,你和中谷惠及黑口那帮人,又有什么区别?」
「陈七,你不必说这种话来激我。」时臻面露不悦。
我又笑了一声:「扯什么淡的内幕,不过是一帮利欲熏心的国人和阴险叵测的外邦狼狈为奸相互勾结罢了,我陈七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不让他们折几个人回去,是我罪该万死。」
说罢, 我不再理会时臻,静静地看着他,掏出腰间的枪,当他的面上了膛。
转身离开之前,时臻一把拉住了我,薄唇微抿,指间微微用力:「阿七,你是故意的。」
对,没错,我在赌。
赌这薄情寡义的男人,会不会真的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
他做不到,因为他欠我的。
但他也绝非善类,用力将我拉到怀里,低头看我,眼眸幽深,银边眼镜下泛着锐利的精光——
「如你所说,我是个利欲熏心的商人,你说的那些,不足以完全打动我。」
时臻另一只手,缓缓抚上我的头发,声音喑哑:「他们人多势众,背景复杂,我若掺和进来就是拿整个时家来赌,你需要加码。」
「加什么码?」
「加你。」
眼眸深沉似海的男人,手扣在我的脑后,附身在我耳边笑了一声:「阿七,我要你,事情结束后,你要跟我回去,永远留在我身边,这样的筹码才值得我以身犯险。」
我有些诧异,抬头看他,猝不及防,他的唇瓣抚触到我的耳畔,一片微凉。
「你喜欢我?」
「是。」
「年少不知陈七好,错把秦珍珍当个宝,师兄,你瞎了那么多年,如今总算也睁开眼了。」
时臻没说话,我嘴角含笑,眉眼轻挑,在他阴暗不定的眼神下,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呼气,暧昧道:「我还有很多好是你不知道的,但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你会变,我也会变,我早就不是跟在你身边的小尾巴了,想要我也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我不喜欢没用的男人。」
「只要你把谢家那孩子平安送出去,我就是你的。」
我咬了下他的耳朵,时臻身躯一颤,下意识地搂住我的腰,耳朵和眼睛都红了一片。
他气息不稳,手指插入我的发间,扣着我的脑袋,低声道:「阿七,在这世上,我能付出的真心已经没有了,所以你不要骗我,这场赌注太大,如果你骗我,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摧毁你。」
说罢,他微微侧目,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阴狠,也有柔情。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上,腰间的手收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身体里。
「师兄,赌局尚未开始,你这种行为不妥吧。」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要求你提前支付定金。」时臻的手摩挲我的唇,轻笑。
我和时臻演了一场戏。
一场没谈拢的散场戏。
当着中谷惠的面,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耐心耗尽:「陈七,我最后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我嘲讽地看着他:「我说过了,我要带谢烨一起走。」
一番争吵过后,时臻冷笑一声:「我给过你机会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说罢,他带着身后几名保镖,转身离开。
直到外面车声响起,渐行渐远,中谷惠的目光仍落在厂房门口,叹息着对我道:「你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人吗,早就不是了,时臻这个人,任何事都看得很清,他向来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这样的人,你指望他拼尽全力为你去犯险?别傻了阿七,他早就过了那个年龄,谢烨你救不走的。」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我?」
「我能怎么对你呢,好歹同门一场,我把你当妹妹看,从前你就是这样的倔脾气,认定的事豁出性命也要去做,总归我是劝不住你的,但是师姐又怎么忍心对你下手呢。」
中谷惠假仁假义,一脸的笑:「阿七,为了那么一个不入流的小子,你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么?」
「师姐既然认为他不入流,又何必非要觊觎他的东西?依我看,你才是不入流的强盗吧,你们东瀛人,总想端着破碗去抢别人锅里的饭,吃相太难看了,也不怕烫掉了舌头。」
我看着她微微地笑,她脸色变了变,隐忍过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陈七,逞什么口舌之快,得罪了时臻,又得罪了我,知道你什么下场吗?」
「哦?什么下场?」
「放心,师姐不会对你怎么样,但你别忘了,你还有一堆烂摊子在昆城没收拾,知道顾家找的是你后,我给昆城那边送了消息,蔡家来了人,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中谷惠脸上闪过嘲弄:「我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你交给他们,但你实在是不乖,那就别怪师姐无情了,听说蔡舅爷亲自过来了,打死了人家唯一的儿子,躲了十年,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11
人这一生,都会犯错。
古人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但并不是什么样的错误,都有改正的机会。
例如,人命。
昆城蔡舅爷家唯一的儿子,几代独苗——蔡彭城。
他死的时候才十八岁,桀骜少年,笑容明朗,丧命在我的拳头下。
他家住古镇街尾,四方大院在街头,他是蔡宝国蔡舅爷的儿子,我是陈二五新收的徒弟。
初次见面,他被蔡舅爷按着脑袋,要求叫我一声姑奶奶,憋得满脸通红。
后来见面,他在班里领头欺负一个女同学,被我一巴掌拍在头上,颜面尽失。
蔡彭城完全是个被宠坏的小孩,仗着他爹的关系,又自幼习武,完全是在古镇横着走。
从小到大,他没吃过亏,也没受过气。
但后来他遇到了我,我们俩成了死对头,斗智斗勇,互相拿捏多年。
他不是个好孩子,仗着家世好,欺负过很多人,成天打架斗殴,领着一群喊他老大的同龄男孩,做尽了荒唐事。
小到掀女同学裙子耍流氓,大到殴打他人至骨折住院。
这样的品行,导致正义感爆棚的我,每次见了他都要练练身手。
一开始我是处于下风的,蔡舅爷虽然宠他,但在武术教导上从不含糊,他功夫其实很不错。
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大家都老实,私底下互相揍得对方鼻青脸肿、破口大骂是常事。
从小学六年级到高中,我们都在一个学校,大小打了无数场,打到最后,大家都不再是小孩子,已经很少动手了。
我们最后一次动手,是我十七岁这年。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我在屋里呼呼大睡,秦珍珍突然闯进来,惊慌失措地找到我。
她脸上有伤,哭肿了眼睛,且衣衫不整,我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她说的话震惊到了。
秦珍珍说她被人拖到巷子里,险些被奸污了。
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一二三四五六,六个人。
他们扯她的衣服,推搡她,不顾她的尖叫将她拽到了巷子里,衣服也扒了,幸亏后来有路人经过,她才趁机跑开。
秦珍珍捂着脸哭,痛不欲生,说是蔡彭城领头干的。
阴雨天气,她出门帮李婶买酱油,结果酱油洒在了白色的裙子上,污秽不堪。
她回来后把自己关房间里哭,被时臻听到了,听闻此事,立刻夺门而出,要去找蔡彭城算账。
那时的时臻,是如此地喜欢秦珍珍。
包括我也是,温柔可人的师姐,和清冷内敛的师兄,都是我曾深深维护过的。
所以我的血冲到了脑子里,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那时我们都很傻,自以为是地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私心里也认同着秦珍珍的话,不可以告诉师父,师父本来就不太喜欢她,若是去质问蔡彭城,被他倒打一耙,师父不见得会相信她。
秦珍珍不被师父所喜,所有人都知道。
甚至听闻很早之前,陈二五动过把她送回孤儿院的打算。
是她跪在地上,抱着陈二五的脚,死都不愿撒手,方才作罢。
那日是阴天,我跑到蔡彭城他们的根据地,地下游戏城入口处,看到的是时臻跟他们一群人对打,被打得趴在地上,被蔡彭城踩着头。
蔡彭城自幼习武,其功夫并不在时臻之下。
当时我大吼一声,想也不想地冲了过去——
「蔡头!放开他!你找死!」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我,全然没有注意到蔡彭城在看到我的瞬间,已经松开了脚。
他甚至脸上带着笑:「陈七,我就知道你会来,你听我说……」
忘了,其实后来我们俩已经很少打架了,少年少女从幼稚青涩,逐渐长大成人,蔡彭城从跟我一样的身高,蹿到了一米八五的挺拔个头。
年少的公鸭嗓,变声成低沉的男音。
不知从何时起,他不爱跟我较劲了,口头禅变成了好男不跟女斗。
不仅不再打架,有时见了我还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那又如何,狗改不了吃屎,一样是为非作歹,祸害一方。
我打了他,一开始他只是躲,后来被打急眼了,一声大骂:「艹,老子就是真要做那种事,第一个就找你陈七,别人我还真看不上眼。」
他这一句话,彻底惹怒了我。
蔡彭城见我发了狠,也打红了眼睛,拼了命地过招——
「陈七,你这是找死,发什么疯!」
天上有乌云压顶,细雨落下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理智,蔡彭城踉跄着后退几步,最后不可思议地叫了一声:「陈七。」
他吐了血,白着一张脸,倒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细雨飘散在我脸上,冰凉一片。
蔡彭城被送到医院,仅治了一天,就拉回了家。
在他断气之前,陈二五已经对外宣布逐我出师门,并且在蔡家有所动作时,连夜安排谢言之,送我出昆城。
蔡家在昆城根基庞大,蔡宝国之所以被称为蔡舅爷,据说是因为曾经有个京中来的大官,动用了地方官员开道,过来给蔡家拜年,那人唤蔡宝国一声舅老爷。
往上了说,蔡舅爷是武学世家出身,虽不如我师父专心精于武术,但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蔡家的门徒,并不比我师父少,蔡宝国更是当地响当当的人物。
我在逃出昆城时,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牙齿在打颤。
路上我对谢言之说:「我不能跑,我得回去,他们跟我师父要人,我师父交不出去,怎么办?」
谢言之拍了拍我的肩,道:「阿七,蔡家就那一个独苗,他们如今正处在丧子之痛当中,不会放过你的,陈伯就不一样了,你已经被逐出师门,无论如何,他们不敢把仇恨发泄到自然门下。」
蔡家与四方大院的交情,自此土崩瓦解,成为宿敌。
谢言之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我后来叫张思思。
我去过很多地方,因为前些年蔡家一直在找我。
甚至动用了黑白两道的关系。
便是阴沟里的老鼠,也该给翻出来了。
可惜这阴沟里的老鼠,有人想摧毁,也有人想护着。
我与陈二五再也没有见过面。
但因为他的关系,谢顾两家一直对我多有关照,风险最盛的时候,我还去了位于云南边境的吴正师兄那里待了半年。
直到后来,事件平息,蔡家不再费尽心机地找我,我才去了广市。
转眼已是十年。
中谷惠如此清楚我的弱点,只要透露出陈七的位置,蔡家不可能不来。
她以为我会怕,会慌,会自身难保。
但我只是笑着看她,淡定从容地问她:「有烟吗,给我一根。」
中谷惠挑了下眉。
我们俩坐在废弃厂房外围抽烟,缥缈烟雾从她殷红的嘴唇吐出,她突然笑道:「陈七,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嫉妒得心里扭曲。」
我瞥了她一眼:「正常的,你们这种人,根从祖上就坏了,见不得别人的好。」
她也不恼,轻笑了一声:「人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你知道我七岁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吗,我母亲是他其中一个女人之一,而且是养在外面,连斋藤家的门都进不了。」
「我是私生女,随我妈的姓,这是一开始大家都默认的,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认我是斋藤家的女儿了,让我感恩戴德,为家族效力。」
「斋藤家那么多女儿,个个都是柔道好手,最后却把我送到了异国,思来想去,不过是因为我低贱,命不值钱。」
中谷惠眉眼凌厉又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
七岁之前,她和母亲住在大阪,中谷桜子有一张温顺美丽的脸,但那是在男人面前。
男人不在的时候,她时常酗酒发疯,掐她的脖子,捏她尚未发育的胸脯,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她无比厌恶自己生了个女儿。
若她生的是儿子,那个男人不会如此绝情,中谷惠可以冠以斋藤家的姓氏。
这个女人对身份的执着,几乎到了偏执的状态。
后来她又开始埋怨自己,想方设法地要再生一个孩子。
跟谁生呢?
可以是斋藤,也可以是他带回来的任何一个男人。
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好几个人,包括斋藤家的那些世伯、政客,只要斋藤点头,谁都可以上她的床。
但她依旧没有争气,面临着被抛弃的命运。
直到,家族里的一位世伯,看中了中谷惠。
这是天大的喜事,命运垂怜,中谷桜子几乎喜极而泣。
而中谷惠呢?她的人生仿佛也投入一束光,毕竟跟母亲一样,耳濡目染,她从小就在怨恨自己为何不是男儿身。
母亲的梦想就是她的梦想,她做梦都想做斋藤家的女儿。
他们只需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只要将来她学成归来,就是斋藤家的好女儿,年幼的中谷惠激动得几近落泪。
还有中谷桜子,她美丽的母亲,对她寄予厚望,人也变得格外仁慈温柔,对她道:「惠子,你一定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
上天终于听到了她的呼声,给了她做斋藤家女儿的机会。
中谷惠暗暗发誓,一定要拼尽全力,为自己、为母亲、也为斋藤家,赢得荣光。
她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前尘往事多么可笑,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又笑了,轻薄的烟雾从嘴里吐出,眼中有嘲讽:「初到四方大院,我什么苦都肯吃,处处谨慎讨好,陈二五也说过我是根好苗子,我曾经那么感激他,从心底把他当作自己的师父,我甚至还想过,将来即便回去了,他也是值得我毕生尊敬的师父,我要经常回来看他,买最好的东西给他。」
「可是后来,我基本功还没练扎实,就被他发现了不是中国人,他再也不肯教我,还想把我送回去,任务没开始就要失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苦苦哀求,虽然如愿留在了自然门,却从陈二五的徒弟,变为帮李婶打杂的帮佣。」
中谷惠脸上有片刻扭曲,不甘道:「我从小到大,遭遇的不公太多了,凭什么人人都可以这么对我,陈七,我最嫉妒的就是你,陈二五那么喜欢你,你可以随意地和任何人嬉笑打闹,跟陈二五吹胡子瞪眼,大家都把你当小孩子,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无拘无束,那么张扬。」
「你只需要做自己,不用有任何负担,那些阴暗如蛆附骨的东西,摆脱不了的丑恶,凭什么都是我的。」
我侧目看她,眼中皆是冷笑:「你觉得自己活在阴暗里,就该把那些致使你活在阴暗里的人拖下地狱,而不是在这里发泄怨恨,你的悲惨不是我们造成的,跟我师父也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说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不过是在为自己的龌龊和无耻找理由开脱。」
「怂货,没本事在自己家反抗,就跑到我们这里来装十三,中谷惠,你装你妈呢,你什么货色谁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来这一套,恶不恶心。」
恶毒的话像是一把淬毒的刀子,直扎到她心里,中谷惠脸色极其难看,眼神阴毒:「陈七,你……」
我好笑地看着她:「怎么?踩到你痛处了,我问你,当年蔡彭城那群人真的把你拖巷子里了吗?」
「当然,若非他们这么对我……」
「你放屁。」
我爆了句粗口,捏灭了手中的香烟。
中谷惠直勾勾地盯着我,冷笑:「我要是撒谎,你以为蔡家的人会放过我?」
「狗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时早就勾搭过他们其中几人了,他们私底下都说你主动得很,凑上去贴,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是混蛋,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无缘无故非要拖你进巷子,象征性地挣扎几下,在他们眼里到底是反抗还是情趣你自己清楚。」
「陈七,你胡说什么!」中谷惠恼羞成怒。
我冷笑一声:「真以为能瞒一辈子?当时蔡彭城死了,那几人怕遭蔡家的报复,什么都不敢说,反正蔡彭城的荒唐事也不少,直接往他身上推,什么事都不会有。」
「中谷小姐,世上没有任何真相能够永远被掩埋,比如在你被拖到巷子里的时候,蔡彭城是在现场,但他并未参与,还踹了那几人一脚,说这是陈七的师姐,别乱来。」
「故人相见,你以为时臻为什么不肯看你一眼,因为他恶心,反胃,没想到吧,蔡彭城死都死了,陈七的罪名定都定了,时隔多年,还有人想要翻旧账,把这事重新挖出来。」
被揭穿的丑恶,令中谷惠面容再次扭曲,但也仅是片刻的恼怒,她深呼吸,很快镇定下来,冷冷地看着我:「挖出来又怎样,再多人知道又怎样,改变不了你打死了蔡家独子的事实,陈七,你逃不掉的,蔡家会将你碎尸万段,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你管我能嚣张多久,先收拾好自己的烂摊子再说吧。」
我抬头示意她:「呐,那边好像着火了。」
中谷惠转头,后西厂房的铁皮屋,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汽油味,以及突然响起的枪声。
那是谢烨关押的地方。
「怎么回事?不可能……」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中谷惠,猛然看我:「时臻不可能为了你跟我们作对,他知道黑口和我们背后的势力,不可能得罪我们。」
我似笑非笑地看她:「不好意思,让你大吃一斤了。」
中谷惠没再跟我废话,朝着着火的方向,转身就要离开。
刚走两步,身后被我踢飞过来的铁凳子径直朝她的脑袋砸去。
她险险避开,我面无表情地扭了下脖子:「你以为你走得掉?嗯?」
「陈七,你以为我会跟你打,你的命,自然有人来收。」
中谷惠阴冷一笑,一声招呼,一旁站出来几个胳膊上满是文身的男人,以及第一次在服务区跟我过招的大胡子。
她对大胡子道:「就是她杀了你们的人,报仇的时候到了。」
说罢,踩着高跟鞋,步步后退:「再见了,陈七,现在我要去解决谢家那小子了,送你们阴曹地府相见。」
12
中谷惠死在我面前的时候,还瞪着大大的眼睛,不敢置信。
我是在钦港码头堵上她的。
当时他们一帮人正追上已经上了货船的时臻。
货船已开,时臻西装革履站在甲板上,带过来的保镖打手已经折了一大半。
他整齐的头发终于凌乱了几分,略显狼狈,阴狠的眼睛微微眯起,动作迅疾,踢脚将迎面一人鞭扫倒地。
但很快,又有人围了上去。
最后时刻,在中谷惠即将登船的时候,我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秦珍珍。」
她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完好无损站她面前的我:「黑口的人没拦住你,蔡家的人呢,我分明看到他们过来了。」
她其实是有些怕我的。
因为我眼中的杀意和恨意都太明显。
她也深知,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蔡家的人当然来了,领头的还不是旁人,是身穿黑色中山装,面容庄重,头发却已经花白的蔡舅爷。
火光冲天的废弃厂房,黑口那帮人追着我不放,纵然功夫再高,寡不敌众,他们手里还有利器,我挨了几下,手臂被划开一道。
他们扬言要废了我,挑了手筋脚筋。
一帮穷凶极恶的歹徒,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得激烈时,我深知不易纠缠,寻着机会奋力往前跑走,朝着铁门的方向冲出去。
沉重的铁门外,就是这时,站着老当益壮的蔡舅爷和他带来的一众门徒,个个衣着庄穆,黑压压一片。
短暂的错愕后,他那双犀利的眼睛望向我的身后,将手中一根光滑的竹节扁扔给了我,沉声道——
「陈七,去吧,咱们自个儿家里出了叛徒,人人责无旁贷,你去清理你师父的门户,剩下这些国人的门户,交给我蔡宝国。」
……
当我一身杀意,将那根扁立在中谷惠面前的时候,眼睛是血红的——
「秦珍珍,还记得师父所说的话吗?」
「尚武精神,尊师重道,孝悌仁义,强种御侮,今日我杀的,不是中谷惠,而是我的师姐,秦珍珍。」
她是害怕的,尤其是看到那根竹节扁,是陈二五曾经拿过,真真实实打在她身上的。
我单手握扁,一个回旋,竹扁横扫在地,摆了个起招的姿势。
背叛师门,欺师灭祖,逞血气之私,好邪恶之举……一单单罪名,我念给她听,竹扁掀起阵阵狂风,一招招地落在她身上。
中谷惠原本还可以躲避几招,越打越慌,最后完全是毫无招架之力。
迎面一击,她脚步踉跄,吐了一口血。
她看着我,幽幽地笑:「陈七,不管你信不信,在四方大院那些年,是我一生中,最怀念的日子。」
「曾经我以为,自己也可以跟你们一样,生活在阳光之下,看你们打闹嬉笑,可惜,可惜啊,我身不由己……」
她轻轻摇头,似乎是想唤起我的共鸣,眉眼恍惚又遥远。
四方大院的青葱岁月,早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梦。
我道:「陈二五病重不起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回忆起那些过往。」
中谷惠神情一愣,继而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啊,没错,我不仅饿着他,还把粪坑里的屎都浇到他身上,我看着他在屎里爬,像扭动的蛆……」
忍无可忍,我手中的扁挥向她的头,狠狠落下,在她脑袋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她站着看我,口中仍是喃喃:「我恨他啊,他原本是最有可能带我走出阴暗的人,可惜,他给了我希望,又舍弃了我……」
「他厌恶我的眼神,像极了斋藤家的那个人……」
中谷惠死了。
一切都结束了,又似乎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重回废弃厂房,见到了蔡舅爷。
一场打斗过后,黑口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蔡家自然也损失了人,蔡宝国坐在椅子上,手里撑着一根拐杖,不断地念着:「老了,老了啊,打不动了。」
我离开昆城的时候,他才四十多岁,十年而已,已经两鬓斑白,不复盛年。
我跪在他面前,他手中的拐杖打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用尽了全身力气,哀嚎道:「陈七!陈七!你怎么敢的啊!我家菜头到了最后咽气的那刻,还抓着我的手对我说,阿七不是故意的,别怪她……」
「他到死都还念着你啊,陈七!你怎么敢,怎么敢把他打死,逃了十年都没回来看他一眼。」
蔡舅爷呜咽,老泪纵横,打累了,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号啕大哭。
「菜头啊,菜头,我的儿……」
我被他打得双手抱头,趴在地上哽咽,也跟着号啕大哭。
我没敢告诉他,整整十年,我没有一刻忘记过蔡彭城。
我记得他小学六年级还是个胖墩小霸王,练起南派拳法,身上的肉一颤颤的,被我捂着肚子嘲笑。
后来我们俩打了一架,他挂了彩,我也挂了彩,他顶着鱼缸蹲马步,我举着香炉金鸡独立。
初中开始,他逐渐瘦了,个头蹭蹭地长,仍旧是呼风唤雨的小霸王,没少欺负别人。
到了高中,他已经完全长开,个头挺拔,一脸桀骜,黝黑且精壮的皮肤,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
他有很多狐朋狗友,一起抽烟,一起看录像厅少儿不宜的片子,一起在游戏机城群殴。
他真的不是个好孩子。
可我还记得,我为了时臻跑了大半个城买唱片,回来的时候滂沱大雨,我在街上跑,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边举着伞跑向我,一边骂——
「艹,陈七你有毛病啊,淋着雨瞎跑什么,也不怕感冒……」
我护着怀里的胶片,他护着我,雨伞倾斜,淋湿了他大半身。
他在外宣称我们俩是死对头,老死不相往来那种,结果在有女孩子围着他转的时候,没好气地推搡开,骂骂咧咧——
「去去去,还没陈七长得好看,跟你谈对象,还不如去跟她打一架有意思。」
有人故意起哄:「那是,菜头哥有受虐倾向,床头打架床尾和,可不是有意思。」
蔡彭城一脚踹在他身上,嗔怒:「滚蛋,待会陈七听到了又得发飙。」
他说得没错,我后来知道了,操起棍子追了他三条街。
……
在蔡彭城死后,那些细节变得尤其清晰,一幕幕地在我脑子里回旋。
我还记得打死蔡彭城的时候,使的是雁拳,当时我们俩都打红了眼,而我之所以能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仅是因为他比我理智些,下死手的时候收了招。
年少轻狂,冲动上头,丧失理智,最终换来他一句不可思议的呢喃——
「陈七。」
我后来时常在想,那时我刚刚学会雁拳,真的厉害到可以一拳把人打死的地步吗?
不仅我不确定,我师父也不确定。
但说什么都晚了,蔡彭城死后,蔡家一心记恨在我身上,没有验尸,无从考量。
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人死不能复生,我躲了十年,其实都是蝇营狗苟,罪孽深重。
最后,我跪在蔡舅爷面前,磕头赎罪。
蔡宝国放过了我,不仅是因为蔡彭城临死前的嘱托,还因为我师父陈二五。
他呜咽着,落下泪来:「陈七,咱们恩怨两清了,你师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多次登门,我对他视而不见,甚至利用了蔡家的权势,令他晚年门庭冷落,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是我蔡宝国对不住他老人家。」
「我不是瞎子,对于菜头的死心中有数,我知道你也是受人蒙蔽,咱们三代武学世家,结果被一个倭人设计挑拨,说出去祖师爷都要蒙羞。」
「你走吧,今后不必再逃,我蔡家不会对你刁难,但是,不管菜头是不是你一拳打死的,作为一名父亲,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从今往后,你不准出现在我面前,也不准回昆城。」
五个月后,京中。
金门大酒店三楼化妆间,我穿着婚纱,支腿坐在椅子上,手里夹着烟,缓缓地吞云吐雾。
化妆师在做发型,镜中的女人,穿着奢华名贵的洁白婚纱,妆容整洁精致,眉眼潋滟,微微上挑,如狐狸一般。
身旁围了好多人,众星捧月,有助理轻声提醒:「陈小姐,这件婚纱是时总请意大利设计师专门定做的,您当心烟灰掉在上面,还有,口红颜色待会要补一下,婚礼现场有很多媒体在蹲守。」
「哦。」
我应了一声,冷不丁地弹了下烟头,结果真的有烟灰掉在裙摆上,烫了个很小,但是很扎眼的小洞。
所有人大惊失色,慌作一团。
「真抱歉。」我诚恳地道歉。
那名助理直接红了眼眶,哭了出来:「陈小姐,时总会怪罪我们的,这可怎么办……」
我的手顿了顿,再次致歉:「不好意思,脱下来你们想办法补补行吗?」
距离婚礼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她们已经开始联系知名设计师以及婚纱店的工作人员,想尽办法补救。
我把婚纱脱了,穿着吊带裙坐一旁,托腮看她们忙前忙后。
不多时,为了节省时间,一群人带着婚纱出了化妆间,去找设计师汇合。
小助理留着陪我,我揉了揉肚子,对她道:「对面街上有个小巷口,我刚才看到有炸臭豆腐的,你去帮我买一份。」
「……不能吃那个。」
「我就要吃那个。」
「不行,时总知道了会怪我们的……」小助理又开始带着哭腔。
我怒了:「跟他结个婚,连吃臭豆腐的权利都没了!这婚我不结了!」
说罢,一把扯下头纱。
小助理慌了:「您饿了对不对,我去外面拿点心过来,别吃臭豆腐了好不好。」
我想了想,妥协了:「也行,我要吃榴莲味的。」
「……」
小助理被打发走后,我晃了晃脑袋,随便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了件外套穿在身上,刚想爬窗户离开,又折返回来,拿起桌子上的口红,在镜子上认真地写了四个字——
失我者永失。
三楼,逃出去完全小意思。
大街上,我戴着帽子,卡上墨镜,径直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车。
「山雀姐,回广市吗?」司机是个光头,说的是粤语。
我点了支烟:「嗯,老窝嘛,比较有安全感。」
「可是听龅牙说,有个年轻小伙在那儿打听你挺久了,赖着不走,还去棋牌室跟罗哥他们混上了,天天一起打牌,把你在广市摸了个门清。」
「他说你欠他的,姐,你偷了他什么?」
「……长什么样?」
「龅牙说跟他一样,帅得一批潦倒。」
我脑子里浮现出龅牙那张脸,突然有点难受:「不回广市了,去昆城。」
「啊,不是说这辈子都不去昆城吗?」
「要回的,怎么可能一辈子都不回去。」
我平静地望着窗外,嘴角勾起:「人活一辈子,欠下的债,不能因为别人一句两清,就真的自此两清了。」
清明寒食,时节如流,总该回去看看故人。
古镇四方大院,后头有一座山,我幼时拜师,和陈二五一起埋了几坛子老酒在桂树下。
埋的时候他说,时间越久,酒就越香。
就像人这一生,蛰伏在地底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本质是好的,埋深一点,久一点,满身泥垢,都不该放弃。
因为出土那日,终究还是宝刀屠龙。
有人是一剑光寒十九洲的英雄,那就必然有人是刀。
瓦砾尘土压下来的时候,无论是谁,不改初衷的,都是豪杰。
四方大院,总归是要重新打开的。
(正文完)
【番外:谢烨篇】
很小的时候,谢烨就听说过陈七这个名字。
对他来说,那是一场江湖梦。
他出生在顾家,外公是知名企业家顾文应,母亲顾红是独生女,嫁了个文质彬彬的物理学家。
家境是生来优渥的,可他生来是体弱的。
早产儿,出生时又呛了羊水,浑身青紫,怎么拍都不哭。
保温箱里待了几个月,中途一度被告知救不活了。
顾红月子没坐好,整天以泪洗面。
好在老天开眼,后来被抱回家的时候。全家都喜极而泣。
从小身体就不好,反复肺炎、心肌炎,一丁点的感冒就要住院。
精心呵护在温室的花朵,逐渐长大,常常被同龄小孩取笑。
冬天,别的小孩穿着轻薄羽绒服在外面堆雪人,他需要一层层裹成大粽子,帽子手套一应俱全,缺一不可才能出门。
即便这样,还会因为吹了这丁点的寒风,发烧咳嗽。
打针挂水住院,是常态。
父亲谢言之工作繁忙,又常年不在家。
久而久之,人就显得木讷,性格内向,闷闷不乐。
不过谢言之但凡回来的时候,总爱拿书给他讲故事。
他喜欢看古龙,给儿子讲的也都是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
可是六七岁的小孩,哪里喜欢听这些。
谢言之灵机一动,给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昆城你陈爷爷那儿,前些年新收了个徒弟,是个小女孩,叫陈七。
陈七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年龄虽小,个头也不高,打架却很厉害,谁要是欺负了她,一准要豁出去抓那人的脸。
她还很有正义感,遇到欺凌弱小的事,也要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她能投壶,而且一投一个准,还会抛球,对,就是杂技中那种两只手抛三个球,每次都能准确地接住……
陈七性格倔强,永不服输。
谢烨目瞪口呆地听着,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厉害的小女孩。
可他知道,昆城自然门,是真实存在的。
他已故的爷爷,和那位陈耳武爷爷,据说年轻时有很深的交情,逢年过节,他爸有时会去昆城一趟,看望陈耳武。
在他质疑陈七的真实性时,谢教授摸了摸他的头,你也要像陈七一样,好好吃饭,精心养病,才能茁壮成长,将来等你身体没那么弱了,爸爸得空带你去昆城看一看。
谢烨突然觉得有了向上的动力。
昆城自然门,那是什么地方,人人都会功夫。
据说陈耳武爷爷,功夫最厉害,能踩水而行,如履平地。
不仅如此,顾红还告诉他,那算什么,陈耳武内功神勇到子弹都能接住。
谢烨自幼就对那里充满了向往,也对那女孩陈七充满了向往。
真羡慕她啊。
后来,陈七这个名字经常被提及。
每次谢言之回来,会告诉他,陈七功夫进步得非常快,同门师兄弟都快打不过她了。
可她太顽劣了,学习成绩不好,时常惹是生非,气得你陈爷爷拿棍子追着打。
有一次她还去后山树上掏鸟蛋,然后围了个火坑来烤,结果风一吹,火苗子险些把山给烧了。
陈七吓得哇哇大哭,以鸦雀步飞下山,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把陈耳武都惊到了。
不过后来,因为纵火,她被陈耳武痛打一顿。
谢烨也惊到了,陈七还会飞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忽有一日,陈七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的时候,是一个深夜。
谢言之回家后,叹息着对顾红道:「我把阿七送走了,给她办了新的身份证,陈伯不准我们留她在身边,说会被蔡家察觉,哎,她才十七岁。」
……
十七岁,失手打死了人,亡命天涯。
这对谢烨平淡安稳的人生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后来,很少再有陈七的消息传来,昆城自然门,突然对他也没了那么大的吸引力。
谢烨逐渐长大,精心调理地养着,身体也比从前强多了。
校运动会上,500 米短跑也能获得不错的成绩。
他跟他爸谢言之一样,开始喜欢看古龙。
看《大旗英雄传》,也看《浣花洗剑录》,觉得陈七即像书中热血冲动的云铮,又像流浪江湖的方宝玉。
可惜,现实不是书中的江湖。
听说陈七去过很多地方,最终定居在国内某处,隐藏于市井之中。
这个人的名字,伴随着他长大,给过他向上的动力,但不出意外,他们永无交集。
直到,谢言之出了事。
顾家陷入一阵恐慌之中,颓废过后,谢烨突然又想起了陈七。
对于谢言之的身份,谢烨心里隐约是清楚的。
常年不在家也就罢了,有时还会失联一两年。
顾红从无怨言,她摸着谢烨的脑袋说,你爸爸是英雄。
一剑光寒十九洲的英雄。
可现在,英雄死了。
连带他的助手杨叔叔也死了。
杨叔叔遇害之前,告诉顾红,谢教授的心血,都被他藏在了顾家新开发的那枚芯片里。
这枚炸弹,就这么留在了顾家。
恐慌,还是恐慌。
外公顾文应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病倒,医院躺了一个月。
四面环敌,顾红隐忍,手在抖,她想过为了顾家也为了谢烨,把东西交出去。
可是,谢烨握住了她的手。
二十岁的小伙子,露出虎牙,笑得一脸无畏:「妈,我们拼一把。」
陈七来蓉城的当天,谢烨就盯上了她。
当初她逃出去的时候,身份证还是谢言之给办的。
谢教授死后三个月,颓废许久的谢大少爷,突然给一群玩伴打电话,晚上去酒吧喝酒。
陈七这个名字,伴随了他整个年少青春。
酒吧斑斓的灯光下,隔着老远,他看到那个慵懒的女人,长发松散,眉眼幽深潋滟,红唇上挑,目光环顾四周,环境喧闹嘈杂,她身在其中,却又仿佛从未入局。
那是漫不经心、轻视一切的狂。
她这一生,吃了那么多的苦,遭了那么多的坎坷,最终竟还是这样充满了带刺的生机,勃勃而上,藐视一切。
这一眼,谢烨喉头一紧,很大概率地知道,自己完了。
陈七这样的女人,他降服不了,那就顺其自然,成为她的猎物。
即将踏上的那条路,不知凶险几何,他才二十岁,没谈过恋爱,真的死了,会多么遗憾。
这晚,他想疯一场。
更想陈七带着他一起疯。
幼时惦念的小姐姐,素未谋面,所以她从不知道,他已经在心底念了她很多年。
很多很多年。
【番外二:传承】
暑假,蔡小菜从蓉城回到古镇的当天,第一时间去见了蔡宝国。
七岁的男孩子,戴着鸭舌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活脱脱跟他亲爹一个模样。
他问蔡宝国:「爷爷,我听红奶奶说,世界上掌握了先进光刻机生产技术的,只有两个国家,顾氏在国内算是电子芯片的龙头,结果咱们连自己的光刻机都造不出来,是因为缺钱吗,你能不能给红奶奶捐点钱?」
蔡宝国大笑:「你红奶奶不缺钱,小菜啊,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听说垄断了全球最顶尖光刻机市场的阿斯曼,被某些国家利用,卡住了咱们国内芯片市场的脖子,既然不缺钱,为什么我们不自己造?」
蔡小菜,人不如其名,一点也不菜。
小小年纪就喜欢研究各类编程代码,疯狂热爱机器人,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飞机迷。
蔡家有钱,单是飞机模型和机器人模型,就给他摆了几面墙。
这天才一样的孩子,从小就是蔡宝国的心头肉。
眼下这孩子去了一趟蓉城,回来后各种愤愤不平,使得蔡宝国赶忙戴上老花镜,百度了下各类相关知识。
这一看,他乐了,指着手机上搜索出来的新闻页面,对蔡小菜道:「小菜你看,阿斯曼 CEO 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不太可能独立造出顶尖的光刻机,但也不是那么的绝对,他们一定会尝试的,看到没,谁都知道咱们中国是永不服输的,眼前的困境是暂时的,我们迟早会站在他们前头。」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蔡小菜还是一脸不服,蔡宝国想了想,放下手机,摘下老花镜,异常认真地对他道:「1996 年台海危机,美国首飞了世界第一架五代战斗机……」
「我知道,是猛禽 F-22。」
「对啊,它宣告着属于他们的空中霸主的时代到来,当时咱们的空军主力以老旧落后机种为主,最宝贵的苏-27 战机,还是 95 年俄罗斯交付的,落后就要挨打,这个教训,咱们吃了多少年,所以 2009 年,中国首架歼-20 技术验证机制造成功,并在 2016 年珠海航展上向全世界做出了展示,现如今,我国空军在国际排名稳坐三甲,所以爷爷要告诉你什么呢,万事不可操之过急,风暴降生的时刻,就已经有无数中华儿女为之努力,他们无名无姓,隐藏在无形之中,凝聚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挡在我们身前,才有了今日我们的璀璨之光。」
蔡宝国神情庄重:「小菜,将来你也可以是这样的人,就像,你谢爷爷。」
「嗯,将来我一定是这样的人。」蔡小菜一脸坚定。
蔡宝国又笑道:「去过四方大院了吗?」
「没有,我先回来见爷爷了。」
「那去看看你妈吧,哄哄她,怀着孕呢,整天瞎折腾。」
蔡小菜得令,放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个粉色礼盒:「这是红奶奶买给妹妹的礼物,我给送过去。」
四方大院还未进门,蔡小菜就听到了妹妹陈晨的哀嚎声。
「疼疼疼!我的妈呀!」
六岁的陈晨,整天被妈妈陈七揪着练功,胳膊腿拧得跟个麻花似的。
蔡小菜进门,果不其然看到挺着大肚子的陈七,拿着根棍子,非要陈晨从高台上以鸦雀步飞下来。
陈晨不飞,棍子就打在腿肚子上。
一旁护犊子的谢烨,腰间系着做饭的围裙,手上还拿着青菜,抱着陈晨的腿,控诉陈七的恶行:「放过我闺女,要打要骂冲我来,你打我吧。」
话音未落,一棍子敲在他背上。
谢烨跳得老高:「艹,陈七你来真的。」
「谁跟你来假的,走开!」
父女亲情是有的,但不多。
谢烨老实听话地蹲一旁摘菜去了,一脸心疼地对陈晨道:「你就跳下来,飞一个给她看看。」
陈晨欲哭无泪,眼看又要挨一棍子,脚底起力,小小身板一跃而下,稳当当地落在地面,然后撒腿就跑。
陈七的棍子在后面追:「我就知道,柜子上的钱是你偷的,还敢说够不着!」
鸡飞狗跳,谢烨也不摘菜了,大惊失色地去拉陈七:「别跑啊,待会把我儿子跑出来了。」
「滚蛋。」
陈七气喘吁吁地坐在凳子上,一脸愠怒,也不知道自己堂堂的神偷山雀,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了。
当年回昆城,不过是为了祭拜故人,了却一桩心事。
结果硬是被时臻堵得出不了城。
蔡舅爷跟她和解,还利用了自己的势力对时家施压,最终让时臻不甘心地离开。
但蔡舅爷也有条件,既然你陈七自己不听话回来了,就留下赎罪,你不是菜头心尖上的人吗,我认你做干女儿,你替菜头生个孙子给我,继承蔡家香火。
这孩子,必须是你陈七生的。
陈七在四方大院住下的第二年,谢烨就从广市追上了门。
不就生孩子吗,陈七心想,生就生,生完我就不欠你们蔡家的了,我想去哪儿去哪儿。
送上门的小奶狗,身材挺拔,挺鼻薄唇,正一脸幽怨地看着她,说自己如今很行,身强体健,体验感也不会差,求姐姐给个机会证明一下。
天雷勾地火,谢烨就住下了。
生完蔡小菜,出了月子,陈七觉得自己自由了。
可她突然不想离开了。
一是因为蔡小菜,二是因为这些年,跑了太久,真的有些累。
无名无分,谢烨就跟了她,鞍前马后,伺候得相当到位。
婴儿时期的蔡小菜肉嘟嘟的,怎么看都不够,真是喜欢。
可是,他姓蔡。
陈七突发奇想,她还得再生一个孩子,跟陈二五的姓。
陈二五那个人,年轻时妻子早亡,终其一生没有子嗣。
很奇怪,中国人骨子里讲究的子嗣传承,竟然还影响着陈七这种不安分的主。
她主动提出再生一个孩子,谢烨求之不得,管孩子跟谁姓,总归要叫他一声爸爸。
而且,多跟陈七生个孩子,他才更有安全感。
不然总觉得她会突然留子去父,把他给踹了。
这样想着,谢烨十分乐意地去效力了。
可他没想到,陈七没有留子去父,而是把他们都给扔了。
生完陈晨有一年,她就跑了。
谢烨一个人,从月子里就自己照顾小晨晨,亲力亲为,冲奶粉,换尿裤,年轻小伙熬得相当憔悴,一把屎尿地拉扯到陈晨二岁。
期间顾红打来电话,让他带孩子回蓉城。
谢烨咬着牙,就是不走。
陈七那个丧良心的,我要等她回来给我个说法。
超级奶爸,带着孩子在古镇混了个脸熟,因为陈晨的缘故,蔡舅爷对谢烨也相当好,简直当半个儿子待。
一派祥和,生活安逸,岁月静好,唯独陈七,不知所终。
古镇开始有未婚或已婚的女人,惦记谢烨,想给陈晨当后妈。
香饽饽父女俩,正被纠缠得有点烦时,陈七这个时候回来了。
谢烨咬牙切齿,想着干脆趁这个机会给陈七一点教训,让她知道他谢烨也不是非她不可,也有很多女人争着给孩子当后妈。
可是,陈七带回来一个跟他同龄,脸面却比他这个带了两年孩子的黄脸夫嫩很多的男人。
谢烨一时慌了。
等到晚上,哄睡了陈晨,陈七洗完澡神清气爽地趴床上休息的时候,照例往他怀里钻,臭不要脸地占他便宜,一阵乱来。
谢烨当下气结,把这一年的怒火全都发泄出来,最后反而是陈七手足无措,连连求饶。
最后谢烨红着眼睛,委屈地哭了。
「陈七,我现在,家务活干得特别好,菜也烧得不错,知道你喜欢体格好的,一直坚持锻炼,我不能让你满意吗,为什么还要贪图新鲜找别人,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没有妈妈,你能别跑了吗……」
陈七惊讶过后,诧异地看着他:「我没跑,有人托蔡宝国找个保镖,从国外接个人回来,因为事情比较急,所以我离开得比较匆忙,而且回来的过程挺曲折的,我跟你说,我这一趟还遇到国外的雇佣兵了,妈的,也就是我陈七出马,不然真不一定能把人带回来……」
谢烨心里一紧:「你没事吧?」
「没事,这不是把人带回来了吗,明天一早蔡宝国安排人送他回京。」
「这种事,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烨眼眶又是一红,陈七无语地耸了下肩:「你干爹为什么没告诉你,你自己去问他安的什么心。」
次日,蔡宝国拎着鸟笼子,一脸无辜:「你媳妇都不告诉你,我以为她不想让你知道。」
谢烨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几个月不带陈晨去蔡家。
倒是蔡宝国,想陈晨的时候,教唆蔡小菜打电话哭。
陈七考虑过重振自然门,可惜她生性懒散,一拖再拖。
她还一本正经地对谢烨说,国内安保市场还有很大前景,她有打算开一家安保公司,亲自培养人才。
可惜,到头来还是在躺平,啥都没做。
她很茫然,整日无所事事,看到不听管教的陈晨,护犊子的谢烨,气不打一处来,扬言要再生个孩子,她亲自来练小号。
谢烨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结果她当晚付出实际行动。
谢烨哭笑不得,哑着嗓子道:「别了媳妇,你这年龄,不适合生孩子了。」
陈七不满,也不听劝,思来想去,说蔡小菜是蔡家的,陈晨是陈家的,谢教授已逝,应该再生个姓谢的孩子。
谢烨眸光微动,吻在她耳畔,却笑道:「不用了,有那两个小崽子就够了,反正都是我的孩子。」
陈七拧他的耳朵:「你是嫌累,不想再带孩子了吧?」
谢烨直呼冤枉,陈七冷哼一声:「都说了再生一个,我自己带。」
一年后,谢烨熬夜给谢小三冲奶粉,换尿裤的时候,黑着眼圈,看到一旁睡得正香的陈七,突然仰天长叹。
果不其然,陈七这样的女人,他永远降服不了,注定是她的猎物。
陈七自幼习武,生了三个孩子,还身强体健,保持良好的活力与身材。
反倒是他,自从跟了她陈七,没日没夜地奶孩子,就快从小鲜肉熬成老腊肉了。
谢烨已经预料到自己将来的生活了。
等到谢小三长大,陈七没得折腾了,指定要开什么武馆,或者干什么安保公司。
到时候,他这个贤内助,又有得忙了。
这都是命,谢烨又是一声叹息。
想起陈晨两岁时,他抱着她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一个瞎眼乞丐,于是放了买菜找零的钱在他碗里。
那瞎眼乞丐当时怎么说他来着?
说他是一等好命,甲日生于卯月,八字羊刃格。
八字羊刃格。
陈七曾说,她是伤官制杀,命里没印星,也无羊刃,注定一无所有,四处漂泊。
如今,他们定居在昆城,儿女成群,安居乐业。
谢烨心想,老祖宗真是厉害,有些东西还真是不得不信。
哎,这都是命,老老实实地奶孩子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