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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环人生

叶蓉是我唯一的妹妹,十三年被人贩子带走了。

很多人得知这件事后,都会问我,报警了吗?

我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能报警?

她是被我爸妈亲手卖掉的。

1

栖霞村位于遥远的西南边陲,这里山高林密,地势险峻,盘山路曲折蜿蜒,最窄的地方只有一人多宽。

长途客车最远能到达距离村子一百里以外的苦白镇,剩下的路只能雇镇上的骡马。

「你去栖霞村干吗?」马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满脸都是皱纹,加上黝黑的皮肤,猛地看上去像是一颗风干的核桃,「走亲戚吗?」

「不是……」我指了指胸前的相机,「听说栖霞村的风景很美,还上过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想去拍点照片。」

这些年,为了掩人耳目,我一直以摄影师的身份做掩护,专门往那些穷乡僻壤钻,在我的潜意识里,那样的地方,找到叶蓉的可能性更大些。

「穷山恶水,有什么好拍的?」老头不屑地摇了摇头,使劲啐了一口,「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是怎么想的……小伙子,坐稳啊,前面就是十八盘喽!」

对了,每次出门,我都是女扮男装,刻意压低声音,唯恐遇到心怀不轨的人。

在某些民风彪悍的地方,独行的女人就像猎物一样,随时会被盯上,一个不留神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在寻找叶蓉的同时,我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十八盘是进栖霞村最险要的一段山路,短短几百米的距离,蜿蜒了无数个一百八十度的弯道,连骡马都腿抖,更别提人了。

幸好老头经验丰富,紧紧攥着缰绳,时而扣紧,时而微松,张弛得当,耗费了大概四十多分钟,连人带马才安全地过了鬼见愁的十八盘。

「前面就是栖霞村了。」他指了指不远处山谷中一片低矮的房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你赶得时候还不错,这几天是一年一度的栖霞大集。」

「栖霞大集?」我心里一动,追问道,「村里的人都会出来吧?」

「那是自然!」老头不疑有他,「对了,听说今年有马戏团来表演,那阵仗,比过年还热闹呢!净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真幸运,有拍摄素材了!」我假意迎合,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走乡串镇的马戏团,不过是临时拼凑的草台班子,节目拙劣低俗甚至下流。

走过上百个村子,类似的东西,我见多了。

「三天后,我还在这等你。」老头收了钱,打了个响哨,骑上马,转身就走了。

「好。」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我喃喃自语道,「三天,如果妹妹真在这的话,三天足够了。」

2

栖霞村是我到过的第 99 个村子。

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集市,我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儿,说不定在这里能找到叶蓉。

叶蓉是我唯一的妹妹,五岁那年被人贩子带走了。

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个年头。

这么多年以来,我之所以一直执着于找人这件事,除了她是我的亲妹妹本身,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我贪玩,和小伙伴们去河里抓鱼,留叶蓉一个人在家里看弟弟,也不会发生后面一系列的惨剧。

是的,叶蓉下面还有个弟弟。

但他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是爸妈花钱买来的。

时间倒回十三年前。

老叶家十年里生了两个闺女,成了当地人嘴里的笑话。

我们那个地方,自古以来重男轻女就很严重,谁家要是没个男孩,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还编了歌谣,连穿开裆裤的小屁孩都唱个不停:「天花花,地丫丫,叶家没有男娃娃。只有两个赔钱货,叽里呱啦叫喳喳!」

我爸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窝着一把火。

「生!咱还得继续生!」有一次喝完酒后,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红着眼睛嚷嚷,「不生个儿子,怎么跟祖宗交代?」

「可……可我……」我妈啪嗒啪嗒直掉眼泪,生叶蓉的时候,她大出血,差点儿连命都没了,不得已之下只能切了子宫,「生不出来了……」

听到这几个字,我爸呼呼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姐妹俩看了许久,牙缝间才挤出几个字来:「生不出,就买一个。」

「买?」我妈愣了片刻,赶紧起身关上了门窗,颤抖着低声说,「那可是犯法的啊……搞不好要坐牢……」

「我都绝后了,还怕坐牢?」我爸眉毛一拧,粗鲁地又灌了半瓶子白酒,「这事你别管,我来办!」

就这样,十几天后,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小男孩来到了我们家。

我爸给他起名叫耀祖,叶耀祖。

并叮嘱所有人,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这可是他花了全部积蓄一万三千块钱买来的命根子。

以后万一有人发现了,就说是捡来的。

正值秋收时节,地里的活儿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照顾叶耀祖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们姐妹俩的身上。

没想到,三天后,躺在床上的叶耀祖竟然被我家大黑狗吃了。

3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当时的惨状。

「姐,我也想去抓鱼。」叶蓉穿着一件小花袄,红扑扑的脸蛋,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满是渴望。

「你去了,谁看弟弟啊?」窗外的小伙伴不耐烦了,一边喊着一边往河边跑,我的心像长了草一样,简直一刻都不能等了。陈旧的老式座钟发出低沉的报时声,我回头看了一眼缓慢滑动的指针,急着对叶蓉说,「乖,姐很快就回来,十分钟……不……五分钟,五分钟就回来给你煮鱼汤喝。」

「可是……」叶蓉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哇……」正在这时,叶耀祖突然大哭了起来。

我一把抱起这个陌生的弟弟,直接塞到了叶蓉的怀里:「快,哄哄他,五分钟很快的。」

说完,也不管叶蓉愿不愿意,就像风一样跑了出去。

抓鱼这件事,是苍白童年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和小伙伴们在泛凉的河水里嬉戏打闹,我早就忘了时间,叶蓉和叶耀祖都被抛到了脑后。

直到天边浮现出浅淡的月影,麦子地里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家走,我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大半天了。

想到这,我顾不得拧干裤腿,撒丫子就往家跑。

一边跑,心里一边祈祷着,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啊……

刚一进院子,就听到我爸的嘶吼谩骂声以及我妈的抽泣声。

糟了!

叶蓉该不是没看好叶耀祖,把孩子磕着碰着了吧?

我顾不得想太多,直接冲了进去。

没想到,却看到一幕极其血腥的画面。

床上躺着的那个孩子,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剩下一个圆溜溜血里呼啦的脑袋。

周围散落的,净是一些红白相间的碎肉,而被我爸勒着脖子翻白眼的大黑狗,正不停地干呕,在不断翻涌而出的呕吐物中,我看见了一只残缺不全的小手。

「赔钱货,看孩子都看不住,该死的是你,你怎么不去死啊!」我爸扔下半死不活的大黑狗,怒气冲冲地又一把拎起叶蓉的衣领,恨不得把她扔在地上摔死。

我顾不得害怕,赶紧冲了过去,跪下抱住我爸的腿,哭喊着:「爸,饶了妹妹,饶了妹妹吧!」

「你又死哪去了?」他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一腔怒气全都喷了过来。

「我……王婶叫我帮忙磨豆腐……」心惊胆战地我下意识撒了个谎,为了显得所言非虚,我还把手里拎着的两条鱼递了过去,「这是她给的。」

「全家就你一个吃闲饭的!」我爸正在气头上,根本不会细想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怒火又重新转移到叶蓉身上,「这死丫头就是丧门星,不能留!」

「爸!」看着叶蓉惊恐的眼神,我忍不住再次开口,却被我妈拉住了。

「你别说了……」说完,她瞄了一眼我的裤脚。

我手脚顿时冰凉,意识到自己的谎言有可能被戳穿,到了嘴边的话又艰难地咽了下去。

毕竟是亲生女儿,我爸狠不下心要叶蓉的命。

但买叶耀祖的钱不能白花,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个陌生男人留下了五千块钱,抱走了被迷晕的叶蓉。

4

「姐,我不是故意的。」

「姐,你不是说五分钟就回来吗?」

「姐,我不想走。」

「姐,我害怕。」

「姐,你快来救救我……」

稚嫩的哭喊声划破了沉静的夜幕,我猛地坐起身来,急促地喘息着,屋子里是陌生的陈设,窗外的竹影伴着虫鸣,月色从笔挺的枝干间倾泻而下,就像是挂着华彩的银河缓缓流下。

怔忡了半天,我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在栖霞村。

这是一间由老房子改建成的客栈,原本闭塞的村子在上过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之后,很多旅客慕名前来,有些头脑活泛的村民就做起了民宿的生意。

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我完全没了睡意。

披着衣服走到院子里,想起白天在大集上一无所获,不由有些沮丧。

看来这次又要无功而返了。

「还没睡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我吓得一激灵,迅速转头,原来是起夜的老板娘,她笑吟吟地说,「住不惯吧?」

「没……挺好的。」我警惕地裹紧了衣服,压着嗓子,恐怕被她发现女扮男装的秘密。

「去大集上的马戏团了吗?」她眨了眨眼睛,「我有折扣票。」

「好啊!」我本来要拒绝,但一想到这趟很有可能白跑了,剩下两天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索性四处走走,于是一口应承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妥当后,穿过大集挤挤挨挨的摊位,直奔目的地。

马戏团在大集的东北角,一顶巨大的脏的看不出颜色的帐篷,就是这个「重点娱乐项目」的全部。

「票呢?」坐在帐篷旁叼着烟的男人斜了我一眼,伸出了脏兮兮的手。

「给。」我低下头,压了压帽檐。

「一共三个项目,你这是通票,都能玩。」他撕下了副券,漫不经心地说,「进去左转,一直往前,最后从右边出来,不能走回头路。」

看着黑漆漆的门洞,我有些没来由地心慌。

说什么马戏团,不会是鬼屋吧?

「进去啊!」估计是生意并不太好的缘故,男人很不耐烦,扔了一张传单过来,「这是简介,你看看。」

史前迷踪,古怪美人,穿越时空。

看着那粗劣的印刷,我顿时放松了许多,暗笑道,就这水平,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果然,所谓史前迷踪,就是几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淘汰下来的塑胶恐龙,配着刺耳的音效,在黑乎乎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

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看来后面两项也好不到哪去。

正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突然投下一道光,光圈正中心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花瓶,花瓶口上竟然突兀地放着一颗人头。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刚想骂一句故弄玄虚,那人头突然开口说话了。

「快来救救我啊!」

5

小时候,我就见过花瓶美人的表演。

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利用物理常识设置的假象而已,却成为了很多人儿时的噩梦。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栖霞村的马戏团竟然还在玩这种骗人的把戏。

虽然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在这样的氛围下,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我慢慢凑近了些,仔细端详花瓶上那张女人脸。

只见她打着厚厚的粉底,脸色惨白,嘴唇上不知道涂了几层口红,血盆大口就像是吃小孩的妖怪。

头上胡乱地插了几朵塑料花,一张一翕的嘴巴,牵动着僵硬的肌肉,艳俗的花叶微微颤动。

厚重的妆容几乎完全掩盖了女人的样貌,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她的双眼并不聚焦,似乎完全没看到我这个人一样,只是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不停地重复着那句话,就像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快来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这几个字扰得人心烦意乱,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梦中的叶蓉,她也总会喊救命。

眼前这个,不会就是失踪的妹妹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仔细盯着花瓶上的人头看了半天,心里生出一丝犹疑。

虽然叶蓉被卖的时候,只有五岁。但为了找她,我特地请专业机构模拟出了叶蓉各个年龄段的画像,这几年一直带在身边。

只需要对比一下,就能做出大概的判断。

「你认识叶蓉吗?」行动之前,我小声叫了妹妹的名字。

虽然她的眼睛浑浊呆滞,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那宛如黑暗夜空中的微弱星光,瞬间点亮了沉寂已久的希望。

难道真的是她?

心脏砰砰砰一阵狂跳,一时间,我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这女人的妆实在太厚重了,出于本能,我伸手就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学成分擦干净。

当我马上就要触碰到女人的脸时,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呵斥:「别乱摸乱动啊!坏了你可赔不起!」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没想到如此简陋的马戏团内部竟然还安装了监控摄像头。

「快往前走,后面还有人等着呢!」见我一动不动,那声音又喊了起来。

看来眼下是不能有所动作了,我当即决定出去之后再想办法,反正马戏团一时半会也不会离开,而我也还有时间。

心里惦记着花瓶上的女人,我无暇再去体验什么穿越时空,于是加快了脚步,想着赶紧出去。

「咚——」悠长低沉的钟声突然打破了沉寂,那几乎被岁月遗忘的熟悉声音重重砸在我的灵魂深处。

6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陈旧的老式座钟,指针缓慢地划过,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十三年前。

那天,也是这样一款座钟,也是这个时间,我不管不顾地跑去了河边抓鱼,结果才……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在拉我的衣角。

随后,一个软糯的声音传了过来:「姐,你别走。」

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五岁的叶蓉!

只见她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委屈地盯着我:「别留我一个人在家。」

我以为是幻觉,使劲晃了晃脑袋,环顾四下,却发现周围的景物已经发生了变化。

油腻的饭桌,瘸了腿的木头板凳,泛白的窗花……

最触目惊心的,是躺在床上嚎啕大哭的婴儿。

红色的抱被,崭新的虎头鞋,还有粉白的小脸……那……那不是叶耀祖吗?

怎么回事?

我怎么会回到十三年前?

「姐,你能不出去吗?」叶蓉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指着叶耀祖说,「他一哭,我就害怕……」

看着那张惦记了多年的小脸,内疚懊恼欣喜激动……各种情绪翻涌而上。

顾不得探究眼前的情境是现实还是幻觉,我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蓉,姐不出去,姐哪也不去,就一直守着你!」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生命能重头再来,我一定不出去玩,一定会不错眼珠地盯着叶耀祖,绝对不让大黑狗动他分毫。

原本以为人生是一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可没想到上天竟然给了我重新选择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叶蓉有点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说:「姐,我想睡会。」

「睡吧!姐在呢!」我看了一眼叶耀祖,迅速向门口走去。

不出意料的话,大黑狗很快就会进来了,必须要先把门关好。

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从外面跃了进来。

「出去!」我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大声呵斥,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跃到床上,把叶耀祖紧紧抱在怀里。

平时很温顺的大黑狗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着我狂吠不止。

此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若是大黑狗真的发狂,我恐怕也对付不了它。

更何况,我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正在这时,我突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小碟猪头肉,那是我爸剩下的下酒菜。

于是,我慢慢移动脚步,一边向桌边靠近,一边安抚大黑狗:「黑子乖,我给你肉吃。」

这畜生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叫声渐渐弱了下去,不过眼神依旧盯着我怀里的叶耀祖,嘴角还淌了好些口水。

终于,我捏到了一片肉,立刻用尽全身力气扔到了门外。

大黑狗转身就跑了出去。

我冲到门口,「咣当」一声关上了门,还不忘把门栓插上,然后双腿一软,终于松了口气。

回头看见叶蓉在睡梦中露出甜美的笑容,怀里的叶耀祖挥着小手咿咿呀呀,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终于……

我终于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7

日子慢悠悠地过着,叶耀祖一天天长大,我却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万一这孩子命中会有一劫呢?

万一这劫难会让叶蓉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呢?

我把叶耀祖像玻璃娃娃一样呵护着,他就如同一个定时炸弹,在未成年之前,对叶蓉始终存在着威胁。

五年后。

「妮啊,你今年多大了?」我爸难得和颜悦色。

「这个月底过了生日,就满十七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起这个,手里依旧抱着叶耀祖。

他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淌着大鼻涕,在我肩膀上蹭了蹭,嚷嚷道:「过生日,我要过生日!」

「你生日还早着呢!」我爸的声音温柔得像是要滴出水来一样,看着这个和他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我要过生日,我就要过生日!」从小,叶耀祖就是老叶家的活祖宗,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主儿。此刻,他在我怀里不停地打着挺儿,又哭又闹,「我要吃奶油蛋糕,奶油蛋糕……」

「好好好……过生日……吃蛋糕……」我爸给了叶蓉几张人民币,「去村口,给你弟买个蛋糕回来,可不许偷吃!」

「哦……」叶蓉舔了舔嘴唇。

那时候,奶油蛋糕是稀罕物,没几个人舍得吃,在我们家,只有叶耀祖能享受这个待遇。

「妮啊,爸想跟你说件事。」见叶蓉走远了,叶耀祖也暂时被安抚住,我爸讪讪地笑了笑,「从小到大,最疼耀祖的,就是你。他是咱们老叶家的独苗,得早点做打算啊!」

「做什么打算?」我有点懵。

「当然是准备彩礼啊!」他挑了挑眉毛,伸出了四根手指,「听说,现在娶个媳妇至少得这个数,你也知道爸妈没啥本事,这辈子攒不够那么多钱……」

「那……」我身上有些发凉,两只手紧紧搅在一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这就十七了,是大姑娘了,应该为家里分担分担……」我爸停顿了片刻,又抬起头来,「卢婶明天走,她说南边富裕,要不你跟着去看看……说不定能找个好人家……」

卢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在我们村算是个传奇人物,一个女人家不知道在外面干些什么营生,每年都能带回不少钱来。

去年,她家竟然盖起了三层小洋楼,可把大家羡慕坏了。

如果放在以前,我根本不知道跟卢婶出去意味着什么。

但现在,我是从未来回来的,清楚地明白那并不是什么介绍对象,而是掩盖拐卖人口的说辞。

「不去,我还得看耀祖。」我头一扭,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欸……你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我爸没想到好言好语竟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不由高声骂道,「死丫头,这事由不得你!」

8

坐在河边,看着晚霞映衬下的粼粼波光,我突然觉得沮丧。

穿越回来又怎么样?

我救了叶耀祖,保住了叶蓉,但很有可能会把自己搭进去。

但是,如果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这样做吗?

正在这时,叶蓉提着一小盒蛋糕,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姐,你看这是什么?」她从怀里拿出一块酥皮点心,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眼前,「老板送的,给你吃。」

「姐不喜欢吃,你吃。」看着那张依旧稚嫩的小脸,我突然觉得很心酸。

如果一切回到最开始的时候,我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看好叶耀祖,保全叶蓉。

「那就一人一半。」叶蓉把点心一分为二,选了偏大的那块塞进了我的嘴里,「刚烤出来的,还热乎呢!快吃!」

我们俩吃完了点心,擦干净嘴角的残渣,才提着奶油蛋糕回了家。

叶耀祖正在发脾气,看见了好吃的,顿时停止了哭闹。

「今晚早点睡,我跟卢婶说好了,明天一早你就跟她一起走。」我爸一边喂耀祖吃奶油蛋糕,一边说着,「答应人家的事,不能反悔。」

「我都没同意,凭什么你替我做主?」这个男人眼里果然只有儿子,不管我还是叶蓉,都可以随随便便送出去!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的命都是老子给的!」他黑着脸呵斥道,「嫁个好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能给你弟存彩礼钱……」

彩礼钱!彩礼钱!

在他眼里,女儿生下来就是为了换彩礼钱的!

正在僵持中,我妈把我拉到了一边:「妮啊,你爸脾气不好,别拧着他。先睡吧,明天咱再商量商量。」

「妈……」说实话,这个女人在家里就像是我爸的影子,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永远都是小心谨慎的,我和叶蓉跟她并不亲。但这个时候,她能说句公道话,我还是很感动,「反正我不去。」

「这事明天再说,先喝点骨头汤吧,专门给你留的。」她递给我一个粗瓷碗,汤水表面漾着一层油花,闻起来分外香。

难得的母爱让我冰凉的心稍稍暖了些。

睡觉的时候,我和叶蓉挤在一个被窝里。

「姐,你明天要走了吗?」她在我耳边小声嘟囔着,带着一丝哭腔,「我舍不得……」

「傻瓜!姐不走,姐永远跟你在一起。」我轻轻拍了拍她,虽然叶蓉已经十岁了,但在我眼里,她依旧是那个小姑娘。

「姐,要是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不管你去哪,我都要找到你。」她往我怀里钻了钻,毛茸茸的小脑瓜就像一只小花猫。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生出一丝感慨。

在上一次人生中,叶蓉被卖掉后,我也是这么想的。正是这个信念,支撑着我走过了千山万水,却从没想过放弃。

迷蒙中,我仿佛听见叶蓉在哭,但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这是两万块钱,你收好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人我就带走了。」

「好……好……」是我爸,「我家妮就拜托卢婶了,放心,药量下得够,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9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脑袋沉沉的,看什么都模糊,到处都黑乎乎的,只摸到身边堆着好多软绵绵的稻草。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脏兮兮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醒啦!」一缕阳光倾泻而入,我看到了他森森的白牙,还有乱蓬蓬的头发。

「你是谁?」我撑着双臂,迅速往后退了退,满脸警惕,「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

「你是我买来的啊!」他嘿嘿一笑,喷着臭气的嘴凑了过来,伸出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他们没骗人,果然不是个傻子。」

「呸!你才是傻子!」我浑身僵硬,瞬间意识到那碗骨头汤有问题。

叶蓉的哭声,还有我爸收了两万块钱的事情,并不是梦里的幻觉。

「还挺厉害!」他扬起手中的铁钳,在我面前晃了晃,恶声恶气地说,「要是不听话,就剥了你的衣服,拔了你的牙!」

我害怕极了,没想到改变命运的结果,竟然是让自己成为待宰的羔羊。

我紧紧抱住自己,恐怕被这个恶心的男人侵犯。

但事与愿违,他收起了铁钳,单手解开裤带,狞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不行!

我要想办法自救,决不能任人宰割!

「等等!」我大喊了一声,伸手阻止他。

「等什么等,老子都等了两天了,那么多钱可不能白花了……」被欲望支配的他男人哪有耐心听我说话,猛地扑了上来。

我双手交叉在胸前,咬紧牙关,死死护住自己,心中却生出无与伦比的绝望。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叶蓉曾经经历的一切。只不过,她那时年纪更小,受到的摧残肯定也更严重。

男人抓着我的头发,在我脸上又啃又咬。

我瞥到身边那柄铁钳,心里盘算着既然无法保全自己,那就跟他同归于尽。

没想到,当我的手指刚刚碰触到铁钳时,男人突然没了动静。

「他妈的,还不行……」他紧皱眉头,一边骂骂咧咧从我身上爬了起来,一边低头看了看下半身,神色有些不自在。

难道是一个不中用的……

脑海中闪过的这个念头,为我生命中的至暗时刻带来了一丝曙光。

「吃点东西。」提好裤子的他从门外端进来一个不锈钢盆,里面黏黏糊糊的,像是猪食一样,「吃饱了出来。」

「去哪?」知道他并不具备正常男人的动物本能,我稍稍松了口气,但听到这几个字又紧张了起来,这个人不会把我转手卖了吧?

「当然是去干活!」他不耐烦地点了根烟,「老子买你花了两万,就算弄不成,你也是我媳妇,不帮着赚钱,难道还想吃闲饭?」

「好好……」我忙不迭地点头,端起不锈钢盆,拼命往嘴里扒拉难以下咽的猪食,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只要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一定要找机会逃出去。

10

当看到院子里那一顶巨大的帐篷时,我呆住了。

这不是栖霞大集上的马戏团吗?只不过这顶帐篷是崭新的。

「怎么样?」男人以为我被他的「事业」折服了,得意洋洋地说,「这玩意可赚钱了,又没人管,赶上农村大集,往那一戳,再印点门票……无本万利的买卖啊!」

「这是……马戏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眼前浮现出无数重叠的场景。

我背着相机来到栖霞村,我从民宿老板娘手中买票,我走进马戏团,我看到了花瓶上的女人头,我听到了老式座钟的响声……

「咚……」

正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低沉的整点报时声,我惊得一下子跳了起来,转头去看,赫然发现帐篷旁边立着一个黑色的老式座钟。

「眼熟吧?」男人走过去,踢了一脚陈旧的木板,脸上有一丝鄙夷,「跟你一起运过来的,说是陪送的嫁妆……」

嫁妆?用一座钟给卖了的女儿当陪送的嫁妆?

这到底是送钟,还是送终?

想起冷漠的爸妈,我心里彻底凉了,对他们仅存的那点亲情一瞬间消失殆尽。

「你念过书,给琢磨琢磨,什么项目吸引人?」男人懒得揣度我的心思,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写好了,咱就出去赚钱。」

看着那一片空白,犹豫了很久,我慢慢写下了十二个字:远古迷踪、古怪美人、穿越时空。

我不知道这个钟有什么神奇的力量,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将我再次带回当初,但既然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决不能错过。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哎呀,果然肚子里有点墨水……」男人盯着纸上的字,啧啧称赞,「不错,看着就挺有意思的。远古迷踪买几个便宜的恐龙模型……那其他两个……」

「穿越时空把这个钟放进去……」我摸不清中间的原理,但这原本就是故弄玄虚,男人应该也不会怀疑,「至于第二个,弄个花瓶人头就行……」

我有些迫不及待,恨不得立刻就付诸实践。

「花瓶人头……」男人明显对这个更感兴趣,他歪着头想了想,「我以前倒是看过,不过得有个人藏在桌子下面……」

我还来不及说话,他的目光突然转了过来:「你不就是现成的吗?」

「好,我来。」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不管成功与否,我必须要赌一把。

「不过……」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嘴角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这么配合,我觉得有点不对……为了大家安心,不如……」

他捡起了铁钳,重重地敲上了我的小腿骨。

一阵钻心的痛楚顿时爬满了全身,混乱的击打撞上了腰椎,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11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花瓶美人的道具。

男人在我的脸上涂抹了厚厚的脂粉,头上还插了几朵塑料花。

我的身体被藏在桌面下面,腰部以下毫无知觉,就像是拖着两根枯树干。

「不错不错,以后就踏踏实实赚钱吧!想跑也跑不了!」他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混蛋,你这个混蛋!」能花两万块钱买女人,会什么良善之辈?我确实太天真了,但此刻双手被缚,双腿被废,只能破口大骂。

「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男人皱了皱眉头,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白色的药丸,用力塞进我嘴里,强迫我咽了下去,还不停嘀咕着,「吃吧,吃了你就老实了。」

渐渐的,我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怎么说话。

每当看到有人走过来时,残缺的意识只能支撑着支离破碎的几个字:救救我吧!

但没有人理我,他们都以为是节目效果,笑笑,然后就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行尸走肉,跟着男人东奔西跑,像个牲口一样被圈养在帐篷里。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他看起来很清秀,像个女孩子。

「救救我吧!」嘶哑的声音照旧响起,这已经成为我最后的本能。

「你认识叶蓉吗?」小伙子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

叶蓉……

叶蓉……

这个名字,好像很熟悉。

我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激动,伸手正要摸我的脸,却被头顶的声音喝止了。

他身体一僵,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匆匆离去。

「咚……」沉闷的钟声在不远处响起。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要爆炸了,无数碎片飞涌而至,像是要拼凑出尘封的记忆。

「姐,你别走。」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衣角,一个软糯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低头一看,竟然是五岁的叶蓉!

这次,我到底是走,还是不走呢?

12

「小蓉……」我看了一眼门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到底走,还是不走?

走,叶耀祖会被黑狗撕碎,叶蓉会被爸妈卖了。

不走,叶蓉和叶耀祖倒是保住了,但我将陷入悲惨的深渊。

「姐,我一个人害怕。」叶蓉抽了下鼻涕,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黑子今天一直叫个不停,不知道为啥那么凶……」

黑子,就是即将威胁叶耀祖生命的那条狗。

我看着叶蓉,心里剧烈挣扎,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外面的狗吠一声接着一声,吵得我脑浆子都要出来了。

这狗怎么这么烦!

狗……狗……

我眼前突然一亮,脑袋里冒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把黑子带走!

只要这条莫名发疯的狗离开了家,它就不会有机会去攻击叶耀祖,那担负着看孩子任务的叶蓉,也不会被父母嫌弃。

可脚下刚一动,我突然又意识到,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只要叶耀祖平安长大,只要他有娶媳妇的需求,我就会面临着被换彩礼的命运,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很快了,很快黑狗就要进来了……

我的头都要炸了,既要保全叶蓉,又要保证自己未来不会陷于险境……那只能……

叶耀祖从这个家里消失,而这件事跟叶蓉扯不上半点关系!

想到这,我一把抱起襁褓中的婴儿,盯着叶蓉,半是叮嘱半是恐吓:「都怪你,没看好弟弟,都冻感冒了。我带他出去看病,千万别告诉爸妈,要不他们会打你的!」

叶蓉或许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毕竟才五岁,也不会怀疑这漏洞百出的话,只是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赶紧睡觉!睡着了,你就安全了。」我紧张地盯着门外,恐怕大黑狗这个时候跑进来,幸好它只是吠了几声。

「好,睡觉,我睡觉……」叶蓉眼神中带着惊恐,慌里慌张地拉过来一张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抱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张粉白的小脸,「姐,我听话,谁也不说。」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叶耀祖转身就往外跑。

经过大黑狗身边时,它正恶狠狠地盯着我怀里的孩子,嘴里还发出不满的低吼声。

安全了,只要出来,就安全了!

我不敢走大路,下意识就往山后的树林里钻。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体力不支地停了下来。

看着怀里的叶耀祖,我突然浑身一冷,难道真的要亲手了解他的性命吗?

13

我伸出双手,在叶耀祖幼嫩的脖颈上反复试探,而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家伙,正咧着嘴冲我笑。

也许是好奇,他老实了很多,眼睛滴溜溜到处看,最终视线停留在一只正在鸣叫的小鸟身上,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杀了他!

一个声音厉声说。

叶耀祖死后,我只要在密林深处,挖个坑把他埋了,谁也不会发现。

虽然爸妈损失了一万多块钱,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日子一定不好过,但只要熬过一年半载,这件事也就慢慢烟消云散了。

最关键的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保证我和叶蓉以后的安全。

叶耀祖躺在地上,依旧在观察着这个崭新的世界,手舞足蹈,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近在咫尺。

我浑身冰凉,咬紧牙关,颤抖着双手,再一次探向他的脖颈。

不能杀!

正在这时,另一个声音跳出来阻止道。

叶耀祖有什么错?

他只是几个月的婴儿啊!

叶蓉的命是命,你的命是命,难道他的命就不是命吗?

你掐死他,就是杀人犯!比那些拐卖儿童的人贩子还可恶,简直就是恶魔!

而且,他明明也是受害者,这么小就被迫离开父母,被人贩子拐了出来,说不定是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来到了这里,你怎么能对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孩下毒手?

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眼看太阳落到了树梢上,爸妈很快就要从地里回来了,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到家,同时还要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想出一个合理的说辞。

一万种念头纠缠成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烫手山芋了,我索性把叶耀祖放在了一棵大松树下。

「对不住,看你的命了。」

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狠了狠心转身就走。

「哇——」

不知道是不是为自己多舛的命运而悲伤,一直安静的叶耀祖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声哭了起来。

我吓坏了,虽然这里人迹罕至,但万一被听到,所有计划就都落空了。

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捧了一大堆枯树叶虚盖在他脸上,既能降低音量,又要保证他不会窒息。

做完这一切,我拼命朝家的方向跑去,沿途的草叶割伤了小腿,皮肤表面又麻又疼。

顾不得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全部心思都在试图编造一个完美的谎言。

刚一进院子,就听到我爸的嘶吼谩骂声以及我妈的抽泣声,空气中还漂浮着浓重的血腥味。

跟以前那次一模一样的感觉。

为什么!

我愣住了。

叶耀祖已经被我送到山林里了,为什么相似场景又出现了?

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果然看到了一幕似曾相识的惊悚画面。

14

床上躺着的叶蓉,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只剩下一个圆溜溜血里呼啦的脑袋,被褥上氤氲了大片的血渍,就像一幅触目惊心的抽象画。

周围散落的,净是一些红白相间的碎肉,而被我爸勒着脖子翻白眼的大黑狗,正不停地干呕,在不断翻涌而出的呕吐物中,我看见了一只残缺不全的小手。

叶蓉……竟然是叶蓉……

我忘了,她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又怎么能对付得了发狂的黑狗?

「小蓉啊,你怎么就……」我妈抱着叶蓉仅存的那颗脑袋嚎啕大哭,那一刻,我相信她是真心难过的。

「混蛋,王八蛋,畜生……」我爸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他把只剩下一口气的大黑狗拖了出去。

我被吓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叶蓉的眼睛并没有闭上,隐约还能察觉到她遇险时的万分惊恐。

看着我妈撕心裂肺地哭,一时间我竟然有些恍惚,杀死叶蓉的凶手,到底是大黑狗,还是我这个姐姐?

院子里传来一声声尖利的惨叫,我冲了出去,只见我爸一手拿着菜刀,一手死死按住大黑狗,正在没头没脑地向那畜生乱砍着。

黑狗顿时皮开肉绽,身上是横七竖八的伤痕,刀刀见骨。

再看我爸,脸上身上都是狗血,他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就像从地狱钻出来的恶鬼一样,恨不得把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不知过了多久,被砍烂的黑狗终于不动弹了。

我爸也扔了菜刀,瘫坐在地上,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嘴里喃喃道:「蓉啊,我的蓉啊……」

我看到了从他眼角涌出来的两行泪。

没想到,如此冷漠的父亲,也会为了逝去的女儿难过。

看来,只有死亡,才能触动他们心底的舐犊之情。

「耀祖……耀祖呢……」正在这时,我妈抱着叶蓉的脑袋跑了出来,她一脸惊恐地到处寻找。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耀祖!」我爸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钻进了屋里,在床上翻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又跑了出来。

夫妻二人就像两只乱头苍蝇一样,屋前屋后都找遍了,也没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完了,耀祖也被狗……」我妈双手一摊,直接坐在了地上,「老天爷,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叶蓉的脑袋咕噜噜滚到了我脚下,红了眼的我爸终于注意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

「是你!」他恶狠狠地盯着我,「你死哪去了!为什么不看好弟弟妹妹?」

看着他手里布满鲜血的菜刀,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是的,不应该这样的,我不能死!我要想办法回去!

15

「耀祖被人抢走了!」就在我爸再次举起菜刀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一声,「他被人抢走了……我去追……没追上……」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我迅速抬起被草叶割伤的小腿,那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口子,鲜血已经凝固了。

「被人抢走了?」我爸满脸狐疑地盯着我,慢慢放下了菜刀。

「嗯嗯嗯!」我喘着粗气拼命点头,希望这信口胡来的谎话,能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可能。

只有活下去,我才有机会再次回来救叶蓉啊!

「谁?是谁?」听见这句话,我妈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小女儿已经回天无力,那个买来的儿子,变成了她唯一的希望,「妮,你快说,是谁抢走了耀祖?」

「是……」我盯着眼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嘟囔了半天,才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来,「我也不知道是谁……」

「没用的东西!」一阵凛利的风兜头而下,我爸拿起身边的铁锨,狠狠就给了我后背一棍子,「那么大眼睛白长了,连个人都认不出!」

「她爹,该不会是……」我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恐。

虽然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我爸却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他沉思了片刻,像是否定,又像是自我安慰:「不会!要真是他们来了,一到村口就有人通知咱,怎么能进院子抢孩子?」

「万一他们没穿那身衣裳呢?怕是……」我妈皱紧了眉头,把我拉到了身边,压低了声音,「妮,是带枪的吗?」

原来爸妈嘴里说的「他们」,是警察。

对,叶耀祖是被买来的,自然随时都有被解救的可能。我稍稍松了口气,没想到歪打正着,这个临时现编的谎言,竟然赌对了。

「不知道……」关于这个,我不能瞎说,万一闹得不可收拾,事情就大了,只能含糊其辞。

「不知道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爸很烦躁,怕人财两空,他使劲抓了抓头发,然后揪着我的领子,「说,人往哪跑了?」

「往……往南边……」我抬起胳膊,指了一条和树林相反的方向。

我爸果然信了,转身就往外跑,还不忘回头冲着我妈嚷:「愣着干嘛!赶紧追,一会人该走远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咬着嘴唇,慢慢蹲下,抱起叶蓉的脑袋。

两根麻花辫已经散开了,被鲜血浸透的头发丝糊在那张残缺不全的小脸上,粉色的蝴蝶结被染得通红。

啊——

我仰起头,大叫了一声,终于将压在心底的悲痛都发泄了出来。

小蓉,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抱着她的脑袋,我直接冲进了屋子里,死死盯着那个陈旧的座钟,嘴里焦急地念着:「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回去,现在就带我回去,求你……」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卖豆腐的王婶。

「妮,快出来啊!你爸妈跟人打起来啦!」

「什么?」我有些恍惚,冲了出去。

「快走快走……」站在院门口的王婶似乎并没有留意我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满脸急色,「那人抢了耀祖不肯还,你快去帮忙!」

我浑身一僵。

耀祖……

耀祖不是在北山的树林里吗?

怎么会真的被人抢了?

16

来不及想太多,我就被王婶拉着一路小跑,来到了麦子地旁。

金色的麦浪在夕阳的映衬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大地像是铺了一层毛茸茸的毯子。

我没心思欣赏身边的美景,前方不远处,几个人正在推搡着,隐约间还能听到争执声。

「袁老三,你这个王八蛋,竟然敢抢我儿子!」我爸破口大骂,不停地拉扯着面前的驼背男人。

那人是袁老三,村子里有名的光棍。

听说因为小时候受过伤,又没钱去医院治,结果脊椎骨错位,所以背上鼓起一个大包,再也直不起来了。

他家穷得叮当响,人长得丑又没什么文化,还整天邋里邋遢的,自然不会有姑娘愿意嫁进门,熬着熬着,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此时,我看到他怀里抱着个孩子,熟悉的红色抱被,还有露出一角的虎头鞋,正是被我扔在密林深处的叶耀祖!

为什么?

为什么叶耀祖会在袁老三的手里?

「狗屁!这是我在山上捡的,怎么就成你儿子了?」袁老三收紧了双臂,警惕地瞪着我爸我妈,挣扎着往后退了几步。

「老三,这就是我家耀祖啊!」我妈泪流满面,指着袁老三怀里哭着说,「这被子……这鞋……都是我做的……」

「你做的?上面有你名吗?有什么证据?」袁老三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个香火,眼看自己都五十了,希望越来越渺茫,没想到今天上山捡柴火的时候,竟然在草窝里发现个孩子!

最不可思议的,还是个男孩!

袁老三高兴疯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抱起孩子就往家跑,经过村口小卖部的时候,还不忘买了罐奶粉。

从今天开始,自己也有儿子了!

袁老三抑制不住心中狂喜,恨不得昭告天下,老袁家后继有人这件事。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天赐,袁天赐。

苦了这么些年,老天终于开眼了。

「你怎么不讲道理呢?」我妈确实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一时间语塞,只能无助地掉眼泪。

「马上把孩子放下!」我爸急了,叶耀祖不仅意味着一万多块钱,而且还代表着叶家世代绵延的希望。见袁老三油盐不进,他恶狠狠地举起了铁锨,警告道,「别给脸不要脸!」

「你难不成还敢砍我?」袁老三轻哼了一声,不屑地瞪了我爸一眼,使劲啐了一口,「你就是绝后的命,自己生不出来,就惦记别人的。」

这句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我爸再也按捺不住了,一铁锨就拍了过去。

「小心孩子!」我妈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随后,场面就陷入了无法言说的混乱中。

王婶还有赶来的乡亲们,全都涌了上去,试图将争执双方拉开。

但,没用。

我爸我妈全都红了眼,袁老三也是一副拼命的架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喧嚣纷杂终于尘埃落定。

叶耀祖躺在地上哇哇大哭,而那三个愤怒的成年人,为了争夺他,全都受了重伤,不一会就相继死去。

我抱着叶蓉的脑袋,看着眼前的一切,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片沼泽中,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

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都死了。

17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任谁也盖不住了。

警方第一时间介入调查,自然而然的,叶耀祖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没几天,他就被一对哭哭啼啼的年轻夫妇带走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难过吗?

不。

叶耀祖的存在再也不会对我的未来造成什么威胁。

高兴吗?

不。

叶蓉死了,我最想要保护的妹妹,那么出人意料的死了。

爸妈也死了。

虽然这两个人并不是合格的父母,甚至生性凉薄,但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此横祸,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也许是血脉之间的牵绊,我没法当作没事情发生。

这起恶性案件引发了社会的关注,网络上的话题热度居高不下,一些好心人开始倡议为我这个可怜的孤儿捐钱捐物。

一家国际学校说要接收我,并减免一切学杂费,直到考上大学。

就这样,我从小山村来到了大都市,用全家支离破碎坠入深渊的命运,换了一个「名人」的身份。

学校为我专门配备了心理医生,希望我尽快从目睹亲人相继离世的阴霾中走出来。

我剪了头发,换上了英伦风格的校服和书包,除了语文数学英语这些基础学科外,还要学习礼仪马术帆板高尔夫,就像电影里那些贵族一样。

社会捐的钱实在太多了,有关部门决定以我的名义成立了一个爱童基金会,专门帮扶失去家庭的孤儿。

作为代言人,我的巨幅照片出现在各种不同的场合。

比如公交车身上、户外大牌上、楼体广告上,还有网页弹窗上。

照片上的我,面无表情,嘴角下垂,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远处的虚无,一副沉思的模样。

此外,我的手里还抱着一个老式座钟。

人们都说,这钟是孩子从家里带出来的,是她唯一的念想,所以才时时刻刻都要带在身边。

他们不知道,这个老式座钟,是救叶蓉的唯一希望。

我在等,等这件事的热度散去,等我真正恢复自由的时候,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

上大学时,我特意选择了图片摄影专业,尤其痴迷于拍摄风土人情。

2022 年 2 月,我终于来到了苦白镇,这里距离栖霞村还有一百多里。

「你去栖霞村干吗?」马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满脸都是皱纹,加上黝黑的皮肤,猛地看上去像是一颗风干的核桃,「走亲戚吗?」

「不是……」我指了指胸前的相机,「听说栖霞村的风景很美,还上过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想去拍点照片。」

随身的背包里,装着那个老式座钟。

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顺利回去……

18

当在栖霞大集上如愿看到那顶白色的巨大帐篷时,我心里一紧。

门口坐着的男人抽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想起上一次所承受的,我只觉得腿骨腰椎阵阵发麻。

「看马戏吗?」见我像个潜在客户,男人赶紧凑了过来,呲着一口黄牙,笑嘻嘻地询问,「非常精彩,绝对值回票价!」

「多少钱?」我压着嗓子,却因为记忆中的恐惧,身上微微颤抖。

这个男人给了我太沉重的心理阴影,虽然此时此刻,他跟我的人生完全没有交集,但刻骨铭心的痛楚,还是让我战栗不已。

「五十,只要五十块!」男人的关注点都在生意上,怕失去我这个客户,他直接掏出一叠票,小声说,「刚开张,给你打个八折。」

我深吸一口,努力稳了稳心神。

正在这时,男人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我的手臂,高喊道:「你是……你是……」

「我不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男人或许和我一样,有着以前的记忆,开口就是否认。

他认出来了!

他竟然认出来了!

那些悲惨的片段全都浮现在脑海中,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我拼命甩开他的胳膊,恐怕再次落入魔爪,没想到他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僵在了原地。

「你是那个爱童基金会的代言人,我以前在广告上见过你。」他笑得满脸都是褶子,明明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小老头。

「啊……」绷紧的神经倏地一松,我这才察觉到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你好……」

「感谢你啊!要是没有这个基金会,我早就饿死了!」男人有点不好意思,搓了搓手,拿出一部陈旧的老款手机,满脸通红,「能合个影吗?」

原来,男人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出了车祸。

结果就成为了爱童基金会的帮扶对象,所以他才会对我印象深刻。

「我学习不好,勉强读完初中,就出来打工了。」男人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帐篷,苦笑道,「没啥本事,就弄个这,你要感兴趣,进去看看吧!也不用买票了……」

「别,做生意,不容易。」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的恐惧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怜悯。

命运是个奇怪的东西,少有偏差,就会造成截然不同的结果。

眼前这个人,在上一次人生中,明明是曾经毁了我的刽子手。但这一次,却对我感恩戴德。

「我这辈子,命不好,不在乎这一张票。」男人看起来憨憨的,「小时候被人拐卖,好不容易被找回来了,没几年,父母又双亡。这些年饥一顿饱一顿,习惯了。」

被拐卖?

我留意到这三个字,心里一震。

「被拐卖……还能找回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试探着问,「怎么能说命不好?实在太幸运了!」

「幸运什么啊!要不是死了好几个人,我现在说不定还在那个山沟沟里呢!」男人撇了撇嘴,「那家人买了我这个丧门星,也是倒霉……听说,他家的小丫头死得最惨,让狗给吃了……」

男人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幻化成了襁褓里的叶耀祖。

我想哭又想笑,看着天空无声地问,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每个人都像提线木偶一样,在迷茫的人生轨道中,上演着未知的剧情,无论怎样抗争,终究无法逃离这个舞台。

19

双手抱紧背包,护好里面的老式座钟,我钻进了黑洞洞的帐篷里。

「姐!」男人突然在后面喊了一声。

我浑身一僵,缓缓回头,只见他笑着递过来一支手电筒:「里面黑,你照着点。」

「哦。」原来这声「姐」不过是客气,并非他知道了自己曾经是「叶耀祖」,我松了口气,笑了笑,「谢谢。」

帐篷里虽然光线昏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但对我来说却是「故地重游」,而且不止一次。

顾不得身边发出一阵阵嘶吼的橡胶恐龙,我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花瓶美人。

她,不是叶蓉,也不是我,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女人?

难道生命真是一个轮回?

曾经被拐卖的叶耀祖,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作恶者?

「你好,恭喜发财……你好,恭喜发财……」

一束光投射下来,我看到花瓶上放着一个头发凌乱的人头,惨白的脸,一双呆滞的眼睛带着明显的玻璃质感,随着那张鲜红的嘴一张一合,耳边响起一阵阵让人牙酸的齿轮磨合声。

竟然是个粗制滥造的机械美人!

惊讶的同时,我心底涌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是安慰,也是感慨。

叶耀祖,这个曾经和我的生命有过短暂交集的人,终究还是善良的。

接下来,就是穿越时空了。

我有些紧张,咽了咽唾沫,同时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老式座钟。

由于年代久远,表盘上的玻璃罩子的澄净已经消失殆尽,灰突突的仿佛蒙了一层雾霾。

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我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一个体验项目——穿越时空。

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下,我发现这里空无一物。

怎么穿越?

时间、地点、道具,全部都齐全了,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等了片刻,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好几圈。

没有变化,什么变化也没有。

不会回不去了吧?

老式座钟在怀里安静如鸡,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表盘上的指针竟然停了。

难道是没电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紧要关头没电啊!

我愈发焦躁,粗鲁地拍了拍泛着陈旧岁月味道的钟壳,希望它能重新动起来,哪怕只动几下也行。

可,没用。

老式座钟就像是死了一样,依旧沉默。

无奈之下,我只能试着举起手,朝头顶拼命挥动了几下。

如果没记错的话,帐篷里是有监控的。

果然,不一会,叶耀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姐,怎么了?」

「那个……」我看着他一脸懵懂的样子,只能撒了个谎,「我看这的氛围不错,打算拍一段视频,结果带来的道具钟没电了,你这有二号电池吗?」

「二号电池?」叶耀祖皱了皱眉,「一时半会可找不着……都是五号七号的……」

听他这么说,我沮丧极了,难道今天要无功而返了吗?

「诶,我想起来了!」叶耀祖眼前一亮,指了指我手里的手电筒,「这里面就是二号电池,要不先凑合用着。」

太好了!

我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

很快了……很快就能重头再来了……

20

低沉的钟声激荡起岁月的尘埃,换上电池后,它终于响了。

我激动地等待着叶蓉来扯我的衣角,可过了半天,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姐,你不是要拍视频吗?」叶耀祖奇怪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依旧是栖霞村,依旧是马戏团,依旧是大帐篷,依旧是穿越时空……但我为什么还在原地,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见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原地转圈,像是在找什么,叶耀祖似乎有些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轻声问:「姐……姐……你怎么了?」

我一抬头,只觉得一道强光袭来,整个人瞬间坠入了无尽的虚无中,一些陌生的景物迅速倒退,强劲的气流扯得我头皮生疼。

眼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压迫,像要被挤碎了一样。

我陷入了莫名的痛楚中,感觉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要断了,不夸张,是真的疼。

「姐,你怎么了?怎么了?」

叶耀祖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一直不肯散去。

走开……走开……

我不要你,我要见叶蓉。

叶蓉为什么还不出现?

我用尽全身力气,却只能勉强动了动嘴唇,如海浪一般的焦灼都化为了支离破碎的吟哦。

「醒了,醒了……」叶耀祖又在聒噪,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医生,我姐醒了!」

我努力睁开双眼,入目之处全是纯净的白色。

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激得空气中的尘埃上下翻腾。

「叶小姐,你终于醒了,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出现在我眼前,胸前还挂着一个银色的听诊器。

他是……医生?

那这里是……医院?

我不是应该回到十几岁那个家里吗?为什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这……」只是稍稍动了一下,我就感觉身体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挪了位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

「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一个年轻男人扑了过来,只见他抹了抹眼角,声音有些哽咽,「我真担心……」

「你是谁?」轮廓眉眼有些熟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我头疼得很,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耀祖啊,姐,你不记得了吗?」男人一脸惊恐地拉住了医生,「这是怎么回事?我姐不会是失忆了吧?」

耀祖!

叶耀祖!

他俨然已经不再是马戏团门口那个邋了邋遢的男人了,怎么看都是个家境优渥的社会精英。

难道……

正在这时,突然一个年轻女孩闯了进来。只见她满脸泪痕,噗通一声跪在了我床前。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得梨花带雨,双肩剧烈颤抖着,想要抓我的手,似乎又有些怯懦,一直在犹豫。

「滚!你还有脸来!」叶耀祖见状突然怒不可遏,「要不是姐命大,差点儿被你害死!」

我懵了。

难道穿越出了什么差错吗?为什么一切都那么陌生?跟我以往的记忆毫无关联。

这个女孩是谁?

她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叶耀祖又为什么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

21

「姐,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女孩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在,她似乎不敢看叶耀祖,只是死死盯着我,「你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原……谅……你?」我满心疑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呆滞了片刻,突然心头一震,「你叫我什么!」

「我……」女孩的表情很复杂,犹豫了良久,才颤抖着双唇,吐出了几个字,「我知道错了,姐你别这样,别不理我……」

「现在知道她是你姐了?」在一旁的叶耀祖终于忍不住了,过来就扯住了女孩的衣服往后拖,「叶蓉,你良心都让狗吃了!」

对我而言,这句话的威力无异于原子弹,在耳边一下炸开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叶蓉,跪在床边的女孩,是叶蓉!

她没死!

她没死!

她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而且出落得还很漂亮,像所有无忧无虑的年轻女孩一样。

我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幸运,逃过了一劫?

还有站在一旁的叶耀祖,他没有穷困潦倒,他没有坠入社会最底层,他没有搞什么草台班子马戏团,反而像个真正的明星一样耀目。

「叶蓉……」我的嘴唇翕动了半天,终于喊出了那个一直惦念的名字,惊喜中带着愧疚,难过中带着想念。

「姐!」见我张开双臂,叶蓉挣脱叶耀祖的钳制,扑了过来,她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着,「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是叶蓉的力量太大了,我觉得胸腔一阵阵疼痛,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我弄疼你了,是不是?」察觉到异样,叶蓉赶紧松开,她匆忙地站了起来,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叶耀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俩,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医生进来了:「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家属情绪不要太激动,留一个就可以了,其他人先出去。」

叶蓉转头看了看叶耀祖,后者根本当她是空气,但身体语言却表明,自己绝不会出去。

「那……我先回去……」当着医生的面,叶蓉有些讪讪的,她握了握我的手,带着不舍的神情,「姐,你好好养伤。」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人生,这里又是什么时空,也不知道我们的命运为什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叶蓉还活着,这难道不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姐,你不会真的原谅她了吧?」叶蓉和医生离开后,叶耀祖面露急色,似乎在为我抱不平。

「除了生死,再无大事。」我长吁了一口气,虽然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但叶蓉是我妹妹,血肉至亲,又何必……

「我才不信!」叶耀祖瞪大了眼睛,根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如此云淡风轻,他忿忿不平地喊道,「要真不介意的话,你为什么会跳楼自杀?」

22

跳楼?

自杀?

我愣住了,难怪身上每一寸都那么疼,原来是死里逃生。

「姐,我知道你顾念亲情,但叶蓉她……」见我不说话,叶耀祖坐在床边,苦口婆心地劝道,「她真的太过分了,她要是还拿你当亲姐,根本就做不出这种事来!」

「哪种事?」我呆呆地问。

是啊,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叶蓉做了什么。

她到底能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会让我选择放弃生命?

「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逃避是没有用的。」叶耀祖有些动情,眼圈发红,他拉起了我的手,「这次是你命大,以后千万不能做傻事了。」

「不是,你先告诉我,叶蓉到底做了什么事?」我迫切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神情无比认真,同时反握住叶耀祖的手,「你说清楚,我为什么要自杀?」

叶耀祖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起身出去喊医生。

「我姐好像失忆了。」他很紧张,不停地催促着,「麻烦您给看看,是不是……」

医生走过来,给我检查了一下,又看了看手头那些单子。

「从脑部 CT 看,没有发现骨折和瘀血,算是相当幸运的,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医生微微皱眉,沉思了半天,「也许是遭受到重大创伤的后遗症,先观察一下吧……她还认识你吗?」

「认识认识……」叶耀祖忙不迭地回答,可能是想到了叶蓉,他又补充了一句,「人好像都认识,就是事想不起来了。」

「经受强烈的刺激后,大脑会本能忽略一些不愿想起来的记忆。」医生给出自己的判断,「过段时间,情况可能会好转。」

「那还是别好转了。」叶耀祖嘟囔道。

「什么?」医生奇怪。

「没事,谢谢您!」叶耀祖装作若无其事。

那天之后,叶蓉又来过几次,都被叶耀祖以我身体虚弱为借口拒之门外。

我也追问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才会选择自杀。

跳楼……嘶……想想就疼……

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忘了就忘了,好好养伤。」叶耀祖三缄其口,被我逼急了,就应付道,「等你完全好了,再说。」

好吧。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子还真执拗。

同时,我也有些感动,虽然叶耀祖不是我亲弟弟,但他却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

既然什么也打探不出来,我只能安心躺着,每天盯着天花板,不知不觉嘴角上扬。

他们都活着,都活着……

还有比这个,更让人开心的吗?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全身骨折,还笑得出来。」护士换药的时候,感叹道,「不疼啊?」

「不疼。」她一揭纱布,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跟失而复得的人命相比,这点疼算不上什么。

我以为,这应该就是最完满的结局。

可三天后,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让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23

「怎么会搞成这样?」那男人拖着一个行李箱,看样子像是刚从外地回来,一进屋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那语气,充满了怨憎。

那表情,全是嫌弃。

「呃……」叶耀祖去楼下打电话了,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他是谁?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是不是有病?多大人了,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男人不屑地瞪了我一眼,啐了一口,「幼稚!」

「那个……」被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地骂了一顿,我心里当然不爽,脸瞬间冷了下来,「你哪位?」

「呵呵,我哪位?」男人冷笑了一声,「装什么装?别玩什么失忆,以为这样我就会可怜你?」

「可怜我?」他的说法倒很新鲜,难道我跟这个眼睛长到头顶的男人,会有什么故事?

「好了好了……」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打断了我的话,「我正式通知你,我就是要和叶蓉在一起,从此以后,你别再纠缠我,咱俩到此为止。」

嚯!

狗血三角恋?

我正打算追问清楚,病房门突然开了,叶耀祖端了一个小小的蛋糕走了进来。

当他看到那男人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冲上来一拳就挥了上去。

男人没防备,向后趔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

鲜血从他鼻孔流了下来,有几滴飞溅到白色的床单上,触目惊心。

「你他妈还敢出现!」叶耀祖把蛋糕扔在地上,整个人立刻进入了战斗状态。

「君子动口不动手!」男人一把把我揽在身前,做他的挡箭牌,「你姐还没好呢,有什么话,咱好好说。」

他手劲很大,原本已经恢复的肋骨在猛烈的拉扯下又隐隐作痛,我「哎呦」了一声,眉头紧皱。

「别动我姐,有本事冲我来!」见对方挟持了我,叶耀祖急了,但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死死地盯着,「你算什么男人,把女人推到前面。」

「我不想动她,一点都不想。」男人举起双手,无辜又无赖,「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至于叶蓉喜欢谁,是她的自由,你们没权利干涉。」

在我的坚持下,叶耀祖最终还是让男人走了。

「怎么?不高兴了?」见叶耀祖闷不做声,我逗他说话,「真生气了?」

「姐,你不是想知道跳楼的原因吗?」叶耀祖心里堵得慌,「我现在就告诉你。」

「好,你说。」其实刚刚的情形中,我已经猜出了一二,没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一段三角恋,叶蓉和我同时爱上了一个男人,就是刚刚被叶耀祖打了一拳的男人。

虽然不知道之前爱得有多卑微,多惊心动魄。但,此时此刻,那个男的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

如果叶蓉喜欢,就让给她好了。

只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比什么都强。

24

不出我所料,果然是一帘幽梦那样的故事。

只不过刚刚那个男人,不是我男朋友,而是持有结婚证受国家法律保护的配偶。

「结婚……几年了?」因为对那个所谓的老公没有任何记忆,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感情,但心里还是有些酸涩,我一次次想要护住的亲妹妹,竟然在成年之后介入我的家庭!

让人又是唏嘘,又觉得讽刺。

「三年。」叶耀祖低着头,叹了口气,「姐,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难过你就说出来,千万别自己扛着……」

「我……真……不难过……」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叶耀祖明白,现在的我并不是之前经历过背叛的那个我,「只要他们两个情投意合,我……我倒是无所谓……」

「无所谓?」叶耀祖惊愕地盯着我,一脸不可置信,「姐,你要是无所谓,就不会跳楼了!」

跳楼……

是啊,跳楼这件事要怎么解释?

我沉思了片刻,试探着问一句:「耀祖,你相信时空穿越吗?」

「嗯?」叶耀祖皱了皱眉头。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从另外一个空间来的,而在那个空间,你我还有叶蓉的人生,根本不是现在这样……」这几句话的逻辑很差劲,但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逻辑,我尽力了。

叶耀祖一言不发,脸色愈发凝重。

片刻,他叫来了医生:「麻烦您再给全面检查一遍,我姐的精神恐怕出了问题。」

看到眼前的人如此紧张,我内心有一种深深的沮丧感和无力感。

算了,既然解释不清,就不解释了。

虽然短期内,大家可能都会别扭,但我相信时间的力量,总有一天,这件事会过去的。

为了让叶耀祖放心,我同意再去做一次检查,折腾到快天黑才结束。

重新躺回病床上,我觉得浑身都是汗,喉咙干得很,整个人就像迷失在沙漠中,被毒辣的阳光炙烤。

「能吃冰淇淋吗?」叶耀祖不在,我偷偷问新来的实习护士,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肯定不能啊!」实习护士笑了笑,拒绝了。

「就是骨折,吃点凉的,没事吧?」我不死心,还在争取,「今天都快 40 度了。」

「骨折是可以少吃一点……」实习护士摇了摇头,视线挪到了我的腹部,「不过你刚做了子宫切除,绝对不能碰凉的。」

子宫……切除?

我呆住了,跳楼会让脏器受伤,没想到竟然会搞到子宫切除这么严重!

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实习护士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见叶耀祖回来了,她连忙收拾东西出去了。

「耀祖,我做了子宫切除手术,是吗?」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决定不再逃避。

「是。」嗫喏了好一会,叶耀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被我「遗忘」的真相,「姐,你跳楼的时候,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25

怀孕三个月!

这几个字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原以为是三个成年人之间的感情纠葛,没想到中间竟然还有个孩子!

这性质就变了。

我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之前的几次人生中,虽然剧情发生了变化,但我的脾气秉性始终没有太大的改变。

坚韧如我,怎么可能明知道有孕的情况下,还会选择自杀?

如果我是一个视生命如草芥的人,那就不会一直想方设法要救叶蓉,也不会狠不下心在树林中了结叶耀祖的性命。

我相信,一个人不管怎么变,灵魂深处的底线是始终存在的。

况且,肚子里那个,是我的孩子,我的亲骨肉。

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它分毫。

「姐,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叶耀祖叹了口气,「迟早瞒不住,现在,你还觉得无所谓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明确表明了「放手」,那个男人再也没出现过。

奇怪的是,叶蓉也没有再来过。

她已经达到了目的,怕是不需要我的「原谅」了吧?

「听说上个月领证了。」出院那天,叶耀祖不经意间提了一嘴,他苦笑道,「姐,叶蓉就是白眼狼,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对她。」

我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

在这次人生中,我救了叶蓉,甚至牺牲自己的婚姻,成全了她。

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虽然身体基本恢复了,但残存的后遗症,让我时不时失眠。

当深夜来临,万籁俱静的时候,我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万种情绪涌上心头。

脑海里有个声音不断地响起:我为什么会自杀?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丝质疑越发汹涌澎湃,犹如狂暴的海啸,一旦起势,再无收回的可能。

我开始寻找一切蛛丝马迹,就是想要弄清楚,所有人口中的「自杀」,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一次阴谋。

首先,我在手机上发现了一个订单,那是自杀当天上午我定的一个蛋糕,签收时间是下午两点十分。

随后,我又在备忘录里发现了一个提醒,那是我预约的母婴课程,上课时间是自杀当晚七点。

自杀事件发生在下午四点左右,一个打算去死的人,难道还会订蛋糕、约课程吗?

这明显不符合常理。

为了弄清楚一些细节,我找了物业,想看下事发当天的监控视频,希望能看到我在坠楼前到底在做什么。

可,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天台那个位置是死角,其他监控因为时间超过三个月,已经被清理掉了。

一时间,我能想到的所有的线都断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陷入了死局。

见我魂不守舍,叶耀祖劝我放下,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们和叶蓉几乎就算是断绝关系了。

幸好我命大,再不忿再不平,也只能接受。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是命大,但我的孩子呢?

它的命,又由谁来赔?

一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慢慢浮现,如果我和我的孩子死了,谁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26

转眼就到中秋了。

我精心准备了一桌饭菜,让叶耀祖邀请叶蓉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团圆。

「姐,你疯了!」叶耀祖极不理解,他第一时间拒绝,「他们做出那么恶心的事来,你还……」

「我们始终是一家人。」我拍了拍了叶耀祖的肩膀,面色淡定,「什么仇什么怨,都抵不过,我们是一家人。」

「要打你打,我不管!」叶耀祖气呼呼地跑进了房间,「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在他眼里,我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糊涂最不辨是非最没有原则的姐姐吧?

被亲妹妹伤得遍体鳞伤差点儿丢了命,竟然还能心无芥蒂笑脸相迎,当作没事发生?

叶蓉虽然一开始拒绝,但架不住我真心诚意地恳求,最终还是答应了。

曾经的一家人,又重新坐在了一张圆桌前,心思各异。

叶耀祖闷着头吃了两口,就推说有事出去了。

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他不想跟叶蓉夫妇起冲突,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我为难。

「姐,耀祖他……还是不肯原谅我……」叶蓉放下筷子,眼泪转眼圈。

「他早晚会想通的,万事强求不得。」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的前夫现在的妹夫,他有些局促,把视线转到了另外一边,我站起身来,「定的红酒到了,在楼下,现在管得严,都不让上楼,我去拿一趟。」

关门的那一瞬间,我明显感觉到里面那两个人松了口气。

到了一楼,叶耀祖正在焦急地走来走去。

「姐,你总算下来了。」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酒,有些拿不准,「这样……可以吗?」

「试试看。」我打开了手机上的 APP,家里的一切都呈现在眼前,叶蓉夫妇正在聊天,我把声音开到了最大。

「她还真失忆了?」男人皱紧眉头。

「当然是真的,我第一次去医院的时候就发现了。」叶蓉吃了一个虾,脸上带着我从没见过的轻蔑,「你怎么那么傻?出差回来也不跟我通个气,就直接跑医院去,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都说我出差了,她怎么会发现?」男人长吁了一口气,「我根本没出现在现场,就算她没失忆,这事跟我也没关系。」

「你可真没良心,要不是为了你,我会做那种事吗?」叶蓉啐了他一口,「其实我也没想到她会从天台摔下去,我就轻轻推了一下……」

「行了,你别说了!」男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万一被听见……她还真是命大,那么高摔下来都没死……」

「所以说连老天都帮我们。」叶蓉指了指桌子,轻笑道,「什么都忘了,多好,还是团团圆圆一家人。」

我手脚冰凉,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了。

果然,不是自杀。

叶蓉,我想用生命去呵护的亲妹妹,竟然亲手把我推向了死亡。

按住愤怒的叶耀祖,我告诉他要好好吃完这顿饭,然后再算总账。

其实我没有任何成熟的想法,表面的冷静不过是为了掩饰心底的百味杂陈。

我们拿着红酒回来后,叶蓉夫妇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尤其是叶蓉,热情得过分。

「姐,谢谢你能原谅我们。」她拉着我的手,看似动情,「最近我总梦见小时候,咱们围在桌子旁吃饭,那会真的太开心了。」

我强忍着内心的憎恶,眼前的叶蓉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她杀了我的孩子,她恨不得我死!

「对了,中秋有三天假期呢,要不明天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叶蓉这个提议,无非是要表现出投桃报李,真心想和解,她看了一眼另外两个人,「去栖霞村怎么样,刚刚登上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一个小山村,特别美。」

栖霞村。

呵呵,栖霞村。

生命果然是一个圆。

「好。」还没等其他人说话,我立刻应了下来。

玄关上的老式座钟发出了低沉的报时声,天时地利人和,是时候回去了。

谁也没有资格代替逝去的灵魂原谅。

叶蓉,你应该为你曾经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27

秋天的风拂过脸颊,一阵阵麦浪的沙沙声灌进了耳朵。

迷蒙中,我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田垄上,四周金黄一片,到处都是在收割丰收果实的人们。

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一对微微佝偻的中年人。

男的健壮,女的干瘦。

「爸……妈……」身上软绵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这次回来,我竟然不是在家里。

「大黑,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我爸抬起头,冲着我这边嚷。

我向四周看了看,哪有什么大黑?心里不由纳闷。

「看什么看!就说你呢!」我爸俯身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抛了过来。

我一惊,「腾」地一下跳了起来,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石头落在我眼前,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快滚回去!死狗!」我爸怒目圆瞪,嘴里骂骂咧咧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在跟谁说话。

我惊恐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四脚着地,浑身都是黑色的毛。

大黑!

我变成了大黑!

为什么!

我大喊了一声,却只能听到一阵狂躁的「汪汪汪」。

「还不走!还不走!」见平时温顺的黑狗不仅敢违逆自己的意思,还冲着主人狂叫,我爸抄起镰刀就奔了过来,恶狠狠地喊道,「再乱叫,砍死你!」

明晃晃的刀刃带着凛冽的寒光,我终于知道什么叫闪瞎钛金狗眼,迅速转身夹着尾巴就跑了。

身后还能听到我妈的埋怨声:「一个畜生,你跟它置气干什么?」

畜生,我变成了一个畜生。

这真他妈太可笑了。

依旧是熟悉的乡村景致,依旧是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依旧是那片哗哗作响的密林……

看着眼前的炊烟袅袅,我的视线模糊了。

原来,狗真的会哭。

巨大的变故让我无暇再去想叶蓉叶耀祖,只是低着头落寞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那不是大黑吗?」河边几个正在抓鱼的小孩,朝我身上泼水,一边闹着一边笑着,「落水狗!落水狗!」

看着昔日熟悉的小伙伴,我又是一阵心酸,扭头就跑。

肚子里传来一阵阵咕噜噜的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饥饿感瞬间裹挟全身,原来狗饿起来是这么迫不及待。

不远处传来一阵豆腐香,是王婶家。

她最喜欢我了,应该会给口吃的吧?

我舔了舔嘴巴,一路狂奔了过去,到了院子里,看到挂在房檐下的猪腿,眼睛都直了。

此时,我是一只狗,一只饥饿的狗,眼里只有肉。

结果并不美好,刚舔到一口猪腿,就被王婶狠狠给了一棍子。

我嗷得叫了一声,屁滚尿流地撒丫子就跑。

「嘿,你过来。」正在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发现一只半人高的黄鼠狼正在向我招手。

28

以前,我最讨厌黄鼠狼这种动物。

贼眉鼠眼,狡猾奸诈,最主要是身上还有一种天生的腥臊味,闻起来让人作呕。

可如今,它不仅不怕我,竟然还敢跟我说话!

「汪汪汪!」我忍着饥饿,用力叫了几声,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想要把它吓跑。

没想到,那黄鼠狼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轻蔑。

是的,轻蔑。

当我还是人的时候,根本看不懂动物也会有表情。

「叫什么叫,看你饿得跟孙子似的。」暂且不考虑黄鼠狼说的话我为什么能听得懂,让我最惊讶的是,它竟然能察觉到我饥饿难耐!

这畜生也太聪明了!

见我一脸惊愕不再出声,它挤了挤眼睛:「走,我带你去吃鸡。」

吃鸡。

一想到这两个字,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的,变成黑狗后,动物的本能似乎被无限放大,什么道德什么责任什么复仇全都被抛到了脑袋后面。

空虚的肠胃让我头昏脑涨,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迷迷糊糊中,我跟着黄鼠狼来到了村头的一户人家里。

大门虚掩着,院子里空无一人,地上一点点的,全是青白色的粪便,有几只芦花鸡正在土里刨食。

是袁老三家。

「随便吃。」黄鼠狼指了指面前的几只鸡,高傲地仰着头,像真正的主人一样。

我再次咽了咽口水,张了张嘴,终于艰难地说出了第一句话:「这是偷。」

「偷?」黄鼠狼嗤笑了一下,转身向鸡群走去,只见它耸了耸身子,忽然一股橡胶燃烧的味道传了过来。

片刻间,几只芦花鸡就像喝醉了一样,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一眨眼就都瘫倒了。

黄鼠狼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挑了一只最肥嫩的,上去就咬断了它的喉咙。

温热的血喷得老远,溅到了我的脸上。

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我只觉得头脑发胀,眼前的芦花鸡变成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什么也顾不得了,我猛地扑了上去。

大脑一片混沌,我饿,我要吃,我要……

「又来偷鸡,该死的!」一声厉呵打破了所有的美好,我一激灵,发现袁老三从门外走了进来。

黄鼠狼「吱溜」一下从水渠下面逃走了,芦花鸡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闪动着翅膀叽叽咯咯全都跑了。

我身高体大,根本无处藏身,只能愣在原地。

袁老三怒视了片刻,眼珠一转,突然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大黑,你饿了是吗?」他的声音很轻,像细细的羽毛撩得我更是抓心挠肝,「真可怜,老叶怎么也不好好喂你呢?来,给你俩包子吃……」

那哄诱的声音如同天籁,看着眼前泛着肉香的包子,我的眼泪差点儿出来。

没想到,变成大黑之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竟然是谁都瞧不上的袁老三。

29

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后,我总算恢复了「人」的意识,不再被饥饿所支配。

向袁老三摇了摇尾巴表示感谢,我转身就往家里跑,不知道叶蓉和叶耀祖怎么样了,他们都回来了吗?

他们……还是他们吗?

当看到熟悉的大门时,原本欢快的我突然收起了渴望的心情,开始踯躅不前。

成年的叶蓉,杀死了我的孩子。

这次回来,我是想让她付出代价。

至于什么代价,还真没想好。

更何况,我现在是一条狗,我能做什么?

「大黑,你总算回来了!」正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走了出来,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跑哪去了?」

是叶蓉。

五岁的叶蓉。

我定定地看着她,心中百感交集。

明明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为什么长大后会变得那么无情?

「你饿吗?我给你找吃的。」叶蓉晃晃悠悠地进了屋,我瞥到了桌子上放着一盘猪头肉,那是我爸喝酒剩下的。

「哇哇……」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

我转头一看,是躺在床上的叶耀祖,红色的抱被,崭新的虎头鞋。

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

我松了口气,同时一个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

叶蓉,叶耀祖……那我呢?以「人」的形态出现的我,又在哪?

脑袋里有点乱,眼前渐渐模糊,我突然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就像有无数只手在拉扯着五脏六腑。

疼。

无与伦比的疼。

袁老三的包子有毒!

嘴边溢出白沫,我绷紧四只爪子拼命抓地,激起飞扬的尘土,澄净的天空变成了迷雾森林,远处的晚霞如同喷薄而出的鲜血。

身体像要炸了一样,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像发了狂一样,猛地冲进了屋里。

叶耀祖的哭声如同电钻一般,拼命往灵魂深处钻。

思想理智情感全部被击得粉碎,我要阻止,阻止这夺魂噬魄的根源。

一口、两口、三口……

尖利的牙齿咬上了稚嫩的皮肤,热血喷涌,激发了残忍的兽性。

转眼间,叶耀祖就被我撕碎了。那些红白相间的碎肉,散落了一床一地。

叶蓉吓傻了,脸色苍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子里一阵嘈杂声,我奄奄一息地抬起头,看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眼前骇人的景象,让我爸我妈都呆住了。

「混蛋,王八蛋,畜生……」我爸突然爆发,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我拖了出去。

我妈拉过叶蓉,哭天抢地。

锋利的刀刃划开了我的肚子,内脏全都流了出来,里面混杂着支离破碎的叶耀祖。

我爸还不解恨,挥着刀在我身上乱砍,刀刀见骨。

终于,我再也撑不住了,轰然倒地。闭眼前,看到我妈紧紧抱着叶蓉,嘴里喊着:「蓉啊,妈的宝儿,万幸……真是万幸……」

我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叶蓉,爸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30

这是我走过的第九十九个村子,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栖霞村。

因为其瑰丽奇幻的景色,它曾荣登过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作为一个专业的摄影师,我当然要来一探究竟。

幸运的是,我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栖霞大集,偏居在山坳里的小村落一下子沸腾了起来。

据说那顶最大的白色帐篷里面,是从山外来的马戏表演。

于是,我买了一张票。

没想到所谓的史前迷踪就是几个塑胶恐龙,花瓶美人是粗制滥造的机械人头,最坑的就是穿越时空,除了一个老式座钟时不时响起,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五十块钱看了个寂寞。

三天后,马夫依约前来接我。

「你觉得栖霞怎么样啊?」他今年六十多岁,满脸都是皱纹,加上黝黑的皮肤,猛地看上去像是一颗风干的核桃,「好玩吗?」

「还不错,山美水美人更美。」我坐在颠簸的马背上,低头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栖霞虽然和我的老家在地理位置上相距千里,但类似的原生态质感几乎一模一样。

「那马戏团呢?你去看了没?」马夫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看了。」我回过头,拾起昨天的记忆。

在渐渐远去的栖霞大集上,有一个粗制滥造的马戏团,其中穿越时空项目里的老式座钟,和我小时候家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直到现在,它还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只不过时好时坏。

五岁那年,一个襁褓里的小男孩来到了我家。

我爸特别高兴,喝了大半斤白酒,进进出出还哼着小调,逢人就说他有儿子了。

我妈也很高兴,用新棉花做了红色抱被,还缝了一双虎头鞋,工艺精湛栩栩如生,至今我还记得它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他们给他起名叫叶耀祖。

我虽然年纪小,但隐约间也觉得不安。

村里人经常逗我:「有了弟弟,爸妈可就不喜欢你了。」

「才不会呢!」我一扭头,气呼呼地就往家跑。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田里的麦穗沉甸甸的,散发着金色的光。

爸妈出去干活了,临走前吩咐我,在家好好看弟弟。

弟弟?

看着那张粉嘟嘟的小脸,我心底生出一些怨恨,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多出一个弟弟?

因为心里赌着一口气,我什么也不想干,懒懒地歪在柴火堆里晒太阳。

「哇哇哇……」屋子里传来一阵阵哭声,是叶耀祖。

我掀了掀眼皮,从口袋里掏出块卫生纸,胡乱团了团,塞在耳朵里。

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

午后的太阳像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全身,那种感觉仿佛在吃热乎乎的栗子泥,软茸茸的,甜丝丝的。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在舔我的脸。

「大黑,别闹。」我没睁眼,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忽的想起爸妈临走前吩咐喂狗,可此时我根本就不想动,于是推了一把那毛乎乎的身子,「去,自己找点吃的去。」

周围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渐渐地,我陷入了甜美的梦乡中,那里面除了好吃的就是好玩的,我穿着一条白色的纱裙,就像个真正的公主一样。

「啊!」一个尖利的声音击碎了所有的美好。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大黑浑身是血,被我爸勒着脖子从屋里拉了出来。

它嘴边尽是白沫,翻着白眼,四肢抽搐着,好像很快就要咽气了。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看着眼前让人惊愕的一幕。

正在这时,我妈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满脸惊恐,嘴里不停地喊着:「你没事吧?没事吧?快让妈看看……」

她双眼通红,就像故事里的妖魔鬼怪,我被吓得「哇」的一下大哭了起来。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大黑开始剧烈呕吐,一只挂着血丝的惨白小手掉到了地上。

我爸拿着菜刀没头没脑地砍在它背上,刀刀见骨,很快,大黑就瘫了下去,再也不动弹了。

从那之后,我又变回了独生女。

爸妈对我比以前更好了,他们给我买最好的衣服、最贵的玩具、最美味的零食,送我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在我大学毕业后又倾尽全力在城里帮我给了房子的首付。

我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典型的农门贵女逆袭人生的代表。

受人尊敬,名利双收。

有时候,我也会问他们,如果有弟弟的话,我的人生还会是这样的吗?

「我们又不重男轻女,有多少个孩子,都会平等对待的。」我爸正在修理老式座钟,都坏半年了,他就是舍不得扔,「再说,生完你之后,你妈的子宫切除了,就算想生,也生不出来。」

「就是,别成天瞎想了!」我妈端着一盘水灵灵的樱桃走了过来,「来吃水果,栖霞大樱桃,可甜了。」

「可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是有个弟弟的。」我咬了一口比一元硬币还大的樱桃,酸甜可口,汁水四溢,满脸疑惑,「好像叫……叶耀祖……」

「小孩子哪有记忆?你啊,肯定搞错了。」我妈笑着摇了摇头,「什么叶耀祖,爸妈只有一个孩子,就是你,叶蓉。」

(全文完)

后记

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拐卖的故事。

有人说,这是一个关于循环的故事。

而我更倾向于,这是一个关于「抉择」的故事。

在人生的每个路口,稍有变化,结果就是千差万别。

当我们做决定的时候,都是为了「更优」的未来,但往往天不遂人愿。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谁也无法保证什么,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希望看到这里的你,认真对待未来的每一个决定。

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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