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社恐,但是太后想让我当皇后。
皇后不皇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惶恐。
毕竟社恐,不是不爱跟人打交道那么简单。
是不能跟人打交道。
小时候不懂事,来个陌生人我就拿后脑勺对人家,人家抱我我就哭,人家亲我我能哭岔气。
长大懂事了,就不得不硬着头皮赴会交际——毕竟我是四大辅臣之一安国公唯一的女儿。
为了几辈子的脸面,闺阁交际是不能少的。
倏忽十年,进步不大,不过是能强撑着假装自己落落大方、行事妥帖罢了。
但是坚持不了多久,曾经试过,六个时辰就是我的极限了。
我每天都过的很痛苦。
不是在愁这个帖子怎么拒绝,就是在愁宴会上怎么自然流畅落落大方的聊天。
我爹娘为我这个毛病愁得头发一把一把的掉,最后终于决定日后把我嫁给家底单薄的寒门士子,既能照应我,又可以免掉很多不必要的应酬。
而且他们已经定好了人选,过了十五岁生日就定亲。
我觉得甚好。
但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太后看上我了。
晴天霹雳!
皇后可不是个轻快活!
每天要面对东西六宫满满当当的内命妇还不算完,还要听这个尚宫、那个尚仪汇报工作,然后给他们安排工作。
这还不算完,逢年过节,还要接见外命妇。
每天乌泱泱的全是人。
更可怕的是还要生嫡子,一个是不够的,两个是基本的,三个才算合格。
我只知道皇帝的名讳是颐行二字,至于是圆是扁我还不知道,跟一个陌生人……
这是要我命。
但这是天恩浩荡,不能拒绝。
于是我咬着小手绢坐上了宫里来接我的马车。
从此我不是安国公独女王一媛了。
我是王·皇后候选人·一媛。
2
进了宫我才发现我居然见过陆颐行,还不只一次。
第一次是大半年前,成国公府老夫人八十大寿,人太多了,我心悸得很,避开人群在游廊处坐着顺气。
正闭目养神,冷不丁地有个男子拐了过来,我吓得差点心蹦出来。
我当时并不认识他,只扶着栏杆站起来,希望他赶紧走,别跟我搭话。
不是怕人说闲话,是我现在说不了话。
不遂人愿,他走过来说:「叨扰姑娘了,在下无意间迷失了路径,请问前院往何处走?」
我努力想张嘴,告诉他我不知道。
但是已经做不到了。
眼前一黑就栽倒了。
醒来时仍坐在游廊上,他扶着我的肩膀防止我摔下去。
见我安然醒来,他就离开了。
第二次是在承恩公府赏荷花,几个小姑娘因为小事起了争执,我居中调停,结束才发现他站在船头看我,眉目含笑。
第三次是在永平侯府和他家几个姐姐妹妹钓鱼,他和世子路过,陪我们钓了半篓子。
陆颐行这么闲的吗?
不过细算起来,他也不是瞎走,成国公、永平侯的世子是他的侍读,承恩公是他外家。
3
至于我是怎么入围名单——
据庆昌大长公主透露,太后对于皇后候选人的要求比较多:十四到十七岁,出身有爵之家、家族和睦、家风清正,长得漂亮、身体健康、人品贵重、口碑好。
虽然就六条,但叠下来全都符合条件的统共也就七八个。
合了生辰八字,候选人剩下了六个。
太后当机立断让公主举办一个赏花会,务必把所有候选人都聚在一块。
她悄悄躲在屏风后看。
我脱颖而出,通过了初试。
太后相信兼听则明,又问了其他人对我的印象。
永平侯夫人说:「小媛又温柔又恬静,女红也好,她送我的香囊我天天带着。」
我送您的香囊是因为您家大姑娘一直缠磨我。
敦王妃说:「王大姑娘长得好看,说话也好听,又乖巧又懂事。」
这倒是实话。
太后的嫂子说:「别看小媛年纪不大,但在外面可会调停了。小姑娘们谁有了矛盾闹起来,她来说两句大家就都好了。」
那是因为我怕她们闹起来殃及我。
我听到这里真的谢谢各位了。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我过劳死的时候,你们也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4
太后行动力很强,看中了就发话接我进宫。
名为膝下寂寞,找个小姑娘陪伴左右,实则是复试。
通过了我就是皇后,通不过——
据公主预测,至少是个妃位,运气好说不定是贵妃。
已知皇后事多繁杂,每日门庭若市,妃子只要不受宠就可以避居一隅。
而且妃子也不算低位,不会任人欺负。
什么最适合我,一目了然。
但是尺度需要把握好,如果把握不好,容易祸及家人。
太后和蔼可亲地拉着我的手聊家常,我扮上温婉的微笑一一回答。
太后问我:「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啊。」
我微笑着回答:「三个哥哥,一个弟弟。」
太后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惊叹着夸我娘有福气,儿女双全,又问我属相。
我仍旧微笑着回答说属羊。
太后假装第一次知道似的:「真巧,陛下属马,就差一岁。」
太后又拉着我去看屋子。
「我让福嬷嬷亲自给你收拾的,就住在我屋后头,来去也便宜,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劳烦太后为我费心,辛苦嬷嬷为我费力。
我十分感动地说:「一媛万死难报大娘娘慈恩,一定尽心服侍大娘娘。」
太后说不。
「你不是来当使唤丫头伺候我的,是我的客人,像我的小闺女似的。」
太后给我安排了两个宫女,让她们帮着我收拾行李,休整休整。
「晚上一块吃饭。」太后说。
但是您没告诉我晚上一起吃饭的还有陆颐行啊,太后娘娘!
怪不得在屋里给我打扮了一下午,一会说这个钗不行,一会说这颜色不够鲜亮。
什么休整,是修理我吧。
我边叩头边暗忖,他不会是早看上我了吧?
陆颐行含笑温和地让我起身,太后让我入座。
对面是春风得意的陆颐行,上首是恨不得今晚就让我入洞房的太后,我这一顿饭吃的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寂然饭毕,他们母子俩聊了聊闲篇,太后就让我送陆颐行回去。
「回来不必过来复命了,早些休息,今儿你也累了。」太后很开明地说。
5
我茫然地把陆颐行送出门,看着他扶着太监的手上了御辇,跟在一侧慢慢走,心里暗暗记路。
似乎有一道视线一直盯着我,我抬头看,原来是陆颐行正含笑看我。
我立刻低下头。
我说我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太后见我一次就喜欢上了,原来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永平侯家的兄弟姐妹也真是,把我的事卖个底儿掉,却把他的事瞒得死紧。
我还奇怪大暑天儿的钓什么鱼,敢情是钓我呢。
正胡思乱想,勤政殿到了,陆颐行说:「妹妹进去喝杯茶吧。」
您这句妹妹倒叫得顺口!
「不敢打扰陛下。」我婉拒了。
陆颐行说不打扰,说着转身先走,我只好跟在他身后进了勤政殿。
「妹妹跟我生疏了。」陆颐行说,「那日咱们一起钓鱼不是玩的很开心吗?」
您从哪看出来我那天开心的,大下午的,热的跟蒸笼似的,虽然在树荫底下,阴凉也有限,一钓就是一下午,我没当场晕过去那是我身体好。
再说那日我统共也没说几句话,就只有跟着永平侯家的姐姐妹妹们叫了一句陆三哥,再就是夸某位姐姐钓的鱼肥美,提醒某位妹妹离水远些。
但是我还是守礼地回复:「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陛下恕罪。」
陆颐行很大度地说:「朕不让他们说的,不怪你。」
您倒是坦白。
6
陆颐行很努力地找话题,但无奈媚眼抛给了瞎子,每一个话题来回个两三次就结束了。
陆颐行:「妹妹平时在家做什么消遣呢?」
我回答:「不过是些女红,难登大雅之堂。」
按照礼制,陆颐行能问我平时干什么,我不能问他平时做什么,否则有窥视圣躬的嫌疑。
但很显然,陆颐行是想让我问回去的,他停了一瞬,发现我没有这个打算于是自己开口。
「我平日里也没什么乐子,朝会后就是读书、骑射、见人、论政,过两日亲政了,应该就有不少折子等着我批阅,到时候就忙起来了。」
我连忙说:「陛下勤政,是万民之福。」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陆颐行又开始想另一个话题。
「你哥哥如今都做什么呢?」
可见他没话了,明明我一家人祖宗八代干什么的他心里都门儿清。
「大哥前年外放登州,二哥在兵马司,三哥刚中了秀才,在家里读书,小弟年纪小,只知憨玩。」
不是我不知道问回去,是实在不能问啊。
谁敢把「你兄弟姐妹在干什么呢」这句话问到陆颐行脸上?
陆颐行也意识到了,他有点尴尬。
他卡住了,我趁机告辞。
「荣兴,姑娘刚来,不认识路,你领着回去。」
我认识路。
为了避免迷路而主动跟人搭话,我得每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把路径记在心里,我这记路的本事要是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尊者赐不可辞,拒绝还会再来几回合口水,我只好闭嘴。
应声出来的是一个红袍公公。
穿红袍的太监满皇宫里也就最多三个。
我惶恐了。
荣兴笑眯眯地把我送出去,一路弓着腰送我回下处。
这待遇,我爹都不一定能享受到。
回到住处,宫女服侍我卸妆洗面,解发换衣。
在家时这些事一向都是我自己做的,但是现在不是在自己家,我不敢拒绝他们的服侍。
没有一个懂规矩的千金小姐会在这种生活琐事上亲力亲为。
好不容易等人出去,我脱力地倒在床上。
7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无比艰难地逼着自己跟太后说话,跟陆颐行说话,跟任何人说话。
我在宫里紧绷着精神装成正常人的样子,面上落落大方,实则困苦万分。
直到某天我奉太后之命去给陆颐行送点心,在他那里看到了一盘棋。
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陆颐行见我有兴趣,道:「昨晚我和秦王下棋,那小子眼看赢不了就耍赖,非要把棋局封了,等他回去找棋博士讨教过后再继续。你棋艺如何?」
「家父教过,但我只学了一点皮毛。」
下棋是我的最爱,拿起棋子来就不能说话,对我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陆颐行一心逗着我多说话:「依你看,白子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反败为胜?」
右半白子已经被黑子包围,只有一个真眼;左半边黑子只剩下一口气,也被白子吃掉了。
「自投罗网。」我拿起一颗黑子放在那即将被白子吃掉的黑子旁边,白子自然紧跟着落下吃掉黑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黑子落下,分断,吃掉白子。
「倒脱靴。」
陆颐行抚掌大笑。
「荣兴,让几个小子捧着棋盘找秦王去,让他学学小姑娘是怎么破局的,看他以后还卖弄不卖弄。」
几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棋盘走了,荣兴又摆上一副新的来。
陆颐行让我跟他来一局。
我技痒,未加思索就答应了。
他棋艺精湛,是我在闺阁中前所未见的,对弈越久我越兴奋,连日来的如履薄冰都抛在脑后,浑身熨帖,仿佛涤荡了所有的疲惫。
一时没注意时间,倏忽竟然到了晚饭时间。
我懊悔地跟他赔罪,耽误他吃饭了。
但是陆颐行很高兴:「不怪你,我也很久没这么痛快地下棋了,一时忘了时间。」
他邀请我一起吃饭,我本想拒绝,但是他说:「用过膳再来一局。」
离开勤政殿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陆颐行约我明天晚上后再来下棋,我欣然应邀。
晚上躺在床上也不再辗转难眠,很快就陷入黑甜梦乡。
下了几次棋,陆颐行迅速成为我在皇宫最熟的朋友。
陆颐行也觉得用围棋来打开局面是个英明的决定,越来越喜欢拉着我下棋。
8
太后想在畅音阁听戏,但是嫌一个人听不痛快,太妃们陪着也不够,还下帖子请了宫外的王妃诰命,我娘也在邀请之列。
福嬷嬷说:「哎哟,这么大的场面,奴婢可折腾不来,大娘娘可别指派奴婢张罗。」
太后笑骂道:「你个老货,年纪越大越会躲懒。罢罢罢,我也指望不上你,小媛,交给你行不行?」
我百分之百确定这是个考题。
不行也得行,不但得好好办,还得办得风风光光,不能有一丝差错。
否则我安国公府几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我娘得羞到去跪祠堂,十年都别想在妯娌间抬起头。
于是一连十几天我都忙于和各处的管事打交道,直累得时不时心慌气短,但面上还得撑住不能让人看出来。
唱戏当天我更是天蒙蒙亮就起来了,在畅音阁忙到天光大亮才回长乐宫伺候太后起身。
听戏的间隙,太后让我和我娘说了两句话,我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她这么久,险些落下泪来。
我娘也是强忍着泪水,满眼都是对我的担心。
太后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跟我娘说:「你养了个好闺女,人物这么好,行事也大方,进宫这一个多月,没一个不喜欢她的,连我都想抢了来陪我待一辈子呢。」
太后夸了我,娘就不能自谦,否则就是打大娘娘的脸。
我娘笑着说:「蒙大娘娘垂青是咱们的福气。」
太后笑着说:「你闺女日后福气大着呢。」
太阳落山前众人都出宫了,我在畅音阁料理完毕,刚回长乐宫手里就被塞了个食盒。
福嬷嬷笑眯眯地说:「菊花酥,劳驾姑娘送去勤政殿。」
我一个人拎着食盒走在宽阔的宫道上,此时快要下钥,已经没什么人在路上了,更显得幽静。
宫道仿佛没有尽头,我凭着本能往勤政殿走,但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呼吸渐渐粗重急促,视野也渐渐模糊。
我心知不好,只怕要晕了。
我溜着墙根儿慢慢蹲下,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饭盒。
胃里仿佛翻江倒海似的,我蹲不住了,顺势跪坐在地上,双手撑地。
「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艰难地抬起头来,是穿红袍的荣兴。
不远处是陆颐行的仪驾——陆颐行已经下来了,正朝我走过来。
我想站起来,但连跪直身子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9
再醒来已经在陆颐行怀里——他正抱着我疾步往勤政殿去。
我拍拍他:「陛下,快放我下来,这不合规矩。」
「放心,这一路都没人。」
明明全都是人!
光前面就有十八个打灯笼的太监。
我攀着他的肩膀,能看到后面打旗的,抬轿的,拱卫的,少说也有几十个。
陆颐行说:「他们都是我的人,不会乱说。」
「陛下,我真没事了。」我都快哭了。
他已经抱着我跨过了勤政门,太监宫女瞬间成倍增长。
我捂着脸装死。
陆颐行把我放在床上,让太医诊脉。
我一只手搭在床边一只手捂着脸,只觉得连脸颊带耳朵都是烫的。
太医望闻问切一番,也诊不出什么,只说:「姑娘脉沉细,面颊烘热,舌红苔白,心悸盗汗,是肾阴不足之症。」
太医开了方子,立刻有人去抓药熬药。
我自己是清楚的,不过就是强撑了这许多天,透支过甚罢了。
我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大喇喇地躺着,太医一走,我就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我尴尬地看向陆颐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
我猛然想起他上次见过我发病,瞬间手脚发凉。
「你……」他望向我,话刚说了半截就咽下去,惊呼道:「怎么脸白了?」
刚才脸红是羞的,现在不羞了,自然变成白的了。
「蒋其宇,滚回来!」
太医刚擦门就屁滚尿流地被撵回来,重新望闻问切一番说是脾肾阳虚。
「庸才!革去顶戴,交大理寺问罪!」
太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荣兴!叫有能耐的来!」
院判亲自来给我看病,迟疑了片刻说:「似乎是恐证,臣不能肯定,请陛下允许臣请同僚会诊。」
陆颐行准了。
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一起看诊,直把我问成个结巴,还说了不少谎话,比如是否失眠是否多梦,我说好眠无梦。
但是老太医们的表情明显是不信的,我被他们看得心虚,双手交握,不知觉间指节泛白。
10
太医出去讨论了,只剩下我和陆颐行在屋里。
「是在宫里不习惯吗?」
还没等我说话,他自己推翻了这个想法:「不对,你上次在成国公府也犯过一次,是旧疾?」
我含糊地说:「是,从小就受不得累。」
「不对,太医说『恐证』,你在害怕什么?」
我被逼问地抬不起头来,心里一急,满头大汗,呼吸急促,得抓住床柱才能勉强坐稳。
完了,又犯病了。
陆颐行赶紧把太医们都叫进来。
眼前人影幢幢,好多面孔,一个都看不清。
黑白明暗交替,我又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已经是明月当空,隔壁飘来浓浓的中药味。
我四肢虚软,浑身乏力,连动动手指都无比艰难。
陆颐行见我醒了,在床边坐下,按住我的肩膀。
「好好躺着别乱动。」
「太医确定了你这是恐证,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是吗?」
我不敢直视他,没有答话。
「好,我知道了。你不说,我不逼你。我慢慢猜,中不中你可以不说,我自己看。」
他一边问一边观察我的表情,像是在自问自答。
「是我吓着你了?……不是。」
「是宫里有人给你气受了?……也不是。」
「是累着了吗?……看来也不是。」
「是不是不想跟人说话,不想见人?」
我没说话,但是从我的表情里陆颐行得到了答案,他叹道:「这可难办了。」
我也知道难办,不然爹娘也不会一门心思找家世寒微的郎君了,就是想凭着家里的势力让我一辈子不受为难。
可谁知我能有备选皇后这一天,实话又不能说,说了就是给全家人脸上抹黑,可我这破毛病撑到现在才发作已经是极限了。
陆颐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紧,你安心养病,其余事我来解决。」
解决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可解决的。事到如今,无非就是两条路,不伤颜面的话就留在宫里封妃,若是不留情分就要把我送回家里。
难不成他还想让我做皇后?
我们的情分不至于深到这个地步吧。
陆颐行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我……我跟你说话你也强忍不适吗?」
他问了,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已经接纳了他。
跟他说话,就像我能在父母兄弟面前,竟然已经可以自如的交谈。
细细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那几盘棋开始的。
「下棋时心神舒畅,跟陛下对弈多了,也对陛下熟悉了,不会如此了。」
陆颐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11
第二天陆颐行下了早朝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急着来看我。
有小太监小碎步跑过来,在门口站住脚,荣兴出去听他有什么事,听完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荣兴进来回话:「禀陛下,大娘娘派人过来了。」
太后派来的是福嬷嬷,福嬷嬷和送我出来时满面笑容的样子全然不一样,她绷着脸说:「听说姑娘病了,大娘娘说了,勤政殿不是养病的居所,为圣体安康计,请姑娘回去养病。」
陆颐行皱眉,喝道:「谁多嘴禀告了大娘娘?」
一屋子人都矮了半分。
陆颐行对伺候太后半辈子的福嬷嬷还是有几分尊重的,压着火气说:「嬷嬷回吧,告诉大娘娘,朕把姑娘留下了,今儿不回去了。」
福嬷嬷赔笑说:「这不行,清清白白的闺女,平白无故留外边过夜已是不美,若再无缘无故地留在勤政殿更不大好听了,对安国公也不好交代,还是交给奴婢伺候着回去为好。」
陆颐行冷笑道:「回去?回哪去?把人退回去吗?是要打安国公的脸,还是要打朕的脸,还是要打皇考的脸?」
若真回家,我求不到好姻缘倒没什么,我本来就没想嫁给门当户对的王孙公子,只是堂房的姐姐妹妹恐怕要受连累。
「奴婢听不懂陛下的话,王姑娘本就是大娘娘接进宫来玩的,在宫里这么久,国公夫妇相必应该想念女儿了,为了孝道自然应该回去了。」
「什么孝道!朕非要强留,哪有什么孝道!」
「陛下三思,这可不是天家风范。」
「放肆!朕看在你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的份上多加容让,没想到纵得你越发张狂起来!这是什么地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才说三道四!还不退下!」
福嬷嬷铩羽退下。
我叹为观止。
天子一怒,果然威震九天。
我本来坐在床上的,此刻也心有戚戚,恨不得也跟他们似的跪到地上去。
陆颐行转向我的时候收敛了怒气,笑道:「怎么?吓着你了?」
我傻乎乎地点头,然后又赶紧摇头。
「没事,别怕,管他谁来当这个拦路虎呢,你安安心心养病,前头有我挡着。」
12
太后觉得我这病症虽算不上恶疾,但也绝不是什么好病,想把我送回家,但是陆颐行坚决反对;太后退了一步,说可以封妃,陆颐行寸土不让。
于是我在勤政殿后面住下,陆颐行没事就来找我,或喝茶,或吃点心,或下棋,也不一定要说什么话,很多时候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相对而坐的时光静谧悠长,让人安心熨帖。
他坐在西窗下,日光洒进到脸上,周身都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地上的两道影子被余晖拉成长条。
陆颐行向我这边倾了倾身子,凑过来看我手里的棋谱,偶尔评论一两句。
单看影子,像是依偎在一起。
过了一个月太后接了乐安侯家的闺女进宫,请陆颐行过去用晚膳。
我听着仪驾远去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往后的日子,应该是在某一处寂静的宫室,安静地等着天亮等着天黑。
这种日子对我来说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进宫之前不是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我心绪烦乱,纸上的字落在眼里却如同一团乱麻。
太后这样做也是应当的,自古以来皇后就是要母仪天下的,连跟人说话、打理庶务都不行还做什么皇后?
装得了一时,也装不了一世。
约摸一个时辰,陆颐行回来了,荣兴亲自过来请我到前面去,还是从前那样谦卑地弓着腰,脸上堆着笑。
陆颐行见了我,笑道:「来,帮我磨墨。」
我压下心思上前,荣兴铺了纸,陆颐行挥笔不过一炷香就写完了。
「过来看。」
居然是圣旨?
赐婚圣旨?
给秦王和乐安侯的女儿赐婚?
「朕亲笔给秦王写赐婚旨,算是给他排面了。」
可是人家姑娘明明是奔着皇后来的。
荣兴在一边笑着捧场,说:「秦王殿下和乐安侯家的千金真是郎才女貌,又得陛下赐婚,亲手写圣旨,这真是无上荣宠啊。」
陆颐行对荣兴拍的马屁很满意,让他明日就去宣旨。
我迟疑着说:「太后那里……」
「你不要担心那么多,朕再过一二年就要亲政了,若连皇后是谁都不能决定,那也太窝囊了。」
13
太后再也没接过其他贵女进宫,却开始寻郎中找偏方,流水样的中药往勤政殿送。
「那大夫说了,他见过好多姑娘这样的病人,九成九的把握能治好。」
在福嬷嬷的监视下,我捏着鼻子往嘴里灌。
陆颐行听说是为我好,也没制止,每次都送来一盘蜜饯。
喝了半个月,我动不动就流鼻血,晚上也辗转难眠,整个人越发萎靡不振。
陆颐行赶紧叫停,福嬷嬷再送药来就让荣兴挡在外面。
我在屋里听见福嬷嬷跺脚,她说:「这是另一幅方子,上次那个郎中已经赶出去了。」
荣兴油盐不进,管她怎么说就是不让进。
福嬷嬷气得骂他:「小兔崽子,我当差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才风光几天,就在你奶奶我面前充大爷了?」
荣兴赔笑着说了一箩筐的话,才把福嬷嬷哄走,然后自己也踏着靴子回去复命了。
六月十九是我生日,按理,十五岁及笄是个大生日,该好好办的,陆颐行一直在犹豫。
不办怕被人误会我不得喜欢,办了他又怕累着我。
正犹豫着,太后发话了:「必须办。」
太后把我和陆颐行叫到长乐宫,对陆颐行说:「既然陛下铁了心要立她为皇后,那她就不能一辈子缩在宫里,总要接见命妇管理宫务,趁现在多熟悉熟悉,日后也好施展。」
陆颐行看了看我,见我点头才答应了。
太后看着我,推心置腹地说:「私心里我挺中意你这个孩子的,也盼着你将来能和陆颐行结为伉俪,但你这毛病我也实在是没想到,本想就此送你回家婚配,可陛下偏偏不许。」
太后叹了口气,道:「罢了,难得陛下中意你,我也就不作梗惹人嫌了。我对你也没太大的期望,你就尽力吧,别给陛下添麻烦,别给陛下丢脸,就算你的功劳了。」
我站起来连连称是。
太后说:「明天让钦天监算算明年有什么好日子,可以让礼部着手拟旨了。」
母子两个为这事杠了俩月了,太后终于松口答应,让陆颐行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陆颐行悄悄在袖子底下握住我的手,耳朵都红了。
14
我的及笄礼在长乐宫举行,由安仁长公主主持。
陆颐行比我还紧张,送我走的时候反复叮嘱我不要逞强。
「太医可说过了,频繁晕倒可于身体安康有大害,你悠着点,觉得不舒服了,立刻告诉茉莉,千万别自己强撑。」
我微笑着答应,让他放心。
席上只有命妇,没有男子,即便尊贵如陆颐行也不能去,于是他给我另备了一桌。
「等席散了,我这里给你单独开一桌,就咱俩,咱们自自在在的。」
最近一直只和陆颐行单独在一起,不大见人,于是刚开始我在席上有些不适应,好在我娘一直引着我,替我解围,我才能渐渐适应这种大场面。
席散后,太后恩准我娘多留一刻,让我们娘俩叙话,要走时她拉着我的手还不忍放开。
我泪意上涌,生生忍住,跪下说:「娘,女儿不孝,日后不能侍奉膝下报答慈恩,就让我给您磕个头吧。」
册封诏书还未下,不算他们皇家的人,我现在还是王家的大姑娘。
我娘终于忍不住眼泪,拿手绢抵着眼角,另一只手把我扶起来。
她哽咽着说:「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
送走我娘,茉莉帮我净面上妆,送我回勤政殿,刚进门就看见陆颐行早就已经在等我了。
烛光点点,他负手立在那里,眉眼含笑地望着我,将我方才的愁绪都一扫而空。
他让太监摆膳,拉着我的手坐下。
「今天累了吧,回来了就好好歇歇,想说话就说,不想说话就不说,我来猜,我肯定一猜一个准。」
长乐宫的席面是标准的宴会风格,除了炖菜就是蒸菜,都是样子货,看着好看,吃起来不过尔尔。
但是陆颐行置办的席面就精巧美味多了,我用了两筷子就胃口大开,一边听着他碎碎念一边吃了个肚儿圆。
用罢膳,漱过口,陆颐行说已经为我选好了一个小字。
「你听听合不合你心意?」
我脸颊微红。
女子许嫁,笈而字之。
「宁宁,可好?我希望你康健安宁,希望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好不好?」
我说好。
15
生日第二天,立后诏书就颁布了,册封定在明年六月十二。
这样一来我再住在勤政殿不合规矩,按理我是该回家待嫁的。
陆颐行不许:「那不行。我好不容易让你跟我熟络了,这下一回家就是一年,时间这么久,万一你回来跟我生疏了,不认识我了,我前功尽弃,去哪儿说理去?」
于是我的新住所就定在了勤政殿西边的勤西五所,一大队嬷嬷、宫女、太监都跟我住了进去。
陆颐行怕我嫌人多,跟我说:「别担心,他们不会在你眼前乱晃,也不敢随口跟你搭话。你现在不是熟悉茉莉了吗,有什么事就跟茉莉说,他们有什么要禀报的也通过茉莉。」
往后这些人还要跟着我进椒房殿,我决心克服克服,争取再适应几个宫女嬷嬷。
先定一个小目标,四个吧。
在勤西五所安定下来之后,陆颐行如果闲了就亲自来找我,要是不得空就让人给我送些点心玩物,我也时不时给他送些有趣的小物件。
这样过了半年,太后憋不住了,问我:「你怎么不主动去勤政殿找他呢?」
我傻眼了,这不合适吧,诏书都颁了,我也算半个皇后了,哪能去勤政殿啊?
后妃无诏不得踏足勤政殿——太祖的牌子在门口戳着呢,我敢去吗?
太后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自己想,她看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了,只好开了金口:「那是给外人看的,你现在和陛下正情投意合,如胶似漆,此时不主动走走,难道等日后后悔?」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点着我额头。
「你以后在宫里顺当不顺当,全看陛下爱重不爱重。他若爱重你,你大可以只抓住几个尚宫尚仪和你的茉莉问话,做甩手掌柜后宫也无风无浪;你若摔下去了,那可说不好有什么妖魔鬼怪。」
我若有所思。
太后说:「我丑话说在前面,将来若是当不好皇后,管不好后宫,我不给你留面子的。」
「那我现在就去?」
「那不然呢?」太后显然对我的后知后觉十分无奈,又补充道,「过去未曾过问,但如今你成婚的日子也定下来,侍寝的事,我不希望你这里还有难处。」
侍寝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一直未曾考虑。
想到这两个字,我头已经大了起来。
于是赶忙含糊几句,便告退去了勤政殿。
反正还有一些日子,容我再缓缓。
16
可转眼又是一个六月,聘礼和嫁妆已经从宗正寺搬到国公府,正准备分批从国公府搬进椒房殿。
这几个月,我隔两日便会去勤政殿转一圈,看看陆颐行,跟他说两句话,陪他看看书。
一直以来,陆颐行待我都发乎情止乎礼。
但侍寝的事我一直记挂在心上。
正日子那天,使节奉皇后凤舆从皇宫出发,到国公府转一圈,宣读册立皇后的圣旨,回到宫里在嘉荷馆接上我,在乾坤门前祷天告地。
一整天折腾下来只觉得身体要散架,陆颐行第一件事先看我脸色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就只是有一点点累。」我捏着手指比了一点点,「我身上不难受,今天不过是礼制规矩多,又不说话,不打紧。」
「接下来四五天都不得闲,还要去太庙,还得轮着见王妃命妇,可不许强撑着。」
我点头,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被他这样唠唠叨叨地念着可真好。
烛火辉映间,他眉眼带笑地看着我,我起先还敢跟他对视,他越凑越近,我脸颊越发烫,错开眼,低下头。
我含羞带怯地说:「你看我做什么?」
「我看梓童妩媚可爱。」
素日里,他都唤我「宁宁」,此刻倒是改了口,叫起了「梓童」。
梓为木中之贵者,更是有子的象征,如今我已是皇后,母仪天下最重要的是建子嗣,承大统。
道理我都明白,但是……我的脸,似乎又烫了起来。
许是瞧见我脸颊发红,陆颐行退了退,「今日朕的身子也乏了,明天还有许多事,我们还是早些睡吧。」
他的话,还是那么的温柔体贴,但我却不想这样。
我脑海中回忆着与他对弈时的快乐,还记得他因我惊厥而慌张的样子,更记得他与太后争执定要立我为后的守护与执着。
我抓住他的袍袖,凝望着他眼眸中的炙热与深情,不由自已地吻了上去。
「梓童……」陆颐行声音暗哑。
「陛下,我们安置吧。」
他轻轻地解开我的腰带,衣衫滑落,帘幕低垂,烛影明灭。
缠绵过后,陆颐行拥我在怀中,黑暗里,他吃吃地盯着我。
「天晚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他笑道:「我不忍睡,恨不得一夜不眠只看卿。」
我摇了摇他的袖子,说:「来日方长。」
陆颐行抓紧我的肩,笑道:「对,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往后宫禁中春夏秋冬,我们还有朝朝暮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