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竹马,没一个喜欢我。
他们喜欢的,都是我那弱柳扶风般的妹妹。
我却是天生力大无穷,心狠手毒。
妹妹及笄时,他们托我送的礼物莫名染了毒,让妹妹卧床昏迷。
我成了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蛇蝎女子。
平阳王萧景策却派人上门提亲,娶了我回去冲喜。
听闻萧景策多病孱弱,娶我也不过是因为我命格凶恶,压得住他。
嫁人前,我小娘耳提面命,让我绝不可在萧景策面前暴露真实性格。
新婚之夜,卧病在床的萧景策目露歉意:
「听闻夫人心仪卫小将军,此番倒是我横刀夺爱,实在抱歉。」
卫小将军,便是我那两位竹马之一。
多亏他将那事传遍全城,不然我的名声还不能那么难听。
我磨了磨牙,想起小娘嘱咐,故作娇弱地说:
「怎么能怪夫君呢,是我分不清人与狗的区别罢了……」
萧景策轻笑一声:「为了补偿,夫人想要什么,我都不会拒绝。」
我立刻振奋起来,但还礼貌性地关心了一句:「你……我真的可以吗?」
我那柔弱至极的夫君面色苍白,偏过头去咳了两声:「请夫人怜惜。」
1
萧景策这人,是京中出了名的病秧子。
传闻他三岁读书识字,五岁学武艺骑术,本该有一番大作为,然而十二岁那年身中奇毒,缠绵病榻。
婚期定下后不久,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妹妹姚清婉,特意递给我一只白瓷药瓶。
「姐姐吃了吧,你既然天生神力,也该生得一副五大三粗的身躯匹配才是。」
我心知肚明,这药吃下去,八成我会日益发胖,断然不肯接。
姚清婉笑了笑,柔声说:「药材珍贵,总要用了的。姐姐不吃,那我便赠予三姨娘吧。」
我忍住给她一巴掌的冲动,仰头把药倒进嘴里。
「可惜了,姐姐日后面容恐怕会一日赛一日粗鄙丑陋,怕是不得夫君宠爱。」
她嘴上说可惜,眼中笑意却更甚,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
隔日卫云朗前来探望,姚清婉又换上一脸担忧:
「姐姐嫁过去可怎么过?听闻平阳王身体羸弱,中毒失势后又不得圣心,不过空有一个王爷的称谓罢了。」
「清婉你为人太过和善,她几次三番暗害你,怎么还为她担忧。」
「再怎么样,她毕竟是我姐姐。」
姚清婉叹了口气,
「何况平阳王隔三岔五就遭遇刺杀……这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何比得上在姚家平安顺遂?」
我谢谢她。
嫁人后的日子再不好过,也比在姚家好。
2
我与萧景策的第一次见面,是在红帐之中。
他躺着,我站着。
或许是顽疾缠身,萧景策面色苍白,薄唇毫无血色。
唯有一双落在我脸上的眼睛光华流转,比满室烛火更亮。
见我迟迟不动,他叹了口气:「倒是我太过虚弱,辛苦夫人了。」
我一脸正色:「侍奉夫君,是为妻者应尽的义务,夫君莫要心软,同情于我。」
说完便开始辛苦工作。
动作间,萧景策目光中暗含的笑意渐渐淡去,忽然伸手按住我:「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自然是在做该做的事。」
我又靠近他些,开始邀功,
「我侍奉得怎么样?」
「夫人……真是玲珑心思……」
萧景策说着,忽然一声轻哼,那只软弱无力的手揽住我的腰往下勾,整个人跌进他怀里。
可是被我这么一压,他突然偏头吐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我傻在原地,宛如一道雷当头劈下。
转头望去,层层叠叠的红色幔帐外,龙凤花烛仍然在烧。
我是来冲喜的。
然后新婚第一夜,便将我这体弱多病的夫君冲死了?
谢天谢地,萧景策没死。
平阳王府的医官来诊了脉,施了针,萧景策悠悠转醒。
见我蔫巴巴地站在床边,他轻勾唇角:「夫人的脸色怎么这般不好?」
「我心悦夫君,却又弄巧成拙,免不得担忧自责。」
室内安静片刻。
萧景策笑了笑:「夫人心悦我?今夜似乎才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我开始瞎编:「夫君天人之姿,我对你一见钟情。」
他直直望向我,不知怎么的,令我想起暮春四月落了花瓣的山泉。
短暂失神片刻,就听到萧景策说:「夫人美艳动人,亦令我心驰神往。」
他实在很会哄女子欢心。
若非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想必也轮不到我嫁他。
想到成亲前姚清婉说过的话,我试探地开口:「夫君究竟身中何毒,又是何人所为?」
这事在京中,始终是一桩悬案。
萧景策垂下眼,沉默片刻,轻声说:「旧事纷乱,难以追寻,夫人还是不要再问了。」
他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让了个空位,一股淡淡的药香飘过来,我却根本睡不着。
倘若今晚的事传出去,我在京中本就难听至极的名声,想必会更加不堪。
我小娘在姚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正想着,一旁忽然伸过来一只温凉如玉的手,轻轻握住我:
「夫人不必担心,今夜之事传不出这间屋子。」
3
在被我爹纳为妾室之前,我小娘家中是开书铺的。
她的嫁妆,便是几大箱种类各不相同的书籍,我自幼便开始研读。
得知自己要嫁给萧景策后,我一直在研读医书。
书上说,人体内经脉复杂,若能用奇力打通,一点点将多年沉积的毒性排出去,说不定便可痊愈。
因此,我心中有了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
倘若……我真的治好了萧景策,能不能请他把我小娘从姚家接出来,再把我们一同放出京城?
毕竟到那时,一个健康的平阳王,京中想嫁他的闺秀定然不在少数。
万万轮不到我。
新婚前夜,小娘终于寻到时机来找我:「清嘉,明日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你可记住了?」
我信誓旦旦:「放心,那书我读了许多遍,连每一幅图都仔细看过了。」
小娘忽然红了脸,偏过头猛咳两声:
「你竟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你只记住,在王爷面前将身段放软些,嗓音放柔些,切不能如平日一般。」
「你天生奇力,若为男子,本该大有一番作为;然而生为女子,终归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罢了。」
……
许是因为梦见小娘的缘故,醒来后,我郁郁寡欢。
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前,看着白瓷小碗里装着的碧粳粥,忽然想起小娘的嘱咐。
柔弱,要柔弱。
我握了握拳,忍住端起碗一饮而尽的冲动,将碗放回桌面,改用白玉小勺,一小口一小口进食。
于是一碗粥,我足足喝了小半个时辰。
用过早膳,萧景策唤了属下玄羽进来。
「玄羽,你去寻管家,让他备一份厚礼,我与王妃回门。」
玄羽不赞成:「王爷昨晚才宣医官诊脉,今日不该出行。」
萧景策夹了块竹笋给我,轻笑:「看来我如今行将就木,连你也不肯听我的话了。」
「属下万万不敢!」
玄羽神色剧变,终于领命而去。
准备好的回门礼,装了整整三辆马车。
听说这都是要送给姚家的,我一阵心疼,默默扯住萧景策衣袖。
「怎么了?夫人莫不是嫌礼太薄?」
我猛摇头:
「太厚了,姚家一贯信奉勤俭之道,我瞧院子里种那一排紫薇花树不错,挖两棵给他们送去得了。」
反正送过去,不是入了嫡母私库,就是添作妹妹姚清婉的嫁妆,还不如给萧景策留着买药。
听我说完,萧景策把手从狐裘大氅中伸出,拍了拍我脑袋:
「夫人既然舍不得,送过去给他们看看,回府时再带回来就是了。」
4
没想到刚回姚家,便撞上了我那两位竹马。
卫云朗和周衡正齐刷刷站在庭院中,听到动静,回头看到我,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萧景策咳了两声,淡淡笑着:「是卫小将军和周相家的公子啊。」
哪怕那两人再不待见我,这下也得过来行礼。
「见过平阳王。」
萧景策拢着身上的狐裘,没有立即应声,略等了等才继续说:
「看来卫小将军武场奔波,消息不太灵通,并不知道本王已经娶亲的消息。」
卫云朗微微一僵,只能又不甘不愿地朝我行礼:「见过平阳王妃。」
我实在是不想搭理他。
当初他托我送给姚清婉的礼物,我一大早就送过去了。
后来姚清婉中毒昏迷,我被嫡母罚跪在雪地里。
卫云朗气势汹汹地拎着鞭子站在我面前,一个字没说,抬手就往我脸上抽。
我一把握住鞭子:「你问都没问,就觉得是我干的?」
「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满眼厌恶,
「你早就嫉恨清婉貌美温柔,更何况我与周衡都心悦她——像你这样的庶出,就算同我们一起长大,也始终是卑贱之身!再怎么学她,也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自然,因为我力气不菲,那鞭子最终没抽到我身上。
但我因为嫉妒给妹妹下毒之事,却被卫云朗传遍京城。
我正想着姚清婉,她便出来了。
青衫碧裙,嵌玉腰带系得盈盈一握,宛如春风中一支才吐嫩芽的柳枝。
她柔婉的目光扫过来,在瞧见跟我并肩的萧景策时,微微失神了一瞬。
我很清楚,卫云朗和周衡固然略有几分姿色,然而与萧景策那张病弱却绝色的脸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臣女见过平阳王——几日不见,庶姐可还安好?」
姚清婉回过神来,这才款款走到我们身前行礼,又抬眼,温声与我问好。
她这把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嗓音,还有那双泛着澄澈水光的漂亮杏眼,浑然天成,是我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
我有些沮丧。
身边的萧景策好像看透我心思一般,在狐裘下悄悄握住我的手。
面上仍带着清浅笑意:
「姚姑娘的记性似乎不大好,你姐姐已经嫁与我为妻,你该称她为王妃,跪地行礼才对。」
姚清婉跪在我面前,冲我磕头行礼时,我下意识抬眼向一旁看去。
果不其然,卫云朗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张口就要说什么。
一旁的周衡却拽了拽衣袖,示意他忍耐,只是看向我的目光更加冷然。
从前的很多次都是如此,卫云朗性子更莽撞些,那些针对我的阴毒手段,大多是心思缜密的周衡在后面策划。
姚清婉在他们心里何其高贵,是天上星辰。
我在他们心里何其卑贱,不过是星光不留神照到的尘泥。
大礼行完,姚清婉站起身来,脸色微微苍白:
「庶姐生性莽撞,我原本还担忧她出阁后不讨夫君欢心,何况她心中早有——啊,是我失言了。」
萧景策唇角轻勾:「姚姑娘知道失言,总该顾念些。毕竟你未出阁,言辞轻浮,到底是不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怼得姚清婉说不出话来。
姚清婉温柔和蔼的神情只维持到午膳时分,用过膳后,她借口要说些体己话,把我单独拉到闺房,冷然笑着:
「就算姐姐用些狐媚手段讨得平阳王欢心,却不是忘了,他不过是个失势将死的病秧子。」
「你如今借他名头逞威风,来日他魂归西天,你与三姨娘又该如何?」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妹妹不提醒我都要忘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唤夫君回府喝药了。」
「姚清嘉,别着急,总有人治得了你。」
跨出门前,我听到姚清婉带着笃定笑意的声音,不知怎么的,脊背一凉。
5
因为一直记挂着姚清婉说的话,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忧心忡忡。
萧景策还以为是因为没见到小娘的原因,好言安抚:
「夫人不必担忧,姚大人说岳母是感染了风寒才不宜见人,若你不放心,等她痊愈后,我再同你回来一趟便是。」
「不是因为这个……」我咬了咬嘴唇,「其实王爷不必待我太好。」
他诧异地挑了挑眉:「为何?」
「我……我不是什么好人。」
当着别人的面说他会死终归不太礼貌,我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另寻了个更正当的借口,
「王爷总该听说过,京城之中,我的名声实在难听。」
萧景策却轻笑:
「夫人多虑,我一向身子虚弱,顾好平阳王府已是不易,实在无暇了解京中流言。」
原来是这样。
所以他对我这么和颜悦色,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卫云朗传的那些事情,不知道我在旁人眼中是多么声名狼藉。
倘若……
倘若被他知道,会不会像卫云朗和周衡一般厌憎我?
夜深了,在里间泡药浴的萧景策半晌没有动静,我察觉到不妥,慌里慌张地跑过去,才发现他竟然晕了过去。
张口叫人,却无人理会我,我只好暂时放弃柔弱的人设,伸手把人抱起来,置于榻上。
虽然已经尽可能避免自己往不该看的地方看,然而他实在是太……
榻上的萧景策微微瑟缩了一下,喃喃出声:「冷……」
我连忙向前一步,抖开被子将人盖得严严实实,正要转身出去叫人,手腕忽然被一股力道握住。
接着,那只手一用力,我跌坐在萧景策身畔,顺势躺倒下去。
他虚弱地说:「我仍然觉得冷,夫人身上很是暖和,可否暖我片刻?」
他脸色白得透明,看上去楚楚可怜,我只好钻进被子里,将人抱住。
然后就很快察觉到不对。
「你……」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你不是说你冷吗?」
「是很冷,需要夫人再暖暖我。」
我也不知道萧景策哪来的力气,方才还虚弱到昏迷过去的人,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洞房花烛迟了一日,今夜补上,倒也来得及。」
烛光透过蝉翼般的幔帐,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我想到那些苦心钻研的医书,想到出阁前夜小娘通红的脸,忽然了悟——
我大概可能也许是,误会了什么。
桌上不过点着一对寻常花烛,却至烛泪逶迤仍未结束。
「夫君如此柔弱,这般辛劳,会不会太过为难你?」
「不为难。」
他吻住我眼睛,嗓音微哑,尾调却上扬,「你暖我暖得甚好。」
6
过度放纵的后果,是萧景策卧病在床数日。
面对玄羽冷冽的目光,我很是愧疚地在榻边抠手指:「都是我的错……」
「是我太过放肆,与夫人何干?」
萧景策倚着床头,轻咳两声,吩咐,「阿凝,你先带王妃下去用膳,我有事吩咐玄羽。」
阿凝是个很活泼的小丫鬟,闲来无事,讲了不少八卦给我听。
比如之前京中小有名气的小将军卫云朗,因频繁出入烟花之地被圣上训斥难当大任,如今在府中闭门思过。
比如周相打算为唯一的嫡子说亲,却无意中发现他身边的丫鬟已有身孕,此事在京中传开,都说丞相家风不正。
我听得心花怒放:「苍天有眼,报应啊。」
「什么报应?」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温温润润,像是缠绵缭绕在心头的春水。
我微微一僵,抬眼瞧见一袭青衫的萧景策逆光而立,含笑望向我。
不想他觉得我报复心太强,我慌里慌张地转移话题:
「没什么……王爷身子好了吗?就这么下床,要不要紧?」
「无事。」他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又笑笑地看着我,「难得放晴,不如我带夫人出门逛逛吧。」
在姚家讨生活的日子,我有干不完的活,很少有机会出门。
大多是姚清婉跟卫云朗周衡一同出游,回来时随便扔给我什么东西,说是带给我的礼物。
如果敢说不喜欢,就是不识抬举。
如今,我跟萧景策并肩走在京城最繁华的街头,望着路边的木制风车,欲言又止。
萧景策轻笑:「夫人喜欢?」
「有点喜欢,但其实不买也……」
话音未落,萧景策已经摸出碎银,买下一支风车,笑着递过来。
举着那支风车,我和他一路穿过人群,到了西坊市最大的一家首饰铺子。
小二拿来最新款的首饰给我挑选,萧景策拈起一支螺钿金簪,正要往我发髻上佩。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姐姐,好巧。」
竟是姚清婉。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神情冷淡的高大男子,眉眼间竟跟萧景策有三分相似。
这人一见我身边的萧景策,就开始冷笑:
「平阳王命不久矣,怎么不好好在府中待着,若是不幸死在这街上,岂不是吓人吗?」
我明白了。
这人就是京中有名的、跟萧景策向来不对付的三皇子。
据说萧景策当年中毒一事,还与他母妃多少有些关系。
想到这,我很警惕地往前跨了一步,将萧景策挡在身后。
他轻笑一声,当着那两个人的面,握住我的手:
「微臣成婚后,倒觉得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说不得能活到为三殿下送行那一日。」
「平阳王,别忘了你的身份,怎么能这样和三殿下说话?」
姚清婉蹙着眉,咬着唇,一脸不认可的表情。
我受不了了,好想抽她。
她这副样子,我已经看了十几年,实在看得够够的了。
「姚姑娘好大的威风,不过如今瞧来,还是你姐姐回门那日跪地行礼时更顺眼些。」
姚清婉脸上露出屈辱之色,泪盈盈地看向三皇子,娇娇弱弱地叫:「殿下……」
就算我是个傻子,这会儿也看出她和三皇子之间的不对劲了。
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皇子去年就已经娶了正妃。
7
三皇子身后的侍卫拔了刀,请萧景策上楼一叙。
我大概数了一下,其实也就七八个人,我也不是不能对付。
正要动手,萧景策却回过头来,目光温柔地包裹住我:「夫人别怕,我很快就下来。」
「可……」
「三殿下身为皇子,行事光明磊落,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我站在楼梯口,不放心地往上瞧。
姚清婉走到我面前轻笑:
「真令人愉悦,我瞧着那药起了作用,姐姐如今生得愈发粗壮了。」
「姐姐只当自己真的命格贵重,恐怕到死都不会知道,平阳王求娶你的真正目的吧?」
我不想理她,却抵不住这人非要往我这里凑,一定要看到我伤心欲绝的样子才算畅快。
于是我叹了口气,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自然知道。」
「你知道?」
「当然。夫君他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被我的美貌所吸引,对我一见钟情。」
姚清婉冷笑一声:「姐姐还真是痴心妄想,你以为——」
「夫人戴这几支发簪很是漂亮,这一匣子本王都要了吧。」
由远及近的、骤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没出口的话。
我猛地回头,发觉萧景策和三皇子已经从楼上下来,连忙冲过去,不放心地把他上下检查了一遍。
他握住我的手,含笑冲我摇头。
姚清婉不死心地开口:「殿下,平阳王言语冒犯于你……」
三皇子一甩袖子,冷冷地说:「孤从不与将死之人计较失礼之事。」
回府的马车上,我忍不住问起这事。
萧景策勾过我腰肢,伏在我肩上轻轻喘气:
「夫人怎么不想想,你妹妹一介闺阁女子,为何会与三皇子一同出现在此处,还举止亲密?」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她跟三皇子之间……可他已经娶妻了啊!」
「三皇子妃之位,又怎么比得上皇后之位?」
我万万没想到,姚清婉的志向竟如此远大。
怪不得卫云朗与周衡都对她死心塌地,她却不为所动。
8
我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问了萧景策几个有关三皇子的问题,他都很耐心地答了。
「你跟三皇子……」
话还没说完,一只温热的手忽然从身后抱住我。
萧景策微微喑哑的嗓音传入耳中:「夫人一路都在提三皇子,我可是会嫉妒的。」
我闷哼一声,在理智的弦最后崩断前,又想起了白日里姚清婉说过的话。
「我是不是……胖了?」
萧景策眼尾一挑:「这可不好说,不如我仔细替夫人检查一遍吧。」
「但夫君身子虚弱,绝不可这般操劳……」
萧景策停了手,无辜地望向我:「不如……劳烦夫人?」
我咽了咽口水:「那也行。」
……
第二日我始终心惊胆战,生怕萧景策又太过病弱。
好在劳累的都是我,他的身体并无大碍。
我与萧景策用膳时,管家忽然进来,说卫府来人,有东西要转交给我。
是一只荷包。
五年前我刚学女红之时,与针线纠缠了大半个月,勉强绣出一只,送给了卫云朗。
只可惜情窦初开的苗头刚发芽,就被他活活掐死了。
他提着那只荷包,嗤之以鼻:
「姚清嘉,你便是倒贴我五百两,我也不敢把这么丑的东西挂在身上啊。」
如今东西又回到我手上,还是在我跟萧景策相处融洽之时,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姚清婉捣的鬼。
我捏着那只荷包,有些难堪地看向萧景策。
他却轻叹一声:「夫人这般精湛的手艺,东西却不是绣给我的,实在可惜。」
我不敢置信:「你真觉得我手艺精湛?!」
「自然。」
我怀疑萧景策的审美可能有点问题。
京中人人嫌我生得粗壮,他却日日夸我美艳动人,令他难以自持。
这荷包被卫云朗与姚清婉轮番取笑,他却说手艺精湛。
「既然夫君喜欢……那我绣一只给你就是了。」
我有好几年不曾碰过针线,手艺比起当年更生疏几分。
然而这只荷包,我绣得却比之前认真百倍。
我虽然迟钝,却并非愚蠢。
嫁过来这些时日,萧景策待我极好,处处纵容,我都一点一滴记在心头。
绣荷包期间,我一直躲着萧景策,不想让他看见东西未完成时的模样。
他也很配合,只在深夜望见我被扎出窟窿的指尖时目光怜惜,张口含住。
「夫人这般辛苦,我实在受之有愧。」
我摇摇头,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身体是不是好些了?」
「是。」
他笑弯了眼睛,「夫人果真命格贵重,压得住我。」
那天夜里,我终于绣完鸳鸯的最后一只翅膀,提着荷包去寻萧景策,却四处不见他。
直到……一路沿着走廊,到了曲径深处的小书房。
隔着一道门,玄羽的声音传出来:「王妃亦是姚家之人,是否与姚清婉一样,有勾结之嫌?」
「这倒不会,她心思单纯,想不到那里去。」
这是萧景策的声音。
只是冰冷、凛冽,甚至带着一丝嘲弄之意,全然不似在我面前的温柔纵容。
玄羽继续说:
「虽然冒犯,属下却不得不问王爷一句,如今一时耽溺,可还记得当初求娶王妃所为之事?」
我一瞬间愣在原地。
萧景策娶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命格硬,娶来为他冲喜吗?
房内沉默片刻,萧景策平静无波的嗓音响起,带着几分冷肃:「我当然记得。」
「这样的问题,以后不必再问了。」
9
夜幕月亮高悬,月光落下来,恰巧笼罩住荷包上的那一轮弯月。
这月亮我绣得最认真、时间最久。
因为在我眼里,萧景策就像是月亮。
我以为他高悬在天边,却不想落入掌心时,自有万般温柔。
但月亮始终是月亮。
不过一缕光照过来,就让人误以为捉住了它本身。
「所以是为什么?」
我沉默良久,推门走了进去,看着眼前的萧景策。
玄羽站在他身后,目光凛冽地看着我,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
紧张的气氛里,萧景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你既说了不该说的话,便自去领罚吧。」
玄羽抿唇,行了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黑暗之中。
萧景策这才在跳动的烛火里,抬眸望向我。
「夜深了,夫人不回房休息,乱跑什么……」
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在看到我手里攥着的那只荷包时,忽然变了,「清嘉。」
记忆里,成亲已有许久,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吸了吸鼻子,很想颇有气势地把荷包在他面前扯碎,以示我内心的不满和难过。
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绣了这么久,终究是舍不得。
于是我反手收起荷包,令自己尽量平静地望着他:
「想想也是,你身居高位,冲喜一事说来实在荒谬。不过你娶我既然是另有所图,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了。」
我自觉这话说得冷静且理智,萧景策却微微苍白了脸色,沉默地望着我。
「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愿意帮你。但作为交换,你要把我小娘从姚家救出来,事成之后,放我自由。」
萧景策撑着桌面站起身,风从虚掩的窗户吹进来,他轻轻摇晃了一下。
我下意识想去扶他,往前跨了一步却又止住。
他瞧见了,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不知牵动了哪里,又开始声声咳嗽:
「谈交易……夫人如今,就这般不待见我吗?」
我满心纠结,到底还是心软,走过去把人扶住,伸手给他倒了杯水。
萧景策顺势靠在我肩上,嘴唇贴着我耳畔,极轻地叫了一声:「清嘉。」
我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没出息,姚清嘉你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我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把人扶回了房间。
转身要走,又被萧景策一把攥住手腕:「清嘉,你要去哪儿?」
「你我既然并无夫妻之情,理应保持距离,所以从今天起,我还是搬去隔壁小院睡吧。」
「并无夫妻之情——并无夫妻之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萧景策的嗓音里忽然多了几分冷然,
「床笫之事已然进行了无数次,你我早有夫妻之实,又怎会没有夫妻之情?」
我耳朵发红,猛地转头,瞪他:「闭嘴!」
「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姚清婉说你娶我是别有目的,我根本就不信,可她说的,竟然是真的。」
「我的确不够聪明,但也从未生出过害你之心。方才说的交易一事,你考虑一下吧。」
我越说越难受,指尖抚过揣在袖子里那只荷包,上面的针脚有些不平整,却是我认认真真绣出来的。
如同我不够玲珑细致,却珍而重之捧在他面前的心意。
「我承认,上门求娶你,的确不是因为冲喜之说,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景策轻声说着,那张清俊的脸在烛火下呈现出玉一样素白的颜色,
「只是如今大事未成,时间也未到,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也不是虚情假意。」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想瞒着我,继续找借口骗我是吧?」
我冷笑一声,收回心神,转身往出走,萧景策似乎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可传入我耳中的,只有剧烈的咳嗽声。
这几日风凉,他身子一直不大好,还在喝药。
但又与我何干呢?
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走出了房门。
10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
第二天一早,阿凝服侍我梳洗梳头,铜镜里倒映出她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
「昨夜王爷咳了血,请了医官前来诊治,说是大悲间牵动了心神,故而引动旧疾。」
阿凝满脸担忧,「玄羽不知犯了何错,又被王爷重罚,如今满身是伤,也不能很好地照料……」
我的手在妆奁上顿了顿,垂眼冷笑:
「既然偌大的平阳王府都找不出第三个可用之人,不如你去照料吧?反正我健健康康,有手有脚,本也不需要人服侍。」
阿凝不敢再试探,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王妃与王爷……吵架了吗?」
「不是吵架,是要和离。」
我和萧景策开始冷战。
但,只是我单方面的。
接连几日,用膳时他仍然与我同坐,我也懒得再装柔弱,端起青瓷碗,将大半碗鱼糜粥一饮而尽。
萧景策就坐在对面,我喝粥,他喝药。
白玉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光是飘过来的气味,便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苦涩。
萧景策很不喜欢喝药,从前总是我哄着他,如今,这人捏着玉匙,无奈地抬眼看我:「苦。」
「苦吗?苦就对了。」
我不咸不淡地说,「人生更苦。」
自然,他最后还是将药喝了,只是喝完后就苍白着脸坐在那里,直直望着我,半晌没再说话。
我当着萧景策的面喝了两碗粥,吃了一笼蒸饺,然后起身离开。
才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阿凝的惊呼:「王爷!」
我还是没忍住,回头望去。
萧景策已经紧闭双眼,伏在桌上,昏迷了过去。
唇边一缕刺目的猩红,缓缓流淌。
医官又一次急匆匆赶到,诊了脉,一脸凝重地宣布:
「王爷旧疾未愈,又中了毒,从前压制下去的毒性又反扑上来,恐怕……性命有危。」
那碗萧景策当着我的面喝下去的药里,被人下了毒。
医官施了针,开了药,又被阿凝带去检查煎药的罐子。
我站在床边,抿了抿唇,垂眼望向萧景策。
许是因为又病了的缘故,这几日他清减了不少,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凌厉,如今中了毒,一张脸苍白无血色,瞧上去十分楚楚可怜。
纵然他在成亲一事上隐瞒了我,却从未生出过害我之心。
何况……
我伸出手去,默默替他掖好被角。
昏迷中的萧景策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清嘉。」
我立刻收回手,慌不择路地奔到门口,忽然又反应过来。
不对啊,他还在昏迷,我跑什么。
这个时候,阿凝回来了。
她的身后,还跟着神色冷峻的玄羽。
行过礼之后,玄羽沉声道:「王妃,属下已经检查过,药渣之中的确有毒药残留。」
「……你怀疑是我干的?」
「属下绝无此意!」
玄羽立刻跪了下来,
「只是想请王妃这几日在屋中守着王爷,属下需要带人将全府排查一遍,避免再生事端,另外也是为王妃的安危着想。」
在自己家里也能中毒,还有之前姚清婉说过的,萧景策总是隔三岔五遭逢刺杀……
我叹了口气,还是说:「好吧,这几日我便睡在软榻上,守着王爷,你们不必担忧。」
玄羽抬起头,往我身后看了一眼:「……属下多谢王妃体恤。」
11
就这样,我又搬回了萧景策住的小院。
晚上我正在软榻前铺床,身后忽然传来他虚弱的声音:「夫人辛苦了。」
动作一顿,我转头望去:
「没什么,毕竟如今你我仍是夫妻,我想救我小娘出来还得靠你,一荣俱荣而已。」
他已经醒了,强撑着坐起来,苦笑道:「我已是不久于人世,你一定要同我这么生分吗?」
心头隐痛,我吸了吸鼻子,强行将眼泪忍回去:
「别说得这么可怜……你倒是说啊,你娶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我说了,你肯原谅我吗?」
「你先说……」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有动静,我警觉地回过头,正巧看到两名黑衣刺客提着剑,破窗而入。
他们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刺向萧景策。
「玄羽!」
我抓起茶杯猛地投掷过去,勉强挡下了这一剑,然后飞奔过去,徒手捏住他握剑那只手腕。
腕骨碎裂的清脆声响起,那人惨叫一声,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另一人眼中却寒光一闪,举剑朝我刺来。
他刺过来的方向很是刁钻,我一时竟躲闪不及。
正要咬牙用肩膀挡住这一剑,身后却有只手伸过来,死死握住了剑刃,令它前进之势暂缓,终究没刺进去。
那只手却被切进两道伤口,深可见骨。
眼见一时不能得手,两个刺客果断弃了剑,跳窗逃走。
玄羽带人去追,我回头望去,萧景策仿佛察觉不到伤口痛感,目光一刻未曾偏移地落在我身上。
我眼睫颤了颤:「你没必要这样,他那剑即便刺进来,也并不伤及要害。」
「只是怕夫人受伤而已,若是夫人介怀,万万不必放在心上。」
他轻笑一声,身子晃了晃,许是牵动了什么地方,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动作间,手上的伤口被撕扯得越发触目惊心。
「你别动了!」
我吓得连忙把人扶住,萧景策也十分自觉地顺势靠在我肩头,低低地说:
「此番事了,不知我还能活多久,有些事总要交代。」
「闭嘴。」
「你小娘的事,我已着人去办,很快便会有结果,但这并非交易。」
「萧景策你闭嘴!」
「清嘉,我在书房放了一封和离书,若我死后,你不必为我守丧……」
我终于忍无可忍,偏过头,揪住他衣领,恶狠狠地亲上去。
动作间太莽撞,牙齿磕破了萧景策嘴唇,很快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却恍若未觉,反倒十分热烈地回应我。
房间里烛光摇摇晃晃逶迤过来,很久我才结束这个吻,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
「你要是敢死,我就再嫁,把绣好的荷包送给别的男人,带着他去你坟前炫耀。」
「这么狠吗?」
「还有更狠的。」
我起身,去一旁的柜子里翻出金疮药,扯下一条干净的白布,帮他手上的伤口包扎上药。
应该是很疼的,但萧景策连一声闷哼都未发出,甚至有闲情探出受伤较轻的那只手,指尖在我手心轻轻勾了一下。
我瞪他:「萧景策!」
他举起手,无辜地望着我:「无意为之,夫人莫怪。」
12
那天夜里,玄羽染血而返,向我和萧景策禀报:
「两名刺客均已伏诛,身上并未搜出能证明身份来历之物。」
萧景策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满心盼着我死的,无非就是那几个人而已。」
我眉心微跳,转头看着他:「三皇子?」
「不好说。」
虽然萧景策表现得不置可否,但我将整件事想了一遍,还是觉得三皇子嫌疑最大。
只是对于这件事,姚清婉是否知情呢?
后面的日子里,萧景策一边养伤,一边命玄羽一一排查平阳王府中可疑之人。
玄羽明显因为那天夜里的刺杀,对他的安全十分不放心,萧景策却很坦然:
「你自去做你该做的事,本王有王妃保护,不会出事。」
等玄羽离开,我立刻问他:「我会武一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因天生奇力,我在武学一道上格外有天赋。
小娘陪嫁的那些书本里,不乏有剑法刀谱之类的东西,我只看过几遍,便能颇有气势地使出来。
「自然是……一直都知道。」他弯了弯唇角,「清嘉,我只是快死了,不是傻了。」
「不许说!」
我厉声喝止了他,想到之前的事,忽然意识到,
「所以其实你一直都看得出来,我是在装柔弱,但却不说?」
「自然。」
我眯了眯眼睛,撩起袖子,向他展示我结实的手臂肌肉,以表威胁。
萧景策很识趣地改了口:「只是觉得夫人演起戏来十分可爱,所以不忍拆穿而已。」
这人……还是这么会说话。
我认命地放下袖子,去端了萧景策的药过来,哄着他喝下去。
眼见他手上的伤口一日日好起来,脸色也在逐渐恢复血色,阿凝很是高兴地来问我:
「王妃同王爷和好了吗?」
「算是吧。」
「那王妃怎么还睡在软榻上?」
她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望着我,「我阿娘说,感情好的夫妻都是要同床共枕的。」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委婉地告诉她:
「因为王爷太过柔弱,仿佛纸糊的一般,我又较为健壮,怕夜里压到他。」
「是这样啊……」
阿凝应了声,见我要走,又补充了一句,
「王妃,医官方才嘱咐,这几日的药材中加了分量不轻的鹿茸,可能会有些副作用,让您多注意些。」
转身回房,屋内点着炭火,烘出融融暖意。
香炉里透出的味道,是一股甜腻的香气。
我还在疑惑时,层层叠叠的幔帐之中,忽然有闷哼声传出,仿佛遭受了某种痛楚。
以为萧景策牵动了伤口,我慌忙冲过去,撩开幔帐,接着便被眼前场景惊得愣在原地。
萧景策抬起头来,看向我的眼睛里甚至蒙着一层眼泪,像是流动的河水。
方才阿凝说过的话又重新回荡在耳畔。
我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分量不轻的补药,原来还有这个作用吗?
「清嘉……」
这声音沙哑,断续,带着微微的喘息声。
我低头,看向萧景策垂落在床边的手,那上面伤口还被包扎着。
他抿了抿唇,又恳求似的叫了一声:「清嘉。」
「萧景策……」
「先是苦肉计,又是美人计,你是真的演戏演上瘾了吧?」
话音刚落,我整个人已经覆在了萧景策身上。
「清嘉明知我在演戏,还答应帮我,自然是愿者上钩。」
美色惑人,我自然不能例外。
萧景策开口,嗓音很轻,将他的每一处软肋都告知于我,耐心引导。
窗外,天幕之中,原本皎洁的月亮沉进夜色漩涡,被染上暗欲。
这一夜,我到底又恢复了和萧景策同床共枕的状态。
13
过了几日,管家忽然来禀,说有人求见我。
等我出去,才发现竟是姚清婉和卫云朗二人。
有些日子不见,卫云朗瘦了些,颊侧一道结了疤的新伤,只是神情十分得意。
姚清婉则披着雪白狐裘,发间簪着一支衔玉流苏步摇,瞧去贵气不少。
且一见我就露出叹惋的神情:「姐姐这日子倒是过得不错,又圆润了不少。」
她完全就是在放屁。
因为已经在萧景策面前暴露了会武的事情,这些日子,我干脆当着他的面练剑,武艺精进的同时,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更紧致了些。
简单来说,就是像她这样的,我一拳可以打十个。
想到这里,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姚清婉,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
「看来妹妹日子过得不太好,清减了这么多,不如试试能不能接得下我这一拳?」
卫云朗连忙上前一步,将姚清婉挡在身后:「姚清嘉,你不过一介女流,别太嚣张了!」
「哟,这不是卫小将军吗?最近怎么样啊,还有再去青楼见姑娘吗?」
他面色一僵,慌张地看了姚清婉一眼,开口解释:「清婉,我那是同僚邀约,逢场作戏……」
「啊对对对,逢场作戏,也是同僚帮你点的姑娘,同僚帮你解的衣裳。」
姚清婉咬着嘴唇:「姐姐,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子,说话怎能这般粗俗不堪。」
「自然不比姚姑娘为人高洁无私,没名没分地跟着三殿下这么久,却不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我回过头,才发觉萧景策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行至我身侧,与我并肩而立,微微垂眼,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之下的两个人。
卫云朗却忽然冷笑一声:
「王爷莫非还以为自己如从前般高高在上?本将军前些日子带兵去西部平乱,立下大功,得圣上褒奖。圣上已经下旨,若平阳王府一个月内仍找不出统率平阳军之人,虎符便会归我所用。」
萧景策笑了:
「卫小将军搭上了三殿下的船,说话自然硬气,只是以你有限的能力,恐怕还统率不了平阳军。」
「本将军不行,难道你这病秧子可以?」
我终于忍无可忍,飞身下去,在这两人脸上一人抽了一巴掌。
「姚清嘉,你敢打我!」
「我他娘的早就想打你了!」我破口大骂,「你脖子上顶那东西是用来凑数的吧?你会思考吗?姚清婉要真像你幻想中那么柔弱无助,能勾搭上三皇子?我要是真想害她,还用在你们送的生辰礼物中下毒,我一拳就给她打飞了好吗?」
「搞清楚你现在是站在什么地方说话,立了点战功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还统率平阳军,先把自己那玩意儿统率一下,别整天往青楼里跑了,当心得花柳病!」
然后回到萧景策身边,冷声道,「管家,送客。」
一直以来想揍这两个人的梦想,终于在此刻得以实现。
我想这两个人是攀上三皇子后太飘了,竟然跑来萧景策的地盘向他示威。
骂骂咧咧的卫云朗和梨花带雨的姚清婉,就这么被强行请了出去。
萧景策望了我片刻,忽然笑出声来:「夫人威武。」
回房后,他告诉了我一件事。
他的平阳王之位,承袭自他过世的母亲。
十年前,平阳王府在京中风头正盛,极得圣眷,便是因为那一支两万人的平阳军。
「平阳军是我母亲征战数年带出的一支奇兵,她过世后,我又身中奇毒,日渐虚弱,京中一时无人能统率此军,军队便由我母亲的旧部带领,一路向北,驻扎在万越关。只是他早年随我母亲四处征战,旧伤反复难愈。」
「直到半月前,我母亲的旧部过世,又因为凛冬已至,天气寒冷,北羌骑兵频犯边境的消息传入京中。」
「半月前?」我忍不住道,「那不就是那两个刺客来刺杀的日子?」
「夫人聪慧。这一部分兵权旁落太久,觊觎那个位置的人,便有些等不及了。」
我不解道:「可是这么多年,为何圣上不强行收回虎符?」
「因为他与我母亲……有过约定。」
萧景策一面咳嗽一面告诉我,他母亲当年带兵立下赫赫战功,被封平阳王的同时,另有一道旨意,许诺今后十年,只要平阳王仍然存活于世,便不会强行收回兵权。
「十年之期将至,储君未定,谁都想将这个巨大的筹码握在自己手中。」
若当初萧景策并未中毒,凭借他过人的天赋,想必平阳王府的名声和权势,并不会衰落至此。
而且不只是萧景策中毒,前一任平阳王、萧景策母亲的死,也很是蹊跷。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出口。
萧景策低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非我母亲果决,莫说平阳王府,就连我的性命,也不一定保得住。」
寥寥数语,却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房中安静片刻,我注视着面前的萧景策,他那双星辰般明灿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渐渐昏暗的天色、廊下点起的灯笼、房中的烛火。
光芒星星点点,明暗不一,几乎令人心乱神迷。
我怔然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你之前说的,求娶我的真正目的,便是这个?」
「正是。」
萧景策去关了窗,将那些轻微的落雪声与风声也隔绝在室外,霎时间,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明澈的眼睛像是一面镜子,我渐渐不能掩藏,从中看到了那些被深埋许久的、隐藏的欲望。
落在我心上多年的积雪渐渐消融,尘封在下面的种子破土而出,长出新芽。
不只是我,是千百年来,女子被压抑消磨的、最原始的野心。
「自我中毒缠绵病榻后,便知晓君心之疑,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寻找,想找一个能统领平阳军的人,却多年未有所获,直至你的名声被卫云朗在京中传开。清嘉,我知你有乾坤之力,亦有鸿鹄之志、立业之心,绝不该活在京中蠢人的口诛笔伐之中,更不该困顿在后院一隅。」
「成亲后这些日子里难能可贵的温存,已是我的贪恋和私心。如今时机已至,我不会令你困在后宅。」
他轻轻抱了抱我,将一枚冰凉的虎符放进我手中。
「这就是我求娶你的目的——我想你统领平阳军再入边关,征战北疆,成为楚国名留青史的女将军。」
14
我带着那枚虎符,和萧景策一同入宫觐见天子。
他端坐高位,目光冰冷地打量我,半晌,嗤笑一声:
「萧景策,如果朕没看错的话,这个你所谓的,平阳军的新将领,似乎是你新娶的夫人。」
萧景策平静道:「是。」
天子一拍桌面,震怒道:
「你莫不是失心疯了?你母亲那般的奇女子,千百年来能出一个已是难得,你还指望随便找一个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能否相提并论,还请陛下一观。」
萧景策将我带到了演武场。
在我一一展示过骑射、剑术与刀法后,皇上的眼神终于变了。
却不像是喜悦,更像是某种自认身居高位的人,在看到异军突起的下位者后,产生的忌惮与厌憎。
「即便武艺高强,也并不代表她就有将才,能够行军打仗。」
萧景策撩起衣摆,直直跪了下去:
「微臣愿荐臣妻一试,若此行不能在三月之内彻底将北羌人赶出楚国,微臣愿交出虎符,将平阳军彻底交由陛下吩咐之人统领。」
「微臣也,甘愿领罪受罚。」
沉默片刻,天子淡淡道:
「朕准了。只是唯恐她一介女子,眼界有限,不能周全,朕会下旨,再安排一名副将随军。」
这个随军的副将,便是卫云朗。
显然他并不觉得我能胜任此位,不然卫云朗不会一脸懒得隐藏的威胁之意。
出京前一日,他甚至专程上门,嘲讽地说:
「姚清嘉,莫非你以为行军打仗,是有几分蛮力便可以做到的事?平阳王也是愚蠢至极,竟想着让你一个女人统率大军,还不如痛快地将虎符交予我……」
我懒得听他废话,猛地向前两步,在卫云朗还未反应过来时,就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抵在他颈间。
「早就想给你一刀了,捏捏扭扭,小气阴毒,你这种玩意儿也配瞧不起女人?」
他失了脸面,神色瞬间变得铁青:「姚清嘉!分明是你从前一直痴恋我!」
「瞎了些日子,后来治好了,不行吗?」
我挥剑斩落他一缕头发,利落地扔回剑鞘,「还有,记得以后叫我姚将军,卫副将。」
出行前,宫中又下来了一道旨意,命姚家放我小娘自由之身,玄羽专程上门,将人接到了平阳王府。
她红着眼圈,不放心地瞧着我:「清嘉,刀剑无眼……」
「富贵险中求。」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安抚道,
「娘亲不必担心,我此行建功立业,必将为你求一道封诰命的圣旨。」
第二日临行,萧景策难得换了身骑装,系了披风。
他提着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又抬眼冲我笑了笑:「这么些年未再碰过骑术,所幸并未生疏。」
这一日,京城落雪,他装扮利落,墨发高束,瞧过去万分英气从容,我几乎能从这道身影中,窥见几分他从前的惊才绝艳。
若非君心多疑,若非那场奇毒致使他缠绵病榻,萧景策才该是如今京城青年才俊中,最出众的那一位。
城门外,大雪落得愈发纷扬。
我抿了抿唇,看着萧景策:「你回去吧。」
「回哪里去?我自然要与夫人同去北疆。」
萧景策眨了眨眼睛,
「平阳王府有玄羽带人镇守,我虽不能上阵杀敌,但这些年来读了这么多兵书,总能给夫人做个军师。」
「可边疆苦寒,此行凶险,你的身体……」
他轻笑一声,打断了我忧心之言:「有夫人在一日,便能护我一日周全,不是吗?」
15
深冬时节,我与萧景策一路快马加鞭,抵达北疆。
起先,即便有虎符在手,平阳军也并不服我。
我当着他们的面,徒手劈碎了一块重逾数百斤的巨石,才算勉强镇住了他们。
回到房中,萧景策便微微侧过头,冲我笑了:
「原来从前在京城时,清嘉一直在藏锋,可算是对我留足了情面。」
我抿了抿唇,忽地探出身,揪住萧景策衣襟,吻住他。
辗转反复,他被我亲得情动不已,连眼尾都泛起一抹红。
「夫人……」
他眸光幽深地望着我,那双山泉般清澈又冷静的眼睛里,渐渐有火焰燃起,「夫人,别撩拨我,我受不住。」
我闭上眼睛,将下巴抵在他肩窝,轻声道:「萧景策,谢谢你。」
从前在姚家,我一直过着万分不适的日子。
不只是姚清婉,嫡母也很会对付我。
她说姚家一向勤俭,既然我力气大,府中的柴火便都交给我来劈。
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因而她发觉为难不到,便又寻些旁的法子。
比如数九寒天,命我跳入湖中为她捞回掉落的手帕;比如在做给我的衣裙中,细细密密缝一排牛毛细针;比如用我小娘的安危逼迫我,替酷爱配置毒药的姚清婉试药。
似乎女子身在闺阁,嫁人后又困在后宅,连眼界都被消磨至不可见的地步。
那并非我想过的日子,因此在京中时总是千般不适,每一刻都有万重枷锁束缚,举步维艰。
如今,到了北疆,总算天大地大,再无拘束。
三日后,我带领平阳军与北羌人在半月关外一战。
平阳军本就是上一任平阳王带出的一支奇兵,又因这些年来镇守边关,被北疆凛冽的风雪磨砺出一股锐利的森寒。
我提着一柄长刀,一马当先,连挑北羌三名大将,初战大捷。
虽然胜了,卫云朗的脸色却十分难看。
我越得军心,他日后想要接管平阳军就越困难。
萧景策听了我说的话,挑了挑眉:「夫人不必担心,如今战事吃紧,他暂时不敢耍什么手段。」
他熟读兵书,于兵法一道的理解上要远胜于我,于是我与萧景策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领军征战,他布局谋划。
不足两月,便收回五座北疆城池,捷报频频传回京城,连带着卫云朗的神情,也一日比一日阴沉。
他引以为傲的天才少年的光环,在我面前被悉数浇灭。
年关将至时,北羌人已退至草原交界处的断风关。
我与萧景策的第一个新年,便是在北疆度过的。
除夕夜,他温了酒,笑笑地举杯祝我:「将军天生就该建功立业,万古流芳。」
这两个月的战场拼杀磨砺下来,我身上染了血气,比起在京城时束手束脚的模样,何止肆意了百倍。
目光掠过萧景策执酒杯的手,指节修长,分外漂亮,许是因着喝了酒的缘故,他清俊出尘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我覆住他的手,就着这个姿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一下:「军师亦是。」
夜深时分,我在简陋屏风后沐浴,不知不觉倚着浴桶边缘睡了过去,直到一股轻柔的力道落在我发间,将我自梦中唤醒。
我哑着嗓子,懒洋洋地问:「咦……萧军师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萧景策撩动我湿漉漉的头发,笑意轻浅又勾人,低声道:「自然是来为将军侍寝。」
那温热的指尖沿我脖颈一路往下,没入水面涟漪,又点起燎原烈焰。
北疆落雪的除夕夜里,我与萧景策房中盛开了第一个春天。
16
开春时节,最后一战终至。
在萧景策出其不意却又精妙绝伦的布局下,我领兵大败北羌军,对方退至断风关外。
领头的二皇子望向我,目光刻毒:
「姚将军一介女流却有将才,金某很是佩服。只是你此生,怕是都不能离开北疆了。」
「今日之仇,我记下了。来日见你楚国之军,必杀之而后快。」
他在一小支心腹之军的掩护下,匆忙撤退。
我握紧缰绳,一声冷笑,高声厉喝:
「你北羌已然大败至此,难道我还会放虎归山?其他人清理战场,收拾残局,十三轻骑小队,同我一起追过去——」
我的声音落在北疆初春凛冽的风中,聚拢了一瞬才四下飘散。
「斩草除根。」
我带人追了三百余里,北羌二皇子的心腹一个个被杀掉,到最后,只剩我策马追着他,一路奔入草原深处。
几步之后,卫云朗跟着我。
二对一,何况对方又是强弩之末,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胜利。
然而在我提刀刺向北羌二皇子的一瞬,卫云朗忽然调转刀锋,重重砍向我身下马匹的前腿。
骏马一声惨烈嘶鸣,跪倒在地。
我身体跟着往前倾,锐利剑尖迎面向我刺来,堪堪没入心口半寸。
也是这个时候,斜里忽然一支寒光凛然的长箭飞来,用力之大,竟然将那柄剑从中射断!
我得了喘息之机,飞身下马,高高扬起手中长刀,用了十分力气。
北羌二皇子的身首分离,高高飞起的头颅之上,还残留着惊惧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尔后我猛然转身,从背后取下长弓,瞄准,利落地搭弓射箭。
长箭自逃离的卫云朗后心穿过,他从马上栽倒下来,滚落在草丛之中,没了声息。
急促的马蹄声渐近,一转眼便停在我面前。
萧景策翻身下马,面色仓皇,步履踉跄地到了我面前,死死盯着嵌入我胸口的那半截剑尖。
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是运筹帷幄的模样,纵然从前在京城时命悬一线,亦是万般从容。
我从未见过萧景策这样失态。
懊悔和痛惜在他眼底掀起巨大的风暴,声音被风撕扯着,满是惊惶。
「清嘉,对不起,我来迟了……」
我咧了咧嘴,抬手将剑尖拔出来,轻声安抚他:「没有迟,萧景策,你并没有来迟。」
见他不肯信,我只好解了骑装,翻开衣襟,将那枚荷包掏出来:
「看,我放在这里,珍而重之地藏好,原本是想等这一战赢了,就送给你的。」
那枚绣工拙劣的荷包,却替我挡下了这生死一剑,令我只受了一点皮肉伤。
只可惜,上面辛辛苦苦绣好的鸳鸯和月亮,已然丝线散乱,不成形状。
他紧紧盯着我,见我赤裸心口只有一点轻浅红色,显然是真的并未受什么重伤,终于放下心来。
「看吧,我就说——」
萧景策喉结动了动,猛地上前一步,将我死死抱住。
用力之大,甚至让我感觉到轻微痛意。
他附在我耳边,嗓音微微沙哑:
「方才那一瞬间,我以为你伤在他剑下,险些懊悔至死。我想我不该为一己私心,将你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若是你死在北疆战场,我也定会与你合葬于此。」
「清嘉,我真的害怕,怕失去你。」
他难得示弱,这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粗糙的骑装表面带着初春未散的料峭寒意,蹭在我肩头。
天色渐渐暗了,天上月色落下来,铺陈在满地草叶之上,融在这个拥抱的每一寸缝隙间,拉扯出一片寒冷中氤氲的暧昧。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一滴温热的湿意滴落在肩上。
细密的草尖刺着后背,微微有些不舒服。
我却顾不得许多。
「萧景策,你一直在骗我……」
我一边凶狠地吻他,一边用发抖的声音说,
「你能骑马一路追来,亦能搭弓射箭,一箭射断他的兵刃——你分明并非缠绵病榻,也绝不到行将就木的地步,又为何要装病这么多年。」
「若是不病,便是死,清嘉,我没有第二条路。」
他颈线紧绷,包容地承受一切,
「如今这样,不也很好吗?你有惊世之才,自然该被天下皆知。而我做你身后军师,助你守卫万里河山。」
「姚清嘉,我要你青史留名,而我之名缀于你之后,已是心满意足。」
这一夜仿佛格外漫长,辽阔草原上,旷野星河下,回程我与萧景策同乘一匹马。
他宽大的披风紧紧裹住我,颠簸间压抑隐秘暗流,唯有那被披风包裹的方寸之地间,是我们二人难得的欢愉。
17
北地收复,副将卫云朗因勾结北羌人,被就地处决。
而我与萧景策带领两万平阳军,班师回朝。
一路上,百姓夹道欢迎,平阳军沉寂多年的赫赫威名,终于归来。
抵达京城的第二日,天子于宫中设宴接风。
我身上还带着几分北疆未褪的凛冽寒气,进殿时不知为何,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盯着我,恍惚了一瞬。
「姚卿巾帼不让须眉,朕自当敬你一杯。」
回过神来,天子高举酒杯,遥遥与我相碰。
尔后变故陡生。
他喝下那杯酒,须臾便七窍流血,软倒在地。
殿内大乱间,三皇子猛然起身,拔出一旁禁卫军身上的长剑,劈手将面前的桌案一分为二,尔后高声喝道:「肃静!这般大乱,成何体统!」
六皇子一声冷笑:「父皇才咽了气,三哥这便等不及了吗?真是好大的威风!」
七皇子亦是起身,在几个心腹手下的掩护下,警惕地盯着二人。
这三位皇子,恰巧便是争夺储君之位最有可能的人选。
我神色冷峻地后退一步,想将萧景策挡在身后,他却反手将我护住,低声道:
「夫人战场辛苦已久,这一仗,还是我来吧。」
那一晚,楚国皇宫灯火通明地亮了一整夜,几近血流成河。
三位皇子分庭抗礼,手中的势力几乎不分伯仲。
成僵局之势时,还是平阳王萧景策带领三千平阳军出现。
谁也没想到,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极不对付的三皇子与萧景策,竟然联手破局,成了最终胜者。
天蒙蒙亮时,萧景策浑身染血,拎着一把长剑,摇摇欲坠地站在了我面前。
不待开口,便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我眼睫颤了颤,在初升的日光中看向萧景策:「你又骗了我。」
「……是。」
「你与三皇子,从来没有不对付过。」
「是。」
萧景策喘了两口气,面上有痛楚之色一闪而逝,「我与他,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弟。」
「先帝心仪我母亲多时,却因她身有赫赫战功,忌惮占了上风。一直以来,他都想折了她的羽翼,收回她的兵权,将她囚禁在深宫。我母亲与他几番博弈,生下我弟弟后,好不容易获得一线生机。」
「因为南州有乱,他需要我母亲前去平乱。」
整整九年,萧景策的母亲将楚国的大好河山一一收复,在民间威望深重,先帝心中的忌惮却愈发深重。
他既爱她,又妒忌她一介女子,竟有这等惊世之才。
最终,在萧景策的母亲又一次表明不愿屈服、不愿长留在后宫时,他便杀了她,又瞒下三皇子的身世,随便寻了个宫女封作他的母妃,令他与萧景策反目成仇。
后来三皇子偶然得知真相,暗中联系到萧景策,这才定下来表面离间的漫长计划。
「我母亲死后,他仍不肯罢休,将当初的旧部一点点铲除,令平阳军的威名渐渐没落,甚至十年后,京中再无人知晓我母亲的功绩与姓名——她名为萧卿玉,千百年后史书落笔,也该有她的名字。」
天边新日升起。
从萧景策的寥寥数语中,我已经能听出那名为萧卿玉的奇女子,跌宕起伏却又传奇灿烂的一生。
因着一个君王的妒忌之心,她在尘埃中困顿许久,如今终于得以昭雪。
「我并非故意不告诉你,只是一切并未尘埃落定,何况成王败寇,若是这一仗是我与他败了,你既对此不知情,又有战功与兵权在身,便是即位的是旁人,也不会将你定罪。」
我沉默片刻,淡淡道:「你说过,我若死在北疆,你会与我合葬。」
「若你死在京城,我亦会同你殉情——萧景策,你根本就不信我的心意。」
18
新帝即位,一切尘埃落定。
萧景策仍为平阳王,只是平阳军已在我麾下。
而我受封嘉远将军,官居正二品,另辞府邸居住。
卫云朗背负着通敌之罪身死,周衡也好不到哪里去。
新帝登基后,他父亲很识趣地告老还乡,他也成了一介庶民。
舆论彻底扭转,京中众人口中,我从之前那个心狠手毒的粗俗女子,变成了名震天下的第一女将军。
回府后,我娘见了我,忙不迭地迎上来,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我并未受伤,才总算放下心来。
只是,我与萧景策又开始了冷战。
事情传到宫里去,刚即位不足月余的新帝甚至专程来劝说我:
「姚将军莫怪,隐瞒一事是出自朕的意思,与哥哥无关。」
「家事而已,便不劳陛下费心了。」
我起身,跪下行礼,「臣想为家母请封诰命。」
从前见了萧景策便横眉冷对,冷笑连连的新帝和颜悦色地说:
「小事一桩,朕等下便回宫拟旨,封姚将军的母亲为正三品诰命。」
我很满意。
毕竟我爹做了大半辈子官,也不过堪堪从三品。
而且因为姚清婉的缘故,他如今又被降了官职,连同姚家也一并没落了。
过去在姚家那些被折磨、被戏弄挖苦的回忆,如今想来,也的确只剩下回忆而已。
离开前,他忽然想起什么,忽然又折返回来:
「对了,姚将军那位嫡妹因意图谋害皇后腹中的孩子,如今被朕关在天牢之中,不日便要赐死,姚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要同她说的?朕可以安排你见她一面。」
他说的,是姚清婉。
自我见过更辽阔的天地之后,她那点后宅的阴私手段,在我看来便愈发无趣,甚至不值得多耗费一丝心神。
于是平静地回了句:「不必见了。既然她有谋害之心,杀了便是。」
新帝点点头,终于离开。
他走后,萧景策又一次出现,立在门口,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可惜,我已知晓他从前种种病症都是装出来的,内心毫无波动,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这两日我回忆旧事,才算反应过来。上一次所谓的投毒和刺杀,都是你安排好的吧?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心软?」
萧景策没有出声,显然是默认了。
我冷然道:「你下手也够狠,不怕真的死在那一剑下吗?」
萧景策抿了抿唇,轻声说:「你再也不肯原谅我了,是吗?」
说不原谅,好像也不至于。
我只是有点生气,内心又不自觉地泛出一点酸涩,像是某些难以用确切言语表述的隐秘心事。
于是我暂时从平阳王府搬了出去,住回自己的府邸。
一连半月,只要是我不上朝、不去校场的日子,萧景策便天天往这边跑。
我不许门房给他开门,他便站在门口痴痴等候,引得路人驻足,议论纷纷。
没办法,我只好又把人放了进来。
我低头研读兵书,萧景策就在旁边笑眯眯地望着我,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我生辰那日。
我娘一早就开始操办,指挥厨房里做好菜,府内张灯结彩,红艳艳的灯笼挂了满院。
从前在姚家时,因为身份微贱,嫡母不许我过生辰,我娘能给我煮一碗长寿面,已是难能可贵之事。
「那次我想在你的面里加些新鲜的鱼虾,被小厨房的人发现了,禀报上去,那些人当着我的面,将碗里的东西倒给了府外墙根处的野狗。」
提及旧事,她眼中便覆了层莹莹泪光,「如今你已年满十八,才算过了个像样的生辰。」
我安抚她:「娘亲不必太难过,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说话间,萧景策来了,见状二话不说,挽了袖子便开始帮忙挂灯笼。
一直到傍晚,天色暗下来,初夏的暖意已经飘散在风中。
我多喝了几杯酒,晕晕沉沉间,见我娘退了出去,还关好房门,将房间留给我与萧景策。
一根修长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在我迷蒙的目光中勾了勾我下巴:「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
半醉半醒间,我脑子有些混沌,干脆将心中的话倾吐而出,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那么怕我死,却又将自己的命看得那样不重要……若是那毒并未被抑制住呢?若是我没挡下那一剑呢?还有,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陛下的真正关系,若你死了,我真的能心安理得独活下去吗?」
萧景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涩然:「因为……我不敢去想那种可能。」
「什么可能?」
「清嘉,我始终怕你不喜欢我,与我这些日子的相处,不过是你之前所说的交易。可我又不敢直接问你,怕得到的,是某些我不能承受的答案。见你对我的脸、我的身体还算感兴趣,我只好用它们留住你。」
他说得十分可怜,醉意上涌,我脑子里混混沌沌,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你为何会觉得我不喜欢你?」
「因为你并未说过。」
我没说过吗?
我努力地回忆了一下,似乎真的是这样。
一直以来,都是萧景策在毫无遮掩地向我倾表爱意。
我唯一说过的,也不过只有新婚之夜那一次演技拙劣的试探。
于是我张了张嘴:「我当然喜欢你啊。」
「是吗?」一股温热的气息渐渐凑近了我,响起来的声音里带着强烈的诱哄意味,「再说一遍。」
「我当然喜欢你啊,萧景策。」
眼前天旋地转。
红色灯笼里的烛光透出来,深深浅浅地穿过幔帐,落在我与萧景策身上。
我努力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萧景策。
一直以来,他都在我面前示弱惯了,如今终于现出几分难得的强硬,引我共舞。
灯笼太红了,红得像是又一个新婚之夜。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和萧景策并未如从前那样,命运在莫测的局势中飘摇不定,反倒有了可以掌握在手的、难能可贵的力量。
我张口,重重咬住他肩膀。
「不许再不拿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了。」我恶狠狠地说,「若是再有一次,我便与你和离,另寻新欢。」
「不会了。」
他用濡湿的吻轻轻安抚断风关那一战留给我的伤口,「萧景策这条命,从此是你的了。」
(尾声)
后来我与萧景策又办了一次婚礼。
极为盛大,几乎邀请了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
他说,是因为上一次成亲时,他要维持将死之人的人设,并未同我拜堂,因而留下遗憾。
好在这一次,是我一身喜服,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去平阳王府将嫁衣华丽的萧景策娶回了将军府。
皇上甚至带着皇后前来观礼,来自东北的皇后忍不住感叹:
「这……平阳王与嘉远将军,玩得挺花啊。」
再后来,萧景策拿出之前那枚救下我一命的荷包。
我望着那上面散乱不成型的丝线,有些心虚:「要不我再给你绣一个吧?」
「不必,这个就好。」
萧景策说着,轻笑一声,竟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绣工万分精巧的荷包,递到我手上。
我很震惊地看着他:「你绣的?」
「自然。」
他笑得很是贤惠,
「将军在外奔波,自然需要荷包装好贴身物件,我闲来无事,便为你绣了一个。」
很快,平阳王萧景策贤良淑德的名声,渐渐传遍了整座京城。
那天夕阳西下,我从校场出来,便看见他远远地骑在马上,冲我招手。
「清嘉。」
金红的光芒倒映在他眼中,将那里面的笑意染成一片逶迤的火焰。
我握紧缰绳,策马,向我的归处而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