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华坐在山路上,一边揉着酸疼的脚踝,一边骂骂咧咧地问候了傅青空上百遍。
当年圣上金口一开,下了一纸婚约,还没情窦初开过的朝华就这样被许配给了傅大将军的独子傅青空。
谁知自从黎川一战傅青空前去支援前线以后,这位傅公子便音讯全无了。
如今,一晃三年多过去了,眼瞅着朝华都快成老姑娘了,连傅青空的影子都瞧不着。朝华的父亲宁远候写了几封书信寄去傅家,又派了去宁州找了又找,却依旧毫无音讯。
派出去的人回禀说,傅将军战死沙场后,傅青空回家守灵,谁知傅家老宅夜半起火,已经成为一片焦土,至于傅青空,当地百姓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杀了人已经被处决,有人说他死在了大火里。
对于这等荒谬的消息,朝华是不信的,傅家作为世家名门,祖宅被烧、独子杀人此等大事定是要传回灵州的,怎可能过去这么多日子,还不声不响悄无声息。
宁远侯显然也不信。
「看来傅家是不想认这门亲事了!」宁远侯是典型是个武将脾气,老爷子气急,在摔了一个白釉茶杯后,草草单方面决定朝华和傅青空的婚事不作数了。
这还不算完,老爷子还打算把她嫁给灵州有名的纨绔子弟孙二爷。
什么?让她嫁给那个花心大萝卜孙二爷?
朝华不乐意了,嫁给他还不如守着傅青空呢!
在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用尽也没换得父候回心转意以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婚。
所以当天晚上,朝华就收拾了包裹,混入去宁州骊山的商船,千里寻夫去了。
她倒要当面质问一下傅青空,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早年间傅家也不是听了哪个风水先生的鬼话,将老宅迁到了骊山脚下。虽说这山间景色是不错,可是她已经在这山路上走了快一个时辰了,却想到没到。
艳阳高照,朝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心想,走了这么久,怎么连个活人都没见到?或许是上天听到了她内心的强烈祈愿,下一秒,面前就出现了两个土匪
「此路是我栽,此树是我开!」悍匪甲大刀一横拦住了她的去路。
「笨蛋,台词错了!」一旁的悍匪乙一边骂着同伴,一边把朝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嗯,姿色不错。」
「老大不是还没讨媳妇儿吗?把这丫头送给他,说不定老大一高兴,就提拔我俩当小头目了。」
朝华看着来者不善的两个人,心中叫苦不迭,分分钟脑补出「郡主惨死山头」的头条新闻来,一步步向后退去。
她已退到悬崖边,再无路可逃,只得大喊着给自己壮胆子:「你们别过来!」
悍匪不以为然道:「你这种官家小姐就喜欢来这一套。」哪料他话音刚落,那一袭月白色袄子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了下去。
她竟真的跳了……
两人一时不敢相信,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离开。
听到脚步声远去,拉着藤蔓的朝华才舒了一口气。刚才情急之下,她只是脱掉外衫扔下悬崖,佯装跳崖而已,没想到真被她糊弄过关了。她忍不住为自己的聪慧过人拍手叫绝。
她刚准备爬上悬崖,便听到头上飘来一句:「胆子倒是挺大啊。」清冷的男声仿若轻风拂过珠帘般悦耳。
朝华一抬头,只见一个半蹲着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他鼻梁高挺、眸若深潭、薄唇微抿,当是个俊秀的男子。
他是谁?和那群土匪一伙的?朝华揣度着。
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那英俊男人突然伸出手来,语气友善道:「那两个山匪早就走远了。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听他这么一说,朝华才打消了心中的顾虑,把手放在男人的手里。他的掌心温热,覆着薄薄的一层茧。
「多谢公子。」爬上来后,朝华道过谢,却发现对方的目光还落在自己的身上。她顺着他的视线看,才发现自己的上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一条口子,露出一小片春光来。
朝华脸颊微红,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襟,打开包裹,从里面翻出一件衣衫披上。
男人这才收敛了目光,开口淡淡道:「姑娘是打算去哪里?」
「骊山。」朝华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我千里迢迢从灵州过来,一路颠簸不说,还遭遇土匪,差点赔了命,这回,我朝华非要好好收拾傅青空不可!」
男人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却没有说话。
「对了,你知道骊山往哪走吗?」朝华望着面前的双岔路,问道。
男人勾唇浅笑,抬手一指:「左边……」
「多谢。」朝华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左边的路。
二
天色渐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朝华终于看到一幢大宅子,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宅子虽然景色壁纸,但隐约有点不对劲啊。
「请问一下,这里是傅家吗?」朝华见门口有人守着,便走上前问道。
「什么傅家?」那人抬头,与朝华一对视,瞬间脸色惨白,「大……大哥,那女的诈尸了!」
「封建迷信!」另外一人瞄了一眼地上的黑影,「活的。」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朝华欲哭无泪,自己怎么就不小心掉进了土匪窝呢?不对,这不能怪她,要怪就要怪那个男人乱指路!
不消片刻,朝华便被五花大绑捆进了所谓的云中苑,然后房门「咔嗒」从外头落了锁。
挣脱绳子对朝华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毕竟小时候她在她那个武将出身的父候训练下,大到骑马射箭,小到解绳开锁,她早就无一不精了。
正因如此,在灵州的贵女圈子里,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作为武将的女儿,她的骑射技术自然不在话下,相较于其他娇滴滴的千金来说,更像是一个男子。
若非如此,便不会在那年秋日围猎场上大放异彩,在猎场跑了不过两圈便带了一堆野禽战利品回来,丝毫不逊色与其他王公贵子。
只除了自小体弱多病的傅青空。
彼时她还不把这位年少成名的傅青空放在眼里,只是由着性子轻飘飘的说他还不如一个女子。
然后这位一贯以温和宽厚形象示人的小公子,竟然极具报复心地伸出脚绊了她一下,得逞以后居然还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
朝华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股脑将从前学的礼义廉耻统统忘到了脑后,跟傅青空狠狠打了一架。
最后还是皇上臣子一起才拉开了打的火热的两人。而这时傅青空俊俏的小脸已经被她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宁远侯信誓旦旦地跟皇帝保证,说以后一定对她严加管教,绝不会让她再作出这等伤风败俗、世风日下的事情。
倒是皇上,一点都没生气,笑眯眯地开口:「我瞧着朝华也是个真性情的姑娘,两人倒是登对,不如便定下亲事吧。」
要知道,皇上开口便是一言九鼎。
她和傅青空的婚事就这样在闹剧中定了下来。
「我才不要嫁给他!」她当即愤愤地咕哝了一句。
哪料竟是一语成谶,傅青空竟然真的不娶她了。如今想来,朝华真是悔青了肠子。
此后很长时间,她都想不明白,皇上到底从哪看出他们登对来的。
等到她觉着皇上果然有先见之明时,傅青空却没了音信。
虽然朝华挣脱开绳子,但是门还是锁着的,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目光落在房梁上—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声响,朝华赶紧假装成原来的样子。她盯着房门的缝隙,只见门「咔」的一声开了,然后一个熟悉的男人映入眼帘。
他一身白衣风度翩翩,如深山寒潭的双眸,如粉雕玉琢的面庞,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的脑子里无端冒出一句以前先生教过她的诗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形容的大抵就是他这般的男人吧。
门再度被锁上,朝华咽了咽口水,没头没脑问他:「你也被山匪抓进来了?」说完顿了一下,翻了个白眼,道,「活该!谁让你乱指路!」
「我本想说『左边不是,该走右边』,怎奈姑娘你走得太急。」男人笑了笑,一副「怪我么」的欠揍语气。
那还怪她不成?
朝华打算不再搭理他,自顾自地松开绳子,把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搬来踮脚。
「你这是做什么?」男人背着手,看着热闹。
「当然是逃跑喽。」朝华踩在椅子上,险险够着房梁,然后似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向男人,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道,「你放心,我出去了就找傅家端了这土匪窝,救你出去……若是土匪头子对你起了邪念,你就……」她本想说「拼死打一架」什么的,但看到对方瘦削的身板,想想还是算了。
「就什么?」对方偏偏刨根问底。
「就稍微咬牙忍受一下吧!」扔下这句话,朝华奋力一跃,爬上了房梁。
可她万万没料想,房梁上竟被涂了些滑腻腻的玩意儿,以至于她不慎一个趔趄,整个儿摔了下来。
万幸的是,朝华没有头朝下摔在地上,反而落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她抬眼,正对上男子目光灼灼的眸子,那炽热顺着肌肤,一点点渗进了她的心里头。
「真是莽撞啊。」男人嘴角噙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朝华这才脸颊一红,挣脱开男人的怀抱,愤愤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哪个浑蛋,竟在房梁上抹油!简直恶毒至极!」
「是我。」男人薄唇轻启,「为了防止你逃跑。」
什么?!
「忘了介绍,在下便是云中苑的当家高寂云,也就是你口中的山匪头子。」男人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眉眼已是弯成柳梢。
她这才知道,原来面前这位看似温润又弱不禁风的男子,便是整个宁州都谈之变色的云中苑掌事人,更是整个骊山的山匪头子高寂云,人称云公子。
变故如此巨大,朝华惊讶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敢情从一开始,她就是被这只老狐狸盯上的小白兔?
三
「我和你究竟什么仇什么怨?!」朝华气冲冲地站定在高寂云面前,然后发现身高和气场皆是输上大半截,便轻咳一声,分分钟换了张撒娇卖俏的脸,「你放我走好不好?」
高寂云似乎有意逗她,挑眉道:「不好。」
「你放了我,我就让爹爹给你送大把大把的银子。宁远侯你知道吧,有权有钱有势的皇亲国戚。」朝华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要是不喜欢钱,也可以要女人啊,灵州的美女多得是由着你挑……」
高寂云嘴角上扬,闪电般地伸手一把揽过朝华,微微低头,呼吸悉数落在她的脖颈,「我只要你就够了。」
朝华的心兀地慢了半拍,这话听起来真够让人脸红心跳的。
现在可不是少女心泛滥的时候。
她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仿若桎梏般将她拴得紧紧的。
「你这登徒子!放开我!」朝华谩骂着,浑然没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她一向大大咧咧,但这般与人肌肤之亲还是头一次,「我的夫君是傅青空,要是他知道我被抓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到最后,朝华有些底气不足,傅青空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看到山匪恐怕腿都吓软了,更别提英雄救美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真的起了威慑作用,高寂云神色微微一变,竟松开了她,声音低哑地说了一句:「他是不会来救你的。」
「你休要胡说!傅青空可是对我倾心不已呢。」朝华一边反驳,一边不动声色地退到了离高寂云最远的角落。
「是吗?但愿如此。」他语气极轻,却又似压抑着某种情绪。
望着高寂云这般模样,朝华心头起了疑惑–难不成这土匪头子认识傅青空?
她刚准备开口问,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悍匪甲、悍匪乙探出脑袋,问道:「老大,你对这个丫头满意吗?」
「她除了脾气差了一点,还是挺有意思的。」高寂云开口回应,一字一句如刀插在朝华的痛处,「替我看好她,看紧了。」
吩咐完悍匪兄弟之后,高寂云转身离开了。
入了夜,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辗转反侧。
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朝华可不甘心。
她实在睡不着,就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门口跟悍匪兄弟隔着门搭讪起来。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朝华眼珠儿一转,提议道,「听我讲讲灵州的奇闻趣事吧。」
「你们城里人真会玩。」悍匪兄弟起了兴致。
「那我开始讲了啊。」朝华一边回忆着最近火遍灵州的话本子《高冷王爷俏花魁》的最新章节,一边学着说书先生的腔调朗声道,「话说那一日,花魁受邀来丞相的第四次喜宴,竟对高冷王爷一见钟情,席间频频对王爷抛媚眼。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当即便冷着脸不言不语。谁承想花魁竟在散席后拉着王爷翻身上马,朝着城郊奔去……」
「然后呢然后呢?」门外的两人激动地问。
「隔着门讲不太方便……」朝华勾了勾嘴角,「不如你们把门打开,凑一块儿听我讲?」
「可老大吩咐过……」
「你们把我的手捆着不就好了吗?」朝华无辜地说。
「有道理。」
片刻后,双手被捆的朝华站在悍匪面前,清了清嗓子:「喀,我继续讲啊……」
「然后呀……」朝华挑眉轻笑,一副精灵古怪的模样,手上捆着的绳子早就被她解了开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等到悍匪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时,朝华早就逃之夭夭了。
夜色正浓,朝华终于逃离了云中苑。
山上黑漆漆一片,她又不认路,说不心慌肯定是假话。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上,摸索着往山下走去。
就在这时,前面的小树林突然传出一阵叶子「沙沙」的声响,紧接着冒出来两个拎着大刀的人。
「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朝华一边自我催眠着,一边缓缓往后挪步,却不料踩断了地上的树枝,「吱嘎」声响起。
那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说道:「抓住她卖到青楼去。」
朝华一咬牙,拔腿就跑,荒凉的丛林间,她提着裙摆狂奔,慌乱的脚步踩碎了满地的月光,两旁的荆棘早将她的衣摆都划破,斑斑驳驳地透着些血渍,擦伤的皮肤被凉风一吹,更是疼得厉害。
朝华欲哭无泪,她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呢?
这时身后的却突然传来打斗的声音,她寻声望去,只见那两个人已经被打倒在地。
高寂云把剑收回腰间,向她走来。「大晚上的你乱跑什么?」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愠怒。
朝华闻言猛地抬头,正对上高寂云俊朗的脸,此时此刻,他眉头皱成一个小小的「川」字,神情严肃。
真凶!朝华把头一低,不敢再看他。
她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曾想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斜,猝不及防地栽进了某个温热的胸膛。
她的余光瞥见了一抹熟悉的湖蓝色,是高寂云。
高寂云把朝华往自己怀里轻轻带了带,那人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让你不听话乱跑,知道错了没有?」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在哄着一只跑丢了的宠物似的。
朝华刹那失了神……
记忆中,那个书呆子傅青空也喜欢这样。
朝华十三岁的时候可以说是灵州小霸王,不是今日打哭了户部尚书的儿子,就是明日气走了重金聘请的教书先生,然后老爷子就会罚她在书房闭门思过。
谁求情没用,除了傅青空。
彼时,傅将军远赴西南平定叛乱不便带上他,傅夫人又早亡,十六岁的傅青空便被接到了侯府,这一住便是一年多。
起初,对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朝华没有丝毫满意。
他长得瘦瘦弱弱的,打架肯定不行,说话还细声细气的,像个小姑娘。朝华如此认为。
唯一让她觉得满意的,大概就是傅青空向沈老爷子求完情,来接她出书房的时候了。
「知道错了没有?」每一次,傅青空都喜欢这样语气轻柔地对她说。
「我没错。」每一次,朝华虽然这么回答着,嘴角却微微上扬。
如今回想起来,说不贪恋那份温柔肯定是假话。
「你在想什么?」高寂云唤回了朝华的思绪。
朝华身形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挣脱高寂云的怀抱。
刚才那一瞬间,她竟错把高寂云当成了傅青空。
仿佛看出朝华心里的想法,高寂云背过身去,往前走了几步,淡淡开口道:「别搞错了,我是高寂云。」
朝华愣了愣。
「还傻站着干吗,跟我回家。」高寂云回头瞥了朝华一眼,勾起嘴角,「难不成,你真想去青楼转转?」
提到这事儿,朝华的嚣张气焰顿时没了半大,她赶紧跟了上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本姑娘白天再逃跑。一路走着,朝华一路安慰自己。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高寂云居然直接把她带进了他的房间。
这是要演哪出啊?朝华已经情不自禁开始脑补不和谐的画面了。
望着一步步逼近的高寂云,朝华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朗声道:「即使你得到了我的身子,也得不到我的心!」
高寂云的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沉默良久才淡淡说了一句,「一个大家闺秀说这种话真的好吗?」
他说得好有道理,朝华竟无言以对。
「我是看你身上的衣服破了。难不成你想让院里巡夜的弟兄都看到你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高寂云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子里翻找出一件衣衫扔给朝华。
「你也是土匪。」朝华小声嘀咕了一句,却不料还是被男人听见了。
「你迟早都是我的压寨夫人,看几眼怎么了?」高寂云说得理所当然。
「左右傅青空也不会娶你,你还不如……」高寂云勾起嘴角,邪魅一笑,猝不及防地把朝华压在墙上,「趁早跟我成亲。」
这登徒子!
朝华红着脸推搡高寂云出去,却不料被对方握住了手腕,她抬头,才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受伤了怎么不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朝华听出他语气里透着几分心疼。
「等一下。」说完,高寂云翻箱倒柜找了一堆药膏,「擦这个吧,虽然有点疼,但是效果最好……还有,用这个不容易留疤……」
听着高寂云像个老妈子般絮絮叨叨,朝华努力憋笑——这个土匪头子的画风有点清奇啊。
四
那晚逃跑失败以后好几天,朝华都安分地待在梨春居里,晒晒太阳,喂喂鱼,日子过得轻松又惬意。
倒不是她不想逃跑,不想去寻傅青空了,而是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她即便逃出云中苑也找不到傅青空的下落,倒不如留在这里,从高寂云口中得到些线索,待寻到合适的机会再走也不迟。
说句实在话,朝华真心觉得这云中苑景色甚好,给她安排的院子不仅大,环境也好,院子里开满了她喜欢的惜春花,还有一大池子的锦鲤。
倒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
春光正好,有精致小巧却的惜春花斜斜的卧在墙头,开的很是灿烂,她一时兴起便想着取几朵下来簪在发间。
奈何这花实在太高了些,她蹦跶了半天连花瓣都没摸着。
恰巧看见院门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影,朝华以为是给她送饭的守卫,将手指含在嘴巴里,吹了一声欢快的口哨,待他转头看过来,我伸出手朝他勾了一勾。
他慢吞吞地走过来,她这才看清竟是高寂云。「小郡主可是要摘花?」
朝华点点头,他便旋身上了墙头,为她攀了长长的一串下来,功夫那叫一个漂亮。
她一怔:「倒也用不了这么多,就想簪着玩的。」
高寂云就顺风顺水地择了几朵花瓣精神的,整整齐齐地插到她的鬓发上,手指也顺势从发间滑到我的下巴上,食指一勾,她的下巴就不由得一扬。
他左右打量了一下,似乎在看花是否簪的端正,末了评价到:「我原以为你们灵州的王族贵女都喜欢牡丹芍药一类的,不想小郡主竟喜欢这样的花草?」
朝华挥手拂开他的手指,满不在意道:「那种花,一朵压了半边脸去,又有什么趣?我就喜欢这种不打眼的。」
他一笑:「小郡主真应当留在宁州,这里的山茶花开得最好,很衬你。」
他着一身白色的衫子站在树下,微风过处,有花纷纷飘落,恰好落在他的肩上。他这么一笑,连手里握着的黄灿灿的惜春花都为之失色。
她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她忽然便想起了灵州贵女们总爱说的一句话:一见钟情,一刻心动。
她好像,对高寂云动心了。
可她是有未婚夫君的姑娘,这般见异思迁可不好。
朝华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走到高寂云面前,她弯着眼笑:「花再漂亮也不算什么,倒是高公子的美貌真是让这梨春居蓬荜生辉。」
夸奖的话谁都喜欢,高寂云也不例外,他嘴角微微上扬,明显是被这话取悦到了,将提着的食盒放到手边的石桌上。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四个粽子,并上几样灵州小食。
高寂云弯腰捏起一个粽子,剥开粽叶,喂到她嘴边:「听他们说,你喜欢吃赤豆粽,我便差人准备了些。」
朝华张嘴咬了一口,甜香在嘴里蔓延。「说吧,找我何事?」
高寂云似乎被戳中了心事,尴尬地掩唇轻咳了几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过两日便是宁州的烟火节,各个山头的老大聚在一起办了个聚会。我便想着借花献佛邀你同去。」
她除非是脑子里塞满了粽子才会信了高寂云的鬼话。
见她就差把「不信」两个字写在脸上了,高寂云只好心一横说道:「就是……你若是陪我同去,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此话当真?」 朝华顿时两眼放光。她心里盘算着趁此机会打探傅青空的下落。
高寂云郑重其事说道:「骗你作甚。」。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她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故作一副为难的样子:「既是如此,那我只好勉为其难陪你走这一趟了。」
高寂云彬彬有礼地将食盒推到她的面前:「那就多谢郡主赏光了。」
整个下午的时光,高寂云都是在她这里度过的。高寂云前脚刚走,后脚就迎来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自称甄九娘。
她上下打量朝华半晌:「听闻梨春居新来了一位姑娘,我还以为是何等的美人,看来也不过如此。」
朝华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并没有接话。
「我这个人性子直,我就直说了。」甄九娘理了理满头珠翠,接着说:「我知道你是傅青空的未婚妻子,既然你是来寻傅青空的,我不知道你又为何留在云中苑?难不成是移情别恋,对高寂云动了心?」
朝华斟酌了一下措辞,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说得朝华口干舌燥,本以为这一番话能打消她的敌意,谁知甄九娘听罢竟全然不信。
「我不管你留在这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高寂云是我的,你想都不要想。」
她说完这话便扭着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朝华一个人在原地一头雾水。
当晚,朝华便从悍匪兄弟的口中得知,那位女子便是高寂云的青梅竹马,云中苑的九堂主,也是传闻中未来的院主夫人。
敢情是把她当成情敌来防了。
第二日高寂云早早便来了梨春居,说是要带她下山去买几件合身的衣裙。
朝华一听便来了兴致。
小时候朝华还能时不时的偷偷溜出府来逛逛,年岁渐长以后宁远侯生怕她溜出去惹事,傅青空还在府上的时候,偶尔还能带她出去转转,等他走了以后,便看她就跟看犯人一样,都不比在云中苑自在。
后来又她一点没有姑娘家的端庄稳重,将刀剑一股脑地收走换成女工了。朝华的武艺便这般荒废了下来。
一入了城,见到满街熙熙攘攘、琳琅满目的新鲜玩意,朝华如鱼儿入了水一般,扯着高寂云一路东瞧瞧西看看。
她从街头逛到街尾,末了将买的东西往马车里一扔,豪气万丈地对高寂云说:「回去给院里的兄弟们的分了。」
高寂云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没忍住:「这些东西,他们怕是无福消受了。」
她瞧了一眼一大车的胭脂水粉,尴尬地笑了笑,跟着高寂云进了此行的目的地——半生裁。
这半生裁门面看着不大,却是宁州数一数二的衣裳铺子。店主是位温婉的姑娘,手艺精巧,据说她亲手做的衣衫价值百两黄金,却仍有络绎不绝的人来请她做衣裳。
店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衣衫递给朝华,朝华匆匆瞥了一眼,确是做工精良针脚细密。她转到屏风后换上上,淡蓝色的料子衬得她肤白似雪,又显得灵动娇俏。
高寂云赞不绝口,直夸店主的手艺越发精进。
等她换回自己的衣裙出来,高寂云已经付好银子,手中捧着两件衣裳,一件是她刚刚试过的那件,另一件色泽明媚,鲜艳如火。
她突然有点好奇,这衣裙会花落谁家。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瞧见 高寂云目光沉沉地看着另一侧的屏风,朝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竟瞧见了甄九娘,她的对面竟还坐着一个男子,看起来非富即贵。
因为隔得远,她听不清他们聊了些什么,但看得出两人相谈甚欢。而高寂云的脸色可就不怎么好了。
她偷偷扯了他的袖子:「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高寂云没有回答,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沉默许久才缓缓说:「我们回去吧。」
五
烟花节的这一天,她精心打扮的光彩照人,随着高寂云一道下了山。
聚会定在了宁州最大的酒楼百叶楼,她跟在高寂云身后走进百叶楼,在听说这帮山匪竟然包下了整个百叶楼的时候,忍不住由衷感叹山匪财力之雄厚。
在座的诸位衣着华美,谈吐大方得体,与朝华想象中的土匪头子都相去甚远。她在高寂云身边尽心尽地地扮演好一个压寨夫人的角色,跟着高寂云与在场的诸位一一拜会,当听到他指着面前一位气宇不凡的公子气定神闲地介绍:「这位是齐王殿下」时,朝华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她礼数周全地福身行礼 ,心里却在不停的吐槽。
说好了官匪不两立的呢?山匪头子和官府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更意外的是朝华竟然看到了前几日和甄九娘同行的那位男子,竟是宁州令荆楚。朝华感觉此事诡异的很。
这时,甄九娘出现了。她一进百叶楼,朝华就感受到了凝结的气氛。
按说这样的场合,是轮不到她出席的,可她如翩翩蝴蝶般周旋于宾客间,或烟视媚行,或游刃有余,引得在场的宾客们频频夸赞。
甄九娘朝着高寂云这边款款而来,「我今天特意穿了你送的衣裙,好不好看?」
她刚一出现,朝华就认出她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便是那日高寂云从半生裁买来的另外一件。如火般鲜红的颜色,倒是适合她。
「云公子挑选的衣裳自然是最衬九娘的。」 一旁的王老先生过来打趣道。
甄九娘旁若无人地挽上高寂云的手臂:「以我与云公子的关系,他又怎么会不了解我的喜好呢?」她说这话时目光若有若无地瞄向朝华,挑衅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王老先生抚掌大笑,「甚好甚好,我记得九娘小时候说过十九岁嫁人要嫁给云公子的话,算算日子也该好事将近了,到时候可别忘了给老朽一纸请帖啊。」
「那是自然」甄九娘莞尔一笑。
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朝华便不清楚了,因为她已经气呼呼地提着裙子,大摇大摆地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高寂云又同他们说了会话,过了好些时候才过来,:「怎么坐在这里了?」
朝华不咸不淡地回答:「我胸口发闷,靠窗位置好,可以透透气。」
理由找得倒是冠冕堂皇,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瞧着九娘对高寂云的态度,就觉着心里不舒服得紧,胸口直发闷,这才非要坐到离九娘最远的窗边。
她憋着一口气,山珍海味在前也食不知味。
她偷偷咬着筷子看他侧颜出神,他的模样也当是温润好看的,鼻子上那颗小巧的痣更为他平添几分矜贵卓越的气质。
若是放到灵州,便说是哪家王公贵族的公子也是有几分可信的。
她与他才相处不过短短几日,都再三为他心动,也难怪那九娘日久生情,对他芳心暗许了。
她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挣扎了一会终于是忍不住,凑近高寂云悄声问道:「那九娘该不会真的和你有一段情吧?」
他喝酒的动作一滞,眼尾轻轻颤了一下。
高寂云单指敲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一下又一下:「不过是句玩笑话,小郡主不至于这般介意吧?」
她将酒杯用力放到桌上,装作埋头吃饭的样子,却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我对她没有那种心思。」他一边给她碗里夹菜一边说,语气里是说不清的宠溺与温柔:「我倾心的女子是这世间最特别的那一个,旁的人,我都瞧不上。」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只需一眼,就让她红了脸。面上像被火燎了一般,红的发烫。心里却因着他的话而不由自主地泛起甜蜜。
心跳如擂,她觉得自己完了。
这可不是个好预兆。
六
若是寻常女子,觅得自己喜欢之人定是要欢喜一番的,可她心里却似有百般丝线缠绕,乱的很。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有同行的女眷提议去后院放纸鸢,大半的女眷一听都来了兴致,朝华寻思在这里枯坐也不自在,索性也一同到后院散了散心。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后院闲逛,边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处高台,长长的回廊下,她与甄九娘迎面而来。
出于礼貌,朝华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回应她的是甄九娘充满挑衅的眼神。
来着不善。朝华如此想到。
甄九娘眉眼冷淡地与她擦身而过,就在擦肩的那一刹,甄九娘轻呼一声,身子一歪,竟然顺着楼梯摔了下去。
朝华惊愕,赶忙顺着楼梯追下去,甄九娘躺在地上,额头上有些微的血迹渗出。她上前扶起九娘,然后她看见高寂云急急而来,抱起地上的女子,神色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周围不断有议论声传来,无外乎是说她工于心计,用心恶毒。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也太过巧合。若说不是刻意为之,朝华是不信的。甄九娘分明是故意摔下去的。
早有好事的旁观者差人请来了大夫,大夫细细查验了伤势,说是甄九娘身体健朗,伤口虽多但不严重,只是尤额头的伤须得小心照料,否则疤痕难消。
高寂云听罢,面色才稍稍好转了些。
回程的路上,他们三人共乘一辆马车,朝华原本想解释事情的原委,可当她刚刚开了个话头,高寂云眼神一扫过来,她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样冷若冰霜的眼神,是她从未在高寂云眼中见过的,令她全身发冷。
他不信她,她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此后几天,朝华都没再见过高寂云,不用问她也知道他在照顾甄九娘。
她抬手,从发间上取下一个发簪,上面有朵红玛瑙鎏金做的山茶花,这是傅青空当年去前线,和她在渡口分别时塞进她手里的。
那一天灵州烟雨蒙蒙,傅青空没有打伞,水珠落在他长长的发梢和睫毛,缥缈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容儿。」傅青空一张脸泛着红,反复叫了好几遍。
「你到底要说什么?」朝华都为他着急了。
傅青空深吸一口气,猛地拉过朝华的手,把一个发簪塞给她,语气认真道:「这是宁州的山茶花,我觉得它最配你……容儿,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成亲。」
虽然初见未必多么愉悦,但在那短短的半年多里,他曾真切地给过她温暖,在父候恨她不是男儿身时,在灵州的姑娘们笑话她刺绣难看时。
护着她的人,是他。
所以傅青空说回来,她便一直等着他,比她小的堂妹们都嫁人了,她却还在等着他。她从未想过另嫁旁人,直至在这山间遇见了高寂云。
他与傅青空那么像,却又全然不像。她有时竟都会有一种错觉,将他们认成同一个人。或许正是因着这许多的相似之处,她才会对高寂云生出了不一样的感情。
可是在甄九娘从高台上摔下来的那一天,她突然分清高寂云和傅青空。
傅青空从不会怀疑她,但高寂云会,他会用冷漠的神情看着她,也会好几日对她不闻不问。
她明明喜欢的是傅青空啊,为何会因高寂云的言语、态度而这般难过?
她越想心越乱,终究是心意难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大晚上的躲着人,披了一件单衣跑到庭院里看月亮。
适逢烟花节,整个云中苑上下一片欢愉气象,整夜整夜灯火通明,远远地便听得见嬉闹声,热闹的紧。
倒是更显得这梨春居冷冷清清了。
望月怀远,此话不假,她虽没看出什么致趣,但是那些敏感而脆弱的小心思在朝华的心里狠狠地荡漾了一把,一时间五味杂陈,难过、落寞齐齐涌上心头。
她刚刚酝酿出的眼泪还没来得及夺眶而出,就有一个人影从小院门那边从过来,把朝华下了一跳。
月光干干净净地洒在石子路上,他抱着满满一怀的惜春花,手上还提着一坛酒,走得那叫一个踉踉跄跄,跌宕起伏。
自诩酒量天下第一的高寂云竟然也能把自己喝醉,还真是稀奇。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云公子怎的来了」
他早已经醉了,坐到她身边,偏头送过来一个烟波,将酒坛子也她面前一推:「要说话,先喝酒。」
他这酒坛子递过来的恰是时候。若是寻常她一定是要冷着脸拒绝的,可此刻她这般多愁善感,这月色又美得这般惨绝人寰,她一个冲动,就端起坛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这酒,可真烈啊。
她从前喝得都是些果子酿的酒,前味后味都是绵软。哪里像这个,刚吞进口中,就是一把钢刀,从喉咙直至挂到肚子里。
她被呛得猛烈地咳起来,「高寂云,你给我喝的是什么酒!」
他看见她的样子,坐在石头上笑的不成样子,全然没有半分形象。
他笑着笑着也就不笑了,反过头来打趣她:「这么热闹的日子,你倒一个人在这里躲清静。怎么?在想你的情郎?」
她被戳中了心事,端起酒坛子,借着酒劲又咽下去一大口。
高寂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沉默良久,最后开了口:「他大概是不喜欢你了。」说完顿了一下,继续沉声道,「傅家少爷去年娶了米铺老板的千金。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会把儿时的娃娃亲当回事?他早就忘记你了。」
她一愣,随即却突然笑开。这一句句话如同刀子一般扎进朝华心里,可她却没有想象中的难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坚定喜欢着傅青空,即使他已经好几年音信全无她也愿意等他,等他回来娶她。
可直此刻她终于发觉,其实她没有那么在意他。
许多年的那个傅青空,在她的脑海中渐渐远去,最终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她摆摆手:「他傅青空毁约在先,我朝华也算是对得起他了。这云中苑多得是青年才俊,我瞧着二当家就不错,性情温和,相貌也好看。」
「二当家是个可怜人,受了很多苦楚迫不得已才来了云中苑。」高寂云叹了口气
「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要落草为寇,做山匪的呢?」
微微的月色下,她看到他仰在石桌上,形象全无,他幽幽地说: 「我被人诬陷杀了人,逼不得已只能落草为寇。」
高寂云曾经是齐王麾下的一名将军,因黎川之战疑点颇多齐王疑心有人通敌叛国,便命高寂云暗中查探,不曾想就在找到关键性证据的第二天,高寂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
齐王知道他是被冤枉的,便偷天换日给了他一条生路,他虽保住了性命却也只得成了骊山云中苑的一员。
他倒是平静得很,仿佛就是在讲别人故事,平淡无波。
她叹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被人冤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高寂云立时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我知道你没有推九娘,我生气也不是冲着你的。我这几天下山去办了些事儿,一直没来得及跟你道歉,那天是我态度不大好。」
朝华那些伤春悲秋的小心思因着这几句话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反倒泛起丝丝甜意来。
她心情一好,便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等到高寂云不知所云地来了一句: 「整个骊山,就你这里的月亮最好。」时,她已经醉了。
她捧着坛子,晕头转向地点头,冷不丁起身,踮起脚尖指着那些灯火通明的院子:「那些地方,灯火太亮了,就看不到月亮了。」
她将坛子搁在一旁,俯下身子凑近他:「看月亮,要有一个尼姑心。」
猛然间却闻到一阵馥郁芳香。合着月光低头,看见他将那一怀的惜春花递到她面前,「来你这里看月亮,专门准备这贿赂你的。」
他定定的看着她,目光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深情。
月光明净,衬着他的眉眼也分外好看,加之花香酒香醉人,晕头晕脑间他一凑过来亲上了她的嘴唇。
她被他撞得重心不稳,堪堪用手附上他的肩膀,两个人就用石头上滚下来,地上的草皮还是新长的,柔软的很。
她感觉到他的理智在这一刻烧毁了,他身子一动,俯身上来,一个炽热的吻跟着落在她的唇上。
一吻缠绵,令人几乎窒息,她感觉天旋地转,只听他口中念着的,似乎是她的名字。
七
第二天大清早,朝华在一阵浓香四溢的味道中醒了。
香味是从门缝外传来的,朝华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门,看到的是悍匪甲和悍匪乙正弯着身子,围着一个小小的锅炉炖鸽子。
想到之前自己那样捉弄过他们,朝华有点尴尬。
倒是悍匪甲先开了口:「姑娘,既然你是咱们老大的女人了,那小弟们以后也听你吩咐!」
朝华一听便知道他们大概是看高寂云从自己房间里出来,有了误会,赶紧解释,「我和你们老大没……」结果「关系」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女人就是喜欢口是心非。」悍匪乙一脸「我们都懂」的表情。
「嗯!大哥说得对!」悍匪甲附和道。
朝华决定闭口不言,左右昨晚她和高寂云清清白白什么也没做,问心无愧,越跟这两人解释下去只会越描越黑,干脆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他们炖鸽子。
是了,昨晚什么都发生,在两人都意乱情迷的时候,高寂云酒力发作睡了过去。
而后朝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扶进了屋抬上了床
她自己在地上睡了一夜,早上却是在床上醒来的。
「再看,你眼珠子都要掉锅里了。」身后突然有脚步声靠近,然后一道熟悉的略带调侃的男声从头顶传来。
朝华回头,没好气地瞪了高寂云一眼。
「本来就是给你炖的,你想吃多少都可以。」高寂云轻轻抿唇一笑,眉眼间尽是宠溺之色。
朝华一时竟看得有些神情恍惚了—这男人,当个土匪头子太可惜了。
「姑娘对咱们老大真是爱得……」悍匪甲感慨道,「如狼似虎。」
「对对对,我也这么觉得的。」
朝华表示她只想静静地吃鸽子而已。
望眼欲穿地等了许久后,朝华终于开动了
「话说咱们老大对姑娘是真的上心,每次弟兄们跟他汇报你又跑了的时候,老大都会亲自出去找你。」悍匪乙说着,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尤其是你差点被人绑走的那次,老大披上外套二话不说就出了门,我从没见过老大急成那副模样,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之前,朝华只知道高寂云是担心自己的,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是担心自己到了如此程度。
他也是喜欢我的,朝华这样想着,心里便忍不住甜滋滋的。
想到这一点,她的食欲更好了,撕下来一块肉放进嘴里,心情大好地随口问道:「那这鸽子也是高寂云特意为我打的么?话说这荒山野岭的,打猎到这么肥硕的鸽子可不容易」
「这鸽子是老大养的,后院有一群呢。」悍匪含糊不清地说着。
「哦?我去看看。」
结果不看还好,一看朝华整个人不好了。这鸽子不是他们宁远侯府派去给傅家送信的信鸽吗?
敢情都被高寂云给抓了!
难怪她从没收到过傅家的回信。
原来,自己写的那些多愁善感的小情绪从未传达到傅青空手中。
她倒是想问问高寂云,这些信鸽为什么会出现在云中苑,那些信,是不是都被他看了去。
她在承阳阁找了一大圈没有找到高寂云,正准备打道回府之时却听见不远处的小院子里有琴声传来,她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踏了进去。
弹琴的是甄九娘,着一身红色的衫子坐在廊下,朝华站在那里听她弹完,由衷地赞了句:「好曲子。」
甄九娘请她坐下,命丫头奉茶。
甄九娘从来不是一个转弯抹角的人,朝华也不是,所以丫头的茶还没奉上来,甄九娘已经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
「高寂云说你留在云中苑是为了得知傅青空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所有关于傅青空的事情,只要你答应离开云中苑。」
她摆摆手,「不必了,高寂云都告诉我了,傅青空去年娶了米铺老板的千金。」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甘心地问:「也不知道他娶的那个姑娘漂不漂亮、贤不贤惠?」
九娘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说,「成亲?傅家早没了,前两年傅宅半夜起火,整个傅家的人都没能逃出来。人都死了,还怎么成亲?」
「傅青空没有娶妻?」朝华愣住了。
她只觉得整个脑袋嗡嗡作响,难道高寂云说的都是假话?他为什么要骗她?
「我不知道高寂云为何不肯同你说实话,但我说的字字句句属实,你若是不信,亲自一看便知。」说完,她将一副令牌和一张地图塞在朝华手中。
朝华不知甄九娘说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问情况,高寂云竟来了小院,朝华下意识地将令牌藏到身后。
高寂云见到她很是吃惊,她支支吾吾地回答是被九娘的琴声吸引来的。高寂云哈哈一笑,夸赞道「九娘琴技,冠绝宁州。」
朝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高寂云又叮嘱她几句,便招呼甄九娘一道离开。
夕阳下,远去的两个人像极了一幅画。朝华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刚刚甄九娘在经过她的身侧时,她压低了声音,咬着耳朵同她说;「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我希望你如约离开云中苑,永远不要再回来。」
或许她真的该离开。
她回到梨春居简单的收拾了行李,她带来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费不了多少力气。她想了想还是将半生裁的那件留仙裙装进了包袱里。
留个念想也好啊,她想。
拿着九娘给的令牌和地图,朝华不仅顺利的出了云中苑,还抄近路到了傅家老宅。
黄昏时候,朝华站在了傅家宅子门前,发现到处都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一片断壁残垣,几只乌鸦落在光秃秃的枝头,更显凄凉。
长得有点凶,其实没有脾气的傅伯父不在了;那个总是喊她「容儿」的傅青空也不在了。
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朝华一个人的脚步声。
突然,一抹红映入她的眼帘,一株山茶花像火一样盛开着,朝华的眼泪无端落了下来。
傅青空,你说得一点都不错,宿城的山茶花真漂亮。
灵州不兴种山茶花,到处都是商铺,傅青空在侯府的时候,经常对朝华说他家后面整片的山茶花有多么漂亮。
不过这山茶花开得红艳,看起来像是被人修剪过。朝华再次瞥了一眼院子,发现这旧宅子虽然破败,却也没有落叶,想必有人定期来打扫。会是谁呢?
难不成傅家还有存活下来的人?
难不成,高寂云就是傅青空?
当这个想法从她脑子里冒出来时,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就在这时,朝华看到地上有一颗金属纽扣,她刚捡起来,便听到身后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清来人是谁,便感到脖颈一痛,随即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八
朝华呆呆地盘腿坐在地上,双手被反捆在身后,眼睛也被一条黑带覆着。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捆着她的绳子,摘下蒙眼的眼罩,不停地揉着发酸的胳膊,百般无聊地等着抓她的人过来。
知道她会来傅家老宅的人,除了甄九娘再没有第二个。只是她想不通,甄九娘费心思将她引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朝华在牢里呆坐了好久,也不见甄九娘。她歪着脑袋摇摇欲坠地就要睡着了,门外才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有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传来。
她眼皮动了动,稍稍坐直了身子,她的听觉一向比一般人更为敏锐一些,她知道有人过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朝华面前。
高寂云衣衫上溅着不知道是谁的血,目光凌厉如煞神,却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柔软了下来。
看到高寂云,朝华没来由地安心下来。
高寂云整个身躯把她护在身后:「我带你出去。」
「你是特意来救我的?」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但朝华仍然忍不住开口问道。
「自作多情。」高寂云撇开脸,没有看朝华,「别人随便几句话就上当的人,我何必要救?」
口是心非,他明明那么紧张地抓着她的手。
她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腕,不由得莞尔。
目光下移,当触及到他的手腕上时,她却突然愣住了。他衣袖上的纽扣,果然和她在院里捡到的纽扣一模一样!
打扫傅家旧宅的竟是高寂云!
冥冥之中有一种曾在朝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变得越发清晰而肯定。
朝华拂开他的衣袖,即使有月白色的衣袖遮着,却还是有深红色的边角显露出来。高寂云慌忙地抽回自己的手。
朝华突然红了眼眶。
那是一条不算好看的红色绫带,安静的缠在他手腕上,长度刚好,堪堪在他腕上绕了一圈,然后打了个结系牢。
她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条绫带是她从前的发带,那会儿傅青空将要离开灵州前往西南前线与傅将军会合,所有人都瞒着她,直到临行的前一晚的践行宴上她才知道。
她冷着一张脸,将头上系的红绫发带割下一截,道:「把手给我。」
傅青空依言伸出手,她便将那截发带系上他的手腕,一边系一边红着脸小声道:「系上了我的发带,便是我的人了!傅青空,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任由她那条发带系到他手腕上,微微勾唇一笑,轻轻地说:「那是自然。」
如今那截发带竟然还原封不动地系在高寂云的手腕上。
她的目光落回高寂云的脸上,他平时是断然不会露出这种无奈而又无措的神色来的。
是啊,她怎么蠢成这副样子?
高寂云分明就是傅青空啊,她怎么这时候才想明白?
他们明明都是左撇子,傅青空喜欢用左手写字作画,高寂云是左手持剑;傅青空喜欢山茶花,傅家旧宅里的山茶花多半是高寂云侍弄的;傅青空不吃香菜,高寂云也是……
种种细节都表明,高寂云就是傅青空。
他们拥有差不多的习惯、差不多的眼神、差不多的语气,她应该早一些想到的。
「叛贼高寂云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门外忽然传来官兵的声音,朝华这才发现整个傅家老宅都被一群官兵团团围住了,而甄九娘赫然站在他们之中。
高寂云一张脸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显然已经猜到了他们的意图。「九娘,你在胡闹些什么!」
「胡闹?我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甄九娘蓦地笑了,「这云中苑早就该是我的了。」
甄九娘平生只有两个目标,一是成为院主,二是嫁给高寂云。
她与他青梅竹马,相识多年,她早早就将一颗芳心许给了高寂云。
即使傅将军接他回去的时候,云中苑的弟兄们都说他不会再回来了,她仍坚信他总回来。
她至今依然记得那一天,天很蓝,阳光很明媚,她正在练武场上甩鞭子时不经意瞥见了他。他的容貌已大变,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也说不上原因,只是觉得那双眼睛异常熟悉,他的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有时候她也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敏感,这样便不会在朝华出现的那一刻,便从高寂云的眼神中感受到危机。
那深情的目光里包含的是她苦苦追寻多年,却始终未曾拥有过的爱。她嫉妒的发狂,所以她故意从高台上摔下,只为了挑拨他们的关系。
「我原本以为只要她离开,我们就还能像从前一样,你迟早会接受我的心意。可是你偏偏要不顾一切地去找她。」甄九娘不复往日的风情万种,她站在宁州令身边神情狠厉,咬牙切齿地说:「如果没有她,我们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高寂云,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甄九娘抬手指向朝华,眉宇之间皆是怨气。她原该是院主的,如果没有高寂云的话;他们原该是一对璧人的,如果朝华没有出现的话。她如此想到。
所以当宁州令再次提出合作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了。
宁州令借剿匪之名将高寂云诛杀,掩盖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而她则取代高寂云成为新的院主。
「这院主之位你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便是。」高寂云神色淡然,仿佛周遭的一切与他并不相关,「只是九娘,你不该与虎谋皮,宁州令是何等卑鄙小人,你是清楚的。」
她当然清楚,可她别无选择,权力与爱情,她总要得到一个才肯罢休。
事已至此,甄九娘索性不再同高寂云废话,直接提剑朝高寂云冲来,那些官兵也纷纷应声而动。
高寂云单手她揽着的肩膀,护着她勉强避开攻势,动作却是越来越慢飞速闪到一旁。甄九娘红着眼再一次杀过来时,他只来得及抓住九娘的剑,鲜红的血顺着剑刃往下淌。
对方人多势众,甄九娘又铁了心想拼死,耗下去不是办法。
高寂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用力将她推开:「她想杀的是我,你不用管我。」
「不行!」朝华咬牙切齿,声嘶力竭的喊着「我不会丢下你!」
这一声听着有些狼狈,可莫名的,他觉得比她曾说过的任何话都动听。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厮杀声。厮杀并没有持续很久,不多时整个院子便被齐王带来的那些官兵便被团团围住,宁州令也乖乖束手就擒,顷刻间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朝华不明就里,却见高寂云一掌将甄九娘拍晕,随后走到齐王面前毕恭毕敬的行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齐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调侃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幸亏我今日在府上,要不然你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殿下神算,我既然已经将计划告知殿下,殿下自会有法子护在下周全。」高寂云一脸云淡风轻地回答,仿佛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人并不是他。
齐王哈哈一笑,又同高寂云交代了几句,便押着宁州令和甄九娘回了王府。
高寂云目送齐王离开,而后转身一步步向她走来,仿佛不是踏着的不是这崎岖山路 ,而是她的心上。
他说:「容儿,我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全然没有一丝犹豫与矜持。
他平安无事,如此最好,如此便好。
九
阳光正好的午后,朝华坐在凉亭里一边喂鱼一边听高寂云将他的前尘往事。
虽然高寂云很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是高寂云,也是傅青空。
在高寂云很小的时候,他的义父就曾对高寂云说,他是傅家的长公子。对此高寂云十分不屑一顾。世人都知道傅家只有一位体弱多病的独自傅青空。
直到十六岁那年,傅将军突然来了云中苑,说想让高寂云认祖归宗。他干脆利落的拒绝了,他的母亲是个不受人待见的外室,他更是从小就被送到云中苑来,如今想认他回去,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可他禁不住母亲的哀求,那个爱了负心汉一辈子的女子,生平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儿子能位列傅家族谱。
他是跟着傅将军回了傅家老宅,他才知道他接他回来的真正原因是体弱的傅青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而傅家需要后继有人。
他答应认祖归宗,也答应了他要以傅青空的名字生活下去。
当然他有自己的私心,因为她。那位与傅青空有着婚约的姑娘。
他记得,第一次碰到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彼时,她还只是个张扬灵动的小丫头。
那天他按照义父的安排去查探消息,却被对方发现了行踪,他受了很重的伤,强撑着一口气一路奔逃, 却支撑不住颓然倒地。山间的风雪很大,他以为他就要命丧于此。
这时候她出现了,她只是碰巧在赶路,救起了他。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她淡蓝色的裙角,而后,昏死在皑皑白雪里。
醒来时,有人坐在他身旁。
他只是本能旋出弯刀,却在认出她时堪堪收手。他怔怔地瞧着她,眼神略微惊诧。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醒了就好。」
她扶起他,端起药碗吹了口气,将药递到他手上:「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多久,整整一天一夜,高烧不退,真叫人担心。」
这些年,他早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疗伤,被这般挂念,这还是头一次。
他撑起身子:「在下高寂云。」
她灿然一笑:「我叫朝华。」
她看了看他腰间弯刀,问道:「公子瞧着模样斯文,却原来是个习武之人啊。等你好了你教我用刀如何?我也想做武功盖世的大英雄!」
他盯着他的眼睛,竟不知该作何回答。良久,他开口道:「在下愿意效劳。」
她不是个极美的女子,至少不算是倾国倾城,但偏偏就是浑然天成的美才叫人猝不及防。
他看着她,一瞬间想着,动心,大抵就是现下这种感觉。
后来他的伤痊愈了,他却没能按照约定教她刀法。而她终成为一场萍水相逢的路人,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归还于江湖。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他总会想起她,想起她的一言一语。他不停的奔走,手中的弯刀从未停歇。
有很多次夜晚辗转难眠,闭上眼时想得还是她,他才知道自己真的是忘不掉了。
可他也知道,她是傅青空的未婚妻子,他便是再喜欢也是不能够得到的。
曾经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竟然真实的发生在他眼前。他欣喜若狂。
他回到傅家不久,傅将军便领兵去了西南前线,而他被当做需要照料的傅青空送到了灵州,暂住她的家中。
起初她对他抱有很大敌意,或许是处于对婚事的不满意。后来在他的不懈努力下, 在她每次犯错都保她免受惩罚以后,她终于对他有了好脸色,开始慢慢信赖他。
那时候他想,若是能就这样与她相守一生,已经足够。
就在他完全把自己当成傅青空的时候,齐王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黎川战局紧张,粮草全部都被换成了砂石,将士们苦不堪言,请他速运粮草去前线。
齐王是他的好兄弟,更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下令他不能不从。出发前他一直瞒着她,只是带着她去每一家她爱吃的铺子,走过每一条她喜欢的街道。
分别那日,他站在渡头,将一支山茶花的发簪簪在她的发间,反复叫着她的闺名:「容儿」。
他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同她说,最后却只化作一句:「容儿,等我回来。」
他没想到这一别,便是三年。
等他到了黎川才知战局远比齐王所描述的更为严峻,在一场恶战后,傅将军战死沙场。在齐王的安排下,他以守孝为名回宁州暗中查探粮草被换一事。
黎川的粮草均由宁州负责押送,想要查出幕后黑手并不难,更何况查探消息是他的强项。
他找到宁州令贪赃枉法克扣粮草的账本,并送到了云中苑,然而第二天,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人」。
当那人握着他的手,将匕首狠狠刺进自己胸口的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这是那宁州令杀人灭口的手段。
他被当场收押进地牢受审,好在齐王思虑周全,替他安排好了退路。齐王安排一位易容高手将一具死尸易容成他的模样,让他得以从死牢中逃生天。
他趁着夜色回到傅家老宅,远远却瞧见火光冲天,围观的百姓们都说这火起得蹊跷,可是谁人纵火,他的心里再清楚不过。
在世人眼中 「傅青空」已经死在了地牢里,而高寂云的容貌也已被悉数易去,高寂云也好,傅青空也好,都已如雨入泥,烟消云散。
他回到了云中苑,接替义父成为新一任院主。顺便一提,这云中院可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土匪窝,而是皇室的在民间的耳目组织。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像高寂云一样从小便被寄养在这里的私生子。
就这样过了三年,一切都像从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他,可面容却已大变。
所以当三年后,朝华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眼便认出了这等了三年的姑娘,可她却认不出他。
他环住她的腰,微微抬手,把山茶花发簪插在她头上:「能再见到你真好,容儿。」
她挣脱开他的怀抱,插着腰凶巴巴地说:「别想转移话题,你还没说清楚甄九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后来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了么。甄九娘想当云中苑的院主,便联合与他早有私怨的宁州令来除掉我。」高寂云含含糊糊地解释道。
他不是不懂甄九娘的心意,只是他的心里已经住了人,这份深情,他注定辜负。
当甄九娘告诉他朝华离开、去了傅家老宅的消息时,他不顾甄九娘的劝阻,不顾一切地要去找她。
他怕她不认得路,怕她遇到危险,更怕她从此一去不回,再也见不到她。
他匆匆出门,却在前往傅家老宅的路上察觉出异样。
临走前,甄九娘的那个眼神,陌生又狠厉,他便想起在半生裁撞见的情景。甄九娘只怕是真的和宁州令联手了。
他吩咐同行的悍匪去请齐王,齐王才能及时出现拿下宁州令。
甄九娘的野心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他没想到她真的会鱼死网破。说起来,这与他也脱不开关系。
宁州令偷换军粮的证据还在他手上,他趁此机会坐实他的罪名,连带着当初他杀人灭口的罪行一起清算。
「所以,容儿,我的谋算成功还不是要归功给你嘛。」
「嘴贫」她拍了拍手上的鱼食,从台阶上一跃而下。
高寂云上前接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容儿,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好。」在高寂云无措的目光中,朝华莞尔一笑道:「我一直爱着你。」
他是高寂云也好,是傅青空也罢,终究这一生,她只对他一人动过心。