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追人的方法土死了,谁被你追谁倒霉。」
今年是我喜欢周停的第五个年头,今年我帮他给喜欢的女孩子送了 18 次礼物。
人人讲年少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但我说我从不后悔遇见周停。钢铁难磨成针,我最终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场酣梦畅快淋漓,周停,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1
「有些时候我真觉得你没脸没皮。」
我盯着周停的脸,面无表情吐出这句话。
他面色不变,还是笑得一脸傻气,嘴角浮现一个小小的梨涡,拖长了尾音叫我的名字:「蔓蔓。」
球场上沸反盈天,有人遥遥冲他招手,周停随意抓了把头发,将手里的盒子塞给我,边后退着走边冲我眨了眨眼:「蔓蔓,交给你了!」
他球衣背后有大大的数字 11,汗水在背后画地图,不晓得打了多久的球。天知道他多喜欢打篮球。
有时候我在宿舍阳台洗衣服,会突然停住,任不远处球场上此起彼伏的喝彩声钻进耳朵,取代水龙头冷静的水流声,努力想要分辨出那些朝气蓬勃的声音里有没有一道属于傻不拉叽的周停。
当然不可能分清楚,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分不清楚。
回去的路上买了一个很难吃的冰淇淋,忍无可忍把剩下一半丢进垃圾桶的时候我看了看手里包装精美的纸盒,想着如果它能跟讨厌的冰淇淋一起进垃圾桶就好了。
然而不行。
今年是我喜欢周停的第五年,今年我帮他给喜欢的女孩子送了 18 次礼物。
2
周停愿意当舔狗我没意见,这年头谁没当过舔狗午夜十二点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 emo,但我要如何委婉告诉他,风格不同,好比.买错充电器,你很好,但我们不合适。
丹姐看见我开口就连忙摆手:「我不要我不要,你跟周停说别送,再送我跳楼。」
她抬起的手指细长好看,美甲上贴了亮晶晶的碎钻,蹙起的眉也是恰到好处,有如远山。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跟周停很配,当然如果她喜欢年轻男孩子的话。
丹姐早在入学初就看上了我们学校有名的网红教授,我跟着去蹭过课,机械工程原理复杂,半句话都听不懂,丹姐在我旁边托着下巴感叹:「他要是单身就好了。」
教授大概三十七八,我摇摇头说不用想,肯定结婚了,说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结果他居然真的单身,丹姐兴冲冲来找我汇报:「蔓蔓,我要追他。」
我觉得周停知道这一切会很难过,他那一套流泪小狗表情包我想想都没辙,于是我做无用努力:「好歹拆开看看。」
丹姐剪开一袋面膜,剪刀递给了我,划破包装纸的瞬间很像捅破一颗心脏,流出来另一个人盛放其中的心意,我觉得愧疚,因为这份心意本不对我。
「围巾啊,」丹姐凑过来瞄了一眼,「周停脑瓦特了,这是六月……」
我有点愣住了,我觉得我拆礼物前淡淡的忧伤完全错付。
3
送围巾太土了,真的太土了。
我恨铁不成钢,周停倒是兴致勃勃,发消息来问我:「她看了吗,喜欢吗?」
我发过去一个流汗黄豆表情,我说周停你没事儿吧。
周停很委屈,他在食堂里围堵到我,指责我不懂他的心。
赶上饭点,排队的人纷纷侧目,以为要发生什么感情纠纷,我满头黑线对上周停巴掌大精致的小脸,他又是打完球来吃饭,头发在水龙头下匆匆冲过,往后随意一捋,有种难驯的野性。
成为感情纠纷男主角绰绰有余。
而我没洗头。
不仅没洗头,我还踩着拖鞋,穿着在学校里转个角就能撞衫的烂大街睡衣,口罩是我最后的倔强。
周停从我碗里偷走一块肉,口齿不清嘀咕:「蔓蔓,你说她怎样才能喜欢我啊。」
我叹了口气:「停啊,要不咱们先熬个十几二十年评个教授什么的当当?」
他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不断有新消息进来,我看了眼我放在一旁安静如鸡的手机,确定它可能是块砖头,周停注意到,按了几下后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子上,再没响过。
有时候我宁愿周停没那么细心。
「没道理啊,围巾我织了很久的。」
「什么时候?」
周停羞涩笑了笑:「就前段时间,你复习考试的时候。」
他转着桌上的果茶杯,将印有可爱小狗图案的那一面朝向我。
「我对着视频学了好久,好多时候想问问你,但你忙着复习,我怕分你心,」周停摸了摸耳朵,嘴角浮出小梨涡,「我织的好不好?」
我撇了撇嘴:「不好。」
周停瞪圆了眼:「干吗,我真的生气了。」
怎么想到织围巾的呢。
像听到我的心声,他自顾自往下说:「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我在网上看到说手工艺品比较好,就想起来你高中送我的围巾,我很喜欢那个,就想说送她这个会不会比较好……」
我扯了扯嘴角,复刻我的方法去泡妞,周停,你牛逼。
4
在送围巾还不那么土的年代,我给周停织过一条。
灰色的,最简单的织法,没有什么图案装饰,尾端绣了一个小小的字母「m」。
我真的认识周停很早,在他还不是什么人人景仰的大帅哥、叱咤风云的球场男神、有钱有闲的富家公子,等等,在他还没有这些丰富头衔,在他穿着土里土气蓝色校服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周停成为我家隔壁邻居这件事发生的很突然,升高中前的暑假,我在外面跟朋友野了一下午,满头大汗回家找水喝,就看见隔壁空了半年的房子突然开始有人进进出出。
谁要搬过来了吗?
越过满地狼藉,我边掏钥匙怼上门锁,边用余光瞥了一眼隔壁门内,就是那样看见了周停,他站在客厅中央,正抬头看天花板上的吊灯,抬起的脖颈细白漂亮。
周停长得就像富家公子,我这么说,是因为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偶尔我会在楼梯上碰见他,他的衣服洗的发白,来来回回那几身,那个时候男生爱穿牌子鞋,大大的 logo,彰显青春期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周停从来没有那些东西,他的电子手表是塑料的,他的鞋子边角有小小的裂缝,但刷得很干净。
我没在他家见过任何除他以外的异性,他有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妈妈,身上总萦绕着淡淡的药草香。
我从街坊邻居那听得一嘴,左右不过是一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漂亮姑娘总是愚昧,尽信一些甜言蜜语,有了爱的结晶才发现那人已有家室。
我没这么多是非观,我只觉得周停妈妈漂亮,周停也很漂亮。
因为流言蜚语,学校里没人跟周停有太多交集,姑娘们一边对着他的脸脸红心跳,一边又觉得跟他说话跌份——那可是私生子。
我不管那么多,那个时候我已经看了太多狗血偶像剧,深知上一辈恩怨带到下辈的都是大傻子。我觉得周停人很好,他笑起来很阳光,声音也好听,还会解很复杂的数学题。
苍天啊,我就是他的小迷妹。
冬天的时候周停生了场重感冒,连续半个月都带着浓重鼻音跟我说话。他给我讲题的时候我一直跑神,盯着他洗的发白的棉服袖口发呆,不知道穿了多久,男孩子抽条快,袖口短了一截,伸手的时候手腕会露出来。
我泛滥的同情心开始作祟。
我妈要是知道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懒的像虫的女儿在动手给别人织围巾,一定要对我翻白眼。
熬了好几个大夜,台灯下勤勤恳恳当纺织女工的时候耳机里在放陈奕迅的《不要说话》,我听着很悲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揣着少女心事在做一件很甜蜜的事情。
后来才觉得命运早早给一切定好基调,漫长的年岁里我始终孤身一身站在舞台上,演一出哑剧。
早知道当初不听那首歌,真不吉利。
5
把围巾交给周停是周五放学的时候。
我觉得这个时机非常好,我喜欢周五放学那个时刻,可以不那么抓紧时间去过人生。
冬日里天黑的早,高中生没机会看日落。周停站在昏黄路灯下拆开那条围巾,把它在空气里抖了一抖,我目光跟紧他每个动作,看他弯起的眼睛,漂亮的眉眼,经过他身侧的风都生动起来。
「这是送给我的吗?」他很惊喜地说。
我嘴硬,偏要装作若无其事:「啊,我想给自己织一条,怕不好看,先给你做一条练练手。」
周停三下五除二将围巾围上脖颈,下巴陷进柔软针脚里,开口呵出一小团白色雾气。
「很好看。」他笑弯了眼睛,「蔓蔓,谢谢你。」
我跟着笑。
人没有预知能力,因此我永远不会知道几年后周停会用这个方法去讨其他女孩子欢心。我们坐在嘈杂的食堂角落里,他喝空杯子里的饮料,抬眼失落地看着我,蔓蔓,她不喜欢吗?
周停,我要怎么回答。
6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周停是我的所有物。
就像去图书馆占座,我雷打不动爱坐靠窗,但某次去晚了发现已经有别人坐上去了。
但我并不能提出什么异议,因为看到别人身影的时候会恍然明白,如果我没有一个稳固的所有权,那么一切都是手中沙,握不住。
高三那年周停妈妈去世,他沉默着打点好一切,我倚门站着,并说不出什么话,我想周停也许不需要我空乏的安慰,那我便站着吧,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我。
送走所有宾客——我不知道原来他母亲有这么多亲人,那——平时怎么不来呢?
我努力从他们脸上分辨出一些悲痛,转身的时候周停站在客厅中央,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冷色的白炽光洒了他一身清寂。
也不过是 17 岁,肩膀尚且单薄的年纪。
他冲我招了招手,我顺从走近,然后跌进一个冰冷的怀抱,混合着烟草、啤酒以及薄荷气味的一个拥抱。
「你抽烟了吗?」我静静问他。
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湿意蔓延于我肩膀薄薄的面料,我想问他是不是哭了,但他将我搂得更紧,好像不想让我开口讲话。
这一刻我觉得,他好像只剩下我了。
7
周停直到生日到来也没追到丹姐,我早告诉他喜好风格这种东西很难改,人家就是喜欢沉稳端庄历经沧桑的。
他很挫败:「蔓蔓,怎么办啊。」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如果知道那种双向奔赴的办法,早用在自己和周停身上了。
他抑郁了一会儿,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对我的忽略,充满歉意地问我最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是死宅。」
我跟周停,跟丹姐,跟他们这种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是那种惯于站在人群中心的人,我知道周停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用在社交上,有他主动的也有被动需要应酬的,丹姐时不时会整一个凌厉潇洒的妆,涂上鲜红的口红出门蹦迪,时间在他们身上是二倍速播放。
我时而冷静时而发疯,人生信条是能躺着就不站着,周停曾多次妄想拉我去爬山,我看着他发来的早晨四点起床这一要求,地铁,老人,手机。
「我生日你要来。」周停严肃地看着我。
我承认他那双眼睛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的现在,都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但我正了正神色,非常遗憾地告诉他不去。
「为什么?」
「要开聚会是不是?在你家大别墅。」
周停点点头。
「要请一堆人是不是,你爸爸的朋友们,你的朋友们。」
周停点点头。
「要趁机跟丹姐表白是不是。」
周停反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追人的方法真的很土。」我动了动嘴唇,在周停呆滞的表情里无情补充,「土死了,谁被你追谁倒霉。」
8
周停每年的生日都很风光。
准确的说,是从他回到爸爸身边的那一年开始。
我不知道原来他生父这么有钱。
指指点点的声音突然就息止了,人是这样没错,会去非议与自己相近的人,当阶层差得太远,说了也是白说,闭嘴才是上道。
我说苟富贵毋相忘,周停拉开一瓶可乐递给我:「蔓蔓,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我本人,选择在他这一年生日这天,消失 24 小时。
因为我知道,这一天的主角已经固定,没有多余的缝隙容纳一个我。
丹姐会去我很意外,她告诉我实在没辙,周停除了亲自邀请还买通她身边的人,个个都过来怂恿她。
「蔓蔓,你真的不去吗?」
丹姐按下门把手之前问我。
我微笑,摇摇头:「有事,真去不了。」
她的碎花裙摆消失在门缝,空气里留有一点淡淡的香。寝室里其他人在打游戏,战场热火朝天,我站在座位旁放空,与这里格格不入。
我想我终于明白周停为什么总盯着天花板的吊灯发呆,白炽灯晃眼的光灌进眼里,盈满视线的时候就没有余地去乱想。
9
学校五公里外有条小吃街,我带着我空落落的心脏和肚子,立誓从街头吃到街尾。七点多的光景,夜市嘈杂喧闹,没有周停的生日会高大上,但一定比他们更热闹。
好的很,真的。不用顶着白面一样的脸小心收腹,生怕多塞一口蛋糕裙子拉链就会崩开,不用看周停满场乱窜像男版交际花,不用看他捧着鲜花扮深情款款。这样的场合我总爱找个角落贴边,又要麻烦周停照顾我,但他身边有这么多人,不可能一直陪我当壁花。
真的很难选,我想吃生煎又想吃煎饼,想喝仙草冻又想吃麻薯冰,摊主看我一直发呆,不耐烦催促:「小姑娘,快点啊后面有这么多人!」
我一回身看确实,给别人添麻烦不好,于是我说我不要了。
「这小姑娘怎么这样……」摊主念念叨叨。
我很尴尬,如果周停在的话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回怼:「要你管啊大叔!」但我不是他那种社交牛逼症,我多说一句话都要斟酌。
怎么又想起周停了。
「如果不知道选什么的话,我推荐这个。」
身后伸出一只手,在菜单上轻轻点了点。
凭空多了台阶,我忙不迭往下跑:「那要这个。」
我转身想说谢谢,映入视线里的是男生的胸膛——这么高?抬眼看见声音主人的面孔,戴了口罩,夜色掩映,不是很能看清楚那双眼睛。
「谢谢。」
「没事。」
松了口气,除了周停,我跟所有异性说话都悬着颗心,也许那叫做不自在。更别提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尽管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气质非凡。
扫码付款的时候我看见有两个来自周停的未接来电。
不接。
我没那个能力吃到街尾,事实上走到街道中间的时候我就不行了,满肚子油炸生冷,但我不认输,周停陪我来过这里,我们两个贪心又菜鸡,没有几步路就填饱了肚子,总没机会往前走走。今天我想看看街尾长什么样子,好像走过一遍,亲眼看到了,我跟周停就可以结束了。
没什么好看的。也不过是一条街而已。
有歌手坐在路边,随意拨弄吉他,我往他的吉他盒里丢五十块,让他给我唱悲伤的情歌。
我以为我能听到一些深情糜烂像腐朽野草一样的痴情絮语,结果被迫坐下欣赏抖音热曲。
「大哥,你这样显得我很不独特。」
「全世界的失恋都大同小异,」戴帽子的歌手扫了下弦,「我在这坐一晚上有十来号人失恋,你还想怎么独特?」
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我一没丢钱二没失身,顶多就是消耗一点情绪,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我想到那个人是周停,是贯穿我整个青春,是我所有余光和雀跃所托付的载体,是全世界仅有一个的周停。
我想到这些,觉得还是很难过。
大哥突然端坐起来,态度变得认真:「今天新学一首,给你唱唱。」
跟伴奏一同响起来的是我的电话铃声,我歉意一笑,开了震动。
「假如说钢铁磨成针
只要愿意等 只要肯爱得深」
「嗡嗡嗡……」
「是不是就有这可能
有可能打动这铁石心肠的人」
「嗡嗡嗡……」
「可惜就算梦能成真
有谁猜得准能分到多少福分」
「嗡嗡嗡……」
「生命的同花顺
底牌没有你」
「嗡嗡嗡……」
「我也认」
他打了好多个电话,可我一个也不想接。
最后一个是丹姐打来的,大哥放下吉他告诉我他要收工了,刚才那首歌是今天的收尾曲。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对我眨了眨眼睛。
10
丹姐告诉我今天的生日会砸了。
「太尴尬了,我没想到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出来一捧花,虽然落荒而逃很不地道,但是……你能理解我吧,这么多人在场,我真的很害怕。」
据她所说周停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笑眯眯的,我还以为他是机器人,情绪永远不失控。」
「你知道有多吓人吗?」她的语气透露出仍心有余悸。
我知道。
我能想象,我脑海里几乎是瞬间复刻出那张脸,但不是今天这个,不是今天这个西装革履,手捧鲜花,满腔深情的周停。
高二的时候不知怎的有好事者看见我从周停家里出来,于是流言蜚语像安了火箭筒一般到处传播,我与周停过往所有的亲近行为都成了支撑点,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有说我们在谈恋爱,有说我们早就同居了,说周停有个爱乱搞的妈妈,基因里就带着风流浪荡。
周停听见那些话的时候脸色变得很差,我站在他身后,看见他的衬衫背后被风吹得鼓起来,少年瘦削的脊背像野草,坚韧而柔软,如此矛盾。
他转身把书包朝我扔了过来,我可以永远记住那个瞬间,他眉宇间的戾气像快要溢出来的气泡水,此刻,他是比朔风更冷的存在。
我后来恍惚觉得,这辈子可能只有一个男孩子会为了我跟别人打架,那个人叫周停,他会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曾属于我的例外偏爱,纷纷扬扬撒向了别人。
隐隐觉得风怪冷的,手在脸上触到一片湿润,怪不得。
「听人说他现在状态挺差的,要不你给他带个电话问问吧,他肯定听你的。」丹姐说。
「这么倔是要做什么啊……」丹姐挂电话之前叹了口气,「周停这个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没有。」
我沉默。
11
我敲开周停家大门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这里仍然纸醉金迷,酒精与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令人晕眩。
一瞬间我觉得我没什么好安慰周停的,也许他只是需要一点酒精和喧闹麻痹自己,睡醒后继续扮演校园里完美的大众情人。
这里如此热闹,有这么多人陪着他,陪着一个失意的寂寞灵魂。
周停的朋友叫住我,跟我说他喝了一晚上了,谁劝都不听。
「那他去死好了。」我说。
对面那人瞠目结舌。
话这么说,我仍在角落里找到了周停,他垂头坐在易拉罐堆里,衬衫已经皱皱巴巴。
「你来啦。」周停抬头,对我扯了下嘴角。
我踢开那些易拉罐,蹲下来帮他把领口整理好,天晓得他到底喝了多少,酒气熏天,我只靠近他便觉得醉了。
周停一直盯着我,固执追问:「怎么不接电话。」
「没看见。」
他摇了摇头,去够小茶几上的啤酒,我将他拦下,冷静开口:「你想死是不是。」
周停收回手,盖住了眼睛。
良久,他哑着嗓子开口:「她走了。」
「我知道。」
我陪他一起坐在地上,隔壁房间的音乐震天响,却好像离我们很远,我和周停是寂寞的流放者,靠在一起汲取热量。
「她不爱我。」
「不是所有人都会爱你,周停。」我静静开口,觉得很疲惫。
这一切都令人疲惫透了。
「还有谁爱我呢?」
周停的声音难掩落寞,也许母亲葬礼那天的周停从未远去,寄居在长大后的躯体里,成为他每一份快乐的底色。
「你爱我吗?」他转头看我,「蔓蔓,你爱我吗?」
月光成为杀人利器,流淌过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钝痛。
「周停,你喝醉了。」
12
漫长的年岁里我被教育:「早恋不好」,我耐心,我等,我等毕业,反正周停就在那里,在前方一小步之外的位置,我只要迈一步,一步就够。
高三毕业的暑假,周停被生父接了回去。
他去了美国,每天都很忙,我们只能在网上偶尔联系。我们一群毕业生像脱缰野狗到处疯玩的时候他在父亲公司实习,我被朋友拉着去烫头染发的时候周停在加班做表格,我在床上像瘫痪病人,他业余时间被塞满私人订制课程。那个时候我笑话他「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却不想最可笑的该是我自己。
差距这种东西,起初不过是泥土里抬头的叶苗,转瞬之后,你便仰头也看不见它的树冠了。
大学门口我见到周停,他摇下车窗,说门口排队太长,让我上来等。我拉着行李满头大汗上车,空调凉意透渗进皮肤,我闻见周停身上陌生的气味。
要怎么形容我一瞬间愣住的心情。
他瘦了,眉眼深邃了一点,性子比以前沉了,衣服上是我看不懂的 logo,他以前一直用一种牌子的洗衣粉,那种清新温暖的气味一接近我就知道是他,但我那时努力嗅了嗅,确认再找不到过往痕迹。
「怎么了?」周停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不认识我了?」
我摇摇头,手下意识放在了包上,想起来那里有我给他带的一罐酱菜,我妈腌的,周停以前来我家吃饭能就这个吃两碗。开学前我想装一罐给他,瓶子还是我妈去新买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明明该为他高兴却为何如此低落,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打开那个包,我觉得难过,因为酱菜,因为我妈特意买的罐子,因为他明明在我面前,为什么我还在想念他,想念那个意气风发,离我一步之遥的少年。
它不再是我迈一步能够到的距离了,快走追不上,跑也没作用。
我花了一个月再次适应周停,这很好笑,明明我们仅仅分开两个月。我开始习惯他走到哪里都有女生追随的目光,习惯一些人来找我旁敲侧击周停的喜好,习惯他身边乌泱泱一群朋友,他们或有优秀的皮囊,或有足够的才华,或者只是有钱。
我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腹稿搁浅在名为「自卑」的沙滩上,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骂我:「那女的谁啊,怎么总跟周停待在一起」,这让我自弃,即使我明白这一切跟我没有关系,跟周停也没关系,但我还是不可避免想要逃避,就这样吧,当朋友挺好的。
反正,反正周停大概也是不喜欢我的。
他真的不喜欢我。
人的喜好往往难测,我们爱说看「感觉」,跟「感觉」走,我捉摸不透我喜欢上周停是凭借什么感觉,更不可能明白他又是被哪一点撩拨了心弦,费尽力气要跟丹姐在一起。
在宿舍见到丹姐的第一眼我就被惊艳到了,高中大家都灰头土脸学习,毕了业也很难在两个月内进步神速学会化妆穿搭,大多都是摸索阶段,丹姐却不一样,她抬眼看我的时候我发现这个人没有瑕疵,十足的冷艳型美女,但性格却意外的好相与。
好多人追她,丹姐却始终单身,我知道她一直没有放弃喜欢教授,横跨在这之间的东西太多了,年龄,经历,身份地位,随便一个拉出来都够把我砸死在起点,但丹姐像游戏里不懈闯关的小怪兽,满身勇气当装备。她在我心中的形象又高大几分,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她有我所缺少的那种果敢与坚定,她是与周停一样闪闪发光的存在。
周停,周停。
新生篮球赛那天我化了精致全妆,穿了漂亮裙子要去给周停加油,宿舍只剩丹姐被我拉过去壮胆,到场我才发觉策略失误,球场热的像撒哈拉沙漠,我拿手疯狂扇风,妆在脸上黏黏糊糊,裙子也像枷锁。反观丹姐,穿着 T 恤短裤,头发松松垮垮挽着,不施粉黛一张脸在阳光下白的像剥皮鸡蛋。
美女就是美女,素颜也像神迹。
所以周停第一眼先看她,我挺能理解的。
「蔓蔓,你今天挺漂亮。」周停接了我递过去的水,笑的眉眼弯弯。
暑热带来的坏心情一扫而空,我傻乐着看周停带队赢了比赛,傻乐着替他拿包拿衣服,傻乐着目送他们离开去聚餐的背影,傻乐着打开手机,看见周停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蔓蔓,今天跟你一起的女生是谁啊?」
我笑不出来了。
又一个小红点。
「可以把她联系方式推给我吗?」
我遇见了认识周停以来最慌乱最无助的情绪。
他还在我身边,在我通讯录名单之首,在我的聊天置顶,在我的特别关心,但我清楚的知道,他即将我离而去。
13
我有一段时间没再跟周停联系。
他又忙起来,忙期末,忙实习,我在进行我的脱敏治疗,他也是,我们把自己投身于生活的拥挤泥潭,如同陀螺高速旋转,不敢停下来。
这样也很好。
喜欢的歌手在附近出了小型 live,票甚至都不怎么用抢。
但我想一个人去。
场馆很安静,我坐在那里,耳畔是歌手安静的絮语,我想起很多事情,想到我曾与周停在公车上分享过的耳机,夕阳隐隐绰绰打在窗玻璃,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有层朦胧光影,我们一遍遍单曲循环这一首下一首,然后我满怀憧憬问他,好听吗,你喜欢吗?
他总眼含笑意说好听,其实我知道,他爱听摇滚,基本跟这些安静情歌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不该勉强。
散场的时候太拥挤,踩到旁边人的脚,我紧张抬头:「抱歉……」
这熟悉的高度……
盯着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我试探问一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出口才觉得,好烂俗。
幸而他没介意,也幸而我真的见过他。
「南街,我在你后面排队。」
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14
丹姐说我最近看起来心情不错,我有点诧异。
「你上次说的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跟你一起看 live 的男生……」
「沈书。」我严肃澄清,「而且不是一起看 live,是结束的时候刚好遇到。」
丹姐笑得贼兮兮的:「这么刚好啊,刚好你就踩到他。刚好你们是一个学校的,刚好就一起回来又加了联系方式,可以啊你。」
我朝她丢了一个抱枕。
会认识沈书实属意外,但交流之后才发现我们有这么多共同爱好,我们同样是安安静静的人,喜欢同样的歌手,甚至不约而同预约了下半年的画展。
「是我很喜欢的画手!」我惊呼,「好巧。」
「嗯。」他也笑起来,「人体画得很厉害,骨骼肌理,很有美感。」
沈书是医学院的。
我低头喝一口奶茶,嘴角弯起来。
他换了个话题,问我这周六有没有空。
「怎么了?」
「学院组织的活动,」沈书尴尬摸了摸后脑勺,「说是自愿参与,其实都知道没多少人会来。」
他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手势。
「如果有空的话,来凑个数可以吗?」
停顿了下,他看了眼我手里的奶茶。
「请你喝奶茶。」
我们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冬日暖阳洒在他身上,原来沈书嘴角有小小的梨涡,很好看。
15
周六那天我拉着整个宿舍的人去添人头,当天我知晓促使她们从床上爬起来仅仅是人类朴素的好奇心。
最搞笑的是丹姐,她那天正好团建,饭局上一堆人暗戳戳撮合她和学弟:「我干了瓶酒就走了,一群狗东西。」丹姐对着镜子补口红,白眼快要翻出眼眶,但丝毫不影响她妆容精致的一张小脸。
我照例安慰她不要为愚蠢的凡人生气,其他舍友拉着我的胳膊催促:「那个男生在哪,到没到,快指给我们看看!」
我的询问几乎和沈书的消息同时送达,聊天框一上一下两个气泡。
「你在哪?」
「你在哪?」
忍俊不禁,我刚想告诉他我的位置,就有人远远叫了我的名字。
「蔓蔓。」
有如清泉击石。
不知道有没有人说过沈书的声音很好听,我想我下次有机会要夸一夸他。
我回头,看见他从教室阶梯一级一级下来,其实这场活动来的人不少,负责人员吵吵嚷嚷在做讲座前的准备活动,沈书从这些喧闹中穿过,不疾不徐来到我身边,也许时间在他身上是慢速流动,他永远是冷静的,温和的,不急不躁。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所以买了店长推荐的。」
温热的奶茶被递到我面前,我愣了愣,那个以为是客套的承诺,原来真的可以兑现。
沈书看了眼我身后,丹姐她们迅速做出若无其事的姿态,其实耳朵都竖起来,他带着歉意一笑:「你们是蔓蔓的朋友吧,不知道你们要来,没准备你们的奶茶,如果渴了可以去服务台那里拿矿泉水。」
说完他视线又回到了我身上,嘴角含笑。
「发卡很可爱。」
我愣住了,下意识抬手摸了下头发,那里有一个小熊发卡,随便抓来固定碎发的,出门前竟忘了摘。
沈书说要去做准备发言了,我看着他边向前走边脱下外套,里面穿着一套正装,递给了路过的志愿者,他个子真的很高,穿起正装清俊利落,颇有几分超脱年龄的成熟。
一场讲座,她们几个竟都没犯困,我一看微信群,消息 99+……
「蔓蔓在哪捡到的优质单身男性,教教我」
「感觉不错,我们蔓蔓有托了」
「有托+1」
……
丹姐贴过来凑着的耳朵低语:「可以啊你,不声不响憋个大的,这男的不错,可以谈。」
都什么跟什么,我有点后悔答应带她们来了。
16
周停问我,是不是认识沈书。
我说是啊,怎么了?
「前几天听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说沈书带了女朋友来院里活动,我一看照片,可不就是你嘛。」
死亡偷拍角度,我看的直皱眉。
「就是去凑人头,传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停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我不想让他看,那张照片确实拍的太丑,他微微扬起手避得很快,脸上是恶作剧一般的笑。
「他喜欢你吧。」
我快速否定:「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周停很不赞成地看着我,「你这么好。」
他的神色无比认真,我要出口的话哽在喉头,一切绷紧的情绪像气球被戳破,慢慢化成一摊。
说着什么「你很好」「你很漂亮」,简直毫无说服力,周停,如果我真有那么好,你为什么就是不喜欢我呢?
「他没喜欢我,」我最后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朋友。」
周停笑了笑,完完全全是在敷衍我:「好好好,他不喜欢你。」
「不过,」他正了正神色,「如果要谈恋爱,还是别人追你我比较放心。」
「为什么?」
「因为追人太累了。」周停露出苦笑,「追逐别人背影,等一个不确定的结果,甚至很大几率无功而返,这种事情——想了想我还是……不舍得你去经历。」
这段时间没见,他似乎又瘦了,衬衫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敲在窗户上有很强的颗粒感,这场雪从三天前开始便断断续续,现下将地面堆砌成雪白。我平衡能力很差,走在雪地上总怕摔跤,以前高中的时候雪天总是挽着周停的胳膊走路,好几次差点滑倒,都是他反应迅速拉住我,然后我们一起笑成一团。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能够安然走过每一片雪地,而周停也不再牵我,我们曾无比亲近,后来又逐渐像从没遇见过那样,依旧独自生活。
时间真是残酷。
17
寒假的时候周停来我家拜年,进门时他将围巾取下挂起来,仍是我过去送他的那条,旧了,搞不懂他怎么就一直戴着。
妈妈指挥我去切水果,我踢拉着粉红条纹棉拖鞋跑去厨房拿水果刀,回来的时候看见周停面带微笑站在橱柜前,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伸手指了指那里放着的照片:「你还是没怎么变嘛。」
我凑过去看,照片是好多年前拍的,我们穿着土得要死的蓝色校服,周停规规矩矩站着,手背在身后,我在他身侧比着幼稚的剪刀手,仰起的脸上是傻兮兮的笑容。
「什么啊,我现在还这么傻?」我看了看照片,对着周停模仿过去的动作,「好看吗?」
他用力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问我几天没洗头了。
「说起来,以前都在吐槽校服丑,当时好多人拿你举例子,说周停穿就好看,周停套麻袋都好看。」我笑着回忆过去,语气都变得温和,那种被蒙上黄昏般温柔滤镜的记忆,想起来就觉得幸福。
「别看她们平时对你爱答不理的的,其实可喜欢你了。」
周停笑了:「我真这么好看?那你怎么没喜欢我?」
深吸一口气,我平静开口:「万一呢。」
周停侧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
在我离将真相脱口而出仅仅一步之遥的瞬间,其实没有那么紧张,真的,也许人的心理素质越接近危险就越强大,这一刻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一句喜欢,世界仍照常运转,明天醒来依旧是冬天,窗外的雪也不会一夜之间融化。
啃了一口苹果,我说:「我开玩笑的。」
周停的神色有明显的松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差点被你吓死。」
周停回去的时候我送他一程,街道上零星几个人,有小孩聚在一起放小摔炮,发出很夸张的尖叫。
「我爸安排了我下学期出国。」周停突然说。
我愣了愣,努力了一会儿,我慌乱出口:「挺好的,出国深造嘛,回来好继承你家公司。」
周停叹了一口气,在冬日零下的空气里变成看得见的白雾。
「其实之前我爸就一直在催我了,但我那时候……」他停顿了下,「你知道的,这段时间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其实一切都没有未来重要,对吧。」
我点头。
快走到车站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蔓蔓,我可能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了。」
「我?我没事啊。」我故作轻松挥挥手,「我自己也挺好的,你看你之前总忙,我不是也过得一帆风顺的,还胖了两斤。」
「其实我真的很会一个人生活,况且还有丹……朋友们照顾我,你就安心出国吧,国外金发碧眼的漂亮姑娘这么多,保管你乐不思蜀。」
「周停,我是说真的。」
我抬起头看他,努力睁大眼睛,因为我真的很怕那些液体会夺眶而出,将我的心事公之于众。
「你走吧。」
周停伸手碰了碰我的眼角,一些情绪轰然崩塌,这下真藏不住了,眼泪撬开了门锁,便不能再甘心龟缩。
他给我擦眼泪的动作真的很温柔,笑话我是「小骗子」,我长款棉服下是出门前来不及换的丑陋睡裤,不敢想象顶着这样的装束站在大街上哭该是何尊容,肯定丑爆了,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周停不得不跑到旁边小卖部给我买纸。
他从小卖部出来的时候我告诉他公车刚走,就差几秒钟。
「没事的,我本来也没有要急着走。」周停将纸巾递给我。
我笨拙地擦了一把鼻涕,眼前出现一支剥好的棒棒糖。
周停往前递了递,示意我快点接。
「苹果味的,」他说,「是你喜欢的。」
18
开学初周停还待在学校,要留下来处理手续之类的杂事,等待准备工作的过程里时间变得充裕富足,他又开始频繁去球场打球,不知疲倦一般。
有次我下了自习,那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在路上,路灯不够亮,提了好几次学校也装聋作哑,我收紧领口,有点冷,有点孤单。
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偶遇篮球场的周停,冬季尚未撤离人间,夜间冷得很,他只穿着一件单薄长袖,不停重复投篮动作,有的能进,有的不行。
我透过球场的网格静静看他。
周停篮球打得好,这是从小到大我都知道的事。
他高中时也曾教过我,但我天生缺少运动细胞,死都学不会,那时候爱撒娇,跑两步就喊累,接球时还摔了一跤。
「脚疼。」我皱皱眉。
周停蹲下来查看,体育馆的落地窗外是极美的夕阳,笼罩着少年清峻的身形,他垂下的视线认真而温柔,那便是人间最美好景象了。
「你真笨啊,这也能摔。」周停抬起头无奈看我:「还能走吗?」
我摇摇头。
其实我若是一个人,撑一下也能勉强,但有周停在,我不需要逞强。我大大方方德承认我的脆弱,我的矫情,我的麻烦,我知道他不介意,他从来不会介意有关我的事情。
于是他背我回家,我趴在他背上,红着脸问:「我重不重?」
周停叹了口气,把我往上颠了颠,我以为要掉下去,慌忙勾紧他的脖子,周停被我的反应逗得笑起来,清亮好听。
「重死了,小猪一样。」
我紧张起来,晃了晃小腿,念念叨叨说要减肥,不然嫁不出去怎么办。
周停跟我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别嫁了。
我似懂非懂,只觉得他是受到生父的刺激,于是我煞有其事捏捏他的耳朵,安慰一般。
「还是有的,你就很好。」
那时候天朗气清,风里有微甜的气息,夕阳晃荡在我们身上,他背着我行过小巷街道,放学的孩童叫嚷着跑远,小贩的吆喝此起彼伏,一切都柔软得像个梦境。
周停问我要不要吃冰淇淋,我忙不迭点头,他失笑,跟我打趣:「蔓蔓,你到哪里找像我这么好的人。」
我找不到了,周停。
从回忆里抽身,我额头抵着着球场的网格围栏,难过的想要缩进地心,周停啊周停,我花费漫长的时间跟在你身后,但你现在告诉我,你要走了,我又该去哪里找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有阴影温柔从头顶笼罩下来,周停隔着网栏弯下腰,跟我视线平视,关心询问:「怎么啦,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教训他!」
我成功被逗笑。
「还是教我打架吧。」我伸出根手指,透过网格精准戳中他的梨涡。
「毕竟你快走了。」
空空荡荡的球场,篮球孤孤单单躺在地上,我和周停隔着围栏对望,他看起来想要摸摸我的头,但被隔挡着,做不到。
所以他最终只是给了我一个温柔的注视。
「努力长大吧,蔓蔓。」
19
周停离开的那天是久违的晴天。
我对着镜子反复纠结穿什么,紧张兮兮把头顶的碎发压下去,又问丹姐今天的口红搭不搭衣服。
她翻了个白眼,祝我冻死在外面。
是很冷,我看见周停的时候已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也有可能我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一直是一个很怕告别的人。
「祖宗诶,你冷不冷?」周停边笑边伸了手背探我脸颊的温度,「冷冰冰的。」
我难过的只会盯着他看,嘴一瘪就要掉眼泪,周停早有预感一般,斩钉截铁命令道:「不许哭。」
我吓得眼泪缩了回去。
机场发生了很荒谬的一幕,所有人看到大厅里有位年轻的男生就地拉开了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一件黑色外套,不由分说披在他身侧女孩的身上。
「走之前也要确保你不会冻死在零下的冬天里。」周停笑眯眯拍拍我的头。
他有意把离别的氛围往轻松愉快里拉,我憋住眼角的酸意,跟着他笑。周停的外套温暖舒适,有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泡在这个味道里,希望世界就此停止运转,我们变成标本,像琥珀困住小虫一般,被冻结在时间隧道,千万年后有人叹一声般配佳人。
对不起,我又擅作主张,将你划归为所有物了。
时间快到了,周停突然看向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我点点头。
「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教你打球,你扭到了脚,后来是我背你回家的,」周停道出那些回忆,嘴角噙着笑,「你还吵着要吃冰激凌。」
我不假思索点头:「当然记得。」
「其实我知道你是装的。」
广播里女声在提醒时间,周停站起身,垂着头温柔看我。
「蔓蔓,你演技有一点儿差。」
我张大了嘴,不知道要作何回答,慌乱的手脚冰凉。
「真的要走了,」周停拍拍我的肩膀,「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他告别的语气稀松平常,离开的背影也干脆利落,好像这只是生命中最普通平常的一个转身,而后的岁月将与以往别无二致,春去冬来,人间熙攘。
唯独我被留在原地。
后来我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哭,司机师傅一看就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三两下判断出我失恋,宽慰我「谁年轻时候没爱过几个人渣」,我擤了一把鼻涕,想周停才不是人渣。
他多善解人意啊,看出我拙劣的演技,仍维持了一份体面,我们之间的体面,我们未来的体面。
早该意识到的,在这段关系里,我揣着秘密,走得慢而颠簸,伪装得力不从心。
天空澄澈明净,鸟过无痕,我找不到周停的那架飞机,从这一刻起他正式离开我的生活,而我也该正式宣告结束,跟我的青春,跟我的悸动,跟我出演的沉默舞台剧。
20
生活照常进行,我继续简单平凡地活着,这期间丹姐跟教授去看了一场机械主题会展,宿舍养了一盆小苍兰却迟迟不开花,周停忙着修够学分提早毕业,沈书向我表白我却拒绝了他,然后时间就走到了夏天的尾巴。
「我不理解。」
镜头里的周停蓬头垢面,他解释说是因为在图书馆泡了一个星期写他的结课论文。
「不理解什么?」我问。
他抓了一把头发,费力组织语言:「沈书这人……我是没怎么接触过,但风评什么都挺好的,和你也很配,所以为什么啊?」
我挖西瓜的动作停了一下,最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现在还不想谈恋爱吧。」
周停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复杂。
他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我跟着沉默,很清楚周停又在替我胡思乱想,我想说这一切跟他没关系了,我并不是沉湎于对他无意义的迷恋与追随,事实上从机场那次分别,我就想清楚了一切。
喜欢这件事要怎么勉强,我手握着反方向的车票,能做的只有看着周停渐行渐远,一切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不想谈就不谈,」周停拍拍手机,好像隔着镜头在拍我的头一般,眉眼都是笑意,「我只是怕你错过好缘分。」
21
开学后我又见到沈书,他穿着清爽白衬衫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望见我便微笑起来。
「下午好。」
我们一起在便利店买了冰淇淋,巧克力融化滴在他衬衫上,我们一起笑,然后他无奈开口:「真委屈啊。」
「怎么了?」
他笑了笑说:「没注意到它什么时候就融化了,因为一直在看你。」
这算碰瓷吗?
脸一下烧起来,我咬着雪糕侧过头,听见他在我身后清亮的笑声。
「现在气氛好像不错,」沈书开口,「我如果再表白一次,会有转机吗?」
我僵硬着表情,保持沉默,雪糕冰到牙齿,有点痛。
「算了。」他自顾自往下说。
「其实一直觉得你有心事。」沈书侧过头看我,阳光透过林叶投射到他脸上,明明暗暗,他看着我的时候一直冷静而包容,仿佛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等哪天你愿意把一切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在那之前我不会越界。」
黄昏的风仍燥热不已,从身侧穿过的时候我很有伸手的冲动,好像能握住一点夏天的气息。
开启新生活也不错。我这样想着,把雪糕包装纸丢进了路过的垃圾桶。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