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了妹妹的人生,替她嫁进王府,但王府世子不喜欢我,巧了,我看上的是他身边的侍卫。
1.
虽然都是礼部侍郎之女,从小到大,我和妹妹在府中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我是不受重视的嫡女,她是备受宠爱的二小姐。
归根结底,都是父亲的错。
我的母亲是出生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温婉可人也知书达理,当年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父亲,面上光彩,背地里却备受疏离。
再看那林致宁的生母,府中的二姨娘沈氏,不过是父亲自小倾慕的邻家女眷,却仗着父亲对她情根深种,在我年满两岁时就被迎入府中。
恰逢这年,母亲的家府遭难,满门获罪,她更是郁郁寡欢,与古佛相伴。
那之后不过一年,我三岁,林致宁出生了。
母亲也是在这一年不堪受辱悬梁自尽的。
彼时府中上至当家管事,下至奴仆杂役都说我可怜。
毕竟,年幼的我从小不受宠,还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
母亲那双悬空晃动的脚,成了纠缠我的梦魇,我也因此病倒昏睡了整整一个月。
多年来,父亲顾虑声誉门风,并没有把沈氏扶正的意思。
所以沈氏迁怒于我,即便我已长至二十,她仍旧借着各种事由对我施以惩戒。
每当这个时候,林致宁都会适时出现,对我施以援手。
我挨饿,她就从后厨偷来馒头塞给我。
我抄书,她就自顾自替我抄一半,再转交于我。
我禁足,她就在院子里隔着房门和我聊天,陪我解闷。
多么善解人意的人,多么为姐分忧的好妹妹。
可是我却不领她的情。
馒头被我扔了。
抄书被我撕了。
陪我解闷也会被我扯着嗓子吼走。
这下大家都开始说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可是明明可以拿更好的食物给我,她偏偏选了寒碜的馒头过来。
明明知道我们字迹不同,她却自以为是,让我落得重抄更多的下场。
明明了解禁足的无聊,她还挑选时机在院中放纸鸢、跳皮绳,玩给我看。
而我在禁足的日子里,其实也并不无聊。
我总是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些我看破不说破的事,再添几笔咒骂来锦上添花。
我乐在其中,有时骂着骂着就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不曾想,这来之不易的乐趣有一天会被发现。
那本本该藏于屋梁横木之上的小册子,此刻正被新来的侍卫周崇攥在手里。
我叉腰,我狂怒。
「你懂不懂规矩,没事上什么梁!就问你是不是太闲!」
2.
周崇这个新来的侍卫,是几天前才被派到我这里的。
听说是前段时日几处官家的府宅都遭了窃,为防祸事,府里也提高了警惕多招了几名侍卫。
明明之前连个丫鬟都吝于拨给我用,突然这么好心,让我不得不怀疑沈氏的居心。
而我和周崇初见那天,他就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像覆着寒冰的眼,浑身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杀气。
我让他摘面罩,却换来他抬眸一瞥:「属下面容丑陋,怕吓到大小姐。」
这话亦真亦假,但那双眼过于阴冷,确实让我犯怂,我便假意无事挥挥手由他去了。
谁曾想,由他去了,他竟一直藏身梁上!
那我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不是都被看了去了?
我羞愤不已,指着他就想骂。
他倒是淡定:「不该看的我不会看。」
那不该拿的也不要拿!
我现在严重怀疑他被派来护主是假,来找我的把柄才是真。
册子如果被沈氏看到了,她一定会呈给父亲让我受家法。
「把它还给我!」我扑了过去,想要抢过来。
谁知他一个闪避,我直接跌坐在地上。
屁股好痛!
「你不还给我,我就叫了!」
周崇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未紧闭的窗牖,沉声道:「这么大动静,有人来,早就来了。」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周围凡是能走动的都被我肃清了,我会被派到这里就是有人让我寻了时机杀你。」
我怔住,细密的冷汗爬上我的背。
现在册子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性命。万万没想到,沈氏居然会趁着父亲随行圣驾出京时,真的要对我痛下杀手。
难道,就因为我昨日同她求不来出府的自由,顶了嘴,她就不愿再忍受我了?
我冷笑一声,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活得谨小慎微,不过是想平淡地度过余生,却终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剜去了,她才能名正言顺坐上当家女主人的位置。
「不是沈媚。」周崇蹙眉,像是不希望我误会。
可是除了她,还会有谁?
「那就是林致……」
「不是她,她……不会。」
虽然极力隐藏,但周崇的眼中仍流露出奇怪的躲闪。
我一眼便懂了。
我笑了,世人皆爱林致宁。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想活下去。
我顺势求饶:「别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周崇摇头。
他有他的使命,前段时间费了些功夫制造了偷窃的骚动,好不容易进了府又扮成武力孱弱的模样,这才被分配过来。
今天沈氏携女去赴宴,府中人员懈怠,他才等来最好的时机。
今晚见我趴在桌上睡着,他跳下来,却不慎震落册子。这个失误,对于他来说属实不该。
周崇拔出锋利的匕首走向我。
把我杀了,也算隐瞒了一次失误。毕竟我于他而言,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陌生人命。
如此,我只能豁出去了。
我站起身迎向他,带上赌意,「你想知道林致宁的事吗?」
迈向我的脚步陡然停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假装苦恼:「可是怎么办?她马上就要定亲了。」
我瞄到拿匕首的手有了一丝松动。
很好。
「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阻止这一切?」
3.
「不用。」
周崇果断拒绝,并且重新握紧了利器,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可是被杀却不是我的选择啊!
眼看他不想再浪费时间,再次朝我走来。
我颓然坐地,摆出任凭处置的姿态,右手却偷偷缩进袖口往大腿一掐!
瞬间,痛到飙泪。
我泫然欲泣:「可是致宁她并不喜欢父亲给她定下的亲事啊!我不忍心见她因此葬送自己一生的幸福。难道,你忍心吗?」
果然,我看见他眼中有稍纵即逝的迟疑,而后是匕首重新入鞘。
他蹲下来平视我,眼中仍是霜雪:「敢骗我的话。」
话没说全,威胁尽显。
哼。
男人一旦对某个女人心怀怜惜,就容易上当。
但……他还是收了我的册子,说是要看我的表现才决定是否归还。换句话说,就是要我替林致宁解决好麻烦呗。
都行,侍卫杀手大人开心就好。
对我来说,小命暂时保住比什么都重要,其他的只能见招拆招了。
反正林致宁要定亲是真的,至于到底是心甘情愿还是其他什么的,从她那一向温润动人的脸蛋上又能看出什么呢?
过了今晚,我就去官府叫人来把周崇抓了,等他被五花大绑时我就趁机拿回册子。
再等他入了狱,还愁挖不出想置我于死地的幕后黑手吗?
当然,周崇并不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他见我哭哭笑笑,满眼尽是嫌弃。
突然,屋外传来动静。
几个下人从院中急急跑过,神色匆忙。
我见周崇已重新跳回梁上,这才开了门逮住个丫鬟一问究竟。
「小姐,是老爷回府了!但是大理寺的人此刻就在府外候着,说是要押老爷进天牢候审,前厅都乱成一团了!」
话刚说完,丫鬟就被催走了。
我关上门,没有出去的打算,反正也不需要我。
等我慢慢走到桌前想为自己倒杯水喝,手和壶身相碰,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冰冷。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父亲身为高官突然连夜返京,又即将被扣压,这无疑就是大祸临头。
一旦再有些风吹草动,必然会牵连整个家族。
这才刚刚躲过一劫,怎么就又要倒霉了呢。
头脑昏沉,一个踉跄,我这下是真的要晕过去了。
糟糕,房里还有一个随时会要我命的……
4.
隔日天光大亮,我在床榻上悠悠转醒。
晦气的是床边坐了个林致宁,她正担忧地看着我。
看样子是她照顾了我一整夜。
此刻她满脸忧愁地说:「已是深秋,姐姐穿得单薄着了凉,所幸你还知道要上床歇息,才不至于染上风寒。」
嗯?
我明明记得我是昏倒在地……
我悄悄往梁上瞟去,预料之内的没有发现周崇的身影。
我叹口气,刚坐起身,林致宁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姐姐,你一定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吧?毕竟是大事不能瞒你,你听了可别难过。」
皇上昨日返京,是有人参了礼部侍郎林清远贪污的罪。
一行人进了宫,两方对峙,父亲当场就要以死明志,好在被皇上一句「爱卿何苦」给唤回了理智。苦于有证据呈上,皇上左右为难,虽然嘴上说相信父亲的为人,但还是依法批办,让大理寺全权调查此事。
眼下父亲入了牢,沈氏撑不住病倒了,府里上下被勒令禁足,此刻都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
我一点都不难过。
甚至觉得自己可怜,这下很可能会被无辜牵连。
而林致宁安抚人心忙了一夜,天亮来敲我的门,才发现我生病了。
原来,照顾我一整夜的不是她。
是他。
其实也只可能是他。
没有除下我的外衣,五大三粗地为我盖上长被,连边缘都没掖紧,怪不得睡到半夜我觉得冷。
不过这人真是奇怪,都短刀相向了,还在这种不必要的事情上帮我。
反正死不了,放着不管不就好了。
算了,何必理他。
我转而问身边的人:「那你定亲的事会不会受影响了?」
林致宁不敢相信我会突然关心她,更加柔弱地哭着说:「父亲罪责不明,自是不能再议亲事。而且就算父亲清白归家了,名声也不如从前,这事……已不必再提。」
看来……她是铁定被人不要了。
也是,谁愿意被拖累呢,此事没有定论之前,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吧。
我无动于衷地看她拭泪,不愿应付她,说了句疲累就躺下了。
林致宁嘱咐我好好休息,起身离开。
我需要理清思绪。
出不了府,就等于没法把周崇的事告知官府。
而且就现在这个处境,就算告知了官府,被理会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说不定还会被奸人落井下石,导致提早送命。
而我会在这个时刻想的也只是自己的事,也算是毫无孝心、无比冷漠了吧。
早在父亲让母亲心冷身死,对我疏离冷淡之时,我就已经把所谓的父女之情掩入黄土,与母亲的棺柩一同埋葬了。
也许,我该逃。
但是凭自己定然不成事,所以该利用某人。
我环顾四周,突然开口隔空道了声谢。
死一般寂静。
我料到无人会应答。
但,他会听到的。
我就是要他知道我起码知恩懂礼。毕竟尽可能留个好印象才能事半功倍。
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好计策。
我要利用周崇逃离这里。
5.
我的计划是:既然林致宁不用定亲了,那就趁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顺水推舟撮合她和周崇在一起。
而这段时间我假意和林致宁搞好关系,那到时不管何种结果,只要用她做借口,就有逃出活命的机会。
父亲要是获罪伏法,牵连家族时周崇定会救林致宁,那可以顺带把亲姐姐我给带上。
父亲要是清白出狱,则一切如常。而林致宁和周崇两情相悦,他便不会狠心杀心爱之人的姐姐。
这个计划绝了。
想到这,我安心闭上了眼,想要再多睡一会。
啪嗒一声,却有人扰我清梦。
正是暮色四合,周崇突然从窗外翻身进来,立刻就把我吓清醒了。
他关窗快步坐到椅子上就开始……
脱衣服???
此情此景,我张嘴就要叫唤。
周崇见状,只能快速出手捂住了我的嘴。
刹时,满嘴血腥味。
我侧眼,看到血水已经浸湿了他的玄衣,他的腹部受了伤。
「不许喊,不然就杀了你。」
他的气息不稳,强忍剧痛说出来的话杀伤力就大打折扣。
我翻了个白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这点伤我还死不了。」
周崇说着解开衣服,露出精瘦却布满旧伤的上身。
果然,他的腹部血肉翻出。
他将止血药粉洒上去,而后背过身,言简意赅:「后背。」
原来后背也有伤。他不能去医馆,只能选择回来让我帮忙。
我的手打着颤,好不容易上好了药,就把药瓶丢还给了他。
我脑子一转,忍不住怀疑道:「难道你非常的弱?」
周崇穿好了衣服,反问我:「十鞭二十棍,弱吗?」
我边摇头,边踢开沾了血的床被,打算让满身血气的他离我远点。
他却不如我的愿,眸色一沉拽紧了我的手腕。
「违抗命令的下场就是受罚,熬不过就得死。」
是因为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血腥。
但这份害怕没有冲昏头脑,我不敢全部隐瞒,只说:「致宁暂时是不用定亲了,要不……」
周崇皱眉,「你们府上发生什么,已经传得满城皆知了。」
「啊……」
「所以这事翻篇,你没有帮上什么忙。」
「那……」不会要立刻解决了我吧?
「不过今日之后,我需要你帮我打掩护。如果你做不到,我不介意让你再闻闻血腥味。」
问题是,现在我还闻得到啊……
而且没忍住,吐了周崇一身。
这下,他没有衣服穿了。
6.
周崇不杀我了,还能留府被我利用,我求之不得。
但我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这不为了搞好掩护,我特意闲晃到后院,趁大家不注意拿了件粗布裳给他。
此时,从屏风后走出来,褪去玄衣的周崇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那么锋利刺人。
接近晚膳时,我让人送来比平日多了两倍的饭食。在丫鬟的鄙夷中,我狠狠关上了门。
是觉得此刻家中有难,我的饭量还不减反增非常不孝吗?
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不在乎。反正过段时候,我是要离开这里去过自在日子的。
但实施计划前,我还得再探探底细。
我违心地说:「我们致宁从小就心善可人,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就此结缘?」
吃饭的功夫,我问起他们相识彼此的际遇。
果不其然,他没有理会我,更没有摘了面罩吃一口饭,只是闭目养神地坐着。
真不讨喜。
这样子,林致宁要怎么喜欢上你啊。
林致宁喜欢的人该是谦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的模样。
就比如五年前,我们一同在山中遇见的那个少年。
那年,父亲携家眷和一众权臣上山狩猎,我贪玩溜进深林中,转身就看见一路跟着我跑来的林致宁。
没办法,放着她不管,她就只会哭和告状,所以我只能领着她在溪涧里摸鱼踩水玩。
转眼日落西山,回帐时却走错了路。
光线渐渐隐去,我和致宁都摔了几跤,直到满脸脏污、满手刮痕地又摔进了一个深坑中,在我俩放声大哭时,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们。
来人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他安抚我们几句,绑好树绳就不顾危险跳下坑来,先将致宁背了出去。
没想到致宁出去后就昏厥了。
少年腾不出手帮我,只能吹响哨子,喊来同样身形矫健的同伴,这才把我也救了出去。
那个晚上,致宁被少年一路背回了营帐,而我一路跟着,脚疼得厉害。
回帐后不出所料的,我挨了盛怒的父亲一巴掌。
在场与我年岁相仿的少爷小姐不少,他们对于我会被如此对待习以为常。
人群中,只有那个解救了我和致宁的少年怔愣住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无法替我解围的愧疚神情。
那一天,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怜惜,那是自母亲身亡后的很长岁月里,少有人给予我的眼神。
后来回了府我们才知道,那个少年竟是瑞王府的世子安沐阳,文武双全,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
原本自那山中缘起,稚润的致宁就倾心于他,而父亲和王爷交好,喜结姻亲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没想到后来横生的变故,让两人到底没有再续良缘。
而这些,我想周崇还是不知道的好吧。
吃饱喝足,我回榻盘坐一会,见周崇仍不动如山坐着,便卸下一些警惕,仰躺而下。
我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让他混入府中了。
这会儿府内戒备日渐森严,周崇受了伤更是不易随便进出,但也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我的闺房里,用杀气折我的寿吧。
关键是,还得制造机会让他和林致宁见面呢。
想着想着,我撑不住睡意,沉入梦中。
梦里,我也对那个曾经搭救过我的少年,倾心思慕。
7.
第二日我起床时,周崇又不知去向。
我在檐下绕着长廊找人,直走到府门处,听府外显出一派热闹景象,这才堪堪停了脚。
离年关还有些时日,在这秋尽冬初的萧瑟里,能有什么佳节乐事需要如此轰动?
管家的李伯在门内负手叹息,我猜想他一定在为父亲忧心。
想起他曾经在某个沈氏挥着戒尺朝我打来的时刻替我挡过责罚,我便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宽慰的话还未出口,李伯就知道我在身后。
他说这府中从来只有大小姐会蹑着脚走路,每每出现都像怕叨扰了别人。
他虽日渐老矣,很多事却始终看在眼里,藏于心间。
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又听府外传来簇拥的喧闹。
锣鼓齐声,骏马嘶鸣,俨然一出夹道欢迎的场面。
我纳闷,会在京道上搞出这样盛大的阵仗,也不知是哪户人家?
「是当年封地北迁的瑞亲王回京了。」
瑞亲王,瑞王府。
当年功高震主、自请戍边的武将王此次驭马而归,携的是斩获敌首的捷报,当受御敌有功的至高恩赐。
偏偏我们府此刻蒙难,两相比较,更衬得衰败无光。
李伯叹息着抚须离开。
而我记着要事,又开始寻人。
最后,是在后厨厅里看到了正在搬柴火的周崇。
我不理解。
眼神对上后,他食指轻点唇边,一个无声的「嘘」止住了我「相认」的动作。
我只能等他将柴火转运到柴房后再借机溜进去。
原来周崇已早我一步想到了留在府中的办法。
他昨日出府回去领罚之前就疏通了与府中素有往来的菜农商户。今日一早,他混入后厨帮工,谎称自己是前几日送菜入府的店仆,为挣多一些年钱,这才留府帮着整理入冬的食材,没成想隔日府门一封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留了下来。
这番说辞倒是妥帖。
但后厨的张管事也是个心细的人,眼下出不了府就使了银钱让守门的兵卒去打听,得到的说法并无出入,这才放了心。
如今,周崇终于摘了面罩,露出的却是一张易容的脸。
那从左眼角下方扭曲蜿蜒至颧骨的蜈蚣伤疤触目惊心,任谁也看不出破绽。偏偏我是见过他眼角处是没有疤痕的,才能笃定这副容貌并非他原有的样子。
我啧啧称奇,想让他授技于我。
他的眼微微一抬,却越过我,朝不远处看去。
是林致宁来给沈氏端药膳。
她也看到了我,憔悴一笑,目光却没有在我身边的人身上停留分毫。
两位小姐一同出现的地方总免不了比较。
林致宁不过小小女子,却强撑精神打理府中事务,这当家的姿态端的好看又服众。
而我,只会猫在暗处吃喝,全然没有顾全大局的担当。
「难怪大人会只宠爱二小姐呢。」
「听说一直都是如此,前几年不是有僧化缘到府中,说她是带灾的命象,你想想看……」
想想看,自小到大,我折腾出了多少事,又祸害了多少人。
就说当年猎场那事。
出发前我眼巴巴地看着林致宁甜笑着被父亲抱上马车,饱受委屈下,我当着众官仕的面闹着也要跟去,父亲顾全脸面允了我。但就是因为我闹了,最后才会害得致宁跌入坑中受了惊吓。怪我。
还可以把这次父亲蒙难的事也归咎到我身上来。只因出事前一晚,沈氏心有偏颇就是不允我一同出府赴宴,于是我同沈氏大闹一场。还是我的错。
再就是连同我母亲死去的时候。年幼的我在飘雪迎新的隆冬里路过盆火驱寒、暖意熏人的书房外时,听见里头温情的低语,父亲说已经为即将临盆的孩子置办了不少衣物。
我放慢了脚步,低头瞧了瞧身上早被我穿旧的锦裙,回了房就同母亲吵闹着也要裁订新服。
那晚,母亲彻夜难寐,隔日我便看见那双晃荡在床头的脚。
而我的枕边,竟赫然叠放着母亲早就为我准备好的红绸新衣。
我知道,母亲难以忍受的不是无垠长夜里我无止尽的哭闹,而是绵延不绝的孤寂填满身心,使她容颜枯槁、累赘不堪。
可我仍旧自责多时,偎在乳娘的怀里痴痴看那坚固的房梁,任凭她如何哄我,我都不穿那件喜庆的红袄。
白雪皑皑,我心哀哀。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闹出的祸端。我常常听着这些闲碎的话,渐渐也信以为真。
周崇突然重重放下一捆柴火,那声响之大,打断了入耳的言语。
我没忍住,一阵鄙夷。
明明刚刚还不愿彰显存在,此刻倒是整出了动静,惹得大家纷纷侧目。
当然,林致宁也终于看向了他。
如果这是一个让他们久别重逢的好机会,我当然乐于成全他们。
所以我一改平日里懒散的态度,凑过身去就从林致宁的手中接过药膳,主动给沈媚送去。
8.
奇怪的是,林致宁的贴身侍女玉竹却没有陪同她家小姐留在后厨,而是神色诡谲地走在我的前头,接着就突然跑开了。
我端着汤药不紧不慢地走,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房门紧闭,门口竟然一个下人都没有。
我上前敲门,无人应答,又敲了一次还是没人理会。
心里不耐烦起来,我转身就想离开。
但到底没走成。
玉竹又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只见她着急忙慌地领着李伯跑入院中,顾及不上我,两人用力撞开了门。
伴随着玉竹凄厉的叫唤声,我手中的白瓷碗砸落在地。
药汤洒了我一身,有一滴飞溅入了眼,我却没有闭上眼睛。
敞开的房门让我把一切看得仔细。
沈媚顶着妆容素净的脸,尽显疲态地被李伯和玉竹从椅子上拉扯下来。
一同被拉扯下来的还有一条未系紧的白绫。
一如当年,我母亲选择死去那样。
只是这次,沈媚的脚着了地,不必成为林致宁晃荡不休的梦魇。
「夫人这是何苦呢?总会有办法的!」玉竹擦着泪,搀着孱弱的沈媚坐下。
李伯也顺势瘫坐在椅子上,无力地絮叨着:「夫人不可,万万不可。」
「老爷含冤入狱,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沈媚掩面而泣,倏的披散着头发抬头看向我,「哪个女儿,我都舍不得啊……」
谁是你的女儿。
你打我的时候可从没这么想过吧。
我揉揉眼睛,后知后觉地觉得疼痛。
再睁开眼,一封信笺被李伯颤颤巍巍地递了过来。
他说:「大小姐,这是瑞亲王府今日一早派人送来的。」
我打开来看,跃然纸面的字迹硬挺狂放,带着知会一声的姿态,只写了短短三句话。
第一句是久违的问候。
第二句是求娶的事宜。
第三句是三日后答复。
「前来的家仆还捎了句话,那话不宜写上。大小姐,我们还有生路,但是必须以嫁女作为代价,求得王爷的相助。」
我折上信,不明白:「这不是好事吗?」
瑞亲王的世子不正是林致宁一心相许多年的安沐阳吗?
沈媚又何须以死相逼,现下反倒被我撞上,都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不嫁。」
林致宁出现在了身后。
她裙摆散乱,同样也是急急赶来,顾不上仪容体态,连头花都歪了几分,言语里却透着股坚决。
「那就是个纨绔的皇亲贵胄,我嫁过去,不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
什么?
安沐阳怎么就成了纨绔子弟了?
9.
戍守边疆这几年,最不好过的人应当就是安沐阳了。
当广袤的大漠成为了眼中唯一的风景,在黄沙迷眼时不仅要抵御突袭的敌军,还要面对时常不服管的下部,被逼着肩挑大任的天之骄子也有熬不过去的时候。渐渐的,变得自暴自弃,随波逐流。
有功的是安沐阳之父,不是他。
林致宁看得真切,泪眼婆娑地和沈媚抱在一起,絮叨着她的不愿。
我脑袋空空地回了房。
一进屋,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周崇。
他有伤在身还劳作一天,伤口预料之内撕裂出血,所以他还是避开耳目溜出了府,买回了所需的伤药。
我惊叹于他的翻墙手艺,但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索性坐在一旁,发起呆来。
我得好好消化一番。
没想到,周崇竟自顾打破沉静。
「瑞王府的世子虽已不似从前那般,但战功卓越的瑞亲王还是让人心有忌惮,侍郎大人被参与其他官员一同贪污军饷一事,你只要想想那些军饷最后作用何处,便能明白一些事了。」
朝廷所发军饷在于抚恤兵卒,层层下发、转交易手,到最后自然是由瑞亲王清点盘查,收入库中。所以只要他有心相助,替父亲出面,列出规整的账目来,那我们此次当能脱险。
周崇看似无心的几句话,都藏着为我们着想的心思。
我知道,都是为了林致宁。
我托着下巴看他,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你今天和她说上话了吗?」
周崇不知是真笨还是假蠢,反问我:「谁?」
问完像是琢磨过来我的意思,他摸摸自己的脸,补充一句:「今天就只和你说过话。」
扮丑能避开太多事,大家嫌恶他的长相必然就不会找他攀谈。
林致宁应当也不例外,就算曾有交集,如今她也认不出易容的他。
可是他当时制造了响动,不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吗。
我抬眼,想从周崇的眼里套出答案,但他的眼澄静如湖,深邃莫测。
身为杀手,哪里有那么容易看透?
「届时如若二小姐嫁入王府,我……」
「你没有胜算。」我说完这话,想到了自己,不自觉喃喃补了一句:「我也没有胜算。」
不论是当年还是如今,不管是安沐阳还是自己的小命。
无法掌握,毫无胜算。
眼下周崇若想杀我,那就只能认命了。
我问他:「你说有胜算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呢?」
必然是从小爹娘疼爱能享常伴之乐,及至婚娶之时所遇良人共度余生,再添子孙多福,共享三世同堂的安康。
该是这样吧。
「能吃能睡,有家可归。」
「啊?」
没指望得到回应的我看向周崇,在他满是疤痕的脸上看到了一本正经的认真。
还有一片即将脱落的膏体。
鬼使神差,我伸手想摘去那块。
手腕却被握住,只是同第一次相比,这次的力道减轻了许多。
「大小姐聪敏过人,过耳的话随便听听不必入心,而不该做的事一定不要做。」
周崇目光灼灼,缓缓松了手,末了又说:「我如今不杀你,这就是你的胜算。」
我的胜算?
那,想要我命的人到底是谁?
我急切想知道,而周崇已别过脸,手腕处徒留宽大的手掌摩梭过后的粗糙感。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一双惯用利器的手。
周崇站起身,「但我仍需留府,你我各不干扰。」
一小瓶药被扔了过来,周崇伸手指了指我的眼睛,就翻上梁柱又越窗而出了。
原来,他不只是为了寻个地方折腾他的伤口,还为了拿治眼伤的药膏给我。
他都看到了。
我摸着小巧的瓶身,心里陡然一片清明。
好一句,不该做的不要做。
以他的身手在府中四处移动不在话下,所以他跟随所至,看到了我摔了碗的狼狈,也听闻了林致宁的哭诉。
也许,还洞悉了我的心思。
没错,我动了替林致宁嫁人的心思。
那信中没有言明所娶之女,那由我嫁去,钻了空子又何妨。
只是,为何瑞王府要对我们施以援手,难道仅仅是顾念旧情,还需在回复那天问个明白才行。
旋开瓶口,伸手轻沾,将药膏涂抹在眼睑下。
有些刺痛感,刺激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周崇真是说得容易。
闲言碎语过耳,我要如何随意听听?像他那样制造动静打断别人的议论,难道不更加显得自己在意吗?
可是为什么,听他毫无波澜地说这些话,我的心却起了波澜。
10.
父亲的书房是除了他以外谁也不让进的,但是李伯却说最近书房有被闯入的迹象,「瓦砾掉落的不易察觉,但是我知道……府内并不十分安全。」
我拿筷子的手一抖,心里冒出了周崇飞檐走壁的身影,瞬间没了胃口。
想到周崇说过的「各不干扰」,为了掩饰心虚,只能随口问了句沈媚娘俩怎么没来用早饭。
李伯摇摇头,接着左右探寻一阵,才开了口:「老奴虽然希望老爷能平安回府,但婚娶之事事关重大,嫁与不嫁必须慎重。那……那二夫人明明是做了场戏给你看,你可……」
果然,李伯是明眼人,也是为数不多会为我着想的人。
我笑着摆摆手,「李伯,这些我都知道,但我有我的考虑。」
那天玉竹先是跑不见,而后又出现得刚刚好,在我眼前和沈氏演了一出苦肉计,不就是为了让我扛下嫁给瑞王府的责任吗?
身为嫡女,这是最合乎情理的安排,但是我也明白沈氏的顾虑,她是怕安沐阳还因年少情谊钟情于林致宁,非她不娶。
府中此刻水深火热,沈氏自是不愿再得罪世子,便想由我主动开口承了缔结姻亲的好意。
「这瑞亲王本来都远离京城多年了,如今归京也不知心怀何意。」李伯长吁短叹,「大小姐有所不知吧,当年瑞亲王北迁是因为老爷。」
两家多年的交情在三年前分崩离析,归咎起来是父亲忠君事主,在皇上想削兵权降王威的时候,被群臣推举谏言站到了王爷的对立面。
瑞亲王城府深不可测,面上无事,心里定然不会对此等背叛善罢甘休。
如今,人人都在传皇上孱弱卧榻多时,膝下子嗣单薄,瑞亲王是看准了时机,借着探望的名义,实则是在示威、立望,以策谋反。
那会不会……这次变故,就是瑞亲王授意的?
我不禁想到了「打一巴掌再给颗糖」这话,心里顿感一阵恶寒。
难道,周崇是王府那边的人?
三日后,戒备森严的门府大开了府门,迎入了安沐阳。
世子身披锦袍,手持画扇,步履翩翩入了座,府门这才又重重地关上。
这是皇上的破例,也是王爷的恩典,安沐阳的一心相许让圣心动容。
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都是皇权的退让。
左一句「皇上顾念臣下有功」,右一句「罪不及家人」,安沐阳玩味地说出口,他眼神流转,看似不经意,却透着不可捉摸的探寻。
而我和林致宁依身行礼后站到了沈媚的身侧,余光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让我一顿感慨。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安沐阳的目光时常停留在我身上,在提及亲事的时候,尤为明显。
安沐阳玩着手上的玉扳指,突然笑着问我们谁嫁。
似乎谁嫁,都一样,不过是交易的工具。
他不必选择,而在于我们自荐。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他是冲着林致宁来的,结果倒是所有人都这么想,林致宁反而受了屈辱。
果然,她眼圈红了,一点没有前几日管事时的大方得体,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蔫了吧唧。
我不敢冒然出声,因为我还在权衡。
可是有人护主心切,急于把我推出去。
玉竹的身子虚晃一下,我就被她撞了后腰。
这下,我脚步踉跄往前一扑,下一刻就跪倒在安沐阳的脚边。
一把画扇伸出,托起了我的下巴。
我被迫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见他笑得一脸痞坏,「既然知安倾心于我,那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了。」
这把调戏让我涨红了脸。
安沐阳收了扇子,散漫地站起身,「那就择吉日下聘、迎娶。佳人待安好,红妆入新府。」
既如此,则安之。
目送世子离去后,我站起身给了玉竹一巴掌。
没有人料到我会发飙,沈媚怒喝一声,却被林致宁阻了:「娘,姐姐……已被选定。」
「没错,不久后我就是世子妃。你们谁敢?」
我看到沈媚咬牙切齿却不敢造次,我还看到人群中,远远站立的周崇。
他一身仆衣,却站出了英挺不屈的姿态,他看过来,这次看的却是我。
他似乎朝前迈了一步,而后转身,又断然离去。
真奇怪。
那是对我被安沐阳选中,有一丝不满吗?
11.
到底是不是不满,又因何不满,我倒是要弄清楚。
所以我跑到后厨,径直跑到周崇的跟前,阻碍他干活。
僵持的时间一长,直惹得掌勺的师傅和备菜的厨娘都朝我们看来,周崇才放下柴刀,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往柴房里走。
我当然是信步跟上,进了柴房还不忘赶紧把木门掩好。
「不是打算逃离这里吗?为何答应嫁人?」周崇负手立着。
他看我一眼,发觉我在笑,顿觉无奈,「笑什么?」
我笑他真是聪明,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藏了利用他的心思。
我反问他:「那你不是喜欢林致宁?难道你希望嫁入王府成为世子妃的是她吗?」
这可戳到了周崇的弱处,连说话都磕巴了:「什、什么?我何时说过喜欢她?」
当我是傻子吗?
第一次要杀我的时候是谁听了林致宁的名字就神情变化,最后才没对我痛下杀手的。
又是谁让我好好解决了林致宁定亲之事,才答应把小册子还给我的。
现在她是没嫁人了,册子也没还啊!
我叉腰:「嚯,难不成你喜欢的是我?」
周崇:「你觉得世子喜欢你才娶你?」
好啊,居然给我岔开话茬。
我摊手:「他喜不喜欢我,无所谓啊。」
周崇点头:「那我喜不喜欢你,也无所谓吧。」
这话说的,难不成,周崇真的喜欢我?
不可能的,明明他是来杀我的,对我也不温柔。
难道是在这段时间里突然对我情根深种?因为我的可怜处境还有我的聪慧过人?
咳。
我淡淡地说:「那就当我喜欢世子,非他不嫁。」
周崇似乎不想再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随你。」
说完,他就想离开柴房。
所以,话赶话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对我要嫁入瑞王府是怎么想的?
我扯住他的袖子,豁出去地问:「那书房呢!是不是你进去过?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说过互不干扰。」他冷冷回应。
「那你问我为何要嫁,还不是干扰了我的选择!」
我挡在门前就是不让开。
周崇揉着眉心,说:「你还真是和当年一样死缠烂打。」
接着,趁我怔愣住的功夫,他拨开了我,走了。
12.
答应了嫁入王府的这天晚上,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梦到了安沐阳。
依旧是当年秋猎的场景,而画面在那之后有了延续。
夜色深沉中,我被父亲打了一巴掌后躲起来哭。
其实没有人会在乎我,但我还是不愿被其他人撞见自己的难过。
而且,往坏处想,要是有人用我哭的事再拿去父亲那告状,那等待我的将是回府后更严重的惩戒。
但我还没哭尽兴,就敏锐地听到了鞋履踩在枯枝败叶上的声响。
我立马捂住嘴止住了哭声,瑟瑟发抖。
「还好吗?」
这个声音,是安沐阳的。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憋着不哭实在难受,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脸色涨红一片,一阵翻找拿出条锦帕递过来想让我擦擦泪湿的脸。
我……一个松手,声音在喉间刹不住,泄出了一个响嗝。
伸出去的手到底没好意思接过那锦帕。
我们大眼瞪小眼。
好不尴尬。
「别哭了,再哭就更……丑了?」养尊处优的世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安慰的话却落到了「丑」字上。
所以不能怪我一气之下无视那条锦帕,拉过他的手就咬下去。
咬完,我就跑走了。
没管后边痛叫出声的世子,心里却漫上一股新的忧愁。
这下绝对会被打死的。
浑浑噩噩地往深林里走,就这么凭着记忆走到那处跌落的坑洞旁。
我有了死的决心。
不想像母亲那样死在大家的视线里,像被剥光了衣服一样死后还换来赤裸的议论。
我想,死在深山野林,死在这样的坑洞里,饿上几天也好,冷死也罢,无人发现就好。
这么想着,我就跳了进去。
我躺倒,看天上的星辰,想象自己马上也要成为其中一颗。
这样也挺好的,好过做这人世间一颗里任人踢掷的沙砾。
暗自感伤的结果是,真的有沙砾掉落,洒了我一脸,还差点被我吃进嘴里。
呸呸呸!
我坐起身,抬眼望,只见黑漆漆的坑外,有一个晃动的人影。
又是安沐阳?
我叫嚷着:「不要救我!我不想活了!我娘死的早,府里的坏女人又处处刁难我,没有盼头,何必苟活?」
奇怪的是上头的人只是听着,没有动静。
等我闹累了消停了没力气地倚在坑里时,他才跳下来。
我已经困得不行,红肿的脸更是让我疼得很难睁开眼。
一片漆黑下,什么也看不清。
心里默念着死去就解脱了,身上的寒冷却突然被驱散一般,我靠向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我被背着翻出坑洞,然后一路颠簸前行。
像是在做梦一样恍惚,我迷迷糊糊地张嘴朝近在眼前的脖颈咬了一口,耳边传来轻微的一声「呲」,并没有大声叫喊。
明明刚刚还因为手背被我咬了而大喊大叫……现在倒是很会忍嘛。
我喃喃着,继续抵抗搭救:「何必救我,我不开心、不幸福,为什么救我!你知道什么是开心,什么是幸福吗?」
安沐阳当然知道,他过的日子和我一个天一个地。他所享的,都是我可望不可及的开心和幸福。
背着我的人,没有理会我的意思。
就在我真的撑不住眼皮,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了他生涩的回应。
「能吃能睡,有家可归。就是幸福吧。」
我惊坐起身,缓了缓气息。不算噩梦,梦到此结束。可是……
什么情况?
能吃能睡,有家可归。这话太耳熟了。
这不是周崇对我说过的话吗?
所以,当年搭救我的人竟是周崇吗?
是他。
都是他。
早在一开始,我和林致宁一起跌进深坑的时候,无法搭救我的安沐阳腾不出手地呼来伙伴时,我就该记住那双深邃的眼。
再一再二对我伸出援手的。
都只是周崇。
13.
所以这也证实了,周崇就是王府那边的人。
不然凭他功夫再高又岂能随意翻墙出入一点不被发现?
而他听从命令潜入府中本要杀我,后来不杀了留府伺机而动,也都是王府那边的指令。
这样一来,就连上次说可以向王府求助,也只是蛊惑?
都是靠山,都是细节。
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忆着,忍住骂人的冲动,猜测周崇留府和闯入书房二者必有联系,书房里必然有父亲重要却不可示人的秘密。
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见机行事。
我大着胆子穿上鞋袜,披上衣服就摸黑出了房,蹑手蹑脚的往书房的方向走。
四周静悄,我躲在假山后瞪大了眼睛看,夜色中什么也没发现。
我不放弃,又走到了书房门口贴上耳朵,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小姐,是你……」
掌灯巡视的李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得我一个激灵,他也被我惊恐的举动搞迷糊了。
「难道是你进的书房?」
「不……嗯,是我,我想念父亲,想来他的书房看看。」
「……」
李伯不知是否信了我胡诌的话,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关怀,嘱咐我赶紧回房小心冻着。
我转身,却往柴房那里跑。
果然,烛火葳蕤,周崇倚在角落正闭目养神。
我蹲到他的身边,见他仍不睁眼,心思一动就伸手想撕开他的面具。
意料之内的,一只手挡开了我。
他端坐起来,冷冷地看我,「何事?」
我抓准了他需要留府,又顾念小时际遇对我心存善意,赌他不会杀我。
所以不怕死地用了力气就往他的脸上扒拉。
他不敢相信我的胆子如此之大。
我加快手速:「你敢出手,我就喊了。」
周崇愕然。
人皮面具掉落的瞬间,我看见一张清朗柔和的脸,和他一直佯装出的冷漠完全不搭。
我笑了:「呀,你很好看耶。」
「……」
「和当年相比,也只是长开了些。当初你和世子总来我们府,你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样子我见过几次……」
倏的,一只手掐上了我的脖子。
周崇眉头紧皱,「你是还想和当年一样求死吗?和我说这些,也不怕我灭口。」
言外之意就是我知道了他是世子的人,怕我误事,必须杀了?
我被掐得难受,挣扎地咳了几声。
那手就收了力气,渐渐松开。
就这样,还想杀我?
我说:「所以你承认了?要不你和我分享分享你知道的事?也许,我们能互相帮助?」
周崇不傻,当然不会轻易被我蛊惑。
但是身份被拆穿后,他看我的眼神俨然就变得柔和。
他叹息着,问:「为什么你会怀疑我的身份?」
我表情得意,笑得灿烂:「能吃能睡,有家可归。」
周崇瞠目,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这话我一直记得,我很想你啊,救命恩人。」
我看到周崇卸下了力气一般,他对我无可奈何,眼眸里却泄出了点软软的欢喜。
欢喜于我记得他这件事,他不会骗人,表情十分好懂。
可我不一样。
我说的,是骗人的。
14.
我不需要叙旧。
我需要的是新生。
既然周崇对林致宁并无心意,之前的计划就只能到此打住。
眼下,我需要的是另寻途径逃离这个愈发暗流涌动的漩涡中心。
所以我卯足了劲,利用周崇的心软,瓦解了他的戒备,让他说出杀我的原因。
周崇说,当年王爷震惊于我爹对两家亲事的出尔反尔,没想到不久后为了划清界限,我爹竟然做出了依附皇权的选择。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为了不被王爷来日迫害,我爹还收集了不少王爷一党的罪证。
而这些所谓的罪证都是两人交好时,王爷的知无不言。
不得不说,父亲太卑劣。
不过他一直如此,我并不感到意外。
周崇说:「当年王爷虽然功高盖主,但是绝无谋反之心。」
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膝下儿女成双出色,绝不会做出让自己深陷杀戮而保全不了家人的举动。
奈何当时主张削藩的声音越来越大,被一再逼迫下,手握兵权的王爷为表忠心这才动了自请北迁的念头。
自此多年以来,南北相隔甚远,本以为少了是非……
谁料皇上如今体虚孱弱,传闻已到药石无医的地步,而他膝下仅有一名皇子,且不堪重任。
所以君王听信谗言,此次由几位权臣陪同出京,寻了个治病寻方的由头,只为伺机治王爷的罪,免去皇子继位仅有的阻力。
而王府一直有暗部留京,得了这消息后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便将多年调查来的贪污一事命人传给皇上,又书信一封寄给侍郎威胁他要杀女。
接着,借着探视龙体的名目,王爷和世子率兵返京。
「返京前,我已身在此处多时。侍郎大人虽偏爱庶女,但你作为嫡女身份更重,所以派我入府想杀你立威,没成想……」
周崇说:「此番,我虽受命于王爷,但顾念世子多年来心中之人是林二小姐,想到世子不日返京,她若定亲……所以才没有下手。」
其实他也暗暗松了口气,在他突然记起我是谁之后。他想抹去奇怪的心绪,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
回去复命时他说明一切,安沐阳却波澜不惊,只是让他受了该有的罚,换了个任务给他,让他找出侍郎多年来藏匿的王府罪证。
我顺着他的话往下分析:「但是书房你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而安沐阳早就留有一手,只要迎娶侍郎之女,那便可以借机套话,或者用来更好地威胁父亲。」
周崇不再多说,或者该说他言尽于此,已经无话可说。
我面露感激:「你全部同我说了,是不愿我被利用吧?」
「……」
「谢谢你,我会好好想清楚的,虽然世子那边已经定下了我,也许我装个病就能忽悠过去呢。」
15.
没过几日,雪落京城,而周崇不知去向。
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人发现,毕竟丑陋的人从来不会被记挂。
而有枝可依、攀上权势的人就会得到大家谄媚的追捧,比如我。
这日,媒人来府。
送走她后,我摩挲着送来的华服锦缎和各式华贵首饰,接着试穿上那件金线叠缀的新衣,棱镜前转了个圈,对一直立在一旁的林致宁笑颜舒展地说:「待我嫁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林致宁则是帮我整理衣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直说。」
「姐姐,三日后就和世子拜堂行礼,会不会太急?」
「怎么?你觉得救父亲出狱,太急?」
「……」
「只有我嫁过去,才有办法啊。」
「姐姐……说的是。」
这会儿,开始舍不得世子妃这个位置了?
我拂开她的手,让她不要打扰我歇息,碍眼。
她一脸无辜,仿若随时都会掉泪,点点头,退了出去。
想到沈媚这几天连连让她来奉承我,我就觉得作呕。
林致宁一走,我也懒得装欢愉,脱下的新衣被我随手扔在榻上。
我想起那晚对周崇说会考虑不嫁时他眼中陡然显出的一丝光。
想起前日午后小憩时,他把那本册子放回我的枕边,又用手抚过我的鬓边。
余温尚在一般。
就在那个时候,我理清了许多,包括自己的决心。
我不该放任自己的性命被牵连,也不该放任自己去回应一份似是而非的感情。
我要的是脚踏实地活,安身立命最为重要。
所以昨晚我故意摊开那本册子,翻开回忆往昔的一页后假寐在榻,等待周崇出现给我掖好被子。
那一页,非常平淡,夹杂着我对林致宁的怨恨,还有曾经对安沐阳的爱慕。
周崇看到了。
他会吃惊还是难过,不得而知。
我只听到了冷冽的一声喘息,压抑逼人。
我希望那个多年前和他的主子一同来府上的少年,明白我不是什么好人。
少时尝辛,再难欢喜。
回忆到这,有人敲门。
我脸色不好地去开,看到安沐阳的瞬间突然舌头打结:「世子怎、怎么会……」
「成亲之前不可见面的规定在我这不算数,我想见你,自然就来了。」
好任性。
我假装热情地把人迎进来,瞥了眼床榻,暗道不好。
安沐阳也发现了那件不被珍视的新衣,并且执着于让我尴尬。
他苦恼地问:「是不喜欢?」
我赶忙表态:「喜欢得要命。」
「哦?」他突然逼近我几步,出其不意地揽过我的腰,又问:「我问的是,喜欢我吗?」
轻浮得不像样。
我强颜欢笑:「……那必须的。」
「怎么不情不愿的样子?」
「男女授受不亲,我这是害羞……」
安沐阳觉得逗我好玩,揽得更紧,最后见我羞红了脸,才施施然放手。
好无聊的把戏。
黄沙漫天的北延不该是把人操练得严肃得体吗?就像……
「周崇……和我说了你的心情。」
安沐阳坐下,一字一句的:「没想到,我们是两情相悦。」
「……」
「这下我就宽心了。」
什么两情相悦?
不会吧?不会吧?
难道……安沐阳一直以来喜欢的是我?
「当初我喜欢的,一直是你。」
狩猎那次结束后,被我咬了一口的安沐阳对我充满怜悯又觉得我与众不同,所以开始对我心心念念。
借着来府的机会,表面上他和温润可人的林致宁相处着,其实暗地里心思都在我这。
我跪在前厅受罚挨饿的时候,他吩咐周崇去找林致宁拿东西给我吃。
我抄书抄到累趴过去的时候,他把前夜替我抄写好的一摞悄悄放置在桌子上。
我每次被关禁闭的时候,他就送来纸鸢等小玩意,想让我出来后可以玩。
可是安沐阳把林致宁想得太好,他以为这个可爱的妹妹会对我全盘托出。但她应承着,只把功劳都揣兜里,做的事却上不了台面。
我十分困惑:「明明知道那个时候我的处境,还对我好,根本只会让一切雪上加霜。好在林致宁只当你可怜我这个娘死爹嫌弃的姐姐,不然我怕是会更惨。」
安沐阳一手托腮,露出万般无奈的宠溺:「可我能怎么办?那个时候,我就是想对你好。」
「……」
苦于我爹宠爱的不是我,我爹想让其和王府结亲的人也不会我,安沐阳也只能遮掩起对我的喜欢,把亲近林致宁做得游刃有余。
此刻,他眉眼弯弯地看我,看得我起鸡皮疙瘩。
我说:「可如今,你也只是想要利用我。」
「那你肯帮我吗?」
「怎么帮?再说了,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知道些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会报复啊,从你娘身死的那日开始。」他目光灼灼,语调轻扬。
稀松平常地说出这样的话,却让人遍身寒意。
「好知安,你小时候不愿穿的那件红袄,如今换成鲜艳的红嫁衣,由我为你披上。但是我需要你大义灭亲。」
成交。
16.
皇宫里死气沉沉,王府这边却热闹非凡。
此刻宴席散去,洞房花烛。
房内安沐阳掀开我的盖头后,我们共饮合卺酒,接着自然而然说起了话。
传闻病榻前伴驾的爱妃是塞外的公主,而她是两年前瑞亲王府特意进献的美人。
「你也是狠心,让一个爱你的人为你做下毒这样胆大妄为的事,用的还是塞外的药散,无色无味慢性致死。」我摇晃着酒杯,为自己又斟了一杯。
安沐阳却阻了我不让我再喝。
他说良辰美景美人在侧不可辜负,便吹熄了摇曳的烛火。
暗下去的房里,有窃窃私语,有絮絮呢喃,有不可深究的期望在安沐阳的眼中亮起。
我想到了周崇。
隔日一早,在去给王爷敬茶的时候,我撞见了几名行色匆匆的下人。
我瞟见他们拿着的盆里装着沾血的衣物。
但安沐阳司空见惯一般,什么也没说,沉默地走着。
直等我们候了一柱香的时间,王爷才出现。可那一看,就是抱恙憔悴的模样。
茶杯被我递了过去,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抖着,还未接过,有人突然跑进来报——宫里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
瞬时,茶杯坠地。
碎片溅起,在我的脸上浅浅割出一道血痕。
我看着战功卓越的王爷站起身来,喉间喷出一股鲜血,赫然倒地。
我怔在原地。
看身边的人冷漠地跪着,既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也没有发现我无措的模样。
然后,我看到他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
我早该明白,他不再是当年纯粹稚嫩的世子,纨绔也只是他的表演。
而等管家、护卫都涌进来时,安沐阳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伸手合上王爷的眼,转头附到我的耳边。
「党羽纷争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大理寺卿和令尊是故交,国家危难之际,绝对会徇私偏袒。而拥立新君的事,我不允许。」
王爷北迁后心有郁结多年,加上旧伤病发,命数也早已耗尽。但能熬到比皇上晚死一步,也算如愿瞑目。
这是安沐阳昨晚曾和我说起的。
此刻他只是再一次提醒我,我爹如若被放出来,必然会以他为首联合群臣和王府作对,而我既已成为世子妃,也将是整个侍郎府的敌人。
在林府我不受宠,嫁过来便已然敌对,而我想要护己,就只能站到安沐阳身边。
安沐阳从一开始要娶的就只会是我,他早有打算,步步为营。不过,这本来也是我的打算,我们只是彼此彼此。
他要的是铲除异己劈开血路。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登上皇位。
「知安,对不起。」
我听着这句真假难辨的歉意,被巨大的情绪冲击,晕了过去。
醒来时,我看到了神隐多日的周崇。
他瘦了一些,脸上有一道刀疤。
我笑出声,指了指自己已经上过药的脸,说:「我们一样。」
周崇却笑不出,只将小小的一件红袄递过来给我,也同我说了声:「对不起。」
他有什么好抱歉的。
「他拿走了?」我问。
周崇点头,端了碗药汤过来打算喂我。
我端过来就一饮而尽,说:「他还真是心思细密。」
打从我把红袄带过来时,他就发现了端倪。
那是娘留给我的仅有之物,我小时不穿,长大才细看,发现了内衬的缝衣口里针线的不同,拆开后那是关于父亲的罪证。
勾结官吏作威、包庇属下作恶,更有与盐商合谋取利、与山匪为伍侵占良田。
就连这官职的晋升也是当时娘亲的娘家人为他铺设好的,大有买官进爵的嫌疑。
我娘自缢的时候还在为我打算,希望如有一天我遭逢不幸,能用这些证据来自保。
17.
周崇很快又离开了。
我躺不住,在王府里走走停停,面上淡然,心里还是发慌。
我听到门府外喧闹的动静,甚至还有兵戈交锋的铿锵声此起彼伏。
接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报消息,说是北延军大举进京,已捉拿了不少「挡路」的当朝罪臣,其中就包括侍郎大人林清远。
管家看着我,见我一脸平静,悄然退下了。
再到深夜,我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终于等回了来人。
来的是周崇。
他身披战甲,手握一把长剑,剑还未入鞘,锋利处正滴着血。
我问他:「有没有受伤?」
他愣了一下,反问我:「怎么不关心世子殿下?」
我搁笔,认真地看他,又问:「他眼下……还只是世子吗?」
周崇略略低下头,声音带着疲累的沙哑:「前太子难治世昌平,已颁下让位诏书,让位于瑞亲王,这是兄终弟及,不日将安养于皇寺为先皇披孝守灵。」
「可王爷已……」
「世子没让大家把王爷的事宣扬出去。再过几天,等时机成熟了,才会告书天下。」
所谓时机,就是等前太子被逼进寺后永不出寺吧。
而王爷薨逝理当顺位世子,这是父辞子继。
这些继位的情况,也算是被安沐阳给玩明白了。
我也明白了呆在他身边,心思斗不过,会多危险。
好在,我也没想呆在他身边。
「那属下告……」
「等等。」
我注意到从周崇的身上不断滴落的血。
唉,明明已经伤痛至此,到了府他却仍是第一个就来见我。
是想让我放心吧。
「我帮你上药吧。」
「不可。」周崇严词拒绝。
「又不是没……」
「尊卑有别,不可。」
「……」不领情就算了。
我没再坚持。
五日后,安沐阳回来了。
他眼下的乌青很重,看上去累得不成样子,见了我还强撑着笑意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
我吃好穿好,还有人定时来报消息,舒坦得不行。
安沐听我这么说,伸手捏了捏我的脸,然后满意地说:「是没瘦,不过还有让你更舒坦的事。」
我问是什么。
他却但笑不语,卖关子。
这日午后,林致宁一身孝服登门。
我面露惊诧,剥橘子的手一顿,猜测这就是安沐阳所说之事。
林致宁泪眼婆娑地哭着,说沈媚本想买通关系躲开纷争带着她回远乡避乱,奈何最后还是被拿钱不办事的兵卒出卖,她放肆撒泼,结果被围剿的官兵们当街杀害了。
眼下,林府上下都要落得沦为贱籍的下场。
这些,看来都是安沐阳为了我让人操控出的局面。
「姐姐,府里发生了这种事,我求了世子殿下,他顾念旧情,这才让放我出来见你。」
我赶忙扶起她,拉着她往房里走,把很多首饰打包好递给她,说:「这是我多年来攒下的,虽然不多也能暂时解燃眉之急,妹妹你拿着这些,找个机会逃出京城吧。」
我的情真意切,让林致宁不敢相信:「那你呢?」
「我?我当然要留在这里,帮爹爹好好善后一切,替你尽最后的孝。毕竟如今整个家府能依靠的也只有我了不是吗?」
往日总总悉上心头。
不甘吗?
耻辱吗?
林致宁你曾经承担的府內之事,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如今,你也变得和我一样无爹疼无娘宠,甚是无能平庸。
我的讥讽在言语中,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
但是她现如今只能依靠我这个曾经被她暗地里欺负的姐姐,就算听懂了也只能感恩戴德地收下救济,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罢了。
「还有一事,这王府里的下人虽多,但我总归不熟悉,你让李伯和丫鬟玉竹过来我这,我自会好生待他们的。」
我的话,林致宁如今没有不听的道理。
两日后的深夜,江边渡口,林致宁即将踏上租赁的出逃船只,但赶来抓捕的人还是将她拿下了。
她尖叫大喊时,完全失去了千金小姐的模样,就和她那惯于撒泼的娘一样,拙态尽显,挣扎时还把包袱给挣落在地。
刹时,满地金银首饰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哭喊声戛然而止。
「小姐!没想到你真的偷了大小姐的东西!你怎么就不知劝呢!」
一直隐在暗处的玉竹突然出现,当场指认了林致宁偷窃我嫁妆的事,让林致宁百口莫辩。
夜色深沉,江边本来昏昏欲睡的小贩此刻也凑过来看热闹,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看这个曾经备受宠爱、玲珑娇俏的林二小姐被官差们粗鲁地押回衙门,便开始议论纷纷。
而我仍立在暗处,对听我威胁继而背叛曾经主人的玉竹阴恻恻地笑了笑,她便立刻吓坏了似的瘫软在地。
回府时,安沐阳照旧处理要事不在,而李伯静静站在我的屋前,端着一碗热汤等着我回来。
漫天雪花停了,我喝着热汤,回暖身子,想起自己出嫁前对林致宁说的那句话。
——「待我嫁过去,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
把我娘受过的委屈不甘,还有我的隐忍,全部报复回去。
我会好的。
18.
瑞亲王以至高的国礼入了皇陵,即便他从未称帝。
朝堂震动的党羽纷争总算告一段落,不愿侍奉新君的轻则革职流放,重则获罪处死。林清远,我的父亲,属于后者。
我向安沐阳提出想去牢里看看他。
安沐阳像早猜到我会这么请求一样,微微点头,让人备好酒菜,就让随行的护卫陪我去了。
暗无天日、潮湿阴冷的天牢中,关押的大人们或是安静等死,或是发癫痴狂。
而曾经高高在上的林侍郎穿着囚衣,在看到我的一瞬,双眼赤红。
像是看到救星,又像是算到了我不会相助。
他静默良久,只说了一句:「你来了。」
我坐到他对面,把吃食摆放在桌上,说:「吃好喝好,上路不难。」
「你当真以为他会对你好?」
「目前看来,他比爹您对我好,不是吗?」
我夹了一筷子肉盛到他碗里,说:「小时候您责骂我,是他帮了我,后来慢慢长大,您对我不管不问任沈氏欺凌,也是他默默对我好,再到如今,您都进了这里边了,他还不缺我吃穿,让人人尊我敬我,是不是全部都比您强?」
林侍郎没动筷子,脸色惨白,摇摇头,「你恨不得我赶紧死。」
「我倒是希望您能长长久久地关在牢中,感受我娘当初的孤苦凄凉。」
「……」
「但是新君要立威,罪臣伏法才能以儆效尤,安沐阳等不及,我这个新人妇便应当遵从。一如当年您执意要迎沈氏入门,让我娘尊夫守德不可逾矩一样。爹,如今一切,都是您当年种下的果。于家,您有愧妻女,于友,您有愧王爷,于国,您贪腐为佞,您这么不忠不义,我怎么就不能不仁不孝?」
「你、你!」
看着亲爹被自己气得不行,眼看随时都会当场暴毙,我还是收敛了些,又为他斟了酒,「还是那句话,吃好喝好。」
「……事已至此,为父……只求你一事。」
「您说。」
「让我保有全尸,葬入族陵。」
那是一双雾霭沉沉只余绝望的眼,此刻认真地看着我,似要落下泪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作为父亲,他能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但凡有一次认真地看向娘和我……是不是,这份亲情也不至于到这种骨肉相隔的地步?
「好,我答应。」
半月后,一干罪臣斩首街市。
唯有天牢里的其中一间梁上系紧了绳索,脚边是被人蹬开翻倒在地的一方矮桌。
19.
新君登基那天,我就要被接入宫里,当然不是作为皇后,这也是我同安沐阳求来的恩典。
「虽然我是世子妃,但更是罪臣之女。眼下得皇上仁心能入宫已是恩宠加身,那个高位我可攀附不上,一旦触及非得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安沐阳摇摇扇子,摇摇头,说:「你在意这些?」
「我在意得不得了,你不知道吗?」
他连日忙碌,到这会儿才能稍稍回府休息,但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一见到我就会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问?」
「因为你看起来……」
「看起来?」
「像随时会离开我。」
「可,这不是我们之前就约定好的吗?」
安沐阳将折扇一扔,仰躺在榻,招呼我坐过去,然后一把搂住了我的腰。
他说:「到如今,我竟变得舍不得你。」
我把扇子拿到手中,打开,往他的脸上轻拍,然后扇面一遮,在他的额头浅浅一吻。
我听到门外有侍卫换职的声音。
「别有居心。」安沐阳挑眉,知道我是故意做给周崇看,却没有脾气,「不要逗他,他是真的对你好。」
「就因为这样,他不死心,只会更伤心。」
安沐阳怅然叹息,接着把我的脑袋扣进怀里,说:「就按我们说好的,都依你。」
我们说好的。
洞房花烛那晚,我们卧榻同眠,只彻夜交谈。
「刚到北延的头一个月,因为水土不服,我就生了场重病,可病刚好就被我爹骂着上了马背。平时持扇握笔的手要如何用枪,往日吟唱歌赋的声音要如何嘶吼,我通通不懂。」
不懂便练到懂。
将士不服就做到让他们服。
所以安沐阳咬紧牙关和所有兵卒一起操练,日夜往复不曾懈怠,但上战场那天还是崩溃了,那次他仅杀敌三人,浑身血腥回来后就不吃不喝哭了一夜。
他被骂无用被嫌无功,即使杀敌多了,也仍不习惯杀戮。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手沾满血腥也觉得无所谓的呢?
是从安沐阳的母亲突然得了重病不断呕血,北延珍稀的药草又短缺,王爷上书朝廷想返京的折子耗时多日,最后等来的是皇命不允。
后来母亲病逝,安沐阳悲痛万分,上了战场中了陷阱,是几名从小陪伴长大的随从们拼死相救,而他们却丢了性命。
再之后,是他随口一提想要新衣,他温柔的阿姐就出街采买布料,不料却被换装闯入的蛮夷当街掳去,几日后尸首被丢弃在营门口,狼狗啃食,蚀骨穿心。
「远离故土挥剑杀敌,我们保卫大家的性命,谁又能护佑我的家人?父王旧病缠身,痛失至亲,已被磨灭了所有心志,可我不一样,从那时起我要的就是夺权,血刃那些逼迫我们离京的奸佞。」
那夜,他的眼中有坚毅的泪光。
我听着看着,突然感慨:「能吃能睡,有家可归。我们要的可不就这样简单的东西吗?」
安沐阳揉揉眼,笑了,「谁说的这话,我要把他奉为圣人。」
我嫌弃他,把他推远些,他便端正地躺好,闭上眼。
我又说:「你杀你的奸佞,我报我的仇怨。我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自由。」
「自由?」
「嗯,从未享有的自由。」
这便是当时我们约定好的。
20.
前朝安稳,后宫无忧。
这晚我用完膳,遣开人就开始打包东西。
金银细软当然少不了,还有一些小首饰也可以拿来收藏,以后传给后代。
趁着夜色,我打算逃出宫外。
没错,距离安沐阳登基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了,他总是忙得腾不出时间来计划我离宫的事。
明明那个时候就说了进宫一个月做做样子,不要让别人以为他当了皇帝就不要妃子,结果这一拖再拖的,群臣都开始上奏有关皇嗣的事了。
这不就是在催我赶紧生一个吗?
我一个黄花大闺女,生什么生!
所以这晚夜黑风高,我单枪匹马地行动了。
只是……
「你确定这是出去的路?」
我扮成太监模样威胁一个刚入宫的小侍卫,让他给我带路。
小侍卫看着比我还小几岁,不爱说话,只是点头摇头,木愣子一个。
「会不会有人严加看守,最后出不去啊?」
小侍卫沉默一会,说:「应该,不会。」
什么叫应该不会?
不过我纳闷不到一会儿,很快,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因为他把我带到了周崇的面前,此刻我俩正大眼瞪小眼。
周崇指着小侍卫,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我新收的部下,能力不错。」
「……现在我知道了。」我咬牙切齿,赌气道:「那你送我回去呗,让我在这个宫里无聊死得了。」
谁知,一件大衣披到了我的身上。
「初春寒凉还在,披上不会生病。我领了旨,带你出去。」
说着,周崇指了指不远处备好的马车。
「安沐……皇上安排的?他同意了?」
「嗯。」
「没生气?」
「没有。」
「……好,上车!」
我往马车那跑。
周崇紧跟其后,扶我上了车辇,而他也顺势跟了上来。
面对面坐着,我细看他一身素净的束腰锦服,腰间配的还是那一把旧刀剑,不禁感慨一句:「皇上也太吝啬了,你同他出生入死, 他也不给你换把新的。」
「太招摇了。」
「怎么会?御前侍卫不就得……」
「……」
突然,我看到车上稳稳当当摆放好的两个木箱,又看了看周崇身边的一个简易包袱。
我有了一个预感。
「我也向皇上求了恩典,卸去了职务。」
「……果然。」我还是有些难以相信。
「我从小无父无母,被舅父贱卖给王府当奴,多得当今皇上的照拂才有如今,本该护卫皇上一世……但刀尖舔血的日子过得麻木了,也想试试闲散的活法,所以……」
「所以?」
「我求了恩典,皇上允了,条件是要我护你一世。」
不苟言笑的周崇胆子大了,话也多了,现下都敢直接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了。
仍旧是那样老茧横生荆棘粗糙的手,但相握时,温度刚刚好。
我别过脸,闷声说:「我不能承诺什么。」
「无需承诺,我只图心安罢了。」
「你……算了。」
「嗯,知安说了算。」
这是他第一次唤我的名。
不甚清晰,带点羞赧,声音没入马蹄响动中,哒哒踏在我心间。
等马车疾行出了威武的城门,踏在更宽广的行车道上时,周崇微微掀开了车帘。
春风袭人,有梨香扑鼻,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我感到开心,挨过身来把帘布掀的更大,努力让那人看的更清楚些。
城墙高耸之上,本该好眠的帝王覆手而立,像在告别。但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在俯瞰城池,享一个磅礴盛世。
而我和周崇会如何,就交给自此之后的时间去诉说也不迟。
放下车帘,我对着他咧嘴笑,肆意地提要求:「我想吃糖葫芦。」
「……现在是晚上。」
「……那,馄饨汤?」
「……」
「要啥没啥,那不然还是回宫?」
「馄饨汤吗?我找找。」
(全文完)
作者:不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